“小小年纪就那么说大话,非得赢了他那副铠甲不可!”

“戚大帅已经来了喜峰口,回头你要是赢了,咱就推荐你去见戚大帅!”

听到这乱哄哄的嚷嚷,汪孚林一时兴起就立刻凑了过去,他身后两个亲兵对视一眼,有心阻止,可这军中比武较量是常有的,他们也只能无奈跟上。左推右搡终于挤占了一个好位子的汪孚林举目场中,就只见里头交战的双方正打得如火如荼。一方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英武少年,一招一式显然是名师交授,颇有章法,而另一个则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军汉,面相粗豪,出手虎虎生风,竟是纯用蛮力以及悍不畏死的拼劲,看着依稀有几分熟悉感。

两方都是用刀,不多久,这场交手就已经打到了后半段,中年军汉竟是渐渐不低那少年的攻势,露出几分败相,四周也从起哄加油变成了谩骂喝倒彩,甚至有人在那大声骂娘,各种粗俗露骨的言辞不堪入耳。两个亲兵生怕汪孚林因此动怒,见其只在那安安静静观战,这才如释重负。等到最后那军汉被人用刀背击倒在地,观战的人群竟是一哄而散,其中有个小军官模样的汉子临走时还气咻咻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平时倒是挺横充好汉,真正下场却不禁打!呸,老子的脸都给你丢光了!钟南风,给老子听着,回头刷一个月马厩!”

果然是那个被发配蓟镇的打行把头!

汪孚林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见钟南风瘫坐在地,面色阴沉,那少年回刀归鞘后,竟是还伸手去拉人,得到的却是全然的漠视,一时有些尴尬,他就走上前去,轻轻拍了两下巴掌:“好一场龙争虎斗,好英雄。”

那少年扭头一看,见汪孚林一身军士打扮,瞧着却白皙俊秀,身后两个亲兵亦步亦趋,显然是以其为主,觉得必定是军中世家子弟,便拱了拱手道:“不敢当英雄之称,只是磨练身手的小小比试而已。那位兄台应该是实战历练出来的身手,我侥幸赢了一招,也只是因为他似乎空腹应战,气力不足,否则输的就应该是我了,总算侥幸保住了那副铠甲。”

汪孚林刚刚就听到,今天这场赌斗的彩头仿佛是这少年的一副铠甲,听到这话,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始至终就没抬头的钟南风,笑了笑就走到人面前,突然径直蹲了下来,伸出手在其眼前晃了晃。直到这个有几分沮丧的中年汉子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他才眨了眨眼睛。

“一别三年多,还认识我不?”

三年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少年来说,正是长个头,五官变化最大的时候,再加上汪孚林此刻这一身军袍,钟南风死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和记忆中的某个人影重合了起来,当下失声惊呼道:“是你!”

“是我。”汪孚林继续保持蹲着的样子,笑眯眯地说道,“我之前还以为你兴许遇赦回去了,没想到你竟然在喜峰口,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那些在杭州的兄弟如今都过上了安稳日子,不少人都娶上了媳妇,抱上了大胖小子,日子过得很好。杭州城外北关的那些打行,有实力的都整合成了镖局,比从前打打杀杀抢地盘文明多了,当然,暗地里总少不得某些争斗。”

逐字咀嚼着汪孚林这些话,钟南风仍是直勾勾地看着汪孚林,好一会儿方才声音苦涩地说道:“汪小官人确实言而有信,我那些兄弟没托付错了人。可我却没用得很,到了蓟镇后根本没能见到戚大帅,就被分到了喜峰口,又因为是南人而常常被人排斥,双拳难敌四手,若不是去年有两个充军发配的浙军旧部也被分到了这里,只怕再过几年我就是一堆枯骨了,遇赦回去更是休想。我算是明白了,什么英雄好汉,到了军中就得像条虫似的窝着!”

刚刚和钟南风对战的少年没想到后来的这看似军中世家子弟,竟然与自己那对手认识,不由得有些好奇,索性在一旁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隐隐约约觉察到几分端倪,便忍不住插嘴道:“这位钟大叔,还有这位军爷,你们也是南边的人?我也是从南边来的,我是宁国府宣城人!我这次随叔父从京城过来,打算走遍九边,看看边防情况,前两天本来想走的,却听说戚大帅要来,就特地多留了几天。”

“宁国府宣城?这就真巧了。咱们算是半个老乡,我是宁国府隔壁,徽州府歙县的,到宣城还不到三百里。”汪孚林没想到还碰见一个和自己同样目的的少年小好汉,登时站起身来笑着答了一句,随即就指着钟南风说,“他是杭州人钟南风,曾经是打行中响当当的一个好汉,当初因为他和几个把头被镇守太监抓了,一群打行中人险些冲占了北新关,后来是他主动向涂知府坦白作为首犯,这才让其他人都逃脱了处分。”

“原来如此!”那少年这才了解其中关节,恍然大悟的同时,他赶紧自我介绍道,“我是宁国府宣城沈氏,沈有容。”

宣城沈氏?那好像是宣城大族,,居然出了个擅长舞刀弄枪的武者?

汪孚林因笑道:“徽州府歙县松明山汪孚林。”

“咦?”沈有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立刻嚷嚷道,“我听叔父提到过你,你是今科三甲传胪的进士……等等,你怎么到喜峰口来了,你这一身军袍是怎么回事?总不成这才没几天,你就得罪了谁被充军了?不会吧!”

这沈小子真真是口无遮拦……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而钟南风手一撑地面站起身来,却是哂然笑道:“汪小官人文武双全,做得了文章,拿得了刀剑,就算不做官,也决计能够过得很好。不过,沈公子肯定过虑了,汪小官人身后这两位,似乎并非寻常兵卒,是军中哪位将主的亲兵?”

此时此刻,最最无奈最最尴尬的不是别人,正是沈端的这两位亲兵。他们这向导才刚刚当了半天,汪孚林竟然无巧不巧遇到了一位熟人,还是一位来自南边的熟人!此外,那对硬是赖在喜峰口不走的举人叔侄,汪孚林竟然也能和人家攀上同乡,他们这向导还怎么当?两人对视一眼,老成的沈义索性实话实说道:“汪公子是随着戚大帅到喜峰口的,我等乃是沈将军亲兵,奉命给他当向导。”

这下子,钟南风倏然瞪大眼睛,只觉得自己这三年多实在是熬得没滋味。他想见戚继光的没能见着,汪孚林却轻轻巧巧就成了戚继光的随员一同到喜峰口来,自己的夙愿只要汪孚林一句话就能达成!至于沈有容,那更是又惊又喜,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期待的眼神。

“相逢就是有缘,二位随我回去坐坐,兴许能见到戚大帅?”

汪孚林笑着提出了邀请,如果是最熟悉他的小北,决计能够看到那笑容的背后,赫然有一条灰狼尾巴在摇啊摇,诱骗的正是不明世事的小白兔。奈何钟南风根本就禁不起这种诱惑,沈有容大冷天逗留喜峰口就是为了戚继光,两人全都想也不想就点了头。至于那两位亲兵,谁能拦得住管得住汪小官人?

只在路上,汪孚林就把沈有容的底细给掏得干干净净,除了沈有容的表字,年纪,师承,还打探到其叔父是沈懋学,今科会试不幸落榜,叔侄俩便打算游历九边,增长见识。其祖父是名儒沈宠,和王氏泰州学派的罗汝芳等人走得非常近,其父沈懋敬是太学生,连沈有容自己上头还有个兄长沈有严,是秀才,正在宁国府学,去年乡试不幸落榜。

对于这查户口问出的一堆信息,他在心里盘算了一通,最终决定,不管用什么方法,这次一定把人家叔侄一道拐带到辽东去,好歹能多俩帮手!

第五二六章 礼贤下士

对于喜峰口参将沈端,戚继光自然颇为器重,这才一直没动这个扼守贡道的参将位子。毕竟,沈端勇猛善战,至于表现出来的谄媚那一面,在官场上完全不能作为缺点,反而可以称之为优点,有多少做上司的能够容得下特立独行,自高自大的下属?对于沈端隐隐之中流露出朵颜部似乎蠢蠢欲动,仿佛还没被打怕这种讯息,戚继光并不意外,谈笑之间尽显自信,和此前他在总兵府借酒消愁的样子截然不同。

在战场上,就算他吃败仗的时候,也从来不曾沮丧过,更不要说,自打他来到蓟镇,什么时候在那帮鞑子手上吃过亏?

时值隆冬,汪孚林在路上就明确表示过,自己并不是奉命下来的,大阅之类劳民伤财的勾当就没必要了,戚继光自然也无心为了逞威风而折腾麾下士卒。只不过,汪孚林要来喜峰口看看也就算了,他只是没想到这个初出茅庐的新进士会一时兴起,在这种大冷天再跑去蓟镇下辖的其他各大关隘凑热闹,甚至还要去辽东。因此,在跟着沈端在来远楼上转了一圈之后,他少不得就嘱咐显然想和汪孚林结交一下的沈端,替人挑几个护送上路的精兵强将。

可就在下了来远楼进入关城之后,他就发现,自己有些低估了汪孚林。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这少年进士竟然已经在喜峰口找到熟人了!尽管如此,面对汪孚林引荐来的两人,看到他们一见自己就两眼放光的兴奋样子,哪怕他在军中常常享受这种待遇,也不由得脸色缓和了下来。尤其是一问之下,得知钟南风和沈有容都是东南人氏,经历却绝不相同,他也不禁有些感慨,尤其对充军过来的钟南风更是勉励了两句。

以至于沈端在旁边忍不住琢磨,是不是要把人调到身边当个亲兵,也好结个善缘。

就在这时候,外间却有亲兵禀报道:“大帅,有人求见沈将军。”

沈端还想趁机在汪孚林面前加深一下印象,希望人回去之后在汪道昆面前替自己美言两句,听到这话顿时沉下了脸,可等到那亲兵又说出了一番话,他才顿时舒展了眉头。

“来人自称是来自宁国府宣城县的沈举人,不久前到喜峰口的,和沈将军报备过,只因为侄儿迟迟没有回来,担心出事,故而求见沈将军帮忙找人。”

“啊,是我叔父!”沈有容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太过兴奋,也没来得及回去给叔父沈懋学报个信,就糊里糊涂跟着汪孚林到了戚继光这一行兵马驻扎的参将署。此刻,他赶紧对上头两位高阶将领拱了拱手,“今日得见戚大帅,实在是了却了我一大夙愿。不敢搅扰大帅和沈将军的公务,我先告退了。”

“士弘,本来就是我邀你的,你且等等。大帅,我送士弘先出去吧?”

汪孚林对沈懋学也挺有兴趣,那还是汪道贯提到过的东南名士,因此向戚继光言语一声后,他冲着见过偶像后有点脑残粉架势的钟南风打了个眼色,也不管这家伙看得懂,又或者看不懂,就送了一脸兴奋的沈有容出门。果然,等到出了参将署,他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文士正在那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脸上分明满是焦急。

沈懋学确实是心急如焚。侄儿过了中午却还没回来,他让人出去一打探,就得知沈有容年轻气盛,竟是和一个悍卒打了一架,而后就跟着几个军士走了。他自己虽则文名颇著,但自幼习武,善骑射,甚至能在马上舞动长槊,因此沈有容从小不喜文事,武艺倒有一大半是跟着教他的武师学的。此次他带着这个侄儿进京考会试,也是为了增广其见识,自己名落孙山后也没忙着回乡,而是打算带人到九边走走看看,可没想到竟然在喜峰口捅了篓子。

要真的是某些输不起的军中老油子耍诈,休怪他不客气!

汪孚林远远看到沈懋学走着走着,忽然一把捋起了袖子,忍不住暗笑不已。就在这时候,沈有容已经一溜小跑冲上前去,大声叫道:“叔父!”

听到这一声叔父,沈懋学立刻回过神,他倏然放下袖子,回头看到完好无损的侄儿从参将署出来,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等看到沈有容身后不远处,一个与其年纪差不多的便袍少年正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他就没好气地对沈有容说:“早上出门不肯带人,又这么晚都不回来,你想急死我?是这位公子为你解围,带你来参将署的?”

“也差不多。”沈有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继而眉开眼笑地说,“托他的福,我刚刚见过戚大帅了!”

沈懋学这才吃了一惊。他虽说今科落榜,可凭着举人以及东南名士的身份,自信一定能够带着侄儿见上戚继光一面。毕竟,那位蓟镇总兵礼贤下士也是出了名的。现如今侄儿提前完成了心愿,还是因为这个与其年纪相仿的少年,他自然多了几分好奇。这时候,他就只见对方向自己笑着拱了拱手:“沈先生,幸会,在下歙县松明山汪孚林。”

这要是今科其他三甲进士,沈懋学未必全都能记住,可汪孚林当初引起的轩然大波实在很不小,故而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当即回礼道:“原来是汪公子,竟然在喜峰口这样的地方相逢,着实让人意外,你可是三甲传胪,今科进士不是应该都在京师候选吗?”

“侥幸考中,我这个年纪轻轻的三甲进士就不和其他人抢位子了,趁着吏部选官轮不到我,先出来到九边走一走看一看,免得日后官身不自由,没想到会这么巧在喜峰口遇到沈先生叔侄。我刚刚还对士弘说,宣城到歙县只不过三百多里,我们也算半个同乡。”

沈懋学听汪孚林这样说,倒觉得新鲜有趣,而更让他对汪孚林很有好感的是,对方并不以科场腾达自矜,一口一个先生,叫得他都有些不太好意思。而沈有容则因为汪孚林给他留下了良好第一印象的关系,更是在旁边使劲帮腔说道:“叔父,汪兄说还要去辽东,咱们不是也打算去吗?到时候不妨同行。”

“如若沈先生过些天真的要去辽东,可否捎带我这一行人?我虽说马术不算最佳,射箭则是一窍不通,但略懂一两手剑术,带的随从也都身手不错,其中还有浙军老卒,应该不至于拖后腿。”

汪孚林连拖后腿这三个字都说出来了,沈懋学哪里还能找到反对的理由?他仔细思忖了一下,想想自己和沈有容也不是去打仗的,只是为了增广见闻,如此和有进士功名的汪孚林同行,有利无害。最重要的是,对方谦虚有礼的态度给他的印象非常好。他本想趁此求见戚继光,可想想侄儿已经见过那位蓟镇总兵了,这会儿人都出来,他又连拜帖都没准备,未免太不正式,所以请汪孚林转达谢意,说明来日再拜后,他就把沈有容给拎了回去。

而汪孚林看沈懋学的样子,就知道沈有容回去很可能会吃上沈懋学一顿排揎。虽说宣城沈氏这三代人里暂时一个进士都没有,看似比不上松明山汪氏现如今的光景,可四个字却比松明山汪氏更名副其实,没想到却出了这挺有意思的叔侄俩!以后趁着同行的时候,他是不是应该请教一下沈家叔侄会不会骑射?虽说他恐怕练不出一个文武双全来,但多一项自保能力也是好的!

当汪孚林重新回到参将署的大堂时,就只见戚继光也好,沈端也好,看自己的目光都有几分古怪。他瞅了一眼略显尴尬的钟南风,心想这家伙肯定把知道的那些当初自己在杭州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儿说了,可那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他也就没当成一回事,将沈懋学的致意转达之后,顺便也多解说了一句:“我听家叔说过,沈先生乃是东南名士,宣城世家子弟,今日一见,着实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戚继光之前在东南时除却抗倭打仗,也曾和不少文人雅士有过往来,但大多人只是应酬,只有汪道昆是因为并肩抗倭结下的交情,因此格外不同。此时此刻,别说汪孚林特意点出沈懋学的名气,就凭其人正在喜峰口,他也不可能冷遇了人家,当下笑着点了点头。

“沈将军,既然这位沈先生和你同姓,又在喜峰口盘桓多日,你代我下一个帖子,邀他叔侄后日同登边墙。世卿,你此次也随我西行到潘家口,等你们再返回这里之后,既然你们要同行辽东,走内地官路,不若走边墙内的行军道。可以从喜峰口东行到熊窝头,接下来我让沈将军派亲兵十人护送你们,从青山口,然后到冷口、河流口、刘家口、桃林口、界岭口、箭桿岭、义院口、董家口,最后是山海关。”

虽说如今蓟镇边墙尚未完全修缮完毕,但墩台敌楼几乎都完工了,颇为可观。尤其是喜峰口一带因扼守贡道,更是雄伟非常!

后世叫长城,这年头的人则大多称之为边墙。都说不登长城非好汉,汪孚林此时此刻听到登完长城之后走这条边路,倒是颇为心动。而下一刻,钟南风就莽撞问了一个天真的问题:“大帅,既然蓟镇边墙连成一线,为什么不直接从上头走?喜峰口附近这一带的边墙,宽敞得都能骑马!”

这一次,沈端只觉得脸上直发烧,深深庆幸没把这么个家伙招进亲兵中,当即喝骂道:“蠢货,喜峰口左近这段长城比其他地方要宽阔,而且因为关城高耸,故而和两边山头平齐看上去平坦,能够骑马,可走过了这段你试试看?上下坡的时候你骑马,那简直能摔死你,如果徒步,这大冷天上头冻得严严实实,你怎么走?大帅,此人没有在敌台墩台上当过台军,烽炮号令估计背过就算了,都是卑职的错。”

看到钟南风被骂蠢货却不敢顶嘴,一脸的沮丧,汪孚林不禁心中一动,当即说道:“大帅的好意,我感激不尽,异日指派的十人当中,就加上这钟南风如何?听说和他一样遭遇的还有两名发配过来的浙军老卒,索性凑在一起,我和沈家叔侄都是南直隶人,多几个东南的熟人,也更加亲切些。”

戚继光虽也觉得钟南风是个夯货,但汪孚林既然开口,他也就顺势答应了。等到汪孚林连声道谢告退之后,他见沈端不多时也找借口溜了,当下便出了大堂抬头看天。尽管沈端口口声声说,董狐狸也许会再次进犯,喜峰口就是目标之一,但他却知道一切还是未知数。

兀良哈三卫,泰宁部的目标多在辽东,而朵颜部则是骚扰蓟镇最多,他一次一次把董狐狸打得落花流水,估计董狐狸狗急跳墙,可朵颜部内中某些反对势力也快忍不住了!开春之前,应该还有一仗,就看朵颜部内斗之际,会不会传来什么要紧的消息。

第五二七章 蓟镇的潜规则

自有卢龙塞,烟尘飞至今。

从汉、晋、南北朝到隋、唐、辽、金、元,不论现在叫潘家口还是从前叫卢龙塞,全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而由于喜峰口有官道通关外和关内,而潘家口自元以后却没有官道,从前内外联通的道路渐渐荒废,此地驻军也就渐渐只能走长城经喜峰口入关。关城是夯土所筑,总计不过里许,乃是戚继光上任之后才重新修了一遍,驻守此地的把总路怀远麾下总共不过几百号人。

因为潘家口进出交通断绝,将士进出全都得走喜峰口,从喜峰口到潘家口这一段重修的百里长城也和从前一样,颇为平缓,可供骑马,进墩台时则下马牵引步行。汪孚林一路过来,约摸数了数,就发现从喜峰口经长城到潘家口这段路,总计二十一座墩台,每座墩台都有台军驻守,戚继光沿途过来考较哨守条约,传烽之法,就没有一个台军的回答出纰漏,不但他大为钦佩,就连沈家叔侄也全都赞口不绝。

清晨天不亮就出发,这一路走走停停,等一行人抵达潘家口时,已是傍晚时分。把总路怀远亲自迎接,把众人迎进了关城。汪孚林就只见的这关城直通长城,并无其他进出通道,小小的关城里除却营房,以及少之又少的几个铺子,再不见任何商人迹象,显见这种交通断绝之地,不是商贾们青睐的地方。果然,路怀远在见了戚继光之后,言谈之间也多有抱怨,说是在此驻守的军士多为受罚又或者充军而来,队伍不好带,尤其是快过年了,关城中却物资匮乏。

汪孚林不禁瞅了一眼身后,这才想起钟南风这次没跟来,应是沈端担心那夯货再胡乱说什么,把人留在喜峰口调教几天。要是那个在喜峰口都混得惨兮兮的家伙之前被发配到这更加艰苦的潘家口,只怕早就被逼疯当了逃兵。而在他身后,沈懋学则是和沈有容交头接耳,汪孚林只听作为侄儿的沈有容小声说道:“这种地方的兵马应该会换防的吧?若是长年累月在这里镇守,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沈懋学没好气地白了沈有容一眼,这才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可即便换防,若是潘家口被当成惩罚有罪士卒,又或者充军犯人发配的地方,一直这么下去,军纪涣散,出现逃兵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事。等等,说是内外交通断绝,但从潘家口往南,就是一马平川,有山也不过小丘陵,我记得弘治年间和嘉靖年间,蒙古两次兴兵就是从潘家口入关。这里只是没有官道,并不是不能走。按照道理,不至于真的就商贾断绝。”

到底是兼修文武的东南名士,连这些都记得挺牢!汪孚林见沈懋学一句话就点到了根子上,不禁心中一动,果然就听到前头戚继光没有搭路怀远的腔,只是看着关城南面城头道:“那边的木架子,应该是放吊篮上下城墙的吧?”

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路怀远一张脸登时僵住了。潘家口只有防御的职责,并没有探敌的职责,就算探敌,那也是依靠长城上的墩台,根据台军望敌人数,用烽火和放炮来通知敌军数量,并不在于什么斥候。再加上进出全都走喜峰口,吊篮这种让人进出城的东西根本就没必要。他在得到消息后紧急通知了城中那些商铺关门躲避,可竟然偏偏忘了拆掉吊篮上下的木架子!

此时此刻,即便是站在寒风中,他仍然觉得脑门有些出汗,不知不觉低声下气地说:“关城里毕竟太过封闭,有时候下头弟兄们要到临近村镇采买东西……”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戚继光到了蓟镇虽不像在东南那样治军严格,可军纪也同样不是开玩笑的,要是被质问可有滋扰乡民,那怎么办?

好在戚继光点到为止,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路怀远总算是如释重负。而跟在后头的汪孚林暗自思忖,怪不得汪道昆说戚继光驭下有术,这点到为止就算是一招。果然,进了路怀远这个把总的官署,戚继光再也不曾追问其他,检视了一些各种文书,又在将卒集合之后,清点人数,他甚至都没有训话,只是让人分发了这次带来的各种干菜。对于北地来说,这是比肉干更加受欢迎的东西。

下头将士高高兴兴领这些过年物资的时候,汪孚林却和沈家叔侄站在北墙眺望那白茫茫一片。这种隆冬时节,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当然是恨不得窝在家里,但对于马背上的那些游牧民族来说,却并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天堑,趁着滦河封冻掀起战火,在战略上来说反而很正确。当然,真的要打,蓟北长城的每一处关口都可能遭到袭击,并不局限于潘家口这一个地方。

至于南墙那边的吊篮,是不是让商贾入城,北墙吊篮,是不是用于去蒙古贩货,戚继光都不管,他们当然更管不着。无论汪孚林还是沈懋学,都没有越俎代庖上书言事捅破这种窗户纸的意思。朝廷都没办法完全禁绝的事,他们又能怎么着?

回程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一早,汪孚林分明看见,路怀远亲自送行的时候,脸上满是殷勤的表情。这两天戚继光自始至终就没有对人介绍过他和沈家叔侄,路怀远只当他们也是幕僚,汪孚林当然不会去显摆,沈家叔侄也三缄其口,真正的两个幕僚谁都不做声,路怀远哪里知道其中玄虚?

就在刚刚上马之前,汪孚林还收了路怀远私底下的一份厚礼。并不是银子,而是一本用油纸包裹的书,他这个不识古籍善本的拿去问了沈家叔侄,却发现他们也都有份,用沈懋学的话来说,约摸价值百金之数。

对于一个每年束脩大概也就百两左右的幕僚来说,可称得上一份厚礼,更重要的是不像送金银那样俗套,显出了一分别样的雅致。

但既然不是幕僚,汪孚林总得对戚继光打个招呼,这位蓟镇总兵却吩咐他定心收下。等到通过一处墩台的时候,戚继光有意暗示他一同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他虽说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路怀远这样怀有私心的将领,在整个长城沿线各口子的关城将领中,绝不是独一无二。然则我不可能要求每个将领都一心一意两袖清风,因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点,上次南明兄过来巡视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过。蓟镇虽不如辽东苦寒,但毕竟艰苦。所以,就和高新郑公当初用殷正茂殷公一个道理。”

高拱是说过,宁可多给殷正茂军费,宁可殷正茂贪污,但只要能够收拾得了烂摊子,打个大胜仗,那就行了!

“所以,我上任以来,蓟镇的账本,一年一烧,这是首辅和如今的兵部尚书谭公全都默许的。”

如果不能打点好往来的牛鬼蛇神,尤其是某些御史,还有笼络下属,他这总兵就算有上层支持,能当得这么顺心?更不要说,他自己还要养家眷过日子,没有委屈自己吃糠咽菜的习惯。他不是俞大猷,做不到那样的廉洁奉公。

汪孚林不知道戚继光为何独独对自己说这个,若说是让他带话给汪道昆,却也不大像,毕竟以汪道昆和戚继光的交情,之前又来过蓟镇巡视,这些东西应该早就知道。他隐约觉得,好像和之前戚夫人王氏跑到自己这里来大闹了一场有关。尽管理应只有他们这几个当事者,但事后王氏有没有找戚继光继续大闹一场,这他就不知道了。但最难堪的一面给他知道了,戚继光既然不能灭口,看在汪道昆面子上,把他真正当成自己人也不奇怪。

“这次从喜峰口到潘家口,你那媳妇没有跟从随行,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戚继光突然问这个,汪孚林顿时觉得很纳闷。小北昨夜启程前夕的反应确实很奇怪,道是什么身体不大舒服。可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因为认识朱宗吉这位太医院国手,他对于自己夫妻俩的身体清楚得很,全都是好得能打老虎。而从京城启程之后,他在房事上也比较有节制,毕竟出门在外弄出个意外的孩子那就麻烦大了。所以,他早上启程时,思忖身边有沈家叔侄随行,又是跟着戚继光,就索性把碧竹和其他随从都留给了小北。

此刻,他猜测着戚继光问这话的缘由,佯装疑惑地说:“难道不是不太舒服?”

“我们到了喜峰口之后,打算启程去潘家口的前一天晚上,内子命人送信过来,说是打算返回登州。我们夫妻相见不如不见,她却希望小北能去送送她。虽说夫妻之间已经相敬如冰,但我思来想去,还是对你家媳妇说了一声,没想到她爽快答应了,甚至还对你说了个谎。想当初内子年轻的时候,也和你家那媳妇一样执拗而天真。”

听到戚继光如此回答,汪孚林忍不住愣了一愣。想想汪道昆同意小北跟着自己到蓟镇来,不无希望她劝一劝王氏的意思,可那天晚上和那位一品夫人打过交道后,他完全不觉得已经偏执到偏激的王氏是能够劝回来——当然,戚继光也不是没责任,要是和汪道昆那样,只因为要延续子嗣而纳一个妾,也许王氏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如今这样夫妻双方全都带着情绪分居两地,哪怕曾经有多深的感情,也肯定化成了乌有。

因此,他没有对戚继光托小北去做的事情发表任何意见。可到傍晚回了喜峰口关城参将署,他还来不及去打探小北是否从三屯营回来了,就只见这里赫然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戚继光面色登时冷峻了下来,可喜峰口参将沈端却不见踪影,还是之前沈端派给过汪孚林的一个亲兵匆匆赶来报信。

“大帅,是十几个充军的南人在军中与人械斗,伤了八九个。”

第五二八章 南北之争

如果可以,喜峰口参将沈端恨不得自己之前没有善心大发,先派人把钟南风等三人从原本隶属的百人队中拎出来,打算好好训导一番后再借给汪孚林。

就因为他这个很寻常的举动,军中突然有传言大肆散布,说是这三人会被调为参将署的亲兵,到时候一定会向上头告状平日在军中百般受人欺凌。这下子,不少和钟南风有类似境遇的其他充军犯人就不像往日那般任凭欺压,而是在遭到凌辱时,还嘴甚至于还手,这一打就打出了大问题。

当沈端得到消息赶到的时候,何止所谓的只伤了八九个人,而是重伤八九个,轻伤二三十,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还没死人!而他固然因此暴跳如雷,心里又哪里不知道,归根结底,这并不是什么南人北人之间的冲突,而是原本的蓟镇军和浙军之间的矛盾。

在谭纶上任蓟镇之前,蓟镇兵马军纪涣散,不服编练,因此谭纶独木难支,上书把老部下戚继光调了过来,同时还把戚继光的嫡系浙军精锐,也就是俗称的戚家军给调来三千。这三千兵马一到蓟镇,就让原本的那些老兵油子知道了什么叫军纪。倾盆大雨中,这些人屹立如山纹丝不动。凭着这三千浙军对于军纪的绝对服从,以及强大的战力,戚继光成功立威,随即一面修筑长城,一面重新编练蓟镇兵马,一点一点慑服了那些老兵油子,几年间渐渐建立起了绝对的权威。

可三千浙军再加上后来的两千,作为戚继光的嫡系,除却之前重修蓟北长城时,他们也和蓟镇兵马一样劳作,其他时候,其中一部分分发到各大关城,但主力一直驻扎在三屯营这蓟镇总兵府所在之地,论功行赏常常都是头一份,久而久之长城各关口驻军自然有所怨言。

这份火气,没人敢出在蓟镇总兵戚继光的头上,也没办法宣泄到浙军头上,既如此,那些充军发配到蓟镇各大关口的浙人和南直隶人就倒了大霉。钟南风这样有些本事的,还不至于被欺负到最惨,而手无缚鸡之力又没人罩着的,几年里无声无息也不知道病死了多少!毕竟,充军犯人之中强横的早就半路逃亡了,而家里有钱的则会有人随行过来照顾,上下打点,只有无权无势更无钱的只能在此硬捱时日。

因此,哪怕这会儿才刚刚弹压下去这一场械斗,不少人还梗着脖子置辩,沈端仍是立刻厉声吩咐道:“所有参与械斗的人,给我带下去,一律捆打四十,而后枷号一个月。要是再有下一次,就按照激变军伍,又或者哗变律,从重处置!”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亲兵那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将军,大帅他们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端简直更加怒火高炽。这些捅娄子的家伙早不打晚不打,偏偏挑选在戚继光就要回来的时候动手,简直是给他这个喜峰口参将脸上抹黑!他多年来兢兢业业在这喜峰口驻扎,从来没出过什么纰漏,如今麾下将卒偏偏在大帅巡视的节骨眼上闹事,这让大帅怎么看他?他恶狠狠地端详着下头那一张张脸,下定决心回头一定要好好整治磋磨这些该死的刺头,却不理会下头大声的解释又或者抗议,径直拂袖而去,只想着怎么对戚继光解释。

而作为此次军中械斗闹事的导火索,钟南风和两个浙军老卒两两对视一眼,却都觉得心头有些沉重。钟南风对汪孚林的心情很复杂,毕竟他曾被汪孚林反挟持过,前次又是汪孚林的缘故方才能够见到戚继光,再加上旧日兄弟全凭汪孚林才能过上好日子,潜意识中,他不禁希望汪孚林也能插手管一管今天的事情,至少让那些被充军到此的南人不至于再被人欺负。而他只是在心里想想,另两个浙军老卒就直接把话说出了口。

“钟老大,之前咱们俩被充军到喜峰口,若不是你照应,就连命都没了。我们兄弟俩身手只是略过得去,当初在南京就险些被一直当兄弟的何四坑了,差点就把胡部堂身后令名也给一块陷了进去,就我们这脑子根本想不出什么主意来。你能不能去求求那汪小官人,给喜峰口这边从军的南人找一条出路?”

“是啊是啊,钟大哥你帮帮忙,实在不行,帮我们引荐一下也行。他既然能够因为你的缘故带挈我们两兄弟,总应该是古道热肠的人。”说这话的汉子微微一顿,想起当初自己两人在南京时,还曾经和何四在背后议论过汪孚林及其伯父汪道昆,不禁有些惭愧,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和三哥可以一块去求他,这次的事情,毕竟也是从我们勾起的。”

钟南风觉得汪孚林虽是进士,又看似是戚继光带到喜峰口来的,但对于这样的军务肯定无从开口,但想想两人求的确实也在情在理,他犹豫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然而他们并不是沈端的正牌子亲兵,哪怕远远能够看到戚继光,离着却很远,根本不到可以说话的地步,只能在那干着急。

他们远远看到戚继光和沈端似乎说了什么,紧跟着,那位蓟镇总兵就和喜峰口参将一道,在众多亲兵的簇拥下往这边来。他们还没挤上前就被警戒的兵马给赶到了后面,又不敢随便大声呼喊,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行人从面前过去。就当钟南风和另两人满脸失望的时候,突然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还以为你们也在那帮军中械斗的人里头,没想到这次倒聪明了。钟南风,你有长进啊!”

钟南风回头一看是汪孚林,和自己打过一场的沈有容也在,登时大喜。他顾不得这调侃,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所知道的内情全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一旁另两个浙军老卒也在那一个劲帮腔。在他们的解说下,汪孚林和沈家叔侄很快明白了此番械斗的内因所在。这下子,曾经和钟南风交过手的沈有容登时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我和钟大叔打那一架的时候,一旁看热闹的那些人最初还在起哄打气,最后竟然在那骂你,原来是因为这个。”

而沈懋学则是叹了一口气:“东南倭乱平定,之前福建就曾经出过军中将卒扰民的事情,后来遣散安置更是非常草率,以至于昔日勇士散落民间不复当年之勇不说,甚至还被人当成是惹是生非的害群之马,没想到就连到了北边之后,也依旧不消停……说来说去,这次闹事,军中陋习固然可恨,但九边军纪积重难返,也可见一斑!”

汪孚林瞅了一眼钟南风和另两人,见他们对沈家叔侄的反应似乎不甚关心,三个人六双眼睛全都看着自己,早就听懂了刚刚那番弦外之音的他顿时有些无奈。怎么都当他是万能的?他这次到蓟镇只是来见识一下戚继光这位一代名将的,其他的他管不了也没打算管,尤其是如今的问题症结,沈懋学都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戚继光恐怕都只能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和稀泥的方式,他能有什么办法?

戚继光是很难一碗水完全端平的,一方是跟随自己转战东南威名赫赫的浙军精锐,民间直呼戚家军而不名,另一方是蓟镇那些积重难返的老兵油子,但也在其指挥下,打败过那些野心勃勃的兀良哈人,战力颇为不凡,最好的结局当然是两边能够精诚合作,不分彼此,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地域分歧,戚继光总不可能把浙军全都给遣散回去,然后一心一意靠这些蓟镇兵马来打仗?

钟南风见汪孚林没做声,不禁有些焦急。可就在这时候,沈有容突然轻咦了一声:“叔父,汪公子,有些人朝我们围过来了!”

听到这话,原本聚在一块说话的众人环顾四周,果然就只见几十号人往自己这边围拢过来,后头更有人叫道:“弟兄们无辜要挨军棍,我们扣下这帮南人,然后去参将署门前请愿,请大帅出来主持公道,明辨是非,罢免了那个只会捧南人的沈端!”

见此情景,钟南风三人不假思索就要去拔刀,沈家叔侄和几个随从则谨慎一些,只是凝神戒备,汪孚林却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突然沉声喝道:“戚大帅都回来了,居然还有人想闹事?要是不怕掉脑袋,又或者甘心情愿被朝廷通缉,跑到鞑子那儿去舔臭脚,那就尽管上来窝里斗!”

他这话用足中气,声若洪钟,一时间几十个围上前来的人全都听到了,立刻有人犹豫不决了起来。可紧跟着,就有人嚷嚷道:“别听这些南狗的……”

“呸,南人北人全都是我大明的子民,谁在背后挑唆别人嚷嚷什么南狗,有胆子滚出来说话,别在那藏头露尾!”沈有容年轻气盛,不等那人说完就大叫道,“有本事撒在那些蒙古鞑子头上,冲着自己人下黑手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出来和我一对一,谁不敢谁就学狗叫!”

听到这话,再看到那原本气势汹汹的几十个人被自己和沈有容先后拿话一拦,不少人左顾右盼,显然有所分歧,汪孚林顿时笑出声来。这沈有容真是宣城沈氏的嫡系子弟?可市井习气很重啊,实在有趣!

想归想,可此刻最重要的是平息事态。眼看这几十号人骑虎难下,他便笑吟吟地指着沈懋学说道:“这位沈先生乃是举人,声名连首辅大人都听说过的名士,戚大帅礼遇非常。至于我呢,是戚大帅好友的晚辈。你们既然要求公道,我二人可以去听你们说个够,如若真有道理,我们陪你们去参将署,保证你们可以见到戚大帅。如何,可否去你们的营房,你们的地盘,好好听你们叨叨?”

沈有容登时大吃一惊,可还不等他继续说什么,就被沈懋学一手拦住。这位被誉为宣城沈氏数代之中最杰出的子弟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心想汪孚林不说自己是进士,只道是戚继光的后辈,而却特意点出他是举人,这其中用意他实在猜不明白,可不论如何,这确实是一个机会。于是,他从容自若地说道:“我和汪公子都是南人,你们有什么不满,我们尽可以听你们说个够。要去哪说,带路吧!”

趁着这功夫,汪孚林便低声对沈有容说:“回头告诉大帅,不用担心我二人安危。”

直到汪孚林和沈有容上前去,那几十号人你眼看我眼,最终糊里糊涂簇拥了他们走人,沈有容还在那发愣。不用担心安危?汪孚林怎么就那么有信心?这也太大胆了,不行,他得赶紧去找戚大帅!

只有钟南风在两个浙军老卒的催促下,却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简直是五味杂陈。这一幕和北新关之乱中汪孚林陪着凃渊一同来当说客,何其相似?只不知道这次背后闹事的头头,会和他一般下场否?

第五二九章 谁吓谁,谁怕谁!

“蠢货,废物,一群脑子被驴踢了的夯货!”

当下头人小心翼翼地报说,几十个本意是挟持了汪孚林沈懋学一行去向戚继光施压的将兵,竟是不知怎的在人家一通言语之下,糊里糊涂把人弄去了兵营,游击将军石河隆简直气炸了肺。利用了沈端急于求成,把那三个南边充军的犯人当成宝贝这个机会,他故意让人在军中散布了几句。本来只是让戚继光看看,喜峰口参将沈端难以调和南北矛盾,只会逢迎拍马,如此一来,在镇守喜峰口的将官中,官阶仅次于参将沈端的他就能有上位的机会。

当然,怎么控制好分寸,怎么把某些刺头当成弃子,包括如何对那些充军的家伙恩威并济……林林总总他全都想好了——只要那几十个家伙把汪孚林沈懋学等人簇拥了往参将署门前一站,他就会立刻出手,利用混进其中的几个钉子成功把人救出来,然后反手镇压那些刺头。如此一来,他的杀伐果断雷厉风行,戚继光就能全都看在眼里,一下子就把沈端比下去了。

可现在倒好,一切都乱了套!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那个沈懋学狗屁的东南名士,什么首辅都知道,戚大帅都礼遇,纯粹都是汪孚林瞎掰!沈懋学哪里比得上汪孚林自己一根小指头重要,汪孚林是今科三甲传胪,兵部侍郎汪道昆的侄儿,汪道昆和谭纶的关系谁不知道,那两个可都是只手决定他们这些武将升迁还是黜落的角色!汪孚林坑了沈懋学,这还能解释成文人相轻的嫉妒心理,可汪孚林自个坑自个这算是怎么回事?

“将军,军营那边……”

“人在第几营?”

“在第七营。”

石河隆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之前和人械斗的就出自第七营,那么想要继续闹事的刺头当然也来自第七营。整个喜峰口驻防体系中,总共七营,每营人数却并不是相等的,其他各营都有威风凛凛的名号,唯有第七营没有,只按照次序胡乱给了第七两个字。第七营的人数也是所有七营人马中最少的,总共九百五十人,但全都是各营剔除出来的刺头,坐营千户根本就弹压不了,下面的军头兵痞说了算。

在这种情形下,要是之前那个显然武艺娴熟的沈有容也一块去也就算了,可偏偏只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

“来人,备马,去第七营!”

哪怕石河隆自己也没有太大的自信能够一举压服那帮军头兵痞,可这时候想要抽身后退都已经晚了,毕竟他已经涉足太深。这时候,只有试一试他能否在沈端插手之前,抢先一步把事情压下去。于是,在麾下亲兵中精挑细选出了五十个人之后,他立刻往第七营赶了过去。

而汪孚林和沈懋学这会儿也确实正在第七营中享受围观待遇。一路经过时看到的那些低矮破旧营房,和之前他们亲自走过的雄壮长城形成了鲜明对比。在戚继光的亲自监督下,蓟镇长城并不是夯土所制,很多地方都是用的特制青砖,敌楼墩台异常精美,足可见那几年修缮的过程投入了多大的人力物力。

可就是这些用双手建造起长城的军士,却是一个个身穿半旧不新的军袍,脸上全都带着深深的风霜痕迹。一路上往兵营去的时候,汪孚林就有意和这些人拉家常,他的官话本来就不带南方口音,再加上年纪小,又不是盘根问底,只是在那一本正经地追问这些闹事的兵卒对待遇有什么不满,对那些南边充军来的人有什么怨言,又或者是否有其他不便……尽管他之前就声称是来听人发牢骚的,但这样合格的听众,自然让一大帮乱军更有倒个痛快的欲望。

以至于最初还有人拦阻他们进入军营,可在身边这些原本理应是裹挟他们的乱军叫嚷下,反而有不少人都倒戈了过来。显然,憋得时间太长了,好不容易有几个能听他们说话的人,谁不抱着一线希望?

而沈懋学眼看汪孚林巧妙呼应众人的情绪,甚至不时骂一声娘,来两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没费多大力气就融入了这些底层军士当中,尽管他也不是自矜身份的人,可易位相处,他自忖绝对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做到这个地步。更何况,汪孚林把他放到了主角的地位,他自然少不得打足精神,设想着和煽动此次军中南北对立的主谋该如何打交道。可是,当进入一间陈设简陋的屋子,看到那团团圈圈或坐或站的十几个人,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判断有所偏差。

莫非不完全是有人煽动,而真的是蓟镇军中原本的不满郁积到了顶点,于是正好这个节骨眼上爆发了出来?

沈懋学惊疑不定,汪孚林却面色如常,他刚刚就意识到,今天这情况莫名其妙乱七八糟,蹊跷得很,可只要不是跳出来一大帮刀斧手喊打喊杀,怎么都不奇怪。他打第一眼就感觉到,他们在审视别人,别人也在审视他们,那眼神中除却某些敌意,更多的是无奈,是忌惮,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屋子里的都是喜峰口第七营中最让上头军官们棘手的军头兵痞,但是,他们固然都有一股让上位者最讨厌的油滑阴狠习气,可对下头的弟兄却非常大方,人心全都向着他们,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这第七营就会整个哗变,再加上为了其他六营好统带,历任喜峰口参将也好,下头的游击将军也好,全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这些军头兵痞们也都知道分寸,即便有时候因为分配军需闹点事,可都不会闹得很大。

可今天不知怎的,因为几句流言,第七营的不少人就和几个充军的南人械斗了起来,虽没闹出人命,却是重伤轻伤不少,这事情想要捂,那是绝对捂不下去的。担心喜峰口参将沈端趁机想要拔除他们这些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刚刚方才有一个军头混在大堆人群中,打算看看风色行事,结果戚继光一行人回来,其中汪孚林和沈家叔侄这些随员却悄然离开队伍去和钟南风三人说话,紧跟着,几十个第七营的军士就突然围了上去,继而在人家三言两语之下,没去参将署闹事,而是把人给弄回了自己的军营!

提早拔腿跑回来给其他人报信的马老大瞅着汪孚林和沈懋学,心里直犯嘀咕。但最后,在上首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眼神支使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装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架势:“沈老爷,汪公子,如果我没记错,二位在戚大帅身边连个职司都没有,凭什么来说替咱们传话?”

“就凭戚大帅巡视喜峰口到潘家口这来回路上,沈先生和我一直相随在旁边。而且,在戚大帅正好回到喜峰口的时候,军中却闹出了如此乱子,且不说戚大帅会不会因此大发雷霆,上头那些将军们若以此整肃军纪,光是先前械斗就已经够严重了,更何况,若不是我当众说可以替各位传话戚大帅,甚至于传话,各位就不曾想过会是如何结果?届时外间有人少不得会将兵变、哗变、叛乱,又或者各种各样的帽子扣上来,各位谁受得了?”

“小子,咱们可不是吓大的,你别唬人!”

听到角落中传来的这个声音,汪孚林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约三十出头的粗壮汉子,在满屋子的人中显然算是年轻的,他正要说话,一旁的沈懋学已经接过了话茬:“今天的事情可大可小,我二人坐在这里,只要我们咬死不过是被请来听倾诉怨言的,那么别人自然置喙不得。我和汪贤弟之前也听人说了,这喜峰口的兵马中,南北之间确实有些龃龉,可这些话何妨对我们剖白清楚,然后转呈戚大帅?至于是不是危言耸听,我想在座诸位都应该心里有数才对!”

沈懋学的话虽说稍显文绉绉了一点,但大体意思在座众人当然听得明白。可刚刚那个觉得是唬人的粗壮汉子却依旧不服气,竟是霍然站起身来:“我本来还以为之前那个在小校场和人较量的小子来了,没想到竟然没他!听说他之前放话一对一,说是不敢就学狗叫?你们两个白面书生别说废话,有本事和我比试一两手。骑射兵器又或者赤手空拳,你尽管挑,要是能胜过我,大伙儿也乐意掏点苦楚给你们听听。要是不能,哪来的哪去,咱们不稀罕!”

面对这赤裸裸的挑衅,其他老油子兵痞根本就来不及阻止,发现沈懋学和汪孚林也都跟着站起身来,他们甭提多后悔没制止那个大嘴巴了。可让他们更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年长的书生竟是挑眉说道:“都说蓟镇兵马是九边兵马中精锐中的精锐,既如此,那就比试骑射如何?”

汪孚林听到沈懋学主动接战,原本他还想着实在不行就只能自己出其不意去比剑了,此刻自然如释重负,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那出言挑衅的家伙。

果然,那家伙顿时想都不想地一口答应道:“好,就比骑射,只不过,其他的弓没有,只有一石的强弓!”

第五三零章 弄巧成拙

尽管汪孚林压根从没有练过骑射,但他至少读过书,对于某些东西还是颇有了解的。所谓一石强弓,指的是拉开这张弓需要一石的力气,也就是差不多一百二十斤的臂力。就比如这年头的武举,立射标靶时,那是用的一石弓,如若比拼骑射,那么就是只用七斗的弓。所以要在骑射的时候用一石强弓,那绝对是一等一的骑射高手。所以,当沈懋学面不改色地答应了下来,他心底对宣城沈氏的评价直接提高了几个档次。

这年头中,一代代出进士举人不奇怪,可中间蹦出几个子弟不爱圣贤书却爱舞刀弄枪,这就很难得了,而若是再出个文武双全的,那简直是妖孽!没看王守仁当初少年好兵事善骑射,一直都被人当成是异类吗?

而到了小校场上,眼见得沈懋学跃马挽弓,离弦之箭一支支正中骑射所用的草人时,汪孚林站在一旁抱手纯欣赏,只觉得赏心悦目。他都已经考中进士了,哪怕只是三甲,所以对于出风头这种事已经不大热衷,更何况他也确实没那个本事。趁此机会,看到一旁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还有那个尚未登场就已经脸黑如同包公的粗壮汉子,他就笑吟吟地说道:“沈先生文武双全,各位想来都见识到了,还要继续比吗?”

见沈懋学已经放慢马速徐徐跑了回来,几个往日从来都是让别人无从下嘴的军头兵痞,这时候却反而觉得骑虎难下。偏偏就在这时候,却有几个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大声嚷嚷道:“游击将军石河隆来了,带着一百多人不分青红皂白就闯进了军营!”

“石将军说,立刻把沈先生和汪公子礼送出去,他还能在大帅面前求情,否则从重处置!”

“营中弟兄不少都被弹压住了,这可怎么办!”

面对这乱哄哄的叫嚷声,十几个在第七营中扎根了少则十年,多则二三十年的军头兵痞登时感到事情不妙。一时间,看向汪孚林和沈懋学的眼神中,不少都充满着怀疑和惊怒。而汪孚林听到竟然不是戚继光又或者喜峰口参将沈端先有动作,而是这个之前都没接触过的游击将军石河隆出马,有些意外的他便嘿然笑道:“真是奇哉怪也,我和沈先生奉戚大帅之命到这第七营中访查军情,关这位石将军什么事?”

沈懋学一跃下马,随即丢下缰绳走上前来:“我记得,石将军应该是游击将军吧?竟然抢在大帅和沈将军之前,好快的耳报神!”

尽管第七营这些军头和兵痞每个人手底下都很有一批人,但谁也没那个自信能和高层军官抗衡,更何况石河隆是游击将军,喜峰口这边仅次于参将沈端的第二号人物。刚刚听到石河隆如此强势,不少人都萌生退意,可听到汪孚林和沈懋学这么说,其中那些一等一的聪明人不免便快速转动起了脑筋。下一刻,马老大这次都不需要别人授意暗示了,立刻开口叫道:“照汪公子刚刚这么说,沈老爷可否和汪公子一块和我们去见石将军,做个见证?”

“当然可以!”

汪孚林爽快异常地答应了下来。而沈懋学已经大体明白了此番所谓南北冲突背后的某些微妙之处,也当即笑着点了点头。有他们俩这般表态,就连最初那挑衅的大汉,也打消了还未下场就落败的尴尬,纷纷打起精神准备去应付那位闯将进来的游击将军。然而,一行十多人出了较量骑射这校场还没走多远,就只见前方烟尘滚滚,紧跟着就是那一百余人呼啸而来,在众人面前不过十余步远处方才停下,端的是训练有素。

石河隆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了和放眼看去那些军袍颜色迥异的沈懋学和汪孚林。发现两人虽是被人簇拥在最当中,可那样子分毫不像是受挟持,而更像是众星拱月,他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就立时冲着一旁的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亲兵当即沉声喝道:“军中规矩如何,尔等不懂吗?石将军在此,还不行礼?”

汪孚林心道这帮老兵油子好不容易有点气势,要是真的被逼得先行礼下跪,那就再难生出任何对抗之心了,当即轻咳一声道:“敢问石将军,我是奉戚大帅之命,到这里访查之前那场械斗前因后果,因此被人敬为上宾,适才听说石将军声称要人将我们礼送出去,否则就要从重处置,不知道这从何说起?”

刚刚汪孚林在那些军头兵痞面前就是如此信口开河,如今在石河隆面前又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沈懋学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可是,瞅见石河隆的眼神倏然一闪,脸上凶光毕露,随即复又强笑,他只觉得原本那隐隐约约的怀疑一下子明确了许多。莫非是军中高层争权夺利,竟是利用了底下军卒之间原本就存在的矛盾?如果真的如此,那简直是……

沈懋学倏忽间闪过好几个念头,最终也开口说道:“汪贤弟所言,也正是我疑惑的,不知石将军口口声声来要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石河隆万万没想到自己跑来是为了解围,外加在汪孚林面前刷一下好感度的,可却到头来碰了个硬钉子!他不敢把气撒在汪孚林身上,可沈懋学只是举人,他还不放在眼里,当即冷笑道:“沈公子倒会说话,汪公子乃是今科三甲传胪,金榜题名的进士,戚大帅此来喜峰口的随员,他说是奉大帅之命,我还信几分,可你却自恃举人,大摇大摆带着个侄儿在喜峰口一晃就是十多天,现如今又信口雌黄道说什么奉大帅之命,你这真是好大的胆子!”

汪孚林之前只说自己是奉戚继光之命,可没有提沈懋学。他就不信,文人相轻由来已久,汪孚林年少却是进士,沈懋学年长却只是举人,沈懋学心里就没有不服不满!更何况,要不是汪孚林没事坑人,沈懋学怎会好端端陷入这般困境?如此一来,两人肯定会互相指摘。

而那帮军头兵痞全都大吃一惊。汪孚林的真正身份,戚继光及其身边人当然知道,喜峰口参将沈端以及很少几个心腹亲兵也知道,沈懋学沈有容叔侄,钟南风三人都算是知道,可除却这些人之外,并未在军营其他地方散布,所以他们竟是刚刚知道,一直笑嘻嘻显得很好相处,自称乃是戚大帅好友晚辈的这位少年,竟然是位货真价实的进士老爷!也就是说,汪孚林竟要比刚刚骑射水准一流的沈懋学在官场上更高一层!

沈懋学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见其嘴角含笑,意味深长对自己眨了眨眼睛,想到汪孚林之前的那些言行举止,他一时福至心灵,当即慨然说道:“石将军既然不信,那么正好,我要带人见戚大帅陈情,你去当面向戚大帅求证吧!汪贤弟,你说呢?”

“石将军既然来了,那就一同去见戚大帅?”

石河隆一时闹不清自己之前那番话究竟是起了作用,还是没起作用,可这时候已经不容他多想,当下他只能硬着头皮一口答应了下来。等看到汪孚林在那些兵痞军头之中指指点点,不消一会儿挑出了七八号人,而沈懋学只抱手站在那儿,他自以为之前确实瞅准了空子,当即笑容可掬地跟在汪孚林身边转悠,不时试探一番。等到一行人出了第七营驻地,前往参将署时,他就更加露骨地戳了喜峰口参将沈端几句。

素无威望,难以调和士卒争斗,于军中陋习束手无策……这些绝对和沈端对得上号的东西他张口就来,直到抵达参将署门口,他打算跟着汪孚林等人一同进去时,却被门前亲兵拦下。他自觉虽没完成既定计划,却也做得有七分圆满,顿时大为惊怒,只以为是沈端授意人故意为难他。

“我堂堂游击将军,莫非连面见大帅陈情的资格都没有?”

汪孚林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只见那个拦下沈端的亲兵,分明是自己熟识的那个戚继光身边的亲兵。也就是说,命人拦下这位自命不凡的游击将军的,不是喜峰口参将沈端,而是戚继光!就在他停下步子这时候,那亲兵面对石河隆的质问,却是一板一眼地说道:“大帅有命,令石将军在门外候着。如果要你进去时,自会传你!”

大帅令人挡驾!

石河隆只觉得一颗心凉了半截,而更让他惶恐的是,戚继光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又或者已经证明了什么!他不敢再有任何置辩,又或者任何让人捅到戚继光面前会作为把柄的举动,只在心里把自己做的那些事情过了一遍又一遍,可怎么都找不到任何破绽。

而在石河隆看不到的参将署大堂,汪孚林和沈懋学眼看那帮之前还口口声声要如何如何的军头兵痞跪在下面,一个个全都大气不敢吭一声,戚继光问一句,方才有人回一句,没人敢主动多说一个字,他们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戚继光的问话只持续了一刻钟,却每一句话都卡在了点子上,仿佛不是回来之后才知道这场纷争闹剧,而是似乎亲眼目睹,甚至又在军中调查了一番。

就在汪孚林发现戚继光看向自己,还以为这位蓟镇总兵要问话的时候,却不料戚继光若无其事收回了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来人,传令下去,令石河隆报名入见!”

第五三一章 雷霆手段

当初戚继光初到蓟镇,挂衔神机营副将,总理训练蓟镇兵马,当时的蓟镇总兵郭琥乃是功劳赫赫的宿将,极其排斥崛起于东南的戚继光,在各种方面都不大愿意配合,最终被调离,戚继光这才得以正位蓟镇总兵。

得到朝廷任命的那一天,戚继光正是在总兵府节堂让众将报名入见。一石激起千层浪,也不知道多少人背后怨声载道,尤其是不少先前就阳奉阴违的部将,而通过此事,戚继光看清楚了人心向背,依靠内阁高拱张居正以及蓟辽总督谭纶的强力支持,之后陆陆续续调离蓟镇的将校不知凡几。随着胡守仁的第一批三千浙军抵达蓟镇,戚继美也带了一支沂州兵过来,他又不断清洗蓟镇军将体系,最后高中层将领中再没有刺头,报名入见这一手段就没再用过。

如今,当初不在蓟镇的石河隆再次品尝到了那些前辈们感受过的羞辱滋味。尽管参将署从大门口到大堂不过两道门,外加节堂大门也只有三道,可每次在门口都要提高嗓音报名,他原本就七上八下的心里更是充满了挫败和愤恨。当最终来到大堂门口时,他声音嘶哑地叫了一声游击将军石河隆请见大帅,突然只觉得一个高大的黑影挡在了堂前。抬头一看见是戚继光,他原本还打算进入大堂后怎么抗辩,此刻不知不觉就双膝一软,竟然直接跪了下来。

“蓟镇自从三千浙军北上之后,确实屡有各种流言蜚语,既然不敢冲着那些军纪整肃,战力突出的浙军发邪火,那就冲着充军的犯人撒气,这是由来已久的陋习,你身为游击将军,不思量如何安抚,却为了一己之私挑动矛盾,闹出此次伤人二三十的闹剧,你可知罪?”

“大帅,卑职冤枉……”

不等石河隆一句话说完,他就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下一刻就只觉得头上一轻,等反应过来时,他就发现帽子系带已经被割断了,此时此刻帽子已经滚落在地。他知道眼下并非战时,就算是戚继光在朝中有张居正为靠山,也断然不敢处置游击将军这样的高官,可那种生死一线间的战栗感仍是瞬间充斥全身。他几乎下意识地叫道:“戚继光,你有什么证据,我是朝廷任命的游击将军,正三品的都指挥佥事,你怎敢如此羞辱我!”

“我说的,便是证据。”戚继光居高临下看着石河隆,见其一下子噎得哑巴了,随即双目圆瞪满是恨意,他便回头看了一眼堂上那面上表情各异的一群将兵,冷冷淡淡地说,“更何况,我身后有很多人证,这种煽动军中械斗,险些致使哗变的丑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物证。但只要把你那些亲兵拎出来一一严加审问,你觉得我会什么都问不出来?”

没想到戚继光竟然如此简单粗暴,这下子,石河隆顿时几乎瘫倒在地。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一跃弹起。就在戚继光身后几步远处的汪孚林还以为这家伙想要行刺,可对比一下自己和戚继光的武力值差别,他就很干脆地站在原地不动。不但是他,比他更靠后的沈懋学也只是迟疑片刻,不曾上前。然而,石河隆弹起身之后,既不是意图挟持主帅行刺,也不是反身逃跑,而是犹如市井之徒那般,径直去抱戚继光的大腿!

“大帅,卑职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还请大帅看在卑职曾经跟您打过鞑子,再给卑职一个机会!您给卑职五百人,不,三百……就算只带一百亲兵也行,卑职直接杀进朵颜部,把那些董家的老少全都拿到您面前!大帅,卑职上有老下有小,求您……”

汪孚林有些听不下去了,他忍不住掏了掏耳朵,突然有些想念叶青龙。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说辞,怎么那么像当初那个丢了当铺饭碗后,当街耍无赖的小伙计呢?三品武官啊,就算这年头的武臣被文官欺负得很惨,可这石河隆眼泪鼻涕一大把,苦苦哀求戚继光给一条生路的架势,和此人发狠似的愿意带人直捣黄龙这种赎罪方式,怎么看怎么不搭调!从他这个方向,能够看到戚继光嘴角流露出的一丝笑意,顿时有一种不大确定的感觉。

戚继光到底会怎么处置这家伙?

“你很聪明,还记得当初我让人将功折罪的旧事。只不过,那时候他是不合在接战期间醉酒误事,最后斩首几十级,将功折罪,仍是功劳抹杀,挨了二十军棍,可与你此次做下的事情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来人!”

不等石河隆遽然色变,将抱大腿改成别的,戚继光脚上突然用劲,一脚猛地把人踹开,整个人轻轻松松从对方死死的抱大腿动作中摆脱了出来,将距离拉大到了五步。眼见两个训练有素的亲兵一下子将石河隆制住,他方才开口吩咐道:“拉下去,捆打一百,枷号示众!”

这可是正三品的武将,蓟镇游击将军!如今不是战时,戚继光竟是如此厉害!

眼见石河隆嘴里被塞了一大团东西,根本没办法继续抗辩又或者求饶,就这么被硬拖了下去,沈懋学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而汪孚林想想自己在汪道昆那看过的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其中临阵连坐军法篇里,别说捆打,什么斩首割耳比比皆是,反而觉得石河隆运气真不错。

“若是战时,我早将他斩首祭旗!”戚继光重新回到堂上正位,这才对沈端吩咐道,“既是喜峰口的人,枷号期满后,你先行看押。”

“是是是,卑职一定严加看管。”

“我会即日从三屯营调人,署理原属石河隆的游击将军之职,同时告蓟辽总督,以及监军及巡按御史,联名上书免石河隆官职。至于军中那所谓的南北纷争……”

他扫了一眼堂上站着的那些军头兵痞,见这些往日招摇过市的家伙眼下一个个噤若寒蝉,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调防蓟镇的沂州兵也好,浙军也好,之前在重修蓟镇边墙时,他们也都曾经轮流出力,若论吃苦耐劳,你们谁敢说比得上他们?”

此话一出,别说那些军头兵痞本就被戚继光如此凌厉地处置游击将军石河隆给震住了,就算没有前事,重修蓟镇所属这将近两千里长城期间,一应工程进度是都有存档的,至少他们这些老兵油子干起那种苦活来,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大名鼎鼎的戚家军。当然,谁都知道,戚继光替沂州军,只不过是免得单独提自己的嫡系,被人抓住口实。

“小王子和董狐狸那次进犯喜峰口时,我以车营抵挡,八千兵马直冲牙帐,大破其兵马三万。那时候为有功将士请赏,我可有分过南北?若是每逢出击,冲杀在前,从无畏怯;若是每逢轮修长城,不畏艰难,吃苦在前。则人不分南北,我自然一体看待。不管是浙军,沂州军,又或者蓟镇兵,但凡我戚继光手下编练出来的兵马,哪个是孬种?还要到充军的犯人头上去找优越感,传扬出去简直是丢人现眼!”

沈端见一群第七营中的刺头竟是都不禁跪了下来,他暗自庆幸主帅给自己解决了何止一个大麻烦,而是一切都给捋平了,少不得也上前装模作样请罪一番。可他才刚刚起了个头,就被戚继光一个凌厉的眼神给制止了。直到另有人将这帮所谓人证的刺头给带下去,两个幕僚也跟了出门,打算录下所需供述,也好把石河隆的罪名给坐实了,戚继光在沈端之外,只留下汪孚林和沈懋学。

“事已至此,石河隆身上,你不要再动什么歪脑筋!你为将也算是机敏多智,骑射膂力全都不俗,统兵也有一手,但是,再多的优点和功劳,如石河隆这样耍一次小聪明,也就都抹消了,你最好也记住他的教训。我给你一天时间,把此次争端解决,此后防微杜渐,这种事没有下一次了。”

“是是是。”沈端赶紧连声答应,见主帅再无他言,这才赶紧告退离去,出门之际还不忘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珠。

幸好幸好,他虽说早就知道石河隆对自己这个参将的位子虎视眈眈,可找不到破绽也不能拿人怎么样,否则恐怕就如同石河隆这次一样,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沈端也走了,戚继光这才回身坐下,因见汪孚林一脸我不好奇我不多问的老实模样,而沈懋学则是恰恰相反,仿佛按捺不住想要追问什么,他对比一下两个人的年纪,不禁觉得汪道昆这个侄儿实在是反常。

于是,不等沈懋学发问,他就淡淡地说道:“喜峰口乃是贡道门户,距离三屯营又不到百里,那些的蝇营狗苟的事情,我虽不能说了若指掌,但也略知一二。本来不过是想诈一诈石河隆,他既然自己露出了破绽主动求饶,那就不要怪我的雷霆手段。”

原来只是使诈!

第五三二章 凌云之志

沈懋学顿时暗叹自己这军略兵书看了那么多,竟然都没意识到戚继光刚刚那看似滥用权威的举动,竟然深合兵法进退。他忍不住去看了汪孚林一眼,却见那位少年进士面对自己的目光,笑着眨了眨眼睛。

汪孚林压根不担心戚继光镇不住局面,就算镇不住,那还有张居正在后头顶着,反正轮不到他去担责。至于之前有意把沈懋学拉上去人家兵营半日游,纯粹是不愿意光天化日之下大起冲突,到时候闹得事情不可开交,他却牵扯了进去,对他还是对戚继光都没好处。当然,顺带能够和这位宣城沈公子打好交情,何乐而不为?只没想到,宣城沈氏出了个武艺高超的沈有容就算了,沈懋学还是个文武兼通的全才!

就在这时候,只听大堂之外,传来了一个亲兵熟悉的声音。

“大帅,前日去三屯营的人回来了!”

前日去三屯营的人?不就是戚继光说的,小北也在其中吗?

听到妻子平安归来,汪孚林登时松了一口大气。尽管蓟镇乃是九边之一,蒙古人越过边墙直击三屯营的可能性无限近乎于零,但要知道这北边的冬天和南方不一样,到处都是结冰,下雪,万一骑马遇到点闪失就是天大的事,哪怕小北这某些方面比男子还强的丫头也不例外。因此,他一点都不想继续就那件已经尘埃落定的闹剧纠缠下去了,立刻起身以尿遁为借口告退了出来,只留下沈懋学去和戚继光大眼瞪小眼。

至于戚继光是否会和这位宣城沈氏的杰出子弟发展出某些友谊,建立起某种默契,又或者是以德服人,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熟门熟路回到自己之前住过那客房,汪孚林果然就看到一身男装的小北正在那绑头发,扭头瞧见他进来时,她的脸上先是有些高兴,随即就又露出了心虚的表情。知道小丫头在想什么,汪孚林便反手掩上门,也不上前,就这么抱着双手说:“真是长进了,竟然帮别人骗你相公我!”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一遇到事情从来都是在人前装没事人,避重就轻,其实却是一个人扛。”小北心虚归心虚,可看到汪孚林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她立刻就用理直气壮的口气反驳了回去,“再说了,我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就是趁着你去潘家口的时候,我回了一趟三屯营,给那位夫人送行嘛!”

“人家可是险些把刀架在了你脖子上,就你瞎好心。”汪孚林走上前去,伸手就想弹小北的额头,却被她敏捷地躲了过去,还顺带丢来一个大白眼。

“别把人看扁了,这次我急急忙忙赶回去送人,她态度比之前好太多了,还让二郎叫我姐姐。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小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之后,她才有些踌躇地说道,“她还有口信让我捎带给戚大帅,说她是个俗人,戚大帅只要一天还在位子上,只要她膝下还有这么一个儿子,那么她就会认命做一天戚家妇,可如果哪一天,她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就别怪她发疯……汪孚林,你说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管她,这话也不用告诉戚大帅。”汪孚林只觉得心底有些噎得慌,想了一想又说道,“她未必就是什么好意,省得说出去给戚大帅添堵。”

小北有些犹豫,可想想自己听到那话也觉得心里压了块大石头,她就依从了汪孚林的意见。

而汪孚林更关心的,反而是小北往来两地时的路况天气,以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小丫头最初还信誓旦旦地说一路顺利,可禁不住他盘问细节,她还是说出路上遇到马匹打滑,有一个随从亲兵受伤,然后被人送回三屯营的事。见汪孚林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她赶紧顾左右而言他:“要不然,咱们等过年之后,天暖和了再去辽东吧?毕竟这种天气上路,太冷了……”

“是谁之前借口身体不舒服留在这参将署休养,然后在喜峰口和三屯营中间跑了个来回的?找不到理由搪塞就别给我瞎扯。”汪孚林没好气地打断了小北的小花招,只不过,对于接下来是否要这样赶路,他也确实有些犯踌躇。蓟镇和昌平两镇的长城,从隆庆年间开始重修,至今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但远远还不到完全整修完毕的程度,沿边地行军道走,确实更能够看到一些冬日边塞的真实情况,可风险也挺大的,最重要的是恶劣的天气。

就在这时候,外头偏偏传来了砰砰的叩门声,却没有说话的声音。满心奇怪的他便扬声问道:“谁?”

“汪公子,是我,沈有容。”

沈有容?虽说参将署没那么多空屋子,所以他和小北碧竹一块住,四个随从的浙军老卒挤一间房,其他屋子住的都是戚继光的亲兵,可沈有容怎么一直闯到这儿都没人拦着?这要是这小子更莽撞点儿直接闯进屋子,那不是麻烦大了?因为他提过,戚继光身边的人没留守在这,可他自己的人呢?还有碧竹呢?

这时候,小北方才醒悟了过来,连忙低声说道:“碧竹和他们四个被我派去买皮毛了,路上那些亲兵都说,喜峰口这边将校手里的皮毛存货,仅次于山海关,御寒是一等一的,所以几个人特意带了他们去买。我们俩的御寒衣服差不多够了,但他们跟去山海关,光是棉袄和议件羊皮袄还不太够。尤其是皮帽子暖耳得多备一些替换。而且,喜峰口这边的马匹,据说更耐寒,耐力也更好,所以……”

知道外头是真的没人,这才会让沈有容一路直闯到这里,汪孚林不等小北说完,就赶紧点点头,吩咐小北先躲到床上,直接把帘子拉了下来,自己则是走到门前,确定回头看不见,他方才把门拉开了一条缝。见沈有容满脸焦急,他便干咳一声问道:“士弘这是有什么急事?”

“汪公子,我是特意来谢你的!”

见沈有容直接一揖到地,汪孚林只觉得莫名其妙,赶紧伸手把人扶了起来:“好好的这是干什么?我可不记得做了什么要你特地来道谢的事。”

“难道不是汪公子你把家叔推荐给戚大帅的?据说戚大帅在大堂和家叔畅谈兵法,对家叔赞不绝口,还说要举荐给首辅大人。”

“……”

尽管之前同登长城,从喜峰口一直走到了潘家口,但沈家叔侄毕竟不是军中人,又不是官身,戚继光和他们虽有交流,但还只是泛泛之谈。可今天沈懋学一展精通骑射,显见文武全才,汪孚林一走,只余下两人在大堂上,这当然是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但要说推荐,那还谈不上。汪孚林可不愿意冒领这种随随便便就会被人戳穿的功劳,当即少不得把在第七营中的经历,戚继光如何处置石河隆等等都明说了,以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功劳。

而听到这些,沈有容很是懊恼没能跟过去见识一下,更不曾见戚大帅令人将堂堂游击将军拖下去捆打的威严。突然,他左右看了一眼,低声说道:“汪公子,不管怎么说,家叔能有如此机缘,也都多亏了你。其实,我还有件事想求你帮忙,能不能到屋里说话?”

汪孚林对少年意气的沈有容很有好感,但这会儿小北被堵在屋里,他实在不想让沈有容进屋。可外头寒风呼啸,两人已经在门口站很久了,如果沈有容没开口也就算了,这一开口,他怎好硬是把人拒之门外?正在他头疼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小北低哑的声音:“兄长,我就是一点小病,让沈公子进屋说话吧。”

“舍弟身体有点不适,之前就留在喜峰口没有与我们同行,大冷天的门窗紧闭不通风,所以刚才我就没有请士弘你进来说话。”汪孚林画蛇添足解释了几句,回头看了一眼完全拉下来的床上帘帐,这才把沈有容给让进了屋子。而这位比汪孚林还小一岁的少年连道不妨事,进屋之后本还打算问候一下病人,给汪孚林拦住了方才作罢。虽说有个外人在,但他所求之事并没有什么需要避人的地方,或者说要避,也只是暂时不想让叔父沈懋学知道而已。

“汪公子,你知道的,宣城沈氏也算是,所以我从小就被家里逼着读书,但我对制艺文章全都没什么兴趣,只喜欢舞刀弄枪,以及看那些前辈留下的兵书。幸好叔父兼通文武,家里有练习骑射的驰道,而且他还练过马槊,又用他的名义请了武师教我,所以我才能练出一身好武艺。可我并不是只为了强身健体,我想从军!”

终于把心底深处的这句话掏出来,沈有容终于觉得整个人舒服多了。而汪孚林沉默了片刻就问道:“那你是打算先考武举,再去考武进士?”

“不,我打算想先去投军做个小卒!”见汪孚林惊讶地看着自己,继而则是露出了激赏,沈有容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次真正到了边塞看一看,我就觉得,若是先去考武举,未免太过闭塞了。我知道自己是世家子弟,没吃过苦,先历练一下,否则所谓从军也就成了笑话。”

躲在床上装病的小北大为惊叹。她是去过宣城的人,虽说来去匆匆,可也听说过宣城沈氏,那可不是寻常小康的,而是真真正正的缙绅名门,富庶殷实名闻乡里,生于这种富贵之家的沈有容却有从军之志,真是太难得了!可如果是这样,沈有容求汪孚林什么,莫非是推荐给戚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