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汪公子不是为别的,此事我从不敢对家里启齿,就连对我最亲近的叔父也不知道,还请回头我告诉叔父的时候,你帮我求求情。如果能有叔父的支持,回头我回宣城时,再要说服家中长辈,就容易多了。”

第五三三章 隆冬的一块腊肉

戚继光到底和沈懋学谈出个什么结果,汪孚林不得而知,更丝毫没有兴趣去探问。但他很清楚的一点是,不论沈懋学对戚继光这个驰名东南的名将如何推崇,不论戚继光对沈懋学这位东南名士如何欣赏,那只是私底下的事,绝对不可能出现戚继光在明面上向朝廷又或者向张居正推荐沈懋学这种事件。大明朝到现在这个时段,文官可以推荐武人,可武将推荐文人……那便等同于把那个文人置之于大多数文官的对立面上。

当汪孚林小北这一行人和沈家叔侄等人从喜峰口出行时,已经是戚继光离开此地,回归三屯营后的第三日。

因为是隆冬出行,众人做好了足够充分的准备,从备用的坐骑,驼运行李的骡子,以及供恶劣天气下宿营用的油毡帐篷,再加上沈端借调的,包括钟南风三人在内的十余名亲兵,最熟悉这一段路的三个向导,一个号称颇通人畜医术和望云术的百搭兽医,总计人数将近三十人,马匹加上骡子则是足足五十匹,可以说是相当庞大的队伍了。

即便如此,三个非常熟悉地形的资深向导仍是提早给众人提了个醒。如果不遇到大雪,这一路上有惊无险,但如果遇到天气骤变,那就会拖慢行程,但投宿绝无问题。

蓟镇三屯营往东的蓟镇长城,在整体修缮的进度上要比西边慢不少。原因很简单,西边的各关隘更靠近昌平和密云,而那边是京城的西北门户,一旦有所闪失,就会危及到京师,故而在边墙的修建上自然拥有最高的优先级。即便如此,汪孚林这一路行来,还是深深体会到了所谓长城并不只是一道薄弱的边墙,其后不到百米,甚至八十米,就是关口、关城、堡寨、营城堡,整一个众星拱卫的放射型防御体系。

他算是真正能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不到三四十里,就有一座城!

然而,并不是所有关城堡寨都如喜峰口那样因为扼守贡道,第一时间就得到了重修。从喜峰口到青龙河畔的刘家口,众人跋涉了整整八天,倒不曾露宿过,但经过的青山口、太平寨和冷口等地,有的已经完成,有的还修了一大半,所以,众人的住宿条件也是有好有坏,有时候只能取雪水烧开解渴,把带的炒米和肉干菜干烧成杂烩粥充饥。对于这样的条件,世家子弟如沈家叔侄和汪孚林,女扮男装如小北和碧竹,全都没有说半个字。

毕竟这一程是他们自己愿意走的,别人都只是陪着他们在这寒冬赶路而已!

抵达刘家口关城时,参照之前在冷口时的情形,因为向导在路上没特意提醒过,众人原以为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喝点热汤吃点好的,可到了地头,凭着沈端的亲笔信以及汪孚林那顺天府尹亲自签发的路引,一行人穿过那老旧的过水关楼,看到关城中不少倒塌尚未重建的房子的时候,除却常来常往这些地方的几个向导,就连喜峰口参将沈端的亲兵也不由得嘴角抽搐了一下。

怎一个萧瑟残破了得!比路上最简陋的堡寨都破!

读书破万卷的沈懋学甚至还低声说道:“我记得成祖皇帝当年就是避开喜峰口,从刘家口出关,星夜北上,到大宁活捉宁王,收服朵颜三卫的,一直都想瞻仰这座关城,没想到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刘家口关城背后,有刘家营城堡,屯兵屯田,支援此处,从前一直都还算好。估计是一个月之前那场暴雪压塌了房子,因为时值隆冬只能粗粗整理。好在戚大帅之前已经上奏朝廷,修缮边墙时,会连刘家口关城一并加以重修,下次沈先生和汪公子一块来时,必定能看到雄关景象。”向导之一老黄极其善于察言观色,解释了此地破旧的同时,又给主帅脸上贴了金。可与此同时,他却意识到,今夜在这刘家口城的住宿,显然非常成问题。

因为汪孚林的请求,戚继光巧妙地把汪孚林一行人和沈家叔侄要东行山海关的事,完全交托给了喜峰口参将沈端,把自己摘了出来,也免得惊动太大,但造成的后果就是,沈端的品级虽说仅次于总兵和协守副总兵,军功挺多,威信却欠缺点儿,要让沿途所有关城都能无微不至照料这一行人就很难了。比如这时候,驻守刘家口关城的千总叶思忠连个影子都没有。

然而,叶思忠是戚继光在抗倭时的老下属,其父叶大正当年身为太学生,跟着戚继光平倭,战功累累,最终却因为箭疮复发而死,叶思忠是戚家军中为数不多的跟着戚继光北上蓟镇的军官之一,老黄哪怕从沈端那里听说过汪孚林的家世,却也不敢随便给叶思忠上眼药。他嘱咐其他两个向导照应一下一行人,自己则匆匆去找老关系,威逼利诱的手段全都用上了,最后方才匆匆跑回来告诉众人,弄到了总共四间屋子。

出门在外,和衣而卧的事情,汪孚林和小北也早就习惯了。可刘家口关城中因为不少房子倒塌,住宿尤其紧张,再加上千总叶思忠避而不见,众人竟是不得不七八人挤着住一间。汪孚林的四个随从都是知道夫妻俩身份的浙军老卒,知道要挤在一间房,全都大为紧张,那种别扭劲就别提了,更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这屋子四面漏风,连个炉灶都要他们自己解决。要不是汪孚林硬摁住了,他们忍不住就想冲去找人评理。

“省省吧,喜峰口参将沈将军的名头都不好用,难道还打着戚大帅的名头去?不就是砌个临时炉灶吗,之前又不是没干过这个!”

“就是,不过住一晚上,那么计较干什么。”小北说到这里,突然笑眯眯地看着汪孚林说,“一路上老是吃杂烩粥,你要不要露一手?刚刚老黄因为只弄到这几间屋子,大概过意不去,刚刚特意送了一块腊肉来,也不知道从哪弄到的。”

对于汪孚林来说,住得差勉强可以忍,毕竟就算到蓟镇是汪道昆吩咐的,去辽东也是他自己要求自找的,可吃的东西成天就那样简陋粗糙,作为吃货,他早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因此,看到碧竹拿出来的东西,他立刻二话不说捋袖子道:“那还用说?娘子,给我把辣椒末找出来,你们几个,砌个临时的灶台,再有,把腊肉上的肥肉剔下来,否则还得找地方去弄油,还有找把木铲子来,把菜干用水发一发……”

汪孚林犹如总调度似的,把人全都支使了去干这个干那个,等到在房门外灶台搭好,火生起来,铁锅是路上本就带着的,洗刷过后支到灶台上,他就开始亲自动手。看到这一幕,正好出屋的沈有容不禁呆了一呆,片刻之后就钻进自家那屋子,死活把叔父沈懋学给拖了出来。叔侄俩看到汪孚林在灶台旁边上蹿下跳地折腾,全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可沈懋学到底三十多岁的人了,只是摇了摇头。

“君子远庖厨,但那是圣人隐喻,并不是说君子就不能下厨。世卿贤弟为人本来就真性情,估摸也只是为了好玩。”

见叔父笑了笑就进屋去了,沈有容却偏不服气。他之前那么诚心诚意为了从军的事去求汪孚林,汪孚林偏偏却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敷衍了过去,这让他心里很不痛快。此时此刻,他干脆决定留下来看看那锅子里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耳尖的他听到汪孚林吩咐了一句:“娘子,加辣椒!”

娘子?哪来的娘子?等等,那个人是……汪孚林之前声称是舍弟的?沈有容顿时想到汪道昆曾经当过福建巡抚,而他听沈懋学说过,福建那边,什么契弟之类的风俗极其盛行,难道汪孚林也有那什么癖好?可就在他只觉得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时候,一股极其呛人的味道却突然随风飘来,猝不及防的他被熏得连声咳嗽,这下子登时惊动了那边厢的人。差点没咳破嗓子的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发现汪孚林那四个随从神色不善地把自己围在了当中。

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得汪孚林扬声叫道:“你们几个围着士弘干什么?他肯定是闻香知美味,想过来蹭饭的。把人拎到屋子里,好东西要大家分享。”

沈有容正想说他才对这呛死人的菜没兴趣,可禁不住四个冷着脸的家伙推推搡搡,偏偏又不能动武,只能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了汪孚林他们那屋子。一进门,他就又闻到了那股强烈的刺鼻味道,然而,更加吸引他注意力的,却是汪孚林身侧的小北。见其伸手在一旁水盆里洗了个脸,等直起腰时,那张脸上浮灰洗尽,恰是一张匀净的素颜,解下那条狐皮围脖之后,更是明显没有喉结,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自己看到了极其了不得的东西。

“想来士弘你刚刚都听到了。介绍一下,这是内子叶氏。”

内子叶氏?内子似乎只能用来形容妻子的,可他还记得,路上汪孚林的这个“义弟”好像拿飞刀射过野兔……真是汪孚林的妻子?

沈有容一张嘴已经张得老大,见身边四个随从丝毫不奇怪的表情,他忍不住向他们求证道:“汪公子说的,是真的?”

得到四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神,又看到汪孚林开始分发锅子里那干菜辣炒腊肉,沈有容什么都来不及再说就被分了一份,昏头昏脑地吃了点,他立刻感觉到了不同。因为辣椒存货有限,这次是货真价实只作调味,没有太重口味,他一下子就习惯了。可就着烤热的馒头没吃两口,他突然开口叫道:“宁国府城之前开了一家徽州菜馆,我记得很多人就说过里头用什么辣椒炒的菜很好吃,莫非这就是?”

“嗯,如果我没记错,那家菜馆还有我三成的股。”见沈有容满脸的不可思议,汪孚林方才笑眯眯地说,“沈公子,你之前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今天呢,我也算透了个我的秘密给你,扯平了。所以你让我帮的那个忙,等以后再说吧。”

沈有容这家伙挺有趣的,怎就没看出来沈懋学其实不反对?

第五三四章 姑爷

众人在刘家口关城停留了一个晚上,次日一大清早便上路启程。自始至终,驻守此地的千总叶思忠就没露过面。对此,汪孚林半点没在意。别说不知道,就算知道他是新进士,人家身为货真价实提着脑袋在东南杀过倭寇的武将,也未必会上杆子巴结,又不是人人都像沈端又或者路怀远似的。毕竟,叶思忠出身义乌大户,不同先前那两位,一直都是戚家军中的中坚人物。

说来也巧,汪道昆和戚继光是在福建因为抗倭并肩作战,方才结下的交情。戚继光亲自一手打造的戚家军几乎清一色都是义乌人,而汪道昆出仕之后的初任官就是义乌县令,两人可谓和义乌都有不解之缘。由此可见,两人能有那样的交情,也脱不开义乌两字。

没能见到叶思忠,汪孚林只是有点小小的遗憾,但继续东行的一路上,和向导和亲兵们熟稔了,彼此全都谈笑无忌,他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时,那就是真正的遗憾了。因为原蓟镇东路副总兵,统辖燕河营、台头营、石门寨、山海关四路的胡守仁,就在今年刚刚被调回福建担任总兵官,追剿倭寇——其实也就是盘踞在那一带的几个海盗集团。作为戚继光麾下官职最高的将领,此人从东南到蓟镇,能打仗,能吃苦耐劳,是戚继光最得力的臂膀之一。

“当年去义乌招兵的,就是胡大帅,谁都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当到总兵啦!”

尽管之前正是汪孚林亲口借了钟南风三人,但这一路上,钟南风并没有主动凑上去,彼此之间也就谈不上很多交流。另两个浙军老卒显然也因为在南京被何四骗了的那一次,对人对事全都多几分提防和警惕。久而久之,三个人和其他人之间,就有一层明显的隔阂。他们也都察觉到了,可汪孚林身边的人是一个圈子,沈家叔侄一行人又是一个圈子,剩下的亲兵向导还是一个圈子,他们自己不主动套近乎,只能是被排挤在外围。

此时此刻,听到向导老黄在那唾沫星子乱飞地说着胡守仁的战绩,钟南风和另两人却破天荒一改往日的心不在焉,听得很起劲。

“胡大帅这才多少岁?嘉靖三十五年,他开始跟着戚大帅抗倭,现在才三十五六,战绩全都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民间不是有传言说,胡大帅嘉靖四十二年袭封世袭指挥佥事军职的时候,才二十岁?现在当上总兵也还刚刚三十?”

“那是瞎胡闹,胡大帅因为家里是军中世家,没袭职的时候就是百户,那时候好像是嘉靖三十五年?总不成他十三岁就从军了吧,家里也不让啊!”

发现一帮人渐渐开始争论胡守仁的年龄问题,钟南风也就没了兴致,当看到身旁两个浙军老卒不停的往汪孚林那边瞟,他这才想到三人这些日子的处境,忍不住低声说道:“汪小官人也算是仗义的好人,我这人牛脾气,拉不下脸去套近乎,你们要是愿意,可以去道个谢,总好过凡事被人撇在外面。”

两个浙军老卒都是当年胡宗宪命人编练出来的兵卒,并不是义乌出身的戚家军,上阵少,战功也就远比不上戚家军的辉煌,可此刻听其他人闲扯的时候,他们注意到的并不仅仅是胡守仁的那些战绩,而是一直注视着汪孚林身侧的几个人。尽管这些人没怎么说话,离开也远,但他们注意对方不是这一天,而是之前天天都在关注,故而此刻竟没怎么听清楚钟南风的话,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屁股都没挪动一下。

钟南风只以为他们并不愿意,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没过多久,休息够了要上路的时候,他就听到背后两个人低声说起了话。

“你瞅准了,真的没错?”

“不就是在南京城里抬过轿子,当过车夫的李二龙,赵三麻子吗?虽说交道打得少,可我绝不会认错的!”

“可要是这样,他们也应该认识我们,怎么这一路都走了十几天,他们就一个招呼都不打?”

“往日他们都是最爱起哄说话的人,现如今却都成了闷嘴葫芦,我也心里纳闷得很……干脆就去问问,否则我心里憋得慌!”

钟南风正听得有些莫名其妙,暗想这都说得谁跟谁啊,却没想到,两人竟是牵着马真凑过去了。他想着这两个家伙刚来喜峰口的时候,比自己当初还要莽撞冒失,很有些不放心,赶紧也牵着马跟上。等快到汪孚林跟前时,他眼看两人并没有去和那位汪小官人搭讪,而是直奔了几个随从,不禁更加摸不着头脑。他这种说不出的疑惑,在听见人开口问出来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时,更是达到了顶点。

“这两位兄台,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南京城里见过?”

突兀的问题过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足足好一会儿,被问到的两个人之一方才笑了一声:“居然能忍到现在,还真是不容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晚上找到住的地方再说!”

在钟南风看来,这只不过是搪塞,可看到自己的两个同伴虽有些不满足,却真的就此放过了,他不禁更加奇怪。可接下来要赶路,在这寒风呼啸的季节,一面骑马赶路,一面说话,那简直是给喉咙里灌风,自找苦吃不说,回头病了就是大麻烦。所以,他这满腔疑问就一直憋到了界岭口关城。这边驻守的把总比较殷勤,腾出了不少屋子安置他们,眼看两个同伴又跑去找人了,好奇的他干脆就又跟了过去。这一次,他就被自己撞破的事实给吓了一跳。

“你们是说,汪公子在南京把当年被遣散的那些浙军老卒都收拢了来,合股开了一家镖局,所以你们才跟了他?”

钟南风情不自禁问出口,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惊一乍在别人看来不但交浅言深,而且问得有点蠢。他迟疑了一下,就把汪孚林在杭州时,帮忙安置他那些打行兄弟的事说了,谁知道那四个随从中,为首的李二龙一点都不奇怪,反而嘿然笑道:“就是因为姑爷说了杭州的事情,咱们这些人才不服气。要说你们打行那些乌合之众训练训练,都能开镖局,咱们好歹当初是经过正规训练,还打过仗的,难道还能不如打行?”

受过钟南风不少照应的两个浙军老卒,都是家境贫寒的农人出身,自从胡宗宪当初招募农人练兵成军,家里的田地就给兄弟亲戚给分了,回去之后他们没田可种,又没什么大出息,也就懒得回乡,只在城里混。两人一个叫封仲,一个叫刘勃,但别人都按照排行,叫他们封老二,刘三子。这会儿他们不禁异口同声地问道:“姑爷?”

就连钟南风也忍不住问道:“你们不是汪公子收拢招募的吗?为什么称呼汪公子姑爷?”

李二龙这才发现自己叫顺口了,刚刚竟是不知不觉带了出来,顿时生硬地遮掩道:“我乐意,你管我?反正不止是我,张喜和张兵在南京镖局里头各管一趟事情,我们几个没别的能耐,就跟着姑爷出门上京。封老二,刘三子,你们两个上次在南京险些捅了天大的马蜂窝,要不是自己硬气把事情闹开了,险些就累及一大堆兄弟,所以之前我们就怕你们又犯浑,都没搭理你们,想不到你们总算还长点眼睛,竟然凑了过来。”

要是别人那么说,封仲和刘勃都能跳起来,可这会儿被李二龙这样讥讽,他们却只是嘴角抽了抽。南京城就那么多老卒,彼此之间不说都交情很好,也总有些往来,如今汪孚林把那帮人几乎一网打尽了,他们却被何四坑得险些害苦了一大堆人,哪里会没有愧疚?

钟南风毕竟没有真正从过军,想法却又和屋子里这几个老卒不同。他仔细算了算,突然发现汪孚林那个新科进士的名头也许对于寻常百姓很能唬人,可他们这些真正打过交道的,方才能够领会到其在其他方面的能耐。只在杭州和南京,这位汪小官人就聚拢了多少人?哪怕不能说一声令下就让人替他杀人放火,可他很清楚自己那些兄弟的讲义气,这些老卒料想也绝不会差,如果汪孚林在其他地方也和在杭州南京一样遍地施恩,为其效力的人会有多少?

“李二哥,赵三哥,你们在不在?”

突然沉默下来的钟南风以及封仲刘勃乍然听到外头那个清脆得有些过分的声音,这才回过了神。可抢在他们之前,李二龙已经去打开了门,侧身让了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后生进来。三人认出那似乎是汪孚林最贴身的两人之一,可还不等他们多看一眼,其他人就已经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就只听李二龙和赵三麻子与人低低交谈了许久,他们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几个字眼,似乎是在向人解释他们的来意。很快,那后生就离开了,只不一会儿却又折返了过来。

而这一次捎过来的话,却是让李二龙陪着封仲和刘勃两人过去一趟,唯独没有钟南风。对此,钟南风只觉得心里挠痒痒似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尤其是看到封仲和刘勃带着深深的提防和警惕过去,约摸两刻钟之后回来的时候,恰是眉飞色舞神清气爽,他就更加满腹疑问了。偏偏封刘二人压根没注意到他的郁闷,封仲竟是对李二龙说道:“李二哥,你放心,我和刘三子虽说没有赦免不能回南京,但接下来我们一定好好干,不会丢了姑爷的脸面!”

钟南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就这么去了一趟,转身回来也叫上姑爷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冷不防李二龙开口对他说道:“小官人说了,要是你想回杭州,他会设法替你操作操作,找个机会弄个赦免不难。你要是想扎扎实实在戚大帅身边从军,也可以请求戚大帅把你调到三屯营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第五三五章 小沈求说情,参将如叔父

好好想想……这一想,钟南风就一直想到了董家口,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答复自然更谈不上。

至于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众人竟是在石门城过的,汪孚林和小北夫妻以及沈家叔侄俩,这都是第一次在外头过春节,感受到的是和从前那般富贵喜庆气象大不相同的气氛,至于其他人感触则是没那么深。虽说过年期间还在外头不能和家人团聚,难免有点感伤,可这一路行来那丰厚的打赏,也让每一个人都觉得对得起路上这般辛劳。

而到了董家口,辽东就已经近在咫尺,毕竟,山海关就是蓟镇和辽东的分界线。

相比之前跋山涉水经过的那些关口和堡寨,汪孚林这一行人还在路上,就已经听几个向导说明了董家口的不同。驻守这里的,其中有不少都是当年从南边调来的浙军,不乏戚家军嫡系。尽管人数约摸只有数百,但为了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他们当初北上的时候全都带着家眷,和原本的驻军的家眷加在一起,竟是使得地处偏僻险峻的董家口关城有几分兴旺气象。

董家口关城也是蓟镇第一批修缮完毕的关城,隆庆五年完工,而且附近的长城从最初的次边规模提升到了大边的等级,也就是说,是一级边墙。

正因为这座关口的规格颇高,所以驻守此地的不是千总,而是守备。而且,当汪孚林一行人入城的时候,却得知了另外一个很不小的消息。山海路参将吴惟忠,这一日竟是正在董家口视察!戚继光从东南带到蓟镇的原戚家军将领中,胡守仁、吴惟忠、楼大有、叶思忠是最知名的,但后两者都是千总把总一层的中级军官,而胡守仁和吴惟忠却早就进入了高级军官序列,而除却胡守仁之外的其他三人,都是出自义乌。

相较于之前叶思忠避而不见,众人入城没多久,便有一队亲兵过来传令,道是吴将军宣见,指名了要见汪孚林和沈懋学。发现自己又没份,沈有容简直是郁闷得无以复加,叔父和汪孚林一走,他和其他一行人跟着亲兵前往宿处的时候,便是始终沉着一张脸。等分配屋子的时候,他瞧见之前汪孚林介绍过的小北正带着碧竹要进屋,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念头,突然追了上去。尽管还没到门口,他就被人拦了下来,但他也看到小北诧异地回过了头。

沈有容转身冲着自己那些随从打了个眼色,见这些沈氏家丁训练有素地各归各屋,他方才压低了声音道:“少夫人,我有事求你。”

小北这一路上常听汪孚林说沈家叔侄如何如何,又听说沈有容要从军,心里很佩服他,此刻虽觉得意外,想了想还是点点头让人进了屋子,但除却碧竹之外,她少不得又叫上了李二龙在旁边陪侍。可是,等到她在主位坐定,沈有容那突出其来的称呼顿时让她的笑容一下子定格了。

“婶婶,求你出面向汪叔叔说个情,我只是求他在叔父面前替我讲几句话,让叔父答应我从军而已,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为什么就不肯答应?”

又不是同姓同族,更不是亲戚,哪来的汪叔叔,我又是你哪门子婶婶?

小北在家被金宝叫声娘那也就罢了,毕竟这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事,可年纪轻轻就被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叫婶婶,她实在是很想翻白眼。就因为沈懋学常常叫汪孚林贤弟,平辈论交,沈有容平日都管汪孚林叫汪公子,刚刚叫少夫人也没什么问题,可现在这称呼真是……好容易调节了心态,她想到汪孚林之前话里话外透出的口风,当下就咳嗽了一声:“其实这件事他不是不答应你,而是觉得,你叔父肯定会答应你的。”

“啊?”沈有容不想得到的是这么一个回答,呆滞了片刻方才不可思议地说道,“可叔父之前对我的课业都抓得很紧,还常常拿大哥在进学的时候考了第三,一下子就进了宁国府学的事来敲打我,他怎么会让我去从军?”

我怎么知道,反正汪孚林是这么说的!

小北暗自腹诽,看到沈有容一副乞求的模样,她想了想汪孚林之前对汪道昆提条件的时候,一说要她同行,二说要去辽东,她心中一动,故意仿佛为难似的蹙起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答应道:“好吧,我替你再去问问他。不过,还希望你能答应一件事。”

仿佛是生怕沈有容多想,她立刻补充说道,“相公虽会几手剑术,但却因为之前一门心思都在读书上,自然远远不及你叔侄的造诣。但他此去辽东,其实是特意向伯父汪侍郎请求的,毕竟辽东和蓟镇只直面鞑虏之患不一样,辽东一面正当察罕儿蒙古,一面是泰宁卫,一面正对女真,常常不得不面对各部合击的局面。相公颇有平虏之志,若是到时候有机会,还请沈公子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这还用说?如果有那一天,我当然都听汪叔叔的!”沈有容还以为是什么为难的大事,一听这正是自己平生所愿,他立刻兴高采烈一口答应了,随即一揖到地,“多谢婶婶。”

小北想起当初汪孚林因为叫吕光午师兄,而调侃自己该叫汪叔叔,现在自己连听到两声婶婶,只觉得心头那种复杂感着实是任何语言都表述不出来的。她勉强端着仪态,直到沈有容神采飞扬地告退离开,她又少不得谢了刚刚请来助阵外加帮忙避嫌的李二龙,直叫李二龙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等两人都走了,她这才冲着碧竹抱怨道:“这位沈公子和汪家又不是亲戚,大可和他叔叔各论各的,再说汪孚林不是叫他叔叔沈先生吗?他一上来就是婶婶,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他!竟然就只是为了怕他叔父不同意他从军,我看那位沈先生早就知道了,只没点破他而已。”

“小姐,你以为谁都是和姑爷似的,年纪轻轻就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姑爷如果知道小姐用言语把沈公子套了进去,回来一准笑个不停。”

正在吴惟忠面前的汪孚林觉得鼻子有些莫名发痒,但这会儿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这位山海路参将身上,没顾得上这小小的不适。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吴惟忠竟然已经早一步得到了他和沈懋学沈有容叔侄要走边路行军道到山海关的消息,而消息来源不是别处,正是戚继光。

“大帅说,如果你们在二月初一之前没到董家口,自是一切休提,可如果你们正月初来的,那就在董家口停留一些时日,正好赶得上一场好戏。”

这是为什么?

汪孚林和沈懋学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疑惑,可紧跟着,两人便同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莫非接下来会有战事?

主位上的吴惟忠一直在留心汪沈二人的表情,见他们显然明白了,他便笑了笑说:“总而言之,董家口关城乃是山海关北翼的要塞,绝对坚实可靠。你们可以放心地在这里过完元宵和正月再走,那时候,辽东的天气也不如之前那么寒冷,否则,你们要这时候上路的话,得做好被冻掉手脚的打算。”

吴惟忠既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汪孚林和沈懋学也不好追问,当即答应了下来。两人起身要告退的时候,沈懋学先走,汪孚林却被这位山海路参将给留了下来。吴惟忠详细追问了一番他和戚继光相见的事,随即就提到了汪道昆那把剑,眉宇间不无好奇。汪孚林只好实话实说道:“因为来见吴将军,佩剑太不恭敬,我就把剑交托给了家人保管。”

“这么重要的东西,除非你到辽东见李大帅,否则都大可佩戴在身上。我曾经在戚大帅身边看到过两次双剑相合,这一次却漏过了,想想也有些遗憾。南明先生当初在义乌的时候,断案公允,赋役公平,我们这些义乌出身的都很敬服他。要说大帅从东南抗倭开始,也不知道和多少人共事过,但交情最好的,除了南明先生,再没有别人,就算大司马谭尚书,单论和大帅的私谊而不是公义,也要逊色些……”

汪孚林见吴惟忠也要对自己叨叨汪道昆和戚继光的战斗情谊,不禁觉得颇为有趣,但他更庆幸的是,戚继光没有对吴惟忠透露小北的事情,也免去了他再次解释说明的功夫。吴惟忠这一年还不到四十岁,正当盛年,又是平易近人的性子,闲话家常起来,一如邻家大叔。汪孚林发觉对方丝毫没有借拉家常来试探什么的心思,只纯粹是对晚辈的态度说话,一来二去竟叫起了叔叔,吴惟忠本来还不肯,可见汪孚林这新科进士半点没有傲气,自然也就顺了他。最后,他竟是硬被吴惟忠留了饭。

当他回到安排给自己一行人的宿处时,已经入夜了。一进屋子,他就看到小北和碧竹主婢二人正在灯下拿着毛皮做针线。虽说知道赶制这些,是因为这一路紧赶慢赶,风里来雪里去,行头多有耗损,再加上辽东比蓟镇更冷,所以需要更防寒的装备,但想到吴惟忠的吩咐,他还是上前去抢了东西丢到一边,因笑道:“晚上别赶着做这些,小心伤眼睛。别说什么白天要赶路的话,接下来我们要在董家口住到正月过去才能走。”

小北本待抢回东西,可听到这话不禁目瞪口呆:“这是为什么?难不成吴惟忠故意扣着我们?”

“不是,你听我说……”

听完汪孚林的解释,小北这才明白了过来,倒也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这一路冒着寒风鞍马劳顿,她确实累惨了,能有个地方暂时休整也好,至于董家口可能会招致的袭击,她半点都没放在心上。毕竟,戚继光既然早有提防,她还怕什么?既然心情轻松,她少不得把沈有容今天来过的事说了,只省去那婶子的奇葩称呼,果然就看到汪孚林笑了起来。

“我正愁回头如何哄他入彀,既然他主动送上门来答应了你这条件,那就再好不过了!我这次去辽东,除却想会一会辽东总兵李成梁李大帅,还想到抚顺看看有没有机缘。如果运气太好的话,真的很需要高手。说实在的,真希望吕师兄在……”汪孚林见小北破天荒没有因为这个称呼而瞪视自己,不禁有些奇怪,但还是继续说道,“如果有天下勇士吕公子在,此行把握就大多了。”

虽说现在只是万历三年,而不是万历四十六年,但有备自然无患!

第五三六章 正月里的烽炮

董家口关城中,近半的兵卒和家眷全都是义乌以及邻近县镇的人。所以,在这里逗留,出身南直隶的汪孚林小北以及沈家叔侄,听到各种南方方言充斥在北地的官话当中,颇有一种回到东南的感觉。尽管徽州和宁国府一带的方言,和义乌话并不相通,可南方人碰到南方人,言谈间总不免会说起江南气象,背井离乡多年的兵卒和家眷们都忍不住会问个不停。

这其中,去过杭州、宁波、普陀山、新昌这几个靠近义乌地方的汪孚林和小北,自然更受欢迎。夫妻俩没过几天就和不少军中将士家眷都厮混熟稔了,小北的女儿身也被好几位热心大娘给看破了。可人家小夫妻结伴出来游历,她们又不清楚对方的身份,谁也不好当面说什么,背地里却不禁觉得如此眷侣实在有趣。

而吴惟忠这位山海路参将在逗留两日之后就回了山海关,守备冯静中和几个将领便邀了汪孚林和沈家叔侄一块准备元宵。尽管这样的节日不可能像中原腹地那些太平城池一样通宵达旦,一连数日灯火通明,但也是董家口关城这种地方最难得的节日。当一盏盏将卒家眷们亲手做的兔子灯高高挂起,将简陋的灯市也映衬得颇为应景的时候,一块出来看灯的沈有容就忍不住说道:“若是能年年太平,再不打仗,那就好了。”

“东南尚且会有倭乱,更不要说直面鞑虏的蓟镇了。”沈懋学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沈有容的痴心妄想。自从汪孚林帮忙,巧妙在沈懋学面前挑破了沈有容的志向之后,他就一直没有表态,此刻见侄儿讪讪的,他就淡淡地说,“你要从军,就得丢掉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朵颜三卫当年得到大宁为游牧之地,老实过一阵子,可后来怎么样,永乐末年宣德初年,那时候我朝还是兵马雄壮之际,可他们还不是一样蠢蠢欲动?指望虏寇不图南侵,根本不可能!”

见沈有容一时狂喜,沈懋学方才叹了口气道:“真正说起来,也是我不该从小对你灌输封狼居胥这些东西,以至于你不好文章好武装,来日你父亲那边,我会出面去说。只有一条,从文从武,都不要丢了宣城沈氏的脸!”

沈有容只觉得浑身一身轻,赶紧连声答应之后,见身后的汪孚林和小北并肩而行,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顿时心头一热,赶紧转身来到他们面前,深深一揖道:“谢谢汪叔叔,谢谢婶婶……”

小北顿时很想捂脸。这简直是愣头青啊,想要道谢你回头找个机会好不好,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叫汪孚林叔叔也就算了,可你也不瞧瞧后头的沈懋学什么脸色了,不管不顾就是一声婶婶叫出来!果然,她只是斜睨了一眼,就瞧见汪孚林已经嘴角抽搐了,当下只能没好气地低声说道:“沈公子,这是在灯市,你要高兴也等回去了之后再说吧?乱叫什么!”

最后四个字,她的嘟囔很轻,可回转身走过来,此刻几乎和沈有容并排的沈懋学却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已经听出了小北这会儿的声音和从前那低哑声音截然不同,因为宁国府和徽州府毗邻,先后任歙县令和徽宁道的叶钧耀在徽州嫁了两个女儿这样轰动的事情,他自然听说过,此刻,他见汪孚林那脸上又尴尬又无奈的样子,心里自然如同明镜似的敞亮。果然,下一刻,他看到汪孚林把沈有容给拽起来之后,就冲着自己笑了笑。

“让沈先生见笑了,这是内子叶氏。”

沈有容已经醒悟到自己一高兴又犯错了,当下压根不敢抬头和沈懋学以及汪孚林对视,而沈懋学见汪孚林身边的小北落落大方拱手为礼,不禁也郑重其事还了个礼。哪怕他心里有再多话想要提醒,也清楚这灯市上不好说,只能一把揪起沈有容,找了个借口先走一步。

看到这叔侄俩和跟着的沈家几个家丁都走了,小北见四周围喧哗依旧,她这才有些郁闷地向汪孚林问道:“沈家人应该不会那么大嘴巴吧?”

“没事,从前你手刃格老大的时候,因为还没谈婚论嫁,传扬出去怕人家嘴碎议论,岳父岳母这才让碧竹顶了这件事,可现在你都是汪家媳妇了,还怕人说?董家口万一真有战事,咱们说不定得拼一下,到时候杀两个进犯的虏寇,就说是你英勇救夫,那不就行了?”

“……”

你还真敢想……

小北只觉得汪孚林的思路实在是和寻常人截然不同,一时小小的担心登时烟消云散。

这一夜上元节的灯市上,董家口关城之中男女老少齐齐涌上街头,然而关城之上,墩台敌楼之中,却依旧有众多台军在瑟瑟寒风中守在岗位上,顶多只能回头看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关城。但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暖乎乎的,不是因为晚上加菜的那一碗热汤,也不是因为墩台敌楼都是新造的,格外避风,只是因为家人全都就在目光可及之处,他们守着这条防线,便是守着自己的家园。

正月十五过后,董家口关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骤然多出了汪孚林这一行三十多人,对于这里来说,供给的负担看似会大一些,但因为汪孚林他们一路上带足了骡马驼运补给,肉干菜干更是没少带,来自喜峰口的那些亲兵们也都是打猎一把好手,倒也最终堪堪持平。最重要的是,回到山海关的吴惟忠还让人额外送过一次物资补给,再加上董家口关城原本的存货,足够支持大半个月。

正因为如此,汪孚林和沈家叔侄渐渐喜欢上了这里,没事还去教一些幼童识字读书,久而久之,除却知道他们身份的守备冯静中之外,大多数将校对这些来自南方的客人都大有好感,甚至有人私底下说,不如大家合力凑几个束脩,把这些读书人留下来,如此说不定家里也能出个秀才举人,甚至进士。然而,这议题捅到冯静中那儿,就被又好气又好笑的守备大人给打了回来。

“人家是出来游历的,接下来还要去辽东,喜峰口参将沈将军这才借了几个人给他们,哪里就会在董家口久待?等到开春天气转暖,人家就要出发了!”

嘴里这么说,冯静中心里却暗自叹气。打算留下一个进士一个举人在这开私塾,这帮家伙也真敢想!可被这么一闹,当他亲自出官署下去巡视的时候,听到某些地方传出来的琅琅书声时,仍是心底有些说不出的盼望。他不是义乌人,但想到麾下这些本来生活在东南太平富庶地方的将士,如今却要带着家眷扎根在蓟镇苦寒之地,总不免心里感慨。要不是大帅上任的前十几年,整个蓟镇可以说是糜烂透顶,将熊熊一窝,又怎会非得从东南的义乌调人?

一时兴起,他就循着读书声进了一家小院。董家口关城总共就这么一点地方,大冷天很少有外人进城,所以他只带着两个亲兵,看到正在洗衣服的妇人慌忙站起身抹手相迎,他冲着人打了个手势,就笑着钻进了正房。就只见不大的屋子里挤着十几个孩子,显然左邻右舍的全都在一起,正跟着汪孚林摇头晃脑地念着三字经。听着一段念完,汪孚林开始逐句逐句地讲解,他也不由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年在蒙学中读书的情景。

汪孚林早看到冯静中来了,但既然人家守备大人没出声,他也就只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惊动底下这些孩子。他可不比大多数私塾中只会照本宣科的老夫子,除了解说典故,还顺便引申开来,不一会儿就能跑题万里。可对于孩子们来说,枯燥的文字又怎么能和故事相比,一个个全都听得聚精会神,不时还嚷嚷着问问题。临到最后,汪孚林说今天就上到这儿的时候,还有稍大点的孩子忍不住叫道:“先生,以后还讲吗?”

面对这一个声音后,孩子们此起彼伏的类似问题,汪孚林不禁想到了后世的支教。他很想说以后还会继续讲,但最终还是摸了摸那个大孩子的头:“以后,你们也能像我这么给人讲课的,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冯静中见屋子里这些孩子大多失望得很,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隐隐一声闷响,留在外头的两个亲兵似乎在嚷嚷什么,顿时什么都来不及说,立刻转身冲了出去。才一出屋子,他就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墩台那边放炮了!”

果然,随着那亲兵的声音,紧跟着又是第二声炮响,不多时便传来了第三声。院子里那原本正在洗衣裳的妇人已经是面色发白。即便是晚一步跟出来的汪孚林,当他听到第四声炮响之后又跟着第五声,又看到远处墩台上那五道狼烟的时候,也有一种呼吸摒止的感觉。

蓟镇自从戚继光上任以来,便定下了烽炮示警的规矩。一烽一炮,代表百人进犯;二烽二炮,则是五百人;千人以上三烽三炮;五千人以上四烽四炮;至于五烽五炮,则意味着来犯之敌超过了万人!

第五三七章 攻防和反击

尽管汪孚林事先从吴惟忠那边得到了消息,尽管连日以来他甚至还有些隐隐盼望,认为如此一来便能观瞻蓟镇强军的风采,可是,此时此刻真正看到五道烽烟,亲耳听到五声炮响,院子里那洗衣妇人脸上分明流露出几分惊惧,而守备冯静中则是二话不说带着两个亲兵离去,那种大战迫在眉睫的窒息感顿时压过了兴奋。毕竟,他顶天了就是见过暴乱,这样两军对垒的杀伐场面,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更不用说经历!

“先生,我爹他们一定会得胜归来的,是不是?”

“先生,我大哥是台军,他们一定会把那些虏寇打跑的,你别怕!”

“先生,要是虏寇来了,咱们会一块打跑他,保护你!”

听到这乱糟糟的声音,看到有孩童举着木刀木剑,有孩童拉扯着自己的衣角,还有人则挥舞着拳头做无畏状,汪孚林顿时百感交集。他这些天在关城中这里走走,那里转转,教过的孩子很多,这些孩子不过是第一次教,哪曾想到童言无忌起来,竟是连他也纳入了保护范围。他笑着伸手安抚了这些孩子,随即说道:“你们有这份心,先生当然很高兴。只不过,先生是大人,怎么也该先生保护你们才对。好好回家去呆着,不要让家里人担心,来,听话,快去。”

把别家的孩子都给哄了出门,又见那洗衣妇人揽过自家两个儿子,汪孚林才点点头道:“大嫂,戚大帅镇守蓟镇以来,那些鞑子从来没能破关一步,你就在家好好等着得胜的好消息吧。放心,一定不会有事的。”

那妇人正是跟着丈夫从义乌迁到董家口来的,她使劲点了点头,见汪孚林转身出门,她突然忍不住叫道:“先生也别逞强,打仗是当兵的事,你是读书人,真的要你上阵杀敌的时候,那这董家口也就保不住了!”

要从前听到这话,汪孚林肯定会嘀咕这实在是把他看扁了,但此刻他却压根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当然不奢望在两军对垒的时候能够建功,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无非是亲眼见证一下虏寇压境的情景。毕竟,朝中那些把人命当成数字的高官们,很多都根本没有亲眼见过两军对垒的残酷一幕。就好比当年东南抗倭的时候,前线文武拼命力挽狂澜的时候,后方多少又有多少人指手画脚上蹿下跳?其中蹦跶最欢快的就是言官!

当他匆匆赶回住处,沈家叔侄和小北等人都等候在了那儿,见他回来,沈有容更是急忙问道:“我们怎么办?”

“等冯将军的消息吧,这时候我们去前头是添乱。”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很有自知之明地说,“如果真的顶不住,我们这二三十号人毕竟也是宝贵战力,冯将军不会忘记了。而如果游刃有余,总会让我们有观战的机会。”

沈有容原本还有些跃跃欲试地想去边墙上杀两个虏寇练练手,听汪孚林这么说不禁有些失望。偏偏沈懋学却也附和道:“不错,帮不上忙不要紧,给人帮倒忙添乱就糟糕了。不过与其在这等消息,不如去守备府门前等着。不说其他的,一旦有什么变故,那边消息总是最快的。”

对于沈懋学的这个提议,汪孚林觉得很有道理,和小北交换了一个眼色后,便吩咐其他人一块跟上。等到他们来到守备府,就只见这里已经戒备森严,进进出出的将士无不披挂整齐,那棉甲又或者罩甲上,从前交战留下的斑驳痕迹清晰可见。除却间或有人往他们这边扫上一眼,大多数时候,一拨拨人都是来去匆匆,根本没工夫往他们投来一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一个挺面熟的亲兵快步朝众人走了过来。

“沈先生,汪公子,冯将军之前吩咐过,虏寇第一轮攻势如若被挡下,那么就可以带各位上边墙,现在还请诸位在这儿等一等。”

对于这样的要求,汪孚林自然没有什么异议,而沈有容却忍不住插嘴说道:“我们这还有喜峰口沈将军的亲兵,沈家的这几个家丁也都骁勇得很。如若用得着,不如……”

还不等沈有容说完,沈懋学便打断道:“士弘,不懂就不要瞎逞能。蓟镇这些关城堡寨,其中将士也不知道经过多少训练,一遇到战况自有一套彼此配合的战法,外人若是贸贸然帮忙,只是打乱了别人的步调。耐心在这等着,少说话!”

见沈有容怏怏闭嘴,那亲兵又看到汪沈两边赫然是人人佩剑,还有人拿着几把弓箭,尤其是汪孚林和沈家叔侄这三个文士都是如此,不由得相当好奇。可这时候什么都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事重要,所以他也没多说什么,客客气气拱了拱手后便迅速上马往边墙处冲去。

此时此刻,守备府中隐约还有不少人影在,也不知道是文职官员,又或者是留下以防万一的后备军。听到边墙那边不时仍能传来声声炮响,夹杂着呼啸的箭矢破空声,火铳声,敌我双方的喊杀声……汪孚林不由得紧紧握住了小北的手,心里虽不至于担心自己这些人的安危,可想到也许会有曾经在这董家口关城打过照面,又或者打过招呼,甚至认识相熟的人死伤,他还是觉得心头沉甸甸。

小北觉察到汪孚林手心有些微微的潮湿,一时想起他从前遇到各种事端时沉着冷静的模样。哪怕吴惟忠已经吐露过口风,哪怕他知道戚继光已经有了完全准备,哪怕他知道此刻虏寇也许被引入了一个陷阱,可在这种生死搏杀面前,他依旧表现得像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她紧紧回握住他的手,耳边仿佛又传来了记忆中父亲胡宗宪对人说过的话。

“戚继光这个人,有野心,也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他会练兵!义乌矿工就算是因为年年月月岁岁抢矿,自有一股狠劲,但毕竟还是乌合之众,再加上一群农民,就更加杂乱了,可他却硬是能够在几个月里把他们拧成一股绳!别看那一条一条的军规严厉到令人发指,可古往今来,但凡以练兵用兵出名的大将,不管是孙子,还是岳武穆,全都是军法如山,怕就怕只有罚没有赏。戚继光能够把缴获所得全都分给将士,但凡有功一定保举,这才有戚家军。”

所以,哪怕是戚继光设下埋伏引人入彀,为此会造成死伤,麾下将士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小北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

守备府距离边墙,还有六七百步的距离,哪怕臂力再强的弓手,也不可能在骑射当中把箭矢抛射到这样的远处,因此,相比城中某些地方零星落下来的箭矢,守备府门前可以说是最最安全的地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尖的汪孚林只听得边墙那边突然传来了震天响的欢呼声。他一下子霍然起身,而身边其他人也几乎同时跳将起来。每一个人都没有出声,而是侧耳细听,很快,就有天赋异禀听力出众的人从那杂乱无章的欢呼声中听出点了什么。

“说是虏寇退了!”

退了?是第一波攻势已经挺过去了,还是真的退了?

汪孚林想到冯静中的承诺,心里顿时颇为高兴,竟是忍不住和小北相互轻轻击掌。而沈有容则是在高兴之余有些小小的遗憾,毕竟,平生第一次恰逢战事,自己却躲在大后方,别说帮忙,根本连看一眼都不成,这是多郁闷的事?只有沈懋学轻轻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五烽五炮,过万的虏寇,打一个区区只有不到两千人驻守的董家口,就算一次攻势被打退,应该还会重组攻势才对。”

依稀听到沈懋学的自言自语,汪孚林尽管出于前世里听说过太多戚家军的神话,对戚继光很有一种盲目的信心,可如今自己设身处地,他也就赶紧收起了那高兴劲,派人到守备府两头的巷口去打探消息。没有等太久,之前见过的那个亲兵竟是再次出现,一见众人便笑呵呵地说道:“沈先生,汪公子,将军请各位趁着太阳还没落山,登上边墙看一看。”

夕阳如血,映照在黄色的边墙上,将一个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尽管汪孚林也曾经登上喜峰口长城,更是通过这蜿蜒曲折的道路,到潘家口打了个来回,然而,此时此刻登上这激战之后的董家口长城,闻着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硝烟味,以及那股淡淡的血腥气,他仍是在心里告诫自己说,这里是战场,不是凭吊瞻仰的古迹。扶着垛口的他还能看到那远去如同黑色蚂蚁,又或者说黑色潮水一般的队伍,但很快人影就被马蹄扬起的尘土掩盖。

“来犯之敌约摸在万人之数,但真正攻上来的,不到三千,而且并未出死力。”冯静中说到这里,见身旁那三位来自南直隶的读书人神情不同,可眼神中的疑惑却一模一样,他方才解释说,“今天的这一场仗,我军只有伤兵,并未有死难者,敌军估计也差不多,也许就算有尸体也被抢回去了。看这攻势,与其说是势在必得,还不如说是虚应故事,有惊无险。只不过,既然要兴兵犯境,当然就不可能那么便宜让他们来去自如。”

不能让其来去自如?什么意思?

汪孚林闻言一愣,下一刻,他就只觉得身下的长城仿佛传来了一阵震动,紧跟着便是马蹄阵阵,俯身下探,他就只见从关门处风驰电掣一般驰出了一条黑色长龙!那黑色长龙越奔越快,前后队伍犹如一支尖锐的三角,在夕阳完全落下之前,竟然已经撵上了刚刚攻董家口不得,就此折返的虏寇后军之中!

敌军并未溃败,此时追击是不是太早了?

这时候,冯静中方才沉声说道:“虏寇那边此次来袭,是内部纷争,其中一股被人赶鸭子上架,所以攻势雷声大雨点小,兼且他们早已得到某些讯息,会当成这里是戚大帅亲自率兵追击,所以只会以为董家口早有准备,加速奔逃。其实,不止山海路参将吴将军从董家口追击,戚大帅早已布置妥当,率铳骑从榆木岭出兵包抄朵颜部老巢!”

第五三八章 蓟镇游的终点

当沈有容从沈懋学和汪孚林口中,得知吴惟忠之前来董家口时召见两人,让他们一行人留下,就是因为早预料到这场战事,他不禁郁闷得直想撞墙。他甚至忍不住抱怨,沈懋学和汪孚林真是嘴太紧了,这要是及早知会一声,他肯定会软磨硬泡吴惟忠,想办法在出击的兵马中求一个位子,这总好过只能在边墙上极目远眺,还因为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看不见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当然,他立刻就被沈懋学强势镇压了下去,也只能到一旁幽怨地生闷气。

汪孚林当然也少不得遗憾,除了边墙上遗留下来的箭矢,将士负伤而留下的血迹,余下的就只能看到远处那烟尘,人马的身影,听到那喊杀以及兵刃交击声,要想看清楚,听清楚,那却想都别想,更不用提之前和小北开玩笑时,说起的那什么联手杀几个虏寇了。这个时候,他第一次遗憾自己从前应该多像几个技术宅朋友取取经的,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想搞个发明创造,却是两眼一抹黑,连玻璃都做不出来,更不要提望远镜了。

冯静中看出了这些董家口的客人那不同寻常的心情,但此时该看的,该听的,已经都给他们看到听到了,要紧的是收拾善后,抚恤伤员,查看城中损失如何。于是,当天黑下来之后,他就借口边墙防戍为由,很强硬地把一行人都给赶了回去。直到目送了人离开,左右亲兵方才凑趣地说:“戚大帅上任以来,蓟镇就从来没有虏寇进来过,这次希望能够一劳永逸。据说,前几次损兵折将之后,董狐狸已经威望大减。这次强硬打一下,说不定蓟镇就太平了。”

“古人常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戚大帅到蓟镇之后,不像之前在东南抗倭时左一个胜仗右一个胜仗,可是,从前动不动就大肆入寇的虏寇,现如今的攻势却越来越雷声大,雨点小了。”说到这里,冯静中想到刚刚那浅尝辄止一般的攻势,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疑惑。其中,遗憾没有出击的机会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猜不透戚继光的布置。

尽管“英雄”无用武之地,但回到住处之后,汪孚林却也谈不上什么太大的遗憾。不过,草草用过晚饭之后,他却没有多少倦意,而是拿出粗制的炭笔,铺开纸张写写画画,从修长城,练兵,击退兀良哈人,到此次的引诱、追击、包抄……他突然扭头看着小北,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觉得,是戚大帅在朵颜部之中埋了钉子呢,还是本来他们内部就分成好几个派系,彼此之间各有争斗,于是早就给戚大帅通风报信呢?”

小北愣了一愣没来得及答话,一旁的碧竹却惊呼道:“姑爷的意思是,那些虏寇也是被人卖了?”

“你是说那边有些人已经打烦了,又或者说被打怕了,既然打着没好处,还不如服个软,求重新开贡市?”

“就是这样。对于蓟镇来说,不打仗就没有死伤,不用抚恤,朝廷能节省一大笔,但真要说起来,这些发朝贡财的鞑子也是要钱打发的,所以朝廷是希望人家称臣,又希望人家别老是来朝贡。比如说,规定他们三五年朝贡一次,省得每年他们一来,又要赏赐,又要大批兵马护持,担心伤及沿途百姓。所以,对朝廷的老大人们,还有蓟镇的戚大帅而言,最理想的就是在蓟镇喜峰口等几个主要关口开通互市,长保太平。不过花钱买太平,还是朝廷的宗旨。”

说到这里,汪孚林突然放轻了声音,“其实说到底,从前还有北平行都司的时候,大宁、营州、东胜、会州、开平、兴和,这一系列长城之外的防线连成一片,既可养马,又可震慑蒙古,只可惜,和从前唐时一样,最强盛的时候,不论西域、突厥、契丹、室韦,全都有都督府又或者都护府,但到后来龟缩的时候,这些就成了孤悬在外的鸡肋。互市换马看似低廉,可哪里又有自己养马来得后顾无忧?用银子换盐引看似方便,又怎如开中纳粮换盐深谋远虑?”

“归根结底,朝廷有制度却无人监督,没人核算,缺乏一个自上而下的统筹体系,地方赋税留存下来一部分后,有的送朝廷,有的送这里,有的送那里,甚至有时候为了送二十两银子,要搭上十倍价值的脚力。至于朝廷,一旦遇到打仗之类的大事就往下摊派,动辄几十万两甚至上百万两摊派各布政司,所谓轻徭薄赋就成了笑话。国初之后,养马的人亏空惨重,不得不逃亡。而边关有事就无休止地发盐引,让人一等就是几代人几十年,盐运司中又弊政重重,银子换盐引这一条一出,自然人人都觉得方便。”

碧竹只是丫头,虽说念过几本书,但哪里懂得这些,听了只是懵懵懂懂。小北虽也只是懂了一小半,但汪孚林这是指斥朝政,甚至涉及祖制,她还是听明白了,连忙闪出门去迅速一瞅,见没人窥伺偷听,这才如释重负回转来。她回到桌旁的汪孚林身边,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你当初在扬州帮程乃轩的父亲整合徽州那些盐商,还有给汪家推主事人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愤世嫉俗,什么时候你也变成那个海瑞海笔架了,我听爹娘说,他就提过恢复开中旧制。”

“娘子,有些人,就拿我打比方吧,不管实际性子是怎样懒散,又或者世俗功利,在某些时候,他都会摇身一变成为愤青。”汪孚林笑着向小北解释了一下愤青的含义,见其又好气又好笑,却又觉得新鲜,他就耸了耸肩道,“当然,你家相公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说说而已,纯粹嘴炮。好了,不早了,都睡吧。”

尽管如此,当上床躺下的时候,汪孚林却知道,自己是个懒散的人,逼一逼才会动一动,但从骨子里说,就只看自己从前几次面对危机的做法,他就很清楚,自己是个赌性很大的人。这一次受汪道昆之命到蓟镇来走一趟,他却主动提出还要去辽东,要应付的却不是现在的危机,而是打算投机取巧,看看能不能尽早解决几十年后的那场危机。他本人也许活不到那么久远的时候,可却总得为将来可能会有的儿子孙子想一想。

毕竟,连张居正都免不了人亡政息,被人清算,他根本就不认为自己能从朝廷入手,只手补天裂,挽狂澜!他是尚书做不到,是首辅也做不到,除非他能维系一个庞大的自上而下组织严密的朋党,又或者干脆篡位!后两者基本上是殚精竭虑掉光头发的,他还不如先赌一赌运气。

四天之后,率军追击的吴惟忠派人给董家口传回了消息。戚继光带标下左营以及铳骑从榆木岭出击,生擒此次进犯董家口的主帅董长秃及其麾下十六人,余者溃散四逃,数以万计。消息一经散布开来,整个董家口欢声雷动,从将士到老幼妇孺,人人兴高采烈。尽管这边董家口追击的队伍并没有动用董家口的驻军,而是山海关以及黄土岭抽调的兵马,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的喜庆气氛。

甚至那些汪孚林曾经教授过的孩子家里,问了他的住处后,就拿着鸡蛋腊肉之类的东西上门,邀他共同分享这捷报后的喜悦。不止是他,沈家叔侄,小北和碧竹,全都有人送东西,其中最多的是自酿的米酒,一时间,他们就仿佛成了这蓟镇董家口的一份子。也正因为如此,拖到了二月中旬从董家口启程的时候,一行人全都有些依依不舍,尤其是看到不少相送的孩子时,就连身下坐骑马匹的脚步都有些迟缓沉重了起来。

抵达山海关时,众人得知,山海路参将吴惟忠还未凯旋回师,但却打听到了关于之前那场大战的更多细节。之前两路兵马约摸一万多人,包抄的却是总人数号称超过三万的朵颜铁骑,原本就算要啃也是一块硬骨头。然而,朵颜部在之前一次次出击入寇却打了败仗之后,早已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之前进犯董家口的那支大军在吴惟忠追击的路上就已经分崩离析,而以戚家军以及蓟镇兵马精锐为主的主力则是从榆木岭奔袭一百五十里,直捣黄龙。

至于仓皇逃到那里的董长秃等人是如何发现大本营空了,自己又一头撞进包围圈,诸如此类等等,在汪孚林听起来,简直好像是说书中那些反派似的,稀里糊涂就被主角光环笼罩的主人公给拿下了。

“此战之后,朵颜部肝胆俱裂,蓟镇能有十年太平了!”

当一行人出了山海关,真正踏上辽东之地的时候,汪孚林回望那座天下第一关,轻叹了一声之后,随即打起了精神。

出了山海关,按照后世的概念来说,这就算是出关了。但现在这年头,长城到山海关并不是结束,而是另外一个开始,一整个辽东,尚有两千里长城!

第五三九章 广宁初印象

靖难之前,朱元璋将自己一系列年长,性格又比较刚强的儿子分封在了北面,后世常常将这些亲王称之为塞王。

然而,这些塞王的结局却各不相同。燕王朱棣篡了侄儿朱允炆的皇位,登基成了永乐天子;宁王朱权被朱棣裹挟了一同造反,事成之后却反而失去了朵颜三卫,又被丢到了江西南昌封地,郁郁而终;谷王和代王虽依旧在宣府大同,然而早就成了混吃等死的闲王;而当年建文二年便渡海回到南京的第一代辽王,则是在靖难之后被移到了张居正的老家江陵府,目前这一任辽王业已被废为庶人,所以如今辽王这个爵位至今也还空落着。

而如今辽东广宁城西北隅,洪武年间那座辽王府在二百年时光的变迁下,只余下了当初的地基。因为地势很高的缘故,民间将其称作是万紫山,以讹传讹,叫万翠山又或者万字山的都有。至于为什么会用这么一个万字,广宁人也谁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有人私底下传言,初代辽王朱植兴许也有过那么一丁点异志。因为这里乃是昔日王府地基所在,即便旧日痕迹荡然无存,偶尔也有文人墨客到此凭吊,就连本地的读书人,也往往会选择这里聚会。

毕竟,虽说城外还有辽代好几位帝后的合葬墓,可出城踏青毕竟可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哪里比得上城里安全。

辽东直面蒙古和女真,本来就有尚武之风,读书科举的风气远远不比东南,甚至河南陕西之地也比这里安定。如今这中原春暖花开的季节,万紫山上只不过稍微有点绿意,各处转悠的寥寥几个读书士子几乎人人佩剑,间或吐出的也不是什么圣贤文章,而是尚未从辽阳回来的辽东总兵李大帅在古勒寨又打了个多大的胜仗,又有哪几个将军被分到了某某地方。

而这会儿,其中一行五六人的队伍中,走在最前头的弱冠少年登顶之后,也回过头来对其他人笑道:“这广宁城里别的不说,官府实在是多得让人瞠目结舌。除却辽东巡按御史、副总兵官署、辽东都司在辽阳,这里有辽东总兵府,下辖标兵左游击,然后是广宁卫、广宁左卫、广宁右卫、广宁中卫、广宁备御都司、后屯备御,再加上辽东巡抚的察院,还有按察分司,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各种官署就要占了半座城。”

说话的正是汪孚林。他们一行出山海关之后,因为路上渐渐好走,又是官道,相比之前动辄翻山越岭的行军道何止快一倍,行程自是轻松不少。而众人一路走来,就只见沿途所见较之蓟镇边墙附近堡寨林立的架势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可以说一句夸张的话,进了辽东之后,正常的村镇还不如这个堡那个寨来得多。而种田的农人当中,十个当中九个都是有军籍的。故而这里一切都是军管,完全没有任何府县的建制,只有各种卫城又或者千户所,百户所。

而这种体验在进入广宁城之后,达到了顶点。

广宁城东西南北总共六道门,东门永安门,东南泰安门,南面迎恩门,西边则是拱镇门和西一门,北面靖远门,城池四面都建有高大的角楼。而就像汪孚林刚刚说的那样,广宁城中衙门密布,其中最最宏伟壮丽的,自然便是辽东总兵府。也许是因为正统年间设立的时候,还周顾到昔日辽王府毕竟是王宫规制,故而没有将辽王府就地改建,而是另外造在了城中东南隅,历经一任任总兵修葺,如今在广宁城内无可比拟。

然而,辽东总兵李成梁如今却不在广宁城中。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隆庆元年新定下的制度,和山西宁夏等地防秋之日总兵移驻如出一辙,定在每年冬月也就是十一月,辽东总兵移驻辽阳,调度防御,应援海州、沈阳,开春再回归广宁;而是因为在前一年十月,建州女真都指挥王杲勾结土默特人和朵颜三卫中的泰宁卫,寇辽阳及沈阳。李成梁亲自率军出击,虽大败王杲,攻破古勒寨,却尚未班师归来。不止李成梁,辽东巡抚张学颜也还没回来。

据汪孚林等人进城后打探到的消息,如今这时候,李成梁大破古勒寨后,应该正在从辽阳启程回返广宁的路上。既然正主儿不在,他们也就乐得东走走西转转,把人都遣散了四处走走打探消息,没几日功夫,他和小北就与沈家叔侄一块把城里各处官署门前先给转了一遍。

这其中,广宁城的按察分司官署,可以说是这一路上少有的带点文官性质的衙门了。

之前汪孚林这一行人刚刚在按察分司门外参观了一番。经历颇多,很了解官衙运转情况的汪孚林和门子攀谈了一阵子,打探到了里头那位分巡道的官职全名——分巡辽海东宁道,兼理广宁等处兵备屯田事,山东提刑按察司副使。总共二十七个字,就这么长。这也算是大明不少地处边镇要冲之处,分守道和分巡道的特色了。

乍一看,辽东的官却挂着山东的衔,似乎很难理解,然则只要想想当初叶钧耀那个分巡道也是隶属于浙江按察司就能明白,这是大明朝的新鲜发明之一,寄衔。北直隶和南直隶的分守道分巡道,都是这样寄衔于周边各大布政司按察司,因此完全属于军管的辽东,分守道、分巡道以及兵备道则寄衔于山东布政司和山东按察司,但在行政上,却是直接归辽东巡抚管理,而且分巡道带管广宁附近的兵备,分守道则带管辽阳附近的兵备。

所以说,不是多项全能,经验丰富的官员,根本没法胜任在辽东当道台。

除却他们之外,广宁城中还有管粮通判、抚民通判再加上课税司大使,户部管粮郎中,扎堆在一个没挂牌子的官署一块办公,全都在名义上隶属于山东,这几个民政衙门的三班六房吏役也同样如此,专管各种赋税。

而沈懋学更在意的不是官署,而是儒学,此刻就接了汪孚林的话茬道:“官署多,儒学却荒废得很。广宁卫学里头几乎没个人影,虽说这年头的生员未必都在儒学里呆着,可冷清到这个程度,门子几乎一问三不知,却实在是少见。”

听到沈懋学这话,沈有容虽说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但家里长辈同辈几乎都曾经当过生员,他自然能猜到叔父在想什么,当即忍不住反驳道:“叔父,话不是这么说,辽东本来就是军户屯田,少有民户,再加上其地苦寒,又不像东南那样富庶殷实,能供得起读书人的人家当然就少。就算是生员,可既然在军籍,就没那么自由。不说别的,当今辽东总兵李大帅,当初不是四十岁还是生员,没钱到京师去袭封世袭指挥佥事的军职,结果还是那时候的辽东巡按御史出钱资助的?如今春暖花开的时候,说不定那些家境贫寒的生员还得帮忙下地干活,未必就真的是荒废学业。”

汪孚林见沈懋学被沈有容这么一顶,却不怒反笑,顿时想到自己和汪道贯当年在丰乐河边相识的情景,说起来汪道贯和他相处的时候,他也常常顶撞汪道贯,两人也不怎么像叔侄,毕竟他这个侄儿很没当侄儿的样子。不过,沈有容总比他要像侄儿些。果然,下一刻,看到叔父但笑不语的沈有容就赶紧赔礼道歉了,沈懋学就开始顺便敲打起了侄儿。旁观的他笑着抓了小北的手,悄悄退到一旁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头上坐下。

自从出了山海关,小北把汪孚林的言行举止都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奇怪:“自从进了辽东,你就一直在打听那位李大帅,怎么,是怕他桀骜滥杀的名声在外,不好相处?”

“我一不是去和这位李大帅搭班子的辽东巡抚,二不是去给人挑刺的辽东巡按御史,三不是分守道分巡道兵备道,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进士,担心什么和人相处?”汪孚林知道小北是在关心自己,可有些事情哪怕是亲近如妻子,他也不能说得太多,当下就笑了笑说,“虽说不能像见戚大帅似的,凭着伯父的名声就无往不利,可想当初叔父巡视蓟辽,辽东一样是去过的,我怕就怕他结下什么冤仇却没告诉我,现在确定没什么过节,我就可以放心了。”

“伯父这么看重你,要真的和人家有过节,还会不提醒你?你不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骗我,不说就不说!”

小北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突然耳朵一动,眼睛迅速往另一个方向看去。果然,就只见一行四个人从一条小路拐角处出现,正好和他们迎面对视。头前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身材高大,颧骨很高,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下颌蓄了一丛浓密的黑须,身后其他三人仿佛像是随从。看到汪孚林这边几个人的装扮时,他明显皱了皱眉,随即就径直大步走上前来。

“你们几个不像是广宁本地人,是从哪里来的?”

这样居高临下的口气,沈有容顿时有些不服气,但沈懋学一个眼神就制止了冒失想要答话的他。因见汪孚林微微颔首,显然是让年长的他来和对方接洽,沈懋学也就没有拒绝,当即走上前去:“我是南直隶宁国府宣城人,今科落第,就带侄儿和几个朋友到边镇走走,也好多些游历。”

“朋友?”来人往汪孚林和小北瞥了一眼,目光落在了他和小北的佩剑上,随即又看向了沈家叔侄,见四人全都佩剑,两个家丁亦是带着兵器,他就哂然笑道,“听说南边的读书人大多手无缚鸡之力,没想到出门也会带剑装个样子。这剑你们会用吗?会用就耍两招给我看看。”

面对这样轻佻的口气,沈有容已经是涨得脸色通红,可看到沈懋学和汪孚林全都没事人似的,就连小北也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不由得使劲压下了怒火,心里盼望着叔父用点真本事让对方瞧瞧。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沈懋学竟是解下剑,送到了那年轻人面前。

“听公子的口气,应该是此中高手,何妨让我等开开眼?”

第五四零章 谭公赠剑邀陪练

沈懋学突然解剑送上,那年轻人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却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竟是丝毫没有客气两句,一把接过来,按动机簧拔出剑后,左手屈指在上头轻轻一弹,继而便嘿然笑道:“是一把好剑!啧啧,就不知道是否明珠暗投了!”

话音刚落,他便随手耍了几个剑花,恰是手法娴熟。原本他已经对这几个南边来的外乡人没什么兴趣了,打算信手舞两下就算了,可当看到那边厢大石头上并肩坐着的两个弱冠少年正若有所思看着这边,他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念头,竟轻喝一声,用出了几分真本事。这一舞,就只见腾挪之间寒光凛冽,剑势就犹如水银泻地一般流转自如,又如同天罗地网一般水泼不入。

仿佛是到了酣处,那年轻人突然右手肩腕一同用力,长剑脱手而出,犹如一道长虹一般往那边并肩而坐的两人激射了过去。

面对这般令人意料不到的情景,沈有容面色大变,沈懋学则是眉头紧皱,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坐着的小北弹射而起,一个纵身,足尖在激射而来的剑尖上轻轻一点,随即整个人翻转了过来,落到了剑后方,右手一捏剑柄猛然一拉,直接把剑握在了手中,继而也挽了两个剑花,这才神色不善地反手持剑而立。至于汪孚林,则是依旧坐在那里连眼睛都没眨动一下。

那年轻人见状,竟是大力拍了拍手:“好身手,是我小看人了,原来英雄不分南北!”

汪孚林这才站起身来。刚刚对方舞剑时突然往这边看,眼神有些异样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后来果然只见一剑飞仙,如若不动,那把剑应当从头顶擦过,可要是乱躲避,搞不好就会自讨苦吃。至于小北会心中不忿跳起来拦截,那就是题外话了。虽说觉得这人太过随心所欲,出手的时候又不管不顾,可有如此好的身手,如此跋扈的做派,十有八九是广宁地面上一等一的将门子弟。所以,他点点头吩咐小北去把剑还给沈懋学,随即就解下了自己的佩剑上前。

“兄台也品鉴品鉴我这把剑?”这当然不是汪道昆得戚继光所赠的那把,那把剑汪孚林放在了客栈中,留了赵三麻子看着,眼下这把乃是谭纶的珍藏,当初他在谭府一把一把精挑细选,最后择定了这一把的时候,谭纶还肉痛了好一阵子。相比之下,哪怕出自宣城豪门沈家,沈懋学弄把佩剑还要找民间高手匠人铸造,出自谭府珍藏的这把佩剑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年轻人仿佛就不知道什么是谦逊客气,二话不说再次接了过来,一看剑鞘,他那眼神便倏然一亮,等到拔剑在手,看到那犹如一泓秋水一般明亮的剑身,他忍不住拔下一根头发,轻轻往剑刃上一吹,见其落下之后无声无息断成两截,他这才重重点头道:“好剑!”

他的眼睛一瞄剑身最下端钑刻的一行字,眼神忽然一闪,抬头瞅了瞅汪孚林,这才似笑非笑地说:“你可愿意割爱?”

“剑乃是长辈所赠,若无长者命,我却不敢私自做主。但兄台若是想要,也不是没有办法。”汪孚林说着就冲那边的沈有容努了努嘴,“士弘平生最慕英雄,如若兄台能胜过他,这把剑我拼着受长辈责难,转赠了你就是。若是兄台不肯赐教,他日也可随我回京见一见那位长辈,他生来最喜英雄,家中珍藏有各式神兵利器,说不定这把剑慨然赠英雄之外,还会任凭你去他珍藏中再挑一件。”

原本是出言试探别人的,可反过来却被别人将了一军,那年轻人顿时哑然。他自恃出身和武艺,哪里肯随便和名不见经传的人交手,可汪孚林这把剑却分明乃是兵仗局出产。要知道,大明朝的所有兵器都是由工部和内府监局主管铸造,这两者下设军器局、兵仗局、火药局等,王恭厂和盔甲厂等都在其下辖。这其中兵仗局是内廷八局之一,一向是太监主管,下头汇聚的匠人最为精良。而这剑显然不是制式兵器,汪孚林也不像军户,那么所谓长辈又是谁?

可这时候,沈有容没料想自己竟是被汪孚林给牵扯了进来,却不但不恼,反而满腔火气都有了疏解的地方。他大步走上前来,硬梆梆地说道:“汪公子能否借剑与我一看?”见汪孚林点头,他不由分说就伸手向那年轻人夺剑。

尽管那年轻人心里已经有所踌躇,可见沈有容如此无礼,暗自动怒的他哪肯放手,当下身子一偏,让沈有容扑了个空。这下子,沈有容登时更加火大,干脆直截了当递出了拳脚去。他既动手,对手也不甘示弱,剑交左手反手挽着,就这么只凭右手和沈有容交起手来。两人年纪虽相差几岁,但步伐腾挪全都异常矫健,拳脚相交时带起一股股劲风,直教观战的人移不开目光。

面对这一场龙争虎斗,汪孚林抱手而立,看得好不痛快。还是小北忍不住,给了他一胳膊肘,低声问道:“你干的好事,要是沈有容输了怎么办?”

“输了我就说话算话,把剑送给他。”见小北瞠目结舌,汪孚林就笑着说道,“虽说对不起赠剑的大司马,可宝剑赠英雄,从这位的身手做派看来,绝对不是广宁城中的寻常人物,想来不会辱没了。再说,小沈憋着一股气,对方又托大只用一只手对战,小沈未必就会输。”

小北见汪孚林连人家的托大轻敌都算进去了,忍不住去看沈懋学,见这个当叔叔的也气定神闲丝毫不担心,她才松了一口气。

而今天跟出来的李二龙和钟南风两人,则是更加惊诧莫名。钟南风和沈有容不止打过一次,李二龙也手痒去交过手,全都不是这弱冠少年的对手,私底下都感慨,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当然也知道这是他们这把式不曾有名师教导的关系。如今这突然撞上的这年轻人舞剑时表现出颇为不凡的身手那也就罢了,毕竟舞剑是一回事,厮打交手又是另外一回事,可人家真正和沈有容交手时,竟是单凭一只手也没怎么落在下风,这可让他们无不悚然。

至于那年轻人带出来的三个随从,这会儿人人瞪大了眼睛,全都觉得大为不可思议。传言中都说南方人暗弱,可北上蓟镇的戚家军就已经给人上了一课,现如今这几个看似文弱书生的南方人,竟然也一个个艺业不凡,尤其这看上去最小的少年,竟然能和自家只用一只手的大公子堪堪战个平手,不对,还已经占据了上风?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观战的人看热闹也好,看门道也好,此刻正在交手的两个人却已经打出了真火。沈有容是不忿自己双手齐用,竟然也只是小小占据了一点上风,根本无法扩大优势,再这么下去,汪孚林的这把剑说不定就要被他输出去,那时候就真的没脸见人了。而那年轻人则是恼火于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几岁的少年逼得进退两难,又不能丢下剑腾出手来好好收拾这家伙一顿。一时间,两人全都在拳脚上多加了几分力气,那动静就更大了。

尽管这万紫山不小,可这样的动静还是引来了好几个人,当看清楚这边正打得如火如荼,非但没人上前问交战情由,双方都是谁,反而全都在场边兴高采烈地观战了起来,大有评头论足,指点江山之意。约摸又是一盏茶功夫,交手的双方终于都渐渐露出了疲态,原本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已经显然慢了下来。就在这时候,观众之中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轻咦。

“咦,那好像是……李大公子?”

这一声李大公子一出,沈懋学登时忍不住看了汪孚林一眼,见汪孚林挑了挑眉,继而冲他点了点头,他暗想沈有容能得到这么一个好机会,却也殊为难得。于是,当看着沈有容仗着双拳逼得对方步步后退,他突然出声叫道:“士弘,够了,给我回来!”

沈有容一心一意想要取胜,骤然听到这声音,不由得一分神,只这倏忽之间,他就被人一拳反砸在了肩头,一时踉跄后退了两步。可他也警醒得很,趁机往后疾退到了叔父身边,满脸不服气地问道:“叔父,为什么叫住我,我本来可以赢的!”

“又不是战阵厮杀,再打下去分出输赢,至少还得一两刻钟,打完你就趴下了,有意思吗?”沈懋学嘴里这么说,却见那其他几个观众似乎有人想要上前去和那年轻人攀谈,却在对方冷峻的目光下不敢造次,他就拱了拱手说,“公子只用单手迎敌,但与我这侄儿也没分出胜负,就算平局如何?”

如果不是牵涉到汪孚林那把剑的归属问题,他就干脆让沈有容认输了。本来认真算起来,两只手对人家一只手,这已经算得上是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