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懋学固然有心退让一步,对方却不吃这一套。那年轻人脸色臭臭的,冷哼一声道:“哪怕只用一只手,输了就是输了,我李如松又不是输不起!喂,小子,就是你,报上名来,能有这般身手的,料想不是无名之辈。”

沈有容听到对方的报名,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同样脸色不善地说道:“我是宁国府宣城沈有容,这次不作数,下次一定找你重新打过!”

这要是南人,兴许知道宣城沈家是何方神圣,但李如松却只是念叨了一遍记住,也没说别的,而是看向刚刚好整以暇观战的汪孚林。他此刻终于品出了滋味来,什么品鉴宝剑,根本就是被人拉着当了一回陪练!他就这么反手挽剑走上前去,突然轻轻一抖手腕,就这么把尚未归鞘的剑丢了过去,见对方不动声色轻舒猿臂接过,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现在能说了吧?这剑哪里来的?”

汪孚林见四周围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一只只好奇的耳朵竖着,便笑着说道:“大司马谭公所赠。”

第五四一章 好客的李大公子

万紫山这种地方,寻常广宁人没事不会过来晃悠,毕竟踏青这种事,那是吃饱了撑着……不,应该说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才会有那闲心,大多数人都要为了生活又或者职责奔忙。故而,刚刚后来加入观战队伍中的,不是有功名的生员,就是高阶将官子弟。尽管汪孚林用的是别称,寻常人兴许会听着一头雾水,可他们这些人又哪会不知道大司马谭公指代的人是谁?

就连心中有所猜测的李如松,也忍不住往那把剑上多瞅了两眼。怪不得他觉得那把剑是精品中的精品,就连父亲送给自己的那把宝剑都及不上,原来是兵部尚书谭纶送的!既然如此,这把剑的所有者,这个弱冠少年之前说,让他跟着回京去见的,岂不就是谭纶?对方和谭纶是什么关系?

李家虽说世代在辽东从军,世袭指挥佥事的军职,但也一直都有读书的传统,李如松的父亲李成梁早年都考了个秀才出来,只因为供不起去山东乡试的花费,又没那把握,所以才在科场止步。到了他们兄弟几个,家境转好,如今又有武将好文的风气,李成梁更是逼着他们读书,所以他看着粗鲁不文,大大咧咧,心思其实颇为细密。此时此刻,脑子一下子转过来的他一下子笑了起来。

“原来是父亲最敬仰的谭公,怪不得你们几个南边来的都有这样的好武艺!那个沈有容,你不是想和我再打过吗?要是愿意,你就跟我回总兵府住,保管一天打三场,打到你吐为止!”

沈有容直到听见总兵府这三个字,这才醒悟到李如松这三个字他在哪听到过,那分明是路上叔父和汪孚林说话的时候提起过的,是辽东总兵李成梁长子!可知道归知道,李如松这丝毫没架子兼且欠揍的语气,还是让他那好胜心占据了上风,当即一瞪眼睛道:“别说一天打三场,打五场我也不怕!”

沈懋学对于侄儿这太过耿直的性情,着实有些无奈,可他此次带人离开宣城到京城到九边游历,就是为了磨砺和历练,再加上李如松的邀请对于他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当即就没有打岔。

而汪孚林见李如松朝自己和小北看过来,他就点了点头道:“我们到广宁城三四天了,一直住在客栈。虽说这里住宿比京师便宜,但能省一笔是一笔,李公子既然盛情相邀,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不过,客栈那里还有人看着行李,我们先得回去收拾收拾。”

“既然这样,我这个地主就送佛送到西,跟着你们一块去吧!”李如松仿佛根本没意识到送佛送到西压根不是用在这种地方,自顾自地说道,“广宁城里那些客栈,往往都是军中将门开的,有我在,也没人敢欺负你们几个外乡人。”

尽管李如松自说自话,但他的三个随从却没一个敢说半个字。且不说这几个人竟然能和兵部尚书谭纶扯上关系,就算人家再微不足道,只要李如松放了话,那就形同李成梁的命令。谁不知道李成梁虽然儿子多,但唯有这个长子是最出色,也最得信赖的?而李如松催促了众人下山,临走时却冲着那几个丝毫没人理睬的后来观战者投去了凶狠的眼神,见众人无不噤若寒蝉,他这才满意地走了。

今天这场较量的结果,谁敢四处说去,不怕李大公子上门算账?话说回来,李如松还说什么有我在,没人敢欺负外乡人,平日里就你欺负外乡人最多好不好?他们虽没看到最初,可却都觉得,今天这一场肯定是李如松看人家是外乡生面孔,于是主动挑衅,否则怎会打起来?当然,平日这位顶多做个样子,像今天这样认真打还是第一次。要知道,李如松靠着一双利眼,三两句试探,从前抓到过一次能说得一口流利汉话,还竟然弄到一张路引的探子。

汪孚林一行人投宿的,是广宁城中一家颇有名号的客栈,前后套院上房一应俱全。正如李如松说的,经营这里的,正是总兵府一位参将的家里人,当认出李如松时,从掌柜到伙计全都慌慌张张出来笑脸相迎。只不过,李如松压根没工夫搭理他们,犹如赶苍蝇一般把人赶到一边,却硬是跟进了汪孚林这一行人所包下的院子。之前因为人多,两边人总共要了联通的两个套院,当李如松看到屋子里出来的几个人时,瞳孔不禁倏然一缩。

这显然不是寻常家丁亲随,而是军中出来的!

汪孚林早就知道李如松看到某些人时,会流露出不同的反应,对几个喜峰口参将沈端的亲兵解释了几句,见众人瞅了一眼李如松,都表示要送他到辽东总兵府再回蓟镇喜峰口,他当然不会拒绝人家的好意,哪怕这番好意是带着几分功利,那也无所谓。而小北回房和碧竹收拾好了东西,让人搬运上了骡子,正拍拍手看着汪孚林和那几个亲兵说话,她就听到身侧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几个是蓟镇出来的兵吧?”

嗯?

小北侧头一瞧,这才发现是李如松,登时心头大凛。虽说她是分心了,可刚刚确实没察觉到任何迹象,人就已经到了自己身后,怪不得母亲和严妈妈常说,她那点功夫自保还成,但自满就别想了,天下英雄比她厉害的多如牛毛。她不动声色往斜里垮了一步,和李如松保持距离,这才点点头道:“是喜峰口参将沈将军的亲兵,他知道我们在冬日远行,特意借给我们的。”

“果然是蓟镇的人。”李如松仿佛没有在意小北那低哑的嗓音,摩挲着一抹黑髭,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说给人听,“蓟镇的兵马居然出山海关进辽东,若只是一个喜峰口参将,没有戚大帅的允准,似乎不大可能吧?”

“虽说是亲兵,但实际上其中七个是沈将军的家丁,另外三个,是充军的犯人。”小北敏锐地听出李如松的弦外之音,当即解释了一句,见对方眉头一扬,径直往自己脸上看来,她虽并不在乎这种审视,可还是没好气地别过了头去。可下一刻,她就只见人突然转到了自己的面前,完全遮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可还不等她沉下脸来,沈有容便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我和叔父那边都已经整理好了……喂,李如松你还想怎样?”

见沈有容闪身挡在自己跟前,小北说不清自己是该感动呢,还是该头疼呢。虽说她的身量作为女子来说,已经算得上颀长了,可面前两位全都高大英挺,往那一站,她根本就别想看东西了。犹豫片刻,她就微微屈膝弹身而起,从沈有容身后窜了出去,一溜烟跑到汪孚林身边站定之后,见那些亲兵已经知机地先出去备马了,她就又急又快地将李如松刚刚的质问以及自己的回应说了,可就只见汪孚林回头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两人,随即冲她笑了笑。

“没事,别说沈将军派的确实是家丁,就算不是,军中将官差遣下头兵卒干私活,这也是哪里都有的,辽东不会比蓟镇好到哪里去。李大公子不过是随口一说,逗你玩玩而已。”

汪孚林这声音很不小,李如松自然听清楚了。他冲着沈有容没好气地耸了耸肩,低声嘀咕道:“不过是问两句话而已,又不是你媳妇,你紧张什么?”

“当然不是……”沈有容本能地接上了半句,随即立刻打住,却是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

“本来不知道的,现在却知道了。”李如松如同绕口令似的迸出一句话,见沈有容自悔失言,懊恼无比,他总算觉得今天有了点收获,不禁笑呵呵地说道,“沈小子,你武艺不错,人却太老实,实在嫩了点,得空了多学学,否则就算考中武举人武进士,那也是白搭!”

对于这样的评价,沈有容着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等到李如松先行出门,汪孚林和小北过来,他嗫嚅着说出刚刚一时说漏嘴的事,满以为会引来埋怨甚至于痛骂,可没想到的是,得到的却是一声笑。他讶然抬起头来,却见笑的恰是汪孚林,小北则分明气鼓鼓的。

“没事,迟早要穿帮,让李如松知道也没什么,我又不是奉上命,不过是出门游历带上妻子,那有什么?不过,士弘你回头确实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更沉得住气,否则你要是从军,那可不像官场,上峰有命,你还能打点折扣,军中是不遵军令则斩,上下之分最最严格,你不改改脾气,回头会吃大亏的。好了,这里都收拾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因有李如松在,掌柜算房钱的时候,那是优惠了再优惠,恨不得白送,汪孚林却知道这种便宜不贪为妙,还是按照入住时谈好的价格如数支付了房钱。等到跟着李如松来到辽东总兵府门前,听到一个个门前卫士口口声声称呼大公子,那几个来自喜峰口的沈端亲兵顿时再无怀疑。收了汪孚林和沈懋学的赏赐,以及回送给沈端的一件毛皮大氅后,他们就上马告辞,只留下了钟南风等三人。毕竟,那三个是得到特批的,等汪孚林回程时再送回蓟镇就行。

而李如松一直目送着那几骑人离开,这才引了汪孚林进了总兵府。一踏上自己的地盘,他整个人的精气神立刻和之前截然不同,一路上面对那些问好也罢,行礼也罢,他全都淡淡的,一直到踏进一座显然空置的跨院,他才转过身来。

“之前出门在外,有些地方也许有些失礼和怠慢,我在此赔罪。汪公子,沈先生,以及其他诸位,辽东总兵府虽说比不上蓟镇,但也一定会让各位宾至如归。”

第五四二章 巾帼不让须眉

如果光是听沈先生和汪公子这样两个称呼,恐怕还会认为李如松是早就明了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然而,汪孚林却知道,辽东军管极其严格,他们住店的时候,路引等等店家全都是要登记的,李如松这身份既然让人趋之若鹜,那么从客栈那儿问个明白,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至于这称呼,恐怕都是从店家那儿批发过来,直接现学现卖的。可就算如此,沈懋学在南直隶有名,在这辽东却未必,他汪孚林就不一样了。

都得怪那个没事非得把他放在三甲传胪的谁谁谁,虽还不至于天下谁人不识君,可也差不离了。

果然,汪孚林还没说话,李如松就嘴角一挑,又笑道:“真是没想到,今科三甲传胪汪公子,竟然会造访辽东,我可算是有失远迎了!”

“李大公子言重了,我现在还在候选,纯属无聊了出来晃晃,去年年底就出来了,在蓟镇逗留了几个月,还在董家口看了一场虏寇犯境之后却被反撵的好戏。正好遇到了有心一观九边形胜的沈先生和沈公子,就一路同行了。”汪孚林解释了几句之后,这才笑眯眯地说,“只是到了广宁之后,这才听说辽东李大帅刚打了个大胜仗,不在广宁,这才没事四处闲逛,却没想到居然会在万紫山邂逅李大公子。”

李如松之前和沈有容打过一场,又看过小北展示身手,对于汪孚林和沈懋学的印象,却还停留在那是两个疑似颇有胆色身手的读书人,直到他从店家那里打探到了汪孚林的真实姓名,这才发现想差了。他知道这会不是深究的时候,打了个哈哈就冲着沈懋学又拱了拱手,等问清楚对方名姓,他就笑着说道:“这总兵府中空屋子多得很,各位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父亲回来约摸也就是这五六天的事。至于要想知道什么,尽管找我,要想找人比试,也尽管找我。”

他一声令下,不多时便有五六个清秀小厮过来,和汪沈两边的随从一块开始安顿行李。约好了中午设宴给众人接风,他就笑呵呵地出了院门。等到回了自己日常起居的书房,他脱掉大氅,蹬掉了脚上的皮靴,随即就直接上了炕盘腿坐下,却是眉头拧成了一个结,细细思量了起来。

汪道昆当初上任兵部侍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领命巡视蓟辽,先去的蓟镇,然后则是辽东,在两地大阅兵马。但是,汪道昆和戚继光交情莫逆,和自己的父亲李成梁却是初次相见,就那么一点相处时间,当然更谈不上什么交情。当然,父亲虽说发迹远远晚于戚继光,但战功却丝毫不逊色,故而汪道昆虽是兵部侍郎,李家却也没必要怕他。毕竟,和蓟镇仍有将士对戚继光颇为排斥不同,李家世代都在辽东,具有天然的优势。

但汪道昆在辽东那短短的时间里,也很做了一些事情,首肯张学颜的招抚岛民是一桩,同时和辽东巡抚张学颜以及父亲李成梁商议之后,上书请开障塞,最终辽东这才得到朝廷批复建宽甸等六堡,又是一桩。而且,谁都知道,按照张居正和高拱一脉相承的作风,兵部司官是为了将来出为九边要冲之地的兵备道,而兵备道是为了将来充当巡抚,巡抚又是兵部侍郎的备选。至于兵部侍郎,则是闲时在兵部处理军政要务,必要的时候出外巡边,以备总督出缺时随时补上缺口。而这样有了总督历练的侍郎,日后则是兵部正堂的人选。如此一级一级,培养的正是整个兵部体系。

张居正虽说把高拱赶下台,但显然在这方面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汪道昆尽管资历尚浅,可一旦出为总督,日后便有兵部正堂之望。

所以,汪孚林不大可能是纯粹来挑刺的,否则没事带个女人来干什么?而且那女扮男装的小丫头竟然还有那般敏捷的好身手,倒真的挺让人出奇。至于沈家叔侄,侄儿沈有容初出茅庐不怕虎,拿来当练武的对手很不错,就不知道是否比得上他那些亲兵耐折腾,可沈懋学……好吧,那是和汪孚林一样,令人有些看不透的角色。这些读书人真是再难缠不过,肚子里弯弯绕绕太多了!

他正在那攒眉沉思,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公子,夫人回来了。”

闻听此言,李如松先是一愣,紧跟着险些跳了起来。父亲这次移驻辽阳,特意把他这个考了武进士,获封广宁卫指挥同知的长子给留在了广宁,以备御西边的朵颜部。而母亲宿夫人则是一如既往每年前往铁岭卫祭扫宗祠省亲,随行的还有他几个年幼的弟弟,只让侧室王氏和次子李如柏跟着李成梁前往辽阳,没想到这次母亲竟然比父亲李成梁还要先回来。可是,他天不怕地不怕,就算在父亲李成梁面前,很多事情也敢据理力争,可唯独就怕母亲!

别说是他,母亲每年从广宁前往铁岭卫这一路上,台堡关城是否完好,士伍部曲是精神饱满还是疲惫不堪,车马旌旗是否齐整,无不亲自考阅,一一记下,那些偏裨部将一个个怕母亲都不下于怕父亲!至于对他们这几个儿子,母亲更是约束严格,一旦发现什么错处,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责备,直接大板子就打下来了,他一想到那种滋味就觉得浑身发冷。

于是,李如松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穿戴了整齐,再三检查绝无半点疏失,这才一溜小跑迎了出去。可即便如此,宿夫人也已经到二门了。

宿夫人这一年不过四十七岁。她也是世代将门出身,家中原有世袭千户的军职。李成梁的祖父李春美虽说一度立有军功,却因为贪贿罪名被革职,父亲李泾则是因为替外甥顶罪,也失去了实职,她嫁到李家的头二十年,赫然一直都是在艰难困苦中度过的,因此性格尤其刚强。昔年的艰辛日子,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尽管尚未到五十,她已经两鬓苍苍,额头上横纹宛然,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在这大冷天里不用皮毛大氅,只是一袭家常绒衣。

见李如松跪下行礼,她沉声问道:“辽西边墙可有过示警?军中可有饥馁?”

对于母亲一回来就问这个,李如松早就习惯了,赶紧点头应道:“边疆无警,蓟镇大胜兀良哈人,生擒贼酋数十。军中将士也衣食充足,并无饥馁。”

宿夫人只略一点头,等到前行数步,长子已经起身跟过来了,伸手想要搀扶她,她不悦地皱了皱眉,见其立刻缩回了手去,她方才细细询问起了这段时日之间,辽东总兵府的种种情形。李如松自然一一如实禀告,半点不敢隐瞒,甚至连今天偶遇汪孚林这一行人的事都说了——他就算不想说也没办法,母亲人都回来了,总兵府但有风吹草动全都瞒不过她,更何况他已经把人都接回了家里住?

听到一行人中有今科三甲传胪,还有南直隶来的名士,宿夫人立刻停下了脚步,微微一思忖便说道:“既然你把人请回了总兵府来,我又回来了,就去见见吧。”

“这……那边正在安顿,母亲要见人,我亲自请他们来上房就行了……”

话还没说完,李如松就被宿夫人狠狠剜了一眼,立刻噤若寒蝉,再也不敢继续往下说。果然,就只听宿夫人疾言厉色地斥责道:“荒谬,我也是刚回来,那上房难道不乱?自然是先行见过之后,请了人去厅堂说话。你父亲虽说起自武职,但一直都推崇文学,礼贤下士,更何况他们都是有功名的,更应该客气三分。远来是客,你父亲不在,我亲自见见,这才是尊贤的道理。”

反正说不过,更不敢和母亲相争,李如松也只有立刻照办。他本打算叫个人先去那边知会一声,谁想宿夫人根本就不让,他也摸不透母亲究竟怎么想的,也就索性听之任之。等到迈进院门的时候,他正好就只见沈有容从正房出来,一见着他便流露出熊熊战意。

看到比李如松先行半步的宿夫人时,沈有容明显疑惑了起来,但他只是行事冲动了些,并不是缺心眼,一愣之后就慌忙快行几步迎上前道:“小子宁国府宣城沈有容,可是李大帅夫人当面?”

宿夫人见沈有容礼数周到,便笑着答道:“沈公子无需多礼,今日我刚刚从铁岭卫回来,听说有南边的才俊来到总兵府,就过来看看。”

得知真的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夫人,沈有容直起腰后,见对方衣着朴素,谈吐温和,暗自和南边那些官眷比较,只心想怪不得李成梁能够建功立业,敢情是因为有这样一位贤内助。

而听到他说话这动静,沈懋学和汪孚林都出了屋子。一见宿夫人居中而立,李如松反而侍立在侧,他们哪怕没听清楚沈有容刚刚对人说什么,可哪还有不明白的?两人立刻上前来自报家门见礼,可宿夫人在几句客套话之后,突然开口问道:“刚刚看两位出屋子,是沈先生住在正房,汪公子在东厢?”

对于这么个问题,汪孚林当然不会让沈懋学回答,赶紧抢着说道:“长幼有序,年资不同,是我再三要求,沈先生方才不得已从了。再说,沈先生一路不但指点我学问,还教我骑射,身为半师,我礼让也是应该的。”

宿夫人听李如松说过,沈有容,还有汪孚林身边一个女眷武艺颇为不凡,此刻听到沈懋学一个南直隶名士竟然善于骑射,她登时目露异彩,连连点头道:“沈先生文武双全,端的是令人钦佩。汪公子尊贤之意,更是难得。其实总兵府空院子还很多,都是大郎想得不周到,居然给你们出了这么一个难题!大郎,一会儿就让他们再整理一个院子!”

沈懋学听到汪孚林直接安了个半师的名头给自己,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可宿夫人都连他和汪孚林一块盛赞了一番,他还能说啥?少不得在宿夫人仿佛有些迁怒李如松的时候,他赶紧和汪孚林一起,帮忙李如松说了几句好话,无非是一路同行情谊很好,不愿意分居两院之类的话。无论是他还是汪孚林,瞧见之前性子颇有几分蛮横的李如松在母亲训导下喏喏连声的模样,全都对宿夫人又多了几分认识。

这绝对是个和岳飞母亲差不离的厉害角色!

而下一刻,宿夫人却又问道:“对了,大郎之前提到,汪公子身边还带着女眷?”

连这李如松也对母亲禀报了?

汪孚林忍不住扫了李如松一眼,见其低头只看着地面,压根不接自己的目光,他这才正了正神色说:“有劳夫人垂询,那是内子叶氏,因为正在更衣,故而未曾出来迎接夫人。”

李如松这才一下子抬起了头。真是妻子?他那妻子马氏乃是父亲至交之女,也是将门出身,可却温柔娴静,哪有汪孚林那妻子那般身手!

宿夫人这才有些惊讶地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就笑道:“既如此,等她换了衣裳,一块到厅堂中说话。刚刚大郎说过要给你们接风,我既回来了,就做这个东道。”

第五四三章 夫人路线

到了蓟镇,险些被戚大帅夫人王氏拿刀架在脖子上;到了辽东,被李如松识破不说,又遇到刚正严明不逊男子的李大帅夫人宿氏;小北觉得自己跟着汪孚林出来走的这一趟,实在是压力山大。既然身份早就不是秘密了,她就索性让碧竹给自己挽了个简简单单的髻,大大方方出来见了宿夫人。好在宿夫人不是那种查户口的三姑六婆,只问了她父亲,得知是当初汪孚林刚考中秀才的时候担任歙县令的父母官,就笑了起来。

“任上在当地娶妻纳妾,这素来是朝廷严禁,娶儿媳妇的话,也会有人说闲话,但嫁女儿却还是常有的,不过这种情形,试官最多。我听说好些乡试主考官就是看中了考生才学,直接把宝贝女儿许配了下去。你爹真是好眼光,这女婿挑得好,没几年就成了进士,大概也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

小北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见其一本正经,她真想回答一句,夫人您说的是,我爹这个岳父当得可舒服了,别人简直是羡慕嫉妒恨。可想想这也太不客气,她也只好违心地谦逊了两句。然而,她实在不希望宿夫人把精神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少不得频频对汪孚林使眼色,直到他总算把话头给接了过去,她这才松了一口大气。

可谁曾想,宿夫人和汪孚林及沈家叔侄又说了一阵子话之后,竟是突然又把话题转到了她的身上,问起了她身上那件寻常青绢春衫,问怎么会穿绢的,衣裳又是谁做的。

“呃,这次出门在外,行李要简单好带,我大多数时候都得穿男装,那些其他颜色和料子又重又扎眼,未免不方便,就只带了两件春秋两季的衣裳,都是这种简单式样,另外就是一件冬装的大袄,也是青色的,这样不显眼。”

小北就不明白,为什么宿夫人对自己这么感兴趣,可人家的问题却不好当成没听见,只能细细解释:“我的女红是娘和姐姐教的,做双袜子之类的还行,其他的就不大擅长了。这件春衫是我在歙县的时候,城里一个裁缝做的,爹娘和相公为人从不挑剔,汪家叶家的衣裳,那时候几乎都是交给那个裁缝。不过,很少用什么新式的绫罗绸缎纻丝绉纱,大多数时候就是简单的杭绸杭绢,松江棉布,穿着舒服就行。”

宿夫人从李如松口中得知汪孚林乃是松明山汪氏的子弟,汪道昆的侄儿,而汪家乃是扬州有名的盐商,这一点当初汪道昆巡阅蓟辽的时候,李成梁就提过。出身在这样的富贵人家,汪孚林却这样简朴,这让她颇为感慨。不说别的,就是自己家那几个儿女,早先贫贱时的经历早就忘了,如今过日子极尽奢华,哪怕她每逢过生日,都让媳妇和女儿送布鞋布衣作为生日礼物,可她却知道,她们从来都是不以为然!

汪孚林见宿夫人看自己那眼神就知道,人家绝对会错了意。他这人其实从来就不乐意委屈自己,可他是吃货,对穿的要求却着实很低,料子舒服款式大方就行了,对某些道袍之类的奇装异服那是敬谢不敏,再说家里总共才几个人,所有四季衣服外包给裁缝多方便,干嘛非得家里养几个做针线的下人,哪有那么多活计要做,人家那个老裁缝可是专业的。可是,看到沈有容都拿敬佩的眼神偷瞥自己,沈懋学则是赞许点头,他就没想法了。

怪道人人都说,嘉靖隆庆之后,世风奢靡,到了万历更是达到了顶峰,他可是顶着松明山汪氏的小户人家,比不上这些败家子!

“夫唱妇随,真好。”

宿夫人最终只是如此赞了一句。等到得知汪孚林夫妻和沈家叔侄之前隆冬穿行于蓟镇行军道,饱览沿途各关城的景象,又说是边墙尚有不少地方未修葺完成,关城和墩台敌楼却大多已经修筑完成,她想到戚继光上任蓟镇之后,虽然远不像辽东这边李成梁这样一次次和蒙古女真两面作战,可却宠信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禁暗自心想,光是修边墙,定条例,也足以作为戚继光屹立不倒的本钱。一时间,她谈兴大减,渐渐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起了班师的丈夫。

中午的接风宴上,因为宿夫人回来的缘故,李如松特意去嘱咐过,千万不可过于奢靡,结果厨子谨小慎微,什么熊掌之类的山珍海味全部没有,他就只见母亲在待客的时候,眼神中赫然全都是恼火,哪里不知道做过了头。于是,把客人送回院子之后,他叹了口气就老老实实去了母亲面前请罪。至于那一顿排揎是什么滋味,当然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至于汪孚林,见识了戚继光和戚夫人王氏那般光景,又见识了这位李夫人宿氏这般光景,虽说还没见到李成梁,另外一个最大的目的还不知道是否能够达成,可他实在觉得此行不虚。沈有容兴致勃勃找总兵府的亲兵比武切磋去了,沈懋学不放心只好跟着,他也没有呆在总兵府这客院里午休,而是直接带着小北出门。夫妻俩以从前翻墙偷溜的默契配合甩掉了盯梢的人,找了之前他们早就瞅准的一家外乡商人最多的茶馆小坐。

之前到了广宁城就一直和沈家叔侄一块,他们不太好拿出包打听的手段,可现如今搬进了总兵府,总得要知己知彼才行。哪怕在行前,汪孚林就通过汪道昆,将李成梁履历给查了个门清,可毕竟那只是功劳簿上的东西,至于李成梁的更多信息,就只有御史弹劾的那些罪状。对于铁岭李家,之前好歹还来过辽东一次的汪道昆,也只知道李成梁娶妻宿氏,一共六个儿子,其中五个都是宿氏所出,除此之外就是那些战绩,其他的细节就少有了。

毕竟,李成梁的崛起,至今不到十年。相比在抗倭战场上屡立功勋,一点一点被提拔上来的戚继光,李成梁的经历着实称得上一段传奇了。四十岁之前,李成梁家境落魄到连一个世袭军职都差点没钱到京师去办理,可嘉靖四十五年终于成功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后,他短短两年之中就积功当到了辽东副总兵,拿升官犹如坐火箭这几个字来形容都不为过。而仅仅三年后,因为总兵战死,李成梁被火线提拔为辽东总兵官,此后更是年年交战,岁岁战功。

而这会儿满茶馆都是商人,之所以跑到山海关外的辽东来,无非是为了利益二字。每一个人都知道,李成梁打了胜仗,将建州的王杲以及泰宁卫等蒙古鞑子的联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如此一来,女真肯定要服软,如此一来,中断了一段日子的互市应该要重开了。一旦交易开启,那么就意味着他们能够得到来自长白山中的上好毛皮、鹿茸、人参等等名贵商品,而与此同时,他们手中囤积的不少货物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而在各式各样的声音当中,也有人在口若悬河地说着李成梁的家事。汪孚林对于到辽东李成梁的地盘上做生意,在众多商人碗里分一杯羹不感兴趣,但对于李家那点事却很有兴趣。此时此刻,因为是邻桌再邻桌有人在八卦,竖起耳朵的他唯恐漏掉一个字。

“李大帅总共六个儿子,那位宿夫人就生了其中五个,要说这是因为李大帅四十岁之前都寒微,自然没错,可都说男人富贵之后一定会姬妾成群,糟糠之妻也就当成摆设了,比如蓟镇戚大帅家里那位,可这位宿夫人呢?别说在家里管教子女说一不二,就是在外头,辽东那些偏裨将校就没有不怕她的。想当初大帅从参将当到副总兵的时候,你们猜猜刚到四十的她干了什么?”

“女人四十,到底就芳华不再了,再说那时候大帅已经开始飞黄腾达,莫非是纳妾蓄婢,她吃醋了?”

“吃醋?咱们这位大帅夫人,就没干过吃醋这种没品的事!大帅是有淑女之思,她倒好,点头说男人四十纳妾乃是常理,直接吩咐了人寻寻觅觅,买了一位顶尖的美人回来作为侧室,从此大帅身边伺候的,就换成了这位侧室,而且是专房之宠。她自己毫不在意,每年回铁岭祭扫一次,一呆就是好几个月,而且还让留在大帅身边的儿子儿媳待那位侧室如同对自己,否则一回来就大发脾气,贤惠之名整个辽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加上她每次沿途视察各大堡寨军镇,辽东将士无不敬仰,贤名和戚大帅的夫人没法比。”

“我也听说了,除却这位侧室,大帅这些年其他爱宠也很不少,但大多是几日新鲜,所以也只有这位侧室生了一个儿子。”

汪孚林听到接下来都是些李成梁房里的阴私,也就没了太大兴致,一抬头看见小北正若有所思托着腮帮子,他就低声问道:“在想那位夫人?”

“嗯。要我说,那位宿夫人是不是看穿了李大帅已经富贵骄人,既有寻花问柳之意,索性就想开点,找个最漂亮的放在他面前?她自己来往广宁和铁岭卫之间,眼不见心不烦,顺带还可以招揽将士人心,又给李大帅长了面子,又给自己播了贤名,反正儿子生了五个,诰命在手,已经足够后半身不愁了。”小北说到这儿,突然自己也叹了口气,“不过也兴许夫人是熟读女诫女则的真贤惠,爱他就什么都顺着他。”

“人家怎么想的,咱们是猜不着了。”

汪孚林耸了耸肩,牛饮似的喝了半杯茶,等到又坐了一会儿,他才丢下几个茶钱,拉着小北离开。在大街上又转了几圈,来到一个僻静地方,他这才低声说道:“这么看来,宿夫人在辽东的话语权是很高的。只不过男女有别,虽说我是晚辈,可也不好一直往人眼前凑。幸好我带了你来,接下来就得走夫人政治的路线了。交给你一个艰巨任务,李大帅回广宁之前,你去那位夫人面前走动走动,彻底混个脸熟。”

见小北听到这个要求满脸愕然,他便干咳一声道:“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攀龙附凤,就连结识张敬修之后,也不大去那位首辅家里,更不要说李成梁这个离开京师老远的辽东总兵,毕竟我也没打算到辽东当官。但是,我这次到辽东来,其实是为了建州女真,虽说出山海关之后,我一直在不露痕迹地打听,也想学女真人的语言,但既然有近路,当然抄近路更方便。至于我呢,趁着机会,好好跟着沈先生学学骑射。等到准备妥当后,我们就去抚顺关。”

第五四四章 辽东李大帅

李成梁凯旋回归广宁的这一日,城中不论文武,大多出城相迎,场面之大,让头一次见证这种场景的汪孚林大开眼界。

毕竟,这年头是文官绝对压制武将,绝对领导武将。要是换成其他各边的总兵,受制于文官总督巡抚,甚至挟制于区区巡按御史都不奇怪,但蓟辽的情形却大不相同。嘉靖隆庆之交,这两镇糜烂到了极点,总兵不是战死就是被革职,又或者被处死,等谭纶上任蓟辽总督之后,戚继光和李成梁先后正位总兵,至今总督已经换到了第三个,可蓟镇和辽镇的两个总兵位子就没变动过,蓟辽两镇也空前稳定了下来。

到了如今,在谭纶和刘应节两个前任先后入朝担任兵部尚书和南京工部尚书之后,蓟辽总督杨兆该放权则放权,仍然保持着两位前任对两位总兵的态度。辽东巡抚张学颜又深得首辅张居正器重,和李成梁的关系也相处得相当不错。而李成梁固然随着青云直上而富贵骄人,对文官却都曲意结交,整个辽镇几乎都是为他叫好的声音,很少有那些不合时宜的杂声。又或者说,那些不合时宜的人不是被排挤,就是被上峰瞅着势头不对,一个个调离了出去。

故而这会儿迎接李大帅凯旋,全都是道喜,全都是恭维,当然更少不得颂圣以及恭维首辅张居正识人用人之明。

站在头前的李如松回头扫视人群,发现汪孚林夫妻和沈家叔侄全都来了,只没有去和文武官员以及广宁本地的士绅富商争抢在李成梁面前露脸的机会,想起最近这些天沈有容天天缠着自己交手过招,同时也请教了不少兵法,而汪孚林则在跟着沈懋学练骑射,时不时还拉了李家家丁讨教两句女真方言,至于其妻叶氏则是常常走动于宿夫人处,闲话家常,请教些东西,他自认为看得明白沈家叔侄确实是游历,可着实不明白汪孚林这是来干嘛的。

正因为如此,见过父亲李成梁后随同入城的时候,因为四周围人太多,他没有贸贸然提起这件事,可进了总兵府,他就少不得低声禀告。一样相随的李如柏听到长兄提到这么几个人,眉头一挑就说道:“沈家叔侄一个是举人,一个连个功名都没有,管他们干什么。至于那个汪孚林,一个小小的进士而已,不是说他今科三甲传胪,只不过是有人曲解了首辅的意思吗?父亲如今是辽东总兵,他又能怎么样?”

“不能只看他至今尚未授官,就认为真是只有人曲解了首辅的意思。只需看看兵部侍郎汪道昆现在还在兵部干得好好的,替谭纶挑了不少担子,就知道首辅那边的心意。而且,汪孚林候选已经大半年了,可名声非但没有降低,反而连辽东都有人说起这位少年进士。”

李如松反诘了几句,见李如柏登时有些噎住了,默不做声,他就又开口说道,“而且,进士登科之后暂时不授官,而是先四处游历游历,这种例子很少,他又不是丁忧,又或者真的身体不好。再说了,有哪个游历的进士会带着元配妻子四处晃悠,而且那叶氏的身手是我亲自见识过的。我总觉得这人有些捉摸不透,比沈懋学更甚,父亲不妨见见他。”

李成梁还记得,上次隆万之交汪道昆巡阅蓟辽的时候,因为奸民盘踞三十六岛的事情,汪道昆还曾经和辽东巡抚张学颜起过分歧,汪道昆认为该直接派兵缉捕,张学颜却认为,应该做出派兵缉捕的架势,然后派人招抚,许诺免除差役,最终他奉张学颜之命做了个样子,不战而屈人之兵,从海上招回来四千余人,至于剩下那寥寥人口,也就不足为惧了。要是别人也许会因此衔恨张学颜,汪道昆回京之后却反而盛赞了张学颜和他一番,他对此印象深刻。

所以,对于李如松的提议,他想了想就点点头道:“就冲着他是汪道昆的侄儿,你不说,我也要见见他。午间和晚宴不便,你夜里带人来见我。”

李如松连忙应下,而李如柏虽说不以为然,可父亲都发了话,长兄又是他们这几个弟弟除了父母之外最怕的人,当下他只能岔开话题道:“父亲这次征王杲大胜,虽说王杲带着几个亲信逃了,但料想要抓到他也只是时间问题,更何况哈达部的王台和他一直相争不下,有这样落井下石的机会,一定不会放过。父亲之前献俘献捷的题本已经上了,此番可称得上是万历朝第一捷,其他地方打的那些小胜仗,全都被比下去了。”

对于次子这样的恭维,李成梁哈哈大笑,确实颇为得意。前半生蹉跎潦倒,一朝越过那道天堑后,却时来运转,大展抱负,纵使那些小说话本的主人公,也不过他这般际遇。此时此刻,他在主位落座之后,又问了李如松在自己出征期间,总兵府用兵人事等等各种杂事,到最后方才低声说道:“此次报捷录功,我这带兵的自然是第一,然则蓟辽总督杨兆和巡抚张学颜之间,恐怕这功劳高下还要斟酌,旁人若问起,你们记得含糊其辞,不要落下话柄。”

李如松和李如柏知道李成梁对蓟辽总督和辽东巡抚两边都相处得不错,这两位也颇懂军略,可想想文官动动嘴皮子就是功劳不小,将士在战阵上殊死拼杀,却还换不到多少赏赐,都忍不住撇了撇嘴。不过家教使然,他们没敢评论什么。

等到李成梁又说了一些辽阳之事,兄弟俩本待请父亲去见母亲,突然只听李成梁开口说道:“对了,此次大胜王杲,古勒寨中军民几乎被屠灭,但也俘获了一批女真少年。他们身份尚未甄别,我意在驯服这些人,看看异日是否能派上用场,你们不妨去挑一挑,如有机敏多智的,留在总兵府看看如何,其余的放到军营服苦役,或修营地,或养马。王杲之后,女真之患估计可以暂时放一放,察罕儿的土蛮才是重中之重。但女真各部的刺头也要隔三差五捋一捋,但不能捋得太快,若能培植一些恭顺的,以后更能派上用场。”

李如松和李如柏作为李成梁两个最大的成年儿子,当初年未弱冠就已经上过战场,别的不说,领会父亲的意思却是最厉害的。两人齐齐答应一声,接下来李如松就提到了从铁岭卫归来的母亲。对于这个妻子,李成梁自然敬重有加,此时换了一身衣服后,就带着两人前往后院宿夫人处。

才刚进院门,他就看到宿夫人带着几个儿媳妇和年少的儿子,以及先行悄然回来的侧室王氏一同迎了上来。夫妻俩一转眼已经是半年不见,虽不像刚成婚那样相濡以沫,彼此倚靠,但李成梁对妻子的信赖却一如既往,反倒对于儿女以及儿媳妇,他只是扫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连多了一个人都没察觉出来。他没发觉,李如柏却已经敏锐注意到了不对劲,当即对着长兄轻声问道:“母亲身后,大嫂身边的那个是谁?”

“就是我说的,汪孚林的妻子叶氏。看她那无奈样子,估计是原本准备走,却被母亲硬是留下来的。”

李如松猜得确实一点都没错,小北确实没想在人家一家团聚的时候非得凑到面前去,可她刚刚和汪孚林一回来就被宿夫人请了过去,这会儿竟是比汪孚林更早地直面李成梁。

她对于汪孚林的判断一向是信服的,哪怕汪孚林没提对于女真究竟有什么盘算,可之前既然托付了她,她当然就一心一意想要帮上忙。可是,她生性就不是那种很会讨好长辈的人,所以思来想去,干脆就没有主动往宿夫人面前凑。

宿夫人回来,又知道她和汪孚林是夫妻,那一日责备过李如松后就另外安置了一个客院,让她和汪孚林以及碧竹过去住。虽和总兵府的家眷后院不在一处,可通过一扇小门相连,也只和沈家叔侄和其他人的院子隔一堵墙。于是,趁着连日以来汪孚林去向沈懋学讨教骑射的时候,她没去演武场,就在院子里一个人练武。她这一练,宿夫人唯一的女儿李如敏悄悄过来了几次,自然就看到了,回去一说,宿夫人少不得请了她过去询问。

知道自己的短处,她干脆就随便说些东南旧事,反正跑得地方多,逛的地方也多,那种不一样的风情总有人感兴趣,果然一两回也就混熟了。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会儿李成梁见到她竟毫不在意,似乎这家常相处的时候多了她这个外人很是平常。

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当宿夫人笑着让李如松的妻子马氏带她上前,对李成梁解说了一下她的身份之后,她就只见那位辽东总兵脸上明显僵了一下,虽说很快就露出笑容客套了两句,但显然有些猝不及防。而她就更加觉得不自在了,赶紧趁机告退开溜。可临走时,却不想李成梁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我和汪侍郎虽只在万历元年他巡阅辽东的时候见过,但也颇慕其文采。晚间家宴之后,劳烦你带世卿贤侄移步前来一会。”

“大帅相邀,我定然转告。”

嘴里这么说,可小北回去给汪孚林报信之后,说起这般遭遇的时候,却忍不住苦着脸道:“我在想,李大帅是不是根本不记得自己有几个女儿和儿媳妇?”

“公而忘私嘛,再说人一多,就只注意自己熟悉的,没发现你这个外人也不奇怪。”汪孚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那位夫人竟然会选在这时候让你先见李大帅一面,这用意有点难猜。伯父和他只见过一面,他就对着你把我叫成贤侄了,态度倒是比我想象得更客气。说起来,多亏了沈有容和李如松打的那一场,这才能迈过总兵府的门槛。只要有单独见的机会就好,晚上交给我,你就有什么说什么,对这种经历丰富的人,说瞎话反而误事。”

然而,汪孚林还是有些低估了李成梁的秉性。当他晚间如约带着小北,跟了带路的人踏足四周围点着火炬的演武场时,就只见一骑人风驰电掣从驰道上一掠而过,一支支箭飞速射出,竟然是在夜射。等人在他面前一跃而下,恰是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至于究竟射中几个靶子,他眼神不好,真没瞧见。

跳下马背的李成梁站在汪孚林身前,上下端详片刻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贤侄此来辽镇,是奉首辅大人之命,还是自己一时起意?”

第五四五章 说英雄论英雄

饶是汪孚林事先想过李成梁会试探某些东西,可面对这样单刀直入的问题,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难不成这位辽东总兵是个爽直到没心眼的夯货?

答案是绝对不可能。要知道,李成梁是武将之中少有高寿以及善终的人。同样是张居正死后遭到清算,戚继光在先调广东总兵后被革职,而后潦倒病故。李成梁却舒舒服服退居京师宁远伯府,就这么优哉游哉过了十几年的安生日子,最终因为辽东糜烂的局势而七十六岁再次起复,又当了好些年总兵方才在九十岁高龄老死。这样一个能进能退,又懂得什么时候该趋附权势,什么时候该明哲保身的家伙,会如同眼下表现出来的这样没城府?

汪孚林在心里迅速合计了一下,最终装作是大吃一惊的样子,赶紧摇摇头道:“李大帅恐怕弄错了,我此来是因为横竖在京师候选没事干,伯父汪侍郎想着让我多点历练,于是就让我走一趟蓟镇,看看京师附近的边防局势,也见证一下蓟镇的精兵强将,毕竟,他和戚大帅的交情人尽皆知。我那时候一口答应,但却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让我带着内子同行,二是我去过蓟镇还想来一趟辽东。”

“哦,辽东比蓟镇更加苦寒,寻常人就算想要饱览九边形胜,也不会想到来辽东,你为什么要来?”

李成梁的眼睛里仿佛闪动着好奇的光芒,但汪孚林已经学乖了,当下非常光棍地说道:“蓟镇戚大帅,辽镇李大帅,怎能见此失彼?以后我出仕了,那就是官身不自由,不趁着现在还是自由身的时候一观天下英雄,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哪怕李成梁并不相信汪孚林真的只是因为自己一时起意跑到辽东来,可天下英雄四个字着实搔到了他的痒处,他也就觉得汪孚林格外顺眼了起来。虽说就算不顺眼,以他在总兵府养着清客文人,闲来无事也要附庸风雅一番的习惯,捏着鼻子也会多多礼遇这位今科三甲传胪,可汪孚林如此奉承,他当然乐得对人更客气三分。因为刚刚没顾得上小北,他就冲着小北微微一颔首道:“出门在外却要带上妻子,你家伯父就不曾说什么?”

“我这人执拗,伯父拿我向来是没什么办法的。”汪孚林暗自对汪道昆说了声对不起,这才一本正经地说,“更何况,真遇到险情,内子还能搭把手。就比如之前在万紫山上偶遇大公子时,便多亏了内子出手,这才化险为夷。”

李如松今晚是陪着父亲过来的,一听汪孚林揭开这茬,他看到父亲立刻看了过来,顿时有些尴尬。之前,他那三个随从压根禁不住母亲盘问,事情经过母亲都知道了,父亲知道也只是早晚的事,所以他不得不避重就轻解释了一下。果然,当听得小北面对激射而来的佩剑,赫然应付裕如的时候,李成梁着实意外,又瞅了小北一眼便笑呵呵地说:“莫非贤侄这位贤内助是想成为如梁红玉一般的巾帼英豪?”

话一出口,李成梁便醒悟到自己这话大有语病。梁红玉就算身故之后封国夫人,甚至被演绎成无数传奇话本,倍享民间美誉,可究其根本,终究最初只不过是出身营妓的贱妾。而小北乃是官宦千金,这要是放在一般女子身上,勃然色变深以为屈辱,那是显而易见的!他正迅速思量该如何把这句有些唐突失礼的话给设法扳过来,却没想到小北却没怎么生气,而是不以为然笑了笑。

“当年靖康之变,多少金枝玉叶被金国人掳劫到了北边,受尽侮辱不得解脱。而梁夫人虽出身犯官之后,更流落风尘,可邂逅韩忠武公后,却能够与之并肩战阵,抗击金兵,战功赫赫,民间盛赞,这样的奇女子哪里是我能比的?我这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是随便练练,强身健体,求个自保。”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说:“我娘说过,这世上有的人以出身论英雄,有的是以功业论英雄,可出身不能选择,功业却可以靠自己,所以,当以后者为先。而对于那位梁夫人来说,世人常说的出淤泥而不染这种词,不是夸奖,而是看轻。生逢乱世,金枝玉叶尚且都会沦落得不如营妓,营妓也能够建功立业博得万人敬仰,只看人能够抓住什么样的机遇,自己又拥有什么样的才能。”

“说起来,梁夫人若是能看到李大帅如今把那些曾经建立过金国,把宋国欺负成那样子的女真人打得落花流水,一定会倍感欣慰。”

小北竟然非但不介意拿梁红玉去比,而且还自陈及不上,最后又这么送了一顶高帽子过来,李成梁这才明白了几分,汪孚林为何带着妻子行走蓟辽,当然更好奇的是小北那位母亲怎会把那种东西灌输给女儿。自己问出去的两个问题都得到了回答,不论那答案和他之前所想有多少差别,他这会儿的心情不错,索性就着小北刚刚的话往下说。

“女真哪里还能和当年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时候相比,当初蒙古人把女真人几乎杀得灭族了,现在这些自称女真的,不过少许有些女真血统而已。山头林立,各部相争,谁都想当第二个完颜阿骨打!”

这恰是汪孚林如今最关心的问题。要知道,他在后世就算颇有能力,那是业务和人际交往上的,他又不是那些无所不知的民间历史学家,满清崛起的那点事,他只能记得个大概,其中不少还来自谬误百出的影视剧,放着一个土生土长于辽东的辽东总兵李大帅不求教,那还等何时?于是,暗自庆幸小北给自己开了个最好的头,他立刻虚心愿闻其详。

这又不是军中那点不能让外人所知的隐秘阴私,汪孚林想知道,李成梁当然也乐意说,顺带还会不动声色地夸耀一下自己的军功。他从海西女真说到建州女真,各部首领被他一个个拎出来,评点了一下优劣好坏。这其中,在此次大败奔逃的王杲身上,他当然不吝浓墨重彩,尤其是对比从前镇守辽东的那些巡抚总兵在任时,王杲的嚣张跋扈动辄劫掠,以及自己这些年压制王杲,如今更是一战破了古勒寨,与其说是点评王杲的能耐,还不如说是着重点出了自己的功劳。

对于李成梁的这点小心思,汪孚林压根没放在心上。辽东前后换了多少总兵,直到李成梁方才完全稳住局面,故而眼前李大帅是一代名将,这是绝对不错的。他对此次注定败亡的王杲丝毫不感兴趣,当下就若有所思地说:“据说王杲此人野心勃勃,广结姻亲,是否就是大帅说的,想当下一个完颜阿骨打?”

“此人倒是有那个雄心,也有些胆色武勇,只可惜他遇上了父亲。”这一次,忍不住插话的是李如松,见父亲不以为忤,他就嘿然笑道,“他王杲十六岁子承父业,招兵买马,也不知道在辽东杀了多少朝廷部将,可每次事后都会假模假样做个样子表示悔改,朝廷那时候在辽东没个得力大将,竟然一次次都给他蒙混过关,重开互市,赏赐钱帛,就这么养了白眼狼!这次出兵要不是父亲和巡抚张部堂商定,而后又一战而定,这家伙说不定还能继续蹦跶下去!”

李成梁听着李如松对王杲的说明解释,又补充道:“女真和蒙古一样,都曾经建过国,虽不曾定鼎中原,可终究和倭寇以及那些西南蛮夷不同,所以,从国朝之初的策略,那就是分化,捋平拔尖的以及刺头,若有想当第二个完颜阿骨打的,全都拔掉。如建州便是分割开来,成了左右卫。但使他们各自为政,群龙无首,那就不足为患了……”

汪孚林听着李成梁侃侃而谈,心里暗自纳罕。如果不是在他面前说说而已,那么李成梁这着眼点很清楚,又怎会造成几十年后养虎为患?他心里这么想着,又继续听李成梁开始说起和王杲齐名的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王台。当李成梁说到王杲败亡之后,一般女真首领不肯更不敢收留,很有可能去投奔哈达部首领王台,却不知道他早已行文王台,一旦抓到王杲就立刻送来的时候,汪孚林正思量之间,突然就只见李如松侧头往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父亲,似乎是有信使来了。”

汪孚林立刻知机地说道:“既然大帅有事,我和内子就先告辞了。”

“不用,此时此刻,绝对是好消息,而绝非是紧急军情!”

李成梁既然很肯定地这么说,汪孚林本来就想听听,立刻不动脚了。而小北见李如松瞥了李成梁一眼,随即快步往那信使走去,她就退后一步避到了汪孚林身后。谁料李成梁正事说完,竟然又对她起了兴趣,开始问她从谁习武,三两个问题下来,她竟是忍不住有点出汗。毕竟这又不是戚继光,她总不成对谁都说实话。总算捱了片刻,李如松回来了,她这才如释重负。

“父亲,王台果然把王杲送来了,辽东巡抚张部院收了人后,令押送广宁,而后送进京去献俘!”李如松眉飞色舞,也顾不上汪孚林和小北在场,直截了当地说道,“王杲肆虐辽东三十余年,这一次送去京师献俘,皇上和首辅大人必然为之大悦!”

李成梁虽说猜到可能是这么一件要紧事,下头才会急急忙忙先禀报上来,可真正证实,他仍是心情大好。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汪孚林突然提出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要求。

“大帅,等到那王杲押来广宁之后,能否让我去瞅一眼?”

第五四六章 历史的节点

对于汪孚林的这个要求,李如松觉得很纳闷。要说人家是来找茬的吧,可汪孚林和小北虽说出过门,偶尔也会把盯梢的人甩脱,不知道钻到哪去干什么,不过大多数时候都还是挺老实的,更何况,汪道昆这个兵部侍郎自从上任以后就没找过辽东的茬,更不要说父亲在首辅张居正面前的地位不下戚继光,今年去京师送年礼的人回来,还说首辅大人却珍物,就收了点土产,说是对大帅器重有加。可要说不是来找茬的……汪孚林好端端的要见王杲干什么?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后,一大清早,汪孚林就又带着小北笑嘻嘻找了来,对他提出了一个让他更加瞪大眼睛的要求。

“你要学女真人的话,想找个通晓女真话的人教你?”李如松盯着汪孚林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要学女真话干什么?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虽说听起来都叫女真,但方言都不大相同,学起来得费老大的劲,你这又是何苦?”

“这一仗打完,抚顺那边肯定会重开互市。李大公子你也知道的,松明山汪氏起自于商贾,曾经是扬州有名的盐商,可现在许家程家崛起,汪家的生意大不如从前。而我家那位伯父起复之前,松明山汪氏的很多外务,都是我打理的,虽说如今我好歹算是个进士,可积习难改,既然到了辽东,总想要了解了解互市的行情,说不定日后就往这条线做做生意。李大公子要是不信,尽可以让人去打听打听,我汪小财神的名声也算是挺出众的。”

小北明明听到汪孚林之前口口声声对自己说,对于到辽东做生意没兴趣的,现在却看他一本正经在李如松面前说瞎话,着实又好气又好笑。这时候倒知道夸自己是财神了,从前还对人说自己是灾星呢!然而,腹诽归腹诽,作为妻子的她还是适时帮衬了一把:“李大公子,我家相公这话听着像是自卖自夸,但他这人赚钱倒还是有一手的,想当初家里能够从负债累累到现在的颇有盈余,也都是他操持。他一手炮制了一个徽州米业行会出来,至今还当着会长。”

李如松听小北又详细解说了几句,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如今不比明初,大商人出身的文武官员非但不会受到歧视,而且早已渐渐自成体系,比如出自蒲州的王崇古张四维,不都是顶尖的晋商出身,在朝也常常为那些晋商谋利,其中尤以重开马市为最?可人家自己至少是不会亲自沾手这种铜臭的、汪孚林却反其道而行之,甭管这话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他要是还不答应这简简单单的要求,那就是真得罪人了。

更何况,汪孚林要是真的别有用心,就今天这话传扬出去,科道言官的唾沫星子喷过来,就很难在官场立足!

“行,我回头帮你看看可有这样的人。”答应了这么一件事,李如松心中一动,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倒是父亲这一次打破古勒寨,带回来一批女真少年,你和弟妹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看看?”

打破古勒寨后俘获带回来的女真少年?那么会不会存在某种极小的可能,自己此来辽东最大的目的之一,某个日后叱咤风云的枭雄就在其中?汪孚林一下子不能淡定了,整个人都陷入了疯狂的掐指计算中,随即一千次一万次痛恨自己前世里为什么就不是一个民间历史学家。

李如松竟然连弟妹这种称呼都直接叫出来了,小北也不知道人家是存心亲近,还是故意试探,反正她其实并不太乐意成天和李家那些儿媳妇们厮混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宿夫人极其难伺候,却对她还算不错的关系,哪怕她都已经是罗敷有夫的人了,那妯娌三个还是常常看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倒是李成梁和宿夫人唯一的女儿李如敏和她还算合得来。

所以,见汪孚林仿佛在发愣,她就主动答应道:“那就去看看吧,只不过我要看中了谁,李大哥可敢挑来送我?”

虽说宿夫人提过彼此称呼不用那么生分,但小北一直没改口,可刚刚李如松叫了一声弟妹,此刻就听到她直接一声李大哥,顿时觉得这丫头挺好玩的。他想都没想就欣然笑道:“不过是一群战俘而已,虽说侥幸逃了性命,但本来也要发配去养马筑营做苦役,战时便作为奴军冲阵当炮灰。要有其他军将挑中去当亲随,那就是最好的结局了,你要我就送你,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有一条,你家相公吃醋可别怪我。”

小北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李如松给调戏了,见人已经大笑转身先走,恨得牙痒痒的她便扬声说道:“上次夫人还提过,说是李大哥你身边家丁一个赛一个英俊,要真有那么出色的,我一准先给你留着!”

走在前头的李如松闻言差点一个踉跄。要说军中好男风,那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可他却货真价实只好美人不爱男色,只不过谁不喜欢身边用的人也能精神一些,省得看着也心里烦?想到之前在万紫山上就是自己主动去招惹这对夫妻的,他突然有些莫名后悔。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多事,要么就在问了那一两句后,没有出剑试探,也省得后来这一堆麻烦!

小北见李如松走得飞快,纯当没听见自己的揶揄,这才用胳膊肘撞了撞有些发愣的汪孚林:“喂,发呆什么,跟着去看看啊!”

正在那掰着手指头算大概年份的汪孚林这才恍然惊觉,干咳一声就冲着妻子竖起大拇指道:“这次带你出来真是带对了,赶紧走!”

否则若是真的发现了人,他还得想该怎么开口,谁知道小北嘴快先定下了基调!

汪孚林本以为李如松要带自己去的是战俘营,却没想到他带着自己和小北到了一处正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

如今对于东南来说,已经春暖花开,但关外却还是乍暖还寒,可这里一应人等全都是赤裸上身,有的扛木头,有的推石头,分明正在建造营房。而其中大多数人的身量都相当矮小,往往要两三个人才能扛起一根木头来。监工的军卒全都是五大三粗的壮硕军卒,每人手上都提着一条皮鞭,若有人动作迟缓,又或者偷懒耍滑,立时便是一鞭子点过去。即便如此,没人敢呼痛,更没人敢求饶,只有监工不时的吆喝声以及鞭子声。

策马而立的李如松斜睨了一身男装的小北一眼,本还以为她看到那些赤裸上身的少年战俘,或许会羞怒,可却发现她只是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却没有过激的反应。而汪孚林也只是眼神闪了闪,没有对如此苛待战俘的行径指摘半个字,须知他本来还以为汪孚林会至少来一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

汪孚林确实有一瞬间动过恻隐之心,但须臾就完全被摁了下去。明朝自从立国之初开始,对女真就一直都采取招抚和高压政策结合的策略,而与之伴随而来的,则是无论建州女真还是海西女真,一旦崛起之后就会因为掠夺人口财富又或者纯粹的报复,用铁蹄踏破辽东的土地。一来二去,这种仇恨根本就不可化解,努尔哈赤带领女真人崛起之后,手段又何尝不残酷?

而李成梁的治军作风,其中最有名的一条,便是嗜杀。尤其是在打女真的时候,据说动辄屠城,此次打古勒寨应该是如此,而日后努尔哈赤的父亲和祖父,就是这么死的。这么多年明军杀了多少女真人,可女真人每年又从辽东劫掠过去的人口有多少,这笔血债怎么算都是没法算的。

见李如松朝自己看了过来,他就淡淡地说道:“想到昔日靖康之变后,宋国从王公贵族到后妃公主全都被掳劫北上,多少人便凄凄惨惨戚戚死在五国城的遭遇,我自不会有那妇人之仁。”

李如松对这话大为赞同:“朝中就是有些人常把仁义两个字挂在嘴边,完全没瞧见这些年来战死辽东,子哭其父,父哭其子的军属之家有多少。”

小北倒是很快调节了心情,见李如松那些随从上前去应付匆匆过来的几个军官了,她就岔开话题问道:“话说回来,这些战俘在此服苦役,似乎也用不着李大哥你亲自过来查看吧?你本来是上这儿做什么的?”

汪孚林也同样就想问这个问题,妻子代替自己问了,他心中暗赞一声知夫莫若妻,当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东张西望。

李如松从母亲宿夫人那里,就知道小北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当下耸了耸肩道:“父亲让我挑几个机灵点的,放在总兵府为亲随。教他们汉话,学会汉字,这些都是通晓女真地理的,只要能够用汉化磨软他们的心志,以后说不定会另有所用。”

就是这个!

汪孚林一下子抓到了重点,再看看那些做着最劳苦工作的女真少年俘虏,暗想努尔哈赤兄弟如果真的在古勒寨被打破后为李成梁俘虏,沦落到眼下这境地,在繁重的劳役下,能活几年那都是要烧高香的,怎可能轻易又逃回去?也只有李如松这样的解释,这才能说明问题。

小北看到不远处一个粗壮少年一跤跌倒,可招来的却是凌厉的皮鞭,俯卧在地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终于流露出一丝不忍的眼神,但嘴里却问道:“可那难道不会养虎为患?”

“弟妹太高看他们了!虎?别说现在顶多就是虎崽子,就算是真的山中猛虎,到了广宁这一亩三分地,也得给我老老实实跪着当狗!”李如松冷笑一声,抱手说道,“既然要当有用的狗那样养着,自然要拴上套子,提牢脖子,而且要多养几条,让他们在獠牙锋利了之后,彼此互相去咬。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了。现在他们想要当狗,也要等他们今天能够幸运地爬出来见我,那才能有这个机会!”

第五四七章 鹤立鸡群

尽管小北已经对李如松不大陌生了,知道这位辽东总兵的大公子除了言语直接,有时候粗鲁到有些粗暴,又是争强斗狠的人,可此时此刻听到他用那样赤裸裸的话揭开那种血淋淋的现实,她仍然忍不住心里一跳。然而,她曾经从千金小姐沦落到颠沛流离,也曾经在县衙中手刃过太湖巨盗,见识过很多同样血腥残酷的事情,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最终没有做声。

而汪孚林那就更加镇定了。他眯了眯眼睛,带着几分狐疑问道:“那李兄打算如何挑选那些幸运儿?这些女真战俘,是大帅从古勒寨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你若是做得太过头,御史弹劾倒是兴许未必那么严重,可大帅那边也不好混过去吧?”

“世卿你到底是读书人,不知道军中某些狠辣的手段。比如说,给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让他们去完成,看他们如何挣扎求存,如何互相算计,如何最终爬到终点;比如说,让他们彼此厮杀到死;又比如说,以这个修筑营地的工程作为目标,告诉他们干活最多的最好的,到时候就能脱离这个苦役营,让他们去流汗流血;再比如说,让他们互相告发,若是能揭破同伴逃跑又或者其他图谋的,我就把人从苦役营里捞出来……”

见李如松说这些的时候,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活脱脱一个阴森恐怖的恶人,汪孚林突然善意地提醒道:“李兄,我得提醒你一件事。你这个人说谎的时候,常常会不经意地轻轻动肩膀。”

小北还以为汪孚林打断李如松,是提醒他不可太阴毒,没想到却是迸出了这样一句话,呆了片刻就扑哧笑出声来,随即赶紧别过头去。而李如松则是下意识地往左右肩膀上瞄了一眼,等意识到汪孚林这话很有可能是故意的,他这才不怒反笑了起来。

“你说对了,我还没那么大闲工夫,要从这些苦哈哈的战俘身上取乐。要挑人嘛,很简单,他能做什么?如果没有价值,就让他在太平时期做苦役,打仗的时候充作炮灰。能者才有培养的价值,无能者就自己在这里等死吧。”

对于这样的回答,汪孚林觉得还差不多。毕竟,之前和李如松相处的这段日子,他没觉得这位大公子性格那样恶劣。屠城是一回事,把战俘纯粹当成劳动力是一回事,可拿着人命当取乐那又是一回事。等到他和小北跟着李如松穿过这宽阔的营地,看到不少干活的人偷偷往这边瞧看,那些眼神中分明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怨恨、惊恐、愤怒,他只扫视了一圈就放弃了从中找人的可能性。

而且,他所知道的努尔哈赤那个名字,是根据满语翻译成汉语之后的结果,到底怎样还说不清。而且,万一人家随便捏造一个姓名呢?他眼下只需要挑一个当初在古勒寨中应该有点身份,而且比较机灵,但年纪也不算太大的人就行了,到时候学一下当地土语,然后再慢慢打听消息,没有必要纠结于非得毕其功于一役,赌自己的运气爆棚。

总兵府大公子的驾到,对于统管此地的千户岳光而言,着实是一个惊喜。监管这些年纪全都不超过十五岁的女真少年战俘,绝不算什么重要的任务,甚至可以说是不受重视,而李如松不但是李成梁长子,而且年纪轻轻就已经战功不少,他当然希望至少在人前混个脸熟,以后能够被提拔到大帅身边,能有仗打,能立战功。所以,李如松说要挑几个机灵的女真少年作为侍从,而且挑明说是李成梁要的,他一点二话都没有。

可他正打算出去,却只听背后传来了李如松的声音:“去挑人的时候,你记得问一声,让他们想好了,究竟能做什么。要是只会那些谁都会的力气活,没有什么出众的能耐,那就不要带来了,我还没那样的闲工夫。对了,一定要会说汉话,这是最基本的条件。”

岳光愣了片刻,在心里一琢磨,立刻连声答应离去。一刻钟之后,他就带着十几个少年鱼贯而入。就只见他们还是如同之前一样精赤上身,但本来尘土满面的脸却总算是洗干净了,垂手低头,没有一个抬眼的。在听从岳光的命令跪下行礼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表现得异常顺服,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汪孚林虽说从这些人一进来之后,就开始仔细观察,奈何那一张张脸乍一看去都长得差不多,没有谁表现出虎躯一震,就让人另眼看待的王霸之气,当然这也不奇怪,真要有那种角色,在被俘的时候兴许就被一刀宰了。反正他今天是被李如松捎带过来看热闹的,这会儿就严格遵守一个观众的应有素质,在李如松没吭声之前,纯当不存在。当小北有些不耐似的动了动身子时,他立刻冲其摇了摇头。

果然,足足等了许久,岳光这才接到了李如松的暗示,立刻大声说道:“大公子奉大帅之命到这里来挑人,你们都会做什么,一个个好好说。从左到右,从前到后,一个个说,别给我乱了次序!”

“小的会硝制毛皮,会钻木取火,会伺候花草。”头一个开口的少年应该是在外头就想好了,用一口比较生硬的汉话吐出这些话后,发现没得到任何回音,不禁有些心急地抬起头,可当接触到李如松那冷冷的目光时,他那到了嘴边的讨饶以及解释却硬生生地全部冻住了。直到脑袋被人重重摁在地上,这才再不敢发出任何异声。

“小的跟一个兽医学过,会给马看病。”

“小的跟人学过造房子。”

汪孚林在一旁听着,心里却忍不住琢磨,怎么就没听到那招牌的奴才两个字呢?不过也是,女真人大多不懂汉语,怕是这两个汉字还没通行。说起来,那个曾经在靖康之变中把自我中心的宋国打得满地找牙的金国,宗室大臣可从来不像满清那般奴化严重,从没听说过金国那会儿,皇帝和臣子之间叫什么主子奴才的,可以说是最快速度从奴隶制转化为封建制的典范。正因为如此,后世才有人口口声声说满洲和真正的女真根本不是一回事,而是什么通古斯人,至于八旗那变态的主奴制度,更不是什么女真遗存。

听李如松之前所说,还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可想什么就来什么,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只听得有人畏畏缩缩地说:“奴才对于抚顺关外东边的山河地理很熟悉。”

小北倒也罢了,汪孚林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待见李如松面色虽说如常,但原本支着脑袋的手却垂了下来,他就知道李如松也没把这话当成耳旁风,只是没有出声做出反应罢了。而接下来又是两三个很没新意的回答后,他就又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会驯马,不管什么样的烈马,我都能驯服。”

这小子吹牛说大话的吧?

汪孚林瞅着那个瘦弱如同芦柴棒的小个子,心想这家伙顶多就十岁,十岁说什么能驯烈马,而且是在李如松面前,不怕人家真的找匹烈马给你试试?他正这么想,李如松果然嘿然笑道:“好,来人,去找匹烈马来,让这小子驯服了来见我!”

见那说话的小个子利索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扭头出去了,汪孚林忍不住为之大讶。难道这不是吹牛,而是当真的?耐着性子等到接下来四五个人一一说完,除却一个吹嘘武艺超群的,其他大多数人会的东西都比较普通,而且没有一个人敢自称读得懂汉文书籍。由此可见,在如今女真仍处在分崩离析的情况之下,就算他们掳掠过汉人,也许其中还有读书人,也不会将其放在什么要紧位置,能说汉话不奇怪,能看汉文书那就不大可能了。

因此,他也懒得看李如松接下来会如何考问这些人,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我对那小家伙的驯马很感兴趣,先过去凑个热闹。”

“我也去看看。”小北最是夫唱妇随,更何况汪孚林的建议更对她胃口,也跟着噌的一下站起身来,笑嘻嘻拱拱手就跟着溜了。

李如松见这夫妻俩走得飞快,原本也想去瞧瞧,现如今却不得不先把自己惹出来的事情先给完结掉。虽说岳光带来的这些人中,应该是这位千户认为的比较聪明机灵的了,可明显不符合他的要求,那个说自己熟悉抚顺关外地形的更扯淡了,都打过古勒寨,明军还会不熟悉那边的地形?辽东这两百多年来,对女真大规模用兵也有很多次了。倒是那个自告奋勇的十岁小家伙有点意思。

不过,若那只是吸引他的注意力,实则没有那本事,那么他接下来就只能亲自去挑。这种大海捞针的事平时他是绝对不会做的,可这次因为在汪孚林夫妻面前说过大话,至少总得选几个真正出挑的。之所以之前父亲凯旋回辽阳时没有先挑选,是因为辽东巡抚张学颜一直都在。

等等,此次父亲破古勒寨,总应该抓到了几个女真酋头的子孙,又怎会就这么几个货色?有人在藏拙?

“如果真的是破了古勒寨后抓到的所有不满十五岁的女真少年都在这里,那么,刚刚那十几个之外,一定有人在藏拙,毕竟俘获的总该有几个女真族酋的子孙。”

这是汪孚林站在跑马场边上,低声对小北说的话。而在场中,已经有人放出了一匹不停尥蹶子打响鼻的貌似烈马,而那个自称能驯马的十岁少年,此时此刻在手心里吐着唾沫,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见此情景,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暗想莫非真的有十岁能驯烈马的少年英杰?而且此人在那群貌似驯服的女真少年中,确实显得不一样,只从自称当中就可以窥见端倪。

若是真的能够驯服烈马,到时候等待这小子的是死还是活?

汪孚林眯起眼睛的一刹那,正看到那芦柴棒似的少年犹如离弦利箭一般,朝着那匹没了人牵引正高声嘶鸣的烈马冲了过去。

第五四八章 孤注一掷

尽管要驯服烈马的不过是一个十岁左右的芦柴棒少年,但选出烈马的人并没有一丁点放水的意思。那匹烈马确实是一匹脾气最不好的公马,尚未阉割,而且也没有鞍辔,马头两侧是漂亮的棕黑色鬃毛,确实是一匹很不错的马,也不是没有军将对其感兴趣,打算驯服为坐骑,但最终多失败了。不但如此,那奔跑的速度,冲撞的力度,曾经让不少人吃过苦头,所以这时候来看热闹的何止汪孚林和小北,围栏边赫然是一堆人。

当看到那直奔烈马冲过去的少年敏捷地避过朝自己踢过来的蹶子,一把抓住鬃毛,利落地翻上马背,场边传来了一阵起哄声。那却不是叫好,谁都知道,要驯服这种烈马,骑上去不过是最简单的第一步,如何能够不被甩下来,而且能够坚持越长越好的时间,而同时在马背上那段时间里,把这匹马给驯服,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果然,觉察到背上落了一个人,那匹棕色的高头大马立刻开始暴怒了起来,先是高高尥起了蹶子,紧跟着就一个劲打响鼻,开始满场乱跑了起来,时不时举起前蹄又或者抬起后腿,想要把背上的人掀翻下来。芦柴棒少年在坚持了一小会之后,终于仿佛支撑不住了似的,从马背上滑落了下来。见此情景,饶是小北本只是看热闹的,也不由得发出了低低的惊呼,而汪孚林却按住了她的肩膀说:“还没完,那小子不简单!”

话音刚落,刚刚才从马背上滑落的少年竟是差之毫厘地躲过了要从他身上踏过的马蹄,巧妙从马腹底下钻了出来,随即又落在了马背上,而这时候,他的手上竟是多了一条绳子。汪孚林不清楚那是他驯马之前讨要来的,还是刚刚趁着滑落马背捡上来的,就只见其紧紧俯下身去,手脚很快地将绳子在马颈上绕了几圈,而后又在马肚子上绕了两圈,不多时竟弄成了一个缰绳再加单边简易马镫!有了如此辅助,芦柴棒少年紧紧抓住绳子和鬃毛,任凭烈马如何闹腾,赫然稳住了。

这时候,四周围终于传来了几声叫好,哪怕最初毫不看好他的人,也忍不住露出了赞赏的表情。而汪孚林见这小家伙骑在马背上,并不是任凭那坐骑烈马闹腾不休,而是时不时腾出手来,将那小拳头往马身上不停地擂去,嘴里还发出了各种意义不同的呼哨,他不禁沉吟了起来。

十岁的少年能够驯马,或许有点出奇,但是自己练的,还是别人教的?而且,他是孤身一人被大破古勒寨的辽东兵马掳来,又或者是还有其他同伴?

汪孚林正这么想着,突然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心!”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却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猛然推开。踉跄了好几步,这才稳住身子的他抬头一看,就只见那一人一马不知何时往自己这边狂奔而来,此刻距离自己刚刚所站的围栏不过一两步远,如果他不是被小北推开那几步,就真的遭殃了。

那匹性子暴烈的坐骑正腾空而起,仿佛要从围栏跃出去。意识到那芦柴棒少年驯马是假,逃跑是真,而这样的情景出现在眼前正在修造的营地,很可能会引起骚乱,而后果便是极可能有更多人趁此逃跑,他登时挑了挑眉,但随即就笑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正在这么想,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喝,紧跟着,一个人影就从他的头顶腾空而起,在围栏上借力一点,下一刻就一把抓住了马背上那少年。随着那匹烈马安然跨过围栏落地,随即疾驰了出去,马背上的两人却先后滚落在地,汪孚林醒悟到是小北气不过出手,也顾不上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冲了上来,正在堵截那匹跳过了围栏撒欢四处跑的马,立刻快步赶上前去,却发现灰头土脸的小北已经用膝盖压在了那芦柴棒少年的脊背上。

小北一想起刚刚汪孚林呆呆出神,险险伤在马蹄下,心里就一阵后怕,因此二话不说就把人摁在地上。侧头看见汪孚林过来,她立刻问道:“你没事吧?”

汪孚林见那芦柴棒少年死命挣扎,可后腰脊背被小北很有技巧地制住,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用不出来,他就笑了笑说:“多亏你推那一把,正好避开。这小家伙倒着实懂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要不是你截住,他说不定真的能跑出这马场。可这又不是一望无际的荒野,逃出去兴许能找个地方藏身,广宁城乃是军管,总兵府一声令下六门关闭,甭管有多少人趁乱逃脱,事后一个不少都会被抓回来,到时候也不知道要掉多少脑袋!”

他知道之前被选上去的人全都能够听得懂汉话,果然这话说出来,他就只见原本拼命挣扎的芦柴棒少年渐渐消停了下来,眼神中有些黯然,却死死咬住了嘴唇没吭声。此时此刻,四周围不少看热闹的人也都围了过来,尽管大多数人都不认识汪孚林和小北,但看到又或者知道他是跟李如松来的却很不少,少不得上前关切一番,更有人恼火于这场大乱子,说出来的话杀气腾腾。

“这小兔崽子着实狡猾,杀一儆百,让这些小建虏知道厉害!”

“那也得大公子发落,这小子太过刁滑,不如先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免得他再耍花招想着逃跑!”

见已经有人拔出刀来,芦柴棒少年瞳孔猛地一收缩,继而声音沙哑地叫道:“杀了我!”

见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两个人没有什么反应,他不由得提高声音叫道:“快杀了我!”

小北把这芦柴棒少年从马背上掀翻下来,只不过是因为恼火这家伙好死不死非得从自己夫妻俩这边突围,险些就伤着了汪孚林,可听到周遭那些人一个个喊打喊杀,要杀鸡儆猴也就算了,挑人手筋脚筋这种话,听来却让人很不舒服。她正想反唇相讥这些事后放马后炮的家伙,却只听汪孚林开口说道:“这小子是死是活,把人带去见李大公子再说,这会儿动私刑实在不妥当。劳烦诸位去找几根绳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