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没关系,是我忘了他的脾气,带了他出来却没看好他。”沈懋学的脸色有些苍白,甚至连嘴唇都不见多少血色,“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和李家那些家丁厮混在一起,学女真人那些方言,打听女真人的习俗,也打听过被掳掠的辽东军民在女真会怎么样……要不是什么都清楚,他也不至于那么毅然决然就一定要去。大牛和阿虎都是沈家的世仆,一个是士弘的奶哥哥,一个是我乳娘的小儿子。真要出什么事,我回去何止对不起我大哥一个?”

汪孚林被沈懋学这么一说,心情就更加沉重了:“李二龙和赵三麻,都是我之前考乡试的时候在南京认识的,从前在胡梅林胡部堂那儿当过兵,打过倭寇,虽说不如戚家军那样战无不胜威名赫赫,却也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好男儿,而后被遣散,朝廷就不管他们了,他们也没过上什么富足的日子,我许诺让他们能够不用去赶车抬轿过后半生,把镖局开到了南京,他们这才跟了我。要是他们不能完完好好地回来,我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去南京了。钟南风那些兄弟,在杭州把镖局经营得红红火火,走上了正路,一直都惦记着他们的把头,要是人不能回来,我真不知道该在呢么向他们交代。”

汪孚林说到这里,一样苦笑不已,随即又扭头看向了那边正在交谈的赵德铭和李晔:“而且,算一算我到了这抚顺关后,前前后后折腾出多少事?此次之后,恐怕我就要被列为辽东最不受欢迎的人士了。”

饶是沈懋学心情郁结,此时仍是不由自主被逗笑了。两人回首望向西面,就只见一轮红日缓缓落下,黑夜眼看就要来临了。

“明天就是第九天了。”汪孚林低声念叨了一句,双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看着天边渐渐跃升起的那颗星星,“只希望老天爷开点眼,吉人自有天相。”

第五八八章 出人意料的伏杀

作为常常往来于抚顺马市,靠着敕书低买高卖,狠狠赚了一大票的名人,觉昌安无论在辽东还是在建州女真,都颇有点名气。可不少实力雄厚的女真族酋提到这个人时,全都会轻蔑地吐上一口唾沫。

“就是那个自己没实力,就四处娶媳妇嫁女儿嫁孙女,然后求爷爷告奶奶联姻,花大价钱借了亲家兵马,和仇敌打仗的那个老家伙?那时候栋鄂部是大败了,可这个自称宁古塔贝勒的可没少付出代价,不得已才被王杲拉拢了过去,跟着一边杀辽东的人,一边抱李成梁的大腿,怪不得王杲死了他都没死,这老家伙脸皮比牛皮还厚!”

所以,最初得知觉昌安之前被李成梁俘获的一个孙子跑了,以至于觉昌安人被扣在抚顺关,心急如焚的几乎全都是他的嫡亲子孙,而其他人甚至于他的亲兄弟亲侄儿都在幸灾乐祸。所以,几个扈从连续两天没在抚顺关外看到过觉昌安出现在城墙上,全都意识到情势不好,当即不眠不休,昼夜赶路,匆匆忙忙赶回赫图阿拉报信。

面对这样一个几乎相当于凶信的噩耗,本来正生着一场小病的塔克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父亲有诸多兄弟,平日里共同抵御外侮,对外号称宁古塔六贝勒,但自己人之间也颇有龃龉。总算因为觉昌安善于左右逢源,又有礼敦这个长子冲锋陷阵,故而始终盖过了他的那些伯父叔父,势力最强。

可一旦觉昌安倒下,他那几个还在的叔伯会是怎样一番态度?要知道,沸沸扬扬的传闻中一直都说,正是因为觉昌安出卖王杲,这才以至于古勒寨被破,只不过是碍于王杲被押去京城,绝对死定了,而王杲长子阿台附庸于海西女真部,麾下根本没有多少部众,觉昌安的实力又保存尚好,这才暂时没人生事。可现在若是别人知道,觉昌安也许已经死了……

不说别人,觉尔察城中,已故大伯父德世库的三个儿子肯定就会闹事,还有一直心向王杲,以至于为了掩护王杲而替死的小叔宝实之子阿纳哈在章甲城的那几个兄弟,全都会闹起来!河洛葛善城的索长阿一面联姻王台,一面联姻富察部,也不是省油的灯!

“来人,去传信,去告诉大哥……等等,先回来!”

女真素来成婚就分家,其中能够完全继承父祖的爵位又或者基业的,一则看是否受宠,又是否有相应的手段和实力,另一则就要看是否能活得长,子嗣是否够多!

所以,觉昌安的几个儿子当中,论战功是长子礼敦最高,不过礼敦虽先后有过好几个儿子,可活下来的只有两个,而礼敦自己也年纪大了,不如从前那样能够为父亲觉昌安东征西讨,只能靠着巴图鲁的身份震慑人。而二子额尔衮和三子界堪才具平平,儿子都还小,养不养得住还在两说,四子塔克世则在婚姻上最有机缘。

因为塔克世前后娶的两个妻子,全都出自最强盛的部落。喜塔喇氏是王杲的长女,而纳喇氏则是海西女真哈达部王台养女,喜塔喇氏生了三个儿子,除了努尔哈赤舒尔哈齐之外,幼子雅尔哈齐还很小,而侧室李佳氏又生了穆尔哈齐,因此塔克世家中可谓人丁最兴旺。身为丈夫,塔克世却对没有儿子的继妻纳喇氏素来言听计从,甚至对纳喇氏苛待发妻所出的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不闻不问。虽说他在才能上也远远不及长兄,可却架不住他会笼络人,父亲的心腹几乎人人都向着他。

所以,最初找长兄商量的念头一下子就被塔克世打消了。

父亲当年虽说是以四子的身份继承了祖父的家业以及朝廷加封的世袭官职,但最初分家产的时候也没比兄弟们多多少,即便如此,大伯父德世库还勾结外人,一次次谋算父亲,要不是长兄能打,父亲又处事圆滑,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这个朝廷封赐的世职早就拱手让人了,也不会弄到那么多敕书。现在父亲若真的有什么万一,礼敦振臂一呼,可以想见上上下下全都会听他的,这样一来,他岂不是要变成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但是,想到赫图阿拉附近是父亲那些兄弟筑起的五座小城,河洛葛善城的三伯父索长阿是父亲之外来往抚顺马市最多的,消息也最灵通,为人又最爱金帛,一直都觊觎赫图阿拉的富裕。而章甲城的六叔宝实那几个儿子一直都是王杲的拥趸,再加上阿纳哈替王杲而死,所以深恨父亲此前的出卖,如果没有大哥礼敦的勇武,光是同宗同族的叔伯兄弟这一关就很难抗得过去,他思来想去,最终不得不服软。

“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哥,别透露我已经知道。就说我重病不起,有什么主意,请大哥来拿!”

等那几个报信的扈从答应一声,立刻去见礼敦了,塔克世这才立刻命人叫来了纳喇氏。他往日对这位年轻貌美而又背景雄厚的续弦妻子颇多容忍,言听计从,这次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你带着雅尔哈齐,再加上两百人,去哈达部看看你家里人。”

纳喇氏刻薄归刻薄,可生在战事多如牛毛的女真,再想到觉昌安多日不归,脸色顿时就白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低声问道:“要不我到时候去向大汗借兵?”

海西女真哈达部的王台和王杲一样,都自称过大汗,只不过往日下属部众大多数时候还是称呼贝勒而已。对于纳喇氏这样的提议,塔克世没好气地冷笑了一声:“我那些叔伯兄弟里,和哈达部联姻的又何止我一个?我的堂兄,章甲城的务泰,娶的可是你那个阿玛的嫡亲女儿!而咱们上次终于求得了哈达部出兵对付栋鄂部,付出了多少代价?你别想这么多,我也就是为了防止万一,大哥要是真的发疯,我会拦着他的。”

纳喇氏顿时有些讪讪的。她勉强答应了一声,嘴里却低声嘀咕道:“就是那两个不知感恩的小子惹的祸,好好的在古勒寨中逃出一条性命,李大帅又看重他们,干脆就好好呆在广宁,跑什么跑?若是阿玛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算死了也抵偿不了这罪!若要带一个儿子去哈达部,怎么也该是年长的穆尔哈齐,带那么小的雅尔哈齐干什么!”

雅尔哈齐可是那个女人生的,穆尔哈齐的生母虽在,却不过是侧室!

“够了!这种时候你还有心说这样的怪话?”

塔克世怒喝了一句,见纳喇氏慌忙转身就走,盘坐在炕上的他不觉心烦意乱。之前李成梁送信告知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在辽东总兵府时,父亲觉昌安就告诉了他,早就认为他们死了的他还有些欣慰。毕竟,哪怕是联姻,他和喜塔喇氏也有过一段还算和美的日子,否则也不会有三个儿子。但因为王杲势大,压着他们常常要带兵前往古勒寨听候驱策,一次次跟着往辽东寇边,喜塔喇氏一死,他自然就顾不上那三个儿子。可现在看来,那两兄弟真是祸害!

想到这里,他就开口吩咐道:“把雅尔哈齐带来!”

当有人把一个八岁的童子带到面前时,塔克世看着这个显然有些畏怯自己的儿子,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他把眼睛一瞪,沉声喝道:“还不过来?”

因为母亲死的时候才只有两三岁,所以雅尔哈齐一直都是交给李佳氏抚养,反而和努尔哈赤以及舒尔哈齐兄弟不大亲近,在父亲面前还不如庶出的兄长穆尔哈齐来得自然。勉强答了两三句话,听到父亲要自己跟着继母纳喇氏去海西哈达部,他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可却偏偏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老半天,他最终说道:“阿玛,昨天我跟着恩琪他们几个出城打猎的时候,好像看到三哥了。”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塔克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思地一把揪住雅尔哈齐的领子,把人拖拽到了跟前,厉声问道:“在什么地方,怎不早说?”

“我只是远远看到有人骑马经过,看上去有点像三哥……”

在父亲的逼问下,雅尔哈齐吞吞吐吐说了自己在赫图阿拉城附近的一片林子看到舒尔哈齐一人单骑出现,看到自己又跑了,眼见得塔克世撇下自己立刻匆匆出门,哪里还有半点所谓养病的样子,他想起那时候正是伯父界堪的外甥恩琪指给自己看那疑似舒尔哈齐的身影,小脸上不禁满是迷惑。

然而,纳喇氏还没做好那些必要的准备,更还没来得及带着他离开赫图阿拉远道前往海西哈达部,礼敦正在心急火燎地和额尔衮界堪商议应付变故,另一个噩耗就突然传来。

带着十几名心腹出城的塔克世在赫图阿拉城附近的林子里被人伏杀了!

又惊又怒的礼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拍案而起,厉声喝问道:“他不是说重病在身,所以连议事都来不了,怎会偷偷摸摸出城?”

听到这样的质问,界堪不禁冷笑道:“这还用说吗?鬼鬼祟祟必有隐情,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四弟一直都对继承阿玛的位子很热衷。可这次居然还不清楚阿玛的死活,就这么心急地出城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却没想到撞到别人的手心里了。大哥,当初阿玛和这些兄弟在相隔最少五里,最多只有二十里的地方建城居住,说什么可以相互支援,可现在阿玛被扣在抚顺关,别人就欺负到头上来了!

别人恐怕正等着我们去抚顺关兴师问罪,这样阿玛的世职就能货真价实地落到他们手里,而我们身为儿子还不得不去,现在四弟被人暗算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向章甲城,又或者是河洛葛善城算一算账!毕竟阿玛的生死还说不好,四弟却是货真价实被人害了!”

界堪这么一说,额尔衮也立刻跟着附和,面对这样的提议,礼敦不由得陷入了两难。可他终究能够意识到,自家这样的家业和兵强马壮刚刚灭了古勒寨的辽东总兵府相比,硬撞上去无疑是以卵击石,两个弟弟说的确实是没办法的办法。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点了点头。

“也好!既然有人认为我们赫图阿拉城好欺负,那就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巴图鲁还没老到骑不上马,挥不了刀!我很早就对阿玛说过,他们六兄弟分居六城,每一次打仗都被人各个击破,这就好比一只手五根手指头各打各的。现在他们既然趁着阿玛没有音信玩出这种手段,那么就别怪我们动手!”

第五八九章 艺高人胆大

当赫图阿拉陷入了战时总动员,马匹从马厩中拉了出来,简陋的兵器被磨得铮亮,人马在礼敦的亲自激励下充满了斗志,准备先给疑似刺杀了塔克世的章甲城重重一击的时候,赫图阿拉城一处偏僻的土屋中,一个身影突然闪了进来,正是王思明。他机警地往四下里看了一眼,而后冲着守门的大汉点了点头,又瞅了一眼院子里那几个百无聊赖的女真人,这才钻进门去。

屋子的角落中。就只见引发了抚顺关内关外一场巨大风波的舒尔哈齐正盘腿坐在那里,人比之前又消瘦了几分,但精神却还不错。但最重要的是,屋子中央椅子上大马金刀盘着辫子拄着刀的那个年轻人,不是沈有容还有谁?李二龙赵三麻子和沈大牛或坐或站,一见人进来都露出了警惕的表情,随即才放松了下来。沈有容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样?”

“看样子不是今夜就是明天就要出兵,可不知道是去打哪儿。”

如果放在最初出抚顺关时,别说舒尔哈齐已经不想回赫图阿拉了,就算他想回,沈有容等人也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可后来形势的发展却让他们不得不冒险走了这条路。他们这一行人本来是冲着辽东大军攻破古勒寨后,那些流散各方的阿哈去的,但出关之后,沈有容也好,其他人也罢,这才发现计划赶不上变化。尽管古勒寨还是一片废墟,但那些人口早就被各方瓜分干净。

最最重要的是,王杲的儿子阿台和阿海显然并不甘心,正在拼命招兵买马,也正因为如此,到抚顺马市做生意交易马匹粮食农具的女真人才会这么多。面对这样稍有不慎就会被人随口吃掉的情况,沈有容当机立断,在被一小队女真人追杀了一路之后,他干脆设伏反杀了对方,又从活口那里问出,人是阿台派出来的,要前往赫图阿拉向宁古塔六贝勒讨要兵马襄助。于是,他干脆提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他们冒充这一行人!

接下来的一路上,众人玩命似的学建州女真方言,甚至又吃掉了一小队窥伺他们马匹的女真人,又招抚了一队有心去投那位阿台贝勒赚点战功和金银的人马,这就使得他们这一行的人数扩充到了三十余人!可成分就很复杂了,除了汪沈两家的人之外,还有李晔以及赵德铭那些有辽东血统的女真佃户,路上遇到的那些货真价实女真人,但如此一来,他们的战力也就相当可观。

就是这样疯了似的举动,却因为他们人人早就换了女真人在抚顺马市交易的马,又埋藏起了本身的兵器,只用了两次缴获的那些,一个个又雄赳赳气昂昂,再加上熟悉王杲的王思明,熟悉赫图阿拉的舒尔哈齐,还有那只壮大了一大圈的小虎崽子,竟然让他们平安进了这座小小的土城!

当然,这其中最大的风险便是,舒尔哈齐反水告发,那样的话一行人就全都死定了。李二龙为了这个,几乎死死紧盯着装扮成阿哈的舒尔哈齐,总算结果却是,舒尔哈齐仿佛是哑巴了似的一声不吭。王思明从前是古勒寨的人,舒尔哈齐在赫图阿拉生活的时间并不算最长,再化点妆装作是沈有容的阿哈,没什么人注意他们这年纪的少年,精神都放在沈有容身上了。当然最大的缘由是塔克世一听是阿台来人就立刻称病,连面都不露。

至于舒尔哈齐的叔父界堪的外甥恩琪,他之前说的那所谓舒尔哈齐的消息,本就是沈有容友情提供。曾经冲动冒失的沈公子这回很聪明地声称,人是半路上遇见的。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界堪和恩琪舅甥竟然会想到那样一个恶毒的主意。此时此刻,他们当然猜不到赫图阿拉要打仗的源头,就是从他们那个消息而来。毕竟,他们是冒充阿台的使者来借兵的,而且挑明了他们这一拨人专门是奔着赫图阿拉来的。

“我们已经在这停留了三天,呆的时间越长,露馅的可能性就越大。”说话的是沈有容,毫无疑问,这是用女真语说的,为的是提高众人对这样一门语言的熟悉程度。因为连日以来只能说女真语,不能说汉语,每个人的会话水平都有质的提高。他见没人对自己的说法有异议,包括舒尔哈齐也是如此,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如今人家要打仗,估计也不会希望城里有我们这种外人,那么趁着这机会,我们直接提出来,要五十个阿哈,然后回去!”

对于这样一个提议,李二龙不由得一拍大腿道:“这正好啊,他们要是不愿意,那就讨价还价!”

沈大牛对自家公子的这主意自然不会反对,眼看其他人纷纷赞同,只有王思明和舒尔哈齐没说话,他想到外间派了沈虎看着,他就没好气地随手捡了块小石子丢了过去,这才叫道:“喂,你们两个都答句话,别当没听见!”

“啊!”王思明这才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扫了一眼舒尔哈齐,这才低声说道,“我是觉得赫图阿拉城突然备战实在是蹊跷。要知道,速儿哈赤逃跑的消息已经传开,他玛法都已经被扣在了抚顺关,这时候他们用兵要打谁?”

此话一出,别说沈有容悚然动容,其他人也全都倒吸一口凉气。赵三麻子更是咂吧着嘴,有些不敢置信地说:“他们要打抚顺关?不是疯了吧?”

“也许不是抚顺关,是鸦鹘关?”这次开口的却是舒尔哈齐。见大部分人不以为然,只有沈有容在那思量着,他又不说话了。他这次答应了汪孚林的要求出来,是答应了从女真腹地带一批有辽东血统的阿哈回去,这样也许能让辽东巡抚张学颜和总兵李成梁给自己一个官职,他希望的是证明自己,异日风风光光回来,于无形之间在玛法和阿玛那张老脸上狠狠打上一巴掌。正当他低头不语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沈虎那粗豪的声音。

“宁古塔贝勒派人来了!”

一听到有人来见自己,屋子里原本毫无上下之分随便乱坐的众人立刻动作了起来,首先王思明和舒尔哈齐就被李二龙和赵三麻子用宽阔的脊背给遮掩得严严实实——这要是换成初来乍到的时候,舒尔哈齐的嘴里必定会被塞上一团破布!须臾,一个满脸皮笑肉不笑的年轻人就进了屋子,正是界堪的外甥恩琪,对界堪来说比儿子更亲的晚辈。因为之前就是他带众人进城的,此刻说话也就直接了很多。

“赫图阿拉要打仗了,只怕各位的任务没有办法再达成。有人趁着贝勒在抚顺关,竟是悍然行刺了贝勒的第四个儿子,也就是我要称呼一声四舅舅的塔克世,这场仗不能不打。还请各位回去告诉阿台贝勒,如果我们打赢了,他要的人马,我大舅舅一定会亲自给他送过去!”

王思明动作非常快,几乎就在恩琪说出塔克世遇刺的一瞬间,猛地伸手死死捂住了舒尔哈齐的嘴,将其那一声惊呼给死死拦在喉咙口。饶是如此,其他众人却都禁不住发出低低的惊呼。沈有容更是立刻问道:“怎么会遇刺的?这可是赫图阿拉,是因为查出是谁了,所以才要打仗?”

恩琪把满屋子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当下便干咳一声道:“是有人看到四舅舅的儿子,那个从抚顺关跑出来的小子在城外出没,谁都知道,贝勒就是因为这件事被暂扣在抚顺关的,四舅舅当然想要去把人找回来,结果却被人伏杀。干这件事的,除了那群痛恨贝勒的家伙,再没有别人。所以此时大舅舅已经亲自带兵出发了。各位这时候再留在赫图阿拉实在不合适,还请听我一句劝,先回去怎么样?”

面对这样的劝说,沈有容在心里迅速合计了一下,随即开口说道:“好,我们离开赫图阿拉,但我这样空手回去,阿台贝勒一定会觉得受到了羞辱,我也一定会遭到处罚。两家本来就是姻亲,现在赫图阿拉既然正面临战事,何妨也表示一下自己的诚意?我不要那些训练有素的战士,赫图阿拉可以挑选一批阿哈给我,我带回去送给阿台贝勒,以表示各位面临战事却依旧不忘对他的心意,你看这样如何?”

来的时候,恩琪就做好了准备,软的不行来硬的,横竖对方只不过带了这么多人,要驱赶出去总不难。所以,发现沈有容这么好说话,他不由得愣了一愣,可转念一想,这是两边都留面子的事,不是不好商量。他迅速合计了一下,最终以要去和礼敦几兄弟商量为由,匆匆告辞离开。他这一走,李二龙顿时骂道:“狗屁,还说什么礼敦已经带兵出发了,出发了他还去找人商量什么?”

下一刻,李二龙才发现没人搭理自己,每一个人全都在看舒尔哈齐,就只见王思明已经放开了手,可舒尔哈齐却没有出声,而是几乎快把嘴唇咬出了血。突然,他仰面一倒,直接就昏厥了过去。见此情景,李二龙看了一眼其他人,非常认命地上去掐人中,直到那小家伙苏醒了过来,他才没好气地说道:“还没想通?不就是有人借你的名义引诱你阿玛出城,然后设伏杀了他,就这么简单。”

“我要去看看他。”

听到这个毅然决然的声音,李二龙眉头大皱,想到了汪孚林对自己的吩咐。那是死命令,他没有准备违抗,此时此刻杀机一动,想着这小破孩子要是还继续这么犟,他只能不客气了。可这时候,偏偏只听到沈有容沉声说道:“回头我提一提,他们应该会答应。临走的时候,大家一块去祭拜一下,好歹他也娶了阿台贝勒的妹妹,两家算是姻亲,得有个表示。小齐,给我记住,没有下次了!王思明,再给他化点妆,一定不能让任何人认得出来!”

舒尔哈齐没想到沈有容竟然能够答应自己,一愣之下,他便一骨碌爬起来磕了个头,随即便跪坐在那里再也不吭声了。

薄情的父亲死了,祖父被扣在抚顺关,兄长应该还在沈阳……他现如今明明身在家园却没有半点家的温暖,反而觉得在这样一群汉人中间更安全,是他变了,还是周围的人原本就不是自己想象的样子?

第五九零章 坑蒙拐骗碰铁板

因为是突然死人,仓促之下停灵的棚子自然不会像中原办丧事那样,四处裹素,麻布飘扬,当沈有容一行提出拜祭得到允准,而后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只见四下里全都是全副武装的兵马,一副战事一触即发的态势。

大概是听到了恩琪回来报信的缘故,沈有容等人竟然把要求降低到那样的地步,哪怕这些人又突然要求来拜祭一下塔克世,礼敦思量再三,最终就答应了。看到那一行人参差不齐在灵前弯了弯腰算是行礼,继而来到了自己面前,他就强挤出笑容寒暄了几句,随即就干巴巴地说道:“既然是阿台贝勒要人,赫图阿拉原本不该推辞,但阿玛在抚顺关中生死不知,而四弟又被人伏杀,城中没法派出精锐战士随行,只能拨出包衣阿哈四十人,实在对不住了。”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平心而论,沈有容也并不指望礼敦会真的自己要多少就给多少,只打个十人的折扣,这已经算是很给面子的事了。话虽如此,他还是装模作样讨价还价,到最后方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亲自去挑人。用他的话来说,精锐战士变成阿哈炮灰,阿台肯定会不高兴,既然如此,礼敦就得做好这些人一送不回的准备——那些人是用来闲的时候鞭策驱使了去种地,打仗的时候派在前头冲锋送死的!

礼敦对沈有容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显然很满意,当即哈哈大笑道:“也好,那你就自己去挑。不过,我也把话说在前头,女真的勇士哪怕成了阿哈,调教调教,也都能打仗,可辽东那些汉人种地还行,打起仗的时候还得防着他们逃跑。要是你不介意,把我这边的汉人,还有汉人生的崽子挑个几十人走,我就给你整数五十!”

求之不得啊!

沈有容竭尽全力方才没把喜色放在脸上,反而皱紧眉头抱怨道:“巴图鲁,我和你说实话,你却这么糊弄我!既然是放在你这都没事就要逃跑的,你还让我送回去给阿台贝勒?这要是路上跑掉多少人,我到时候找谁去?不行,你得多给我几个,好歹有个富余!”

在沈有容的一再软磨硬泡下,礼敦松口把人数增加到六十,但老人孩子也算,这笔买卖总算是最终谈成了。当然,礼敦也低声加了一个条件:“你们带人出赫图阿拉城的时候,如果遇到各城派人打探,不妨也向他们讨要一些人。他们肯给精锐将士也好,阿哈也好,你回去见阿台贝勒岂不也是一个交待?”

“多谢巴图鲁提醒,这主意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就这么办,说定了!”沈有容本来就打算借着赫图阿拉也给人这一点,去章甲城等其余五城招摇撞骗一下,这样差不多就凑齐了,现在有礼敦这话,他就更乐得这么做了,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

当沈有容被笑容满面的恩琪给带出去的时候,他还特意注意了一下舒尔哈齐,见其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被李二龙赵三麻子和王思明包围在当中一块提溜了出去,并不引人关注,总算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而他这一走,礼敦也同样如释重负,对左右两个弟弟额尔衮和界堪说道:“幸好阿台派来的这家伙还算晓事!”

别人说自己晓事也好,什么也好,沈有容才懒得理会,眼下满心欢喜的他跟在带路的恩琪身后,只想着赶紧把那些在女真之地吃苦受难的辽东军民赶紧解救回去,不但是他,李二龙等人全都是这么个念头,就连王思明,想起自己从前在古勒寨吃的苦,起初跟着汪孚林时的小心翼翼,再到后来渐渐醒悟,他恨不得赶紧拉着这一大堆人回去!恩琪却哪里知道这些人的想头,把众人带到那一片简陋的窝棚之后,立刻就命人击鼓,倏忽间就聚拢了不少人。

当看到那一群大多数衣不蔽体的阿哈匆匆聚集起来,参差不齐地趴跪在地上时,沈有容一眼扫去,就发现有的头发灰白,有的如同芦柴棒,有的还依稀能看到身上鞭笞的痕迹,有的则是在那儿瑟瑟发抖……他一下子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暗想从前就听叔父说过,历来九边从虏中逃回来的汉人,如果还能够在官府查找到原籍的,一般还能送回原籍安置,要不然就要放到内地编管。可因为这些年户籍根本就不准,大多数人千辛万苦逃回,却还要背井离乡。

被掳掠到虏中当牛做马,难道是这些人的错?

看到沈有容脸色好像很不好看,恩琪误以为是沈有容看到这么一批货色有所不满,当即怒喝一声道:“全都抬起头来!”

等底下的阿哈们全都直起腰,他方才对沈有容笑道:“别看他们这么一副死样子,但种地都是一把好手。阿台贝勒又不是立马就要打仗,这种地种得好才能有粮食,仓库充足才能打仗,是不是?说实在的,要不是阿台贝勒和咱们赫图阿拉是姻亲,巴图鲁是绝对不肯给这么多人的……”

要不是想着回头打下章甲城,可以尽吞其人口,礼敦怎会如此大方?

沈有容知道对方是会错了意,也不解释,干脆阴着脸任由对方误认为自己不大满意。他冲着李二龙努了努嘴,连日相处下来,李二龙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上前朝着口气生硬的汉话,一个个问了过去。而沈有容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说道:“之前古勒寨被破,阿台贝勒后来收拢了一些败兵,杀了不少原籍辽东的阿哈泄愤。就和你说的一样,种地的都没剩几个了!要说种地,女真的阿哈真不如辽东那些庄稼把式。”

这话是拿建州女真的方言说的,恩琪压根没有怀疑。毕竟,王杲长子阿台那睚眦必报的性格,素来是出了名的,若不是海西女真哈达部贝勒王台长子扈尔干早已自立门户,又指望驱使阿台给自己冲锋陷阵,也不会收留这么一个人。只不过,眼下他还忙着回去和最亲的三舅舅界堪商量打章甲城的事,见这边没什么大事,又交谈两句就匆匆找借口先走了。

沈有容巴不得这么个碍事的先走,眼看着人消失在视线中,他吩咐沈大牛沈虎和王思明一块看着到现在还浑浑噩噩的舒尔哈齐,自己也快步去挑人了。然而,也许是他那几天没剃,于是长出了不少头发茬子的脑门,也许是他那根大辫子,还有和赫图阿拉的厄真贵人们谈笑风生的态度,又或者是他那一口女真话,每个人看到他都瑟瑟缩缩的,那些年纪小的更是直接往大人身后躲,搞得沈有容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当最终六十个人挑选出来的时候,赫图阿拉这边自有人用鞭子将这些人驱赶出来,幸好众人早有心理准备,怒归怒,没有一个人放在脸上。李二龙等人都知道这次建州女真腹地冒险之行代表什么,故而竭尽全力都把沾亲带故的一并带上,以防出现因为思念亲人而出现的麻烦。如此一来,这老老少少自然就参差不齐了,出城的时候迤逦的队伍老长老长,但在城头的礼敦看来,用这几十个人的代价,让别人把目光全都集中到沈有容这一行身上,却很值得。

果然,当初觉昌安等宁古塔六贝勒全都在赫图阿拉附近这二十里筑城聚居,但凡有事就相互支援,眼下这样大的动静,须臾就惊动了其余五城派人打探。塔克世的死讯此时此刻尚未传开,因此得知觉昌安不在期间,坐镇赫图阿拉的礼敦竟然拿了些阿哈来应付阿台的使者,各城反应不一。

因为沈有容把话说的很清楚,带这些人回去主要用来种地囤积粮食的,觉尔察等四城也很快都送了一批阿哈过来,唯有章甲城却例外,过来的竟然是一队高达百人的骁勇战士!

而领队的人沈有容当然不认识,可总算还有王思明和舒尔哈齐毕竟是在古勒寨呆过很长时间的。王思明在看到那个全副盔甲将领的一瞬间,忘乎所以地伸脚踢了一下沈有容的小腿,压低了声音说:“那是觉昌安贝勒最小的弟弟宝实的长子,死在辽东李大帅手上的阿济哈的哥哥,阿纳哈。他是章甲城城主!因为他阿玛宝实贝勒已经死了,所以也可以称他一声阿纳哈贝勒。”

因为他的声音又急又快,阿纳哈距离还算挺远的听不见,可沈有容及其身边众人全都听见了,不由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谁都没想到这好端端的让各家城池送出阿哈来,章甲城竟然这么夸张,直接城主就出来了!沈有容再一想之前恩琪就放话出来,说是礼敦要打出去打仗,而章甲城和赫图阿拉可以说素来是关系最不好的,他这心里七上八下就更加别提了。

要知道,他们这一行人固然人人穿软甲,但真正称得上主力的,总共也就是不到十个人,要面对这些章甲城的精锐,可谓是胜算非常小。

想到这里,拨马迎上去的沈有容便大声问道:“可是阿纳哈贝勒?”

“阿台贝勒要人复兴古勒寨,为什么不派人先来我们章甲城,而是先到赫图阿拉?莫非认为有一层姻亲关系,赫图阿拉就会真的把他当成亲人?”阿纳哈说话的中气非常足,甚至和他距离太近的人,会错认为那不是说话,而是怒吼。此时此刻,他环视左右,气势汹汹地说道,“我的弟弟阿济哈,当初为了都督而战死在了他的寨子,如果阿台贝勒要重建古勒城,我愿意带着我这些人马,为他尽绵薄之力,也为我的弟弟报仇!”

第五九一章 蜕变

玩大了!

这是沈有容心里生出的最大一个念头。只不过,对方如此剖明心迹,如果他真的是阿台的亲近心腹,那么绝对不可能把人往外赶,相反还要代阿台表示笼络。然而,这些天他独当一面,飞速成长的同时,并不能掩盖他不像汪小官人,不大擅长和人拉关系的特质。因此,迅速思考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于是突然一按剑柄,竟一下子拔出了鞘中宝剑!

面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别说李二龙等人吓了一跳,阿纳哈也同样是吃惊不小,可还不等他的左右抢上前来卫护主人,却只见沈有容一把捋起左手袖子,随即举剑往手臂上就这么一搪,任由鲜血滴落了下来。这时候,沈有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阿纳哈贝勒这份赤诚之心感动天地,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如果不是阿台贝勒麾下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也不会轮到我来赫图阿拉。我身边没有别的东西,只能用最干净的鲜血见证并感激您的诚心和决意。”

他这只不过是急中生智,实在找不到话说时采取的法子,却没想到阿纳哈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喜欢耍嘴皮子的人,这话可谓是直接戳到了心坎上。眼见沈有容左右随从慌忙抢上前来帮着他包扎伤口,他就声若洪钟地说:“好,好汉子!阿台贝勒有你这样的人陪在身边,一定能够把当年都督的家业复兴起来!走,这一路不太平,你带着这两三百号阿哈,很容易成为别人的靶子,我们正好护送你这些人!”

沈有容很想在这时候把赫图阿拉城正在动员,很快就要不知道打到哪里这个消息给丢出来。可是,他毕竟这才是第一次见阿纳哈,就算他平日里并非很有城府的人,也知道眼下就算再担心露馅,也决不能操之过急。于是,他用眼神制止了李二龙,又让人看好舒尔哈齐,接下来少不得又对阿纳哈表示了一下感谢。接下来大半天的行进之中,他充分表现出自己不大会说话的特质,一路上沉默寡言,直到傍晚停下来休息时,他方才再次单独求见了阿纳哈。

因为之前给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因此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阿纳哈对自己的态度非常客气。因此,在最初寒暄了一阵子之后,他就突然开口说道:“阿纳哈贝勒,其实此次我到赫图阿拉来向宁古塔六贝勒借兵,阿台贝勒特意吩咐了我一些话。我在赫图阿拉没说,在接待其他四座城池的使者时也没说,现在却实在忍不住了。能不能请您屏退左右,听一听阿台贝勒的话?”

他特意把佩剑解了下来,随即又用一种非常坦然的态度说:“如果不相信我,尽可以搜查我身上是否还带着凶器。”

阿纳哈盯着沈有容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哈哈大笑,竟是没让人收走沈有容的兵器,直接打手势屏退了身边的侍从。等到人都远远散开了,他方才饶有兴致地问道:“阿台贝勒有什么话,你竟敢瞒着其他人?”

沈有容放下佩剑,伸手探入怀中,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警惕和怀疑,他的动作非常缓慢轻柔,直到取出了一卷东西后,他直接双手呈递了过去,等到阿纳哈疑惑地接过,他复又把双手垂下,用非常诚恳的语调说道:“这是阿台贝勒送给真心愿意帮助他重建古勒寨的人的一点心意。”

阿纳哈一点一点把东西展开,脸上的疑惑很快变成了惊讶,而惊讶又变成了欣喜。宁古塔六贝勒中,觉昌安和索长阿两人是来往抚顺马市最多的,也是拥有敕书最多的,而章甲城所有的敕书加在一起,也只有区区十二道,从抚顺马市上能够获得的各种物资也就远远落在了后面,而现在,沈有容代表阿台送给自己的,竟然是两道这样的敕书!然而在惊喜过后,他又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怀疑。

“你的意思是说,其他人你都没有送?”

“阿纳哈贝勒知道我为什么只带着这些会种地的阿哈从赫图阿拉城中出来?是因为他们不肯借出精锐的战士,而且找借口要我先行离开,我担心回去无法向阿台贝勒交待,这才不得不放低了要求,希望带些阿哈回去,他们这才松口。既然他们这样不把阿台贝勒放在眼里,而且,都是因为赫图阿拉城做了一个榜样,其他各城也都送了一些阿哈来糊弄,甚至不欢迎我到他们的城池去,我这次只能带回去这两三百号人,而且口粮也不充分。我为什么要把这样最珍贵的敕书送给那些人?如果阿纳哈贝勒不相信,尽可把此事声张出去,让那些不要脸的人害臊去吧!”

从之前相见时的一幕,阿纳哈自以为已经看出了沈有容的脾气,此刻终于不再怀疑了。再说,多了两道敕书,就意味着多了机会去抚顺马市交易,所以他也不大想深究太多。有了这样的见面礼,接下来他和沈有容自然交谈甚欢,但对沈有容那有些生硬的建州女真方言,却也有些疑惑。对于这一点最大的破绽,沈有容连日以来也不是没应付过,说明了自己出身海西女真,还被泰宁部掳过去一年。因为他表现得非常伤感,这一茬很快就揭过去了。

直到最后,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沈有容方才趁着阿纳哈忍不住声讨赫图阿拉城只肯给阿哈应付人,叹了一口气说:“赫图阿拉城中的那位巴图鲁我也听说过大名很久了,这次相见却发现人已经老了很多。这次他们不肯给人,听说也是因为觉昌安贝勒的四子塔克世被人伏杀的关系……”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见阿纳哈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塔克世被人伏杀?什么时候的事,谁干的?”

“应该就是昨日午后左右的事情,听说是在赫图阿拉附近的林子里,至于谁干的,那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那位巴图鲁说要打仗,赫图阿拉已经全城总动员了。”

阿纳哈终于严肃了起来。当着沈有容的面,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召集了自己的随从,随即吩咐众人准备好兵器马匹,眼见得沈有容面色愕然,他想到阿台派来赫图阿拉的这个心腹部将有些呆气,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最终开口说道:“赫图阿拉的备战事关重大,按照道理宁古塔六贝勒都是一体的,他们应该来通知我,但既然没有,这场仗要朝哪里打,谁都说不好。我身为章甲城的城主,必须尽快赶回去,但只要没发生什么事,我很快就会追上你这些人。”

不等沈有容开口,又或者是拿了人家的敕书,不大好意思就这样直接离去,阿纳哈又干笑一声说:“你这些人不够用,我给你留十个人,放心,全都是章甲城中一个能打十个的勇士!”

在他的大声叱喝下,之前他带来的那一百骑人立刻开始整备出发,不消多时便踏着深沉的暮色远去。沈有容则是在呆愣了好一阵子之后,立刻跳脚抱怨了起来,甚至把章甲城的那十个人给骂了一顿,硬生生把其中几个人给气得上马就走,最终只剩下了有些尴尬的四个人。对于这样的结果,沈有容当然不满意,深刻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不会骂架了。可等到钟南风假意上来劝解,把他给拖到了一边之后,他就是另外一幅如释重负的样子了。

“万幸万幸,竟然就用两道敕书和一番话把人给打发走了,只希望赫图阿拉真的是去打章甲城,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人去而复返!”

“沈公子好本事啊,三两句话就把人给说得气急败坏走了,否则这一百人若是杵在这里,我们露馅是迟早的。”钟南风同样心有余悸,擦了一把汗之后又压低了声音说,“我觉着沈公子越来越像汪小官人了。”

“是吗?那大概是近朱者赤,我刚刚在阿纳哈面前确实是在学他。”

沈有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注意到钟南风脸上一下子黑了黑。此时此刻,钟南风心里正在疯狂腹诽那压根不是近朱者赤,而是近墨者黑,就连沈有容这样的老实人,也竟然被汪孚林给带坏了!只不过,眼下虽说解决了一个难题,却还有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难题。

“可这么多阿哈,之前路上就一直都有骚动,而且因为阿纳哈带了一百人过来,这才震慑了想要逃跑的人。现在我们人不过这些人的十分之一,要是不能想想办法,接下来这个跑那个跑,我们根本连追都追不回来,那时候就真的白冒风险跑这一趟了。”

“看来得冒点风险了。”

沈有容掐了掐手掌心,低声说道:“而且,从这里到抚顺关的路我们走过的,很长,而且不好走。相反的是,鸦鹘关却很近,但我们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被人当成女真人砍了脑袋就不合算了。虽然汪兄送过我两张抚顺马市的许可,但那东西能不能打动鸦鹘关守将,真的说不好。更重要的是,汪兄答应张部院的,好像是六七百人,眼下还只有一半……你们去想想办法,从那些阿哈当中挑几个人出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路上还埋藏过一批收缴的兵器,这些只要有人使用,总能发挥一点效用。”

钟南风有些讶异地看着沈有容,随即打心眼里觉得,这次从抚顺关冒险出来,对他们来说,也许只是一次人生豪赌,但对于少年气盛的沈有容来说,却不啻是一次最好的磨砺和蜕变。之前一次次那么危险的境地都平安度过了,只要能够回去,沈有容肯定能独当一面!

第五九二章 兴师问罪

“汪孚林病了?”

这是李如松一路快马加鞭,路过抚顺城时直接连抚顺游击林勇一块拖上了,随即赶到抚顺关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尽管他觉得很蹊跷,很想翻白眼,可汪孚林毕竟不是他这个辽东总兵长公子可以随随便便对待的人,他也只能压着一肚子脾气,先找赵德铭和李晔追问了觉昌安和努尔哈赤火并的经过。

对于这件事,两人虽说晚到一步,但大体情形还是听李家那个受伤不轻的家丁说了个大概,再加上他们自己也看到了一些,互相补充着也就齐全了。

这事情他们货真价实一丁点都没掺和,但既然发生在自己的地头上,请罪自然在所难免,哪怕李如松不是李成梁,论官职根本管不到他们。而李如松细细询问每一个细节,得知汪孚林还曾经在院子里被三个女真卫士追杀,结果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的,最终那三个女真人一死两伤,事后赵德铭和李晔只知道,汪孚林的妻子叶氏更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

李如松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中把这辉煌的战绩全都放在了小北身上,再一次嘀咕汪孚林娶得如此悍妻,也不怕河东狮吼。不过汪孚林在此事上显然没有任何干系,他也就只能把觉昌安和努尔哈赤之间突然迸发出来的激烈矛盾,归结到了因为努尔哈赤兄弟进了辽东总兵府,觉昌安危机感大涨,而这种危机感在舒尔哈齐逃亡,其人被扣抚顺关之后达到了顶峰!

“说来说去,都是这祖孙俩原本就不亲近,反而彼此都有怨恨的关系。”

李晔知道这事要真的说起来,舒尔哈齐那一行人出抚顺关是最直接的导火索,可那是他和赵德铭被汪孚林说动之后同时点头答应的,还搭上了佃户,这会儿两人谁都不可能把这最要命的关节给揭开。所以,他进一步坐实是那祖孙俩自己吃饱了撑着互相残杀,随即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是之前因为觉昌安一再要求,我们一直都让他在抚顺马市东墙上露个头,安抚一下他的人,现在……”

“现在赫图阿拉那边一定会得到消息,说是觉昌安生死不明?事到如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如松硬梆梆地撂下一句话,随即就淡淡地说道,“我已经传信给辽阳副总兵曹将军,各处关隘也已经全都收到了相应讯息,想来这面向建州女真的辽东一线都会提高警惕。据说张部院之前正在广宁到辽阳的路上,说不定也会赶过来。”

跟着李如松匆匆赶到抚顺关的,除了抚顺游击林勇,还有苑马寺卿洪济远。面对自己不在期间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这位洪观察可以说才是最最瞠目结舌的,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而且他虽说对所谓逃跑事件比赵德铭和李晔要知情得晚,却总比李如松知道得多些,这会儿几次三番想要道破其中名堂,可一想到自己也算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一份子,甚至还被汪孚林挤兑,拿着范斗的事情把李如松硬生生耽搁在沈阳好几天,他就只能郁闷地闭嘴。

可他终究咽不下那口气,此时此刻便阴着脸说道:“汪孚林既然病了,之前又险些因为觉昌安和奴儿哈赤火并的事遭了池鱼之殃,那我们就去看看他吧!”

李如松当然也想质问一下汪孚林,这么个精明人怎么就偏偏让舒尔哈齐给跑了,听到洪济远这提议,他自是求之不得。他们两人都如此说,不过是抚顺关这小小地方半个主人的赵德铭和李晔又哪里敢违逆,只能带着这两位前去李宅。由于这里之前闹出了一次又一次事情,不用赵德铭要求,李晔就主动求了这位抚顺守备派兵帮忙卫护,所以一行人进去的时候,就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赫然戒备森严。

就连李如松,见到这种架势也不由得为之侧目:“这用得着吗?”

当然用得着!

无论赵德铭还是李晔,又或者是知道某些内情的洪济远,全都在心里如此回答。而在嘴上做出回应的,却只有李晔一个人:“大公子,这些日子实在是事故频频,是卑职求着赵守备派兵协防。万一汪公子真要在这抚顺关城有什么万一,那我们真的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听到这话,李如松也不说话了。等到进入了那个从院门到院墙,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人守着的院子,他就只见一个人正好从正房中出来,神情恍惚,竟似乎没看到他,不是沈懋学还有谁?他立刻快走两步,上前叫了一声沈先生。眼见得沈懋学一下子回过神,冲着他露出了一个很勉强的笑容,他就关切地问道:“士弘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有……这小子,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现在只后悔没打断他的腿!”

沈有容说这话时,赫然咬牙切齿,装都不用装,李如松不禁扯动了一下嘴角,宽慰了这位东南名士几句。然而,他更加在意的自然是屋子里的汪孚林,寒暄一会儿就来到了正房门前。大概是外头说话的动静惊动了里头,门悄无声息就开了,出来的小北扫了一眼李如松以及身后的洪济远,以及隔开几步远的赵德铭和李晔,轻声说道:“相公请李大公子和洪观察,还有赵守备和李千户进去。”

赵德铭和李晔压根就不想进去见那位谋划如狐狸,同时武力值也好像非常不凡的汪小官人,可小北都开了口,他们也只好跟着李如松和洪济远进了门。看到李如松仿佛非常熟络地和小北聊了几句,洪济远也懒得计较这位汪家媳妇太多不同寻常的地方,干脆快走一步直接来到了床前。

就只见汪孚林正斜倚在床头,面上除却有些苍白,哪里看得出半点生病的样子?

洪济远为之气结,当即问道:“这是什么病?”

汪孚林侧头一瞧,仿佛是刚看见洪济远的样子,这才淡淡地说道:“洪观察还没看出来吗?当然是心病。我一个文进士又不是武进士,刚刚和三个穷凶极恶的女真人拼了一场,最后杀了一个重伤了两个,事后我就软了腿吓病了,现在还下不了床。”

这一次,就连带着几分兴师问罪之意而来的李如松,也忍不住笑得几乎岔了气。见洪济远满脸涨得通红,他终究还是没忘了这位乃是金复盖三卫的军政长官,辽东文官序列中挺靠前的人物,于是立马半是打圆场,半是揭短地说:“听我弟妹说,你之前可是在歙县衙门手刃过太湖巨盗的,这点场面就吓病了,怎么至于!”

“那次是靠的丢面粉耍诈,而且太湖巨盗和女真勇士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这次要不是我家娘子,凭我那两手功夫,我就真没命了。”汪孚林翻了个白眼,这才把袷纱被拖上了一些盖在胸口,叹了口气说,“不扯了,因为我这边一点疏忽,就害得士弘等人到现在都下落全无,沈兄偏偏还没有只言片语怪我,我连日都快急得疯了,再加上之前那场力拼的时间虽说短,却也耗尽心力,事后就身体不大好了。”

见赵德铭和李晔慌忙连连点头,表示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他就继续说道:“我一想到我面对这么几个人就如此不济,再一想士弘他们要面对的危局,这心病也就成了身病。”

说到这里,他突然冲着李如松道:“李兄,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你派兵出关搜寻,也不用惊动那些立场不一的建州女真各部,建州那边都是女真人,为了蒙混过关,求一个自保,士弘等人很有可能会剃发易服,也许会因为离开抚顺关太远,而不得不谋求从其余关隘进入辽东,只求你立刻通知辽东长城沿线的诸多关隘,如有类似士弘他们这一行人叩关,恳请多加甄别!”

洪济远此时此刻终于醒悟了过来。这事情他虽说知道得晚,但因为汪孚林直接挑明那是张学颜布置任务的缘故,他最终也没反对,没泄露。见李如松顿时踌躇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随即开口说道:“大公子,如若他们离开抚顺关太远,要原路返回确实很难。还请知会广顺关、镇北关、鸦鹘关,尤其是鸦鹘关,如遇女真打扮的人叩关,务必多加留意。”

对于汪孚林的请求,李如松已经有些松动,毕竟这相对于出关寻找,并不算是难事,而洪济远都这样说,他就更加无法推脱了。于是,他当即叹了口气,答应了下来,等到又询问了汪孚林一些话,发现问不出太多有价值的东西,也就先告辞离开了。临走的时候,发现洪济远竟然坐在床头椅子上不肯走,他不禁有些奇怪,可想想这一老一少刚刚抬杠的情景,以为洪济远在公事上帮了忙,却还要在私底下找回场子,也就没太在意。

他这一走,赵德铭和李晔立马都跟了出去,就连小北瞅了一眼汪孚林的表情,也悄然退避了开来。这下子,洪济远立刻没了顾忌,当即厉声说道:“汪孚林,就你这么一折腾,本就多事的建州接下来简直要乱成一锅粥,觉昌安和奴儿哈赤祖孙全都死在了抚顺关,万一其部众群起为其复仇,寇边辽东,你负得起这个责任?”

第五九三章 带到沟里

“我当然负不起这个责任。”

汪孚林见洪济远被自己那无赖的语气给气得霍然起身,整个人直发抖,他这才慢悠悠地说道:“但洪观察怎么知道,觉昌安这一死,他的部众就会寇边?”

洪济远顿时被汪孚林噎得一愣,却只听这位去年的三甲传胪用一种非常从容的语气说道:“要知道,觉昌安等兄弟六人号称宁古塔六贝勒,在赫图阿拉附近筑城六座,各拥兵数百数千不等,看似互相呼应,实则力量分散,彼此之间常有内斗。觉昌安身为第四个儿子而坐拥祖业,其他兄弟对他不满的多了去了。否则,他通过抚顺马市积攒了不少家底,可他那些兄弟子侄又怎么会去投靠王杲,而不是拥护他和王杲分庭抗礼?”

尽管是新官上任的苑马寺卿,但洪济远能够被张学颜看重,自然在内政和军事素养上都非常有独到之处。然而,女真尤其是建州女真山头林立,朝廷又或者辽东文武最重视的,之前是王杲,如今是俗称南关的海西女真哈达部,以及俗称北关的叶赫部,再加上建州女真之中比较强大的栋鄂部王兀堂。至于觉昌安,基本上算不上多厉害的一号人物,故而洪济远初来乍到,还没有关注到这样一个实力不强的部族势力身上。

但是,他心头那满满当当的火气,却已经奇异地消解了七成,人也慢慢坐了下来。沉吟片刻,他竟是沉声说道:“你继续说。”

有戏。

汪孚林自从在洪济远口中诈出了张学颜在鸦鹘关的布置,就对这位新任苑马寺卿非常重视。据他所知,辽东其他分守道分巡道兵备道这一层的文官,都是资格颇老,经验丰富,不是他轻易能够说动的,唯有洪济远这样对辽东了解还不够深入彻底,可之前做官资历又相当深厚的人,才有说服的可能性。因为洪济远要再更上一层楼,就必须在辽东有所建树,这样一来,还没上任的他哪怕多获取一点信息,多了解一种可能,那也是好的。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说道:“所以,我之前目睹那祖孙二人火并身亡之后,也曾经担心过他们部众犯边的可能性,但细细思量之后,就觉得不大可能。如若寇边,赫图阿拉城的部众必定会遭到其他五城的一致抛弃,试问在如今辽东兵强马壮的情况下,王杲尚且覆灭,谁还敢主动挑起大战?”

要知道历史上努尔哈赤起兵之初,不敢对辽东宣战,只敢拿尼堪外兰开刀,即便如此尚且遭到其祖父的兄弟子侄群起反对,甚至几乎就将其置之于死地,更何况是眼下的赫图阿拉城?如果他猜测得没错,觉昌安的嫡系子孙要么隐忍,要么祸水东引,反正在没有积蓄足够的实力前,绝对不可能挑起边衅!

“然而这传扬出去,女真人当中必定会传言辽东诱杀族酋,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影响?”

“诱杀不诱杀的,在洪观察看来,这是因为我故意利用速儿哈赤逃跑事件,让沈士弘带着一些心腹随从以及女真佃户出关,打算去完成张部院的托付,但你想一想,如若不是辽东李大帅在俘虏的人中发现了觉昌安那两个孙子,并把人留在身边,而不是杀了又或者将其和普通俘虏放在一起,任其劳役,又怎会有这一次的事件?奴儿哈赤和速儿哈赤兄弟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岁,李大帅留他们在身边,难道不是为了将来放回去,在建州女真扶持一股势力?

从前唐时,天下各国派王子或贵介入国子监学习汉学,回去之后推广汉化,但天下各国既有心向大唐的,也有学成之后致力富强,不甘心只为一国藩属的。再说一句诛心的话,这种留部族质子的情况,皇上可为之,朝廷可为之,李大帅做起来却不合适!更何况,如今的女真是什么地方,他们若是真的被熏陶得读过兵法,通悉辽东军制,回去女真之后,十年二十年会是个什么光景?”

洪济远直接被汪孚林一番话给带进了沟里。毕竟,汪孚林是第一次来辽东,他做梦都没想到,汪孚林会真的对一对名不见经传的女真少年如此重视,甚至处心积虑用最正当的办法把人给除掉。所以,汪孚林直接点明李成梁的居心,他也不得不仔细考虑。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叹了一口气。

而在这时候,偏偏他又只听汪孚林开口说道:“李大帅和张部院上任之前,辽东局势糜烂,田亩抛荒,兵员逃亡,兵器马匹不敷使用,文官捞钱,武官怕死,能够有如今这样的局面,亏的是张部院拼命整顿,而李大帅则一门心思整饬军伍,打仗的时候拼杀在前,于是辽东确实气象一新。但恕我直言,朝廷分化女真是一贯的宗旨,当年建州分为左右卫就是由此而来。觉昌安之死,正是建州女真进一步分裂的好机会。”

“此事我会如实禀奏张部院。”

“洪观察就算不这么说,我也想拜托一件事。”汪孚林说着就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封已经用火漆封口的信,双手呈递给了洪济远,“烦请洪观察一并把我这封信给张部院的信捎带过去。尽人事,听天命,虽说我一向不怎么喜欢后半截话,但事已至此,除了士弘他们尽人事,我也只能寄希望于边关守将能够擦亮眼睛了。事关重大,李大公子虽说愿意传达此命,但如果能有张部院开尊口,士弘他们千辛万苦不畏生死带回来的人,也就不至于再次被边将扣下。而这么一件事,只能拜托洪观察了。”

洪济远来的时候怒气冲冲,但走的时候却心事重重,那怒气却显然不见了。小北目送着这位带着几分沉重的背影,进屋之后见汪孚林正靠在那出神,不由得没好气地问道:“干嘛要装病?要装病不该是沈先生吗?”

“他是谦谦君子,至于我呢……你家相公我向来是个底线很低的小人。”

小北只是调侃一句,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如此自我贬损,一愣之后当即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死死捂住了他的嘴。见汪孚林眼睛闪闪地看着她,她才凶巴巴地叫道:“不许你瞧不起自己!你就算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也从来都是挺有担当的人!”

汪孚林费了老大力气才把小北的手给挪了下来,这才喘着粗气道:“我的小姑奶奶,你饶了我吧!你这话是很动听,可别那么粗鲁行不行?我说生病了其实也没错,那天吹了风又没在意,今天鼻子都快呼吸不了,你堵住我的嘴,这和杀夫有什么区别,嗯?”

小北知道汪孚林不过是说两句笑话活跃一下气氛,可越是如此,她就越知道他心里有事,可要安慰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不论从以前还是现在的事情看来,汪孚林都是一个心理很强大的人。顺势在床头坐下来之后,她就低声说道:“放心,沈公子他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这句话汪孚林近期已经听了无数次,但从妻子口中说出来,那种感觉却又很不相同。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如同许愿,也如同给自己打气一般,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得没错,他们一定能平安回来。”

李如松身为总兵府长公子,他既然到了抚顺关,哪怕不会越俎代庖接管抚顺关防务,但给上上下下带来的安心感却是无以伦比的。而之前赵德铭和李晔两人六神无主,不敢轻易处置的觉昌安和努尔哈赤祖孙之间那同归于尽的火并,他却借着抚顺马市再次开市的机会,将这场事变宣扬了出去,颇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同时派人前往赫图阿拉城报丧,并可带人前来勘验尸体。

因为两人尸体放在地窖中,又用了大量冰块保存的缘故,消息刚刚放出去,本就受礼敦之命在抚顺关附近屯驻的一干人等立刻匆匆求见,勘验了祖孙俩的尸体之后,哪怕有人悲愤,有人惊怒,更有人觉得此事乃是辽东总兵府一手策划,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还是准备先行起运两具棺木回去。

可几乎就在同时,传来了赫图阿拉城以行刺塔克世的名义派兵攻打章甲城,而章甲城在支撑乏力的情况下,城主阿纳哈求助于河洛葛善城的索长阿,另外三城则是趁火打劫,整个赫图阿拉地区打了个不亦乐乎。对于这么个消息,刚刚命信使快马加鞭去给张学颜送信的洪济远却只觉得汪孚林的判断竟然颇为独到,心中原本因为那场事变而激起的不满不知不觉再次扭转,认同度比之前更高了三分。

而李如松也并不意外,在之前赶到抚顺关得知一应情况之后,他就在第一时间行文辽阳副总兵曹簋,命其从辽阳增兵鸦鹘关,这一来逗留了数日,便准备亲自赶往鸦鹘关。可就在这节骨眼上,鸦鹘关守备却送来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消息。

有自称南直隶宣城沈有容的人,带着超过六百余女真人,声称是当初被掳掠到女真去的辽东军民又或者其后裔,请求入关。最初守将大为存疑,只许沈有容坐吊篮入关陈情,却没料想一股女真兵马衔尾追来,结果沈有容领着这帮人,根据鸦鹘关的地形,对追来的一股女真兵马打了个漂亮的阻击战,斩首十余,重伤更多,虽己方损伤颇大,可敌军竟是溃退而走。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见此情景,立刻亲自登上城头,问话之后下令分批缴械收人进关,同时进行紧急甄别,并派人六百里加急禀报给辽东巡抚张学颜。至于给李如松的消息,当然就是守将自作主张紧急送来的。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李如松只觉得脑际轰然炸裂了开来,当即直奔李宅汪孚林寄居之处。一进屋,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翻手为云覆手雨,你好能耐!辽东多少文武,就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第五九四章 功过难评述

尽管已经用之前发生在抚顺关的那场中途消弭的危机以及共同利益,绑定了赵德铭和李晔,同时又说动了洪济远,但在自己之前完全不熟悉的辽东这一亩三分地上,汪孚林当然不可能和李如松这位总兵府长公子似的消息灵通,更何况,就这几天,他其实相当于已经被软禁了。

因为知道有人在院子里严防死守,他这两天干脆依旧“卧病在床”,但那只是表象,实则他拉着小北和碧竹在屋子里下棋玩牌自娱,甚至连扑克牌都用硬纸板裁纸刀做了一副。此时此刻,听见李如松这显然带着情绪的话,正捏着满把好牌的他笑着将手里的东西都抛了出去,这才将双手枕在脑后,似笑非笑地说道:“让我猜一猜,李兄此来,是不是沈士弘和我以及沈家那几个胆敢提着脑袋追出抚顺关的勇士有了消息?”

“是有了消息,而且正好出现在鸦鹘关外,还带着六百余自称是辽东军民的女真人。可他们还来不及进城,就有一群女真人衔尾追击,他们还上演了一场绝地反击的好戏,震动了鸦鹘关上下。分守辽海东宁道张观察亲自下令出兵威慑,同时将这些人分批缴械,接了入城。”

紧急奏报上提到的这些,李如松干脆全都说了个清楚,见汪孚林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便冷笑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倒是用的好兵法。可你这么拿着沈士弘的命去赌成功完成张部院那桩任务的可能性,沈先生不知情吧?真没想到,你平时对他们叔侄那样亲近,关键时刻却如此拿人冒险!”

“李兄,以己推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此事本就是我和沈兄商议过的,他当然知道,至于士弘,谁也没想让他去,他却偷听了我们的话,而后主动请缨,甚至不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训,直接剃光了半个脑袋倒逼我们。用他的话来说,一想到同胞都犹如王思明那般在女真人的手上吃苦受难,犹如牲口供人驱策,他就只觉得万分坐不住。

虽说大多数被掳掠过去的辽东军民,都不是在李大帅上任之后,但当初辽东腹背受敌时损失的那些人口,一部分成了岛民,一部分逃入山海关,一部分被女真人掳掠去,李兄总不会否认吧?这些年来,哪怕是攻破古勒寨,又救回来接回来多少原本隶属于辽东的军民?”

汪孚林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李如松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两人之前已经相处了这么久,在李如松看来,自己应该已经很了解汪孚林这个人。才华自是不用说的,能够通过科场那重重关卡的人,总不至于不学无术,而汪孚林做人八面玲珑,为人处事让人不知不觉就很容易与其亲近生出好感,言谈让人如沐春风。可此时此刻突然面对那极其尖锐的词锋,他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对汪孚林的了解其实一直都浮于表面,还远远不够。

“所以,自从接受了张部院招抚女真降人的任务,我就一直在思量,我刚来辽东,对于女真人统共就了解这么一丁点,如何招降?更何况,古勒寨是怎么被攻破的,事后又是怎样一片光景,只怕早就在建州女真甚至海西女真散布了开来,而王杲那些部众应该有很多人失去了亲人,有多少人愿意来投?”

此时此刻,汪孚林已经不那么在意李家父子得知自己了解大破古勒寨的真相时会是什么光景,更何况此时此刻他不得不点破这一点而已。

“而且,听了王思明自述在女真人那里当阿哈的日子,我就在想,若是消息散布开来,真心实意想要来投的人,只怕就只有这样的阿哈了。可手无寸铁的他们,只会白白被人截杀死在路上!要把这样一批人拧成一股绳,就只能派出人去关外呼应,所以我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可速儿哈赤却偏偏跑了,我就提了提,没想到这样九死一生的事情,王思明愿意去,而士弘和那些勇士更是不由分说,一个个主动剃发易服要跟着去!”

说到这里,汪孚林方才把声音放和缓了一些,轻轻舒了一口气:“说实在的,我这个人虽说喜欢豪赌,但并不是冲动的人,那时候却很想跟着一块去,可最终,我也就只能为他们拖延拖延时间,做点打扫善后的事。我想,辽东李大帅赫赫威名,要做成这件事,总比士弘这些初出茅庐上的要容易无数倍,无奈之前他没有做,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做,那么,也就只能那些只有满腔意气的勇士去做一做,我没什么才能,也就只能担担责任了。”

李如松顿时脸色黑得如同锅底。李家扎根辽东已经有好几代人了,世代从军,因为积功而拥有了指挥佥事的世职,所以哪怕是当初最穷困,没有路费去京师承袭世职,却还不至于如同普通军民那样困窘到缺衣少食。而等到飞黄腾达之后,如何建立战功才是问题,那些已经被女真人掳掠过去,剃发易服的辽东军民又或者其后裔,放在李家人、边将甚至士卒的眼中,那又和会活动的军功有什么两样?斩首之后,难道还能分得出是汉人又或者女真人?

镇定了一下的李大公子阴着脸问道:“你想怎么担责任?”

“给张部院的信早就送走了,至于送去京师给我伯父,让其转呈的奏疏,估计早就出山海关了。”

汪孚林看了一眼满脸惊怒的李如松,这才耸了耸肩道:“说实在的,我这个人其实并不在意当多大的官,是不是权倾一时,是不是削籍为民我也不在乎。顺便告诉李大公子你一件事,我之前凑巧从苑马寺卿洪观察嘴里套出了几句话,说是张部院托付我那桩任务是假,派了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张观察在鸦鹘关打算招抚女真降人是真。我不大清楚这事情是怎么操作的,也许被我这一搅和,张部院的谋划落空,他也恼上了我呢?这样算一算,我是不是一下子得罪了你们辽东军政两大巨头?”

张学颜竟然也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李如松终于再也没心思在这里继续磨牙下去了,转身就往外走。可拉开大门的一刹那,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竟是头也不回地说道:“想来你的病也应该好了,那就收拾收拾,和我走一趟鸦鹘关!”

见李如松也不解释,就这么消失在门外,小北不由得大为讶异:“刚刚还和你针锋相对,怎么他就突然好说话了?”

“不然怎么样,把我继续软禁在抚顺关?我要和沈兄那样只是举人,自然问题不大,可我偏偏是进士,要只是个没出仕的进士也就算了,可我家伯父是兵部侍郎,我偏偏就和张家几个公子打过一阵子交道,还见过首辅,见过兵部尚书,到了辽东还见过辽东巡抚,李家人还能怎么样?”

说到这里,汪孚林就跳下床来,趿拉了鞋子去拿衣架上的衣服,披上之后才继续说道:“要论打仗,我比不上李家父子一根手指头,要论体恤军民百姓的慈悲心肠,我也比不上沈兄和士弘他们一根手指头,说到底,以我的性子,为国为民这四个字有点重了。归根结底,我只是不想将来儿子的儿子如同当年北宋末年遭遇靖康之耻的人一样,也经历一场恐怖的惨变。”

归根结底四个字之后的话,汪孚林刻意压低了声音,几近于呢喃,除却就在屋子里的小北和碧竹,在这种没有铜管地听的地方,不可能被任何其他人偷听到。而小北觉得这简直如同预言一般不可思议,但她更知道,汪孚林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她也只能把满腹疑惑暂且压下,赶紧和碧竹开始整理东西。

而跨出院子的汪孚林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沈懋学。显然,才被将了一军的李如松还没来得及,又或者没心情去通知沈懋学。得知沈有容平安进了鸦鹘关,同样被软禁了数日的沈懋学伸手想去捧起茶盏喝茶,可手一抖,整整一盏茶完全倾倒在了桌面上,他却根本没注意那顺着桌面流到了衣裳下摆的水珠,只顾着在那深深呼吸,许久才憋出了一句话来。

“老天有眼!”

从抚顺关前往鸦鹘关的一路上,李如松没和汪孚林这一行人说半句话,之前从广宁出发时的言笑无忌无影无踪。对于这种沉肃的低气压,汪孚林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和自己人说起笑话的时候,照旧和从前一模一样,以至于李家家丁们都不由得为之侧目,暗想这到底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还是个心思阴沉算计狠辣的高人。而沈懋学则是小心留意着一路上各种通信,奈何李如松这一次什么都不告诉他们,他也只能暗自担忧。

毕竟,他们着实用了一种朝廷绝对不会提倡的方式,细究下来恐怕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一日半间累计赶路十个时辰的疾驰,鸦鹘关终于渐渐在望。然而,最先映入众人眼帘的,除却那关城以及城头大字,而是那在城头上高高飘扬的一面大旗。这一世保养得好完全没有近视眼的汪孚林一眼就看清楚了那上头的五个字,嘴里干脆念出了声。

“辽东巡抚张!”

不用汪孚林念,目力超群的李如松和随行家丁就已经全都看到了,别人也就罢了,李如松计算着消息在路上来回传递的脚程,最终骇然发现,张学颜绝对不曾走过冤枉路,那位辽东巡抚就是直奔鸦鹘关来的!

第五九五章 你好大的胆子!

鸦鹘关原本是辽东边墙之中东南线最重要的关卡之一,呼应的正是东南面新建的宽甸六堡,故而不设马市,守备力量并不逊色于抚顺关。而且由于早早得了李如松传信,协守辽阳副总兵曹簋从附近的清河堡、威宁营相继调兵一部分增援,而原本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便一直在此,如今辽东巡抚张学颜突然莅临,此地更是部署严密,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

无论李如松,又或者是汪孚林和沈懋学,乃至于上任途中在抚顺马市抛掷了大把大把时间的苑马寺卿洪济远,这都是时隔很长一段日子后,再见辽东巡抚张学颜,各自的心情也绝不相同。

李成梁这些年在辽东威名赫赫,文官当中唯一能真正压制他的,也就只有同样威信卓著,令行禁止的张学颜了。两人在大体的军政方针上素来比较一致,至少在外人看来都是如此,至于当事者本人的想法,那就只有自己心里有数了。但李如松毕竟是李成梁的长子,对于很多内情了解颇多,故而在进了鸦鹘关之后,他见鸦鹘关冯守备亲自迎了出来,立刻问道:“张部院如今人在哪?”

“在守备府……哎,大公子,我话还没说完呢!”

冯守备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李如松一人单骑就这么疾驰而去,他一个拦阻不及,又眼见一个自己不大认识的中年人也跟着纵马飞奔而去,只能急得赶紧让人去追,随即方才看向了剩下的人。因为张学颜早就吩咐过,所以他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与其他人装扮截然不同的汪孚林和沈懋学,当即试探着问道:“敢问可是汪公子和沈先生?”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冯守备想起前些天发生的事,万万没想到便是这两个书生策划,心里直犯嘀咕,但脸上却反而更加和颜悦色:“因为那位沈有容沈公子带回来的人有六百多,为了防止酿成大乱,张观察特意吩咐把人打散了安置在各处军营分别看管,而沈公子安置在守备府,其他跟随他出抚顺关的则是安置在卫城西面的大营房。张部院也才比各位早到半天,张观察陪着他到守备府去见沈公子,但看时间,他们这会儿应该又去了卫城西面的大营房。敢问汪公子和沈先生打算先去哪?”

尽管对沈有容的情况非常担心,但沈懋学深知这时候先见到张学颜才是重点,所以不等汪孚林回答就立刻说道:“那就先去见张部院吧!”

也不知道是李如松的坐骑太过优良,去追的人拍马也赶不上;或者是洪济远追上了李如松,两人半路扯起皮来;又或者是李如松跑到守备府得知沈有容被安置在这里,干脆先去兴师问罪了;反正汪孚林和沈懋学来到卫城西面那大片营房的时候,便发现他们俩竟是先赶到的人。

辽东巡抚张学颜和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虽说是同姓,却不沾亲也不带故,甚至连长相也是南辕北辙。张学颜时时刻刻板着一张脸,看上去显得严肃苛刻,说话和眼神都带着几分冷意,张崇政却笑眯眯的,眉眼常常眯成一条缝,给他平添了一分和蔼。可汪孚林早已过了以貌取人那个阶段了,行礼相见的时候提起了十足精神,也做好了被人质询追问的准备。可让他料想不到的是,张学颜尚未开口,张崇政却笑吟吟抢了先。

“初生牛犊不怕虎,从前我总觉得这话言过其实,此次终于是亲眼见到了。就在这鸦鹘关城墙下,不过是数百缺衣少食的奴隶,兵器装备也都很有限,却被人带领着,又是陷阱,又是亡命搏杀,硬生生迫退了追来的那支女真兵马!”张崇政说着竟是有些遗憾地咂吧着嘴,“只可惜,沈有容他们不是军籍在辽东的,否则仅仅凭这一次的斩首战功,就够他们往上升几级了。之前巡抚大人还说,端的是胆色可嘉,武勇军略更可嘉。”

沈懋学听人盛赞侄儿,觉得面上颇有光彩,不知不觉就放下了几分包袱。可汪孚林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张学颜那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用最好听的话来说,那也是看不出喜怒,压根不像张崇政说得那样满心嘉赏。果然,下一刻,疾风骤雨立刻扑面袭来。

“你好大的胆子!我交待你的是招抚女真降人,无非是让你通过抚顺马市放出消息,招人来降,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竟然借口走失了一个俘虏的女真少年,就让沈有容等人剃发易服深入女真腹地!这是他们福大命大,这才侥幸归来,如果回不来呢,这一条条人命就丢在抚顺关外的建州女真,你打算怎么向朝廷交待,向他们的家里人交待,嗯?这要是边关守将闭门不纳,甚至于当他们是女真人,斩首了去当军功呢?”

“因为辽东是大明的辽东。”

汪孚林简简单单答了一句,见张学颜为之一愣,他方才继续说道:“除了李大公子借给我的速儿哈赤之外,我还要了另外一个女真少年。他曾经叫做阿哈,翻译过来就是奴隶,奴才。他的母亲是汉人,父亲却根本不知道是谁。他曾经是王杲的亲随,从落地起就是贱奴,稍有不如意就要挨打,甚至被处死。是他告诉我,像他这样有汉人血统的阿哈在女真有很多。”

“就因为边关从前要么因为担心和女真的条约,始终闭关不纳从虏中逃回的辽东军民,要么就是收留了人却不放他们回乡,而是当牛马驱策,又或者是打仗的时候割了脑袋冒充战功。所以这样的阿哈不敢逃跑,自己以及子子孙孙一代代都只能给女真族酋和贵人们为奴。这些年辽东胜仗不断,可能够从虏中逃回来的汉奴却很少,也就是说,很多人只能听别人提起自己的国家节节胜利,自己却要继续受苦受难,仿佛大明就默认了他们已经成了女真人似的。既然如此,张部院让我招抚女真降人,我又知道那些真正的女真人对大明充满仇恨,也只能把主意打到了这些阿哈身上。”

说到这里,汪孚林索性不闪不避直视张学颜的眼睛,单刀直入地说:“至于您问的如何交待,我可以明明白白说一句,大家都是主动请缨,甚至先斩后奏地剃发易服,我拦都拦不住。所以,我只能殚精竭虑替他们收拾善后,用尽一切办法来保障他们至少不会在归路的最后被屠杀,还有就是担起责任。”

见张学颜脸色纹丝不动,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抚顺关赵守备和李千户,他们也只是吃我纠缠不过,再加上我保证人只在附近搜索,立刻就回,没想到我是借此另有打算,所以事情和他们并没有关系。这件事,功劳是沈有容他们每一个人的劳。而要说罪责,和他们这些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这个只会动动嘴皮子的人的,我在早就送回京师的奏疏里头也是这么写。”

张崇政之前曾经接到张学颜密令,得知汪孚林领命在前,自己可以趁机在鸦鹘关悄悄收纳女真降人。因为之前张学颜令人在宽甸马市上通过各种渠道,招揽女真人来降,许诺了各种安置的好待遇,原本是把主意打到了栋鄂部处处一言堂作风压制异己的王兀堂身上。可谁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汪孚林这个初来乍到辽东的新进士竟然只手拨动了这样一场莫大的风波!当初在城墙上目睹了那场借势之后再疯狂阻击的战斗时,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已经在女真被奴化已久的汉奴,竟然还能有这样的血性和战斗力!

而沈懋学看到汪孚林主动一个人承揽了全部责任,哪怕他年纪大了十几岁,早就不是冲动的性子了,却也忍不住跟着大包大揽道:“此事是世卿和我商量的,他起初尚有犹豫,是我说服他招抚女真那边的汉奴。要担责任,自然应该我这个年长举人来背,他虽是进士,却还年轻,没有经历过世事,自然轻而易举就被我说服了!若是朝廷怪罪起来,自然是我一人承担。”

汪孚林顿时苦笑了起来:“沈兄你就别添乱了。拉你下水的是我,你冲在前头干什么?”

张学颜见两人争相担责,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此番这一系列事件,都是建立在那个速儿哈赤会逃跑的可能之下,否则你们恐怕也说不动抚顺关的正副两个守将。把这样一件大事赌在一件小几率的事情上,我相信你们总不至于如此不智。既然如此,所谓速儿哈赤逃亡,想来是你们设计好的吧?如果是如此,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以及他的孙子奴儿哈赤火并,岂不也是这件事带来的后续影响?如果算上这个,你们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汪孚林知道自己的计划绝对称不上完美。毕竟,事出仓促,自己能够动用的资源有限,对于辽东又是人生地不熟,细细深究下去,就会渐渐挖出各种各样的蛛丝马迹。更何况,范斗和梅氏这对苦命鸳鸯的险死还生,以及后来范澈的死,如果仔细去查,绝对一堆的破绽。毕竟,他之前最大的目的就是保证努尔哈赤兄弟死了再说,以及自己的人能够顺利出关这两条,其他的都要往后靠!

正在汪孚林踌躇该怎么回答,两边正僵持的时候,就只见外间一阵骚乱,紧跟着,便是李如松怒气冲冲地过来,后头跟着气喘吁吁的洪济远。甫一打照面,他甚至没有向张学颜行礼又或者寒暄,就直截了当地盯着汪孚林。

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开口说道:“沈有容年纪轻轻,却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之前我只看他武艺超群,人却冲动莽撞,到底是小看了他。汪孚林,算你运气,这么一个人竟然就撞到了你手里!此事张部院决断,我一个区区指挥不掺和。张部院,卑职这就立刻回广宁了!”

第五九六章 百死无悔

李如松平时对张学颜多数时候都是执晚辈之礼,而不是下属之礼,可此时此刻的态度却明显带着几分生硬。张学颜眼看其行礼过后大步离去,却没有开口挽留,又或者吩咐什么,直到人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才看向了洪济远。这位来辽东上任之后先巡视马政,却压根还没顾得上金复盖三地军政的苑马寺卿斟酌片刻,这才开了口。

“听说巡抚大人并不在守备府,李如松本来扭头就要走,可得知沈有容在,他就改了主意直闯,我拦不住就索性跟上去了。当他看到了沈有容遍体鳞伤的样子,张嘴就问这么折腾一趟,九死一生,值得吗?没想到沈有容直接顶了一句,问李如松是不是知道那些被女真人掳掠过去当成阿哈的辽东汉奴是什么光景,紧跟着就开始捶床和李如松对吼了起来,说是猪狗牛马也比他们过得好,既然辽东兵强马壮却不能出兵把人救回来,那就他去救,所以……”

洪济远想到那个光头少年口中吐出那四个字时坚定,不由得百感交集,好一阵子方才续上了:“所以百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