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颜一来就已经去看过沈有容,但那时候人尚在昏睡,没办法询问太多,很多事情都是从张崇政口中听说的,这会儿面对那百死无悔四字,饶是他这大半辈子在官场民间听过无数漂亮话,也不得不承认这四个字确确实实直入人心扉。因为那是一个尚不满二十,大好年华还在后头的少年才俊在亲身经历过生死之后说的话,远比一切豪言壮语来得动听。

而对于汪孚林和沈懋学来说,听到洪济远提及李如松去看沈有容的经过,他们就更加心中难受了。遍体鳞伤,百死无悔……沈懋学再也顾不上是否失礼,是否会因此被加倍责难,径直转身往外飞奔而去。汪孚林知道人家是叔侄连心,因此没有阻止,但他自己就算想去也不能立刻跟去,必须把张学颜之前的那个问题解决掉。因此,他干脆将之前在辽阳,李如松处罚努尔哈赤兄弟的事先抛了出来,紧跟着,便是他对洪济远说过的那番话,最后才是解释。

“速儿哈赤是我故意放跑的没错,他不想做李家的棋子,却更痛恨自己凉薄的父亲和祖父,所以,他愿意和王思明一块去招抚原属于古勒寨的那些阿哈,作为代价,他说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建州女真的土地上。我同意了,却没想到沈有容他们几个主动请缨。至于后来借故扣留觉昌安,不过是打个掩护,谁能想到一直留在李如松身边的努尔哈赤竟会赶来,又对自己的玛法发难,而觉昌安身为祖父也竟对孙子有杀心?张部院要觉得这事我该担责,我担。”

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见汪孚林自始至终就不曾推搪,哪怕自己在鸦鹘关白忙活一趟很有些懊恼,可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毕竟,这年头有几个人不是把功劳安在自己头上,然后把责任推给别人?只不过,张学颜没开口,他又和汪孚林没交情,犯不上为其说话。

苑马寺卿洪济远则是在踌躇再三后,终究忍不住替汪孚林说话道:“张部院,此事虽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女真动荡非小,可至今还在可控范围之内,汪孚林他们虽是一时意气,可毕竟是为了流落在外的辽东军民。张部院当年能够体恤外逃的岛民,不加征伐,而是安抚,如今……”

可如今两个字还没说完,洪济远就被张学颜狠狠瞪了一眼。他哪里不知道自己这屁股是坐歪了,说起来,汪孚林努力把赵德铭和李晔给摘了出去,于他更是半点没提,可这“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毕竟是事实,他挣扎了片刻,正打算自己也背起相应的锅,却不想汪孚林突然截断了他正打算说出口的自我反省。

“我不知道沈有容是怎么招抚到六百多人,更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抚顺关到了鸦鹘关,这些天又是怎么撑下来的。我只知道,这些人能够在鸦鹘关下绝地反击,战斗力理应不逊于张部院要的女真降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这些终于见到日月新天的都是我大明子民,难道不比随时可能复叛的女真降人更可靠?说一句不好听的,但使女真之地的那些汉奴尽回辽东,整个辽东也许能平添数千精兵不说,更可让边关的寻常军民平添无数士气!”

“谁不希望自己奋力作战的时候能够少些后顾之忧?毕竟打仗的可能性除却幸存、受伤、战死,还有一项就是被俘,如若被俘之后侥幸没死,便是成为奴隶做牛做马!最英勇的战士成为最卑贱的奴隶,将来遇到明军反攻,说不定还被顺手一刀砍了当成战功!而如若他们绝望认命,一代一代子孙下去,就都会变成女真人最顺从的奴隶,到时候被裹挟了攻打辽东都有可能,岂不是资敌而损己?所以,在我看来,招抚女真降人,当以这些被掳掠去的虏中百姓及其后裔为先!而相反的是,驯养女真人,哪怕是孩子,却也要防着如同当年唐玄宗养安禄山似的,养虎为患!”

一口气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汪孚林便深深一揖,随即转身大步离去。从隆庆四年到现在,他一直都是功利冷静计较的人,只有这一次游历蓟辽,忍不住冲动了一把,可正如沈有容的百死无悔一样,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后悔,哪怕这样一件算不上功劳,反而可能成为罪名的事,也许会毁掉汪道昆苦心孤诣为他铺好的锦绣前程。

汪孚林懒得去想那边张学颜、张崇政以及洪济远三位辽东高阶文官会怎么想,怎么商议,他找了个人,问明沈有容身边那些人被安置在这大营房中何处,就先去找了他们。毕竟,深感内疚的他也想多留给沈家叔侄一点时间。

然而,等他一个个探视过来的时候,一颗心就完全揪了起来。不算李晔和赵德铭挑出来的那些女真佃户,跟着沈有容出去的这些人中,就连年纪最小的王思明,也少了半只耳朵,身上多处深可见骨的创口。

而剩下的人里死的死,伤的伤,沈家两个家丁沈大牛和沈虎当中,为人乐天派,一直都笑呵呵的沈虎死了。李二龙和当年的戚良一样,永远失去了左眼,可李二龙却偏偏笑得没心没肺,戏称今后改名叫李独龙最是应景。赵三麻子脸上的麻子硬生生被从左眉到下巴的破相一刀给弄得再不起眼,却还乐呵呵地说从此之后这绰号不能再叫麻子了,叫赵一刀更来得威风凛凛。

最让他觉得心情黯沉的,是当初他给出两个选择后,不愿意去蓟镇给最最敬慕的戚继光当个亲兵,也不愿意回杭州的钟南风竟是战死在了鸦鹘关下。在王思明那带着颤音的讲述中,他得知钟南风是怎么对那些早已失去斗志和血性的汉奴们,讲述自己在杭州是怎样白手起家,带出了一批打行的汉子,又是怎么在北新关中大闹了一场,如今充军蓟镇却又跟到辽东来,宁可出关亡命一搏,也不乐意人生就那样平平淡淡虚度,如果死了,也不用葬回杭州老家,就葬在辽东,这是他最后战过一次的地方。

至于最后那场血战,王思明说着说着便已经泣不成声。

汪孚林不知不觉眼眶湿润,喉头已经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偏偏王思明还在那说道:“汪公子,当初抵达鸦鹘关下的总共有六百七十多人,最终那场大战,活着进关的是不到五百人,无论老弱,人人带伤。他们之中,有些人在进关之后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说是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重回辽东的土地;有些人说,只从父母口中听说过辽东是个什么光景,没想到能回来;也有人说,之前还以为错信了我们,大家会全都死在鸦鹘关下,可没想到我们竟是冲杀在前,掩护了他们。更没想到鸦鹘关最终是出兵了。”

说到这里,连王思明自己都哭了起来:“当初沈公子带我们劫杀了阿台派出来的一队人,到赫图阿拉骗了几十个阿哈,后来其他各城也送了人来,可紧跟着赫图阿拉和章甲城打了起来,沈公子带着我们瞅准机会杀了一次回马枪,又当了捡便宜的,收拢了不少兵器。而后趁着章甲城被破,软磨硬泡从赫图阿拉城手里又接收了一批阿哈。趁他们打成一团,我们终于凑到了六百多人,这才赶忙回来,可那时候却遇到栋鄂部兵马打算去赫图阿拉捡便宜,看到我们就追杀了过来,要不是沈公子见机快,又带人布设简陋陷阱,也许根本等不到张观察下令出城接应。关键时刻,也是他去救的速儿哈赤,自己还伤了……”

听到沈有容竟然救过舒尔哈齐,汪孚林登时一颗心猛地一跳,忍不住一把揪住了王思明:“你说什么?”

“因为后来一直都很危险,速儿哈赤因为背着的那只小虎跌落马背,心急火燎去救,却陷入重围,是沈公子救的他,可是……”

汪孚林一想到沈有容因为救舒尔哈齐才受的伤,那心头火大就甭提了,可看到独眼的李二龙不好意思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想到他们这一路袍泽之情,他又着实没法追问,只能冲着王思明问道:“可是什么?”

“速儿哈赤右手少了四根手指头,左肩又被人砍了一刀,这辈子恐怕都拿不起刀剑了。”王思明说到这里,又低声补充道,“因为他是女真人,身份又特殊,所以是单独安置的,公子要见他,可以问问看守的人。”

第五九七章 死生两重天

险死还生是什么滋味,舒尔哈齐曾经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当古勒寨被人打破时那人间地狱的情景,他亲眼见证过一次。能够侥幸逃生,不过是因为大哥努尔哈赤很聪明地砍塌了一处木屋,而后他们躲在了废墟之中,可最终仍然被搜索战场的明军找到。那时候,他曾经以为死定了,却没想到因为年纪的缘故,竟然和一群幸存下来的女真少年被押去了广宁。

可那时候他毕竟没有经历厮杀,可这一次却不同,他亲眼看到那雪亮的刀剑划过人体,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人头落地,看到四处血肉横飞,那刀剑交击的声音,绝望的惨叫,坐骑的嘶鸣……哪怕已经在这安全的地方呆了好几天,他依旧彻夜难眠。而且,自己身上那严重的伤势,更是让他完完全全陷入了绝望。要知道,无论在建州女真还是海西女真,要想拥有绝对的实力,至少得是个肢体健全能打仗能领兵的人,他这个废人还有什么作用?

他宁可没有沈有容在乱军之中杀了过来救他一命,还不如让他就那样死了!

“嗷呜!”

听到这声音,舒尔哈齐扭头一瞧,却发现是趴在床头的那只小虎崽子正眼巴巴看着他。尽管比他的凄惨样子好一点儿,但小虎身上的毛越发凌乱斑驳了,看上去没有半点百兽之王的霸气,反而显得单薄而可怜。他苦笑一声,挪过去想要将其抱在怀里,可左手使不上力,右手又少了四根手指,他只能用手臂将其环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抱了起来,几颗实在忍不住的眼泪终于掉在了小虎的背上。

父亲死了,赫图阿拉城虽说破了章甲城,可也已经和其他四城势不两立,而他进入鸦鹘关的时候,更听到别人说,玛法和大哥自相残杀也死了!自从生母喜塔喇氏死了之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竟然犹如诅咒一般一个一个全都死了个干净,只留下了他这么一个废人。他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他想过绝食,可身旁这只小虎崽子却嗷呜嗷呜地叫着,用粗糙的舌头舔舐他,似乎很怕他丢下其离去。可事到如今,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嗷呜……”

又听到这么个声音,舒尔哈齐不由得抬起右臂擦了擦眼泪,等到抬起头时,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人。他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认出那是汪孚林,登时咬紧了嘴唇,好一会儿才声音沙哑地说道:“大家都死了,要杀我就痛快点儿,反正我已经是废人了,养着也没什么用了。”

汪孚林曾经吩咐过李二龙,在回抚顺关之前,务必杀了舒尔哈齐,然而李二龙却没有做到,沈有容更是拼尽全力把人给救了回来,要说他之前在听到这消息时,自然是又惊又怒。可眼前看到那个比之前更像芦柴棒的小家伙,看到他那除却一根大拇指外完全光秃秃的右手,以及软软垂着的左臂,他仅余的几分杀意,也不知不觉消散在了空气里。

李家父子收容这对兄弟,不过是因为利益的考量,而如今努尔哈赤和觉昌安一块死了,赫图阿拉乱成一团,自称宁古塔六贝勒的那六个大城正处于兵荒马乱的时期,辽东总兵府固然可以扶持人上台,但如此残破的局势下,已经残废的舒尔哈齐无疑已经失去了那份利用的价值。因此,这个在历史上一度风光无限,仅次于努尔哈赤的枭雄,已经不可能再走上巅峰了,只不过是一个绝望孤苦的孩子而已。

“我会对张部院说,在日后安置那些虏中逃回的辽东汉奴那块地方,给你屋舍田地,拨给你粮米,你就带着这只拼死救回来的百兽之王,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说完这话,汪孚林转身就走,可他刚刚出了屋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我大哥真的死了?真的是我玛法杀了他?”

“没错。”汪孚林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你玛法本来就想杀他,所以用话刺激他动手,自己穿了贴身软甲,硬生生挨了一击后,才想杀他断绝后患。没想到,你大哥拼起命来,却把他一块拉了垫背。说到底,当祖父和父亲的不知道慈爱,只把儿孙当成可有可无的东西,当儿孙的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孝顺服从之心。你祖父和大哥的尸首已经被人护送了回去,就不知道赫图阿拉附近一团乱,他们是否能平安抵达下葬了。”

“何……呵呵,呵呵呵呵呵……”

屋子里传来了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但那笑声之中却满是悲苦和绝望,竟和撕心裂肺的痛哭似的,听着有一种碜人的寒意。

汪孚林强迫自己忘记那仿佛悲鸣一般的笑声,又去了存放着钟南风和沈虎两具棺木的房间,因为季节不对,他们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防腐大约只是草草为之,屋子里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可站在那两具薄棺面前,他却仿佛丝毫闻不到那股令人退避的尸臭,久久没法挪动脚步。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方才低声说道:“若不是你们这奋力一搏,也没有如今这结果。不论我自己会因为这次的事情落得个什么结果,我都会想办法把今时今日的这场浴血奋战写下来,传播到全天下的每个地方,让每一个人都记住你们。英雄不问出处,你们都是英雄。钟南风,我回去之后会告诉你在杭州的那些兄弟们,告诉他们你当年打过倭寇,现如今又在关外救过被掳去女真的辽东汉奴,你是个真真正正的好汉!”

这样一圈探过生者和死者,当汪孚林赶到守备府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他问了人,直奔沈有容的屋子,才到门口就听到啪的一声,顿时吓了一跳。这都已经多久了,沈懋学竟然还要拿出叔父的架子打侄儿?他赶紧重重咳嗽一声,敲了敲门后推门进去,恰是发现沈有容真的捂着脸,而沈懋学站在那里,恰是气得直哆嗦。他为之愕然,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这是怎么回事?”

“世卿,你给我好好痛骂这个小子!翅膀硬了,了不得了,他居然要退婚!”

“叔父,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我日后想留在辽东,何必要让她这个习惯了江南水土的跟着我背井离乡,而且我脸上这道疤肯定会吓着人……汪大哥,你帮我说说,我真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

汪孚林看到沈有容急得满头大汗,这才看清楚其左颊那道疤痕。要说比起赵三麻子那完全破相的一刀,沈有容这道疤痕并不算什么,只是给他原本清秀英俊的气质上增添了几分凶悍。可沈有容说要留在辽东,这确实非同小可,且不说此事牵涉到民籍和军籍,操作起来是否好办,就说南直隶到辽东数千里之遥,以宣城沈氏的名头,沈有容那位定下的未婚妻肯定也是缙绅之家,等闲哪里舍得让女儿远嫁,跟丈夫到这样的苦寒之地?

可不论如何,他还是觉得沈懋学这一巴掌有些过分,忍不住扭过头来,用有些责备的目光看了沈懋学一眼。沈有容连脸上都挨了这样一刀,身上的伤势可想而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扬手就是一巴掌打人?

沈懋学哪能看不出汪孚林那点意思,当下叹了一口气:“世卿,就算士弘说得都是为了人家好,但退婚这两个字,便是千错万错!他的未婚妻,是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亲给他早年就定下的,那家小姐如今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若我沈家退婚,你让人家怎么办?而且,你问都不问,怎么就知道她不愿意跟着你到辽东吃苦?都长这么大了还自说自话,之前也是,就知道先斩后奏,看看你这脑袋,要多久才能好好地长出头发来,回去之后你爹若是要行家法,我可不会帮你拦着他!”

沈有容的未婚妻竟是这样的境遇,汪孚林这才明白沈懋学为什么这样生气——换成娇生惯养的大户千金,也许面对这样的退婚,半推半就也就答应了下来——因此,看到沈有容耷拉着脑袋没做声,他当然不会帮着沈懋学骂人,在床头一坐就开口问道:“除了脸上这伤,身上还受了什么伤?”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汪大哥你看……”

经历一场生死,沈有容对汪孚林的称呼也不知不觉变了。此时,他伸出手臂比划了两下,想要显示自己身体强健,可随即便龇牙咧嘴,使劲强忍没喊痛。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直接伸出手去,把他身上那件白色的中衣给扒了下来。

就只见他从胸口到手臂层层叠叠全都缠着白色的棉布,虽说并没有殷殷血迹渗透出来,可毕竟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换药换棉布也应该有过几茬,只看这大面积的包扎方式,就知道这伤势绝对不像沈有容表现出来的这么乐观。

“汪大哥,你怎么和叔父一样,连话都不说一句就来这一招。”

沈有容大为尴尬,连忙想要拉衣服,可手一用力就忍不住一阵抽痛,最后还是沈懋学看不过去,给他把中衣又穿了上去,紧跟着却在他脑门上狠狠点了几指头:“下次你要是再这样逞强,我就先打断你的腿,看你还能不能往外跑。”

“不会了不会了,一定不会了!”

看到这会儿分外老实的沈有容,想到李如松口中那个和自己捶床对吼,口口声声百死无悔的好男儿,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许久,他才低声说道:“不论此次结果如何,我都会据理力争到底,要一个说法,总不能让你们的血泪白流。你只管好好养伤,其他的不用理会!”

第五九八章 人之担当

尽管在官阶品级上相差得不多,年岁上也没有太大区别,但洪济远站在张学颜面前,却还是颇有几分敬畏。

原因很简单,能够在上任之后把一个军政糜烂的辽东整顿成如今这平稳样子,张学颜在辽东军民心目中的威望绝不逊色于战功赫赫的李成梁!

“你上任本是有期限的,我却让你在抚顺马市耽搁了这么久,还让你卷进如此一桩麻烦的事情里,是我当初走眼看错了人,没想到汪道昆那样四平八稳不爱出奇的性子,却有这样一个不循常理的侄儿!所以,你之前命人紧急传书给我的时候说什么请罪,其实应该我向你赔罪才是。”

见张学颜竟然真的对自己躬身行礼,洪济远吓了一跳,赶紧侧身避开,继而又深深还礼,这一次干脆根本不起身,就小声把汪孚林劝说自己帮忙绊住李如松的实情给抖了出来,末了方才直起腰满脸诚恳地说道:“若不是我帮他拖延时间,一旦李如松赶来,赵德铭李晔之辈完全不是对手,届时李如松传令抚顺关外的建州女真,只怕汪孚林此计也未必能够成功。是我被他硬逼着上了贼船,但说到底,我也是不由自主被说动。”

“辽东汉奴大多是嘉靖中后期被掳掠走的,这些年已经少有,可前前后后打得胜仗不少,却少有传回来被掳掠去的人又重新回归的事。我一时被汪孚林说动,竟是大胆帮了他一把,所以此事原本也有我的责任。”说到这里,洪济远指了指一旁自己刚刚带来的那个木匣子,苦笑着说道,“这里头应该是张部院当初给汪孚林的十道朝廷颁赐给女真人的敕书,汪孚林在那天夜里就是用这东西打发走了我,而后应该就收服了赵德铭和李晔。”

“十道?”张学颜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说,“沈有容进鸦鹘关之后,交还给张崇政三道,这么说来,他只用了两道敕书,就换回来这么一批辽东子民。”

洪济远这才知道汪孚林还隐藏了五道敕书下来,但想想也并不意外,如果没有这样的东西,那沈有容等人就算再会装,又怎么能够左右逢源后带着大批汉奴回归?可不论如何,用这样的代价取得这样的成果,那仍然是相当厉害的。就在他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巡抚大人,汪公子命人送来了一个包袱,说是送还给大人的。”

张学颜给洪济远打了个手势,随即自己亲自开门去取,等到拿了东西进来,他将包袱放在小几上解开一看,发现恰是自己亲笔签发的许可,数过之后是七份,他便瞅了一眼自己凑了过来的洪济远,轻声问道,“一共五份,据张崇政说,沈有容命人提早到鸦鹘关送信的时候,还拿出过两份许可,想来是想以此作为证物……据说他进抚顺关的时候,同行的一个辽阳罗氏子弟拿出过一份许可?”

“是……怎么,张部院怀疑那是汪孚林给的?”

“辽阳罗氏之前为了一份许可,官司打了好几年,最后还是我一句话给作废的,我自然记得清清楚楚。既然罗家突然多了一份许可,肯定是汪孚林给的。至于剩下两份……哼,多半是给了赵德铭和李晔,否则不是那么容易说动他们的。”

说到这里,张学颜想到这本应该是徽商子弟最喜欢的东西,汪孚林却送了三张给人后,其他全都完璧归赵,十五道敕书更是只动用了两道,如果单单只论效率,竟是比张崇政坐镇,招抚女真降人的鸦鹘关更高。但有些事不能完全这么算,汪孚林这剑走偏锋实在是太过头了,而且一环扣一环。李晔和赵德铭为何会提供方便他可以猜出一二,但洪济远竟然都会被坑进去,那就实在让人不敢小觑!

“事到如今,张部院打算如何处分?”洪济远看到张学颜脸色变幻不定,干脆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结果是好的,动机更是好的,而且说句不好听的,张部院当初交待他这桩任务,只是为了吸引李家父子的注意力,然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这样不可能做到的事,汪孚林这个不是辽人的新进士竟然能够想到被女真人掳掠过去的汉奴身上,何尝不是因为用了心?更不要说沈有容等人死伤惨重,那些汉奴也是归心炽烈。”

说到这里,洪济远咬了咬牙,最终沉声说道:“毕竟我那时候也在抚顺关,此事不如就让下官担起责任来……”

“李家父子都知道了,你当人家是傻瓜吗?”张学颜又好气又好笑,可看到洪济远那一脸正气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头痛,最后苦笑道,“汪孚林惹出来的祸事,我给他收场吧。赫图阿拉乱成一锅粥,栋鄂部那股暂时撤退的兵马必定会回去报信,届时王兀堂肯定会来报复犯边,我已经让宽甸六堡严密监视。副总兵曹簋大概也快赶来了,让他瞅准机会给栋鄂部一击。打掉了一个王杲,总不能让王兀堂趁势捡了便宜!”

洪济远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哪里听不明白张学颜那弦外之音,登时又惊又喜:“张部院是打算替汪孚林说话吗?”

“毕竟是我给他出的难题,哪怕他实在是做得过头,可冲着这勉强还算不错的结果份上,看在那些浴血奋战的勇士身上,看在那些回到辽东故土就嚎啕大哭的汉民身上,我要是就此袖手旁观不认账,不得被汪南明骂死?更何况,他之前几句话,没有说错……”

张学颜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随即却暗想,官面上的奏疏可以写得含糊一些,但给首辅张居正的奏报,却只能实话实说了,张居正可不是眼睛里揉沙子的人,毕竟汪孚林是正在候选的新进士。可是,想到沈有容那样一个颇有智勇的好苗子,却偏偏因为不在军籍,此次功勋只怕很难给他一个好前程,他又不由得有些惋惜,最后便打算找机会和那叔侄俩好好谈一谈,看看沈有容到底是准备科场搏杀个功名出来,还是战场上求一个出身。

只不过,此事他可以确定李成梁就算上奏也会按照实情,必定不会添油加醋,借此泄愤,但另外一个人就说不好了。辽东巡按御史刘台和他这个辽东巡抚素来不和,对李成梁也不大看得惯,可以说张居正那个门生自从上任辽东之后,就是纯粹挑刺来的,需得防着此人借机生事!

接下来的几天,鸦鹘关战云密布,但对于汪孚林来说,不管他自己的结果是好是坏,他的辽东之行已经算是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收拾善后。沈虎的灵柩,沈家叔侄决定护送回乡,而钟南风则是和之前那些最终死在鸦鹘关外的汉民一样,被安葬在了鸦鹘关西南面的一座小丘上。这里不是抚顺马市,但因为是通往宽甸六堡以及宽甸马市的必经之路,来往商旅也不少,故而他花费高价买下了一批麻布,而后和其他人一起换了上身,亲自去送了最后一程。

那一天的安葬仪式,天空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多时就把人身上打得透湿。汪孚林和别人一起一锹一锹挖土,眼看墓穴成型,那具棺木一点一点放了下去,他只觉得眼前突然浮现出了钟南风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在喜峰口时受过钟南风不少照顾的封仲和刘勃一个忍不住,突然放下铁锹就跳入了已经挖好的墓穴中,两个大老爷们哭得和女人似的。在他们的哭声感染下,其他寥寥一些获准出来安葬死难家属的昔日汉奴也全都放声大哭了起来。

沈有容的伤势虽说还没养好,却也硬是出来了,这会儿,他看到封仲和刘勃这番光景,心里更不好受,直到汪孚林跳下去,把人一个个都生拉硬拽给弄了上来,他方才上前想要伸手帮忙,却不想被满身泥土上来的汪孚林打开了手。他本以为这是汪孚林责备自己没能把所有人囫囵带回来,心中越发愧疚,却没想到汪孚林拉了一旁沈懋学的手上来之后,却冲着他没好气地说道:“给我滚回伞底下去,伤势未愈的情况下再淋雨,这是找死吗?”

说到这里,汪孚林突然提高了声音:“你可以问问每一个人,能够在那样的情况下带着大家从古勒寨去到赫图阿拉,又从那六座城池想尽办法聚拢了六百多号人,更是在鸦鹘关下绝地反击,大败了栋鄂部的精锐,斩首数十级,你沈有容还有什么好愧疚的?每一个活下来的人,难道不应该感激你?”

这话的声音很不小,四周围那些看着一具具尸体集体落葬的汉民,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哪怕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但想到亲人能够埋在辽东故土,而不是在女真人那儿动辄被丢去喂狗,又或者是胡乱丢在什么地方,伤心的人们勉强还能感到一丝慰藉。更何况,是沈有容给他们分发的武器,反反复复强调自己来自辽东,为了拯救落到女真人手中的汉奴,虽说在鸦鹘关下险些哗乱,可终究是那个年轻的少年身先士卒,保住了大部分人。

因此,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蹒跚走了过来,却是几个年纪最大的长者。说是长者,能够历经这多日磨难平安走进鸦鹘关的,全都不超过五十岁。几个人中,那个额头上皱纹最多的老汉颤颤巍巍地要在泥地里跪下,却被沈有容一步窜上前去拉了起来。于是,他死死拽住了沈有容的手,眼睛却看着今日主持葬礼的汪孚林,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位公子,请问官府准备怎么安置我们?”

“各位还记得自己的户籍吗?”

汪孚林问了一句,见一时没人回答,他就想了想说:“张部院之前没提过,但我记得,按照过去的规矩,记得户籍,而且又不是单身的,可以回归原籍,而若不记得户籍,父母亲人属于辽东的,则要甄别之后另行安置。不过,即便是原籍,你们背井离乡的时间太长了,而此番聚拢这么多人从女真腹地逃回来,彼此之间相互照拂,最终还打过那么一场仗,情谊远远胜过家乡那些分别已久,不知死活的亲人。所以,只要你们同意,我可以去求张部院,把你们这将近五百人全都安置在一起。”

此话一出,不但那个被公推来询问此事的长者,其他人也不由得产生了一阵小小的骚乱,不时有人想要确认真假。汪孚林好容易才弹压下了这七嘴八舌的声音,随即沉声说道:“辽阳有里受降所,安置蒙古降人,而广宁有外受降所,安置女真降人。既然他们都可以被安置在一起,各位乃是流落在外的大明子民,又为什么不可以?辽东有的是抛荒的田地,少的却是耕种的人!各位在女真之地尚且能够拼命劳作保住性命,在鸦鹘关下也能拼死力战,难道在辽东还会不能耕种,还会不能拿起刀剑卫护家园?”

第五九九章 张学颜的赏识

回程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个失去亲人的汉民唱起了一首民歌,尽管声音含糊不清,可随着众多人的加入,曲调竟如同天空中渐渐散开的阴沉沉乌云一般,让众人看到了阳光。哪怕回到了辽东,这群曾经离开家园太久的人对未来也一度充满了悲观,进鸦鹘关时那一场嚎啕大哭,哭的不但是他们的过去,也是将来。可现如今,难得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暖心的话,谁不存着满心希望,盼着能够开始新的生活?

而汪孚林自来便是雷厉风行的人,回到鸦鹘关之后,便立时求见张学颜,几次被拒之后终于成功见到了这位辽东巡抚。他把事情一说,果不其然就看见张学颜那张脸如同黑锅底似的,可等到他把之前对那群汉民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张学颜虽说脸色还是很不好看,但最终却沉默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字斟句酌地说:“此事本部院自会计较。”

尽管是打官腔,但至少还有点戏,汪孚林知道这时候不是趁热打铁逼着张学颜表态的时候,而是应该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可他这告退的话刚到了嘴边,却只听张学颜开口说道:“栋鄂部看到赫图阿拉附近六城自相残杀,趁势进犯,已经被协守辽阳副总兵曹簋率兵击溃,王兀堂没料到辽东会出兵,因此狼狈逃窜,曹将军出面调停,如今觉昌安的长子礼敦已经上书请世袭建州左卫都指挥使一职。”

之前大军从鸦鹘关出发,汪孚林虽被软禁在屋子里,却还是能够觉察到动静的,没想到张学颜并没有在赫图阿拉那所谓的宁古塔六贝勒内战之际,趁它病要它命,将这样一个势力连根拔起,而是在外人打算趁火打劫的时候还扶助了一把——但不得不说,这样才是作为辽东巡抚做出的正确选择,因为一直以来,大明对于女真的策略就是不断地打压冒头的,扶助弱小的,分化离析,使其不能统一壮大,故而多年以来,女真各部始终犹如一盘散沙。

历史上李成梁的最大疏失就是,杀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然后把原本并不是铁定继承人的努尔哈赤扶了上去,又给敕书,又给马匹,然后还把努尔哈赤的对手全都摧枯拉朽打残了,而后自己却因为朝堂之争而丢了辽东总兵,留给那位女真雄主壮大的时间,发挥的空间。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心悦诚服地说:“张部院果然高瞻远瞩。”

“少拍马屁,你之前自作主张的时候,没少在心里腹诽我不讲理吧?”张学颜毫不客气地揭破了汪孚林的心思,见这个年轻进士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他一面暗叹这小子脸皮贼厚,一面放缓了语气说道,“然则曹将军此行也不是白去救援的,顺道又带回来数百辽东汉民的后裔。至于栋鄂部王兀堂,他此次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已经得到了警告,日后若他再掳掠一个汉民,鸦鹘关就挂两颗人头!”

汪孚林没想到张学颜竟然会有如此强硬的表态,顿时又惊又喜,但紧跟着就想到朝中那些没事都要鸡蛋里挑骨头的御史,只觉得这事不大乐观。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番让他目瞪口呆的话。

“你之前闹出来这一堆事情,我已经奏报朝廷,细节也都写明条陈禀告了首辅大人,顺便举荐你去都察院,也算是完成我之前的承诺。你能够在人生地不熟的抚顺关说得赵德铭李晔给你提供方便,还能说动洪济远自愿为你担责,这嘴皮子功夫不拿去朝中炮轰一下那些言官,实在是可惜了。当然,前提是你回去之后,朝堂上那一关你能不能平平安安过了,否则什么都不用说了。”

汪孚林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要说感谢吧,这趟辽东之行实在是惊喜多多,张学颜给他挖了不少坑,他反过来也给人家挖了好几个坑。可要说怨恨吧,不论怎么说,这位辽东巡抚也是个可以沟通的人,更不要说如同张崇政、洪济远这样的辽东高级文官,都是胆识担当都很值得称道的人,就连李家父子,私心之外,打仗带兵却是一等一的。虽说他压根不想当御史,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可下一刻,另一番戏肉就来了。

“不过,我给你说了几句公道话,你却也得再帮我做一件事。”

汪孚林立刻警惕了起来:“张部院还请先说,我若是能够做到,定然绝不推脱。”

“小滑头!”张学颜笑骂了一句,终究还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很简单,我上书保举了沈有容,你不妨建议他去参加一下应天武举,有了出身之后立刻让他到辽东来,我这里正缺他这样一个不是辽人,却有胆色有智勇的小将!而且,李如松虽说怨你把他耍得团团转,却对沈有容颇为认可,提拔起来也不难。当然,沈家乃是东南望族,若是一心走科举,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明日回辽阳,你和你的人,还有那些汉民也随着一起出发。”

汪孚林简直觉得这犹如瞌睡遇到送枕头的,差点想要哈哈大笑,替沈有容的好运叫一声万岁,可总算他素来沉得住气,这时候还露出了点儿为难的表情,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答应了。等捱到告退,他出了张学颜那屋子,在外故意停留了片刻,直到一路穿行进入了自己这一行人的居处,支使了封仲刘勃去外头看着,他方才一溜烟快步冲进了沈有容的屋子,一进门也顾不上正好在的沈懋学,直接来到了沈有容面前,在其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哎哟……嘶,汪大哥你什么事这么高兴?”沈有容痛得嘴角直抽抽,但还是被汪孚林那满脸欣喜给感染了,立刻猜测道,“难不成是张部院宽宥了咱们之前的欺瞒?那是好事啊,这样就不至于影响你的前途……”

“我的前途如何,先丢一边去,这次是你小子的好消息。”汪孚林笑呵呵在床沿边上一坐,这才看了一眼沈懋学道,“我刚刚去见了张部院,他对士弘赞不绝口,觉得辽东就应该要有这样有勇有谋,胆色出众的小将,让我回来劝士弘回南直隶应天武举去考个出身,然后再加上这次的功勋,他愿意给士弘在辽东谋一个军职,这样,你就不用从小兵做起了。”

“啊?”沈有容登时有些发懵,喜讯来得太快,他甚至有点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部院还怕宣城沈氏,你要去下科场,说如果那样就算了,他也不敢强求……”

“不不不,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哪是强求!”沈有容急不可耐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可一抬头看到沈懋学冷冷瞪了他一眼,连日来没少被叔父排揎的他立刻闭上了嘴,却还是偷偷用眼睛瞥汪孚林,希望他回头给自己说上几句好话。

“世卿,不是我功利,此事你不妨等过几日再答复张部院。人就是这样,轻易得来的总不会珍惜,求之不得的却反而会视若珍宝。张部院在辽东虽说威望很高,但他毕竟不是本地人,而且巡抚一当四年,功劳赫赫,难不成会一直呆着不走?他的任期多则还有两三年,少则顶多就一年,这就会因为屡立功勋而上调入朝。武举在明年,等士弘考出去来辽东,他任期还有多久?既然托庇其下的时间很短,那么,就要让张部院觉得,士弘为了从军舍弃了很多。”

汪孚林对于沈懋学这番表态也异常赞成,当即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在张部院那儿答应得颇为勉强,而且也有些犹豫。这是没办法的,东南和辽东相隔太远,而且历来辽东少有南直隶出身的武将,士弘今后将会遇到无数困难。如若不能让人记在心里他的功绩和牺牲,将来张部院离任之后怎么办?这是长远的事,我特地过来,也只是先和你们打个招呼。”

沈有容不料想叔父沈懋学看似对自己严厉,关键时刻却想得这么深远;而汪孚林非但不恼火沈懋学的泼冷水,反而也是设身处地为他的前途着想,他不由得心情激荡,又感动又愧疚。可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只听汪孚林冲他笑了笑说:“只希望我接下来再候选个一年半载的,也好去宣城喝你一杯喜酒,顺带回家探个亲,让你和沈兄见见我家儿子。”

众人早就混熟了,因此无论沈懋学还是沈有容,都知道汪孚林家里有个能考秀才的养子,气氛一下子松快活络了下来。等到汪孚林盘桓了好一阵子,起身离开之后,沈懋学就开口说道:“从前刚认识世卿的时候,我总认为他年纪轻轻就已经中了进士,定然会有几分傲气,真正相处了这么久,却觉得和他这人交朋友,实在是一件很值得的事。士弘,记住,所谓朋友,就是能够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的人。”

沈有容慌忙点了点头,随即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突然小声问道:“刚刚他一直都没提到自己的事,叔父觉得到时候结果会好吗?”

“不知道。”沈懋学饶是满腹经纶,文武兼通,此时此刻却唯有苦笑,“朝堂之争,虽不见刀光剑影,却比战场更凶险。只能希望首辅大人能够明察秋毫,洞悉我们的一片苦心,你们的一片丹心。”

第九卷 灾星高照

第六零零章 喜忧参半

六月末的京师,暑气渐退,白天照旧还是燥热,但到了夜晚,凉风习习,身体弱的人入睡时已经免不了要盖上一条薄被了。尽管晚上有宵禁,各处紧要街道上的大栅栏已经关闭,但天子脚下的达官显贵毕竟太多,夤夜时分,仍不时有骡车又或者马匹在街道上驶过的声音,也有很多官员宅邸灯火通明,显然又是一个彻夜不眠的晚上。

这其中,兵部右侍郎汪道昆的府邸,已经一连好些天都是这般光景了。自打接到汪孚林令人从辽东紧急送回来的信,汪道昆三兄弟就全都为之目瞪口呆。汪道昆从前的初衷是,让汪孚林在中了进士之后的候选期去一下蓟镇,在故交戚继光面前混个脸熟,日后需要援手的时候,不至于太陌生;至于汪孚林主动要去辽东,他也答应了,那是因为他自己当初就巡阅过辽东,和张学颜李成梁这一对文武算是认识了,想来汪孚林只是去游历,别人总会照拂一下。

结果,汪孚林那灾星光环简直是太炽烈了,跑到人生地不熟的辽东都能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因为张学颜送到京师的奏报乃是六百里加急,一路通过驿站,换马不换人,因此仅仅比汪孚林的这封奏折外加家书晚到两天,汪道昆还来不及考虑清楚是否要送上去,张学颜的奏疏就已经送进了通政司。于是,扛不住的他也只能把东西往老上司兼至交好友谭纶的面前一送,请谭纶帮忙自己呈交了上去。接下来,李成梁的奏疏也一并送到了,这下朝堂上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谁能想到,搅动这莫大风云的,竟然是去年刚刚及第,到现在还没正式授官的一个新进士?

这会儿,汪道昆书房中的,除却汪道昆、汪道贯、汪道会三兄弟之外,就是汪孚林的岳父,户部福建司员外郎叶钧耀。叶大炮虽说走马上任还不到一年,但凭着扎实的作风,又有精通钱谷的桂师爷从旁佐助,一应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上司同僚挑不出刺,也就渐渐接受了他这么个升官颇快的家伙。可人前他谨小慎微,这时候在比较熟悉亲近的人面前,他的大炮作风立刻忍不住了。

“孚林有什么错?辽东汉民几十年来被女真人掳去了多少,现如今既然要招抚女真降人,当然是要以这些大明子民为重!李家父子光知道斩首得战功,就不知道救出这些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汉奴,现如今还好意思上书指手画脚的!还有那些七嘴八舌的言官,除却动一下嘴皮子,他们还能干什么?辽东巡抚张学颜都为孚林说话,说这只是承应他的分派,他们还在上蹿下跳,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不是冲着孚林来的,而是冲着南明兄你来的!”

汪道昆有些发愁地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制止义愤填膺的叶大炮,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且不把话题扯那么开,孚林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张学颜和李成梁之间的分歧,但是,就连首辅大人也在私底下对谭部堂说过,这些汉奴如果放在女真,不啻是资敌,而且打仗的时候,将这些人的脑袋砍了,也算成军功,那朝廷的赏赐就给得太大方了。问题只在于此次的事情究竟会在女真各部引来多大的影响,又是否会让辽东兵马在打仗的时候投鼠忌器,后续才是大问题。”

汪道贯依旧是跷足而坐的懒散悠闲模样,此刻嗤笑道:“王杲这才刚刚当众寸磔,敲山震虎的效果在朝中某些人看来已经够了,在他们看来,与其对女真大动干戈,还不如好好防着察罕儿的土蛮,泰宁卫的速把亥,这才是辽东最大的威胁。至于女真,区区小患而已,几个辽东汉奴的命,又不是他们的命,管这个干什么?不过,总算都察院也不是都这样没天良息事宁人的鼠辈,力挺孚林的倒也有几个。”

“问题在于孚林还没出仕就惹出这么大麻烦来,最近有人把他从前做下的那些旧账都给翻出来了,这样的下属,你们说哪个上司不得犯嘀咕?”

汪道会说到这个,底下就连最维护女婿的叶大炮都哑火了。汪小官人的战斗力,他这个岳父是最清楚的,当初在歙县时,端的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向披靡无敌手,他这个歙县令能够坐得稳稳当当,政绩功劳大把大把捞进怀里,可不是托女婿的福?可问题在于,做主官时有这么个不会抢功劳的帮手当然很好,可有这么个下属就很可怕了,看看汪孚林离开徽州府后往外跑那几趟,包括这一次,哪一回不得弄出点大事件来?

可再大也比不上这次在辽东的这一趟啊!听说在蓟镇的时候风平浪静,他还以为女婿转性子了,现在看来,灾星都快升格成瘟神了!

“所以,张学颜才举荐他去都察院,那地方就是要敢说话能说话的人。可都察院的御史可不是新进士出仕时就能授任的,要么先试职,要么一任县令之后再转,总之孚林的资历还远远不够,张学颜这推荐简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汪道会说到这里,突然皱了皱眉,随即眉头又舒展了开来,“莫非张学颜的意思是,辽东那边的事,孚林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如此初任授官的时候,可以往上提一提?”

“这事情张学颜虽是辽东巡抚,但他一个人说话还不算,一切都要看言官的风向,元辅的心意。”汪道昆说到这里,想到近来张居正用人越来越独断专行,自己规劝过两次,却引来的不是赞同而是疏远,甚至隐隐有人觊觎自己这个兵部右侍郎的位子,连日来明枪暗箭不断,他心里顿时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若他自己兵部侍郎的位子都坐不稳,汪孚林岂不更是墙倒众人推?

他疲惫地眯了眯眼睛,随即掐着手指计算了一下:“从孚林送信到京师,到张学颜上书,差不多有半个月了吧?真希望孚林能够早点回来。”

叶钧耀也同样这么想。他不但希望女婿赶紧回来,也希望女儿赶紧回来——婚后三年没个一儿半女,夫妻俩就知道野在外头惹是生非,这对小夫妻实在是太让人吹胡子瞪眼了!小北这丫头,还不是仗着公婆捧在手心里那喜爱,就没有半点危机感!

然而,朝堂之争哪里是这么快有结果的,张居正哪怕大权独揽,乾纲独断,朝廷里仍有各种不同的声音,一时间仍是僵持不下,须臾又是数日过去。

当初汪道昆给汪孚林准备的那座带车马厩的两进小院,现如今正是叶钧耀住着。曾经带着幼子叶明堂,提溜着长子叶小胖回乡去参加道试的苏夫人,这会儿早已经带着两个儿子上了京来,有她这个一等一的精明人坐镇内宅,叶家自是井井有条,甚至还把秋枫从汪家接了过来,继续如从前那样和叶小胖一块读书。只不过,两个女儿全都出嫁,宅子里不免比从前少了些声音,她自然而然腾出大把时间做别的,一来二去,她在偌大的京城中竟发现了点有趣的事。

只不过如今汪孚林和小北都没回来,那件事也还不到揭开锅的时候。

“夫人,夫人。”之前没跟出去,而是被汪孚林留下来照应叶钧耀的严妈妈快步进来,满面笑容地说道,“汪家宝哥儿从歙县来了,刚去过汪家,现如今到这来拜访老爷和夫人!”

苏夫人对金宝那是再熟悉不过了,听到这消息立时笑了起来:“快请进来!”

年初从宁波启程直接到了京师之后,苏夫人就听说,金宝在去年徽宁道的道试中大放异彩,竟是拔得头筹,直接就夺了个案首回来,因为彼时金宝还不到十三岁,当时在徽宁道竟是引来了不小的轰动,汪家在歙县县城县后街的那座小宅子,还有松明山翻修过的老宅子,都快被提亲的人给踏破了。然而,汪孚林那个很不牢靠的父亲汪道蕴总算没有乱点鸳鸯谱,把这些都推了,把金宝留在家里读书,只是把汪二娘许了对岸西溪南吴氏一个秀才。

当然,这是派人先和汪道昆商量过再定的。当时汪孚林游历蓟辽,汪道昆母亲和妻子都出自西溪南吴氏联姻,又知道那是当初和汪孚林相熟的西溪南吴氏吴应明的嫡亲弟弟,便又对姻亲叶家知会了一声,而后回信认可了此事。苏夫人知道那不过是因为汪孚林对两个妹妹都极其爱护,汪道昆想着多拖一个知情者,汪孚林回来之后也就能少落点埋怨。毕竟,汪二娘的年纪也已经很不小了,挑来拣去方才耽搁到了现在。

此时此刻,苏夫人端坐在正房中,见门帘挑起,一个长身玉立的十三岁少年进了门来,脸上依旧还有些腼腆,一相见便跪下磕头道:“见过外祖母。”

苏夫人也顾不上感慨自己一下子就有些苍老的感觉,连忙亲自把人搀扶了起来,这才笑道:“一别这么久,个头长高了好些,又已经是秀才了,就是这客气的习惯怎么都改不了。是今天刚到的?怎么也不提早让人送个信来?路上走了多久?”

金宝谦让好一阵子,这才在苏夫人下手那张椅子上坐了,随即不好意思地说:“是二姑姑的婚事日期渐近,祖父让我进京给仲淹先生仲嘉先生捎个信,看看他们能不能回乡去参加,还有爹能不能赶得上,所以我出来得急,今天早上刚到,路上走的是陆路,用了二十多天。”

他刚刚说到这里,突然就只听外间传来了好一阵喧哗,顿时有些疑惑。他是知道苏夫人规矩多严的,果然这会儿偷眼一看,就只见苏夫人满面寒霜,显然很不满意。可下一刻,他就只见门帘一下子被人撞开,却是一个熟悉的人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娘,我先回来了!咦?这不是金宝吗?”

回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小北!

第六零一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金宝才一进京就熟门熟路直奔汪道昆的府邸,因此京师种种关于汪孚林的传闻并未听说,只从汪道贯那儿得知了父亲母亲都尚未回来。此刻见到小北,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随即才回过神来,慌忙叫了一声娘。论理卑幼见尊长,又是母子久别重逢,理当行四拜礼,可他这膝盖还没来得及弯下去,就被小北稳稳托了一把,随即就是那再熟悉不过的数落。

“别跪来跪去的,看着都累得慌,坐下说话。”小北直接把金宝给按回在了椅子上,这才急急忙忙地对苏夫人说,“娘,孚林还在路上呢,他带着那一堆伤势未愈的人,走不快,我就先走一步回来打探消息了。京师这边风头到底怎么样?不会真的要追究他的罪过吧,要那样也太过分了!”

听到小北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金宝登时心里一紧。他只以为汪孚林是去蓟辽游历了,怎么闹到要追究罪过这么严重?可长辈正在说话,他不好随随便便插嘴,只能一面暗自担心,一面悄悄瞥向了苏夫人,果不其然和苏夫人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苏夫人本想让金宝先退避,可想想今年小家伙也已经十三岁了,放在当年,也正是汪孚林打功名保卫战的那会儿,不小了,因此踌躇片刻,她就顺带解释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这段日子朝中相持不下的两边舆论。见小北满脸气咻咻的表情,她瞅了一眼养女这一身男装打扮,不由得没好气地吩咐道:“事情还没十万火急到这个地步,去,跟着严妈妈去换一身,这风尘仆仆一身土的。”

说完这话,她又冲着金宝说道:“你也是,从前就一直都是和明兆秋枫一块读书的,索性就留在这里住,也去收拾一下自己,不用急在一时。”

小北这才知道金宝也是刚到的,想要追问一下,却禁不住苏夫人的催促,只能先跟着严妈妈去了。而相比寄住在汪府,金宝也确实更愿意留在叶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最最熟悉的,哪怕如今这么多人住进来不大宽敞,可也比汪府来得自在。果然,引路的丫头直接把他带到了叶小胖和秋枫一块住的内院东厢房,摆了屏风,放了浴桶。可他这澡刚洗到一半,就只听外间砰地一声推门,仿佛有人进来了。吓了一跳的他刚一抬头,一个熟悉的小胖子就绕过了屏风。

“金宝!”叶小胖才不管什么裸裎相见的尴尬,直接在浴桶旁边重重一拍金宝那湿淋淋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咱们三个又见面啦!赶紧的,叫声大舅舅来听听!”

屏风外头的秋枫听到这话,简直有一种掩面而走的冲动。这汪孚林和小北成婚都已经多久了,可叶小胖偏偏就爱这么耍弄金宝!然而,发现里头没声音,他想想三个人已经大了,可不像当年那样小小年纪可以肆无忌惮开玩笑,于是赶紧过去,死活把叶小胖给拖了出来,又小声提醒了两句。叶小胖对此颇觉得有些无趣,不由得低声嘀咕道:“这有什么关系,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从前又不是没一块洗过。”

再也顾不上其他,三下五除二洗完了正在擦身的金宝只觉得哭笑不得。等到出了浴桶迅速换好衣服,他胡乱把头发给拧干了,也来不及梳理就立刻出了屏风后头,无奈地说道:“大舅舅,你都已经是快要娶媳妇的人了,别再这样冒失行吗?回头外祖母知道,少不了一顿喝斥。”

“你们不说谁知道。”叶小胖哼了一声,可终究因为听到那一声舅舅,再次变得乐呵呵的。等到金宝再问汪孚林的事,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知道的这些全都给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说到最后,他骂了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官儿几句,却又叹了口气说道,“爹娘都说,我和秋枫太小,这事管不了更帮不了,所以成天就把我们拘在外院书房里读书。刚刚听说二姐和你都先后回来了,我们想先过来见一见,都被先生给死死拦着,这日子没劲透了!”

金宝知道叶小胖说话往往没什么重点,少不得又看向了秋枫。果然,秋枫的讲述就有条理多了,而且他在叶家是半个客人,出入也比叶小胖受限更少,当下小声把自己在街头听说的某些传闻,包括什么婺源余懋学等科道言官抨击汪孚林擅自纵人出抚顺关等等,末了才有些沉重地说道:“其中把事情说得最严重的人,直指小官人胆大妄为,无视律例,说是要将他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呸呸呸,一群看别人做事就只知道喷唾沫星子的混蛋!”叶小胖一怒之下愤而大骂,可转瞬间就愁眉苦脸地说道,“可爹都警告我很多次了,在京师也不知道有多少大人物,别说他根本算不上号,就连汪伯父也一样不是那么稳当的,所以禁止我出门。金宝,不是我不想帮忙,除了在背后骂两句,我实在是没辙。不过姐夫那么厉害的人,绝对会没事的。”

金宝强颜欢笑答应了一声,等到外间又有人进来催促叶小胖去书房读书,秋枫知情识趣地陪着耷拉着脑袋的叶小胖去了,他想了一想,出门问了问小北在哪,得知是苏夫人与人正在商谈,自己不便贸然前去,他思量好一阵子,最终以去汪府说一声日后寄住叶家这个借口,只带了一个随从就悄然出了门。

前年年底汪孚林进京赶考,带着他们几个权当游历,那时候方先生和柯先生领他们这里兜兜,那里转转,所以他对京师的地形地貌已经很熟悉了,此时此刻不知不觉就转到了棋盘街。这里正对着正阳门,乃是整个京师最繁华的地方,再往南就是商贾云集的前门大街,往北则是皇宫,也不知道多少人初来京城就选择到此一游。然而,相比其他人的,他的目光却只集中在一个地方,那就是登闻鼓!

听说过没事去敲登闻鼓的下场,而且他现在还闹不清楚汪孚林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也只是看看而已。可偏偏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胳膊陡然被人拽住了。回头一看,他却发现是一张很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失声叫道:“戚大叔,你怎么在这?”

“我要是不在这,你是不是就去敲登闻鼓了?”戚良没好气地摇摇头,不等金宝申辩就环视左右,压低了声音说,“这事情复杂得很,你这么小小年纪,千万别跟着瞎折腾。这些日子汪侍郎的位子不是很稳当,汪小官人这事情还不能确定是给他添乱,还是给他帮忙,所以你千万被掺和,好好读书科举,给你们汪家增光添彩就行了,到时候你爹回来一定高兴。”

金宝想想人家是好意,也就不解释自己压根没想去敲登闻鼓这回事,直接答应了一声。见戚良这才松开了自己的胳膊,他就好奇地问道:“戚大叔之前不是去蓟镇了?什么时候回京师的?”

“在蓟镇陪了大帅大半年,正好听到汪小官人这事,戚大帅就让我进京来见见汪侍郎,我到前门大街听了听消息,还没来得及去汪府,谁知道这么巧就在这遇上了你。”眇了一目的戚良说话还是和从前一样干脆直接,耸了耸肩后就笑问道,“我去年出来的时候,听说你要去考道试,结果怎么样?”

金宝不大喜欢对人吹嘘自己的科举成绩,本打算随口说是已经进学糊弄过去,偏偏架不住戚良要问真实成绩,不得已只能吐露夺得案首之事。果然,戚良立时喜上眉梢,竟是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满脸笑容地说道:“好,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爹十三岁进学,你十二岁就夺下了案首,这还真是没给他丢脸!至于别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戚大帅那时候就说过,如若你爹是李成梁和张学颜一块得罪了,那就是死路,没人救得了他。可既然张学颜为他说话……”

戚良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情形就要倒过来了,谁炮轰他最厉害,谁倒霉。”

尽管戚继光是武将,不是文官,但金宝听到戚良那非常肯定的语气,原本七上八下的心不知不觉就放了下来。他不敢耽搁,立刻拖了戚良去汪府,无巧不巧正在门口撞见了下轿子回家的汪道昆。得知戚良刚从三屯营蓟镇总兵府过来,汪道昆显然颇为高兴,等到把人请进书房详谈,一听戚良转述了戚继光的话,连日来因为处于当局者的地位,始终觉得心中没底的汪道昆终于恍然醒悟了过来。

对啊,虽说李成梁作为辽东总兵,张居正始终颇为信任,但比起从隆庆到万历始终钉在辽东巡抚位子上的张学颜,张居正更信任谁?张学颜的私信据说可以不必通报直达张居正面前,而且张居正不止一次提到,张学颜至少是尚书之才,那可比对他的评价要更高!他是因为这段日子自己显然失去了张居正之心,有些患得患失,却忘了最要紧的亲疏之别。

更何况,李成梁参劾了汪孚林吗?没有,李成梁只是就事论事实情禀告,顶多没像张学颜那样,给汪孚林说了一堆好话而已!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南塘一言惊醒梦中人,多亏你跑这一趟了。”汪道昆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有些庆幸地拍了拍扶手。

幸亏他送汪孚林的奏疏上去时,就在张学颜之后,否则若是落在最后,结果就说不好了,亏汪孚林还让他先送。说到底,要论杀伐果断,他果然还是差了一点!

第六零二章 哪个张大学士府?

七月十五,放在道教,那叫中元节,而放在佛教,则被称之为盂兰盆节。可在民间,约定俗成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鬼节。传说这一天是开鬼门的日子,百鬼夜行,阴气最足,正是祭奠亡者的时日。所以,在半道上曾经有人提议过,不妨提早又或者拖后一日,别在这一天抵达京师。汪孚林虽说不是个迷信的人,可也打算从善如流,岂料进了蓟镇之后,他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兵马夹道欢迎的局面,想走快点或慢点都不行。

和他一起回来的,除却沈家叔侄和沈家的几个家丁,还有李二龙赵三麻子以及两个浙军老卒,外加封仲和刘勃。尽管后两者还是喜峰口的充军犯人,但戚继光亲自经手去办,连带钟南风在内的三人就被操作上了赦令名单,因此两人也逃脱不了要进京走一回的命运。除此之外,就是范斗以及王思明了。

范斗和梅氏这对苦命鸳鸯终究还是没成,梅氏身体亏虚太大,恰是在汪孚林之前返回沈阳的这一天咽气。为此,松了一口大气的沈阳范氏一族赶紧给张罗了一场最最气派的丧礼,当然是把人单独安葬在了一块风水宝地,又因为范澈压根就没有儿子,用族老的话来说,范斗不如过继过去,这样就可以坐拥丰厚家产,却被范斗一口唾得掩面而走。到最后,范沉出面找了个家中孤苦的孩子承嗣,同时拿出一笔钱算是给范斗的补偿,却被范斗全都捐给了善堂。

至于梅氏那些只知道吸血逼凌的家人,他一分钱都没留,自己则毅然决然追上了汪孚林,进了山海关。

而王思明则是一来背着私出抚顺关的公案,二来有张学颜背书,所以没回辽东总兵府,也在随行之列。

范斗和王思明都是平生第一次离开辽东进山海关,被誉为天下第一城的京师更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远远看到外城的时候,他们就只觉得眼睛完全不够用了,由崇文门税关进入内城后,那就更加战战兢兢。范斗至少还听人吹嘘过进了京师之后见过多少达官显贵,王思明是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在建州女真,最初在抚顺关都觉得那是一等一的雄关,到了沈阳、辽阳、广宁,他一次次深受震撼,如今身处帝都,他终于意识到大明子民是什么概念。

和这座帝都比起来,什么古勒寨,什么赫图阿拉城,哪怕是强极一时的海西女真哈达部,其城池也不过是小土墩子上的夯土城而已!

之前蓟镇派来护送的一行兵马,总共是二十余人,汪孚林知道那不可能是因为戚继光和汪道昆的私交才派出来的,而是肯定得到了上命,这从戚继光自始至终没露面,也没让他们传递消息就可以看出来。而那些护送的兵马,送他们到了京师外城就打道回府,所以,沈虎的灵柩,由两个没有出过抚顺关的沈家家丁看着,付了一笔钱,暂时停在了外城一座香火凋零的寺庙,这会儿就只剩下了他们这一行十余人。

于是,在东江米巷和崇文门里街的街口,汪孚林不由自主勒马停下,突然有些踌躇自己该往哪去。他又不是被押回来受审的,所以什么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大理寺天牢、刑部天牢,这种地方当然是不收容他的。至于驿站,他这一行人里头一个当官的也没有,去了肯定被人赶出来,再说都进城了还提什么驿站。可要是就这么大喇喇回家,仿佛也不大好,而且他这一行人可不少,叶家住不下,汪府也不大好收留。

最重要的是,他当初只以为蓟镇兵马奉命“护送”,总得把他送到相应的地方再走,可谁想到人家在城门口就回去了!

这么一大群人在街口一杵,虽说已经是靠边停了,却依旧引来了前前后后不少路人怨声载道。再加上他们这一行人里头,戴斗笠的人实在是不少,因此也吸引了不少疑忌的目光。以至于沈有容很不好意思地策马靠上前,小声问道:“汪大哥,停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不好吧?随便找家客栈住下不好吗?”

汪孚林斜睨了一眼这个智勇兼备,但人情世故却不大通的俊杰一眼,无奈地把自己心头的顾虑说了出来。这下子,沈有容也品出了滋味,赶紧调转马头看向了沈懋学,却不料沈懋学也在那眉头紧皱,显然也觉得随随便便去找地方住不大妥当。可是,哪怕汪孚林是汪道昆的侄儿,去年的进士,可还没授官,也就是根本没有所属的官府,这一趟蓟辽之行原本完全是个人目的,难道还能跑到哪里去汇报吗?

两个向来有主见的你眼看我眼,剩下的人就更加没主意了。眼看着自己这一行人就要成为崇文门里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汪孚林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他当即扭头说道:“走,去大纱帽胡同!”

这个地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对于京师这地方大家都不怎么熟。可对于在京城参加过会试,听很多人提到过这地名的沈懋学来说,那就着实是如雷贯耳了。还有记性很好的李二龙,此时此刻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很有些不可思议地叫道:“小官人真要去那儿?”

“我知道肯定是见不着正主儿,可不管怎么说,投个帖子再说!”

其他人不明所以地跟着熟门熟路的汪孚林走,等穿过东长安街,再往前头两三条胡同之后,往西拐过一座牌坊,一看到那沿墙根站着的卫士,便有人开始在心里打起了鼓。尽管这些卫士丝毫没有阻拦去路的意思,可服色鲜亮,精气神十足,一看就不是普通出身。而沈有容倒是见过一次,这会儿小声对其他人提醒道:“大家小心点,这好像是锦衣卫。”

传说中的锦衣卫!

甭管作为胡宗宪的亲兵,和锦衣卫打过照面的人也好,又或者是只听说过锦衣卫那赫赫恶名的人也好,大多数人都觉得头皮发麻。可是,当众人来到这一条并不长的胡同中占地最大的一座府邸大门前时,看到那三间五架门楼上的字,有人目瞪口呆,有人险些一个把持不住跌下马背,还有人向同伴小声求证自己有没有头昏眼花。而最最瞠目结舌的,则非沈有容莫属。

“张……张……张大学士府?”沈有容呆头呆脑地看向沈懋学,结结巴巴地问道,“叔……叔父,哪个张大学士府?”

“内阁如今虽说多了一个张大学士,但世卿一回京就来见的,能有哪位张大学士?”沈懋学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沈有容一眼,见人一下子哑巴了,他便想起传说中汪孚林和首辅张居正有些不同寻常的关系。眼看汪孚林招呼他们一块下马,随即独自走到大门前奉上了一份求见的禀帖,他原以为人须臾就会回来,谁知道那个迎客的门房竟是和汪孚林说起了什么,不多时还拔腿往里头跑了进去。没过多久,里头就有一个身穿绸衫的中年人迎了出来。

游七还是第一次见汪孚林,但那名字最近一段时间听得耳朵起老茧,而他至今还记得之前在南京城里那次没成功的算计。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他记得汪道昆近几个月似乎不大得主人张居正欢心,可一贯的谨慎还是让他没有轻易慢待汪孚林的来访。最重要的是,今日张居正正好休沐在家,几位少爷都在,不论张居正见与不见,他必须通报进去。于是,笑容可掬寒暄过后,发现汪孚林身后还有一行人,分明风尘仆仆,竟是刚进京师,他不禁暗叹了一句。

一进京就直奔张大学士府,除却总兵督抚,有几个人有这胆量?要知道,这可能不是吃闭门羹,而且还会招来反感!

汪孚林也是见游七一个劲在那和自己套近乎,真正要紧的话却一句不说,这才醒悟到今天很可能张居正休沐在家,要说心里没点七上八下那是不可能的。他原本的打算是投个帖试探一下,找家客栈住下打探一下消息,可现在一大群人往张家门前一杵,传扬出去的意义就大不相同了。可是,就算弄巧成拙,这时候他也不可能扭头就走,只能在那耐心地应付着游七。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觉着见到张居正的可能越来越渺茫,不由得寻思该怎么脱身。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哎哟,顿时为之大喜,暗道谁这么会察言观色,在这时候伤势发作?可等到他回头一看,却差点没气歪了鼻子。却原来是沈有容头上的斗笠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露出了前面半截才刚长出没多少头发的脑袋,以及后头那散乱的头发。见游七注意到这诡异的发型,嘴角抽了抽,他也干脆懒得对这么个张府大总管解释了,只干笑了笑就算敷衍了过去。

就在他认为这漫长的等待着实没个尽头的时候,里头突然有人快步跑了出来,到门前先对游七陪了个笑脸,继而就对他笑道:“汪公子,老爷请您进去。”

无论汪孚林本人,还是游七,又或者是门前那些等候的人,听到这话全都不由自主呆滞了一下。而那传话的家仆说完之后,又冲着门外叫道:“老爷说了,各位随便找个下处,明日锦衣卫自会上门问话,一应情形照实说就行了。”

到了这份上,汪孚林也懒得想这么多了。横竖他都已经豁出去了,想这么多干什么,他又不是没见过张居正,该说的话说出来就得了!

第六零三章 可知道错了?

汪孚林来过张府不止一次,尽管今天确实没想到张居正会拨冗一见,但相比上次莫名其妙被叫来这里,他着实谈不上有太多的紧张感。

所以,踏入张居正那书房,发现就只这位当朝首辅一个人,他上前行礼过后,见张居正没吭声,他就老神在在地在那里发起呆来。之前乡试之后就答应小北要去宁波探望她祖母的,结果一直拖到现在;而之前碰上那批佛郎机人时,他也曾想过要去一趟澳门,探访一下美洲农作物,缓解一下小冰河时期的大饥荒,结果也一直没能成行。这要是此次真的没官做了,往那两边跑一跑却是正好。

说起来徽州歙县松明山老家,汪二娘和汪小妹都年纪不小了,那不靠谱的老爹不知道把她们许人家了没有?

张居正难得休沐,但身处家中却谈不上真的能够休息,案头上全都是各省督抚写给他的私信。此刻他在看信的闲暇之余,目光也不时往汪孚林打量,见他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眼神飘忽,显然正在那发呆,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到最后,发现干晾着人的结果就是任其神游天外,他只能把手中信笺往书桌上一扔,厉声问道:“可知道错了?”

嗯?

汪孚林一下子回过神来,发现张居正一开头竟是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他顿时大为意外。可面对这位说一不二的当朝首辅,他在瞬息之间判断清楚了形势,当即不慌不忙地答道:“回禀首辅大人,学生知道此行确实行止孟浪,有错在先。虽说一切都是为了完成张部院的吩咐,手段确实功利,所冒风险确实很大,但那些赴汤蹈火的人也是为了辽东那些不幸沦落的虏中的同胞手足,所以如果有错有罪,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失罪过。”

张居正眉头一皱,声音又冷了几分:“你可知道,朝中公议,你如此胆大妄为,该当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若朝中公议如此,学生无话可说。”汪孚林干脆利落答了一句,心里虽觉得有些对不起苦心孤诣的汪道昆,但却没有多少畏惧。他已经是进士了,刑不上大夫,这又不是贪污之类的大罪,也就是像张居正说的那样削籍为民,那对于他来说,谈不上太大的损失,毕竟能够避过张居正执政这一敏感时期,再给自己赚个好名声,其实不亏。反正金宝也已经不小了,前次道试应该十拿九稳,有这个便宜儿子在科场冲锋陷阵,他这个老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要知道,舆论公道自在民间,要造舆论,只要有钱就有办法!

张居正本以为汪孚林怎么都得为自己据理力争,可谁曾想竟是这么个逆来顺受的表现,接下来的敲打训斥顿时就犹如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着实让人心里憋火!一怒之下,他便重重一拍扶手,厉声训斥道:“张学颜让你去招抚女真降人,不过是想看看你这年纪轻轻的新进士可有担当,有胆色,有成算,并不是让你这样胆大包天,直接派人找借口混出抚顺关外去折腾的!就因为你这一番算计,建州女真乱成了一锅粥!”

其实我希望的就是他们乱成一锅粥……

汪孚林暗自腹诽,但嘴里当然不会这么说,一副老老实实恭聆训示的样子。而张居正几十年官场沉浮,见过太多太多的官员,一看汪孚林的表情就知道他绝对是虚心接受,绝不悔改,顿时更加光火。可是,张学颜在给他的私信上实实在在点明了和李成梁之间的分歧,以及曾经打算让汪孚林吸引李家父子的注意力,然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却没想到被汪孚林给暗度陈仓了,他当时看到的时候,也不由得惊叹汪孚林的行动力。

更何况汪孚林若只是派自己人冒险也就算了,沈家叔侄竟然也愿意相从甘冒奇险,这就意义不同了!要知道,张学颜身处辽东一隅,对于天下士林了解不够,张居正却深知沈懋学乃是东南名士,人道是文武双全,世间奇才,如今他正为了儿子万历五年的会试做准备,如此才子怎能不笼络?

然而,汪道昆这几个月来却让他失望得很,他要提拔的人,汪道昆非要表示异议,他要贬抑的人,汪道昆却非要强调人的优点,让他觉得不厌其烦。再加上兵部行文那华丽有余简练不足的文风,更是让他觉得非常讨厌。而兵部尚书谭纶作为他的老朋友,身体却一直不大好,尽管之前弹劾谭纶的人都被一个个赶了出去,却一直有呼声,说是应该让身体更好的王崇古接替,他在心里也颇有斟酌。

原本这些事对汪孚林来说是不应该露出口风的,但想到汪孚林之前和自己三个年长的儿子都颇为合得来,再加上才具胆色确实出众,张学颜甚至推荐其进都察院,他便淡淡地说道:“也罢,我也懒得说你,回去见你伯父听训!”

汪孚林顿时有些意外。他在张家门口杵了这么久,应该很多人都看到了;进了张家之后,又在书房被干晾着这么久,其实却只说了没两句话。可如此在外人看来,岂不是成了张居正很器重他,拎着长时间耳提面命的最好证据?他着实闹不清楚这究竟是有什么玄虚,于是也只能告退之后悄然离去。出了书房时,想到今天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是雷声都没听到几声就结束了,他倒是觉得回京第一关过得很容易。可出院门时,他就发现了几个熟悉的人影。

“恭喜汪兄,父亲教训的声音还没传到外头来,看来这一关是过了。”说话的是张懋修,他眨了眨眼睛,见汪孚林拱手团团行礼,他还了礼后就饶有兴致地问道,“辽东那边真有那么冷吗?李成梁父子真那么能打仗?听说现在的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当初建立金国的女真并不算一脉相承,到底怎么一回事?”

张敬修见张懋修竟是一见面就问个没完,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把人拨到一边,上前去说了两句赔礼的话。行事圆滑的张嗣修就比长兄会来事多了,知道父亲不会容许他们再把汪孚林留太久,一面把人往外送,一面关切安抚汪孚林。至于张家最小的两个儿子,这会儿却没出现。三兄弟把汪孚林送到了二门,张嗣修笑吟吟请他今后常来,等目送人离开之后,他们才转身回去。

这时候,反而是张懋修有些不解地向张嗣修问道:“二哥,汪孚林这一关还不知道是否能平安度过,你还请他常来?”

“要是爹不待见他,还会见人?”张嗣修低声提醒了一句,见身旁两个恍然大悟,他便在心里嘿然笑了一声。再说了,要不是父亲默许,他们三兄弟能够出现在这?早就被拘在房里读书不许出来了。从前那点小小的交情,和朝廷大事比起来算什么?

汪孚林已经抵达京城的消息,作为伯父的汪道昆竟是比很多人都晚得到消息,还是下属偷偷摸摸禀告,说是首辅张居正召见了汪孚林,他这才知情,却不得不一直捱到这一日傍晚方才从兵部赶回家去。在书房见到阔别将近十个月的侄儿,他见人不像从前那样,观之便是东南文士的俊秀儒雅,五官轮廓多了几分粗硬的棱角,神情也更显刚毅,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也不知道自己放其游历蓟辽是对是错。

可还不等他说什么,汪道贯就抢先说道:“大哥,首辅大人把孚林这小子给拎到面前训了一顿,而后又对他说,让他回来听你训示。你好好骂他一顿,这事情说不定就这么结了。”

尽管明知道汪道贯这是开玩笑,汪道昆却依旧觉得心头一宽,好容易才板面孔说:“他翅膀硬了,我又不是他父亲,还管得了吗?”

汪孚林比汪道昆只不过早半个时辰到汪府,这才知道自己不在这十个月,原本应该在兵部稳若泰山的汪道昆竟是陷入了位子不稳的境地,那错愕就甭提了。他从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那里,确定了汪道昆近来没怎么开文会诗社,也就是说没犯文青的毛病,论理来说不应该这么倒霉的,可真正缘由他们都不知道,汪道昆自己也没提,只知道是张居正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不满。所以他在得知消息之后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原本他还想着自己不当官,还有汪道昆呢!

所以,见汪道昆板脸训斥自己,想到虽说因为这位伯父的缘故,他被坑了一回又一回,可要不是汪道昆,他考举人不至于那么顺利,进士更是别想考上,被人说两句又有什么要紧,他立刻赔笑道:“当然管得了,我进京的时候爹就吩咐过,万事都要听伯父的,更不要说之前首辅大人也说过,让我回来听伯父训诫。这次的事情我知道错了,认打认罚,只请伯父不要生气,兵部事务这么紧要,身体为重。”

汪道昆一听汪孚林特意提到兵部事务,就知道汪道贯或者汪道会两人之中有人大嘴巴,他很不想在晚辈面前露出软弱的表情,可这些日子以来心力交瘁,汪孚林这件事更是骤然爆发,让他几乎没有应对的时间,眼下汪孚林回来之后,张居正却如此态度,他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举措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就开口说道:“总而言之,日后谨慎些吧。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你既然回来了,这一两日之内应该便有相应的质询,预备一下吧。”

见汪孚林一口答应,他就又开口说道:“小北和金宝都在叶家,眼下还未夜禁,让芶不平送你过去一趟。其他人就不要带了,让他们一块住,以免别人问话的时候找不到人。”

第六零四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小北带着碧竹先行赶回京师,这是汪孚林在进山海关之后得到山海路参将吴惟忠的暗示,于是让其早走一步的,可他着实没想到,金宝也竟然在这种时候到了京师。因此,汪道昆显然不想今天深谈他这个兵部侍郎的事,汪孚林也就暂时不强求,早早告退离去。走在路上,他想到汪道昆今天的模样和之前截然不同,深深的疲惫掩藏都掩藏不住,不由心里有些沉重。

难道局势就真的糟糕到这样的地步了?

要知道,他原本的设想是,趁着到时候张居正死了老爹想要夺情的时候,让汪道昆抓紧那机会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同时,也就和死保张居正夺情的那批大臣划清了界限,保留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可没想到汪道昆现在就好像和张居正留下嫌隙了。然而,他看张居正今天的言行举止以及张家几兄弟对他的态度,却明显透着几分暧昧,这其中玄虚很值得琢磨。

对了,之前在辽东的时候他还听到过一个消息,张四维已经被张居正援引入阁,难道是那个张四维从中作梗?在汪孚林心里,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却早就把张四维列为了第一提防对象,所以他也不管这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瞎猜,先行把张四维打进了黑名单,列为下一阶段最大的反派。

等到一路纵马小跑到了那座自己寄住过许久的小宅院,汪孚林在门前一跃下马,随即回头打手势示意芶不平先走,自己就上去拍了拍门。两扇大门须臾就吱呀一声打开了,探出头来的却不是门房,而是汪孚林特别熟悉的那张胖脸。一声又惊又喜的姐夫之后,叶小胖赶紧把门开大,一把将他拖了进去,随即又大声嚷嚷道:“爹,娘,二姐,金宝,秋枫,姐夫回来了!”

这一声声叫嚷让汪孚林觉得又亲切,又暖心。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健步如飞先迎出来的不是金宝和秋枫这两个小辈,而是叶钧耀!依旧声若洪钟的叶大炮三步并两步来到他面前。他才叫了一声岳父,叶钧耀就双手使劲捏了捏他的胳膊,又在他脸上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长舒一口气。

“气色还不错,比我想象得好!至于那些风风雨雨,你从前经历得还少吗?要我说,你伯父他们那就是瞎操心,小看了你,甭管什么事,你出马,那还不是横扫一片,所向披靡?”

岳父大人你还真是高看我了!

汪孚林对叶大炮这露骨的赞誉着实有些无语,等到一声重重的咳嗽,他扭头一看,见苏夫人已经带着小北和金宝秋枫出来了,连忙转身一揖,口称岳母大人,苏夫人上前之后,嗔怒地斜睨了叶钧耀一眼,把丈夫看得讪讪的,她这才伸手把汪孚林扶了起来,继而笑着点了点头。

“辛苦了。武将不做的事情,让你和沈先生两个文人牵头,沈有容这样不到二十的毛头小子领衔,一帮早已不在军籍的勇士奔走,抛头颅洒热血,硬生生从虎狼之地带回来将近五百人,却还要被朝堂上某些人鸡蛋里挑骨头。”

尽管张学颜说过公道话,辽东也不是没有赞美的声音,但听到苏夫人这么说,汪孚林仍然觉得有一种知己的感觉。他笑了笑,用洒然的口气说:“我又不是为了得到朝中某些人的认可才做的,想做就去做,仅此而已。若是为了某些鸡犬之辈,就束手束脚,那就不是我汪孚林了!虽说我向来功利市侩,可该承担责任的时候,总不至于还缩在后头。”

说到这里,他就笑嘻嘻地说道:“不过在外这么久,实在是想念家里的口味。我之前送给岳父岳母的厨子还好用吗?今晚上可有好吃的?”

小北回京之后听到了太多不好的风声,此时此刻却被汪孚林最后这熟悉的无赖口吻给逗乐了。叶大炮却是想都不想地说道:“臭小子,到京城不让人先捎个信,就先吃点家常的,等你回头过了这一关,没说的,烤全羊!”

“这可是岳父你说的,回头不许赖!”

“臭小子,一只羊才多少钱,我至于赖掉?”叶钧耀对于女婿的调侃很是火大,突然才想起另一件事,立刻开口说道,“对了,前些日子蓟镇三屯营戚大帅派了戚良过来,给你家伯父捎了个信,反正对你信心十足。就因为这事,我看南明先生脸色也比前些天好多了。”

“戚良?”汪孚林这一趟经过蓟镇却没得到戚继光半点消息,还以为戚继光是特意避嫌,谁知道已经让戚良来见过汪道昆。他连忙问道,“他人呢?”

“你这次在外头晃悠了多久,他就差不多在蓟镇逗留了多久,这当然是回歙县去了。他还有话让金宝传达给你,金宝,还不快过来?”叶钧耀一边说一边朝金宝招了招手,随即笑呵呵地说道,“还不赶紧告诉你爹,你去年道试考了个怎样的佳绩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