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今天刚到京师就连轴转,在汪府的时候,汪道贯汪道会都忘了告诉他金宝来了,只有汪道昆提了一句,所以,他还着实不知道金宝的道试结果如何。尽管他心里认准了养子绝对不会逊色于当年那个十三岁进学吊榜尾的自己,可总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不确定。直到金宝被秋枫推了一把,叶小胖又上前去把人硬拽到了自己面前,他就立刻追问道:“究竟怎么样?”

金宝知道汪孚林也同样不喜欢跪来跪去那一套,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因此就只是做了个大揖,随即小声说:“儿子考了第一。”

第……一!

汪孚林一瞬间眼睛大亮,心里一高兴,竟是直接走到金宝面前,突然发力抱起小家伙直接打了个圈。直到将目瞪口呆的金宝放下了地,他也不管四周围一片呆滞的目光,哈哈大笑道:“这下就算我真的倒霉到削籍为民,也还有儿子能顶上,不用担心汪家后继无人了!好,这真是太好了!”

“呸呸呸!”这一次,小北终于忍不住了,一跺脚后连珠炮似的说道,“哪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再说了,我还不知道你,金宝考中了案首当然是好,可你是自己想着日后偷懒吧?可哪家当爹的不是给儿子遮风挡雨,就你一心想着享儿子的福!”

“享儿子的福有什么不对吗?不止是儿子,我还有个要叫我老师的学生。”汪孚林一面说,一面笑着指了指秋枫,“儿子和弟子我全都有了,有谁在我这年纪的时候便已经两全了?既然没有后顾之忧,天下之大任我纵横,我当然可以大大方方和人好好辩一辩。要说比拼嘴皮子,你们什么时候看我输过?”

“就你会说话!”叶大炮一下子被逗乐了,用力一下拍在了汪孚林的后背,这才笑呵呵地说,“来得正好,让厨房多做几个菜,我们爷俩喝一盅!”

汪孚林只觉得这会儿让自己去大杀四方都没关系,当下叫来秋枫,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一路问些近况,很有父亲和老师派头地进了屋子。叶小胖跟在后头,不由得对小北低声嘟囔道:“爹娘还有二姐你们都说我就喜好做人长辈,看看姐夫,他不是比我更爱做长辈?”

“所以都叫你别学他了!”说到这里,小北想到之前金宝来时捎带的消息,说是姐姐叶明月和姐夫过一段时日也要跟着婆婆到京师来,她的脸上更是笑得灿烂而明媚,一把拽过叶小胖就凶巴巴地说道,“总之你给我记住,不许把明堂给教坏了!”

在汪孚林自己的印象里,小舅子叶明堂就是个哇啦哇啦只会哭的小屁孩,可此番再见,却已经能看到人有板有眼地作揖行礼叫姐夫了。和叶小胖那始终瘦不下去的身材相比,叶明堂粉妆玉琢,眉眼活脱脱又是个叶明月,说话也细声慢气,半点不像小胖子那样动不动就气急败坏的。这顿晚饭吃到酒过三巡,小孩子都被赶下去了,而他听到小北凑在耳边说,将来一定要生个像叶明堂这样教养好脾气好,像金宝爱读书肯上进的儿子,他不禁一阵好笑。

叶大炮本想提醒一下这对小夫妻,见他们如此光景,到了嘴边的话也就吞了回去。至于大事情,该吩咐的想来汪道昆也吩咐过,他不打算越俎代庖,因此很快就让严妈妈送了他们去休息。等到女儿女婿一走,他就忍不住对苏夫人叹气道:“小北是这样,明月也是这样,这夫婿都是一等一的,怎么都嫁了这么久,就是一直没动静呢?就算她们的婆家对她们都很好,一句话不说,可别人总难免会有闲话。”

“人家当丈夫的,还有公公婆婆都不操心这种问题,你这个岳父就别越俎代庖了。”苏夫人没好气地制止了丈夫的瞎操心,这才正色说道,“这次孚林的事情,孚林他伯父当局者迷,你总不至于就一点都没察觉吧?好歹出仕也有五六年了,你要还是像当年那样只能一心倚靠孚林,这官也不用当了。”

“夫人你别这么犀利好不好。”叶钧耀面对要求严格的夫人,只能举双手投降,把三姑六婆那八卦之心给收起来,清了清嗓子说,“不就是瞧着兵部谭部堂成天三灾八难的生病,所以瞅着兵部尚书那个缺吗?而谭部堂平日多数都是把日常事务交给孚林那位伯父,只要折断了他,谭部堂过得了今年过不了明年。毕竟,一个兵部尚书成天的没法理政,就算上头再看重,也禁不住那些科道言官集中火力猛攻。”

“哦?老爷就这么自信慧眼如炬?”

见苏夫人连声音都柔媚了几分,显然是赞同自己的判断,叶大炮顿时神气了几分:“那是,你也不看看六部是什么地方,天底下小道消息最扎堆的,不是都察院,而是六部,更何况我还在最繁杂的户部?孚林这事儿肯定有惊无险,不信的话看着就行了!”

第六零五章 有惊无险?大惊大险!

汪家和沈家这一堆相关人士当中,真正和锦衣卫打过交道的一个也没有,就连李二龙和赵三麻子,也不过远远看到过几次锦衣校尉出入胡家。毕竟,胡宗宪在徽州被抓,解送京师受审的时候,他们早已被遣散到了各处,没有亲眼见证过锦衣卫抓人查抄的场面。至于沈家叔侄俩虽说出身缙绅,可宁国府宣城这地方一没有王府,二没有什么勋贵,三没有什么要紧的文武官员,哪里会招惹上锦衣卫?

所以,抵达京师的次日一大清早,当锦衣卫真正登门的时候,上上下下哪怕早有准备,也不由得提起了心思。最瞠目结舌的,无疑就是这家小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了。京师内城寸土寸金,商旅也好,士子也好,多数都是在外城居住,这家地处东城的小客栈用的是自有宅子,往日拆分成一间间屋子长期租赁,正是沈家叔侄去年寓居的地方,所以对于沈懋学出钱包下这里,爽快预付了二十两银子,东家兼掌柜还窃喜了一把,谁知今天就把锦衣卫给招惹了来。

当那一前一后两个身穿麒麟服,带着绣春刀,显然不是寻常军官的中年人进来时,掌柜拉着自己兼任伙计的儿子,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似的。扑通跪下后,张口就结结巴巴地说道:“官爷,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刘守有今日本就不情愿亲自跑到这地方来,奈何冯保亲自吩咐,冯保的侄儿冯邦宁又亲自跟了过来,他就算再不愿意也不能放在脸上。此刻见两个客栈管事的竟然在那里啰啰嗦嗦,他不禁大为不耐烦。左右亲兵见状,正要呵斥的时候,却听到内中一片小小的喧哗,紧跟着就只见是一行人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文士,面色从容,举手投足儒雅温文,后头的其他人中,则是不少人都披头散发,前半边脑袋才刚长出了寸许的头发,显然就是奏报中,出抚顺关之后就剃发易服假扮女真人的。这其中,一个身穿天青色直裰,俊朗的脸上却被一道刀疤破了相的少年最是显眼。

因为这是奏报上早就提到的,刘守有和冯邦宁当然并不意外。而冯邦宁听伯父冯保提到过沈懋学的名字,道是东南名士,听着仿佛有几分重视。等到的那文士带着少年上前,他当即轻咳一声,没有任何架子地笑着招呼道:“是沈先生和沈公子吧?本官锦衣卫指挥使冯邦宁,这位是掌锦衣卫事,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大人,奉命问诸位此行辽东抚顺关等事。”

沈有容只知道锦衣卫是指挥使司,最高的官职应该是指挥使,可这都指挥使又是怎么回事,他就有些茫然了。而沈懋学却明白,自从弘治正德之后,锦衣卫掌事者的官阶水涨船高,常常出现以都督掌锦衣卫事的情况,都指挥使掌卫事就是很平常的状况了。此时别人客气,他却不敢当成寻常。身为有功名的举人,这又不是官衙参见,他深深一揖行礼也就罢了,其余没有官身的却都少不了要磕头,偏就在这一个个行礼的时候,外间又起了一阵骚动。

“大人,外间汪公子赶到了。”

刘守有对汪孚林的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不说别的,去年殿试后的那场风波可是不小,就连他也被冯保耳提面命,梳理了一下那些心存不满的进士,而后不少人都被张居正发落到了各种犄角旮旯去当县令或者府推官。所以,此次得知汪孚林又在辽东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变故,他在心里已经把汪孚林定位成了灾星。眼见冯邦宁越俎代庖,吩咐人请汪孚林进来,他虽说心下不大舒服,却知道此事乃是冯保的主导,他与其和冯邦宁相争,还不如看其怎么行事。

趁着刘守有和冯邦宁全都分心到汪孚林身上,沈懋学趁机对众人低声解说了一下今日来的这两位锦衣卫主官——毕竟,在他之前想来,他们这些人并没有什么要紧人物,此事只需要派个千户又或者百户领队,好好询问笔录一番也就完了,怎都没想到会惊动到这样高层面的大人物。

得知冯邦宁是当今司礼监掌印太监,天字第一号权阉的侄儿,众人就不由得面面相觑,等沈懋学解说刘守有就是锦衣卫的第一号人物,李二龙更是惊叹了一声。好像当初去拿胡宗宪的,都不是锦衣卫头号人物带队,他们这些人就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这是在京师,锦衣卫出动最是便宜,而且估计上头有什么说法,所以才会让这两位来亲自问话。”沈懋学郑重告诫了众人务必小心谨慎,发现沈有容表情微妙,他就不动声色把人拖到了一边,非常严厉地问道:“怎么,你还没正式从军,就已经瞧不起锦衣卫了?”

“好男儿就应该到边关上去打虏寇,灭鞑子,做这种侦缉的鹰犬算什么好汉。”沈有容的声音压得非常低,见沈懋学越发沉下脸来,他赶紧告饶道,“是叔父你问的,我这不是除了你没对别人说吗?”

“冯邦宁就算了,那是靠着冯保才能够到现在这个位子,不过是阉党,可你却小看了刘守有。和麻城刘氏比起来,宣城沈氏不过是米粒之珠,”见沈有容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沈懋学就哂然笑道,“刘家乃是麻城四大名门望族之一,英宗皇帝钦赐匾额荆湖鼎族,光是这荣宠,宣城可有此等人家?自从洪武年间至今,刘家累计出了八个文进士,两个武进士,其中一个武进士便是刘守有。他的祖父当年是打过俺答的,这才有世袭锦衣卫千户的武职,而从千户能够做到掌管锦衣卫事的,全都是一等一的人精。”

沈有容的嘴巴已经张得老大,再也不敢存有半点小觑之心了。可是,等到看见冯邦宁在那发号施令,分派随行的锦衣校尉把李二龙等人一个个叫进去询问笔录,又笑着请人出去迎一迎汪孚林,而刘守有自始至终就仿佛提线木偶似的,说话少做事少,仿佛旁观者似的,他又觉得这一幕实在是不协调。沈懋学知道沈有容只是不习惯这等官场玄虚,也不继续提点。毕竟,如若沈有容真的要去辽东,他不可能再跟着。

世家子弟在旁人看来光鲜无比,可在真正的权贵面前又算什么?别看刘守有掌管着偌大一个锦衣卫,在张居正冯保面前,也就是仆隶一样供驱策的人而已。所以冯邦宁仗着伯父冯保的势,又怎会计较刘守有在想什么?

须臾,汪孚林随着一个锦衣校尉进了店堂。他昨夜虽是去叶家歇宿的,但知道今天的事情不可小觑,所以早早起床赶了过来。他冲着沈家叔侄一点头打了招呼,少不得又拜见过锦衣卫这两位头面人物。尽管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刘守有对他的态度颇有几分冷淡,可冯邦宁却满脸堆笑客气十分,一点都没有阉党子弟的倨傲。可这等官场相处,他当然知道不能看表象,等寒暄过后,就探问起了今日自己是否要一样接受质询。

而这一次,答话的依旧是冯邦宁,而不是刘守有。冯保的这个侄儿嘿然一笑,随即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你在辽东闹腾的这档子事,就连皇上都已经听说了,所以,皇上请示过两宫皇太后,决定在文华殿亲自旁听。至于质询,则是几个弹劾过你的科道言官领衔。届时,内阁三位阁老,还有六部尚书左都御史都会在场,如此场面难得一见,你可要有个准备,大约就在这两天。”

这么要紧的事情,昨天张居正怎会没提过?汪道昆也分明一点风声都没得到?还有叶大炮早上还对他自诩六部之地消息最灵通,可分明也没得到消息!

汪孚林干脆也不掩饰自己的震惊之色了,着实错愕地问道:“怎么至于这么大场面?”

“昨日次辅吕阁老在文华殿讲学之后,皇上随口问起近来有些什么事情,翰林院一位学士就提到了你的事。”冯邦宁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笑得阳光灿烂,“当时冯公公不在旁边,皇上问得细,到后来甚至追问起了吕阁老,吕阁老也记不大清,到最后就把辽东总兵李大帅和辽东巡抚张大人的奏疏都找了来,皇上看过之后,觉得很有兴趣,晚上在乾清宫求过慈圣娘娘,又去禀告过仁圣娘娘,就决定亲自听一听你这个当事人怎么说。等到冯公公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昨儿个入夜的事情了。”

也就是昨天张居正顶多只知道万历皇帝过问了自己的事,确实不知道小皇帝要亲自旁听,当朝首辅都不知道,汪道昆叶钧耀就更不可能知道。可今天这消息会传到什么程度?

事到如今,倘若汪孚林还听不出其中那险恶的意味,他这个尚未出仕就在官场摸爬滚打一圈的也就白厮混了这么久。因此,打哈哈谢过冯邦宁这明显的通风报信之后,他立刻紧急思量了起来。而冯邦宁完成了冯保吩咐,递了这么一个消息,也就不浪费时间了,毕竟在他看来,汪孚林不过是个小角色,当即装模作样地去各处巡视,尤其是在沈懋学和沈有容叔侄那边站了好一会儿。

如此一来,偌大的厅堂中,除却早就被赶到屋子里不许外出的掌柜和伙计父子,就只剩下了汪孚林和刘守有,其他的锦衣校尉都去四处布控警戒了。汪孚林从刘守有之前的态度中,就知道这位不是好相与的,因此也没打算硬是往人面前凑,却不想一开头基本上没说什么话的刘守有这时候突然开腔了。

“此次的事情,届时文华殿质询,科道言官总共四五个,六科之中领衔的,是你们徽州婺源的余懋学,他和沈家那位只差个姓氏,却是刚强耿介的人,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吧!”

第六零六章 蛛丝马迹

尽管眼下仿佛没有自己的事,而且面对冯邦宁和刘守有的先后提醒,汪孚林心里满是各种违禁字眼的感叹词,但他总不可能撂下别人自己先跑路找人去商量。更何况,皇帝年少期间,日日必须要去的早朝改成了三日一朝,可汪道昆叶钧耀全都是要去衙门的人,这时候早就不在家里了。至于汪道贯汪道会兄弟,不是他小瞧这两位叔父,某些政治敏感度实在还差了一点。苏夫人倒是很厉害,可他就算想回去,也得晚些时候再去叶家。

此时此刻,想到昨日回京就被张居正召见,接下来到汪府,汪家两兄弟虽也解说了一些朝中的事情,可他着实有些后悔没有细细多追问一些细节,而后在叶家只顾天伦之乐,一夕贪欢,再加上叶钧耀那副信心十足的论调,竟是忽略了一些东西。如果只是和汪道昆仿佛渐渐失宠于张居正有关,别人对他的这阵仗也未免实在是太大了一点。毕竟,他固然叫汪道昆一声伯父,可那不是真正的从父子关系,而是眼看就要出五服的叔侄关系!

一应人等的质询笔录进行得飞快,不到一个时辰,来也匆匆的锦衣校尉们就在两位高官的带领下去也匆匆了。即便如此,平生第一次面对缇骑的众人还是心有余悸,尤其是在底层厮混过太长时间的几个人全都在那按着胸口深呼吸,倒是沈有容没事人似的东张西望,口中还说道:“没问什么啊?我还以为会为难我们的,可就是让我照实说了出关之后都碰到点什么事情,别的就什么都没了。”

汪孚林倒不担心别人,直接招手让范斗和王思明过来。可问了他们之后,发现这两个理应是最好突破口的人,锦衣卫询问的时候也不过虚应故事,他就完全确定,包括沈家叔侄在内,这一关都算是过了,接下来的重头戏肯定在文华殿的三堂会审!一想到那恐怕是上辈子加这辈子一块都没经历过的大场面,即便是一贯粗神经如他汪小官人,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紧张。

小皇帝出场他不紧张,横竖这年头的朱翊钧就是个操纵在李太后和张居正手中的幼主,问题在于别人到底想干什么?这个目的不搞清楚,到时候判断出了差错,那就真的是想要逍遥泛舟海上都不可能了!

范斗和王思明也好,李二龙等人也罢,多年来都是混迹于底层,对于高层那点事纯靠臆测,所以见汪孚林在那皱眉发呆,误以为汪孚林还在替他们担心,当下都七嘴八舌说着些不着点子的安慰话。沈有容却心直口快地问道:“汪大哥,他们就没查问你吗?”

此话一出,刚刚就觉得不对劲的沈懋学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其他人却没想得那么深入,甚至还有人笑着打趣汪孚林是进士,自然锦衣卫也不敢造次,可就在这乱哄哄一团,汪孚林也来不及回答的时候,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

“各位大爷,小店小本经营,各位能不能换个地方去住?”捱到锦衣卫一走,总算从房间里连滚带爬跑出来的掌柜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后,就只见齐刷刷一片目光往自己射了过来,其中好些分明是传说中的目露凶光,他登时差点跪了,赶紧冲着唯一认识的沈家叔侄求饶道,“沈先生,沈公子,你们是读书人,行行好,我就这么几间破屋子,要是被人知道锦衣卫都往这来过,我还怎么做生意?沈先生您是举人,是要继续考进士的人,还请积积德吧!”

沈大牛登时大怒,可还不等他撩起袖子打算揍上这该死的掌柜一顿,就被汪孚林给拦住了。汪小官人看着满脸苦涩的掌柜,轻描淡写地说道:“掌柜的,沈兄包下你这里给了银子,这时候哪怕你说退银子赶人,告到顺天府也是我们有理。更何况,今天这还只是小场面,这两天我这个更倒霉的兴许还要到宫里文华殿上去走一趟三堂会审加御审。你要是怕受连累,就把这宅子卖给我,然后卷铺盖走人。”

“小官人这话威武霸气!”赵三麻子立刻起哄,可紧跟着方才一下子意识到这话里头的重点,登时瞪大了眼睛,“敢情刚才锦衣卫没问小官人的话,那是因为到时候您要上文华殿?御审就是说皇上要来,还有三堂会审,哪三堂?”

掌柜这下子干脆直接跪了,心里完全是万马奔腾,震惊得无以复加。偏偏汪孚林还在那掰着手指头说:“内阁的三位阁老应该都要来,六部的尚书们要来,之前雪片似的参我的科道言官要来。总之,我现在想想就觉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要说我就是去年的三甲传胪,到现在还没个一官半职,这样的大阵仗简直想都没想过。掌柜的,如果不肯卖房子,那你就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了,谁让你沾上我这个刚从灾星升格到瘟神的人呢?”

这要是从前,得知汪孚林是去岁三甲传胪,而且记得还是当时引起颇大轰动的人,甭管人家是不是在自己这里住过,掌柜一定会抱大腿求题字,京师的那些大客栈全都是靠着进士墨宝来招揽生意的,他这小店只恨之前就没运气。可是,汪孚林竟然闹到要那么多大人物齐齐审理的地步了,他哪敢和人沾边?此时此刻,他飞速在心里合计是不是真的要卖房子,却没想到身后有人捅了捅,回头一看却发现是年纪不大兼任小伙计的儿子。

小伙计把老爹生拉硬拽到一边,这才低声说道:“爹,你忘了在京师,不怕挨廷杖被贬,就怕籍籍无名没人知道。汪公子这么点年纪就折腾出这么大风波,以后说不定会飞黄腾达呢?反正锦衣卫未必会再来,这时候就是该赌一赌。从前还是爹你老挂在嘴边的,人生哪得几回搏?”

“臭小子!”掌柜的老脸一红,可细细一思量儿子这话,却觉得还真是。他没经历过嘉靖初年的大礼仪,可听说那时候挨了大板子活着出京的那些人,着实是名声大大的,不少客栈还吹嘘有什么墨宝真迹之类的东西留下,引来很多赴京赶考的进士前来留宿瞻仰,狠狠赚了一票。他思来想去,把心一横,最终满脸堆笑地又上了前去,“汪公子,之前的话就当小的没说过,你们就在这住着,小的也豁出去了,说不定日后也会被人称赞一声义士!”

汪孚林直接被这翻脸如翻书的掌柜给逗乐了。见四周围一堆忧心忡忡的面孔,他笑着安抚了几句,随即就饶有兴致地说:“掌柜敢收留我们就好。要说我们昨天才进京,很多事情都不大清楚,这样吧,来一壶茶,咱们好好唠唠嗑怎么样?”

掌柜留客归留客,可没想到汪孚林真的这么没架子,当即天子脚下帝都居民指点江山的信心就来了,当即大手一挥道:“那敢情好,小二,上茶来!”

小伙计虽说哭笑不得,但还是立刻依言去拿大茶壶泡茶。至于其他人,虽说还在担心接下来汪孚林要怎么过关,可本人都这么一副闲适自如的样子,他们也就干脆在店堂里找了座位坐下,沈有容则是拉着沈懋学直接凑到汪孚林那一桌去坐了。这喝茶聊天侃大山,起初自然是各种琐事,但在汪孚林的诱导下,掌柜那嘴就有些管不住了。

“要说咱这位首辅大人,这次竟然把棒子打到秀才相公们身上了,要整饬什么学政,指摘那些大宗师们道试取的秀才太多了,滥竽那个充数,说是日后要把县学府学的名额都收紧,要好好限制一下,还说是不许各地私设书院讲学……”

“还说要整顿驿站呢,像从前那样家里有个官,七大姑八大姨就随便用驿站的,今后就不允许了,还有各大衙门乱发勘合送人当人情,让这些人可以在驿站招摇撞骗的,一律从严法办!”

“啧啧,从前一个考成法,从京师到各省的官员据说都怨气大得很,这次又这么折腾,首辅大人这还真是手段厉害。”

听着这些话,汪孚林终于觉得,自己隐隐约约仿佛抓到了些什么东西。就在这时候,他只听沈懋学开口问道:“那我请问掌柜,你觉得首辅大人这些政令是对是错?”

虽说只是喝茶而不是喝酒,但晕陶陶的掌柜已经嘴上没个把门得了,竟是想都不想就嘿然说道:“这个法那个法,我是不懂,不过我有个亲戚是驿站的馆户,专门给来来往往的那些大人们提供饭食,这都是他自己出的钱,每年也不知道要掏多少进去,从前还免粮,可现在不免,他们全家两年前逃了,据说是跑到福建去给那些商船当水手了,宁可在海上挣命……”

“爹!”

听到这一声提醒,掌柜方才如梦初醒,等看到汪孚林冲着自己笑了笑,又亲自斟了一杯茶送到面前,他方才有些战战兢兢地想要求对方别说出去,却没想到汪孚林已经抢在了前头:“私下说话,掌柜不用担心会被传出去。其实不瞒你说,我们这些人在辽东遇上的事情,却也和你亲戚的差不离……”

从掌柜的之前发现锦衣卫来时那般错愕,再到自己提起沈有容等人在辽东的事迹,这掌柜却分明一无所知,汪孚林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这些人的事惊动的是高层,于民间竟是不大流传,他哪里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自己无所谓,可辽东那边死难者堆起了累累尸骨,若只是成为朝廷政争倾轧的工具,让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情何以堪?要知道,他承诺过众人要替他们扬名的,明天有机会得大胆提一提!

第六零七章 文华殿上三堂会审

文华殿位于会极门东,内阁北面,乃是宫城中一处极其重要的建筑,经筵以及词臣讲学往往都在这里,而自从英宗之后,天子除却早朝越来越少单独见阁臣,若有召见,往往也在这里。而当今天子万历皇帝即位以来,并不曾亲政,而是由慈圣李太后亲自带着住在乾清宫读书,私底下纵使见大臣,往往也只是在讲学期间,所以得知天子会在文华殿旁听,自从汪孚林在辽东闹出那档子事后弹劾最起劲的几个科道言官全都欢欣鼓舞。

至于同样有份与会的内阁和六部大佬们,就不像那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那般乐观了。聪明的全都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就算迟钝不明所以的,也打定主意作壁上观不发一言,任凭那些跳梁小丑去蹦跶。

于是,这一天千步廊中的兵部衙门,当兵部尚书谭纶准备出发去文华殿时,他看了一眼旁边忧心忡忡的汪道昆,顿时就笑了起来。

“好了,你就别瞎操心了。你看看你侄儿就没送过信来向你求救又或问什么,就知道这小子已经领会到了那些玄虚。那么大的事情他都敢做,今天这阵仗他还会怕?我这个兵部尚书反正别人看不顺眼已经不是第一天了。真要是到时候闹得太不像样,我大不了豁出去。”

“子理兄千万不可!”汪道昆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虽说多年袍泽,又是好些年上司下属,颇有交情,但在衙门中他向来谨守上下之分,从来都没叫过谭纶的表字,这时候却顾不得了。他直接两手拦在谭纶跟前,使劲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低声说道,“我是关心则乱,有些事情看得不够清楚,子理兄你是之前病休多日,也没怎么理会外务。我总觉得这次事情来得蹊跷,仿佛不完全是冲着兵部来的。孚林他既然有担当,还请子理兄一切旁观。”

谭纶满腔豪情被汪道昆这话一冲,顿时涓滴不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想当年抗倭,想想当年练兵蓟辽,再想想自从调任兵部尚书后面对的明枪暗箭,他不禁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他勉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接下来就二话不说出了门去。

谭纶往文华殿去的时候,其余各部尚书也都出了门。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王国光、礼部尚书万士和、刑部尚书王崇古、工部尚书郭朝宾,左都御史葛守礼,再加上内阁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三辅张四维,恰是整个大明朝最顶级文官序列全都到齐了。当这些人先后踏入文华殿,彼此寒暄说话之后,便形成了一个非常鲜明的小圈子。

张居正的身旁是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谭纶,户部尚书王国光。张四维的身旁是其舅父,新任刑部尚书王崇古,只后两者私底下交谈一阵子,须臾便融入张居正那个圈子去了。至于其他人,则是大多各管各的,不成圈子,但看向张居正身边那一大堆人的时候,如葛守礼这样性格耿介的不由眉头紧皱。

王崇古站的位子距离张居正最远,因此那些不曾依附过来的诸大臣是何表情,他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他从宣大总督的位子上被召回京师已经快两年了,最初是管京营,但京营兵权看似很了不得,其实却分别掌握在层层叠叠的勋贵武官手中,更何况没有战事,这个位子完全就属于安抚性质。奈何他在外功劳赫赫大名鼎鼎,在中枢却没有多少资历,所以哪怕他入京之后,吏部、礼部尚书先后出缺,可因为这是靠前的两部,他也没有得到任何机会。

至于工部,别说他根本不想去,就算想去,没有丝毫营造经验的他也不可能被人廷推。最后,张居正的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因为送母亲回乡迟迟不归的缘故被人弹劾,而后主动求去,他才算是勉强在六部尚书之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刑部尚书着实谈不上多大职权。相形之下,却还是张四维常常出入张居正门下,曲意奉承,再加上在翰林院的资历足够,竟是比他还早跨出关键性的一步,一举入阁成了三辅。

但不管怎么说,如他们俩这般身为舅甥却同时登顶的,已经称得上是异数了。

之前针对汪道昆的那些动作,确实和王崇古脱不开干系。在王崇古看来,徽商在两淮盐业上把晋商给差不多挤了出去,这也就算了,可徽州籍的官员在朝堂的势力也正在抬头,殷正茂暂时屈居南京户部尚书,眼看只要北京这里有人腾位子就能挤进来,许国则是已经缓步进入了储相序列的前缘,汪道昆就更不必说了,那是谭纶最大的帮手。这两大商帮的恩怨撇开不谈,可只有兵部尚书这个位子才最适合军政经验丰富的自己,他年纪比谭纶还大,还能干几年?这挡路就是最大的仇恨了!

奈何谭纶深得张居正信任,以病弱的身体就是霸住这个位子不放,他和张四维舅甥合力,好容易才趁着汪道昆名士情结发作,总喜欢指手画脚又或者说指点江山,让张居正对人产生了厌烦,可谁知道眼看汪道昆就要落马的时候,汪孚林突然在辽东惹出了那样一场风波!

“还以为这会是汪道昆倒台的前奏,却没想到竟是朝中风云陡变的前奏。”

这是王崇古私底下对张四维说的话。因此,作为蒲州人,也是晋商这个圈子在朝的代理人,两人早早为今日的事情定下了基调。那就是若即若离,闻风而动——说直白点,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皇上御驾将临,还请各位老大人们做好预备。”

随着一个司礼监随堂先行抵达,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下头须臾就安静了下来,原本的小圈子倏然散开,变成了按照官职品级肃立。至于汪孚林这个当事者,以及那些科道言官,这会儿却还都没进入文华殿来,以至于这偌大的地方显得颇为清净空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终于等来了一阵礼乐管弦,紧跟着便是天子升座,众人叩头行礼。

万历皇帝朱翊钧这一年正好十三岁,他十岁登基,哪怕没有亲政,但因为三日一上朝,平时日日读书,往正中宝座这么一端坐,自然而然也有几分帝王气度。只不过,直到下头宣召汪孚林以及几个科道言官一同上殿的时候,他才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的冯保。这次是他身边的两个近侍撺掇的,道是皇上平日见大臣都是远远的,犹如雾里看花,今天这么好机会可以看一场真正的热闹,总好过闷在书房读书。被这话打动,他方才费尽心思求了慈圣李太后允准。

至于嫡母仁圣陈太后,那才是真正宠他的人,平时哪里拂过他的面子,答应这种小事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朱翊钧今天完全是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怀揣这种朴素民间百姓的思维而来的,当然,慈圣李太后也好,得到消息晚了的冯保也好,又或者是内阁首辅张居正也好,其他那些阁老尚书之类的重臣也好,谁都不知道他这个小皇帝竟然是来看热闹的。

而汪孚林当然也不知道。但因为更清楚现在以及将来数年间,朝堂上的固有格局,因此他对于御驾亲临的万历皇帝,反而没有太多的忌惮,同时也谈不上多大的敬意。如今已经有人在鼓吹什么万历中兴了,可这和小皇帝有一毛钱关系吗,那分明是张居正以及一大批官员殚精竭虑的结果!他对万历真心没啥好感,这位小皇帝亲政之后清算张居正一党,而后又捣腾了万历三大征,还因为国本之争几十年不上朝,想想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的精英教育!

既然怀着这种大逆不道的思想,和几个因为如此近距离在皇帝面前表现机会,激动得脸上都有些潮红的科道言官相比,汪孚林就显得分外引人瞩目。论理他在所有人当中是最谈不上资历的,也是年纪最小的,可偏偏一脸的从容,尤其是当几个科道言官开始轮番痛斥,就差没把他在辽东那番举动说成是祸国殃民的时候,他也只是不急不躁,神情自若站在那里,仿佛很有一种唾面自干的自觉。

能够官当到阁老尚书一级的大臣,对于科道言官大多好感有限,除非那是自己物色的嫡系,专职喷别人而不是喷自己的。而今天在场的这几个人,每个人都知道今天来的那几个属于都察院中的独立人士,也就是说没党没派,出了名不受拉拢的。所以,见汪孚林如此淡然若定,他们也都在心里把对这个年少进士的评价提升了一个台阶。至于朱翊钧,没怎么见过御史当面喷人的他就不这么看了,毕竟这一面倒的热闹实在有些让人失望。

就在他有些无趣地暗自忍下了又一个哈欠的时候,几个轮番上阵的御史仿佛有点累了,竟是停歇了片刻,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之前行礼拜见之后就再没有声音的汪孚林终于开了口。

“各位御史大人说了这么多,总算有点口干了吧?既然这样,那就休整休整,等我说完了再战。”看到有人遽然色变,立时三刻就要反击,汪孚林哪肯给人这个机会,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我只想问,几位当中谁去过辽东没有?谁见过辽东边墙附近聚居的军民是怎样一个生活境况?谁又见过除了之前刚刚被寸磔的王杲之外其他的女真人?既然都没有,口口声声臣以为,臣认为,这天下九边之一辽东最紧要的军国大事,就是你们可以主观臆测的?”

那一瞬间,已经有些后悔今天来旁听的朱翊钧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才对,势均力敌才有看头!

第六零八章 交锋之后的图穷匕见

一直静静在那里听着几个科道言官引经据典往自己身上扣帽子,仿佛自己就是十恶不赦祸国殃民似的,汪孚林牢牢按着胸口那团憋火,一点一滴记下这些人话语中的漏洞,此时此刻连续四个反问把皮球踢了回去,他便立刻趁势进击。

“在辽东巡抚张部院,辽东总兵李大帅上任之前,辽东三任总兵全都是战死,十几个巡抚里贪赃的贪赃,无能的无能,局势一度糜烂到极点,如今终于战局稳定,胜仗频频,抛荒的田亩也比从前大有减少,军备也比从前齐整,这是臣在候选期间前去辽东亲眼看见的,此前的奏疏上也并不曾讳言,怎么到别人的嘴里,就成了狂妄自大,瞧不起辽东文武这一番成就了?然则,长治久安并不代表就不要兼顾从前那些年的遗留问题,你们可知道被掳掠去为奴的人过的什么日子?”

汪孚林将当初王思明讲述的,给王杲做阿哈的那段遭遇从头至尾讲述了一遍,他知道在场这些高官重臣都是心志如同钢铁,不会轻易被一两个百姓的悲惨遭遇打动,而万历皇帝生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被阉宦包围,也难以对那些悲惨的遭遇有什么感同身受的体会。所以,他要做的不是说服人,而是从道德层面上打击那些喷子!而一旦扯下之前那一副温吞水好性子的面具,火力全开的汪小官人自然就现出了英勇善战的原形。

“更何况,臣是脑袋一热就去做这种事情的吗?不是,是辽东巡抚张部院在广宁接见时,亲口交待了招抚女真降人的任务。可世人都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利益而来投诚,而后又因为琐事不满叛去,甚至杀戮官民将卒,甚至割了上官脑袋的那些蕃兵蕃将难道还少吗?所以张部院在吩咐任务的最初,就曾经暗示过,建州女真王杲所部因我大明兵马破古勒寨时那点仇恨,很难投靠,不妨从细处入手,臣从广宁到抚顺关这一路上,自然一直都在思量。”

“既然女真降人很难招抚,那么,被女真掳掠过去做牛做马当成奴隶使唤的那些辽东军民,还有他们的后代呢?他们归心似箭却无人搭救,他们在异地他乡时时刻刻都要面对生死考验,他们通晓汉语,又知道虏中情形能够受辽东官府辖制,不至于如女真降人那般桀骜不驯。而历年流落在外的那些人,保守估计都已经有上千人了,再加上他们的儿孙,哪会有多少?他们会甘愿为奴,朝夕生活在生死恐惧之中,还是回乡举起刀剑砍向仇人?”

眼见同僚们刚刚说得口干舌燥,此刻被汪孚林突然群嘲了一通,竟有些溃不成军的架势,余懋学终于忍不住了。他是户科给事中,也就是科道言官分类中属于六科廊的这一块,又因为出身徽州府婺源县,和汪孚林算是同乡了。可他隆庆二年中的进士,没和后起之秀汪孚林打过交道,却听到老乡提到过这位汪小官人的光辉战绩,自然不会像旁人那样小觑这位去年的三甲传胪。此时此刻,他终于觑准了汪孚林的一个空子,立刻接过了话茬。

“然则张部院本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意,更何况辽东文武人才济济,何至于要你妄自行险?”

汪孚林之前也不认识余懋学,但人人上殿都要叩头报名,这个刘守有特意提醒过的户科给事中他当然视作为第一对手。所以,之前只稍稍展露了一丁点口才的余懋学此时此刻终于和自己直面对上了,他非但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在这文华殿上,他最怕的就是对方不露底牌!

“余给谏怎么知道,张部院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意?”汪孚林只是微微一顿,不等余懋学接口就立刻似笑非笑地说道,“张部院的奏疏,我也有幸拜读过,可除了提到曾经吩咐过我招抚女真降人,却不曾提到余侍御刚刚说的这一茬。辽东距离京师可是很远,更何况张部院之前拜发奏疏的地方不在广宁不在辽阳,而在鸦鹘关,余侍御这消息实在是够灵通的!”

自己只是稍稍露出个口风,汪孚林就犹如短兵相接的锐卒似的,直接上来贴身肉搏,这让当过一任府推官,非常熟悉刑名,很擅长与人斗嘴的余懋学着实有些警觉。他已经尽量高看汪孚林了,可毕竟年纪摆在这里,他不自觉地仍然有些轻视。此时此刻,他不得不重振旗鼓,再次打起精神。

“辽东巡抚张部院曾经将此事交给分守辽海东宁道张观察,张观察在数百人进了鸦鹘关之后曾经对左右言说,不少辽东文武都知情,更何况先头除却辽东巡抚张部院和辽东总兵李大帅两人的奏疏之外,辽东还有其他官员的奏疏上来,你自己不知情,便指斥别人消息渠道,不觉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余给谏指摘的是,我前日入京城,昨日陪着那些曾经出过抚顺关的勇士们接受过锦衣卫问话,能有时间弄到辽东巡抚张部院的奏疏看,已经很不容易了,自然没时间去一览各方人士对于此事众说纷纭的那些奏疏。”

汪孚林毫不在乎余懋学直指自己是小人,突然词锋一转道:“可是,辽东巡抚张部院抚辽期间,做事奇正相辅,余侍御你觉得张部院交待我不过是为了明面上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以便张观察暗度陈仓,却怎么不想一想,张观察身为分守辽海东宁道,在辽东亦是数得上的高官,众所瞩目,难道还会比我这张在辽东完全算是陌生的脸少人注意?余给谏只知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难道张部院就曾经亲口告诉过你,谁才是真正暗度陈仓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得到过张学颜的首肯,洪济远的说情外加主动担责,汪孚林当然不敢这么和余懋学比拼嘴皮子,可他笃定张学颜不曾在奏疏中说过当初压根没对自己抱有任何希望,因此三两句话绕了过去之后,他就正色说道:“也许余给谏要说,我此行辽东不过是私人游历,并非受朝廷指派,不应该掺和军政要务,但须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尤其是亲耳听到那些沦落为奴的辽东军民绝望悲鸣,难道我还要听而不闻?”

顾炎武这句一直传诵到近代的八字警句一出,放在士林民间,自是振聋发聩,而放在眼下文华殿这种环境中,哪怕效果大打折扣,却也自有一种不小的震撼力。哪怕余懋学知道汪孚林是指鹿为马,胡搅蛮缠,刻意混淆自己这些科道言官指斥其的罪名。因此,他不得不调整策略,将话题扭转到汪孚林派人擅出抚顺关不止是越权,还是违反律例上头。于是,接下来两个人便开始围绕大明律以及各种判例成例展开交锋,直叫其余几个科道言官大眼瞪小眼。

没办法,并不是每一个御史或是给事中都一定有基层工作经验,而就算像余懋学这样当过府推官的,也未必每个人都能够熟悉那浩若烟海的大明律,尤其是当听到汪孚林直接连太祖洪武皇帝的大诰都给搬出来的时候,他们更是面如土色,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对手有多难缠。

这不是个新进士吗?怎么感觉就和积年的案牍老手似的!

前头的嘴仗,朱翊钧看得很兴奋,因为他乃是皇帝,是天子,李太后和冯保管他非常严,当然绝不可能让他看到什么吵架的场面。可后来随着汪孚林和余懋学这言语交锋涉及到的专业性知识越来越多,他就有点茫然了,到最后不得不偷偷瞄了一眼冯保,轻声叫道:“大伴,大伴?”

冯保之前让侄子冯邦宁去提醒一下汪孚林,完全是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毕竟汪孚林一进京去了张府,张居正竟然还见了人,这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的他耳中。可刚刚在文华殿上看到汪孚林先是一声不吭,继而突然凌厉反击,和余懋学那叫唇枪舌剑寸步不让,他倒是旁观得津津有味,因此直到万历皇帝叫了第三声,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当即不动声色往朱翊钧身边横跨两步,弯下腰道:“皇上有何吩咐?”

“大伴,刚刚他们争执的这些真的都是朝廷律例?”

“应该是。”哪怕是冯保,没事也不会去通读这些东西,因此说得便有些不大肯定,但见朱翊钧微微眯着眼睛,他就低声补充道,“余懋学在户科给事中之前,当过抚州府推官,也就是专管刑名,所以通读这些典籍不奇怪,可汪孚林竟然精通这些,着实难得。不过从前京里就有传闻,汪孚林在歙县期间,就给他的岳父,时任歙县令的叶钧耀出谋划策,还帮他的好友,那时候出任安阳县令的程乃轩选过师爷,和余懋学棋逢对手也就不奇怪了。”

朱翊钧原本期待冯保在旁边替自己解说解说,可发现自己认为无所不能的冯保竟然在这种层面上,似乎还不及下头针锋相对的这两个人,他不禁有一种幻灭的感觉。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冯保在耳边老调重弹的某些教导训诫,却在心里盘算着,如果自己也有下头两人的口才,在面对张先生的时候,也能拿出那种气魄来,是不是能够找回几分天子的感觉。

他稍稍一走神,等再次恍然回神,突然发现下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张居正面无表情地站了出来。面对那严肃到有些挑剔的眼神,纵使身为天子,朱翊钧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惧意。就他读书,以及平常张诚张鲸那些近侍私底下言传身教的那些东西,张先生该不会各打五十大板吧?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候,他陡然听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

“汪孚林,不要以为有首辅大人包庇,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皇上,臣今日参首辅张居正擅权自大,藐视祖宗成法,抑制言官,妄奏祥瑞!”

第六零九章 自以为是,以卵击石

什么叫做石破天惊,这就是!

事到如今,汪孚林知道,自己之前那隐隐约约的猜测竟然是真的。他得到冯邦宁和刘守有先后传信,而后又从客栈掌柜那里得到了张居正近来推行的一系列新政,那时候就感到这次绝大的风波似乎不完全是冲着他一个去年的三甲传胪来的,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怕张居正深得万历皇帝以及李太后信赖,在宫中又有冯保这么一个内援,可一次又一次大刀阔斧地推行自己那一套,将板子重重打在了各方利益群体上,哪能不激起强烈的反弹?

只怕若不是他刚刚回京那一日就去了张大学士府,而张居正竟然接见了他,别人也不会选择以他为突破口,利用文华殿这个地方,甚至还把万历皇帝朱翊钧给招惹了过来,从而现场对张居正发难!

汪孚林瞅了一眼面色纹丝不动的张居正,知道无论这位首辅事先有没有准备,这会儿都完全没有自己什么事了,更犯不着去为张居正辩白。一来他又不是什么张党,二来这种时候跳出来维护,很可能马屁拍到马脚上不说,而且还会惹得一身骚。所以,他选择的是流露出错愕莫名的表情,仿佛吃惊到忘了该怎么说话。

果然,接下来就是那几个御史的表现时间了,在第一个人打响头炮之后,其余几个科道言官轮番上阵,慷慨激昂历数张居正当政以来种种自以为是的政令,言辞激烈到了极点。反而是之前和汪孚林陷入激辩的余懋学几次想要张口,但最后还是沉默了下来。

一时间,大殿中呈现出一副诡异的局面,低品级的科道言官大声疾呼,高品级的阁老以及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全都沉默又或者呆滞,至于御座上那位原本纯粹是来看热闹的小皇帝,此时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措手不及,反倒是冯保站在天子身侧,嘴角流露出一丝戏谑残忍的笑容。果然,当其中一个御史甚至将矛头直指四月的日食,前些日子的端门和建极殿遭雷击起火,说这是天公示警,大臣失德,君王当以此警戒的时候,朱翊钧终于遽然色变。

“狂妄,荒谬!”

尽管对张居正颇有畏惧,有时候甚至希望少看到这位张先生几回,但母亲慈圣李太后天天耳提面命,冯保也时时刻刻灌输张居正乃是国之肱股,绝对不可或缺,朱翊钧从来就没想过张居正如果不当首辅又会如何。更何况,他懂事就是太子,十岁就登基,帝王心术还玩不大好,可大明朝历代天子的坏脾气他却学了个十足十。然而,他大喝的这四个字,却立时三刻就被其中一个言官给抠了字眼。

“皇上所言极是,内阁首辅张居正确实狂妄荒谬!若是他继续秉国,必定祸乱社稷,殃及臣民!皇上,辽东军民别掳掠为奴的可怜,难道苦于那些政令的天下苍生就不可怜吗?皇上请听一听,民间已经民怨沸腾,多少官员因为他的政令疲于奔命,多少读书人被他断送了前途!”

张居正见几个科道言官抓住万历皇帝刚刚那四个字没有任何指代的空子,你一言我一语,给他不知道扣了多少罪名,他虽说眉头渐渐拧紧,却始终没有任何置辩。直到这些人的攻击终于告一段落,他方才缓缓开口说道:“皇上,自年初就有各种上疏参奏微臣,如今更是直接引天象示警为由,更有甚者,以王安石之三不足来反讽微臣政令。微臣自入阁以来,以复太祖高皇帝旧法为己任,以威权归主上,如今被人交口参劾。臣不想辩解,自求去职以谢舆论。”

见张居正说完便直接俯首于地,文华殿上一众大佬不论对今日之事有预估,又或者是毫不知情的,登时全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是以退为进,让天子直接选择是留首辅,还是留言官!就连汪孚林,也委实佩服张居正的老辣,人家借他这个新进士在辽东捣腾的事情为突破口逼宫,可张居正根本不屑于辩解,直接提出辞职,这下子,被架到火上烤的反而就变成言官了。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主位上的小皇帝气得直发抖。

怒气冲冲的朱翊钧拍案而起,厉声骂道:“张先生国之栋梁,岂是你等只会逞口舌之利的人能够比的?来人,着锦衣卫将这几个危言耸听……不,妖言惑众的家伙立时送北镇抚司,好生打着问!”

天子一言,起头如同看客一般的大佬们终于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但没有一个拦着锦衣卫上殿拖人,而是一部分挽留张居正,一部分劝解天子息怒。于是,而汪孚林和余懋学从最初两个棋逢对手的主角沦落为无人注意的边缘人,忍不住彼此对视了一眼。余懋学看到的是汪孚林冲着自己微微一笑,仿佛对刚刚这一幕毫不意外;而汪孚林看到的是余懋学那沉静的表象下隐藏的火光,显然刚刚没参与,并不代表其就真的与那几个科道言官的政见不同。

锦衣卫抓人很有技巧,蜂拥上殿之后,为了避免犯人呼号挣扎,直接先堵住嘴,然后一人抓住一边手脚就往外拖。因为汪孚林的服色和这几个早已出仕的截然不同,倒没有人错认他也是小皇帝下令要抓的人,但余懋学就不一样了,奔上殿来的锦衣校尉竟有人打算连他也架了出去。对于这样的场面,余懋学眼神一闪,却没有任何辩解,也没有任何反抗,打算任由他们把自己一块揪下去,却没想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好教各位得知,这位余侍御刚刚只是和我在文华殿上各执己见争了一番,却没有指斥首辅大人。”

今天万历皇帝亲临,文华殿外的锦衣卫正是都指挥使刘守有亲自带队,所以这几个锦衣校尉都是之前在那小客栈见过汪孚林的,听他这么一说,来抓人的两人立刻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抬头去看了看大殿上小皇帝身边的冯保,可这会儿冯保帮着朱翊钧宽慰仿佛铁了心要辞掉首辅张居正还来不及,哪里有功夫周顾这一头?好在刚刚他们也大略听到殿内是怎么一回事,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唯独放过了余懋学一个,把其他科道言官都堵了嘴拖走。

之前人多势众,仿佛真理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上,如今却是形单影只独一人,余懋学看看替自己说了情后微微一点头,继而就继续双手交握在身前,一点都不在意没人理会的汪孚林,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他知道那几个科道言官应该不会因为自己独善其身而生出怨尤之心,因为一切都是早就计划好的。汪孚林在辽东的那些事,他们之所以会获知那么多细节,全是因为辽东巡按御史刘台的暗中联络。就如同张居正在朝中大搞一言堂一样,张学颜在辽东也同样是这样的做派,甚至身负监察职责的刘台都常常深受干扰,此次更是独断专行招抚什么女真降人,完全不理会从前那些年降人都发两广烟瘴之地的规矩。

所以,汪孚林这个小角色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朝堂倒张,辽东倒张!按照刘台的话,辽东总兵李成梁困于张学颜指手画脚很久了,到时候肯定会乐见其成!

为了以防万一,他作为唯一一个不掺和的人置身事外,万一事情不顺利,他就要负责发动朝中舆论,营救那些被迁怒的同僚。而按照之前串联时的说法,次辅吕调阳,三辅张四维,乃至于刑部尚书王崇古,左都御史葛守礼等人也全都会声援。因此,成功的话便成功扳倒了朝中最大的一个权臣,同时收获无与伦比的声望,事败则顶多是罢职贬斥,等待东山再起的时日,同时收获士林以及万民敬仰,这是最完美的。

每个人都认为张居正不得人心,对万历皇帝也颇为严苛,小皇帝说不定也厌弃了这位张先生,可刚刚的一切却实在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汪孚林却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只知道张居正如果被挽留,他就算被追究,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相反如果张居正倒霉,他也决计讨不到好,谁让这次他就倒霉地被人当成了导火索?至于给余懋学说话,不是因为什么棋逢对手的好感,完全是想看看这些科道言官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到前头乱哄哄的局面终于收拾好了,张居正不再坚持要辞去首辅,小皇帝也归位坐下,刚刚偏离原位的阁臣和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全都回到了自己的位子,而中央那偌大地方却只剩下了他和余懋学两个人,他不禁感慨今天这文华殿上的三堂会审实在是一出闹剧。正当他认为万历皇帝会撂下几句场面话,然后匆匆回宫的时候,却不想朱翊钧再次出乎意料了。

“事情是非曲直已经很清楚了,科道言官争相弹劾汪孚林,不过是少数人心存恶念。朕记得,之前辽东巡抚张学颜举荐汪孚林进都察院?刚刚确实言辞犀利好口才,更重要的是立身持正,远胜过那些蝇营狗苟之辈,都察院也该多几个这样的年轻才俊!”

左都御史葛守礼简直气得差点吐血,汪孚林刚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辩论架势着实让人意外,能够和余懋学就各种律例展开激战不落下风,确实有点本事,但就因为这个,便把人塞到都察院来,这算什么?一个刚刚及第一年多的新进士,竟然连试职之类的都没有,就要实授御史,让别的进士情何以堪?

他额头青筋毕露,正要提出反对意见,却没想到冯保阴恻恻地说道:“皇上所言极是,若是都察院多点这样的实干臣子,少些只会鸡蛋里挑骨头的小人,那才是咱大明的大幸!”

小皇帝这么说,冯保这么说,汪孚林再瞥了一眼显然默认的张居正,不得不在心里苦笑自己又被架在火上烤了。然而,这时候站出来坚辞还不如接下来想想办法,在眼下这种高官云集,天子也在的场合,他想到在客栈里等消息的人,那些真正付出良多的勇士,他也顾不上这时候自己应该或谦辞或谢恩,再次站了出来。

第六一零章 庆功宴

自从汪孚林一大早就进了宫去,剩下的人在客栈中等待结果,那端的是度日如年。沈有容心情最急躁,起初还在店堂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到最后干脆到了大门口去。而掌柜带着伙计给众人一遍一遍地续茶,心里也不免有些忐忑。要知道,昨天汪孚林和沈懋学给了一份书稿,拜托他出去找京城有名的印书坊印书,他自然看着丰厚的报酬去了。想想自己接纳了这么一群有干碍的住客,还收钱办了这么一件事,他也一样担心汪孚林今日文华殿之行。

倘若是挨了廷杖出宫也就算了,就怕到时候还要追究什么亲友家人!要知道,本朝处置士大夫的时候向来都是要株连的!

沈懋学不像侄儿那样沉不住气,在店堂里手捧一本书坐着,但根据旁边的李二龙看来,半晌都没有翻过一页去,绝对是装样子的。其他人都是粗汉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那小声交换意见,讨论汪孚林究竟怎么过这一关。而王思明和范斗则是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作为无根浮萍,他们昨夜都是一宿未眠,这会儿却根本一丝一毫的睡意都没有。因为自从离开辽东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完全和汪孚林连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候,他们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年纪最小的王思明几乎是一下子蹦了起来,可等到看清楚店门口进来的人时,他才一下子耷拉了脑袋。走在前头的是沈有容,后头是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点儿的少年,显然不是汪孚林。可是,沈有容开口嚷嚷出来的第一句话,却让他顿时愣住了。

“叔父,看,这就是汪大哥的那个儿子,汪金宝!”

金宝听到沈有容这特别的介绍,再看到那一大堆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如李二龙赵三麻子这些到过徽州府歙县的他自然认识,而其他人他就没见过了。等到沈懋学笑着丢下书卷起身,他赶紧快走两步上前行礼相见,随即又对四周好奇凑过来的众人团团拱手,有些腼腆地说道:“爹今天进宫去了,娘吩咐我说,各位辛辛苦苦奔波一趟,又受了惊,所以中午在家里准备了酒菜款待大家,让我亲自过来请。”

众人凑过来一是为了好奇,二也是以为金宝还知道什么消息,却没想到他一张口竟是请他们去家里吃饭!尤其是沈有容瞪大了眼睛,满心的不可思议,这得是多大的心啊,这时候还想着吃饭?沈懋学虽不像其他人那样有什么心事都挂在脸上,但也挑了挑眉。

面对这些无声的质疑,金宝索性老老实实地说道:“爹为人最爱美食,每到一地都会尝遍当地最有名的东西,家里的厨子也是他到了京师之后,娘亲自替他去请的。娘说,如果爹从文华殿出来,必定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可这次要犒劳的不止是他,还有帮了很多大忙,又牺牲那么大的各位叔叔伯伯。所以,大家与其在这干等,还不如到家里去等他。娘已经差人在宫门那边等了,爹只要出宫立刻就会回家。”

哪怕很多人心里还有嘀咕,可金宝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说对照对照汪小官人给人的印象,就连沈有容也不得不承认恐怕真是那么一回事。可就在众人打算出发的时候,背后又传来了一个赔足了小心的声音:“各位爷这么一走,小店怎么办?”

金宝微微一愣,等发现众人有的侧身有的回头,最后把可怜巴巴的掌柜给让了上来,他就憨厚地笑道:“掌柜这次也帮了不少忙,不如暂时关了门,带上您的儿子一块去吧。爹之前刚到家的时候就说过要吃烤全羊,今天家里整整预备了两只,还有烤鸭,人多也热闹些。”

掌柜只不过硬着头皮一问,没想到自己也能被邀请,这下子不但心里舒坦,面上也觉得光鲜。至于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纷纷应下了准备出发。等到沈懋学和沈有容出门,看到金宝已经牵马等候在了那儿,沈有容突然想到之前汪孚林提到养子早就是童生了,忍不住上前打探了两句。可紧跟着,他就发出了一声不小的惊呼。

“鬼叫什么?没规矩!”沈懋学没好气地训斥了一句,对侄儿的做派着实有些无奈。可正当他想要开口赔个礼,却没想到沈有容大声说道:“叔父,这可不怪我,谁让汪大哥这儿子实在是太厉害了!他还不到十三岁呢,竟然是去年徽宁道道试的案首!”

除了不知道案首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的王思明,就连那些平日大大咧咧的粗汉们,也不由得都发出了惊呼。最最瞠目结舌的乃是掌柜,他可养不起马,这会儿为了去做客不至于太寒酸,竟是牵出了一头平日采买运货时用的大走骡,这会儿他刚和儿子一同上了骡子,听到这话立刻去看满脸稚气的金宝,别提多羡慕了。他忍不住在儿子兼伙计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看看人家,和你差不多的年纪,竟然已经是相公了,还是案首,学着点儿!”

“人家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我就一个在客栈里搭手帮忙的小伙计,还能怎么出息?”小伙计满脸不服气地嘟囔了两句,紧跟着方才突然掐手指头算了算,继而就贴着掌柜老爹的耳朵说,“不对啊,老爹,年纪不对!那位汪公子顶多不到二十吧,这儿子最小也有十二三,怎么生出来的?”

掌柜登时一愣,紧跟着不由得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起来。这一想,就一直想到了此行的终点。看到门口几个家仆笑脸相迎,哪怕对他也是客客气气,他自然满脸堆笑,等到坐骑被人牵引到后头的车马厩,他跟着其他人一块进了门,这才发现前头的小院里搭了顶棚,赫然摆开了两张席面,原来今天竟是在这露天的地方摆的宴席。

而亲自出来招呼客人的是小北。寒暄过后,她就笑着解释了在这前院摆宴的缘由。

“京师居大不易,这两进院子还是相公刚进京赶考的时候,伯父南明先生借给他的,后来相公就买了下来,如今我爹在户部任职,就住在这里,说是叶家,其实应该还是汪家。只不过地方不大,厅堂中摆着不免拘束,就索性摆在前院了,这样大家百无禁忌。”见众人七嘴八舌都表示这样很好,小北才接着说道,“现在万事俱备,只欠相公从宫里回来,我这里准备了各色瓜果和炒货小点心,大家一面垫肚子一面等他,想来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小北这么一说,哪怕还有不少人心中担忧,但也不由得叫起好来,沈有容恰是叫得最大声的一个。因为小北笑说不排座次,爱和谁坐就和谁坐,众人自然乱哄哄地找那最说得来的,一会儿就都坐下了。等到小北又让叶小胖和秋枫也一块出来待客,两个小的再加上秋枫总共三个秀才这么一亮相,自然就引来了更多善意的打趣声。而刚刚一直心里纠结的掌柜总算费尽心思打听明白了金宝和汪孚林的关系,这会儿不免和儿子窃窃私语。

“汪家和叶家都是真运气,今年首辅大人这整饬学政的政令一推行,据说各省的提学大宗师都忙着裁减进学的名额,就算再出色也未必能考上……”

“爹,别羡慕别人了,您好歹也是白手起家,在内城这地儿开出一家小客栈的,也是强人了。再说这次要是赌对了,咱那小客栈日后肯定红红火火!”

男人们闲侃大山的时候,瓜子之类的炒货自然不如瓜果受欢迎,但也有大汉拿着核桃,彼此比拼握力又或者技巧的。即便是身在内院的苏夫人,对于这外院沸反盈天的气氛不以为意。她庆幸提早对左邻右舍都打了招呼,又笑着对严妈妈说:“我当初还怕小北听到她这夫婿要上文华殿,会凄凄惨惨戚戚地牵挂不已,没想到她到底明白孚林的性子。还有这些孚林结交的人,着实真性情,你听那说话的,十个里头八个都在说孚林一定会有惊无险。”

“夫人您也不是这么认为?”

苏夫人听到严妈妈这话,却是沉默片刻,方才轻轻摇了摇头:“我只觉得老爷之前说得好像是对的,但又好像不大对……事到如今也不用猜了,看看时辰,孚林也差不多应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只听原本一片喧哗的外院陡然之间沸腾了,那声音何止大一倍。苏夫人听不大清楚,连忙差遣严妈妈出去打探到底怎么一回事。只不过一会儿,严妈妈就去而复返,恰是满脸喜色。

“夫人,姑爷这是因祸得福了!”严妈妈知道苏夫人是最不喜欢别人卖关子,屈了屈膝后就笑着说道,“姑爷刚刚悄悄对我说,皇上要他进都察院。”

都察院!

苏夫人也听说过张学颜举荐汪孚林进都察院,但彼时科道言官交相弹劾,再加上汪孚林又没有外任县令或者府推官的经验,也没有在更低品级的京官任上磨砺过,所以她根本不认为此事可能成功。毕竟,正七品的十三道监察御史看似品级和县令府推官一模一样,却几乎从不作为初任官授予新进士。可谁曾想汪孚林这样闹腾了一场,竟是一下子跨出了别人至少要三年才能完成的一步!

可这显然不是什么单纯的好事!

第六一一章 勇士当赏?

进门的时候,汪孚林只是低声对严妈妈提了一嘴自己在文华殿之争后的意外收获,想让苏夫人有个数,其他人那里并不打算宣扬,毕竟今天科道言官可谓是遭受重挫,去了五个人,只剩下余懋学一个是囫囵出来的,他却反而因祸得福,这时候还在家里请客吃饭庆祝,未免太不低调了。然而,架不住刚刚不少人听说他回来就蜂拥上来,他对严妈妈说的这话竟是被人听见了,一时间四面都是高兴和狂喜的大呼小叫,汪孚林压都压不下去。

就连沈懋学,也觉得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他年纪大,威望高,很快就把欢腾的众人给安抚了下去,又把侄儿沈有容赶到了一边,继而仔仔细细询问了汪孚林今日文华殿那一番经过。等听说张居正竟然遭到了当众弹劾,而万历皇帝一怒之下吩咐把人全都下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他纵使一再高估这次文华殿之事的根源,也有点觉得计划跟不上变化。

而汪孚林知道沈懋学担忧的是什么,无非是要被逼不得已站在士林的对立面上,他就笑着说道:“沈兄不用担心,我有分寸。更何况只是皇上开口说了一句话,冯公公附和了一句,首辅大人他们算是默认了,具体事宜还没定下来。反而是今天我趁机把诸位在抚顺关外那番冒险给讲述了一遍,别人暂且不提,皇上却听得聚精会神,最后说了一句勇士当赏。”

这年头军民百姓的忠君之心都是铭刻到了骨子里,一听到天子如此褒奖,别说沈有容激动得满面潮红,就连李二龙等人也大吃一惊,再次竞相聚过来询问是真的吗,等到汪孚林再三确认,又说到自己提请万历皇帝颁赐御酒和司礼监经厂印制的四书,诗书传家的沈有容倒也罢了,其他人却是全都有些不明其意。尤其是心直口快的赵三麻子更是皱眉问道:“小官人,酒倒是不错,但喝完了就没了,可为什么要赐书?这赏赐不都得是一些实惠点儿的东西?”

“因为只有这种东西不会被克扣,到时候宫里派人颁赐的时候,打发那些宦官的赏钱可以少一点。更重要的是,今天在场的那些阁老和尚书也不至于因此认为我苛求太多,到时候群起反对,毕竟皇上还没有亲政,大事情要听这些阁老尚书们合议。再说了,你们觉得宫里平常赏赐人的都是什么东西?”

汪孚林环视众人一眼,这才似笑非笑地说:“从前用宝钞的时候,宫里赏赐打了胜仗的将士时,大多是一锭不值钱的宝钞打赏完事,就算考中进士,也是几锭不要钱的宝钞,除了状元,其余的人连朝服都要自己去做,朝廷是不给置装的。所以,与其要不可能给的东西,不如要实惠点的,比如御酒。又或者可以传给子孙后人,作为炫耀之资的,比如说书。当然,司礼监经厂印制的书质量有好有坏,但我想,冯公公也应该能够体恤你们忠勇,拿出那些好的刻本来赏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怕之前心里有些疙瘩的,此时此刻也终于心意平了。

“至于钟南风和沈虎这两位死难的,朝廷会旌表义士。老钟就葬在辽东了,这样每年都能得些祭祀,沈虎这一旌表,家里和沈家全都有益。至于什么赏赐官职之类的,没等皇上说出口,我就岔过去了。你们别怪我,斩首数十级的功勋当然不止值那些东西,世袭的军职是应该的,但如李大帅这样的,昔日也差点因为没钱,不能到京师袭封,所以眼前苦苦追求这个,不如留一个不求恩赏的印象,等到异日故事传出去,书印出来,人人知道你们的功绩,朝堂上那些大佬们松了口,再徐徐谋划军职之类实惠的东西。”

沈懋学心中震动,不得不承认汪孚林的考虑确实周全。可还不等他也帮忙劝慰一下所得和付出不成比例的众人,却只听汪孚林又开口说道:“各位,朝廷对于赏赐军伍向来是有定例的,但你们有的早就不在军伍了,有的根本就没在军伍呆过。这次的事情,归根结底是我招惹来的,而最大的好处,也很有可能是我来拿。既然如此,总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你们也知道,我别的没有,就有那么点闲钱,就拿出来贴补大家。”

不等有人反对,汪孚林就伸手压了压:“这是补偿,是心意,不能算是抚恤,更不能说是赏赐,所以各位不要拒绝。之前轻伤的,每人五百两,重伤落下残疾的,每人一千两,英勇战死的沈虎兄弟另外多加五百两,赡养他的家人老小,沈兄,士弘,那是你们沈家的人,但这是我的心意。老钟之前就和我说过,家里没什么人了,我会用他的名义拿一千五百两银子在杭州开个善堂,收养弃婴,也算是行善积德。”

此时此刻,饶是起初心底有那么一丁点不舒服的人,也无不觉得这一番安排已经是非常周到了。所以,当汪孚林嘱咐,这都察院的事情八字没一撇,其实他压根不想去,还请千万别宣扬,众人想都不想就答应了。沈有容也很想站出来说些什么,可他在沈家只是晚辈,这会儿急得脸色通红,却又不敢去催沈懋学,却没想到汪孚林又看向了他。

“士弘你风华正茂,却险些葬身关外,幸好辽东巡抚张学颜显然很看重你。但这件事要他去操作,我不好贸贸然去提。沈家乃是宣城名门,我再拿钱砸人就变成浅薄了。这样,回头你跟着你叔父先回去完婚,准备应天武举,你相信我,其他的事情一定会给你安排妥帖。”

“汪大哥,我真的不是在乎这个。”

沈有容顿时更急了,可话一出口,他就发现手里被叔父沈懋学塞了一个酒杯:“好了,喝酒,别说这么多。”

紧跟着,汪孚林一手提着酒壶,一个个杯子斟满,随即塞进一个个人的手中。当一个酒壶空了,侍立一旁的金宝和秋枫连忙适时上前换一个,就这样一圈走下来,汪孚林给所有人都斟满了酒,就连今天完全是来蹭吃喝的小客栈掌柜和伙计父子也不例外。而小北和叶小胖姐弟站在角落中,看着汪孚林和众人推杯换盏,不一会儿脸上就露出了酡红,叶小胖不禁侧头看了看姐姐。

“二姐,你不是和他们一块去过辽东吗?干嘛不过去?”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现在我一个女人过去,他们喝不痛快。”小北耸了耸肩,随即拽起叶小胖就钻进厨房去了,不多时,外头人就听到了一声吆喝。

“烤鸭来啰!”

随着热气腾腾刚刚切好的几只烤鸭上桌,原本一个劲彼此劝酒的众人方才暂时告一段落,开始坐下来吃菜,各式各样的南北菜流水一般端上席面,直叫之前吃不好睡不香的众人着实大快朵颐了一番。等到最后烤全羊上了桌子的时候,即便不少人已经打起了饱嗝,却仍是忍不住捋起袖子上去争抢。

汪孚林忘了多少人给自己敬过酒,也忘了多少人给自己夹过菜,更忘了最终是怎么回去的。他只知道,当自己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那熟悉的水墨花绫帐子,而枕边只余清香不见人。尽管如此,他却觉得整个人都很安逸轻松,仿佛在那一顿吃喝之后,此行蓟辽的经历终于完全沉淀了下去,哪怕是再惊心动魄的经历,也变成了刻骨铭心的回忆。

一场原本只是纯粹游历的旅行,最终演变成了文华殿上那一场针对当朝首辅的角力,事先他怎么能够想得到?

“好像但凡有我掺和的事情,最后都会闹得不可开交,还真是灾星高照!”

汪孚林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随即便支撑着想要爬起身。奈何宿醉之后躺着还没事,一坐起来就觉得脑袋又重又疼。他有些无奈地抽了一口气,紧跟着就发现屋子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影敏捷地窜到床前。看清楚是金宝,他笑着伸出手来扶住这个养子的肩膀,蹬鞋下了床,他这才轻声说道:“你大老远跑京师一趟,我却不知道能不能回徽州去赶上二娘出嫁……说起来,你考中案首这么风光的事,我也没能瞧见,想想真是可惜了。”

见金宝张口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汪孚林就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你运气很好,否则若是赶上这一次首辅大人整饬学政,你就没那么容易这么早进学了!算算我们俩加在一起,汪家免役的丁口已经不少了,爹之前是怎么分派的?”

金宝连忙收起那点希望留在汪孚林身边的心思,一五一十地说道:“祖父去找了松园老太爷,说是之前受过很多照顾,如今乡里乡亲的,都想免役,一碗水端不平,所以请老太爷调停,族中商量章程。最后定下来的时候,上上下下都没什么不服。”

老爹聪明了?是吃亏吃多了这才吃一堑长一智,还是有人出谋划策?

汪孚林心念一转,直截了当地问道:“谁给爹出的主意?”

金宝本待含糊过去,可见汪孚林盯着自己的眼睛,他这才小声说道:“是叶青龙来拜见祖父时说的,道是这样不至于做了好事还惹一身骚。这次我上京来,他特意让我多问候两声,他只能在家里给爹磕头了。要不是托爹的福,他怎么也不可能被选为米业行会的会长,如今在徽州被人称一声叶小官人。”

原来是叶青龙那小子!

汪孚林想想叶青龙当初抱大腿的无赖劲头,忍不住哈哈大笑,但笑过之后,想到那一段时光,他又觉得分外怀念。

从前在徽州的时候,一次一次常常往外跑,就是不肯安生待在家里。如今一出来,又有了进士出身,却是连随随便便回家都不能够了。官身不自由,不外如是!

第六一二章 各自放大招之前

天子一语,金口玉言。

后世常常这么说,但放眼古今,真正能够做到一言定乾坤的皇帝很少,如今只有十三岁的万历皇帝,更是远未达到这个程度。这一次,在文华殿上借着质询汪孚林的机会,一下子多名科道言官突然集火当朝首辅张居正,随即被愤怒的小皇帝打入了锦衣卫诏狱,这更是激起了轩然大波。若不是张居正在当日下午便和次辅吕调阳一块面圣,快刀斩乱麻将这些人贬斥出京,甚至都劝阻了小皇帝要动用廷杖的打算,只怕还有人要继续闹。

余懋学恰是正在四处奔走的时候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又发现众人被赶去了天南海北各种犄角旮旯,就差没有罚充吏员了,登时悲愤不已。而在他们起初理所当然认为应是盟友的那些人中,除却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真心为此次遭难的几个科道言官说了几句公道话,其他大佬顶多只是不轻不重发两句感慨,他这才算是见证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而葛守礼之外,新任刑部尚书王崇古,也还让人私底下对他捎了两句比较掏心窝的话。

“之前他们没在诏狱吃苦头,不是刑不上大夫,而是首辅大人要给皇上树仁圣的典范,一个劲劝阻了。至于贬斥出京的时候,没有动用廷杖,是因为首辅大人公开说,不会给人挨廷杖邀名的机会!总而言之,余侍御你消停一下,别做这种以卵击石的事情了。”

也正因为这几句话,余懋学只觉得之前几个志同道合者商议出来的计划是那么不切实际,不但如此,他这个独善其身的竟然还遭到了不少鄙视和冷眼,直教他百般滋味在心头。想要再次上书,却觉得如今勉力再战也是以卵击石,反而会让人认为自己是恼羞成怒欲盖弥彰,到最后,他干脆一气之下告病在家。即便如此,六科廊和都察院仍然是空出了整整四个位子。

尽管有空位,但去年三甲传胪汪孚林的分配,仍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这一日内阁会揖之际,六科廊的给事中便因为这一桩人事任命在阁老们面前唇枪舌剑,好几个人都认为汪孚林乃是幸进,此风不可助长。对此,屈居末相的三辅张四维一言不发,次辅吕调阳见首辅张居正只喝茶不语,他正想打个圆场,同时也告诫一下这些年轻气盛的给事中时,却不想张居正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公,劳苦功高,皇上之前说了,应该加秩位表示荣宠。按照葛公的功绩,太子少保应该是合适的,你们议一议吧。”

张居正突然扭转话题,别说几个给事中全都大为意外,就连吕调阳和张四维也都觉得出人意料。张四维不同于吕调阳的孑然一身,常常行走于张大学士府,因此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问道:“葛公资深功高自不必说,但骤然加秩,而且是在都察院出了那么一档子事的时候,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首辅大人,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大人上书请致仕。”

终于来了!张居正暗自哂然一笑,搬开了葛守礼这座山,他就可以大刀阔斧动一动某些不安分的言官了!

此时此刻,刚刚因为张居正抛出的那件事而惊疑不定的众人终于全都明白,为何张居正会突然提出给素来不对眼的葛守礼加秩,须知当初葛守礼在吏部尚书廷推的名单上可是排名靠前的,因为张居正不乐意方才意外落马,让现在的吏部尚书张瀚占了先!细细想来,葛守礼这次肯定是因为大批科道言官遭贬而心灰意冷,这才愤而上书请求致仕,却没想到张居正的回应不是挽留,而是给人加秩太子少保。

张四维更是在心里想道,以葛守礼的耿直到有些迂阔,麾下御史远窜荒野,自己却加官进爵,那么只会更加坚定地走人,这已经不可挽回了!

于是,这一场六科廊给事中们勉强提起精神的会揖,开始得固然轰轰烈烈,但最终却草草收场。尤其是当葛守礼要致仕的消息传开时,也不知道多少科道言官兔死狐悲。而有张居正的主导,太子少保的加秩不到两日就办了下来,虽说天子仍是下旨挽留,葛守礼却干脆就称病不去上朝,更不去都察院了,致仕已经进入倒计时。

这沸沸扬扬的舆论,却暂时还没影响到汪孚林。自己那两进的小宅子既然已经让给了岳父叶钧耀一家暂住,而叶家人口也不少,汪孚林虽说和叶家人那是亲近得不能再亲近了,可如今自己这里还有一大帮子人,万万没有继续挤在这里的道理。所以,他最终还是说通了那家小客栈的掌柜,用一个很公道的价钱把房子给买了下来,雇了几个匠人整修隔断粉刷了一下,重新添置了一批家具,就把那儿当成了新的大本营。

至于掌柜和伙计父子俩,他又非常诚恳地给了丰厚的工钱把人雇了下来,给了他们三间房住。对于这样做梦都想不到的好待遇,父子俩差点没乐疯。本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宗旨,从掌柜摇身一变成了管家的明老爹这天从书坊回来之后,就直接找到了汪孚林。

“小官人,书坊那边原本已经印好了第一批一百册的书,但现在却不肯再印了。他们说读书人对小官人这么些人做的事情很不满,他们又主要都是做读书人的生意,所以不敢得罪了士林。而且我到几处读书人扎堆的地方去钻了钻,不少人都同情那些被贬出京的言官们,一提到小官人要进都察院就咬牙切齿。甚至还有人翻起了小官人从前那三甲传胪是意外捡来的旧账。”

一群只会挑软柿子捏的混蛋,看张居正不好对付就把枪头冲我来了,老子何尝就想进都察院给人当枪使!

汪孚林深知,这年头的舆论掌握在读书人手中,就连强势的张居正也只能在作为首辅执政期间掌控官方舆论,更不要说别人。而且,他更知道,这次自己看似涉险过关,而后更因为天子垂青而风风光光,但这种风光是无根之木,一旦风云变幻就是天大的把柄!于是,他当即吩咐明老爹去找一家不知名兼且立足困难的小书坊,价钱合适就买下来,同时把印好的书先给收回来,紧跟着就把明老爹的儿子明小二给叫了来。

他记得沈家叔侄说过这爹和儿子一对活宝,尤其是儿子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京师各家客栈酒肆茶馆里吹拉弹唱的那伙人,你熟不熟?这其中有没有数来宝的?”

明小二一听前半截登时来劲了,自家这小客栈地处内城,也先后来过几拨卖唱的,可最终都没能留下来,他一直耿耿于怀。可没想到后半截听完,发现汪孚林不要那些楚楚可怜的歌女,反而问那最不上台面的数来宝,他就有些怏怏,可还是打起精神说道:“有是有,但都是那最底层的茶馆酒肆,甚至不少乞丐要饭的时候,就是唱这个。”

“就要那种地方。”汪孚林一拍扶手,一锤定音地说,“你给我去找几个人,我给钱,给编段子,让他们给我去唱。”

就算我编不出来,沈懋学这个大才子还编不出来?

而除却这针对底层的舆论攻势之外,汪孚林深知自己要面对的很可能还有晋商那个圈子,人家同样不缺钱,所以赶在人家放大招之前,他先得放个大招,因此他少不得又走了一趟汪府。时隔数日,这又是一趟未曾预约的拜访,他却正好碰上汪道昆的休沐日,汪道贯汪道会兄弟反而跑到外头参加文会了。

对于这样一种格局,汪孚林便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文华殿里我就是余懋学对吵了一架,四个科道言官被贬和我一丝一毫关系都没有,结果回过头来却被人大骂,两位叔父这时候还往外跑,就不担心会被我这个灾星连累?”

“因为已经有人在私底下对我说,你说是叫我一声伯父,但论关系也就是五服之内的族亲,你是你,我是我,你那两位叔父在东南也能说是名士,别人自然分得清楚。”汪道昆直接把别人的离间计给挑明了,见汪孚林显然并不意外,脸上反而还挂着笑容,他反而有些捉摸不透汪孚林的想法,“你猜到了?”

“伯父你是少司马嘛,别人自然希望你发觉苗头不对,风头不好,置身事外,这样对付我一个小人物就简单多了。”汪孚林嘿然一笑,自得其乐地喝了一口茶,随即就轻描淡写地说道,“伯父你就如人所愿,置身事外也好。别人都能告病,伯父你也不妨告病几天,反正这些天兵部谭部堂正好复出了。”

汪道昆对汪孚林惹是生非的本事那是半点不敢小觑,此时此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继而满脸警惕地问道:“你想干什么?这种事可冲动不得……”

“伯父,虽说我是晚辈,但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当朝首辅大人那是本朝以来少见的强硬人,所以与其在细枝末节的人事以及其他问题上相争,还不如先和光同尘,等到关键的节点上再去争。毕竟,朝廷对于尚书侍郎这一级的大臣,若是因言不和,最多就是贬斥,等闲不会有别的太严厉的措置。”

当然,景泰名臣于谦以及嘉靖年间那些动辄被杀的阁老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