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心里如此想,汪孚林却更明白,这话在自己人面前抱怨一下没什么问题,但绝对不能对外人说。所以,对于张宏这开门见山的问题,他的回答却依旧滑头:“回禀公公,说实在的,我去年根本没想到能中进士,中了进士之后因为名次问题被人揪住不放,我修身养性了大半年,总算得了太平。可去了一趟蓟辽回朝就又成了众矢之的。我眼下只想去个不出风头的冷衙门,那些找茬的家伙我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张宏在宫里前前后后四十年,进过内书堂,阅人无数,自忖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可今天实在是觉得叹为观止。当着他这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面,汪孚林不是尽力表现,或者自命清高,或者拼命结交,又或者保持距离……反而自始至终闲话家常,现在更是表示情愿去冷衙门躲事!他着实难以判断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当下便干脆放下之前的预想,也同样闲话家常似的询问汪孚林家中情形,这下子就把对方话匣子完全打开了。

因此,当张宏离开汪家时,原本透过冯保的东厂,了解一些汪孚林家中人口的张宏算是把汪家的情形全都给摸了个清清楚楚。进了东华门后,他换乘凳杌,就忍不住开始发呆——因为汪孚林最后和他套近乎时,竟是小心翼翼提出,反正现在选官还没定,是否可以回一趟徽州,先把家中嫡亲妹妹的婚事给办了,然后带着妻子去老家宁波府探望一下祖母叶老太太。直到这会儿,他都忍不住替张泰徵张甲徵兄弟二人默哀。

惹上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别看那兄弟二人是阁老的儿子,也一样要吃亏!

然而,等回到司礼监,他还没进自己的直房,却被正好从里头出来的冯保叫住了。两人多年老相识,冯保笑呵呵一颔首,示意手下人把守住各处,不得让人进来,这才直截了当地说道:“太岳的意思是,他打算好好整饬清洗一下科道。至于汪孚林的事情,等他和两边张家那五位公子哥惹出来的事情结束,就给他找个名头让他回家一阵子,避避风头。”

张泰徵和张甲徵要十天八天才能查出来的事,放在东厂手上,不过是两三日光景就能有结果!当他查出那个名字属于都察院的试职御史时,自然就立刻告诉了张居正,这次还真是意外之喜!

张宏对于清洗科道言官这种正经大事倒不怎么上心,因为他很清楚,此事自己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横竖小皇帝也对那些乱喷的言官没好感,可对于汪孚林的这措置……他能对冯保说正好遂其心愿吗?

第六二一章 保驾护航张公子

汪孚林的上书也好,那一日在某场文会的当众挑衅也罢,固然惹来了一部分言官越发暴跳如雷,从而奋起反击,但某些迹象诸如首辅张居正,次辅张四维的儿子全都出入汪家,疑似交往甚密,尤其汪孚林和这两家的所谓私交也被好事者深挖了出来,却也让不少脑袋还清楚的官员选择了暂时退避观望。

当然,若是某些人知道张泰徵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汪孚林,最好把某人彻底打倒再狠狠踩上一千脚,那交往甚密四个字更是恨不得砸在传言者的脸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会儿的汪家书房中,张泰徵和张甲徵一块虎着脸站在那儿,半点没理会汪孚林请坐的表示。看着死沉这脸的他们,以及他们丢在桌子上的几份东西,汪孚林却压根没有去翻看的意思,笑眯眯地赞叹道:“不愧是二位张公子,做事情就是有效率,这才过去了几天,那位秦三娘恨了一年多,害得我险些夜夜被人扎草人,却就是找不到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浮出水面了。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你不会自己看吗!”张甲徵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可见汪孚林坐在太师椅上纹丝不动,他只能忍气吞声地说道,“就是那个三甲倒数第一名王世芳!之前会试的时候,吊榜尾的是和你交情很好的那个程乃轩,结果殿试换成了他吊榜尾,程乃轩的名次却上去了不少,你更是夺下了三甲传胪,他自然心中不满。不过,他授官倒是运气好,在都察院试职御史,据说还有哪家在六部当员外郎的看中了他,打算把女儿许配给他!”

“原来如此。王世芳……说实话不止是他,去年这一科的同年,我统共也没认识几个人,却没想到真是这么一位三甲进士坑了我。好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们有没有什么相识的有正义感的科道言官,可以把他这真面目给揭露出来?”

张甲徵还没来得及回答,张泰徵就怒喝道:“汪孚林,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怎么是我欺人太甚?”汪孚林嘴角挑了挑,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位秦三娘也是求助的你们,你们又不调查就直接把人给我带上门,而且又是你们亲口在首辅大人家那三位公子面前答应的事情,难道不应该收拾清楚首尾?”

张泰徵再次伸手阻止了要说话的弟弟,阴着脸说道:“王世芳虽说在这次科道言官弹劾你的时候没有上书,但上蹿下跳却也很不少。汪孚林,你敢说不是公报私仇,故意让我和二弟上当?”

“首先,我在去年进京应考会试之前,从来没来过京师,相比之下,二位都随着父亲在京城呆过不少日子,你们觉得我对这满是达官显贵的地方会比你们更熟悉?其次,我家那些个亲戚在京师可没有那么神通广大的关系网,上哪去查?第三,秦三娘那边我虽说让人去保护,又没禁止你们去见她,而且她一个弱女子,没什么成算的人,什么话套不出来?我让你们上当?嘿,简直颠倒是非黑白了,要不是你们猪油蒙了心,会闹出这档子事?”

张泰徵被汪孚林说得哑口无言,他确实诘问过秦三娘,结果却发现毫无挑唆痕迹,可要让他通过人去查此事容易,可要让那些言官去弹劾王世芳,他自忖没那胆子。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见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好像是张二公子当初送给我的,现在我原封不动也送给你们。又不是让你们直接拿着此事去游说御史又或者给事中,给那个秦三娘去告状保驾护航会不会?派点人在外头把这事散布开来会不会?其他的还要我教你们?不过我告诫一下二位,此事是二位给我惹上身的,我可不希望到时候被人说成又是我和那个王世芳有什么恩怨。万一被人非得栽赃到我头上,我就只好拖二位下水了!”

见哥哥整张脸都已经变得铁青了,张甲徵只觉得兄弟两人实在是倒霉到了极点。然而,不用去游说御史上书弹劾这个王世芳,这就意味着他们兴许可以侥幸瞒过父亲张四维以及舅公王崇古,如此一来把自己摘干净了,剩下的他们也就无暇理会。毕竟处于他们自己的角度,也恨不得那个王世芳去死!

前脚张家两兄弟满脸悻悻然走人,后脚小北就悄然溜进了书房。见汪孚林正在那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人好像在发呆,她就忍不住问道:“真的能成吗?”

“他们亲自去查到的结果,你说能不能成?接下来就是好好闹一个天翻地覆,让人看看某些自诩清贵的言官里头究竟有些什么样的货色。”

“汪孚林,这事情自始至终都是娘的首尾,你就没担心过?”

“担心什么?”汪孚林不由得笑了,随即一抖衣裳下摆,就这么站起身来,“想当初明月能通过张泰徵知道他是张四维家的公子,又说是岳母当初陪岳父进京赶考候选,所以做了这么一本记录文武重臣以及家眷的册子,我就相信,她老人家做事绝对不可能出纰漏。她既然把这么一档子很可能酿成丑闻的事一直留到今天再掀,我又让此事在这个很恰当的时机一下子爆发出来,那还担心什么?莫非我还要担心岳母大人比我英明神武?”

“我娘又不在,听不见你这么夸她!”小北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随即就轻哼道,“娘之前听说你在文华殿三堂会审的那次,突如其来遇到别人借此弹劾首辅大人的事,就一直过意不去,毕竟她和爹都忽略了这种可能性,这次听说是把能撒出去的人手都撒出去了,在秦三娘那更是下了无数秦三娘本人压根不知道的功夫,就怕会有闪失。可你真的准备全都交给张泰徵和张甲徵,不告诉张敬修他们?自己也不插手了?”

“张敬修他们那儿,让人去捎个信就行了,至于我,当真不插手,我还要忙别的呢,你不知道吗,京城那些小酒肆小茶馆,这些天正在传辽东英雄传。”

有沈懋学这个大才子在,汪孚林理所当然地把小说版的辽东英雄传给交托了过去。至于那现如今叫做数来宝的山东快板编写工作,他就自己担当了,毕竟除了他没人会打快板,节奏究竟如何也得他亲自演示,初次示范时,险些没把一帮子人的眼珠子给瞪出来。而除却这数来宝版辽东英雄传,他还开发出了评书版,如果不是时间不够,他也不是那专业的,还想加上弹词版,就连沈有容这当事者都觉得,这是不是宣扬得有些过头,却被汪孚林给摁了回去。

“现在不流行做好事不留名,更何况你们难道不知道,就因为颁赐你们的时候每人发了一口刀,有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御史又顶上了?不让别人知道你们在辽东流过的血,那不是人人都觉得你们这赏赐来得轻易?”

此时此刻,小北虽确定汪孚林确实更多的是顾着在民间给人造势,却不大相信汪孚林这信誓旦旦的不插手保证,只不过,她更加不安的是,自己回京之后什么都没做。因而,当这一次汪孚林提到前些天已经出嫁的史元春送来的帖子,请她去王家坐坐的时候,她忍不住有些犹疑。

“元春的太公公毕竟是王崇古,我若是刺探什么,她岂不会很难做?”

“你放心,我怎么会让你去闺中密友那儿刺探消息,不是平白陷人于不义?你对她什么都不用说,就当没事人,纯粹会友聊天,至于辽东的事,别人若是问,看到的你说,听到的就好比抚顺关外这些情形不必说。但是,你先回帖子和人商议日期,最好能挑准王世芳的事被闹到衙门,衙门做出相应反应之后。我记得岳母提过,王家长孙媳是葛氏,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的孙女……”

京师和南京一样,一座城池分属两县,西边属于宛平县,东边属于大兴县,这其中,大兴县衙因为就在教忠坊,南边是顺天府学,北面再过去两条横街就是顺天府街的顺天府衙,所以大兴县令可以说是在顺天府的眼皮子底下过日子,相比什么附郭省城的县令都要难做。因此,哪怕大兴县令乃是京职,比天下其他地方的县令都要高出一品,乃是正六品的官职,人选仍然每每要经过上上下下各种权衡角力。

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县令和属官,可不论上官如何变动,这大兴县衙中的吏员以及三班衙役,那却是雷打不动的。所以,汪孚林既然撂下了让他们不得不记在心上的话,张泰徵和张甲徵也就只想着瞒过张四维和王崇古,其他那边就不得不动用身份开路了。于是,大兴县衙那边,他们派出心腹去一接洽,再许以重金,专司管着放告日接状子的一个刑房典吏立时打下包票,揽下了此事。

当身在天子脚下的大兴县令杨县尊坐在大堂上,看到那一张犹如花团锦簇一般的状纸之后,原本还老神在在的县尊大人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竟然是状告如今已经进了都察院正试职御史的王世芳!说他当初于应考之际骗取秦三娘钱财,事后更是冒充三甲传胪汪孚林!放告牌那边守着的差役全都是死的,这种状子怎么问都不问他一声就收进来!

这要只是前半截,那顶了天一个风流官司,他受理又或者压下都无所谓,受理那是他明镜高悬如同青天,压下那就是给王世芳一个面子,可多了后半截,那性质恶劣程度就完全不同了!

第六二二章 无毒不丈夫,宅门是非多

杨县尊上任至今也还不到两个月,正在小心谨慎地琢磨如何适应在天子脚下当官的过程,如今天上掉下来这样一桩大案子,他立刻连声吩咐请来了两个师爷。然而,即便他早已不是当年进士出仕时的菜鸟,两个师爷也全都是积年的老手,可对着状纸看了又看,三个人便同时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这不会又是那位动不动就惹出大是非的汪公子手笔吧?

“东翁,这事情绝对不一般,今天去放告牌接状子的是刑房典吏岳明忠,他肯定知道什么!”

“是啊,东翁,就算他抵赖,此事也脱不开他的手笔,问过便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见两个师爷异口同声全都如此声称,杨县尊也不迟疑,立时就把人叫了进来。虽说他新官上任,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上也不可能烧什么三把火,但如果铁了心非要拿掉一个区区刑房典吏,那也并不成问题。因此,那岳明忠甫一进来,他就立刻直截了当地逼问道:“岳明忠,这张状子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一共收进了七八张状子,尽管杨县尊并未挑明究竟是哪一张,但岳明忠哪有不明白的,当下利索地磕了一个头,干脆毫不掩饰地说:“回禀堂尊,这状子是勾阑胡同一个叫做秦三娘的女子送来的,她以民告官,原本不大合情理,但不日之前,有人代她来和小的再三接洽过。虽说他没有明说是哪家的人,但小人也知道刑房职司紧要,斗胆悄悄尾随,最后发现那是咱们京城中屈指可数的人家。小的忖度得罪不起,也不敢言声,只能收了进来。”

一听到这屈指可数的人家几个字,杨县尊登时和两个师爷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不是县衙大堂,而是后头三堂,因此其中一个马师爷便越俎代庖问道:“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屈指可数的人家?”

“长弓挽利箭。”岳明忠虽不是读书人,此时却很麻溜地迸出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继而就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去看上首堂尊大人的脸色。

听到这粗人吟诗,杨县尊先是一愣,等紧跟着意识到了什么,他立时脸色大变,再看旁边两个师爷,何尝不是如此?这种藏字的粗浅诗句,当然难不倒饱读诗书的他们,长弓二字合在一起,不就是一个张字吗?可问题在于,光是内阁之中,就有首辅和三辅全都姓张,今天这状子到底是哪家捣腾出来的?

杨县尊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决定做个明白鬼,用力一拍扶手便压低嗓音道:“到底是哪一家?”

这一次,岳明忠却没有吭声,而是伸出了右手三根手指头。如此一来,答案不言而喻。然而,杨县尊非但没有停止纠结,反而更觉得脑袋炸开了。张四维入阁至今也就是没多久的功夫,资历说深不深说浅不浅,更要紧的是,谁都知道那是个亦步亦趋紧跟着张居正的人。如果没有张居正的首肯,又或者默许和暗示,一向以小心谨慎著称的张四维会纵容家里人帮一个操持贱业的青楼女子打官司?

杨县尊踌躇不语,两个师爷却不得不为东家分忧,当下你一言我一语的,低声又盘问起了岳明忠,最终不得不确信,这一档子事情确实就是张四维家里派人在后操持的。于是,等到严厉嘱咐岳明忠不得多嘴之后,等到杨县尊沉着脸屏退了人,他们就立刻上前出谋划策。之前越俎代庖的马师爷直接给出了一个极其阴狠的主意。

“既然这件事横竖是要闹大的,而状子也已经收进来了,更因为张家的缘故不得不收,那么,东翁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挑一个王世芳在家宴客,又或者家里正好有很多人的日子,派了快班的捕快出马,拿着牌票到门前大声读出来。王世芳是官身,把人锁拿回来自然绝不可能,但如此一来,左邻右舍,路人,乃至于正好在王家的人,必定会全部知道,这就一传十十传百了。不论王世芳接下来是承认还是不承认,东翁再立刻写折子参本!”

“马兄,这会不会太大张旗鼓了一点?”谢师爷年纪小几岁,和马师爷平时相处得很不错,此时仿佛第一次认识人一般看着马师爷,好半晌才有些犹豫地说道,“如此一来,回头东翁会不会被人说趋炎附势……”

“从前县尊就是想趋炎附势也找不到这机会,首辅大人那门头就不必说了,三辅大人的家门难道是谁想进就进的?科道言官之中有的是又臭又硬的石头,但往日名声却不错,这次拿一个卑劣无耻的开刀,也是东翁成就名臣的基石!到时候舆论越是压上来,东翁压力越大,日后收获也就越大。东翁须知,别人既然能把秦三娘推出来,便笃定这件事绝无虚假,拿一个品行不端的小人开刀,这还需要犹豫吗?”

被这最后一句话一刺激,原本还有最后一丝犹豫的杨县尊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很好,就如此办!劳烦谢师爷替我死死盯着刑房,尤其是岳明忠,马师爷就辛苦一点,亲自去调查一下此事。毕竟,岳明忠所言,并非全然可信。”

如果事情是真的,哪怕后头没有什么阁老撑腰,他也干了!想当初他差点就一脚跨进都察院,若不是被左都御史葛守礼一句评语坏事,他现在说不定也在科道之中有一席之地,既能逞公义,又能报私仇,何乐不为!

王崇古万历元年进京,先是督理京营,继而而足足过了两年方才得到刑部尚书的位子,相对于他的年龄和功绩而言,这就显得不大匹配了。因此,一直都有人觉得更年轻却身体不好的谭纶应该让位。王崇古和张四维一样,都是出自晋商豪门,手头既然有钱,他在京城的府邸不说多么富丽堂皇,却也在西城小时雍坊的黄金地段堂子胡同。这种地方由于上朝方便,从前历来都是低阶文官租房居住,可王府却是两路四进,占去了堂子胡同近半地面。

这原本是嘉靖年间一位侍郎的府邸,但那时候风云变幻,主人失势回乡,这大好宅子过手了几位主人,等到了王崇古手上已经破败不成样子。他置宅之初,家里人也不是没有顾虑,毕竟那时候高拱下台张居正执政,张四维又并未回朝,他孤身一人未必能在京师呆的长,但王崇古却想都不想就买了宅子慢慢修缮,如今屋宇焕然一新,门前的牌匾也早已旧貌换新颜,成了王尚书府。

而小北虽说给史元春和史鉴春分别递了帖子,约时间去看她们,但原本并没指望身为王崇古次孙媳的史元春会先答复,本以为怎么也是耿定向家先有消息。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轿子却是停在了这座王尚书府门外,因为恰是史元春先邀了她。幸好汪孚林并没有打算让她真的做什么,否则她就要觉得对不住史元春了。因为她是女眷,不在前院待客,轿子径直从西角门抬了进去,等到了一座垂花门方才停了下来,她一下轿子就看到了笑吟吟的史元春。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你过来见我!”

“是我的罪过,不该成天在外乱跑。”小北真的笑着屈了屈膝赔罪,等到史元春嗔怒地将自己搀扶了起来,她方才低声说道,“还不是担心大宅门规矩大,我有些发怵,不太敢来吗?”

“老太爷虽一把年纪了,却成天在朝中处置公务,老太太早就殁了。太太主持中馈,又要周顾老爷还有我家相公和大伯读书,我其实轻省得很,反正我又不想管家。再说了……”史元春说着便冲小北一笑,声音更轻了几分,“再说多亏了你和明月姐姐,我和妹妹这私房体己攒得不少,何必再去和人争?”

小北自己和叶明月嫁的都是人口简单的人家,就是史元春,丈夫也只有一个兄长,上头公公婆婆也是家里独子,再上头就是王崇古这位老太爷了,和那些真正人口多多的大家族没法比。饶是如此,从史元春的口吻中,小北还是听出了几分端倪。果然,史元春接下来便眨了眨眼睛,又轻声说道:“话说因为婆婆点头答应让你来看我,大嫂也顺便开口,请了好几位闺中密友来,所以说今天家里可热闹了。不过她乐呵她的,我们说我们的。”

两人一路说笑,须臾就来到了史元春起居的西路最北面的一处院子。也许是因为独门独院的好让小夫妻两口住,这院子不是朝南开门,而是朝西面开了院门,进去之后到了北面上房,史元春把丫头妈妈全都一股脑儿留在了外头,等携了小北进屋之后就常常出了一口气。

“太羡慕你了,嫁了人之后还能到处乱跑,这大半年的竟然还到辽东溜达了一圈,看着你家相公惹出一大堆事来!快给我说说,辽东究竟是什么样的?”

小北被史元春这口气给逗得一乐,可想想自己也确实够陪着汪孚林胡闹的,回来之后爹娘还都训斥了她一通,她又不禁有些汗颜。既然史元春问的纯粹是辽东景象,她就只说所过之处的风光地理人情,半点不提官场人事,史元春也不多问。当她说起在广宁城中那座万紫山上踏青初遇李如松那无巧不巧的一幕,史元春终于轻咦了一声。

可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二少奶奶,太太传话说,难得家里来这么多年轻媳妇,不妨都到她那儿热闹热闹。”

第六二三章 以点破面

从前在徽州府的时候,小北也曾经跟着叶明月去过不少名门望族的家中,见过很多闺秀名媛,后来身份摇身一变的时候,还曾经引起过很多审视的目光和议论,但她素来就是大大咧咧不在乎人言,更不在乎那些刺眼目光的脾气,因此照旧爱咋咋的。所以,如今听到王崇古的儿媳,也就是王谦的妻子杨氏要见自己,她不过是诧异了一下,倒是史元春皱起了眉头。

“不用说,又是大嫂捣鬼。去就去,还怕她们不成?”

史元春嘴里这么说,但当起身和小北预备过去的时候,却不免对她多提了两句王家的情形。就在数年之前,朝堂上有所谓的蒲州三杰,杨博居首,王崇古其次,再接着方才轮到张四维。三家之间不是打断骨头连着亲的血缘关系,就是姻亲,杨博的儿子杨俊彦娶了王崇古的女儿,张四维则是王崇古的外甥,而王崇古之子王谦娶的则是杨崇古的同族侄女杨氏。杨氏作为婆婆,儿子的婚事却都听公公的,仿佛是个没有太大主意的和善妇人。

而小北更记得,史元春的妯娌,也就是王家的长孙媳葛氏,乃是都察院那位正在闹致仕的左都御史葛守礼的孙女。尽管汪孚林没说回京之后那一场场风波和这位都察院最大的头头有什么关系,但小北当然能觉察得出来,汪孚林对过度耿直的葛守礼并没有什么好感。

故而,当来到东路第三进院子的大上房时,瞧见门口两个墨绿比甲的丫头正侍立在那儿,她突然就只觉得史元春一把拉起自己的手,继而就如同未嫁闺中密友那般往里头走去。一时猝不及防的她竟是有些发愣,直到进门时,两边丫头笑着称呼大少奶奶,汪大奶奶,她方才恍然回神,跨过门槛之后,他就看清楚正厅里一个三十五六的妇人正含笑坐着,一旁侍立着一个和史元春年纪相仿的少妇,周围的椅子上则坐着另外三人,全都是梳着圆髻的已婚少妇。

没人想到史元春竟是这样把小北给带进了屋子,葛氏便愣了一愣,这才掩口笑道:“弟妹和汪大奶奶真是好交情,怪不得当年还在闺中时便一同做了一注大生意。”

史元春带着小北先见过婆婆杨氏,这才若无其事地说:“当初若不是明月姐姐和小北,我和妹妹也不至于在如今杭州赫赫有名的楼外楼里掺了一股,如今那可是西湖边上最有名的馆子。我到现在还记得明月姐姐那时候说服我爹让我们姊妹入股的话,用我们手上可有可无的一点钱,却能够让人过上靠勤劳双手谋得温饱甚至致富的日子,何乐而不为?”

“史姐姐说的这家馆子,我也听说过,如今的楼外楼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当初你们投的那一点钱,现在可是一转眼就几十倍几百倍的大利吧?”

发觉葛氏和坐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那少妇接连挑刺,小北这才意识到史元春故意挑明当年旧事,是因为这早就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而且惹人眼红,当下便替史元春接下了话茬:“楼外楼那位林老爹一手好厨艺,人又勤勤恳恳,当初看上他那块地的势豪之家肯罢手,又修缮了一番,自然有的是人光顾他的馆子。不过日进斗金着实夸张了,每年我们那一份所得的红利也就是一两千而已。”

此话一出,小北就看见一众人等神色各异。上头没有婆婆,作为儿媳妇执掌家务的杨氏一直都微笑不语,而葛氏却已经捏紧了手帕,至于那三位客人,神情就着实勉强了。汪孚林曾经提过葛守礼的清廉,作为这种人家的孙女,自然谈不上多少陪嫁,偏偏嫁的又是王崇古这样的晋商豪门,耳濡目染皆是金玉富贵,日久天长,清高中难免就会多上几分偏激。而长辈意气相投,小辈才会相交,葛氏这些闺秀手帕交之中,性相近的人应该是大多数。

果然,她很快就听到了一声轻笑:“汪大奶奶,一两千的银子,足够几十户穷人过一辈子了。既然是帮人,何妨帮到底,你们当初既然愿意拿出了几十两银子,送给别人做本钱不是正好?”

“我虽说不是徽州人,可我在徽州呆的时间长得很,耳濡目染,总免不了沾染几分市井俗气,我素来信奉的道理是,救急不救穷。想来诸位都是出身,不知道小民百姓当中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更何况,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楼外楼能有今天,也许别人看来,我们看似只是出了银子,其实无论是翻修,经营,又或者是风雅字画,我们都没少下工夫。就和科举考试一样,有些人只看到旁人的一时风光,却没看到十年寒窗的辛苦。”

小北突然把话题一下子拐到科举上,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片刻,就连原本不服气想要反唇相讥几句的葛氏都哑口无言了。毕竟,就连主位上的杨氏,丈夫王谦都还只是举人,尚未考中进士,其他就更不必说了,甚至还有人的丈夫不过是秀才功名。在科场路上,纵使家中再有背景,也是要拼天赋,拼勤奋,拼机缘,而从这一点来说,她们也唯有嫉妒小北的好运气。

还不到二十丈夫就成了进士,再过几年丈夫熬到六品,就能封安人了!毕竟文官不同武将,不可能一步登天。

史元春本来只是气不过葛氏缠枪夹棒,这才故意把当初那件事给说明白,却不想小北直接替自己堵了两个挑刺的,紧跟着又把话题拐到了科场上。知道汪孚林这个十八岁的三甲传胪足可震慑别人一阵,她无意让婆婆太过尴尬,当即巧妙拨转话题,便说起了些时令闲话,毕竟,这中秋节就要来了。然而,她固然有心转圜,却抵不住葛氏这边三个手帕交中,两个都是出自都察院的御史女儿,总试图压倒她和小北,一来二去,顿时让她憋了一肚子气。

就在这时候,帘子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汪大奶奶,跟您的丫头说是有急事求见。”

小北眉头一挑,主位上杨氏原本始终笑呵呵看着一众小媳妇唇枪舌剑,此刻却比谁都反应快:“快让她进来。”

碧竹匆匆进屋,面对一大堆探究的目光低头屈膝行礼,继而就快步来到小北身侧,快速低声言语了几句。还没听完,小北就怒喝了一声道:“没王法了吗?怎么有这种无耻鼠辈!”

听到这话,葛氏不禁眼神闪烁,当即笑问道:“汪大奶奶,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有劳关切,家里倒是很太平。”见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小北就索性站起身来,淡淡地说道,“却是京师刚刚出了一桩奇闻。大兴县令杨县尊派人去都察院试御史王世芳家,说是有女子告他在去岁应考期间眠花宿柳,这也就算了,顶多不过是荒唐罪名,可他却千不该万不该骗了人家女子的体己私房一走了之后,还冒名谎称自己是我相公!若不是那女子找到了他遗落在外的文章,和自己那留存的做了比对,只怕我相公就要无故背了个污名!”

听到前半截时,葛氏的脸色就变了,等听到后半截,她不禁又惊又怒。虽说小北提到的人既不是她丈夫也不是她兄弟,和葛家也谈不上多大关联,但都察院三个字却触及到了她敏感的神经。而就在这时候,下头却传来了一个极其尖利的声音。

“胡说八道,你这是血口喷人!”

“冯保你奶反应这么激动干什么?”史元春皱了皱眉,立时对碧竹问道,“大兴县衙难不成派了捕快去抓人?”

小北也有些狐疑地瞥了那女子一眼:“说是顺天府去王家门前当众读了状子,让王侍御限期去县衙把事情说清楚,否则杨县尊就要据实上奏了。”

听到这里,坐在末位的妇人终于神色大变,身子猛地摇晃了一下,险些坐不住,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看到这光景,小北当然不会在王家继续停留,歉意地向杨氏告辞,而杨氏挤出一丝笑容之后,请了史元春把人送出去。而她们这一走,葛氏立刻上前搀扶住了刚刚那质疑的女子,低声劝慰道:“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可千万别当真,肯定是小人污蔑……”

“肯定是的,肯定是的。”那女子神经质似的连声念叨,这才脸色悲愤地说道,“王世芳很得爹爹赏识,马上就要娶我妹妹了!”

而史元春和小北一路往外走的时候,小北突然轻声说道:“以后外头的事情你不要管,有什么话只管和你家相公说清楚就是。至于你家大嫂若还觊觎你那点钱,你就索性拿出来交给你婆婆,反正王家有的是钱,总不会吞了你的。”

史元春已经隐隐体会到了某种危机,那不是萦绕在她身上,而是仿佛萦绕在两家之间。刚刚在正厅中的时候她就隐约感觉到了,婆婆杨氏虽说一直很少言语,却仿佛是偏向大嫂葛氏那些人的,换言之,希望的是拉拢言官。否则,又何必在她邀了小北的时候,却还允了葛氏请那些昔日手帕交来?此时此刻,她忍不住紧紧攥住了小北的手,声音第一次多了几分惶惑。

“小北,如果将来……”

“什么将来啊,汪孚林那家伙还没当官呢,他那次在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公公面前都撂下狠话了,就是当官也决不去都察院!而你太公公还是刑部尚书呢,当初又是功勋彪炳。”小北笑着回拍了一下史元春的手,这才眨了眨眼睛,“放心,等姐姐进京,我们四个还有机会聚会的!”

嘴里这么说,可是当出门时再次紧紧握了握史元春的手,最终上了轿子时,小北却一下子就咬紧了嘴唇。

天下最残酷的事之一,就是昔日要好的姊妹却因为各自婆家的缘故不得不渐成陌路!

第六二四章 寻衅碰铁板

大兴县令杨县尊听从马师爷建议,用的这一招狠手,便如同在本来就是一锅看似平静的油锅中猛地又浇下一瓢水,顿时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质疑此事简直荒谬,是对都察院言官节操的污蔑,也有人幸灾乐祸,故意四下传言,更有人静观其变,缄默不发一言。然而,最惶恐忧惧的人,却无疑非当事者王世芳莫属。他做梦都没想到,明明已经一年多平安度过了,而且那秦三娘不过是一个下贱的青楼女子,竟然能够查到他,竟敢到县衙去告他。

最最匪夷所思的是,大兴县令这个天子脚下的县太爷,竟然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而且他邀了两个同僚助阵盛气而来,杨县尊竟然在大堂摆出三班衙役全数上阵的架势,这说明什么?气急败坏的他摆明车马和杨县尊唇枪舌剑了一番,甚至两个同僚也并肩子上,却硬生生被杨县尊给顶了回来,气急败坏的他只能扭头就走。可出了县衙,他方才觉得后背心被汗浸透了。

如今已经过了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他贴身穿的又是质料最好的绢衫,论理怎都不至于如此汗湿重衣,全都是因为心中恐惧所致。想当初他落到三甲最后一名,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笑话,汪孚林却不凭真本事就得了三甲传胪。而他好容易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都察院试职御史,汪孚林没有授官,在外优哉游哉晃了一圈捅了那么一个大篓子,却转眼就得天子垂青,眼看就要进都察院。为此都察院上下群情激愤,他不过顺势鼓动了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僚加入弹劾阵容而已,怎会被翻旧账?

都是那个奸猾刁狠的小子用的手段,一定是!

“王贤弟,这大兴县令定然是受人指使,这才死揪住你不放,干脆我们直接去见那个胆敢诬告你的女子!但使她能够说出真相,旁人还敢说你半句不是?”

王世芳登时心头咯噔一下。自从那次殿试名次出来,最后一次从勾阑胡同的那座院子离开之后,他几乎就再也没有在西城出现过,成日就是在都察院和自家租赁的小宅子两点一线地跑,成功在上司和同僚之中营造出一个勤勉的形象,归根结底就是生怕被人撞见。而因为这勤勉,元配过门一年就病故的他这才在中进士一年多之后,几乎就要敲定那一桩很理想的婚事。

而且,这一年来他刻意修饰容貌,早已和一年前有了不小的区别,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丝毫不敢去勾阑胡同,生怕被人认出来!

当下他一咬牙,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女子也不过是提线木偶,二位兄台若真的想要再祝我一臂之力,便和我一同去找那汪孚林!无缘无故让我背上如此污名,我定要找他讨个公道!”

王世芳这么一说,其他两人本就是因为心怀义愤这才同来的,此时此刻顿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大明官员俸禄微薄,他们又都是出身家境贫寒的寻常之家,故而雇不起车,坐不起轿,王世芳是未来岳父家送了一头还算不错的骡子,而另两人则是一人一头小叫驴,更没有随从伺候进出。三人从大兴县衙出来,往西上了安定门大街,再一路往南,到了双碾街方才往东拐,又穿过好几条胡同之后,便到了汪家。

才刚一停下,王世芳就听身后一个同僚说:“不是说汪家乃是徽州名门吗?这小胡同坑坑洼洼好生难走,而且也不好找,他怎么挑的这地方?”

“明明有钱却住在这种地方,那还能为什么,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王世芳轻蔑地冷哼一声,下了骡子正要去敲门,可身后却传来了又一声惊咦。

“王贤弟从前来过这里?我看你一路上熟门熟路,不像是第一次来。”

没料想别人竟是如此观察敏锐,王世芳顿时脸色一僵。所幸这时候他在最前头,别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镇定了一下情绪,随即头也不回地说道:“自从大兴县衙指鹿为马,将此事闹大之后,我一怒之下就来过这儿,最终还是打道回府。毕竟,事情是大兴县令闹出来的,我凭什么到这里来闹?可现在大兴县衙我们都去过了,杨县令什么嘴脸你们也清楚,分明是为虎作伥,我除了到这里为自己讨公道,还能如何?”

说到这里,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忿然拍响了那两扇黑漆大门。砰砰砰用力拍了好几下之后,他就只见大门一下子被人拉开,紧跟着现身的就是那个让他又嫉妒又痛恨的人。而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句更让他险些气炸的话。

“有这样敲人门的吗?还有没有礼数了!”

“汪孚林,你少装蒜,你敢说不是你找人诬陷我!”

“诬陷?”从大门口出来的汪孚林微微眯起了眼睛,继而就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谁,原来你就是王世芳。这真是黑白颠倒,是非倒过来了,我还没去找你算账,你居然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怪不得还三个人全都穿着一身鲜亮的官服,敢情是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都察院的御史?要讨公道,行啊,我平白无故背了这么个名声,也早就想算算这笔帐了!趁着你这两个同僚都在,一块走一趟勾阑胡同,我倒要看看,别人是认得你还是认得我!”

王世芳也就是在礼部进士恩荣宴上见过汪孚林,然而彼时那么多同年,他又是在末尾那一桌上,再加上心存嫉恨,哪里和汪孚林打过交道,所知的也就是市面上最流行的那些消息,什么汪孚林出身松明山汪氏,家财万贯,什么伯父是兵部侍郎汪道昆,什么进出过首辅张居正的家诸如此类等等。哪怕是之前文华殿上汪孚林舌战余懋学的经过流传出来,他也只当成是有大佬替其虚张声势。如今真的正面对上,他直接就被汪孚林这个提议给砸得有些懵了。

可身后还有两个助阵的同僚,他就算心头再慌,也生怕被人看出破绽,当即色厉内荏地叫道:“朝廷命官不许眠花宿柳,莫非你不知道不成?”

“大白天的去勾阑胡同就是眠花宿柳?看来王侍御这心理实在是太龌龊了。不敢去,怕被人认出来,那就直接说,瞎掰这种道理,也不怕闪了舌头?”

“你……”

见王世芳被气得快炸了,他身后另外两个都察院的御史终于沉不住气了。就当他们忍不住上前打算帮腔的时候,却只听胡同口有一骑人飞驰而来。那人到了汪家门前也不下马,直截了当地说道:“奉都察院葛总宪之命,请去岁甲戌科进士汪孚林明日上午巳时,至京畿道街都察院听候问话!”

汪孚林早就听汪道昆说过,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提出致仕,虽说天子挽留,并加秩太子少保,但葛守礼一再上书,至今已经是第三次了。可如今在这节骨眼上却还要叫自己问话,这用心不问自知。见王世芳满脸狂喜,另外两个御史也是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他便哂然一笑道:“葛总宪一个人过问此事,只怕还不大够吧?要我说,京畿道街既然有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法司,干脆就来个三司会审,再让我汪孚林过堂一次,岂不是正好?”

那来捎信的信使没想到汪孚林竟然是这般态度,眉头一皱正想说话,却不想汪孚林伸手朝门口站着的其他三人一指,又似笑非笑地说道:“还请你回去传话给葛总宪,今天这场公案的另外一个当事者王世芳,还有他两个同僚也都在我这兴师问罪呢!”

王世芳隐约认得那信使乃是葛守礼身边的一个小吏,正打算为自己辩白两句,却不想对方竟是硬梆梆地说道:“都察院试职御史王世芳?你在这正好,葛总宪传话,明日你也一块到场,正好彼此质证!”

见那小吏对自己竟也是这般毫不客气的态度,王世芳登时涌出了一股很不妥当的感觉。然而,不论冲着葛守礼是都察院的掌院,又或者是那顶尖大佬的地位,他都不敢有分毫二话,只能赔笑应了下来。偏偏就在这时候,胡同口又是几骑人拐了过来,那服色相比捎话的小吏鲜亮许多。当人到近前时,头前一人那麒麟白泽服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分明是锦衣卫。

看到这汪家大门口拥着一堆人,为首身穿麒麟服的那人眉头一皱,随即开口问道:“谁是汪孚林?”

汪孚林对这新来的一行人也有些犯嘀咕。毕竟,上次他这边就来过一次锦衣卫,带队的还是刘守有和冯邦宁这样职位的锦衣卫高层,如今来的这身穿麒麟服的人却面生。想归这么想,他还是干脆利落地答道:“我就是。”

见汪孚林应了,来人不禁打量了他几眼,继而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就是汪孚林?那这些人是谁?”

“这是都察院试御史王世芳,其余两位大概是他的同僚,至于这位骑在马上的,是代都察院葛总宪来传话,让我明天去都察院的。”

“嘿,嘿嘿。”身穿麒麟服的年轻人笑了一声,继而意味深长地说,“那还真是巧了,两宫皇太后和皇上刚给了内阁懿旨和圣旨,这状子既然是递到了大兴县衙,那么当然就在大兴县衙审,其他衙门如若要干涉,便是越权!再说了,人家苦主告的是都察院的王世芳,和你什么相干,关你什么事?你一回京就惹出这么多事情来,还不如在家好好抄几本佛经,找家好寺庙供一供,省得这些都察院的言官在背后骂你灾星!”

第六二五章 当李皇亲看上汪财神

万历皇帝朱翊钧还小,尚未亲政,仁圣陈太后和慈圣李太后也并不像当年的仁宗诚孝张皇后——张皇后刚正果断,从仁宗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一直参与国事,因此在仁宣英三朝都能插手军国要务——但是,平日不管不代表某些特定的时候她们不能管,于是,当司礼监传了两宫皇太后懿旨和皇帝圣旨到内阁,道是御史闹出如此卑污劣行,实在让人震惊,就让大兴县衙好生审问,其他文武百官若担心诬告,要去旁听的尽可去,只不许插手审问,违者治罪。

如此一来,本就在致仕边缘的葛守礼想要在都察院问清楚此事的打算,也就无疾而终了。

至于此时此刻的汪宅,汪孚林眼见得王世芳气势汹汹带着两个帮手跑到自己家来兴师问罪,最终却失魂落魄犹如丧家之犬似的狼狈而走,他心中痛快,更高兴的是不用再抛头露面去应付那位难对付的老大人,自然乐得清闲。毕竟之前文华殿那一趟唇枪舌剑后图穷匕见的一幕,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而他更好奇的,反而是此次来捎口信的这位麒麟服年轻人,对方把王世芳三人气走之后,却打量着门楣,一副不想走的架势,他顺势就把人请了进来坐坐。

如此一来,自然少不得要探寻对方身份。而这一问之下,却叫他吃了一惊,来的竟然是武清伯李伟的次子李文贵!

如今那两宫皇太后中,慈圣李太后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的生母,却没有住在慈宁宫,而是一直住在乾清宫亲自照料儿子。这位李太后的身世汪孚林当然清清楚楚,民间也广为流传。只因其父李伟不过是一个瓦匠,李太后当年以良家女的身份入裕王府,生下朱翊钧前只是区区都人,也就是宫人。虽说民间常流传说李太后当初母以子贵,在王府的时候就封为侧妃,但实际上嘉靖皇帝在时,哪管得上儿子裕王,更不用提给儿子的小妾提封号这种事了。

更何况,明朝从来就没有侧妃这种不伦不类的封号,侍妾在平常时候顶了天能封个夫人,若要封次妃,要么是明初,母家身份高贵到和王妃平齐,要么就是亲王的侍妾熬到了自己的嫡亲儿子封亲王,这才母以子贵封次妃。所以,因为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怕老子嘉靖皇帝怕得要死,王府讲读官高拱又主张不要因为这种小事惊动了嘉靖,引得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发火,故而李太后那时候只能委委屈屈和另一个侍妾江氏一样,连个夫人封号都没有。

一直熬到嘉靖驾崩,隆庆皇帝登基大半年后,李太后这才在隆庆元年三月一步登天直接册封皇贵妃,其父李伟也进了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到了万历皇帝登基,这位李皇亲自然水涨船高,迈出了关键一步,得以进位武清伯。而据汪道贯私底下对汪孚林说的,李太后在自己的嫡亲儿子即位之后,选择了张居正而不是高拱,除了高拱跋扈,冯保谗言之外,很可能也有高拱当年不曾帮她请过封号这一层因素。

现如今亲自招待这位仿佛特意跑来传话的武清伯次公子,汪孚林在心里把这些资料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却发现自己对于慈圣李太后的了解不少,对于武清伯李伟的了解,却仅限于史书上提过一笔,说是人很贪婪,但看上去就犹如木讷老仆,见到士大夫就畏畏缩缩,不敢作威作福,除此之外就是那座清代皇家名园畅春园的前身清华园了。至于李伟的儿子们,他只在去年进京之初为了避免无意间得罪人,打探过名字,据说都是纨绔子弟,他也就没太理会。

可如今,李文贵偏偏主动登门来了。

和张甲徵之前拉着哥哥张泰徵来,一进屏门就挑刺不同,李文贵随着汪孚林进门之后,却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说:“这房子不错啊,我看那倒座房的门像是扩建过的,至于对着外头那堵墙则像是新砌的,看这格局,从前这里是客栈还是店铺?汪公子你先不忙说,让我想想,这小胡同坑坑洼洼的破败得很,从前应该是客栈,而且应该专做熟客生意,否则在内城这寸土寸金的一亩三分地,别人也难能找到这来。”

“二公子好眼力。”汪孚林有点惊讶,李文贵看上去大概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这是特意调查过他这里的情形,还是真的仅仅是猜得准?

“什么好眼力,当初爹可是当瓦匠出身的,这种小酒肆小客栈没少修过,我跟在后头看也看多了。”李文贵说着就笑呵呵地反客为主,直奔前头那座厅堂模样的屋子,撩开竹帘子之后进去之后,他自顾自上前在第一张客位上一坐,这才弹了弹袍角说,“不过我总算比大哥运气好,姐姐富贵之后,我就去读过几年书,虽不敢自称读书人,可也不是睁眼瞎。如今爹成了伯爷,大哥成了锦衣卫指挥佥事,我也弄了个锦衣卫副千户当当。”

汪孚林这才知道,一身麒麟服的李文贵只不过是区区锦衣卫副千户。至于这身行头哪来的,那就不用打听了,正德年间蟒袍都曾经遍地都是,更何况区区麒麟服?等到王思明送了茶上来,他使了个眼色正要将其屏退,却不想李文贵非常突兀地开口说道:“汪公子,你在京师时间虽不长,但前前后后也闹腾出不少事情,我听说不少人都在打听你。你也不用猜我今天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是个粗人,不喜欢藏着掖着说话。”

他微微顿了一顿,随即眯缝眼睛说道:“听说你在南京和临淮侯家中合股,开了银庄和票号?银庄专门面对那些小额的存贷,而票号则是大额存贷,再加上钱款汇兑,异地存取?”

对于李文贵突然抛出这一茬,汪孚林再次颇感意外。毕竟,在权贵扎堆的京师,别人最关心的是自己背后的伯父兵部侍郎汪道昆,是兵部尚书谭纶,又或者是对自己的态度仿佛是赏识,又仿佛另有微妙的当朝首辅张居正,所以他惹是生非的灾星这一面被无限度放大,而财神这一面就显得很不受人重视了,可偏偏李文贵瞅准的就是别人都忽视的这一点!

“李二公子对银庄票号感兴趣?那不过是在南直隶和浙江小打小闹,方便那些徽州商人,仅此而已。”

“哦?可我听说,蒲州商人们对南边的银庄票号很感兴趣,已经打算在山西那边也搞一搞。”李文贵捅出这么个消息之后,满心以为汪孚林会震惊一下,又或者骂两句那些只会东施效颦的晋商,却没想到汪孚林满脸的不以为意。

“谁不知道晋商素来财大势大,徽商们在东南发财,他们在北边发财,井水不犯河水,挺好的。多谢李二公子提醒,回头我要见到张家两位公子的时候,一定要问他们要许可费。用我的创意,怎么也得请我好好吃两顿吧?”

见汪孚林甚至轻松写意地开起了玩笑,李文贵当然不会错认为汪孚林提到的是张居正家中那几个儿子——那肯定指的是出自晋商豪门的张四维的儿子!如此一来,岂不是表明汪孚林和内阁两位阁老都搭上了边?可他分明听说王崇古对谭纶的兵部尚书之位颇有意想,前些日子汪道昆显然失势,汪孚林虽会惹是生非,但在京师孤立无援,他这如此明显的暗示一出来,对方岂不是应该如获至宝,立刻主动分几成干股给李家,顺势在京师也开出银庄票号来?

心中又是不解,又是不信的李文贵接下来多番试探,等发现汪孚林只一味打太极,他终于沉下了脸,告辞的时候声音和表情全都是硬梆梆的。汪孚林却仿佛没察觉似的,照旧把人送到了大门口,等到吩咐王思明掩上房门,他正转身要回屋子里去,身后却传来了王思明不安的声音。

“公子,这位李二公子似乎很不高兴,他会不会想法子打击报复你?”

“这家伙是个有点脑子的外戚,不会贸贸然做什么。再说了,我在京师一穷二白,所有产业就是两座宅子而已。总而言之,不用你小小年纪跟着瞎操心。门房看好,以后再有找茬的,多学着点儿。”

想要撺掇我做生意,自己占干股,哪那么便宜!李家看似背后有慈圣李太后这样一尊靠山,比寻常勋贵要风光,与其联手做生意似乎能站稳脚跟赚一票,可相比今后一段日子京师波谲云诡的氛围,赚钱就实在是太次要了,要赚钱他也先得巩固好东南根基,绝不会把手贸贸然伸到局势太复杂的京师来。更何况,李文贵这种目的性太强,而且又隐隐流露出贪婪一面的勋贵子弟,根本就不是生意合伙人的良好选择,他和这家伙完全谈不上共同语言!

而且如果他没料错,李文贵不是代表李家,而是自己跑来的,那就更没什么好谈的了。

但能盯上自己捣腾出来的银庄票号,李文贵这家伙着实有点眼光,至于晋商们也准备尝试这个,汪孚林并不意外,也不打算去围追堵截,一没这精力,二没这本事,不过先在各自的地盘上铺开,看谁能做大而已。说到这个,回头可以回徽州找许老太爷和程老爷普及一下期货的概念,看看他们能不能由此及彼想出如何推行的办法,至于股票就算了。

而要能够去捣腾这些,首先他得离开京城这个是非漩涡,同时让汪道昆能够和光同尘才行,剩下的就得看大兴县令杨某人是否给力了。

第六二六章 斯文禽兽,士林败类

一任府推官后调任大兴县令的杨万年,原本作为全天下最难当的县令之一,日子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可这一次,他出名了。

尽管距离强项令的成就还差一点,但处于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他再也不是一个无名之辈。他从各种渠道听说,自己的名字甚至会在早朝上大佬们彼此交头接耳时迸出来,尽管有人赞赏,有人厌恶,但总比之前籍籍无名,只有那些权贵家的管事有什么事要找官府的时候方才记起要好得多。当然,在名声大噪的同时,他也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就在这两天,现任顺天府尹曾同亨没少给他脸色看。这位顶头大上司如此态度,杨万年自是心里七上八下。出身江西的曾同亨对他来说是科场老前辈了,而且,吉水曾氏乃是江西有名的,其父曾存仁以及弟弟曾乾仁全都是进士,和他这种寒门书生格外不同。眼看明天便是公示出去的审理之日,去了一趟顺天府衙,又碰了钉子回来的他自是唉声叹气。

然而,回到大兴县衙之后,他把这经过一说,却不想马师爷立刻笑道:“东翁别以为府尹大人真的那么刚强,想当初他和严嵩是同乡,尚书吴鹏又是他父亲的同年,他却一次都没去谒见,当京官期间常常住在衙门直房,不回家,等到当了没实权的太常少卿,他就立刻撂挑子辞官,已故吏部尚书杨博最恨他的沽名钓誉,还骂过他是假道学,伪君子。这种人明面刚强,实则柔韧,这脸色是附和舆论暂时做出来给人看的。但使东翁明天旗开得胜,他到时候一定会翻过来赞叹东翁。府尹大人就是这么个人。”

自己能说的都被马师爷说完了,又见杨万年脸色立刻转而缓和,谢师爷有些郁闷,只能把整理好的各式人证物证再次罗列梳理了一遍。而杨万年听着听着,渐渐就心定了,可临到最后又问了一个问题:“虽说是皇太后皇上给内阁传了话,这件案子就交给本县,那明天到底要不要传汪孚林?”

“这……”这一次就连能言善辩主意多多的马师爷也有点踌躇。他和一旁的谢师爷交换了一个眼色,最后极其谨慎地说道,“东翁不妨见机行事。”

咳,这等于什么都没说!

尽管杨万年并没有完全定下心来,但第二天午堂时,他就完全拿出了十万分精神。

这一桩轰动京师的案子,引来了无数官民百姓看热闹。大兴县衙前头那条县前街上人山人海,少有的几个铺子也全都被精明的掌柜摆上了桌椅,用来招揽那些有身份的人来闲坐。

当有人嚷嚷说吴三娘来了,不知多少人踮脚眺望,只盼能看清楚这位敢大胆以民告官的女子是何方神圣。等到瞧见这个素颜朝天却仍不失妖娆的女子径直在差役引导下进了衙门,众多人就议论纷纷了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边吵了好一阵子,突然又有人叫道:“那位都察院的王御史来了。”

王世芳只觉得这辈子都没那么丢脸过,别说进士,就是举人遇到这种被人告上公堂的时候,都可以派个管家去衙门代替自己出席,而不必抛头露面招惹是非,可现在他已经是在都察院干了大半年的试职御史,却没想到竟然会因此惊动宫中帝后,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这里走一趟。事到如今,已经有些绝望的他知道自己的仕途就这样了,因此满心憋屈,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把一切都赖在政治斗争上。

这样至少时过境迁之后,他还可能有起复的机会!要不然,他就鱼死网破,把汪孚林一块拖下水!

因此,众目睽睽之下,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那些各式各样的目光,铁青着脸下了轿子,走向了县衙大门——平时他出入可以坐骡子又或者其他,今天却绝对不敢就这样招摇过市,生怕被人认出来,因此不得不掏钱雇了二人抬的小轿。可眼看他距离大门只剩下几步远的时候,突然只听得脑后传来了呼呼风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觉得后背心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连卖笑女人的钱都骗,不要脸!”

那个被某妇人丢出去的烂柿子仿佛是一个信号,须臾之间,虽说没有像那般大胆仿效丢什么东西的,各式各样的谩骂和嘲笑却冲着王世芳蜂拥而去。本待转身痛斥的王世芳见此情景,哪敢在外停留,也顾不得狼狈,立刻逃也似的进了县衙。等到了大堂跟前,看到那一双充满恨意的幽冷眼睛,原本给自己打足了气的他不知不觉少了几分气势,扭转头去从嘴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一颗心却疯狂地跳了起来。

王世芳是踩着点刚刚好来的,生怕早到会领受一堆奚落和羞辱,可等了片刻不见升堂,一旁秦三娘又一直用切齿痛恨的目光死死瞪着他,他又发现汪孚林不见踪影,顿时想起了那天在汪家面前遇到的那个麒麟服年轻人。一想到汪孚林居然仗着这护身符真的避而不见,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冲着身旁的差役喝道:“汪孚林呢?既然这贱人说是我冒他之名,他这个当事人怎敢避而不见,莫非是心虚了不成?”

“你卑鄙无耻冒他的名,与他何干,他为什么要到场?王世芳,你这德行我早就看透了,不就是打算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吗?”

王世芳听到秦三娘这突如其来的尖利声音,整个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随即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实在太过软弱,登时恼羞成怒:“贱人住口,分明是你二人勾搭成奸,诬陷于我……”

然而他这话刚一出口,就只见眼前一个人影扑了下来,躲闪不及的他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重的巴掌,整个人一下子往后仰倒,继而就重重跌在了地上。眼看秦三娘被两个牢婆慌忙架开,他支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却又结结实实被一口唾沫吐在脸上。从前只见过秦三娘文雅风流那一面的他何尝料到女人发起疯来会如此可怕,擦了擦嘴角正要撂两句狠话,却不防秦三娘瞪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丑八怪,我当初怎么就会瞎了眼,看中你这个心丑人更丑的丑八怪!到勾阑胡同那种地方去还要藏头露尾,不肯说出真实姓名;你已经骗了我的私房,却因为我一时错认,又记恨妈妈当初曾经试图赶你出去,记恨人家汪公子殿试得了高高的名次,就故意攀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害得我恨错了人!王世芳,你这圣贤书全都读到狗身上去了,你捶一捶自己的良心,仁义礼智信你有哪一点?”

正从县衙大门口进来,打算今日过来旁听的左都御史葛守礼刚好听到这尖利的女人斥骂,当他看到秦三娘满脸通红,不顾两个牢婆的钳制,高声喝骂不止,而王世芳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却偏偏气得直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心里顿时涌上了一种难言的感觉。

他一直都认为这场荒谬的官司不过是污蔑,可现在当面看看这对男女的反应,却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一想到如果此事是真的,那时会产生何等样的后果,一大把年纪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应该一心一意致仕回乡,不应该还本着维护言官的心态,还来这里趟这样的浑水。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秦三娘一字一句地说道:“王世芳,你是蓄了胡须,改了眉型,甚至连脸都熬瘦了,可你以为这就能让我认不出你来?你就是化成灰,也别想蒙混过去,因为你身上每一寸肉我都曾经看得清清楚楚!今天堂上有的是人证物证,我知道到时候你肯定要狡辩赖账,我现在就明明白白问你一句话,你就算在自己的脸上下再多功夫,你敢说你有胆子拿着炭火去炙了背后肩胛骨上那三颗红痣?你有胆子割了屁股上那颗尖疣?”

别说王世芳听得脸色剧变,整个人直哆嗦,就连远远看着这边的葛守礼也忍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这位素来以刚直耿介著称的都察院左都御史狠狠瞪着那个曾经在院中被人交口称赞的后辈,突然声色俱厉地骂道:“斯文禽兽,士林败类!”

王世芳浑身如遭雷击,回头一看方才发现是葛守礼来了,这下才是真正乱了方寸。瞧见葛守礼撂下这话就要拂袖而去,他慌忙想要去追,可没跑两步脚下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跌了个狗啃泥,等七荤八素的他再次抬起头时,葛守礼早已是踪影不见。

这时候,刚刚故意伸腿绊了这家伙的一个差役方才冲着同伴使了个眼色,吩咐人进去给杨县尊报信,自己则是一溜烟跑到了县衙外头。确定葛守礼已经上轿离去,他方才笑呵呵地对围观百姓将里头这一幕给说了,一时间,四周喧嚣沸反盈天,就连起头不少抱持阴谋论的百姓也都转了过来。

敢情是真有其事!

第六二七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公公,大兴县衙那边还没升堂,王世芳就挨了秦三娘一巴掌,紧跟着就被一通排揎给噎得说不出话来。而且,秦三娘还戳破了他身上两个私密的记认,偏偏这时候左都御史葛守礼到了,听到这话气得大骂斯文禽兽,扭头就走。后来杨万年升堂,王世芳在堂上只能承认和秦三娘确实好过,却不承认拿过她的钱,可秦三娘那边却找到了他典当首饰的当票,用这笔钱买房子做官服等等证据,他只能再退一步,抵死不认曾经冒充过汪孚林,但是……”

“但是他曾经冒汪孚林的名这件事,那个院子里不止秦三娘一个人听过,更恶劣的是,他曾经买通人散布过此事,甚至暗中诱骗秦三娘一死了之,打算闹大此事败了汪孚林的名声。而且有都察院的吏员出来作证,说是他准备试职御史当满之后出调巡按御史,想来是以为如此远走高飞不在京师,别人又不知道他才是正主儿,等时过境迁,这污名也就和他没关系了。这次弹劾汪孚林的御史当中,他和其中好几个都有往来,言谈中对朝政也多有诋毁。”

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冯保听到大兴县衙那边东厂探子的这番回报时,饶是他素来自诩为喜怒不形于色,竟忍不住重重地将茶盏拍在了桌子上。

“好啊,真是好啊!这就是过五关斩六将,最终考出来的进士,还混进了都察院去当最最要紧的喉舌言官!就这种货色,还敢指摘张太岳的整饬学政太严苛?还敢一个劲弹劾张太岳和咱家有什么勾连,替高拱喊冤?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张四维家那两个小子,这次兴师问罪不成,倒是被汪孚林倒逼得干了一件好事!”

听到冯保竟然赞了张四维那两个儿子,那东厂探子脸色有些微妙,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厂公,公堂之上王世芳眼见扛不住,曾经咬死了是汪孚林主导的此事诬陷于他,结果……结果秦三娘倒也烈性,竟是直截了当说出了实情。她挑明了说是自己当初求助于张家二公子张甲徵,而后张泰徵张甲徵兄弟带着她到汪家兴师问罪,却发现一直错认了人,亏得汪孚林请了张家兄弟二人将功补过,这才能够找到王世芳这个卑劣小人。也就是说,人证物证都是张家兄弟替她找到的。如今这消息应该再也捂不住了,就不知道张阁老和王尚书会是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嘿,嘿嘿!”冯保这才一下子笑了,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意,“等到张四维回去之后,家里怕是要噼里啪啦动家法了!这秦三娘有些意思,回头你们把人安置一下,省得被回过头来的张家给弄没了。”

差不多同一时间,汪孚林也得到了大兴县衙那边的消息。他上午没兴趣去凑热闹,但家里有的是好事的人,尤其是叶小胖这个小舅子。沈有容倒也想去,却被沈懋学一指脑门,想到那才长出只有一寸多的头发,他不得不怏怏留下。只有那几个当初没有出抚顺关,也没有剃发易服的,跟着叶小胖跑去了大兴县衙看热闹,另外就是金宝和秋枫被汪孚林留在了家里。

毕竟,叶小胖是小舅子,汪孚林管不着,可自己的儿子弟子却是得管的。苏夫人一手在幕后推动,他一手在台前演戏,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候,不可能还有翻转的机会,否则张泰徵张甲徵兄弟,还有那位破釜沉舟的大兴县令岂不白费一番功夫?

然而,听回来的叶小胖说秦三娘竟是把张家兄弟在幕后的作用给直接揭开,汪孚林却不由得皱了皱眉。秦三娘和王世芳的事情,是苏夫人让人在京师内城外城闲逛探查的时候发现的,至于为什么居然连勾阑胡同这种地方都不放过,他可不大好意思去问岳母。所以,他对秦三娘这样糊里糊涂就被人骗了,而且竟然还满心以为是他吃抹干净不认账的女子也说不上什么好感。

但是,那次张泰徵张甲徵带了人来他家里兴师问罪,正如苏夫人事先保证的那样,秦三娘真的没有顺势栽在他身上,倒让他扭转了几分对她的观感。要知道,这年头那些风尘女子多数妾身不自由,大半是从小就卖在那种见不得人的去处,因此无不把嫁人从良当成唯一的出路,就算坑蒙拐骗也想从良,这种女人可不少。若不是确定了其人品行,他就不是拿话挤兑张家兄弟用现在这种法子了。

可秦三娘只因为王世芳一门心思要拖他下水,于是就选择把张家兄弟供出来,这倒是有几分知恩图报的意思。对他来说,这当然好处多多,如此各种视线一定会立刻聚焦在内阁末相张四维身上;可对于秦三娘来说,张家人的怒火就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了,甚至可以说是她自己把自己陷入了危机。须知张泰徵和张甲徵当初之所以会接受了他的交换条件,不就是因为不想暴露出当初那愚蠢的行径?

“姐夫,发什么呆啊,整条县前街那时候都轰动了,这消息转眼间就会传遍京师,这下是绝大的奇闻!都察院那位葛都宪从大兴县衙出来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整张脸都是青的,显然气得不轻。听说这位葛总宪最是刚强耿介要面子的人,下头御史里出现了这样的货色,说不定明天他第一个上书请求罢免严惩也说不定……”

见叶小胖眉飞色舞,一脸这下姐夫出了一口恶气的表情,汪孚林忍不住笑了笑,却没去泼冷水。这一把烧到科道言官头上的火,在他从辽东回京的时候,就因为那些言官的雄心勃勃而开始了,结果倒霉了好几个;接下来还打算死揪着他不放,背后又隐隐有张四维等人的影子,他只能一步一步出此下策。如此一来,葛守礼的致仕便彻底不可逆转,而科道迎来一场大清洗也在所难免。虽说他只是一个导火索,但这把火还真的是从他这儿烧下去的。

“好了,反正接下来的事就和我无关了,那些科道再恨我也无所谓,反正都察院我早就表明态度不会去的。趁着这机会,回头我就上书,找个借口回老家休假几个月,趁机远离是非之地。”

叶小胖顿时为之一怔,继而跳上前来一把拽住了汪孚林的手:“姐夫,你们都要走?那能带上我不?我也很想念徽州的,那可是我的第二家乡,我跟你们一块回去吧?”

尽管叶小胖脸色和口气全都异常诚恳,可汪孚林怎会被小舅子给蒙骗了?不消说,叶小胖是因为人都走了在京师没个伴,又要被父母牢牢盯着死读书,这才起意跟他回徽州。当下他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看得叶小胖脸色发毛,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要一块去也可以,你自己回去说服你爹娘,不许找帮手。你年纪已经不小了,也差不多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都是成年人了,凡事不能推在别人身上。”

一听要自己去说,叶小胖顿时拉长了脸。眼巴巴瞅着汪孚林,又用求救的目光去看一旁的小北,再是金宝和秋枫,见毫无效用,气馁的小舅子方才赌气说:“好好好,我自己回去说!”

把叶小胖这个小舅子送走,汪孚林笑眯眯支开了小北,回到书房之后,这才对金宝和秋枫说道:“你们俩如今也算是读书小成,今天下午,我就给你们布置一道很要紧的功课,就是我这道上书请假归乡的奏疏。要求很简单,字数五百到八百,文辞不用太过华丽,但要诚恳,要能打动人……我打个比方,不要阿房宫赋那种磅礴瑰丽,讽古论今,而要出师表那样朴实入人心,字字催人泪。”

金宝和秋枫那张大的嘴几乎能塞下一整颗鸡蛋,嘴里不敢说,心中却疯狂腹诽了起来。拿那两篇流传千古的大名篇作为要求,就算是打比方,这也简直太过分了吧?还有,听说过朝廷命官请幕僚帮着起草文书的,可汪孚林还没做官呢,而且这么要紧的东西交给他们两个晚辈,合适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汪孚林笑着挑了挑眉,半是鼓励,半是激将地说道,“你们两个谁写得好,我就以谁那篇作为蓝本,少许修改就呈上去,虽说看的人不知道是你们写的,而会当成是我写的,但毕竟能被首辅大人,又或者很多大人物看到。好好写,我看好你们!”

门外,假装被支开,结果又杀了个回马枪的小北撇了撇嘴,心想汪孚林忽悠别人上了瘾,现在竟然连金宝和秋枫都不放过,支使起了这么点大的孩子。然而,对于回徽州一趟去给汪二娘成亲壮色,她却也是很赞成的。别说她和两个小姑子原本就相处得好,这将近两年在外漂泊,她也有些想念徽州这个第二故乡了——无论是彼此相连的徽州府城和歙县城,又或者是一条丰乐河隔开的松明山村和西溪南村。

可就在小北转身要走时,冷不防房门一开,紧跟着就只见汪孚林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分明偷听却被抓了个现行的她却什么心虚,而是丢了个白眼过去。汪孚林当然知道小北嗔怪的缘由,却不解释,笑着拉了人进了正房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回家见岳母一趟,问问她对秦三娘的事还有什么安排没有。那种达官显贵对不相干人的性命死活一贯是不大理会的,先做准备是上策。我就算走,也得坦坦荡荡地走,不能用完了就扔。”

第六二八章 受害者汪孚林

“一个一个,全都是自作主张的蠢货!”

尽管在得到消息之后,张四维就恨不得立刻从内阁飞回家中,好好教训一顿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但不论是身为阁老的矜持还是职责,他都不可能那么坐不住,甚至连找个借口请假都不可能去做。因此,即便今天大兴县衙那桩案子着实轰动京师,他也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家。可回到家中之后,他就再也维持不住那张荣宠不惊的面具了,在书房中叫来张泰徵和张甲徵便是劈头盖脸的痛骂。

“父亲,都是我的错,是我听到大哥被人羞辱,心中不忿,又正好听到那个消息,所以才……”

尽管张泰徵也很恼火张甲徵没有细细访查就自以为是带着他去兴师问罪,于是引来了这一系列难以收场的后续,但无论是鉴于作为长兄有不可推脱的责任,还是看到弟弟主动承担责任,自己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随即紧挨着张甲徵也一同跪了下来。

“父亲,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弟弟只是一时冲动,父亲若要责罚,就责罚我一个人吧。”

“责罚?你们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兄弟二人一时冲动,完全葬送一盘好局!”

张四维心头又是愤懑又是失望,见张甲徵抬起头来愕然看着自己,张泰徵却仍旧低着头,想来已经意识到几分事情的严重性,他突然觉得自己从前只顾着让两个儿子读书科举,维持张家家业不衰,可唯独就忘了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在局势复杂的情况下不要轻举妄动,要明哲保身,更要忍一时之气,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就把大把柄直接送到别人手里!他现在不可避免地卷入进去,所谓清流同仇敌忾,也就把他一块恨进去了!

而且,白白送给汪孚林一个受害者形象!

他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了张甲徵一眼,板着脸坐下之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去请夫人来!”

张泰徵和张甲徵之前一直派人在大兴县衙门外打探,发现事情不妙时已经来不及了。在父亲没回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对母亲坦白了,只求张四维万一一怒之下要动家法的时候,母亲能够给他们求求情。然而,此时此刻父亲特意叫母亲来,张甲徵心头松了一口大气,张泰徵却意识到事情恐怕和他们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果然,张四维吩咐了一句之后,突然改口道:“算了,我也不想听她给这两个孽障求情,把他们带过去,告诉她,立刻把人带回蒲州去!”

此话一出,张泰徵和张甲徵登时有些懵了。逃掉一顿狠打,离开京师回家乡去,乍一看没什么不好,可这样回去终究太没面子,更何况,父亲的发落又岂会真的就这样简单?果然,下一刻,他们又听到张四维补充道:“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他们离开蒲州半步!我会写信给老太爷和老夫人,严加拘管,绝对不许他们再交接那些狐朋狗友,给我好好闭门读书,一年不许出门!”

闭门读书一年?不许出门不许交友,这不是等于坐牢吗?

兄弟俩彼此交换了一个脸色,同时看到了对方眼神中那深深的惊慌之色。可是,母亲不来,他们又怎敢讨价还价,到最后不得不垂头丧气出了书房,而他们这一走,张四维颓然跌坐下来,揉了揉两边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里知道自己接下来这至少一两年,那是什么小动作都别想做了,就连想把舅父王崇古推上兵部尚书之位也要暂时缓一缓,只能寄希望于谭纶短命,汪道昆自己再犯错。

毕竟,汪孚林一回来便如同火药桶里进了火星,接连给张居正创造了那样大好的清洗科道言官机会,辽东巡抚张学颜又为其说了不少好话,张居正就算不能投桃报李,立刻给汪孚林一个好官职,也至少不会再轻易动汪道昆这个兵部侍郎。说来说去,汪道昆有个好侄儿,他却没个知心知肺的好儿子!

王世芳秦三娘那桩公案闹得满城风雨,茶馆酒肆甚至因此衍生出了好几段说书的时候,内阁三辅张四维的两位公子,在无尽的悔恨之中悄然离开了京师回返老家蒲州,而原本该是大获全胜的汪小官人汪孚林,却是一道声情并茂的告病请假回乡奏疏,再次往仅剩的几个自诩为正直言官的御史和给事中脑袋上打了一闷棍。要知道,他们原本卯足了劲,准备等着朝廷一给汪孚林官职就瞅准机会狠狠反击,至少得一泄心头之恨,可谁曾想汪孚林尽出歪招。

汪孚林请的是病假,而且为了表示这请病假是真的而不是假的,汪孚林居然声称奏疏乃是自己口授,养子代笔。这下子,就连那些原本不了解汪家人口结构的人,也一下子从奏疏中骇然发现,汪孚林竟然有个十三岁的道试案首养子。于是乎,当年汪孚林考中秀才后就招人暗算,明明是秀才却差点遭强派粮长,某些旧事就在有心人散布下传开了来,可这一次的宣传重心不是汪小官人的随机应变,而是旨在强调他从小就遭受强权迫害!

一个受害者汪孚林的形象倏忽间就塑造了出来,连带着辽东英雄传中那些英雄们也从之前的不温不火而到突如其来的大红大紫,悲情十足,甚至连当初书坊东家声称不愿得罪读书人,印了一百册就把原稿退回来,此事也一下子传开了。这下子,汪沈一应人等全都蒙上了一层悲壮色彩。而且本来少数同情汪孚林这一行人遭遇的读书人立刻阵容扩大,随即骚动了起来。

那书坊老板的话怎么说的,什么叫得罪读书人,他们什么时候就被人代表了?

张居正也好,冯保也罢,本就暂时不想给正在风口浪尖上的汪孚林派官,汪孚林既然肯主动请病假,那接下来的一通悲情攻势他们也就只不过置之一笑,须臾就批复了下来。而为了表示朝廷对于“无辜受害者”的关怀,却是还派了个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不是别人,正是最熟悉汪孚林的朱宗吉,附赠药材若干。老朋友再次见面,朱宗吉看到满面红光躺在床上的汪孚林,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装病也没装病的样子,你这也太不专业了吧?”

“这不是因为早就得到的消息,听说来的是朱兄吗?再说了,恐怕京师无数人都盼望着我这个灾星赶紧滚蛋,谁还会在意我是真病还是假病?”

“那你还躺在床上干什么?”

“好歹得最低限度做个样子吗?”汪孚林见朱宗吉一脸败给你的架势,这才笑着说道,“不知道朱兄朱太医你是否精通外伤,我那边还有不少之前在辽东受过外伤的病人,虽说一直都请过大夫,但总比不过你的太医国手。”

“算了吧,我也就是擅长内科和妇科,外伤的事不在行,再说了,京师那些看外伤出名的大夫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朱宗吉随手抓起汪孚林的左手切了切脉,最终哼了一声随手一扔,“果然是半点病都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倒是在行!不过你那奏疏声情并茂,到底是你写的,还是你家小子们写的?”

“金宝,秋枫,过来见过朱太医。”汪孚林之前和朱宗吉一路从南京同行到京师,当然不会瞒着这个朋友,等两个小的行过礼后,他就开口说道,“秋枫草拟的文章,我就是少许改动了几个字,金宝誊抄的。奏疏原本他们两个都写了个草稿,金宝太实诚,不如秋枫那篇煽情,所以我就用了秋枫的。而金宝那手字练得不错,所以就让他主笔了。”

金宝和秋枫见汪孚林把这种事都说得如此振振有词,又见朱宗吉啧啧称奇,往他们脸上来回打量,他们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直到朱宗吉用极其夸张的语调赞了他们一番,汪孚林让他们先出去,两人方才如蒙大赦开溜,出了门就面面相觑,全都觉得汪孚林交的朋友就和他自己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而没了别人,朱宗吉就沉下脸道:“你已经在京城得罪了这么多人,还得罪武清伯家老二干什么?李伟统共三个儿子,李文全最年长,身为世子,而且他也有儿子,将来这一脉继承爵位是铁板钉钉的,李文松则还小,连个官职都还没给,可李文贵却不一样,三个儿子里这个是最有野心的。随便应付应付他就行了,干嘛非得翻脸?”

“是他对你直说的?”见朱宗吉点点头,汪孚林就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随手撩起一旁被子,拿出个捧盒,一掀开,里头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坚果,他让了给朱宗吉,见其虎着脸半点兴趣都没有,他就把之前李文贵的来意略提了提,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果是南京李小侯那样兼具风雅和诚信的君子,我也不吝几成干股,可我试探了一番,发现只不过是一个浅薄贪婪之辈,我才懒得虚与委蛇。再说了,京师是非之地,你看我这不是灰溜溜就要走了,做什么产业不是白送人?”

朱宗吉这才明白事情原委。他虽说绝顶聪明,对于朝政却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以为汪孚林是因为李文贵的缘故方才想离开京师,叹了一口气后就开口说道:“也罢,走就走,若非我是因为想看看太医院中珍藏的那些方子和药典,也懒得到这种地方来和人勾心斗角。总之,李文贵虽心大,但在李家兄弟当中,他却不如李文全得慈圣太后欢心,李文全这个人附庸风雅,又最重视杏林中人,很容易投其所好,你日后再进京的时候,关于李家的事找我就是。”

“那就多谢朱兄了。”汪孚林一股脑儿将剥开的一把核桃仁塞到了朱宗吉手中,这才笑着拱了拱手,“坚壳之下见真心,朱兄待我之诚,我记住了。此去要经过南京,可有信或者东西要让我带给李小侯?”

朱宗吉没想到汪孚林塞一把核桃仁给自己,还要再打个比方,愣了一愣之后便若有所思地说:“之前才刚去过信,这次就不用了。我已经写信给李小侯,侯爷思虑太重,天冷了,我那方子要坚持吃,不要嫌麻烦。侯爷什么都好,就是吃药上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长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