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薛超这样一个之前首倡均平夏税丝绢的县令平息五县民众之怒,同时平息歙县乡宦的不满,还是很划算的!

歙县县衙之中,薛超本来只是气急晕倒,可听说了徽州知府姚辉祖竟然让喻县丞署理自己的县令之职,他赫然又惊又怒,立时大骂了刘师爷一顿,这下真的是气病了。然而,等到几帖药吃下去不见好,他又想起刘师爷的时候,叫来亲随一问,这才知道刘师爷已然留下一封书信请辞,不待他同意就飘然而去。而他展开那封信时,只见刘师爷的文风言辞极其生硬,甚至还写明,日后会把他的教训转告其他同仁,引以为戒,这下他才真有些慌了。

要知道,师爷也是有圈子的,如果他那刚愎自用的名声真的被刘师爷传出去,谁还肯入他的幕?像他这样第一任就是地方官的,不可能和那些储相似的不放出来做地方官,怎么少得了幕僚帮忙?

“他走几天了?”见身前那亲随面对自己的问题竟然有些迟疑,薛超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我是问你刘师爷走几天了?”

“前天走的,说是就此离开徽州……”

“混账东西,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早不说!”薛超气得直接劈手砸了床头小几上的一个茶盏,随即觉得脑际一阵晕眩,不由得有些疑神疑鬼。他这是在歙县,县后街上汪孚林就住着,这个在歙县足以一手遮天的地头蛇只要发一句话,他这病还能好吗?他越想越是悚然,越想越是担心,到最后便冲着那亲随喝道:“你给我去府衙求见姚府尊,就说我这病来得蹊跷,恳请府尊不看僧面看佛面,举荐一位稳妥的大夫给我,我铭感五内!”

见那亲随面色一变,连声答应之后转身就要走,薛超突然又叫住了他,改口说道:“不,不要去找姚府尊,去徽宁道衙门找冯观察!冯观察现在总该回来了吧?”

得到了那亲随肯定的答复,薛超立刻赶了人走,继而往枕头上一靠,没多久突然又想起一事,叫了人进来伺候笔墨,提起精神预备写一封信送给张四维和王崇古。然而,平日文思如泉涌的他眼下提起笔来却是不知道该写什么,每次都只写了几个字就不耐烦地将信笺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扔,到最后干脆丢下纸笔在那儿生闷气。

如若有刘师爷在,怎会需要他带病亲自动手?

然而,他这边一封信尚未斟酌好,去府城见徽宁道冯观察的那个亲随却已经回来了。面对薛超那满脸期盼的眼神,那亲随只能深深垂下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冯观察说,徽州府这些大夫都不是吃白饭的,县尊不过是气急攻心的小病,哪里就看不好?县尊请的这个大夫,他看过,姚府尊也看过,让县尊不要心急。须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听到连冯观察都这么说,分明在暗中责备自己疑神疑鬼杯弓蛇影,薛超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可到了嘴边却不得不吞咽了下去。再没有半点侥幸的他狠狠捏紧了拳头,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冯观察还有没有说别的?”见那亲随只是摇头,他只能又追问道,“那喻县丞署理县衙事务这几天,都干了些什么?”

这几天病得昏昏沉沉,薛超还是第一次打起精神问外头的事。等到他得知喻县丞在三班六房的全力配合下,已经把歙县城内城外都安定了下来,而徽州府其他各县的乱民也已经都散去,局势差不多平稳了,只有相应首恶被送到了府衙,不日即将当众审问发落,他少不得又追问夏税丝绢纷争,可那亲随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火冒三丈的他只能让其去叫户房司吏刘会来。可人去了不多久,却又是一个人回来的。

“怎么,莫非我这个堂尊病了,他们就一个个都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老爷,刘司吏跟着喻县丞去府衙了,据说五县都派了属官和户房的掌案过来,商讨夏税丝绢之事,婺源是那个之前挨打的虞县丞和户房司吏程德焕,咱们歙县自然也少不得派人过去。据说府衙那边传来消息,咱们歙县汪公子带头,好些乡宦富民捐资,休宁那边是米业行会的人捐了钱,一来是重建那些被乱民打砸了的房舍等等,二来也是给伤员抚恤,咱们歙县衙门之前被乱民石块砖瓦砸伤的差役,好些都拿到了疗伤的钱……”

“别说了!”

薛超一口喝止了那亲随絮絮叨叨的陈述,只觉得再不打断他更要吐血了。等到把人给轰走,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瘫软无力,心头那股邪火根本没地方发。这一次的事情闹得他灰头土脸,结果汪孚林驱散了乱民之后,还拿出钱来做好人得赞誉?他却要凄凄惨惨戚戚地躺在床上养病,眼看连县令大权都给区区一个县丞谋夺过去了,凭什么他就这么倒霉?

在歙县县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如何做影子县尊,汪孚林自然如鱼得水得心应手。尤其是歙县县衙,三班六房中无数眼线时时刻刻通风报信,再加上喻县丞拿到署理的职权后就和打了鸡血似的,办事仔细不说,而且还“虚心诚恳”向几个司吏求教,大方放权就更不必说了。所以,喻县丞和刘会从徽州府衙一回来,坐镇县后街汪宅的他就得到了一份今日府衙议事的详细情报——要不是他特意嘱咐那两人不要直接过来,怕是喻县丞和刘会就要直接来汇报了。

眼下他手头的这东西是刘会的笔迹,其中提到姚辉祖当众挑明,已经上书请编修赋役全书,以及提请太平府和宁国府派属官一同核查赋役黄册和旧档。这都是他的提议,姚辉祖这位徽州知府不止是口头上接纳了,在实际操作上也是这么做的,对此汪孚林自然放下心来。至于夏税丝绢纷争依旧没个结果,他一点都不意外,甚至都没费心去看刘会复述的交锋经过,扫了一眼就知道纯粹都是斗嘴皮子而已。毕竟,这得朝廷说了算。

除此之外,刘会在末尾提了一笔,徽州知府姚辉祖将程文烈吴大江等在婺源和休宁煽风点火的事情经过宣示于府衙八字墙,择日审理。他对于这个更感兴趣,想了想便叫来金宝,吩咐他去府衙前头看个热闹,然后将那贴出来的布告内容背下回来复述。

对于过目不忘又或者说过耳不忘的金宝来说,此事自然毫无难度,他不到一个时辰就打了个来回,将那篇记述两县之乱起因经过结果的布告一字不漏复述了一遍之后,说到围观者的反应时,他忍不住也表现得激愤了起来:“这次的布告是府衙派出专人,一遍一遍反复读给围观人等听的,最初还有人不信,但很快就开始骚动了起来,甚至有人提议将首恶先行在府衙门前枷号示众。世上竟然有这等卑劣无耻的家伙,趁着这夏税丝绢纷争大肆敛财,甚至乱传谣言,他们这良心都给狗吃了吗?”

见汪孚林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没有说话,金宝以为是自己说错了,当下便闭嘴不吭声了。可接下来,汪孚林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大吃一惊。那些汪孚林曾经对帅嘉谟陈述过的徽州府岁办和坐派的数字,眼下金宝又听汪孚林说了一遍,却是比帅嘉谟受震动更大,因为帅嘉谟是早就心知肚明,他却第一次知道,朝廷所谓的轻徭薄赋之后,竟是隐藏着这样的玄机!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低声说道:“难道就没有正直敢言的人提议减少岁办和坐派吗?”

“怎么提?你以为有多少科道言官会去看地方府志县志?就算看了,又有多少人会为了小民百姓的利益,去指斥朝廷征收太狠?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大明建国之前,太祖皇帝曾经和张士诚苦战十年,到最后军中缺粮,于是就向常州府的武进和宜兴两个县,预借第二年的赋税作为军粮,也就是说,这一年的赋税多征了一倍。有了这样一批充足的军粮,不久之后,张士诚覆灭。你猜猜,这借的赋税之后怎样了?”

金宝顿时愣住了,他想了又想,最终不大确定地说:“应该是免了这两县第二年的赋税吧?”

“错,大错特错。”汪孚林勾手示意金宝再上前两步,这才淡淡地说道,“第二年,大明就建国了,太祖皇帝贵人多忘事,预借军粮的这一茬早就完全忘记了,而制定各地赋税的时候,以前一年作为基准,于是常州府武进和宜兴,就是以前一年的双倍赋税作为基准征收赋税。这两地的地方官生怕激怒了上峰以及朝廷,故而根本不敢言明此事,于是一直到现在,这两个县就只能以旧额再加上预借之数合在一起,作为征税的基准。”

金宝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眼下听到的这些颠覆了自己之前读书读史的所有认识。可就在他只觉得满心混乱,挣扎万分的时候,汪孚林又接下来说出了一件他更加无法相信的事。

“宣德年间,巡抚周忱开始于东南地区行金花银,也就是不用再将沉重而又容易散失税粮解送京师,而是折银征收。他在到了常州府之后,就知道了武进和宜兴两地的税额竟然有这样大的弊病,但是,即便怜悯两县粮赋过重,他依旧没有向上提请,而是仅仅为两县多争取了一部分金花银作为补偿。是周忱真的不管武进宜兴两地百姓疾苦吗?不是,他在江南期间,屡次提请减免江南重赋,光是苏州一地,就从二百七十七万石减了七十二万石。”

“然则就因为这样,他反而遭胡濙等人弹劾,而宣宗皇帝也没有同意他降低某些官田过重税额的请求。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有些事没法提,不得不另辟蹊径改革赋役均平负担。即便如此,此人晚年却又遭科道构陷弹劾,被迫致仕,三年后便病故了。即便这样敢言而又能干的计臣,都不敢言宜兴武进之事,即便另辟蹊径减轻百姓负担,却仍旧遭到言官弹劾,有说他变乱成法,有说他肆意科敛。类似这种先例,历朝历代都有很多,正式的赋税尚且如此,你说还会有多少人敢上书请减岁办和坐派?”

第六四四章 又出事了!

汪孚林知道对金宝这年纪的少年剖析这种官场中最乌漆墨黑的一层东西,其实有点揠苗助长,然则小家伙考秀才就是案首,就算明年考不上举人,四年后也要再去考,只要当了举人,不一定要考上进士就能做官,做官之后势必会接触到官场,如今有现成的好教材在,他就决定早点让其了解这些内情。不过,他也知道金宝接受能力再强,那也只是学识上的,而不在于这些实际经验,接下来他没有再继续灌输,而是让其先回房去消化消化。

至于他,则是有些意外小北竟然到现在还没从婺源回来。论理,吴琯回到婺源主持大局,程文烈等罪魁祸首都已经押送了府衙,婺源那边还会有什么事?总不成小丫头管闲事管到被锦衣卫和东厂监视居住的余懋学身上去了吧?更匪夷所思的是,至今她也没让人送个信回来!就在他心中犯嘀咕的时候,外间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官人,老爷和太太来了。”

和这年头大多数人都想着传宗接代,绵延子嗣不同,汪孚林早早就收下了一个养子,更何况金宝又会读书有出息,再加上眼下他这个年纪放在后世也就是刚上大学,所以他根本不着急生儿育女的问题。他不急,小北也是闲不住的性子,之前不在汪家二老身边,哪怕叶钧耀和苏夫人私底下也不是没提过,可她也乐得把此事丢在脑后。然而,他们夫妻不急,汪道蕴和吴氏却不得不急。在他们看来,这虽说未必是儿媳妇的问题,可绝对是汪孚林的问题。

绝对是这个没定性的儿子成天往外跑的缘故!

所以,当看到汪孚林满脸堆笑迎出来,身后却不见媳妇的时候,汪道蕴顿时脸色一沉。总算吴氏在旁边拉着,他勉强捱到进了屋子,这才终于忍不住沉下脸问道:“小北呢?”

见母亲吴氏眼神中还有些隐隐的期待,汪孚林当然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她大概还在婺源。”

“大概?婺源?你你你,自己乱跑也就算了,竟然还拉上你媳妇乱跑一气!”汪道蕴差点被汪孚林给气得背过气去,哆哆嗦嗦指着儿子就是一句大喝,“你知不知道,胡梅林公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世上了,她要有个万一,你怎么交待?”

听到老爹担心的是这个,汪孚林也就老老实实领受了这样的指责,毕竟老爹没说你放着媳妇满世界乱跑不生孩子,那就已经很开明了。

吴氏见惯了儿子虚心认错屡教不改的架势,已经对教训他不抱什么指望了,可开口问过之后,得知汪孚林之前跑了一趟婺源,救下了险些被杀手宰了的婺源县令吴琯,而小北则是远远吊着押送杀手的人去婺源城中,以防吴琯那儿又有变故,她的脸色就立刻变了,当下不由得责备道:“那是你媳妇,你怎么就敢让她去做这样危险的事?之前婺源都乱成那样子了,那位吴县尊虽是好官,可又不是能注意到每一个角落!小北没消息,你就没打听过?”

还不等汪孚林回答,汪道蕴就沉着脸道:“看他这样子就是还没打听到。我不管你在外头多大的名声,你在家里就不能老老实实呆着?这次回来说是归乡养病,可你算算你老老实实呆了几天?莫非这徽州府没了你,太阳就从西边升起来了?我就不信,你要是撂开手不管这件事,姚府尊堂堂知府,什么事都要找你?”

话音刚落,汪道蕴就只听得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官人,姚府尊来了!”

这说曹操,曹操就到,汪道蕴顿时有些脸色呆滞。寻常进士出仕要当到知府,少则六七年,多则十几年,甚至有些倒霉的家伙一辈子都熬不到这一层级,故而对于要被尊称为老公祖的府尊亲临,他纵使满肚子火气,也着实没法说什么,只能在汪孚林那偷瞥过来的目光中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

“看什么看,我还能拦着你不去见府尊不成?我和你一块去!”至少他得听听,汪孚林到底和这位姚府尊商量在什么!料想姚辉祖也不至于把他这位进士的爹给硬赶出去,守口如瓶这点道德他还是有的。

尽管是管辖徽州这一府六县所有百姓的知府,但姚辉祖今天出来却显得非常低调,若不是轿夫对门上表明身份,如今在汪家姑且充当门房的王思明很难相信,那个做两人抬小轿来的中年人便是徽州知府姚辉祖。而姚辉祖对于汪孚林这座县后街上的蜗居显然也早有耳闻,一进门先往二楼打量了一眼,见那美人靠的位置都不见人,他这才收回目光,随即就注意到厅堂那儿有两个人迎了出来。

后头那个他自然很熟悉,正是汪孚林,但前头那个就有些陌生了,不过年纪约摸在四十左右,容貌和汪孚林很有几分相似来看,他就觉得这很可能便是传闻中那位很不牢靠的汪父——当父亲的丢下一屁股债号称在外行商做生意,结果生意赔本给县令做门馆先生,而后又和其他师爷闹得几乎呆不下去,这才被儿子接回来,欠债也被儿子全部还清——他倒是很羡慕汪道蕴能有这么个年纪轻轻就官商两道都能趟平的儿子,只可惜他没人家的运气。

果然,两相厮见之际,姚辉祖听到汪孚林果然介绍那是父亲汪道蕴,他便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而托了儿子的福,只是秀才的汪道蕴也不用行大礼拜见,长揖之后就算是见过了。寒暄过后,姚辉祖就言归正传道:“世卿,今日府衙那边告示一出,之前婺源和休宁那场大乱也算是有个交待。我这会儿过来,是婺源那边又有些风声,我想着横竖无事,你这家中我还从未来过,就突然起意来了,你不会嫌弃我这不速之客吧?”

这借口之拙劣,就连汪道蕴也忍不住心中犯嘀咕,更不要说汪孚林了。堂堂府尊要过府小坐,哪家不会将其当成座上嘉宾,这该有的排场总该做足的,哪有像姚辉祖这样偷偷摸摸两人抬小轿,总共就两个轿夫,连个随从都没有就这么来了?而父子俩对视一眼,面对婺源这两个字,不由得全都生出了某种不那么好的联想。

小北可不就应该是在婺源?

汪孚林再不迟疑,笑着就请了姚辉祖到厅堂。然而,发现这位知府踏足其间之后,竟是左右环顾了一下,显然对这前后都有门的地方不那么满意,他见微知著,当下就开口说道:“姚府尊第一次到家中来,若不嫌简陋,就到二楼我书房小坐片刻如何?虽说没收藏什么好东西,但我那绿野书园置办书的时候,也搜罗了一些珍本典籍,闻听姚府尊乃是爱书之人,可得帮忙品鉴品鉴。”

姚辉祖本就想找借口换地方,闻听此言立刻从善如流地答应。可是,等他和汪孚林来到书房时,正要坐下却发现汪道蕴竟也跟了进来,登时有些错愕。见汪孚林也一样颇为尴尬,他正想开口暗示一下汪道蕴,却不想这位自己心目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汪家父亲竟是咳嗽了一声。这时候,他就只见汪孚林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府尊若是说别的地方有什么事,家父当然是不感兴趣的,可府尊刚刚提到婺源……唉,实不相瞒,之前吴县尊逃过一劫的那一次,是我和内子带人亲自去的婺源,为防吴县尊回城,还有那几个杀手押回去时有什么不测,内子就带着两个人留下了,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姚辉祖登时为之瞠目结舌。尽管他也听说过,汪孚林娶的是从前的歙县令,后来的徽宁道,如今的户部员外郎叶钧耀之女,据说叶家姊妹早年间还把汪家当成自己家那样随便串门,夫妻感情很好,那是毫不奇怪的。可他没曾想汪孚林竟然连出远门去婺源的时候也还带着妻子——就算他是张居正的心腹党羽之一,可隔开这么远,张居正总不成事无巨细都告诉他,所以他当然不会知道,汪孚林连去辽东这种地方,也是小北陪着一块去的。

这会儿,他见汪道蕴狠狠瞪了一眼汪孚林,想想自己要说的这件事虽说理应和汪孚林的妻子无关,他还是没有固执地要求汪道蕴回避。

“婺源那些大闹县衙,殴打虞县丞和户房司吏程德焕的首恶,在吴县令进城之后,就凭着他的威望弹压安抚了下来,但首恶并没有全部抓到。其中那个程文烈就供述,和他一起的还有个生员程任卿,此人是婺源有名的讼棍,此次也是主谋之一,事败之后却逃亡得无影无踪。而就在刚刚,有自称是东厂缉事探子的人到了府衙,私底下见我时给了腰牌为证,说是看到程任卿进了余懋学的家里,让我下牌面去抓人!”

汪孚林登时眉头紧皱。他那时候抓到意图行刺吴琯的几个杀手时,就从他们口中问出,余懋学家中附近似乎有人窥伺,他判断可能是锦衣卫又或者东厂,如今真的从姚辉祖口中听到东厂缉事探子这个名词,像之前那样当成没这事就不可能了。因为姚辉祖已经找上门来问计了!

“那姚府尊是觉得为难?”

“余懋学虽则革职为民,我身为知府,下牌面去他家中捕拿要犯程任卿,自然并无不可,但此事除却那个东厂缉事探子的话,再也没有其他旁证,如果搜不出这么一个人来,到时候整个婺源士林必定为之哗然!而提督东厂的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冯公公,皇上都尚且要称呼一声大伴,那东厂缉事探子若是一再催逼,我也拖延不了。所以,我实在是为难。”

汪道蕴本来是想探听探听姚辉祖过府找汪孚林密谈究竟是为了什么,听到东厂,听到司礼监,听到当今天子的大伴冯保,他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了。毕竟,他又不是汪孚林,文华殿上和人辩论,张居正家做过客,司礼监秉笔张宏还亲自来过家里颁赐……他实在是距离这个层级的人太远太远。意识到这事和小北没什么关系,他很想找个借口避开,可这时候再要紧急思量借口,他却根本想不出来。

此时此刻,汪孚林却是顾不上汪道蕴的小小纠结,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这个所谓东厂缉事探子身上。他仔仔细细琢磨了一下姚辉祖的话,这才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个自称东厂的人亮的是什么腰牌?牙牌还是木牌?形制如何?他可说明同来一共有几个人?可曾亮出上命?还有,此人现在何处,可曾离开?”

面对汪孚林连珠炮似的问题,姚辉祖毫不迟疑地答道:“他亮的是一块木牌,样子大概是这模样。”

姚辉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到书桌旁径直提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一个大概的样子,是块四四方方印符的模样。等汪孚林看过之后,他才继续说道:“他没有说同来几人,更没有书面上的上命,只说是冯公公钧令,而且不停催促我速发牌面,我好容易才稳住了他。此人现在就在府衙,不曾离开。”

汪孚林也没见过所谓东厂的腰牌,之所以问牙牌还是乌木牌,不过是他在京城那段时间,对宫里的事情也打听了不少,比如宫中宦官是以牙牌和乌木牌划分等级,牙牌是高品宦官的专利,至于一般的小火者和内使,则是佩戴乌木牌,一人一牌,荷叶首,上头还有编号,一旦遗失就是天大的事情。而他听说过那两样东西的形制,和此时姚辉祖所画的相差甚远,就不知道是东厂腰牌形制确实和宫中不同,还是另有玄虚。

而姚辉祖能够拖延的时间是很有限的,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做出判断,而且不能有错。要知道,别人认为他和张家公子们交情不错,可实则他总共就见过张居正两次,冯保更是一次都没见过,京城那些顶天的大佬们,他真正比较熟稔,而且关系也亲近的,也就只有谭纶了,但谭纶毕竟既老且病。如若他判断有一丁点差池,姚辉祖吃挂落,他一样没好果子吃。

他迅速合计了一下,这才开口说道:“姚府尊,能不能让我先见见此人?不用问话,哪怕隔着屏风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让我见他一面就行。”

姚辉祖之所以没有直接召见汪孚林,而是跑这里问计,一是因为府衙人多嘴杂,容易风声外泄,二是因为汪孚林毕竟刚从京师回来,据说和京师那些顶天的大佬都有过照面又或者缘分,在事情很可能涉及到张居正和冯保的时候,他打算表现得谨慎一些,回头说不得汪孚林给京城写信时会带上一两句。所以面对汪孚林这提议,他踌躇片刻就点了点头。

而汪道蕴就有些郁闷了。听到了这种非同小可的密谈,儿子又要跑去府衙,他这心里怎么就放得下?

可就在他万分纠结的时候,书房外头的内院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大门被人猛地一推。

“汪孚林,婺源那边出事了!”

虽说外头嚷嚷的是出事了,但此话一出,再看到那闯进来的人,屋子里汪家父子全都脸色一振。是小北回来了!

第六四五章 又是假的!

满桌子状元楼送来的最上等席面,姚府尊身边的两个师爷亲自作陪,再加上一个绮年玉貌的丫头侍酒,甚至还请了容貌昳丽的一个女先儿来唱弹词,然而,被奉为上宾的那个灰衣年轻人却是殊无半点喜色,眉头自始至终紧紧拧在一起,无论别人如何殷勤劝酒,如何介绍菜肴,他却从来都只是浅尝辄止。到最后,他甚至不耐烦地径直摔了筷子。

“姚府尊便这样托大,到现在连个回音都没有?”

两个师爷赶紧上前你一言我一语打岔劝解,好容易给姚府尊找了一堆理由,把人复又劝了回来坐下,他们方才暗地里抹了一把汗,少不得埋怨姚辉祖把这烂摊子丢给他们俩,自己却不知道躲哪去了。好容易死活多灌了这位姚辉祖再三告诫身份极其要紧的仁兄几杯,他们又用眼神示意了那弹唱兼卖身的女先儿跟去官房伺候,其中一个师爷甚至悄悄尾随跟了过去。等到确定里头确实传来了某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他才松了一口大气。

总算是又拖延了少许时间……不过府尊要是再不露面,他们可就撑不下去了!

就在耳听得里头那声音仿佛渐渐偃旗息鼓,喘息声也逐渐平静了下来,眼看那一对鸳鸯就要出来了,那师爷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同伴,紧跟着就是一句如蒙大赦的话入耳。

“府尊说了,把人带去他书房。”

有了这话,接下来两个师爷总算是有了底气,等到那位神清气爽的灰衣年轻人出来,那女先儿却不见踪影,他们心知肚明,只叫了一个丫头进去收拾,这才赔笑请人去府尊书房说话。等到目送这位进入了府尊的书房,大门掩上,两人方才面面相觑了起来。

怎么说自家府尊也是徽州地面上最大的官了,这家伙却这般牛气,架子天大,虽说府尊没有明讲,可难道是传说中的厂卫中人?

书房中,姚辉祖一见灰衣年轻人进来,就含笑说道:“因为衙门事务繁忙,所以只能命师爷招待,实在是多有怠慢。”

“哪里,婺源休宁先后一乱,府衙县衙又闹出乱民围堵的事情来,姚府尊忙不过来也不奇怪。”浓眉大眼八字胡的灰衣年轻人微微一笑,继而就从容淡定地说道,“只不过,上命在身,姚府尊还请尽快发下牌票才是。如此你可以从余懋学家抓到婺源之乱的另一个罪魁祸首,而余懋学家里竟然窝藏闹事主犯,我也可以回去京师复命,这可以说是一举两得,姚府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话是这么说。可余懋学虽说革职为民,在婺源却是声名卓著的文人,如若有真凭实据说是他窝藏府衙通缉要犯,本府当然可以下这个牌票,但若是扑空,这就非同小可了。”说到这里,姚辉祖仿佛没注意到那灰衣年轻人一瞬间微微一变的脸色,笑容可掬地说,“不如这样,本府派出快班快手二十名给你,算是你东厂的人,由你亮出东厂的名义直接到余懋学家去搜捕,如何?”

“姚府尊你这是什么意思!”那灰衣年轻人终于遽然色变,猛地站起身来便厉叱道,“这是冯公公之命,我东厂只负责盯人,却不管抓人,你这是想要陷冯公公于不义?要是真的能让锦衣卫和东厂去抓人,我还用得着在你这徽州府衙浪费时间?我把话撂在这里,余家你爱去不去,我已经把话传到了,这就回去见我家大人复命!”

“站住!”几乎是在那灰衣年轻人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姚辉祖也随之拍案而起,“我看你不是什么奉了冯公公之命,而是要成心诓骗了本府去余家抓人,到时候闹大了,你好趁机煽风点火!什么东厂缉事探子,你倒是知道锦衣卫毕竟出没得多,官府接待过不少,所以冒充锦衣卫容易穿帮,就把东厂这名头给安在了自己的身上,可你却不知道,东厂根本就不用这乌木腰牌,即便下头的缉事探子,用的也是鎏银铜牌。而且冯公公何等样人,东厂办事,岂会逼迫地方官府出人出力?”

听到姚辉祖这凌厉的诘问,那灰衣年轻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去拉门的右手却已经颤抖了起来。他缓缓转过身,打量了姚辉祖一眼就冷笑道:“姚府尊还真是自作聪明,东厂是何等地方,怎有人敢假冒?”

这冒字刚刚出口,他就冲着姚辉祖扑了上去,可就在他欣喜能够抓住这位徽州知府挟持为人质时,突然就只见其背后那宽大的黄花梨大屏风上方,一条人影敏捷地腾跃了出来。意识到有埋伏,他心中一惊,可这时候若退到外头,要面对的很可能是大堆差役,也只有在这屋子里可能有一线生机,因此他毫不犹豫继续往前冲。可就在他的双手眼看就要揪住姚辉祖的领子时,眼前却突然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是什么粉尘蔓延看来,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几乎就在眼前看不清东西的同时,他只觉得脖子一凉,那种分明是利刃加颈的感觉立刻让他空前谨慎了起来,只是猛地一偏脖子,朝着那兵器的方向递出去一拳两脚。然而,带着呼呼劲风的拳脚却全都落在了空气里,一贯自负武艺的他竟是判断错了方向。这一步错的结果立刻是步步错,再加上空气中那粉尘呛入了鼻子和嘴里,他几乎本能地想到地痞恶霸们用的生石灰,登时为之大骇。

可就在他连声咳嗽的当口,他只觉得肩关节被人迅速扭动了两下,竟在瞬息之间被人摘脱了臼!

直到那漫天白粉终于渐渐散去,他方才注意到一个年纪比自己更小的少年从自己身侧缓缓走过,随即来到了姚辉祖的身边正对着他站定。至于自己身后依旧有人拿剑斜架在他脖子上,可因为他无法回头,别说设法看到对方容貌,连人家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唯有死死盯着姚辉祖身边的那少年看了好一会儿,见对方不到二十,这会儿面对他的审视镇定自若,他终于苦笑了起来。

“想当初听说歙县县衙门口的那帮人是松明山汪公子给撵走驱散的,我就该知道,这次的事情你早放风声宜缓不宜急,又隐身幕后,就是因为你早猜到我们会不服,会大闹开来,于是只等着收拾残局!”

“程公子高看我了,我只不过是因为前些年这夏税丝绢纷争就曾经闹得沸沸扬扬,所以有些警惕,泼一盆凉水降降温而已,没想到你们这些人居然能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本来以为,休宁吴大江等人竟然冒陈县尊之名,打算把告急文书传遍江浙闽广,这就已经胆大包天了,可现在看来再大胆也比不过你大胆,竟然假扮东厂缉事探子,到府衙来骗姚府尊去余懋学家里抓你自己,真是好胆色!”

姚辉祖登时只觉得眼皮子狂跳。眼前这个莫非真是上了府衙通缉榜文的程任卿!

“成王败寇,你就算赢了也用不着如此讽刺我!”程任卿眉头一挑,正想动一动肩膀,却不想侧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剑一下子收紧了一些,他只觉得肌肤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锋芒贴近的森冷。他只能僵着脖子放弃了动弹的举动,气咻咻地问道,“你真的就是凭刚刚说的那几点揭破的我?”

“当然……不是!”汪孚林见程任卿一下子僵住了,他就笑着说道,“东厂究竟用的什么样的腰牌,我又没和东厂打过交道,我怎么知道?至于东厂平时会不会让地方官府配合行事,我也同样不知道。至于冯公公的行事风格,我就更不知道了。”

“那你凭什么说我是假的?”程任卿几乎要气炸了肚子,偏偏这时候,身后传来了扑哧一声笑,显然竟是女子。那一瞬间,他想起之前歙县令还是叶钧耀的时候,曾经有太湖巨盗听信谣言摸进县衙挟持县令,却被汪孚林和叶家一个婢女手刃,这么一想,身后那是何人就不言而喻了。

见程任卿咬牙切齿,汪孚林当然不会说,小北在婺源见过你,哪怕你乔装打扮,可对于一个跟踪过你,又熟悉你走路方式,说话声音的人来说,心存定见把人认出来就不成太大问题。最要紧的是,小北刚刚气急败坏赶回家里,说的本来就是余懋学家里发生的变故。

因为小北说,有自称是锦衣卫的人直接看住余家大门,说是奉上命!既然如此,自称锦衣卫,以及府衙自称东厂的两拨人,就总有一拨是假的,要赌这位出现在府衙的东厂缉事探子是假的,总比赌那些堵了余家大门的家伙是假的,风险要低得多。

而且,小北是在吴琯到了婺源开始安抚弹压,而后捉拿首恶的时候,不合盯上了丢开其他人自己跑路的程任卿,直到后来发现疑似锦衣卫的人,这才丢开程任卿去盯另一拨,发现锦衣卫去了婺源余家后,就赶忙去通知了吴琯一声,而后受这位婺源县令所托在余家那边盯了几天,结果发现锦衣卫堂而皇之堵了余家大门,她这才连忙紧赶慢赶回来,这自然是第一手的消息。

所以,他狡猾地笑道:“很简单,因为我就在数日之前去过婺源,我见过你。”

程任卿没想到汪孚林会抛出这样一个答案,哪里知道汪孚林是信口开河,只当是真的。然而,他却很不服气地说道:“若不是因为这次实在是被逼急了,我也不会对余先生这样的婺源名士有什么不敬,我想着只要府衙敢出牌票,整个婺源士林乃至于南直隶士林就会炸开锅,到时候说不定不但能为徽州一府六县的夏税丝绢纷争求一个公道,还能为余先生求个公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如今我既然输了,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但却和余先生无关!”

“怎么无关?”汪孚林见姚辉祖没有开口的意思,就干脆越俎代庖了,“就凭你冒称东厂,要让姚府尊派人去余懋学家里搜查,以此激变婺源乃至于东南士林,朝廷因此给余懋学加一个意图叵测的罪名,那就是再简单合理不过的!至于你,冒称东厂招摇撞骗,这不止是充军,说不定更要斩监候!可以说,你自己胡闹这一场,把余懋学还有你自己的家人全都坑了进去,这不是脑子有坑是什么?”

小北听到汪孚林竟然直接骂程任卿脑子有坑,险些又没笑出声来。她之前赶回来告知余懋学家中被锦衣卫看住的事,倒不是为了真的同情那个倒霉的前给事中,她对锦衣卫实在是心里有根刺,可以说没有任何好感,更生怕汪孚林好不容易通过送回一个完好的县令吴琯,把婺源情势给安定下来,却又被别人帮倒忙而添乱。所以,这会儿她却不在乎程任卿是不是连累了余懋学,反而有功夫分心瞧了瞧姚辉祖的表情。

这一看,她就发现姚辉祖压根不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反而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结,却不知道是烦恼如何处置面前这个冒充东厂的家伙,还是烦恼怎么应对余家的事件。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到汪孚林又开口问道:“而且,你知不知道,余懋学家门口真的已经被锦衣卫看住了?”

“什么?”这下子,程任卿才是险些没跳起来,要不是脖子上还架着剑,他几乎就要激动得冲上前去。见汪孚林不像是打诳语的样子,他一下子冷静下来,仔仔细细想了一下,这才完全忘了利刃加颈的危险,一下子盘腿坐了下来。

“我应该想到的,既然有人说过余家门口有不明身份的人窥伺,我就应该想到的!那不可能是想要让余先生出来振臂一呼,号召婺源官民奋起抗争这不公平的夏税丝绢均平方案,而是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往京城禀报的人。”他突然侧头看了看那架在脖子上的剑,眼神忽的一闪。

说时迟那时快,汪孚林立刻喝道:“小北撒手,这家伙要求死!”

饶是小北素来和汪孚林配合默契,又反应极快,眼见人猛地自己拿脖子往她的剑上撞,她仍是吃了一惊,刹那之间手一松,剑直接掉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她就只见程任卿竟是伸手一抄,眼看就要把自己掉下去的那把剑给捞了在手,她连忙伸出足尖在堪堪就要落地的剑柄上重重一踢,使其一下子改变方向,登时往汪孚林和姚辉祖那边激射了过去。

“来得好!”

汪孚林这才吁了一口气,抬脚用了巧劲一踢,剑尖立时往上反弹,剑柄却是被反作用力向上一坠,他信手一抓将其握在手中,眼看程任卿放弃夺剑,四处东张西望找东西,一副不管不顾要自戕的架势,他就没好气地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事有不谐就想着寻死,那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有什么区别?有胆子的就好好活着,负起你该当的责任!”

他并没指望一句话就能奏效,不过是自信屋子里除了墙壁桌子没什么东西能让程任卿撞的,而且小北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见程任卿恼火地站在那儿,眼神中的死志却渐渐消失,他这才看向了显然被这一幕幕闹得有些失神的姚辉祖。

“姚府尊,接下来应当如何,还请您拿主意。”

第六四六章 息事宁人,修身养性

请我拿主意?我恨不得之前三年任满时,求爷爷告奶奶,也先离任了再说,而不是听了张居正的嘱咐,在徽州府打响均平赋役第一炮,结果撞上这一桩桩一件件最最倒霉的事!

姚辉祖见汪孚林用特别诚恳的眼睛看着自己,腹中虽忍不住暗自埋怨,但他知道,自己身为徽州知府,这么大的事情,确实是应该他拿主意的。而且,汪孚林和余懋学一个是歙县人,一个是婺源人,没有交情,却有恩怨,汪孚林能够戳破程任卿假扮东厂中人这桩关节,让他免去一桩大麻烦,这就已经仁至义尽了,难不成还要插手去管余懋学被锦衣卫堵门这种棘手的事?

作为张居正的心腹,借着之前婺源人闹事的由头把余懋学一块扫进去,这就正正好好完成了张居正的暗示。可想一想这才刚扑灭却还留着火星子的火药桶,他不敢确定要是再因为程任卿这胆大包天的一出闹剧,而把这件事无限扩大化,那该是什么样的结果,当下就更心烦意乱了。

思来想去,姚辉祖还是觉得此事棘手,可这会儿面前的程任卿实在是太过碍事碍眼,他便沉着脸道:“不管怎样,先将这胆大包天的程任卿押去大牢,来日和程文烈吴大江等煽风点火的首恶一块公审处断。”

汪孚林闻听此言,也不劝解,直接随手一掷把剑扔向了小北,小北探手一抓接过,又持剑顶在了程任卿背心上。而这个刚刚险些寻死的年轻生员竟是既不抗争,也不说话,仿佛受了重挫,直接认命了一般。面对这一幕,汪孚林沉吟片刻,突然走上前去,绕到程任卿背后时,他出其不意伸手在其颈侧重重一击。虽说他就跟何心隐学了一段时间,但平时和戚家军老卒以及浙军老卒常常厮混,面对的又是失去反抗斗志的对手,这一下之后,程任卿顿时软倒在地,恰是昏了过去。

姚辉祖被这一幕给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问道:“世卿,你……”

“姚府尊,程任卿假冒东厂之事太过骇人听闻,就像我说的,只要据实上奏,不是余懋学指使的,也成了余懋学指使的。再加上余家如今被锦衣卫看住,只要事情一捅出去,这位革职为民的前给事中就算完了。既然事情已经了结,请容我和内子告辞。”

小北虽不知道汪孚林怎么就打算走人,可人前夫唱妇随是她从小跟着苏夫人学到的宗旨,当即挽了个剑花收剑,跟着汪孚林并肩站在了一块,随着他裣衽施礼告退。可就当她和汪孚林走到书房大门边上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等等,贤伉俪为我解决了这天大的疑难,能否再稍留片刻?”

因为汪孚林是在打昏了程任卿之后才这么说,姚辉祖几乎想都不想就开口叫住了两人,见人果然站住转身,他却快步来到了门边,从门缝往外一看,发觉院子里除却自己的两个师爷之外,尚有跟着汪孚林来的一个亲随正站在檐下守着,这是他之前特意吩咐的,如此不虞风声外泄。于是,他也顾不得自己是从四品的知府,还未出仕的汪孚林怎么也得十年八载才能追上,亲自把臂请了汪孚林到一边坐下,又含笑请了小北落座,这才道出了心头疑难。

“世卿,经此一事,大家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若是依你前言,余懋学自然因此万劫不复,首辅大人是满意了,可我就难做了。毕竟,朝中对首辅大人先头清洗科道,其实颇有微词,甚至同情余懋学的人很不少,如果那样往上一捅,我不是陷害,也成了陷害,而且还要考虑到程任卿到时候是否会反口。刚刚实在是吓了我一跳,如果不是贤伉俪机警,只怕人就在我这血溅五步,我找谁说去?”

“府尊的顾虑也不是没道理。”汪孚林见姚辉祖一面说一面打量自己的表情,他就笑道,“怎么,府尊是担心我和余懋学有恩怨?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讨厌那些科道言官含沙射影,拿着我当由头炮轰首辅大人,但在徽州府这一亩三分地上,府尊是父母官,而我身为歙人,自然也要为长治久安着想,私怨不足为道。否则,婺源和休宁不论闹成什么样子,与我何干,横竖我之前就放过风声不掺和,我往松明山一躲,还有外县人能闹到那里去?”

姚辉祖对于汪孚林的态度非常满意,立时推心置腹地说道:“如此就最好!世卿,我虽说对程任卿的胆大包天深恶痛绝,但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将其和程文烈等人一体处置,他冒称东厂的事,就当成没发生过。毕竟,这件事太过骇人听闻,好在那块乌木牌只有我见过,就是本府身边那两个师爷,也只是有所猜测,我告诫两句,他们就知道该三缄其口。如此一来,横竖余家那边有锦衣卫出马,用不着我这个徽州知府画蛇添足。”

汪孚林就怕姚辉祖手伸得太长,连余家那边的事情也要插一脚,到时候还要继续打自己的主意,毕竟他一丁点都不想再和锦衣卫打交道,听到姚辉祖是打算摁下程任卿冒称东厂中人这件事,却不理会堵了余懋学家的锦衣卫,他暗赞这位知府真是人精,当下就会意地点了点头。

“府尊着实是心胸宽广,让人敬佩。既然您尚且能够如此大度,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今日之事,就当是程任卿冒称官宦子弟找府尊陈情夏税丝绢之事,而后事有不成就投案自首,府尊这么说,我也这么说。至于内子,别人自然不知道她有份参与。”

姚辉祖只觉得和汪孚林这样知情识趣的人打交道实在是太省事了,见小北跟着汪孚林欣然点头,他就立刻笑眯眯地说道:“好好,果然不愧是首辅大人器重的俊杰之才!贤伉俪这次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我也无以为谢,正好之前因缘巧合,我物色到了两方印章石,一直都不知道该刻什么是好,今日便送给贤伉俪做个纪念!”

眼见姚辉祖起身到了书架边上,捧了个小匣子笑眯眯地过来,二话不说就往自己手里塞,汪孚林知道这会儿推辞反而显得外道,当下也不打开,直接就爽快收下了,又和小北一块起身道谢。这下子,两边算是皆大欢喜,汪孚林瞅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程任卿,请示过姚辉祖之后,就拿着茶盏上前用已经凉透的茶把人给泼醒了。

等到他把刚刚和姚辉祖商量出来的宗旨对程任卿一说,又给人接上了脱臼的关节,程任卿先是一愣,而后不可思议地往他和姚辉祖脸上看了好一会儿。

这种骇人听闻的弥天大罪,别人竟然愿意一笔勾销?

“你若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

见汪孚林耸了耸肩后说出这么一句话,程任卿想想之前汪孚林提到自己差点坑了余懋学,做事不计后果,不怕毁誉,但骨子里却还有些豪侠仗义的他立刻也顾不得这是不是其中有诈了,把心一横答应道:“好,我就说是冒称婺源官家子弟游说府尊,见事不可为便投案自首。”

姚辉祖登时舒了一口气,平心而论,他恨不得宰了这个害得自己提心吊胆的程任卿,可身为徽州知府,他眼下要应付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想再给自己添一个大麻烦。于是,他立刻开门叫来两个师爷吩咐了几句,见他们听到之前款待的是府衙海捕文书上通缉的程任卿,全都大为意外,他少不得暗自提点了两句,果然响鼓不用重锤,两人全都聪明地放过了先头一茬不计较。

可其他的可以不管,只想起那个曾经与其春风一度的女先儿,两个师爷登时就有些头疼。

谁知道程任卿坦然出了书房时,却是淡淡地说:“之前在官房,我不过是掏钱让她演戏骗你们而已,我可没碰过那女人。”

此话一出,两个听壁角的师爷登时脸色颇为精彩,可如此一来,收拾善后就更容易了,他们立时按照姚辉祖的吩咐,去叫了府衙刑房司吏以及快班捕头进来,把程任卿给押了下去。至于姚府尊不知道什么时候请了汪孚林来,他们当然不会傻愣愣地去问,全都当成没看见,等到之后听说姚辉祖亲自叫了一乘四人抬的轿子来停在书房门前,又吩咐把人送回了歙县城中县后街汪家,他们也是丝毫没有去打听的欲望。

有些事情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装傻充愣扮糊涂,在很多时候都是自保的不二法门。

县后街的汪家宅院里,汪道蕴和吴氏夫妇今天突然从松明山杀过来,原本打算打儿子一个措手不及,结果两人却反而被之前那一系列突发事件给弄得心烦意乱。直到汪孚林和小北一同回来,焦躁地等在后院正房的老夫妻俩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眼见儿子儿媳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汪道蕴一个眼神让吴氏带着儿媳到东次间里去说话,自己则是留着汪孚林在明间,气呼呼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满腔怒火却化成了一声长叹。

“双木,你就不能少让我这个当爹的担惊受怕一点吗?”

这个很久没再听到的乳名叫出来,汪孚林顿时也有些百感交集。他苦笑了一下,这才无奈地说道:“爹,有些事不是说撂开手就能撂开手的。不说别的,现在歙县衙门里那位薛县尊,显然对县衙中三班六房那旧班底很不满意,又打算踩着松明山汪氏建立自己的政绩,甚至还明着打义店的主意,若是我按兵不动,任由人踩到头上来,那么当初我在徽州府得罪过的人,岂不会有样学样?至于我出去奔波,那也是为了让歙县乃至于徽州府长治久安……”

“够了够了,我又不是那位姚府尊,不想听你这些长篇大论!”

汪道蕴没好气地打断了汪孚林的话,可看着眼下比自己还要高的儿子,他那满肚子训诫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只能继续叹气道:“你去年考中进士,人家都是好好的去当官,却偏偏你在辽东和京师惹出了那么多事情,而后归乡养病。可你真的安安分分修身养性一段时间也就算了,却偏偏又掺和了这么多事情。我之前问过那几个跟着你的人,也听说了你在外头的名声,灾星两个字可不好听,你说哪个上司希望下头有个灾星,哪个下属希望头顶灾星高照?”

没想到汪道蕴竟然会把灾星两个字给拿出来说话,汪孚林顿时哑然。他当初掣出这个名号,有时候是为了增强一下自己的凶威,有时候是为了推脱去自己不喜欢的衙门当官,可细细想一想,他还真是犹如行走的灾星,到哪总得弄出点不太平的事情来。可这能怪他吗?他只是不愿意忍气吞声而已!

“归根结底,你就是锐气有余,沉稳不足,虽说你名义上为人师,为人父,可要真正说起来,金宝也好,秋枫也好,全都不是你自己教的,那是靠的方先生和柯先生。我和你娘虽说盼着抱个嫡亲的孙子,可也不是非得催你和小北。从今天起,你给我好好呆在家里修身养性,除非姚府尊那边再派人来请,否则你就给我好好教金宝和秋枫,还有你那个小舅子!”

面对这样变相的禁足令,汪孚林登时目瞪口呆。急中生智之下,他想起了秋枫的身世,赶紧把想要为其找家合适的同族人家过继拿出来当成出门的理由,谁知道直接就被汪道蕴给堵了回去。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我去就行了。你也别以为你老爹什么都办不好,我回头拖上你舅舅一块去,他办事仔细,不会出纰漏的。”

能用的理由都没了,汪道蕴连他的舅舅吴天保都给拖上了,汪孚林还能如何?不论怎么说,这位都是血缘上的父亲,他唯有无奈投降。然而,汪道蕴却还多添了一句:“我和你舅舅去办秋枫那件事,你娘就留在这里照应你和你媳妇。你不用担心小妹,她一个人在松明山学着打理田庄和家务,再说同族还有两个小姊妹过去给她作伴,当家作主的她别提多乐呵了。总而言之,你给我先老实几天!我可不希望回头锦衣卫又或者东厂的人出现在咱们汪家!”

第六四七章 外来的和尚也不好念经

修身养性这四个字,汪孚林确实很少做到。他自己掐指算算,除了之前在结婚之后,乡试之前那段暗无天日的备考期间,以及考上进士等着选官,被汪道昆提溜在汪府书房,帮忙处理往来书信,以及应付那些登门求见的下级官员那段时间,其他的时候他好像都在东奔西走,惹是生非——就连之前相对太平的蓟镇之行,不是也遇到了不少小小的波折和插曲?

所以,既然无奈答应了汪道蕴,接下来他也就只得暂且收心,认认真真地当起为人长辈的职责。然而,他这个进士其实是靠运气外加临考突击方才得来的,和扎扎实实真正堆根基的金宝和秋枫还不一样,真正说起来也就是比叶小胖的水平高点。尤其是读书资质特别好的金宝,根本用不着他督促就会勤奋努力,所以他这个师长可谓轻省得很。唯有叶小胖很不忿大老远回来徽州却还要读书,可两个伴当都如此,他也就只能嘀嘀咕咕认命。

而外头的风波正在逐渐平息。因为程任卿的“投案自首”,婺源和休宁那一场大乱子终于渐渐收场,而余懋学家中那堵门的锦衣卫,也因为官府完全采取无视的态度,并没有惹出太大的乱子来。而在徽州知府姚辉祖的提请下,虽说赋役全书的编撰尚未得到朝廷的批复,但南京都院,也就是应天巡抚宋仪望却已经答复,准了提请宁国府和太平府派属官核查旧档,审理首恶,同时定出一个徽州府夏税丝绢折衷解决方案的提议。

分别动身前来的,是太平府推官刘垓以及宁国府推官史元熙,但资历却截然不同。刘垓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也是当年就任的太平府推官,因为久任法,至今这个推官已经当了四年。而史元熙却是去年和汪孚林同科的进士,名次虽在三甲,可好歹也在前二十,他是浙江余姚人,却选了南直隶宁国府的推官,这还是在张居正抡起大棒子对这一届的进士“大开杀戒”的缘故,因此背后不免有人说,这是朝中强有力的余姚党为援的缘故。

总之,这资历一老一新的两位推官得到南京都院的委派,来到徽州府协助处理此次夏税丝绢的纠纷,心里自然都明白,这是吃力不讨好的烫手山芋。可上头让他们来,谁都不能撂挑子,到了府城之后拜见过徽州知府姚辉祖,两人便和征调过来的几个太平府和宁国府的书吏开始翻阅旧档。然而,被徽州一府六县各方能人异士都快翻烂的旧档中,哪里可能找出什么决定性证据,他们掐指算算自己离开府衙期间,会堆积多少刑名上的事务,不禁心怀怨念。

尽管从前并不认识,但如今同病相怜,两位推官私底下少不得交流,眼见七八天了,这事情还没个头,无论刘垓还是史元熙,全都觉得焦头烂额。好在他们带来徽州府的亲随四处打探各种风声互通有无,这一日,傍晚从府衙回来的史元熙从随从那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当下便立刻来找刘垓。

由于府衙官廨总共就那么有数的几间,所以两人以及所带的书吏和随从,借住的是府城中一座商家别院,两人各占一个院子,门对门却也方便。当史元熙进门的时候,恰好听到正房那边传来了刘垓的声音:“你说什么,那时候歙县衙门被三县闹事的百姓围了,是汪孚林出面解围的?天哪,我就说呢,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个灾星怎么可能不露头!”

听到刘垓这个太平府推官竟然好像挺熟悉汪孚林的,史元熙不禁有些好奇,连忙快步到了门边叫了一声刘兄,片刻之后,厚厚的门帘就被刘垓亲自打起,一见他就笑道:“我正要找你来呢,我身边这些人真是主次不分,竟然刚刚才打探到此次徽州府夏税丝绢纷争当中,那个汪孚林也有掺和一脚。你和汪孚林是科场同年,而且名次也隔开不远,总该熟悉他吧?”

“恰恰相反,只闻其名,不熟其人。”史元熙故意开了个玩笑,见刘垓愣了一愣,他就一摊手道,“科场同年到底怎么回事,刘兄你是过来人,应该知道的,这得多当了几年官之后,叙同年才重要。而礼部恩荣宴那是一桌一桌按照名次来,只要不是一桌,那就基本上连打照面都未必认得出来,我和他还差着十几名呢,不是在一桌,怎么会熟悉?而且,汪孚林一向不怎么参加文会诗社,又一直在京候选,我是早早就放了宁国府推官,这就更生疏了。”

见刘垓顿时哑然失笑,他方才饶有兴致地打探道:“不过我刚刚在外头听刘兄的话,反而好像挺熟悉我这位三甲传胪同年?”

“不是熟悉,我在太平府毕竟当了整整四年多的推官,徽州米业行会就是从他任会长开始,这才在太平府的芜湖设了堆栈仓库。芜湖虽说不是太平府治所,可比当涂更繁华,消息传得很快,一来二去,这位汪小官人还没考上三甲传胪之前,那名声我就都听得快耳朵起老茧了。”

刘垓将汪孚林当初在徽州在杭州,在汉口,在南京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如数家珍似的告诉了史元熙,见其瞠目结舌,他便一摊手笑道:“就这么不到二十的年纪,折腾出那么一堆事情来,居然还能有本事考中进士,反正我是无话可说。徽州地面,尤其是那些休宁粮商,歙县盐商,全都把他当成财神,但因为他而倒霉的那些对手,则无不将他当成灾星。尤其是他走到哪都能撞上事情,这更是让人叹为观止,不信你看看辽东和京师,那居然都不例外,这次他一回徽州养什么见鬼的病,居然又出事了,不是灾星是什么?”

尽管知道刘垓后半截话主要是开玩笑,可史元熙还真的被逗乐了。他找刘垓本来就是合计一下,是不是要借着同年的名义去汪家探望一下,如今刘垓主动提到了汪孚林,他也就顺势提出了这个建议。果然,刘垓微微沉吟之后,立刻笑着说道:“也好,择日不如撞日,我一直久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天就去见识见识,这位大名鼎鼎的灾星汪小官人究竟是何风采!”

说走就走的这两位推官完全忽略了他们住在府城,而汪孚林住在县城,这时候是傍晚,只要府县两城相连的德胜门一关,他们一过去就回不来了。

之前那些天,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在临时寓所和府衙两点一线地连轴转,歙县县城虽说就在府城东面,他们却还是第一次来。思忖反正没人认识自己,两个差一届的进士全都没有坐轿,而是选择了骑马,前头各是一个牵马的书童。初来乍到的他们原本还以为需要一路问过去,可进德胜门之后才问了第一个人,那位路人竟是直接非常热心地带路,直到把他们带到县后街,这才开口说道:“就是正对着县衙知县官廨后门的那座汪宅就是,随便问个人都知道。”

仅仅从这一件事,刘垓和史元熙就真真切切地认识到,汪孚林在这歙县县城中名气有多大。

既然有这样的提示,两人也没有再继续问路。更何况,自从汪孚林再次回来之后,门前好歹挂了块汪府的牌匾,他们除非是眼神太不好才会错过。见那门头异常朴素,刘垓和史元熙刚刚还说过汪孚林的财神名声,不禁都有些意外,再次确定了一下那汪字应该没错,年纪小两岁的史元熙方才亲自去敲门。不多时,大门就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发型有些古怪的脑袋探出来打量了他们一眼,继而就拉大了些,整个人都闪了出来,却是一个缺了半边耳朵的少年。

“请问几位客人找谁?”

“这是汪孚林汪公子家吗?”

“是,不过公子不能会客。”出来应门的正是王思明,见门外两位客人显然有些纳闷,就连后头那两个牵马的随从也仿佛很不解,他方才不好意思地说道,“之前老爷和舅老爷出去办事,公子说是好好养病的,但不合又出门了两趟,所以老爷回来之后一气之下就吩咐不许让公子会客,更不许出门,除非府县衙门那边有什么要紧事。”

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王思明这绝对属于背后编排主人,可这却是汪孚林特意嘱咐王思明对访客这么说,否则他非得被汪道蕴给闷死。而刘垓和史元熙自然不知道其中这关节,闻听此言全都有些忍俊不禁。到最后还是史元熙开口说道:“那烦请你进去禀告汪老爷,就说是汪公子的同年史元熙,科场前辈刘垓来访。”

王思明毕竟还在熟悉种种大明风土地理人情的阶段,对这两个名字觉得很陌生,但同年和科场前辈是什么意思,他还是一开始就学过的。知道那竟然是两位进士老爷,他连忙长揖行礼,拔腿就往里头跑去,连大门都忘了关。

面对这有趣的小门房,刘垓和史元熙不禁相视而笑,不消一会儿,他们就只听到里头传来了说话声,紧跟着,黑漆大门就被人拉开,至少和汪孚林打过照面的史元熙一眼就认出了前头那二十许的年轻人正是他们之前谈论的主角。而刚刚那小门房紧随在后,更落后几步远处,是和汪孚林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史元熙和刘垓钱都猜到,那便是小门房口中的老爷。

果然,厮见之时,汪孚林就歉意地说道:“王思明是我从辽东带回来的,原本是生在女真的汉奴,亏了张巡抚因他在抚顺关外有功,这才遂了他的心愿,让他跟了我,还不大熟悉人情世故。之前他要是说了什么,二位兄台还请不要放在心上。”他说完就往后头看了一眼,笑着说道,“那是家父。”

史元熙之前才听刘垓说过汪孚林那位着实“可圈可点”的父亲,见汪道蕴有些不自然地上前寒暄,两人少不得也见过这位汪老爷。直到汪道蕴很快就避开了,史元熙仗着自己是汪孚林的同年,又想拉近关系,便故意笑问道:“汪贤弟,令尊不许你见客,这到底是个什么典故?”

“别提了,家父一向觉得我太会惹是生非。”汪孚林无奈地苦笑一声,见刘垓和史元熙那脸上表情全都很微妙,他就猜到人家恐怕在背后也这么议论过自己,他也不以为意,请了两人进门后便开口说道,“若非我早就听说二位协查夏税丝绢纷争到了徽州府,又告诉家父你们是太平府推官和宁国府推官,只怕他还要继续禁我见人。话说回来,二位这时候过来,不知道所为何事?”

“汪贤弟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刘垓虽和汪孚林不是同年,可今天摆明了不拉近关系就没法说话,他也就自来熟了一把。当下就似笑非笑说道,“听说当初歙县衙门被人围堵,薛县令意图丢出那个帅嘉谟当替罪羊,却被你堵了回去,而后更是三下五除二就驱散了乱民。要说这夏税丝绢纷争,根子非常久远,总没有人比你这歙人更清楚缘由,我们实在摸不着头绪,这才来找你答疑解惑。”

自打知道来的是两位推官,而不是预想中的通判,再加上打听到两人的履历,汪孚林就猜到,他们在解题无门的情况下会来找自己。现在人真的来了,他就把人往前院正厅二楼的书房带。对于这地地道道的袖珍徽式宅院,刘垓和史元熙都颇感兴趣,甚至还在二楼那围着院子的美人靠上饶有兴致逗留了片刻,这才进了书房。落座之后,他们就从汪孚林口中听到了完全版本的休宁婺源那连场变故,就连夏税丝绢纷争的起源,也比他们从文书上看的更明晰。

最重要的是,汪孚林并没有完全偏私歙人,而是从甲辰以及乙巳两年的夏税秋粮额度变化,分析了歙县这八九千匹丝绢税可能是出于别县全都大量增加了夏税秋粮米麦税额,唯独歙县在这两项上有所减少的缘故。当然,汪孚林也指出了此事的蹊跷,徽州并不产丝绢,缘何加派的会是丝绢,而且总额比浙江布政司所有府县一整年的丝绢税还多,这显然不合理。

可刘垓也好,史元熙也好,需要的是尽快审理完那些休宁婺源的作乱首恶,同时协助徽州府拿出一个解决方案,而不仅仅是起因。因此,两人在对视一眼之后,史元熙就诚恳地说道:“汪贤弟,刘兄之前就说,你在徽州府大名鼎鼎,既如此,你有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当然……没有。”见两人无不大为失望,汪孚林就苦笑道,“如果有,我还会等到今日?恕我说一句实话,这件事既然已经没法和稀泥了,那么就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朝三暮四,看看下头百姓能否被糊弄过去;要么拆东墙补西墙,让朝廷适当减免一些,至少给徽州一府六县的百姓一点交待。否则,别看婺源和休宁已经安定了下来,但那是因为婺源有四不县令吴琯,休宁则是被骗子给弄怕了,否则这反弹根本不可能强压下去!”

别说是他,就算在张居正的位置,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赋役公平!

第六四八章 入嗣这件事

何为朝三暮四,就是不动原本独派歙县的夏税丝绢,然后把歙县的均平银拿出一部分均派到其余五县头上,这样歙县的负担就轻了,而五县不用负担额外的丝绢税。但实际上,这完全是用均平银来阴补丝绢税,所以对于五县百姓来说,这就叫做朝三暮四。

而何为拆东墙补西墙,那就是说,把歙县原本茶税船税之类乱七八糟的小税种挪过来,然后在歙县的夏税丝绢中减掉一部分,用那些小税种收来的钱抵充这减掉的一部分。但归根结底,终究是给歙县减掉了一部分赋税。

而刘垓以及史元熙留在汪家商量了一晚上,还想出了另外一个拆东墙补西墙的方案,那就是从徽州府的里甲军需银中拿出一部分来冲抵夏税丝绢。现如今反正有了方案,哪怕只是矮子里拔高子,别说尽善尽美,根本就是无奈的折衷之计,可不论怎么说,他们总算是有了能够向上头交待的东西。所以,哪怕发现德胜门一关没办法回府城,两人在汪家借住了一晚上,心情却是比之前好多了。

毕竟,谁也不希望真的在徽州府拖上一个月,回去之后看到本府堆积如山的事务等待处置!哪怕有人署理,但身为进士的他们很难信得过那些出身杂途的佐贰官。

当然,既然这两位来了,汪孚林少不得提了一嘴,建议两人可以去探望一下歙县县衙中那位正在养病的薛县尊,趁机了解一下情况。可刘垓和史元熙自打临时借调到徽州府之后,一府六县的官员都基本上见过了,唯有徽州首县歙县令薛超没见过,听说薛超竟是在这节骨眼上病着,连县令的职责都是喻县丞署理,他们心中早就给人打上了一个躲事没担当的标记。次日清早离开汪家时,虽说知县官廨后门就在眼前,可两人合计了一下,还是没去。

反正他们是徽州知府姚辉祖上书请调来的,和薛超品级相同,又不相统属,即便人家是内阁三辅张四维和刑部尚书王崇古的同乡,可他们也犯不着去巴结这位。毕竟,之前他们的随从打探到的可是薛超最初在夏税丝绢纷争上极其热心,县衙被人一围就立马打算让别人当替罪羊,现在居然还病着,这种不地道的父母官,谁乐意与其打交道?不但如此,正愁不知道该拿谁顶缸的他们不约而同想到,要在回头上奏时好好提上一笔。

把这两位推官送走,汪孚林嘱咐为人机警的刘勃去跟一跟,等到得知史元熙和刘垓径直通过德胜门进了府城,压根就没有去县衙看薛超,他就知道,有了徽州知府姚辉祖以及史元熙刘垓这双重保障,薛超这个县令应该不长久了。

“只希望歙县下次不要摊上这种要捞钱刷政绩,却不肯担责任的家伙。”

汪孚林喃喃自语,可走进厅堂时,他就只见汪道蕴已经坐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等自己,他只能无可奈何地上前解释道:“爹,之前那两趟出门我也是没办法,斗山街许家和黄家坞程家那两位,怎么说也是我的长辈,说的又是银庄票号那点事,总不成让人家到家里见我吧?”

汪道蕴没理会汪孚林的解释,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和你舅舅访了秋枫族里的族长,他带着我们走访了几户人家,最后打算把秋枫过继给他族中一位守寡已久,品行很不错的叔祖母当嗣孙,她儿子未婚就死了,想要个孙子承嗣香火,却只要读书上进就好,不用在家守着她,我和你舅舅见过那位老人家,人品端方,很不错。虽然我和你舅舅已经说定了,但你这个老师还得亲自带着秋枫再去一趟。唯一不太理想的一点是,老人家搬回了老家,那是歙县竦川,你什么时候带人去你自己定。”

“竦川就竦川,我又不去汪尚宁家中找茬,他能拿我如何?不论如何,这次真是多亏了爹和舅舅。”

“你也不用那副好像怕了我的鬼样子,你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我这个爹?就连你伯父都管不了你,更何况是我?”汪道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想到昨天晚上在书房门口听了片刻,知道汪孚林确实是在和刘垓史元熙商量夏税丝绢的事情,他想想儿子的能耐,最终也不想再说什么了,意兴阑珊地说道,“我和你娘明天就回松明山,你自己的烂摊子自己好好收拾就是。只有一条,我们知道小北武艺不错,可你也别老支使你媳妇!”

二老既然要回乡去,而不是在这里死死盯着自己,汪孚林当然什么都答应,至于最后一句关于小北的话,他虽说嘴上答应,心里却知道就凭媳妇那比自己更加没定性的性子,他不支使她都会自己想招,所以也只能在心里对二老说了声抱歉。接下来,他当然便是找了秋枫来。

即便离京之前因为汪道昆的话,他就对秋枫提过此事,但如今真正到了操作的最后一步,他还是有些担心这个经历曲折的少年作何抉择。要知道,这年头儒家思想的核心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强调父权族权,也难保秋枫读书读得脑子僵化,愚孝发作又反悔了,想要将卖了他还一心利用他给家里搂钱的父母给认回来。如果是那样,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大不了将来不再管闲事。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秋枫突然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么多年来,若不是老师,我早就不知道铸成多少大错,能不能活着都不知道。不论这件事,还是今后其他事,我一切都听老师的。只不过,老师已经帮了我太多太多,我只希望有了祖母之后,不要再一直花老师的钱。绿野书园那边我能帮得上忙,还能读书,叶掌柜也答应给我和其他帮工一样的工钱。下次岁考之后我有自信能升增广生,等到日后成了廪生,有了廪米,我更能贴补祖母。”

“好,好!”汪孚林这才舒了一口气。重获新生以来,他不能对人吐露自己的来历,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不遗余力寻找又或者说培养和自己价值观相近的人,如今看来,这还是卓有成效的。他伸手把人搀扶了起来,这才笑眯眯地说道,“将来的路你自己选,哪怕不能一直考到进士,有个功名在身上,做什么事情就容易多了。天下不是只有科场一条路,新安吕大侠就是最好的例子。你回去收拾一下,这两天我们就出发去竦川。”

汪道蕴是回去了,但毕竟之前是他和吴天保一块去张罗的这件事,所以吴天保却从岩镇南山下赶了过来,负责带路去竦川。作为汪孚林的舅舅,他是个热心而又老实的人,如今看着外甥汪孚林越来越有出息,他当然再高兴不过了。可是,知道今天要去做的是一件很正经的正事,但看到汪孚林的同行阵容有秋枫,还有金宝和叶小胖,甚至小北也一块跟着去凑热闹,大冷天硬生生成就了一副全家去踏青的阵容,他就着实有些又好气又好笑了。

只不过,他也就是心里嘀咕一下,见一大帮人嘻嘻哈哈的,当然不会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

因为隋末越国公汪华曾经占据歙州等六州,而后又投降唐朝,封宣城开国公,上柱国,六州总管府长史,而汪华前前后后生了八个儿子,这八个儿子在歙州这一带繁衍生息,于是如今别名新安郡的徽州府素来有十姓九汪之称。这其中,歙县境内比较有名,而且合族共居的汪氏就有整整十六支,早年是出了汪尚宁的竦川汪氏显赫,如今这几年却是因为汪道昆的重新起复,松明山汪氏占了上风。

而汪孚林虽说曾经和竦川汪氏放对,可他也是这次在去竦川的路上,这才从吴天保的口中得知,其实汪氏在这附近总共有两支,一支是竦口汪氏,一支是竦川汪氏。竦口就如同这两个字一样,也常常被人称作是竦川口,其实根本就是在一个村子里。巧合的是,这两支汪氏的始祖不是最初就住在这里的,却也不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全都是移居,而且追根溯源,竟然全都是出赘。

竦口汪氏源自黟县黄陂人汪祐出赘到歙东上里殷氏,其子汪天禄迁居竦川口,是为竦口汪氏这一支的始祖,子孙众多却谈不上显赫,有捐官的,有捐资得到冠带荣身的,族中除了缙绅,最多的就是节妇孝子。而竦川汪氏源自从休宁出赘到歙西郑村的汪元龙,汪元龙玄孙汪森迁居竦川,成为了竦川汪氏这一支的始祖。在汪尚宁之前,族中也就是出过县丞之类的小官,又或者朝廷恩封的虚衔,直到汪尚宁出仕到三品,这才发达。

从这一点来说,竦川汪氏和松明山汪氏确实有些相像,那便是因一人而腾达,和那些累世常出进士举人的真正衣冠望族,其实还有很大距离。但不同的是,松明山汪氏因为汪孚林中了进士,底下金宝又年纪轻轻便夺下案首,因此而显得后继有人,相形之下,竦川汪氏却因为汪尚宁的赋闲良久而显得有些颓势了。本来之前夏税丝绢纷争时,汪尚宁领导均平派掀起了很大声势,可不料婺源休宁大乱,薛超告病,帅嘉谟失踪,汪尚宁怎还不知道大势已去?

“也就是说,这回竦川汪氏应该不至于再找麻烦。”小北眉头一挑,却看着秋枫说道,“不过,秋枫那位老祖母如果愿意,不妨就接到歙县城里,又或者松明山去住,一来有个伴,二来也不用孤零零住在这里没人照应,一个不好还要受人欺负。”

“我和妹夫当初也这么对她说。”吴天保苦笑一声,也有些无可奈何,“秋氏一族在歙县本来就是小族,族里没几户人家,见利忘义的多,知道礼义廉耻的少,就这么一位膝下没有儿女的节妇,竟然还容不下,还有人谋夺她的财产,这才把人一气之下给逼回了娘家。要是别家,就冲她那年纪,几十年守节下来,争取一座节妇牌坊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他们却偏偏没那远见,就连族长,之前对这个寡妇也没下力气维护多少。也正因为如此,这位秋程氏听到我们要给她过继一个儿子,最初非常警惕,等到听说是双木的学生,这才提出让我们带秋枫去给她看看。”

“说来说去,原来是因为姐夫名声好!”叶小胖顿时眉开眼笑,伸手一拽秋枫那匹坐骑缰绳,把想听却又不敢听的秋枫给硬拉了过来,却是信心满满地说道,“像他这样的,哪家不是抢着要?便宜那位老人家了!”

“什么便宜不便宜,小小年纪,别这么市侩。”汪孚林瞪了小胖子一眼,见叶小胖立刻不说话了,他回顾来路,想到这一路过来尽是翻山越岭的山路,幸好有吴天保带路,他带的随从也充分,否则直接让他来,真是要抓瞎,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别看徽商豪富天下闻名,还不是因为徽州府的地理条件太恶劣了,否则光是论赋税,徽州府怎会在整个南直隶排名在倒数,只比凤阳等少数几个府好点儿?在徽州境内,到哪都得翻山越岭。比如松明山在县城西面三十里,竦川则在县城东面三十里,可谓南辕北辙,相同的是都要走山路。今天若不是从县城出发,这山路还可以骑马,他恐怕就得露宿荒山野岭了。

汪道蕴和吴天保曾经来拜访过的那位秋程氏,住的正是竦川口,也就是俗称的竦口,但是,汪孚林带着一家子人跟了吴天保一路行来,他便发现,他以为是拜访的是个小村,结果这里却是一个规模比松明山大得多的大村,就连和富庶的西溪南比起来也不逊多让,而且这座村还遗留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城墙!等到通过那形制完全不像村大门的一道大门,看到上头写着圵野古邑,他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见到过竦口这个地名了。

那是之前在徽州府志上看到过的,唐时的圵野古县就在这竦口。

吴天保因为上次就来过,熟门熟路在前头带路。他特意还带着众人在一座程氏宗祠面前绕了绕,指着那非常气派的宗祠笑道:“双木,看到没有,这可是咱们徽州府独一无二,据说用唐时的县衙改造的宗祠。秋程氏便是程家女,咦?”

发现舅舅那滔滔不绝的介绍突然就此打住,而汪孚林顺着他的目光往前一看,一眼就看到了那梳着花白圆髻,腰杆挺得笔直,面容严肃,连走路姿势也带着几分一丝不苟的老妇人。虽说只是第一次打照面,可他一下子就有些怀疑老爹和舅舅的判断。这老妇人一看就是非常刻板的人,真的适合当秋枫名义上的祖母?到时候不会天天找茬吧?

第六四九章 横生枝节

“程大姑!”

吴天保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巧在程氏宗祠外遇到正主儿,连忙迎了上去。秋程氏毕竟六十出头了,如若秋枫过继到其亡子名下,吴天保这一声大姑也叫得理所应当。而秋程氏眼神当然不如众人这么好,等认出吴天保,意识到这些出现在这里的便是上次和自己提过的人,她的肩膀顿时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她尽量平静地和吴天保打过招呼,来到众人面前之后,却是目不斜视地问了一句话。

“诸位既然到了程氏宗祠外头,可知道程氏渊源何处?”

汪孚林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回答,可看到秋枫神色紧张中带着一丝复杂,仿佛欲言又止,他便故意说道:“秋枫,你来答一答。”

这一次,秋程氏不由自主地侧头看了过去。她很早就搬回了竦口,除去给丈夫以及死去的儿子扫墓,平常都不大和秋氏一族的人来往,所以之前也没怎么见过秋枫,此时看到那秋枫赫然是一个身量中等,容貌端秀的少年,她忍不住心中一阵刺痛,却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而秋枫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汪孚林点了名,一时先愣了一愣,随即慌忙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尽量镇定地说:“徽州府境内的程氏各支,都说是发源自汉末三国时的名将程普之后,程普的后人程元谭在永嘉之乱时辅佐琅琊王为新安太守,其后人就世居篁墩,一直都在这里繁衍生息。到第十七世程富时,曾经辅佐过越国公汪华,降唐之后封总管府司马,而后篁墩程氏在唐时出过很多位尚书和高官,一度被称为新安士族的佼佼者。”

“唐末黄巢之乱,一路烧杀抢掠,但凡地名为黄者,则可以放过,因此唐末到我大明中期,篁墩一直都叫做黄墩。直到程敏政公时,方才把篁墩之名重新改了回来。而朝中更曾有丘浚和谢迁两位阁老先后以篁墩为名赋诗题记。”

身为徽州人,汪孚林对于篁墩两个字当然不陌生。更何况,程乃轩一家虽说是住在歙县城内黄家坞,但往上追根溯源,却也是出自篁墩程氏,他就更加不会不了解了。篁墩乃是整个徽州府宗族文化的中心,相传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而那里也不仅仅是徽州一府六县的程氏发源地,更有其他十几个姓氏也视那里为发源地。永嘉之乱、黄巢之乱、靖康之难,也不知道多少周边大姓潜入,尤以黄巢之乱时蜂拥而入的大族最多。

就连汪氏,唐末也有很多支族迁入篁墩避难,等到时过境迁方才重新迁回故地。只不过,程氏问得古怪,秋枫答得更是引申开去,这让他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秋程氏没想到秋枫侃侃而谈,对程氏颇多赞誉,有些刻板的脸上分明缓和了下来。她微微颔首,这才继续说道:“新安十姓九汪,但修新安名族志时,虽则说是姓氏不分前后,程氏却从来都在首位。我一个寡妇,又只是竦口程氏支族,并没有什么因此自矜的意思,问程氏源流,也只是希望汪老爷和吴老爷口中的秋相公,是个能读书,也能记住新安那些名族起源的人。”

这话就很清楚地表达出了某些意思。听到这里,汪孚林不由得皱了皱眉,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秋枫就抢着说道:“老夫人,为人需得饮水思源,不能数典忘祖,这道理我当然知道。但我更知道,血浓于水固然是对的,但世上真情比血缘更加重要。徽州府各地读书蔚然成风,所以从前家中穷苦,我并不指望能入学堂,只能利用一切机会跟人认识了几个字,后来便在歙县学宫紫阳书院打杂期间学了不少东西。我省吃俭用,所有工钱都拿回了家,几乎也不用家里一分钱,纵使而后被卖,我虽说心有不甘,也并未真的怨恨家中父母。”

“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已经拿了我的卖身钱,却还希望我在老师身边借着便利,给他们送回去更多的钱,甚至老师的仇人不过是给了他们几个钱,他们便要挟我去刺探消息。孟子尚且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那又何况父子?若是之前汪老爷和舅老爷所提之事老夫人不愿意,那还请不要勉强。老师一片苦心,只不过是不想让我成为所谓家人的摇钱树而已。大不了我今后不再考功名,离开徽州府游学天下!”

“秋枫。”

汪孚林听到秋枫不知不觉声音便大了起来,知道这小子性子发作,当即喝了一声。见秋枫顿时闭上嘴巴,低头不再吭声,他不由得想起从前的旧事。那时候秋枫才刚跟了自己,就因为和金宝的遭遇类似,结果却不同,于是相当偏激,一度被人当成了是自己身边最大的突破点,一次两次全都找准了这小子当成突破口,拿出了非常大的诱惑。幸亏秋枫关键时刻终于把住了,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这些年也都表现得越发沉稳。

可眼下看来,沉稳那是给人看的,关键时刻却还是沉不住气!

因此,见秋程氏站在那里默不做声,他对于今次竦口之行也有些不大看好,见金宝悄悄拉住了满脸不忿的叶小胖,小北则是正在对吴天保低声说什么,他当下便温和地对秋程氏说道:“秋枫年少,说话是有些直接,但话糙理不糙。他读书进学,都是和我家小舅子以及养子一起,说实在的,我只是不想让好端端一个少年给贪得无厌的家人给毁了。我一向觉得,凭借生恩要挟的人,不是亲人是仇人。老夫人若是真对他弃家不顾有看法,那这件事就算了吧。”

秋枫心里也知道今天这件事是之前汪道蕴和吴天保特意替自己奔波办成的,一想到自己的事居然要劳烦到汪孚林的父亲和舅舅,眼下却又显然有这样的波折,他心里甭提多难受了。所以,要是汪孚林喝止自己之后骂他一顿,兴许他心里还会好受一些,可谁曾想汪孚林竟然还帮他说了这么一番话!那一瞬间,他只觉得眼睛酸涩,差点掉下泪来。

秋程氏见汪孚林拱了拱手,随即叫上其他人,一副就要打道回府的样子,她忍不住有些始料不及。这时候,却还是吴天保忍不住一跺脚叫住其他人,快步走到她跟前说:“程大姑,我知道你一向就是个端方的人,在秋家的时候伺候公婆相夫教子,一丝不苟,回到这竦口,你外甥还有几个孙外甥也都很尊重你,可那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和妹夫都对你说得清清楚楚,你要不愿你为何不早说?若不是有诚意,我这外甥何至于一家子全都出来为秋枫认亲?”

被吴天保这番话一说,秋程氏的脸上不禁有几分不自然。她细细再审视对面那些人,见除却后头三五个类似随从服色的汉子之外,秋枫身边是两个正在安慰他的少年,看样子应该是前任徽宁道叶家大少爷和汪孚林的养子,而汪孚林身边那个年轻人,虽说乍一看是男生女相,但仔细看分明是女子,也就是说,这确实是一家子倾巢出动替秋枫来认亲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见吴天保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这才低声说道:“我只是听说,他是富贵忘亲……”

“听说?”

汪孚林耳尖,一下子捕捉到了一个敏感词,立时转过身来。而吴天保被外甥这一提醒,也立时开口问道:“程大姑,你可以到歙县城里去打听打听,我家秋枫的人品学问谁能挑出半个字来?更何况,他的卖身契当初还是我这外甥还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原本就跟那明明不穷却要卖儿子的爹娘没关系,他怎么富贵忘亲了?一个附学的生员能有钱?为了他读书,汪家倒贴进去多少钱,到谁嘴里就变成他大富大贵了?”

吴天保虽说是老实人,可这老实人一急起来连珠炮似的丢出来的问题,却更加有说服力。至少这会儿秋程氏就更加犹豫了起来,到最后便苦笑道:“是后头竦川汪氏三老太爷,他也不知道打哪听说我要立一个嗣孙,所以特意来过好几回。”

“所以这一来二去,老夫人才留了个不好的印象?”汪孚林眼中厉芒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也没什么,强扭的瓜不甜,这事就算了吧。舅舅,正好我还有点事想找竦川汪氏的人聊聊,来都来了,我们大家就去那边坐坐,顺便叨扰一碗茶喝。”

秋程氏根本来不及说话,就只见汪孚林把吴天保给拉了过去,冲着自己很有礼貌地颔首一笑,继而叫上家人以及随从,就这么上马离去了。她只看到那个本来有很大可能成为自己嗣孙的秋枫上马之后,还回头看了她一眼,继而微微欠了欠身,随即就跟着其他人消失在了她的视线。

直到人都走了,秋程氏方才如梦初醒,一下子扶着程氏宗祠的墙,心里涌出了无限的后悔。她也并不是全都相信了竦川汪氏那位三老太爷的话,只是想试探试探,别到时候千辛万苦立了个嗣孙,到时候等她死了,儿子却连个扫墓祭拜的人都没有。可如今从人家的态度看起来,似乎她刚刚那冷淡生硬的做法,硬生生让一桩好事给变成了坏事。想到这里,她立时转身就走。

虽说夫家那些亲戚几乎没个好的,但竦口程氏却不一样,想当初秋程氏的外甥得知寡居的姑母在夫族那边住不下去,回了家乡,硬是把人接到家里同住,甚至还要求家中子女都要尊重这位姑太太。故而此时秋程氏一回到家里,便立刻找到了外甥,将刚刚在程氏宗祠外见到汪孚林一行人的经过原原本本细说了一遍。结果,她就只见一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外甥气急败坏一跺脚。

“大姑,你怎么就能听那位三老太爷的,竦川汪氏和松明山汪氏有仇,你难道不知道?当初竦川汪氏一次一次给人家汪公子设套,到最后干脆撕破脸说人岁考作弊,却反而误了自己家的孙子,结果一蹶不振,这事情早就传遍四乡八邻了。这一次竦川汪氏跟着县里薛县尊嚷嚷均平夏税丝绢,又闹得休宁婺源全都大乱,他们反倒缩进去了,还想把帅嘉谟扔出去当替罪羊,还不是汪公子出来收拾的局面?秋枫那多好的孩子,你这实在是犯糊涂了!”

秋程氏欲言又止:“我也只是觉得,他连自己爹娘都不认……”

“认什么认!当初他爹娘高价卖了他,拿了身价银子,转手就给老大娶媳妇。这也就算了,后来汪公子还了他卖身契,他回去探望父母的时候,却发现家里在那盖房子,却原来是不知道谁冒名秋枫给他们捎了钱,他们倒好,拿了钱至少去汪家看看自己儿子啊,竟然就直接问也不问收下来盖房子,不管儿子死活,更不管那是汪公子仇家送来,想要胁迫秋枫去刺探消息的。可后来秋枫都明说了,他们还不管不顾死要钱,这种爹娘兄弟还不如没有来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