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沈懋学一口刚刚喝下去的茶顿时全都喷了出来,差点端不住手中茶盏。他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却着实无法确定汪孚林是不是在开玩笑。等回过神来,看到一地的茶水,自知今天过分失态的他也顾不得其他了,忍不住摇了摇头:“真是败给你了。你今年也才二十,就想着当老太爷,你让你爹怎么办?再说了,我朝取进士,向来也是要看年龄的,如果太年轻,资历经验都太浅薄,别说会试,就是乡试考官也往往会把人压一届,多些磨砺,想当初首辅大人第一次参加乡试就是如此,你这美梦也做得太夸张了些……不过金宝确实是个好孩子。”

说到这里,再想到汪孚林刚刚说秋枫已经定了亲事,他不禁心中一动:“金宝的婚事可曾定了?”

“当然没有,他过了年才刚十四呢,男子汉大丈夫,不用那么早。”汪孚林仿佛之前催促金宝定婚事的不是自己,无所谓地答了一句后,随即皱了皱眉,“不过我伯父倒是比我还着急,我离京之前他还提过一回,让我早点放在心里。不就是因为金宝不是我亲生的,只是养子,怕别人心存顾忌吗?现在他不过是案首,将来要是能考上亚元、经元,又或者运气顶天夺个解元,还怕人家顾忌他的出身,那时候再说好了。”

“这是没办法的,谈婚论嫁的时候,挑正支旁支,嫡庶长幼,有几家不是如此?毕竟在别人看来,你能把金宝当成嫡长子?”

“怎么不能?我眼下还没个亲生的一儿半女,就算这一两年真的有了,他和金宝相差多少岁?我也好,我爹也好,伯父也好,是把资源先投在金宝这个已经是案首的后辈身上,还是死死捂着不肯支持,等那个才一丁点大的儿子长大成才?至于我那点家业,本来就是留着将来儿女们均分的。我家又不是松明山汪氏宗房,祭田之类可没有,祖屋都是在我的时候才翻修的,将来大不了多置几处房产,还怕不够分?再说了,我这身体运气好总能活个七老八十吧?”

沈懋学见汪孚林竟然真的顺着自己的发问往后设想,这心里的荒谬感顿时更强了。但根据汪孚林这样的说法,他不得不承认,金宝确实在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是汪孚林乃至于整个松明山汪氏全力栽培的后辈。要不是他没有适龄的女儿,这时候铁定就开口了。他想了一想,最终开口说道:“世卿,宣城沈氏和宣称梅氏彼此联姻多年,也和太平府以及徽州府各家有过联姻,士弘有个妹妹,今年十三岁,因为梅氏和邻近各家没有合适,至今尚未定亲。”

沈有容的妹妹?据小北和汪小妹说,这是沈有容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因为是老来得女,一直都是沈家掌上明珠,为人有些娇憨,但容貌和才学却都很不错,据说还会一手好画绣,沈懋学这提法不会是当真的吧?

汪孚林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不大确定地问道:“沈兄,此事你只怕不能越俎代庖吧?”

沈懋学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冲动了。可他和汪孚林在辽东那一趟后结下的交情,和平时谈诗论文的知己好友却又有不同,说得深一点,那是等同于袍泽之间的情谊,更何况汪孚林还替他和张居正的儿子们牵线搭桥,建立起了某种关系。当下他就干咳一声补救道:“我自然只是先提一提,得和兄长商议。这样吧,眼下就我两人知道,你先不要定归期,等我的消息。”

别说汪孚林乍一听沈懋学提议时大吃一惊,就连小北听到汪孚林这话时,也同样觉得不可思议。毕竟,那是沈懋学兄嫂,也就是沈有容父母老来所得最最娇养的女儿,嫁在宣城还能常常相见,可一旦嫁到徽州府,即便只是相邻的两府,可相隔三百多里,往来一次就很不方便了。最重要的是,她和那位沈小姐言谈颇投契,对方甚至还拿给自己看过画的绣图,可一旦将来做婆媳……她想想都觉得尴尬,就不要说人家的感受了。

“我觉得这事悬……”小北嘀咕了一声,随即小声说道,“换成你,你乐意把小妹嫁到宣城来?”

汪孚林顿时哑然。汪二娘之所以嫁到西溪南,最重要的不是因为吴家豪富,吴应节的哥哥又是举人,吴应节自己的品行才学都还不错,而是因为西溪南和松明山一河之隔,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见面,比嫁到斗山街许家的大姐汪元莞回家更方便。所以,小北说得还真是没错,换成是他,能愿意把汪小妹嫁到这距离歙县三百多里的宣城吗?这也是他带着汪小妹到宣城来,却压根没想着在宣城这些名门望族子弟里,替她挑选一个如意郎君的最大原因!

“我也没说一定要沈大老爷的千金啊,还是君典兄自己提的。话说回来,我们都住在沈家这么多天了,金宝和人家好像还没见过吧?”

“当然见过,你忘了我们刚刚到沈家,你是沈君典亲自接待的,我就带着人去见了沈家老太太,还有大太太和二太太,那时候小妹,还有明兆和金宝秋枫都在一起,沈家上房帘子后头可是女眷不少。”小北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突然看着汪孚林说,“你之前被沈君典拉着去结交各路人马,我和小妹去相看人,金宝他们三个也没闲着,好像沈家和梅家子弟不少人和他们混在一块,明兆和秋枫都已经定了亲事,金宝说不定早被人摸透了!”

汪孚林顿时愣了一愣。照这么说,不止是自己这边在悄悄相看宣城这些闺秀,宣城这边某些人也可能在相看金宝?

第六五七章 两姓之好

正如汪孚林和小北刚刚意识到的那样,当沈懋学在兄长沈懋敬面前试探了一下能否和松明山汪氏联姻的事情之后,他立刻发现,兄长不是意外又或者诧异,而是脸色颇有些微妙。一旁的沈大太太梅氏则不如丈夫沉得住气,直截了当地说道:“二弟你怎么也和老爷一样有这想法?金宝那孩子我也见过两次,确实老成知礼,才学又很不错,否则也不会是上一次徽宁道道试案首,可他终究是养子,而且,真要是芙儿嫁过去,上头公公婆婆也实在太年轻了。”

“大哥也有这想法?”沈懋学直接把嫂子后半截话给忽略了过去,愕然看着兄长道,“大哥怎么没对我提过?”

“我让老大带着汪金宝那三个在宣城四处转过,老大回来对我说,别看金宝就这么点年纪,经史的底子比他还扎实,还拿了他的几篇文章诗赋给我看过,着实也可圈可点,顶多欠缺点火候。”

沈懋敬口中的老大,便是沈有容的长兄沈有严。沈有严乃是宁国府学生,今年二十五岁,十八岁考中秀才,如今历经附生、增广生,因为年资久远,岁考又常在一等,业已是廪生,却因为南直隶乡试实在竞争激烈,两次下场,至今尚未考下举人。而沈懋敬顿了一顿后又开口说道:“这年头,天才不少见,要紧的是天赋高却又勤奋肯下苦功夫,这才能变璞玉为美玉。这话还是父亲当年说的。”

说到父亲沈宠,沈懋学的脸色也郑重了起来。自从正统景泰之后,进士出身越来越受到重视,而举人监生则是谓之杂途,由此出仕为官,很难从中突围,所以大部分举人能当到县令乃至于同知就已经顶天了,十个里头很少有一个能突破到四品,而沈宠无疑是一个异数。

举人出身的沈宠当年先后任行唐县令和获鹿县令,因为政绩卓著,又得上官赏识,而被擢升为监察御史,而后巡按福建。因为得罪权贵而在一任巡按御史之后没能升回京职,而是左迁湖广兵备道,即便在任上有剪灭巨盗之功,创建书院推广心学,终究因为嘉靖中后期朝中被严嵩党羽把持,调到广西出任分守道,最终以四品衔致仕回乡。可这位却没闲着,和梅鼎祚的父亲梅守德在罗汝芳办的志学书院中讲学多年,乃是赫赫有名的鸿儒。

这兄弟俩说起公公,身为梅守德侄女,梅鼎祚堂姐的梅氏就不做声了,但心里却着实不愿意。可丈夫沈懋敬说出来的另一番话,却让她大为惊愕。

“上次徽宁道的道试,是放在徽州府考的,那时候汪金宝这个案首出来,在咱们宁国府就引起一阵哗然,不少人都打探过汪金宝其人,他那点身世早就被人挖出来了,悄悄往松明山汪氏提亲的不比徽州府本地的少。若不是汪孚林的父亲,也就是汪金宝的祖父拿话含糊不过去,就一口咬定要等汪孚林这个当父亲的决定,否则汪金宝早就已经定下了人家。我那小舅子前几日见过金宝之后考问了一番,也曾对我提过,他有择侄婿之意。”

沈懋学听到梅鼎祚竟然也动了心,他顿时笑了:“我想也是,虽则徽州府歙县距离宁国府宣城有点远,但相比有些人家联姻要横跨南北,这点距离算不上什么,而且汪孚林很好说话,若真的事情成了,有时候让他们回娘家住住,那也是很容易的。大哥若是觉得好,我对汪孚林暗示一下,他这个做父亲的总该先正式出面提一提,总不成这种事让女方开口。”

“也好,你对他挑明吧。但你记得,一定要对汪孚林说一件事。”沈懋敬突然开口,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汪金宝毕竟还小,如今先定亲,今年乡试之前,就让汪金宝到宣城志学书院来读书。少年郎多读几年书,沉淀一下是好事。”

此话一出,沈懋学就只见梅氏脸色由阴转晴,赫然无限欢喜,他哪里不知道嫂子是高兴什么,顿时笑了起来。从前时任宁国知府的罗汝芳因为改建的泾县水西书院不够大,讲学的时候往往会人满为患,而且不在府治所在的宣城,讲学不够方便,于是向当时的督学御史耿定向请示后,一手在宣城建起来了志学书院。当时在此讲过学的除了王学中坚罗汝芳和王畿之外,还有他们兄弟的父亲沈宠,梅鼎祚的父亲梅守德,还有自己的老师贡安国,可以说,志学书院那就是王氏心学在南直隶的真正大本营之一!只不过,想到张居正去年的整饬学政疏,他总免不了有些担忧。

沈懋敬知道弟弟担心的是什么,当即宽慰道:“整饬学政虽说禁天下书院,但志学书院就算不是官学,却也是朝廷命官筹资所建,一时半会不至于就会列入整治范围。不是我夸海口,除却南京崇正书院,整个南直隶能比得上志学书院的地方,屈指可数!”说到这里,他脸上颇有些自得之意,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汪孚林少年得志,能干是能干,但毕竟太会折腾了,这次据说徽州府那场鸡飞狗跳的夏税丝绢纷争也有份参与,不少人私底下都在说那是行走的灾星。正因为如此,把汪金宝放在志学书院好好沉淀沉淀,塑造一个纯粹的学派人士,自然是好事。不论怎么说,今年南直隶乡试,才十四岁的金宝希望不大。同样十二岁中秀才的张居正当年还曾经在十三岁考举人时被压了一届,何况是其他人?

丈夫都已经决定了,梅氏虽说不舍得,但想到可以再留女儿两年,接下来金宝如果在志学书院读书,汪孚林夫妻这么点年纪,显然也是用不着儿媳伺候的,女儿在宣城再住几年的希望非常大,因此她最终还是点了头。于是,沈懋学立刻将兄嫂的态度转达给了汪孚林。

面对沈家这么迅速的反应,这次轮到了汪孚林瞠目结舌。继秋枫之后,他再一次体会到我家有子初长成的复杂心态,他送走沈懋学后就拍了拍脑袋,随即对小北说道:“我怎么觉着这次回乡养病,就是为了办婚事定婚事回来的?”

虽说金宝和自己夫妻俩都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但小北也是看着金宝秋枫和叶小胖一块长大的,因此对于沈家要金宝留在宣城志学书院读书的要求,她总觉得不那么高兴,当下就没好气地说道:“嫁妹妹当然少不了你这个哥哥,至于金宝和秋枫的事情,你既然为人父为人师,也是义不容辞。不过,徽州府又不是没有好书院,沈家人干嘛一定要把人留在宣城?更何况,金宝今年就要参加乡试,说不定他就能考中举人呢?”

“十四岁的举人,是谁都会觉得惊世骇俗,主考官就算赏识文章也一定会压一压。”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道,要是自己的分配问题到年底还不能解决,说不定会为了补偿,只要金宝今年乡试能发挥在水准之上,就再给汪家一个举人?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明年还是张居正当主考官,总不成再给汪家一个进士吧?要是那样,汪家人的身上就会被死死打上张党烙印,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而宣城志学书院乃罗汝芳一手打造,是王氏心学的大本营之一,对于不喜欢心学那一套的张居正而言,志学书院出来的人无疑是不讨喜的。而且如果他没料错,整顿书院的风就算一时没刮到这里来,一两年之内还是会波及到此处。而且心学那一套固然有不少拥趸,可却不受当权者所喜,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金宝涉入过深。毕竟,王阳明的某些学说已经被他的徒子徒孙们发扬到有些极左极右了。

“这么大的事情,我还得派人回乡和爹娘说一声。而且,我会和沈家人商定,金宝留在宣城志学书院的时间,不能超过两年。”

儿子还是自己带在身边耳濡目染才更牢靠,他可不希望金宝读书读傻了!

汪孚林在问过金宝,好容易从小家伙口中确定和沈家那位小姐见过,对人第一印象良好之后,他便立刻派了信使回松明山。信使在路上来回走了七天,不但带回了汪道蕴的答复,也带来了朝廷给徽州府旨意的具体内容。后者果真如汪孚林设想那样,就是在徽州知府姚辉祖上书的三个提议中矮子里拔高子,选了以船税茶税等等总共两千余两冲抵相应夏税丝绢,也就是给歙县变相剪减掉了两千多两赋税的方案。如此五县不用加派,歙县减负,也算皆大欢喜。

至于那些闹事者的处理情况,基本上是一如徽州府处理的那样,朝廷没有额外的意见。歙县令薛超,则是因病了太久没有处理政务而被免职。之所以不是罢官而是免职,这其中缘由汪孚林可没兴趣去打听。对于余懋学家门口锦衣卫堵门事件,则是半个字没提,好像就没发生过似的。至此,从大明开国之初就延续至今的徽州府夏税丝绢纷争,便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了。

当然,这些消息只是附带的,汪孚林眼下最惦记的,还是汪道蕴的回复。而对于和宣城沈氏联姻,汪道蕴当然乐见其成,而对于汪孚林所言让金宝留在宣城志学书院读书两年,他也没有太大意见。鉴于汪孚林之前到宣城纯粹为了喝喜酒,除了贺礼之外没有备办什么礼物,汪道蕴特意在汪孚林从辽东带回来的那些特产中,挑选了一株人参,以及这些年家底渐丰置办起来的东西中,挑选了一对白玉手镯,一对赤金嵌红宝石耳环,作为初定之礼。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汪孚林便少不得物色提亲的人选,最后思来想去,他就拖上了同年史元熙。

可想而知,当史元熙得知汪孚林要为养子汪金宝向宣城沈氏提亲时,那简直是大吃一惊——不是惊讶于两家要联姻,而是惊讶于这事情在谁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就进展到了这地步!可是,不论是身为汪孚林的同年,还是沈懋学的新朋友,他都义不容辞,当即爽快陪着走了一趟。可等到办完这事情,他再对其他几个朋友一说,登时引来了好一阵惊叹。

尤其是梅鼎祚逮着沈懋学就说不地道,自己刚替侄女择了个不错的人选,就被沈家抢了。但这只是两家姻亲兼挚友之间说说而已,对于外人,他自然不会嘴上没个把门的。一时间,这桩婚事传遍了宣城大街小巷,有人啧啧赞叹,也有人背后腹诽,可对于当事者来说,婚书已定,事情就敲定了。

按照沈家的初衷,最好汪孚林现在就把金宝留在志学书院,但汪孚林却说是要先带金宝回乡见父亲当面禀告,硬是把这时间拖后。一来二去,沈家人也不想催逼过急,造成自己比男方更急的局面,也就只能答应了。

回程路上,汪小妹加上叶小胖,两个长辈没少打趣金宝和秋枫,汪孚林只在一旁笑呵呵看热闹,倒是最后小北都看不过去了,狠狠拎着叶小胖的耳朵教训了一通,又说要将其也一块送到志学书院去,这才让人老实了。

一行人一路跋涉,才刚来到歙县新安门,城门守卒一眼认出了汪孚林,当即笑着嚷嚷道:“汪小官人,您可是回来了,今天前县尊离任,喻县丞还是署理县令,您再晚一天热闹就瞧不着了!”

尽管汪孚林早就从来回徽州府的信使口中,得知这次徽州府夏税丝绢纷争的大板子,最终落在了歙县令薛超身上,可没想到自己回来却恰逢对方离任,心中自是百感交集。至于城门守卒的幸灾乐祸,他怎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薛超催逼夏税的时候急吼吼,后来为了刷政绩又拼命带头呐喊均派夏税丝绢,等出了问题后却又拿别人当替罪羊,自己缩在后头,这种没担待的县令,怎么可能得民心?

自作自受!

第六五八章 姗姗来迟的任命

县后街汪宅门前,两扇黑漆大门这会儿正敞开着,一个年轻人就这么两腿分开坐在门前石头台阶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一辆骡车正在从县衙知县官廨搬东西。如果不是认识他的人,谁也想不到这么个身穿布衣,看上去就像寻常家仆小厮甚至是小伙计的年轻人,便是如今徽州府大名鼎鼎的叶大掌柜。

当叶青龙的目光和官廨大门口出来的那个消瘦中年人碰了个正着的时候,他就清清楚楚地发现,对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怨毒。要是按照叶大掌柜平日里睚眦必报的性格,这时候怎么都要上前损两句出一口恶气,但背后是自己的主人家,要是在汪道蕴夫妇面前留个不好的印象,回头汪孚林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所以,叶青龙维持着良好的风度,就这么四平八稳继续坐在大门口,只是脸上却流露出了几分嘲弄的笑意。

可就在他自认为不落井下石已经够厚道的时候,突然只听到大街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连忙站起身来探头望去。发现头前那个胖墩墩的人影,他立时喜笑颜开,这下子也顾不得会不会让薛超有所误解了,连忙拍拍身后衣裳上的浮灰,快步迎上前去。等到那匹马在身前堪堪停下,看到叶小胖以一种和身材绝不匹配的敏捷跃下马来,他就笑着说道:“大舅爷,恭喜了!”

叶小胖完全是因为在新安门听到守卒说薛超要灰溜溜走人,这才赶过来看个热闹,听到叶青龙这话,他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后头追来的秋枫耳尖,跳下马后便故意冲着叶青龙问道:“什么恭喜了?莫非是咱们这位大舅爷要成亲了?”

“可不是?”叶青龙见叶小胖那张大的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便笑眯眯地说道,“小官人的岳父岳母从京师捎信回来,请小官人和大奶奶送大舅爷回宁波完婚,他们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了,说是这种大事姐姐姐夫代劳也是可以的。要不是叶家大小姐和大姑爷之前已经上京去了,本来两拨人一块送才最好,现如今也只能委屈一下大舅爷了,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耽误不起。小官人和大奶奶也能顺路去探望一下叶家老太太,回头就让大舅爷夫妻俩上京去。”

直到此时,叶小胖看到金宝和秋枫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这才欲哭无泪。之前他捉弄这个打趣那个,到头来简直是作死。在这一片嘻嘻哈哈的声音中,前歙县令薛超那无限凄凉离开的身影,谁也没注意到。就是从县后街上匆匆往家里赶的汪孚林,也只是很不关注地扫了一眼。

毕竟,就算是张四维又或者王崇古,对于身为同乡却第一任官就恶评如潮遭到免官的薛超,也应该不会再投以多少资源。有这功夫栽培谁不是栽培?

得知叶小胖也要成婚了,岳父岳母还要自己和小北把人送回宁波去万魂,汪孚林真是“又惊又喜”。回乡之后一连参加三场婚礼——尽管一场还没来得及去——又先后敲定两桩婚事,汪孚林不得不感慨自己这次回乡,真是为了忙各种喜事来的。与此同时,他也颇为庆幸除了汪二娘的那场婚礼,剩下这一桩桩婚事总算冲散了弥漫在自己身上的灾星诅咒。在他想来,毕竟宣城之行都是顺顺利利,一点事情没有!

因为汪道蕴说,汪道昆也和叶钧耀一块送了信来,道是他的任命暂时还没达成一致,应该一时半会不会授官,汪孚林也就放心地预备前往宁波的事宜,同时也盘算着回程时去一趟新昌,看看吕光午可曾回乡。对于这一趟回去,小北自然也非常欢喜。尽管徽州才是她真正的故乡,但对于在宁波也住过好几年的她来说,那也同样是值得怀念的地方,再加上父母和姐姐都不在,她身为姐姐,自然更是一路对叶小胖耳提面命。

这一次小北死活不肯坐船,汪孚林这一行横竖个个都能骑马,也就干脆走陆路,等到了宁波,恰是三月里天气回暖,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之一。可汪孚林一打听婚期,这才吓了一跳,原来距离预定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二十天了!偏偏叶家上下人人忙碌得乐呵呵的,就连叶老太太见了小胖墩,那也是一口一个乖孙,喜笑颜开,仿佛半点不担心新郎官在路上会耽搁了,赶不上既定的日子。

汪孚林对此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岳父岳母和老太太那得是多心大啊!这要是信使在路上遇到什么耽搁,又或者我们在路上有什么耽搁,那怎么办?”

“现在不是没耽搁吗?”对于汪孚林的杞人忧天,小北却无所谓地说道,“反正赶上了。爹娘不在,除却祖母,我们就是明兆最大的长辈了,你可准备好到时候给见面礼!”

“行行,总不会给岳父岳母丢面子就是。”

汪孚林虽说感慨叶家人就是心大,可当看到叶小胖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折腾得半死不活,他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汪二娘,还有这次沈有容成婚的情景。虽说这是人生大喜事,可作为主角,在欢喜之外,那实在也是够可怜的。而且叶小胖哪怕见过未过门的妻子一两面,可总不像是他和小北似的,当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多多,到成婚时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只怕他那个小舅子心里绝对在打鼓。

到了成婚那一天,叶小胖果然是简直被人摆布得有些麻木了,脸上的笑容都是僵的,人家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尤其在那些长辈面前,更是只有点头哈腰的份。想起汪孚林当年和小北成婚的时候,别说自己的父母,就是松明山汪氏那些长辈,对其也不敢颐指气使,可换成自己却差别待遇这么大,他简直恨不得痛哭一顿。偏偏在婚宴上,那些同辈兄弟起哄劝酒,一轮下来他都要吐了。

就在他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总算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虽说是大喜的日子,明兆你也少喝点。谁还要敬新郎的,我代他喝!”

姐夫你真好样的!

叶小胖几乎感激涕零,可当看到自己那些堂兄弟们瞅见汪孚林,一个个立时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不是打哈哈,就是低声下气赔礼,反正不消一会儿便一哄而散。这时候,他忍不住回过头来,满脸幽怨地看着汪孚林说:“姐夫,教教我,怎么才能让人见我就像见你那样敬畏,不敢起哄?”

“你想学?”汪孚林啼笑皆非地看着叶小胖,见其连连点头,他就嘿然笑道,“那你先得学你姐夫招灾的本事才行,你不知道人人都叫我灾星,走到哪就非得惹是生非不可?”

叶小胖顿时瞠目结舌,等回想起汪孚林那招灾的本事,他立刻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问怎么让人敬畏了。要是换成他这样走到哪惹事就惹到哪,又没有相应解决危机的本领,这浑身上下的肉和骨头非得被人全拆了不可!

这一夜,汪孚林和小北依旧宿在叶家老宅,叶老太太所在院子的东厢房。两人说起接下来要陪叶老太太再去普陀山的事,全都有些百感交集。一晃已经四五年过去了,他们当初在普陀山撞见的张泰徵,已经被汪孚林坑回了老家蒲州,而想来也不至于再遇到那些佛郎机人。就是当年拿到的那些的珍贵宝石原石,现如今还是他们用来送礼的不二佳品。

“有机会我一定要去一趟澳门,哦,咱们明人应该说壕镜才对。”

小北知道汪孚林就是这不耐烦闲在家里的性子,闻听此言当然不会泼凉水,只是没好气地补充道:“反正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替爹娘好好看着你!”

“我知道,所以没指望你当个老老实实伺候公婆的媳妇。”汪孚林说完这话,突然一个翻身压了上去,随即贴在妻子的耳边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耕耘这么多年都没个一男半女,从今天开始,咱们换个姿势吧。”

在这叶小胖的洞房花烛夜,这座西厢房中,一时却是被翻红浪,春意融融。

当次日一大清早,叶小胖带着新妇来拜见长辈敬茶的时候,就发现小北的脸上挂着可疑的红晕,可看到汪孚林气定神闲的,他就没有太往心里去。随着新婚夫妻俩一圈拜下来,新娘子送的礼一份份送出去,别人的见面礼也一份份收进来,尤其是汪孚林和小北送的东西贵重丰厚,让叶钧耀那几个兄嫂全都看得直了眼睛。指甲盖大小的金累丝珍珠头冠,黄澄澄的赤金镶嵌红蓝宝石手镯,用的金子怕不得三四十两,外加一幅花好月圆的画,简直是好阔绰的出手!

即便是对于汪孚林明明考中了进士,却拖到现在还没授官,叶家的亲戚们心中都有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可是,汪孚林名声在外,又分明豪阔有钱,其伯父汪道昆至今还在兵部侍郎任上,谁也不敢得罪这一门亲戚。故而叶老太太只带汪孚林和小北,叶小胖和新妇去普陀山礼佛,其他人就算再妒忌,也只能背后嘀咕。这一趟普陀山之行顺顺当当,汪孚林还特意在岛上陪着叶老太太多住了两天,也算是完成自己当年乡试后答应小北却没做到的承诺。

在宁波总共盘桓了一个月,汪孚林方才带着小北预备回程。至于叶小胖就不能在外闲晃了,已经是秀才的他因为错过了之前在宁波府举办的科考,所以要参加今年的遗才试,看看能不能有幸参加今年浙江的乡试。而金宝因为之前是徽宁道案首,故而免试就能下秋闱,这倒让汪孚林省心不少,当然,这次多半只是下场感受个气氛,不求考中。秋枫则是同样要参加徽宁道科考,才能看看是否能有乡试的资格。故而,汪孚林少不得派随从把人先送回徽州府。

从宁波回程路上,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新昌,得知吕光午果然还没回来,而何心隐则是去了南方讲学,扑了个空的他只好怏怏回乡。这一来一去,他和小北再回到徽州府,已经是五月末的事情了。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家里等着他的不止是二老、舅舅吴天保和汪元莞汪小妹以及姐夫妹夫,还有科考告捷的秋枫,正努力准备乡试的金宝,还有朝廷姗姗来迟的任命。

毕竟,明朝和唐朝不一样,寻常新进士并不用守选三年,大多是当年榜下即用,拖到第二年就已经算得上迟缓,可以补偿性地给一个好官了,更何况他这已经是拖到了第三年?

看到那父母和一大堆亲友那脸色微妙的样子,刚刚回到家的汪孚林不禁心里发毛:“到底是什么任命,直说就是,总不成让我去广西又或者贵州当县令吧?真要是那样也没什么可怕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算是久任法,不就是熬六年吗?”

“你又不是犯了过错,又不是三甲吊榜尾,朝廷任命怎至于这么离谱?”汪道蕴被汪孚林这口气给噎得胸闷,好半晌才将吏部公文给递了过去,“你自己看!”

当汪孚林看到那任命的具体内容时,他方才明白,为何家里竟然汇聚了那么一大堆人。因为那行文简练的吏部文书上,赫然是派了他广东巡按御史!他都说了不去都察院,谁出的主意派他一个巡按御史?这任命太不合情理了,大明有过这么年轻的巡按御史吗,巡按御史是派给新进士当的官吗?而且看这期限只剩下大概二十天了,他得怎么紧赶慢赶,才不至于赶上赴任的最后期限?

至于这些亲友团,大概生怕他看到那任命之后,会直接使性子说不去,又出什么幺蛾子,这才齐齐在家守着!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问道:“伯父呢?这么大事情,他就没捎个信过来?”

“当然捎了。”

这一次,换成吴天保把汪道昆那封信给递过来。汪孚林接了在手,却发现那信封上指名是给自己的,而且还未拆封。虽说很好奇汪道蕴和这些亲友们是怎么忍住没偷看的,他还是第一时间三下五除二拆开信封拿出信笺,迅速扫了一眼。可当看明白信上的大意,他就差点没背过气去。

却原来广东巡按御史一年任期将满,正值粤西瑶民再度揭竿而起,朝廷正命两广总督凌云翼准备用兵,所以要在十府加派军饷,因此他这个巡按御史除了监察十府官员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大职责,那就是监督这笔军饷的征派和使用,同时协助两广总督,尽快把这一次的瑶民起事给扑灭下去!如何征派军饷的同时,又不激起民怨民变,这就是他这个巡按御史需要考量的问题了。

他就知道这看似破格提拔的巡按御史绝对没好事!

第十卷 十府巡按

第六五九章 新官上任

巡按御史这份工作,有明一代,很少直接派给新进士,大多数时候,巡按御史都是政绩拔尖进士的第二任官,成绩斐然举人的第三任官,也就是说至少出仕之后三年六年才能当上。这还得是朝中有人赏识提拔的情况下。原因很简单,巡按御史位卑权重,相比在两京都察院的那些监察御史,地位超然,否则又怎么会有戏文中手拿尚方宝剑,贪官污吏望而生畏的八府巡按这一说?

而对于眼下的汪孚林来说,他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如今竟不止八府,而是十府巡按——因为广东布政司下辖潮州府、南雄府、惠州府、广州府、韶州府、肇庆府、高州府、雷州府、琼州府、廉州府。

在偌大的广东布政司,只有正七品的他头上没有直属上司,布政使按察使都管不着他,即便是两广总督,也只是名义上统属,能以都察院上宪的名义要求他配合工作,但却不能以上司的身份过分颐指气使。连布按两司都还要受到他的监察,下头广大知府知州和县令就更不用说了。因为所谓巡按,是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从刑名、钱粮、教化、仓库、学校……什么都管得着,简而言之就是缩小版钦差大臣。

不过,巡按御史权力固然很大,一任的时间却大多数很短。哪怕如今地方官推行久任法,巡按御史大多数时候却依旧一年轮换回朝,以免在地方作威作福,成为长长久久凌驾在地方官头上的老太爷。但总的来说,这样一份没有上司的好工作,是除却翰林院庶吉士之外,大多数进士梦寐以求的,而现在,这份工作便从天而降,砸在了早就表明心意不想进都察院的汪孚林脑袋上。

他倒是很想继续请辞,可住在府城的姐姐姐夫给他带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那就是南直隶巡按御史已经到了府城的察院,人家已经知道借口回乡养病的他一到徽州府之后,根本没有在家养病,而是东奔西走那点事了。换言之,要是他敢请辞,这谎言分分钟就要被戳破。更何况,上任是有期限的,徽州府距离广州可谓是万水千山,他再不启程误了日期,那就等着回头被某些摩拳擦掌的人们交相攻击治罪吧!

形势比人强,汪孚林权衡再三后,只能无奈接受了这个任命。他只是不想去都察院,广东却是早就想跑一趟的,毕竟,他对葡萄牙,也就是如今叫佛郎机的那帮红毛鬼子占的澳门感兴趣很久了。他紧急清点了一下人手,除了李二龙这些镖局中人之外,还带上了王思明。就连戚家军老卒替他训练的徽州府米业行会总仓那批仓勇里,他也还调了四个人。

除此之外,他对歙县衙门三班六房那几个头头脑脑言语了一声,让他们从自家子侄当中挑识字,却还没空缺补吏员的,就这样又雇了四个亲随。此行广东山高路远,再说人生地不熟,文武两方面多带点人总是没错的。

至于小北,尽管汪道蕴和吴氏都希望他带着一块去,夫妻俩赶紧努力一下,好生个一儿半女,但巡按御史不比别的官员,原则上不允许带家眷。然而,夫妻俩到底没怎么分开过,而且汪孚林此行广东,还希望暗地里做点私活,所以,他还是吩咐小北等过一阵子风头小了,先把家中二老以及金宝秋枫给安顿好,再悄悄前往广东。

至于跟着小北的人,他嘱咐妻子叫上叶青龙,好好选个代理人随行,也好届时方便和佛郎机人接触,同时在那边铺开某些业务。为此,他让叶青龙抽调账面上的流动资金,自己先期兑了二百两黄金带在身上,又吩咐小北也多备银钱随身。做好这一切准备之后,他就立时动身了。

对于身处歙县的汪孚林来说,南下广东虽说路途遥远,但真正算起来,也就是相隔一个江西布政司。他这一行人西行经休宁、祁门进入江西饶州府,再从景德镇南下,经抚州府、建昌府、赣州府三府,最终从南安府进入了广东境内。由于带的随从多,又知道张居正早就开始整顿驿站,他反正不缺那点钱,因此根本不住驿站,只挑环境整洁的客栈旅舍投宿,就算是了解风土人情了。

几乎是从刚一入境抵达广东南雄府保昌县开始,每一个人就立刻体会到了那截然不同方言的洗礼。汪孚林由此想到当初自己在汪道昆家中负责接待客人时,曾经见过的前南海县令黄景其,那时候他还暗地腹诽对方到广东上任三年不学广府话,现在轮到他自己到广东来,简直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自己。唯一的优势在于,他在后世听粤语歌听多了,在广东又住过一年,学过粤语,日常会话绝对不成问题,可眼下却还得在随从面前装听不懂。

否则他怎么解释自己从来没上过广东,却能说粤语?

好在之前汪道蕴在接到吏部的任命之后,火速向各家打听,给汪孚林找了个熟悉广东,能说一口流利广府话的向导陈阿田。一进广东,之前显得很没有存在感的陈阿田便充分发挥了本事,无论投宿、打尖还是问路,全都靠的是此人,其他人都成了哑巴。在汪孚林的鼓励下,自他以下,每一个人都在向陈阿田学习粤语,也就是广府话,省得日后寸步难行。

这一日到了韶州府治曲江县城,客栈旅舍大多客满,还是陈阿田一问才得知明日恰逢岭北道科考,这也是最后一次科考,接下来便是广州城中的遗才试。曲江县城颇为繁华,客栈旅舍之类的也很多,可是各府县应考秀才加上家人随从汇聚,住的地方就不够了。

此时此刻,在好容易找到的一座客栈内安顿好的汪孚林等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和客栈空房一间不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却是桌子随便坐。明明是吃晚饭的时候,这里却不大见客人,分明都是应考秀才在房中准备最后冲刺。汪孚林正若有所思喝茶,一旁的李二龙就忍不住问道:“陈阿田,这曲江县瞧着也不小,而且之前入城的时候不是还说,曲江是广东通往江西和湖广两条官道的交汇处,怎么你之前说韶州府在整个广东十个府中,排名却很靠后?”

陈阿田从前跟着一位歙县徽商到广东跑过生意,现如今经人举荐跟了汪孚林这样一位巡按,他自然非常珍惜机会,哪怕问的人是李二龙不是汪孚林,他还是一五一十地说道,“广东十府,最富庶的自然是广州府,接下来的便是潮州府、高州府、肇庆府,惠州府,而琼州府和韶州府,那就得划归三流了。最穷的是廉州府、雷州府、南雄府。您觉得这曲江城繁华,等到了广州府,再对比一下咱们经过的南雄府,韶州府,那就知道高下了。”

“在咱们东南那些最大的府城,比如南京、杭州、绍兴、苏州,府城都是两县分治,这广州府也是,以归德门为界,西面是南海县,东面是番禺县。城外半里就是珠江,来来往往的船只绝不会比杭州少,据说多的时候能够有一两千条。当然,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今的广州比苏州杭州还是要差点儿,但也就是一点儿,可这儿常常会出现的佛郎机人,却是东南很少能看到的……”

汪孚林当然知道,广州在后世之所以能成为南海明珠,那也是靠着身为通商口岸的特殊优势。在如今这会儿,整个天下也就是福建漳州府月港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广州这边却因为邻近澳门,百商云集,因此只是稍稍略逊于苏杭,这就已经很难得了,要知道这会儿的上海还只是个小县城,深圳更还是渔村呢!所以,此时此刻李二龙赵三麻子等人饶有兴致向陈阿田问东问西,他就笑吟吟坐在那一边听一边喝茶,直到有几个差役进了客栈。

一看汪孚林这一行人的装扮,为首的就过来盘问,陈阿田这个“唯一”通粤语的自然赶紧上前应付。表面若无其事,实际上则是竖起耳朵听的汪孚林听着听着,大体听懂了他们的交谈内容,他就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你们不是来应考的秀才?提学大宗师说了,这一次来参加科考的秀才,整个岭北道有六七百人,客栈一定得先保障给秀才住,你们住就住了,若有童生没有宿处,你们得挤一挤腾地方给他们。”

“是是,我们也几住一晚上,明日就走。可明日就是科考的时间了,怎么会有秀才这么晚还没来?”

“岭北道那么大地方,那些住在村里的秀才只靠两条腿,说不定会晚到。总之,提学大宗师的吩咐,你们听着就是。”

大约是上峰紧急交待的事情,那差役急着又去对客栈掌柜吩咐了一遍,随即就匆匆走了。他这一走,汪孚林对那位尚未谋面的广东提学不禁有些好奇,至少,在道试之前还想着秀才住处问题,倒也难得。只不过,因为之前吏部公文送来的时候他还在宁波,耽搁的时间很不少,所以也没工夫在曲江多停留,访查访查这位提学大宗师的为人品行又或者学问。晚饭过后,他就早早睡下了。

直到次日清早起床,他方才得知昨夜无巧不巧真有个少年秀才投宿,李二龙等人睡眼惺忪让了一张床给他,但人天不亮就匆匆赶去韶州府学宫考试了。

既然是赶时间,而且过了韶州府,往南再走四百里就是广州,汪孚林也来不及过问这次科考的结果,带着人立刻启程,终于堪堪赶在限定日期前的倒数第二天,抵达了广州城,从北面大北门入了城直奔察院。因为巡按御史不像布按两司又或者知府县令有属官,而是和总督以及巡抚一样,全都是光杆司令一个,因此也就没有属官参见的那一套。汪孚林向前任巡按御史出示了吏部任命公文,两人交接了一应文书和大印,这座察院便算是换了新主人。

随着察院两个门子悄悄往各处送信,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上任的消息,自是光速向各大衙门散布了开来。

因为巡按御史的职责本来就是代天巡狩,所以广东境内十大府城治所全都设有察院,广州城内的这座察院只是规制上稍微气派一点而已,相比布政司、按察司、岭南道、广州府衙、南海以及番禹两县衙,那就显得很不起眼了,但这无损这座衙门主人对整个广东官场的影响力。从前广东设巡抚的时候,巡抚衙门也曾经设在广东,但自从隆庆年间裁减掉了这个职位之后,因为两广总督府在肇庆,巡按御史在广州就更无人可制了。

先头京师消息送来,上上下下没少打听这位新任巡按,得知汪孚林竟然初任官就是巡按御史,而伯父是兵部侍郎汪道昆,曾经有好些官员在疯狂腹诽,暗骂朝中大佬任人唯亲。等到有消息灵通的人挖出了汪孚林造成都察院大清洗的光辉战绩,那些议论声方才戛然而止。然而,眼见汪孚林上任期限进入倒计时,人却迟迟没来,联想到汪孚林之前力辞不去都察院,甚至为此告病归乡,还是有不少人认为汪孚林这次也会力辞不来。

可就在这期限将至的时候,人竟然偏偏来了!可广州大大小小的衙门中,就没有一个人了解这位新任巡按的脾气,再加上汪孚林那年纪摆在那,实在是年轻得过了分,谁都吃不准应该用什么样的规格,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这位新任巡按。到最后,还是广东布政司那边悄悄传话下来,道是不宴请,不拜见,不邀约,对这位新任巡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当不知道。毕竟,对方初来乍到,语言不通,怎也不至于立刻找茬。

这样的传话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大的震动。南海县衙中,县令赵海涛便没好气地骂道:“布政司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两位藩台是布政使,就算是巡按,要参劾他们那也得多多掂量掂量,可我一个小小县令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历来巡按御史下到各县巡视的时候,哪一次不是把下头撵得鸡飞狗跳,哪一个县令不是屁嗲屁颠把人当成菩萨一样供着,就怕被人参劾一个不称职?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就因为那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就不把人当回事?”

骂了好一阵子,赵海涛就对一旁若有所思的师爷问道:“那按察司那边呢,就没一句话?”

“按察司那边,东翁也是知道的,臬台大人那脾气不是一点点耿介……他说,等着新巡按去找他。”

赵海涛登时目瞪口呆。良久,他才以手击额,唉声叹气地说道:“府尊呢?”

“府尊去越秀山的濂溪书院了,之前不是说龙溪先生到濂溪书院来讲课了吗?”

赵海涛这才想起还有王畿跑到广州濂溪书院来讲学这一茬,不由得呻吟了一声。朝中首辅都已经整饬学政,要禁天下书院以及讲学了,怎么下头这么多官员还一点危机感都没有?难不成只有他这个县令方才杞人忧天不成?

第六六零章 蹭饭

新官上任三把火,无论后世还是今朝,大抵雄心壮志的官员都会遵循这样一个原则。而对汪孚林来说,因为之前没有准备,根本不知道朝廷在拖了两年之后突然派他广东巡按御史,一路行来又赶时间,所以他可以说是完全不了解广东这边官场是个什么情况,就匆匆跑来上任了。在立足未稳的情况下,他并不准备轻举妄动,拿谁立威树典型。哪怕他这个巡按御史到任之后四处静悄悄,各处官衙连个接风宴都没有,他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而三天下来,在陈阿田带着李二龙等人四处打探之后,他的面前就摆上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广东官场图。因为巡按御史不止管文官,就连广东总兵以及参将以下的武将也全都在监察之列,故而这张名单文武分明,从两广总督到不入流的杂流,应有尽有。非常难得的是,汪孚林竟然从中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此时,在广东按察使的名字下头重重掐了一笔之后,他就笑着站起身来。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走,去拜会一下咱们广东按察司的臬台大人。”

各自官衙所用的门子,因习俗而略有不同,有的是真把门子当门房用,但也有的地方是把门子当成官员的亲随使唤,甚至也有不能带家眷的官员明面上挑选清秀少年做门子,实则把人当成娈童。这其中,东南以及福建广东之地,这种习俗尤其风行。汪孚林上任之后足不出户,也并没有更换前任时的两个门子,但却把原本当成亲随的他们差遣去前头当门房,同时又把王思明也打发了过去揽总,于是这小小的察院,门房上竟是有了三个人。

此时出门,汪孚林对王思明特意嘱咐,若有人来,语言不通听不懂人家说什么没关系,但务必请人留下姓名来历,如之前在汪家一样,每天誊写访客簿。王思明连声答应,等送走了汪孚林一行,他就立刻在门房屋子里摊开纸笔,端端正正地写上了今天的日期。他已经学了将近一年读写,头上那原本的大半边秃瓢也已经蓄了头发,虽说还不算很长,但看上去已经和大多数中原人没有区别。再加上见他竟会写字,两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门子不禁都凑了上来。

门子本是夫役的一种,一年工钱二两银子,看似微薄,但真要是充当官员亲随,又或者是更近一步,自然额外打赏丰厚,而就算是当门房,因为官衙门前求见的大多不会吝啬门包,也同样所得不菲,因此这样的卑贱职司,反而是不少寻常人家抢着把子侄送来,名额往往还要靠贿赂县衙吏房。如今察院这两个门子伺候过前头那位巡按御史,却只是随侍出门,书房从来进不去,斗大的字不认得一箩筐,故而看着看着,他们都露出了殷羡的表情。

虽说广东通行的是广府话,但他们近身伺候官员,当然会说官话,此时其中一个年少的就试探道:“王大哥跟咱们老爷多久了,这读写哪学的?”

王思明从前在建州伺候过王杲,跟着汪孚林之后,又在关外经历了那样险恶的一场搏杀,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年少老实。但别人问的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他放下笔后就开口说道:“我跟了公子大概一年半,读写都是公子身边人教的,有时候公子自己也教。”

听说汪孚林竟然还会教身边人读写,两个门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全都吃了一惊,可他们被放在察院两年,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别家眼线,当然知道再问下去恐怕会招人怀疑。因此,他们便改换方式套起了近乎。奈何问十句,王思明答一句,到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徒劳无益的试探。

而另一边,汪孚林则是刚刚来到按察司门前。这里是位于北面的广州旧城西北角,门前那条路被人称之为臬司街,也许是因为主管刑名的关系,并没有多少游街串巷的小商小贩,整条路连带着建筑给人的感觉是肃穆中带着几分阴森,访客也寥寥无几。当汪孚林到门前递上帖子的时候,门房先是有些懒洋洋,等看清楚落款,他颇为震惊地往汪孚林脸上多瞅了几眼,随即立时陪笑道:“还请汪爷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通报臬台大人!”

见人拔腿就往里跑,汪孚林便透过大门口打量着这座已经有两百年历史的按察司衙门。作为主管一省司法的要地,按察司曾经和布政司以及都司并称为三司,而后都司因为总兵的崛起,职权渐渐大为不如,布政司和按察司虽有总督巡抚制约,却始终还保持着相应的独立性,但布政使按察使转入朝中任官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往往也就是在地方上兜兜转转,如果没有朝中的有力援手,最后成为督抚的机会都不大,也就是各处平调,最终在任上致仕。

所以,他认得的那位故人能够在几年时间里,从知府跃升为一省的按察司主官,那就已经算是升迁步伐超级快了。

“汪爷,臬台大人有请。”

随着那门房出来的,是一个亲随打扮的中年人,汪孚林乍一看就觉得有些眼熟,在脑海中一搜寻,可不就是当初打着灯笼半夜三更来接他的那位?随同对方一路入内,他就笑道:“一次两次都是你来迎我,倒是巧了。你家老爷还是从前那样耿介孤直,谁都不买账的脾气?”

那中年人听到汪孚林这么问,不由得苦笑了起来:“汪爷和老爷也是打过交道的,您说得一点都不错。听说汪爷这次出任广东巡按御史,小的早就对老爷婉转提过,不如请了汪爷过府叙话,可老爷说,私谊是私谊,公事是公事,他又没有什么要请托的事情,拉交情干什么?再说,听到布政司那边传来的话之后,老爷把人顶了回去,但自己还是牛脾气犯了,说是等您上门兴师问罪。”

“你家老爷就是有什么事便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该拉关系的时候却又拼命往后退,这脾气居然能升到按察使,他老人家真是好运气。”汪孚林说到这儿,突然开口问道,“你可知道,从前的杭州府推官黄龙黄前辈,北新关户部分司主事朱擢朱前辈,现在调到哪里去了?”

原来,如今的广东按察使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的杭州知府凃渊!

“汪爷不知道吗?黄大人之前推官任满后,先是调任监察御史,而后升任甘肃巡按御史,算是和您同衙为官。倒是朱主事离任之后,调去了南京户部任员外郎,但没到半年就惹上了什么事,竟是被黜落到湖广为同知。这算得上是奇耻大辱,就不知道他会不会愤而辞官。”

汪孚林先前到杭州时,也就此问过税关镇守太监张宁,张宁只提到朱擢调任南京,但之前他去南京却又不曾听说六部有姓朱的官员,再加上急着回程,故而也只能先行放过,如今听说此事,他顿时大为嗟叹。当来到书房门口时,他见那亲随努了努嘴,就冲着其打了个手势,自己打起斑竹帘入内。

“好歹也是生死交情,我都到了广州,世伯竟然连捎个口信都没有,难道身为先来的地主,请一顿饭都吝啬不成?”

凃渊原本装模作样在书桌后头看书,见汪孚林进来之后熟门熟路在书架上四处瞟,随即又说出了这样的话,他顿时就装不下去了。丢下那一卷半晌没翻上一页的书,他就没好气地说道:“你在辽东和京师先后闹了个天翻地覆,还自诩为灾星,现如今又上了广东来,谁不担心你这个灾星又来找茬?你都说了抵死不去都察院,这次怎么又反悔?南明也是的,自己就在京师,这种事情他就不知道操作一下,知不知道这对你的名声有多要紧?”

这位还真是始终如一,面冷脸利嘴却热心的好人啊!

汪孚林知道凃渊和汪道昆尽管不像是和王世贞的交情,和张居正的联系,但也确实不比寻常科场同年,这番话更不是按察使对巡按御史说的,而是长辈对晚辈说的。于是,他乖乖等到凃渊说完,这才无奈地说道:“吏部公文上,给我上任的期限是两个月,但之前我送妻弟去宁波成婚,陪着内子的老祖母去了一趟普陀山,而后又在新昌访友,到回乡的时候,期限已经只剩下二十日了。如果我在京师,当然可以上书请辞,但在徽州却着实没办法。”

见凃渊一怔之后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凃渊肯定是接受了自己的这个理由,当下就又笑吟吟地说:“只不过,世伯说我在辽东和京师先后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似乎不大准确,我当初头一次到杭州,还不是卷到了北新关之乱那样天大的事情里?去汉口也不太平,去宁波碰到岳父家里争产,在徽州那就更不用说了,坐在家里还遇到巨盗,去扬州则是水灾……就这次从京师回乡养病,还遇到徽州夏税丝绢纷争陡然爆发。我又不是想当灾星,我也是没办法。”

这一次,凃渊着实给气乐了。有心骂两句吧,他和汪孚林其实真没那么亲近的关系,之前在杭州的时候,还是人家主动帮忙,甘冒奇险陪自己走了一趟北新关,说实话只有他欠汪孚林的,人家可没欠他什么。于是,他只能一推扶手站起身来,沉着脸说道:“行了,既然你刚刚说我连请你吃一顿都不肯,那这欠下的接风宴,我补你一顿。我到广州上任这一年多,倒是对这广州城内各种馆子有些心得,想来也能满足你这吃货。”

汪孚林顿时喜笑颜开,一点都不介意凃渊拆穿自己这吃货本色。广州在后世就是美食之都,且不提粤菜,光是各种广式点心就让他食指大动,之前那三天他人老老实实呆在察院中,可下头那些人却没少搜罗各色小吃带回来,最近还在商量请个厨子,但这毕竟和真正饕客带路下馆子不同。于是,他立刻迫不及待地说道:“那就请世伯带路了。”

即便汪孚林摆明了不谈公事,完全是晚辈来拜访长辈蹭饭,凃渊想想今天是休沐,即便眼下尚未到晚饭的时候,他还是换上便装,带上汪孚林安步当车地去了自己常来常往,距离按察司足有三条街的一家小馆子。尽管如今尚未到吃饭的时候,小小的馆子里却人头攒动,凃渊和汪孚林和几个随从分开来,装作是互不认识的两拨人,等两张空桌子却用了两刻钟。当众人最终坐下来的时候,跟着汪孚林来的陈阿田看凃渊的目光便多了几分佩服。

那可是按察使,堂堂正三品高官,竟然到这种地方吃饭,还愿意等位子!

而凃渊落座之后,点菜却是一口娴熟的广府话,跑堂伙计也显然与其很熟稔,汪孚林大略能够分辨出,好像叫的是亚公。别看是小馆子,一道盐焗鸡,一道烧鹅,一道烤乳猪,这烧味三盘率先上来,汪孚林顿时食指大动,当下大快朵颐了起来。而与此同时,店堂中那一片喧闹的声音,几乎无一例外全都是粤地之音,便如同一道铜墙铁壁,将本地人和外地人分得清清楚楚。

“既然来了,记得回头一定要把广府话学会,否则,你这个巡按御史下去就是聋子。”

听到凃渊这压低声音的话,原本正埋头大吃大嚼的汪孚林便抬头笑了笑,很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知。”

尽管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凃渊却发现这赫然是纯正的广府话,不禁挑了挑眉,却只见汪孚林用手悄悄一指相邻几张桌子上,和凃渊的两个随从以及赵三麻子坐在一块的陈阿田:“我早就知道广东不说官话,特地带着精通本地语言的人呢。一路上随便学了点,只要加点劲学,顶多一个月,我应该就不是聋子了。”

凃渊这才点了点头,等到自己点的其他几道菜也一一上来,他正打算再提醒一下别的,却冷不防汪孚林开口问道:“世伯,我打听一件事,如今这广州城里可有吃早茶的地方?”

“早茶?什么早茶?早起到茶馆喝茶?哪有那么多人有这闲工夫!你当初在杭州就折腾出一个楼外楼了,别到了广东之后还一个劲只想着吃!”

敢情这年头还没有早茶的习惯啊!汪孚林压根没有把凃渊的训斥往心里去,当下一面吃一面寻思着,要不要把这个风气带起来。就在凃渊气恼于鸡同鸭讲,自己唾沫星子乱飞,汪孚林却当耳旁风的时候,冷不丁门外传来了他非常熟悉的三个字。

“冤枉哩!”

第六六一章 热心臬台,拜见总督

尽管三个字的发音和官话大有区别,勉强要注音的话,大概是云翁哩,但汪孚林还是听明白了。

是他的行踪暴露,别人故意为之,还是纯粹凑巧?

汪孚林很好奇地放下了筷子,却发现凃渊皱了皱眉,却还在那自顾自继续吃,而整座小馆子却是从最初的喧闹吵嚷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当然,各种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是少不了的。而他竖起耳朵,悄悄偷听相邻桌子上那些食客的对话。虽说人家声音轻,语速快,但他还是大体听懂了大意。

“又来了?”

“这馆子生意好,除了东西好吃,还不是因为一年前有人在外头哭天抢地诉冤,没几天按察司就行文南海县衙,把案子给重新审了,还了公道。”

“是啊是啊,最多的时候每天闹几回,后来因为按察司狠狠整饬了几个没事喊冤的,现在才少了,但每个月三五回总是有的。”

“虽说不是每桩案子都能推翻重来,但大多数都能求个公道。因为这馆子太出名了,都不用按察司出面,府衙县衙常年都有人蹲在这。”

“最初还有差役围追堵截不让人上这里来,可据说是被按察司抓到狠狠捯饬了一顿,后来县尊府尊都学乖了。听说按察司里的大人物常常光顾这里。”

听到这里,汪孚林忍不住侧头去看凃渊,却只见这位一身便装无人认得的臬台稳坐钓鱼台,仿佛丝毫没听见那些议论似的,自顾自品尝美味,至于是不是分心听外头那喊冤之后哭诉案情的声音,那就很难说了。反正他听下来,外头那喊冤的妇人无非是哭诉孀居之后,孤儿寡母被族亲欺负,侵夺家产那点事。这颠来倒去大概是说了两三遍,人方才走了,店堂中顿时恢复了起初的喧哗,但一个个食客全都在兴奋地猜测此事是否会有转机,甚至还有人打赌。

汪孚林听懂了,赵三麻子在陈阿田的解说下也听明白了怎么回事,少不得也是眼神古怪地偷看凃渊。凃渊那两个随从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自家老爷就是那脾气,他们谁也不敢多提半个字,只能闷头苦吃。

就在汪孚林打算拿着刚刚那桩喊冤的事情打趣凃渊几句的时候,突然就只见跑堂的伙计满脸歉意领着两个年轻人过来,却是因为满店这么多食客,就只他们两人一桌,还有空位,正好这新来的也只有两位客人,因此想要拼个桌子。然而,两个年轻人看到汪孚林和凃渊只不过一老一少两个人,桌子上却琳琅满目摆满了碗碟,三道烧味,三道菜蔬,四个点心,摆锝满满当当,他们就算坐下点菜,只怕桌子上也摆不下,顿时有些尴尬。

其中年少的那个就拽了拽年长那个的袖子,低声说道:“哥,不如今天还是算了吧?吃这一顿也挺贵的。”

“书院难得放假,说好请你到广州城中打打牙祭解馋,再到外头等一会儿就是了。就算之后怎么样不好说,节省的那点钱吃这顿饭却还够了。”

在整个店堂那么多人中,汪孚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熟悉的官话。他原本并不打算答话,反正凃渊说什么就是什么,眼下听了兄弟俩这谈话,他不由心中一动,却笑着也用官话说道:“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二位要是不嫌弃已经动过筷子,不妨坐下来一块享用美食如何?”

凃渊没想到汪孚林借着自己请客做人情,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可他也听到了刚刚他们的交谈,此时见两人中那个年方十六七的弟弟流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年长的那人则面露犹豫,他就笑着点头道:“你们是濂溪书院的吧?既然我这侄儿开口相邀了,你们不妨就坐下,不过添两双筷子的事。”

见人家叔侄俩热情相邀,再加上刚刚看到水牌上的那些菜价并不算便宜,弟弟便又拉了拉哥哥,兄弟俩最终连声道谢,还是一块坐了下来。至于伙计仿佛也对这种事司空见惯,笑着去添了两副碗筷来,随即就继续去忙活了。汪孚林饶有兴致地边吃边问,一如既往地巧妙从兄弟俩口中套着话。

虽说众人都是初识,凃渊这个老牌子进士早就丢了八股这块敲门砖,但毕竟学识资历还在,汪孚林又是走南闯北见识广阔,而且都是读书人兄弟俩很快就丢掉了在陌生人面前的局促。当然,这其中也有汪孚林殷勤劝酒,哄骗他们灌下了好几碗后劲颇足米酒的缘故。

原来,两人确实不是广东人,而是来自湖广武昌,哥哥叫陈洪昌,弟弟叫陈炳昌。兄弟俩大老远到广东濂溪书院求学,至今已经有两年了。别看兄弟俩大的那个二十岁,小的这个十七岁,却都是秀才,也算是少年才俊。

凃渊一听到两个年轻人都是秀才,当下便长辈意识发作,立刻问道:“濂溪书院可是广州排名第一的书院,你们今年可准备回乡参加乡试?”

“今年我和大哥没赶上科考,赶回去参加录遗又或者大收都恐怕来不及,而且湖广人多,虽比不得南直隶和浙江江西,可遗才试的人还是太多,要很侥幸才能拿到一个名额,就不打算回去了。其实,我们到濂溪书院已经两年了,过了七月就要搬出号舍,每月的月米也要减半。”说到这里,陈炳昌有些心情低落,随即喝了一口米酒,这才低声说道,“我和大哥说,不如我在广州城里找点事情做,或者去各隅社学帮忙,或去哪家店里写写算算,这样他在濂溪书院也能多读两年……”

“要去找事情做,那也是我这个大哥该去做的。爹娘都不在了,你就给我好好读书!”

“哥,那怎么行,从前在武昌参加岁考的时候,你可比我成绩好,差一点儿就能进廪生了!”

从兄弟俩渐生醉意后的争执中,汪孚林得知,原来,这年头那些私家书院固然也会和县学府学对生员提供廪米一样,对学生提供每个月一定的生活补助,但毕竟慕名想要进书院的人太多,尤其是濂溪书院这样的著名书院,所以不可能容留太多人长久呆着,号舍也不够住。两年之后,除非特别优异的学生可以多留两年,其他旧人的号舍就要腾出来给新人,而提供的粮米补助也会减半。

于是,这两兄弟因为期限已满,担心生活,所以相争不下,谁都想要退出之后全力保证另一个人的学业。

对此,凃渊也颇为感慨。可是,别看他是三品按察使,但家境平平,俸禄也只够开销,更要赡养在家乡的妻儿以及老母亲,要资助这兄弟俩读书着实有些吃力——就连他自己的随从,也是靠的是官府补贴的工食银,而且还在按察司后院开辟了两畦菜田种菜补贴家用。今天请汪孚林打牙祭,这顿饭开销了之后,他大概这个月都甭想再出来解馋了。

所以,这会儿他忍不住看向了汪孚林,却不想汪孚林正用手摩挲着下巴,似乎在打什么主意。这下子,他猛地想到汪孚林在杭州把为祸一方的打行给整合成了做正经事的镖局,顿时放下心来。

就连那些家伙,汪孚林都肯出手帮忙,这两个读书人,汪孚林总会帮点忙才是。

然而,一顿饭从头吃到尾,最终所有酒菜一扫而光,汪孚林却没提半个字,只是和陈家兄弟约好,来日去濂溪书院回访,这不禁让凃渊有些不大满意。而汪孚林当然看得出凃渊的想法,跟着这位按察使绕远路回按察司时,他就解释道;“不是我不愿意做好事,是眼下我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先头这广州地面大小官衙对我这般态度,天知道濂溪书院那些师生也会不会对我心存误解?反正他们兄弟还没到搬出来的最后期限,世伯你爱才,我又何尝不是?”

见凃渊脸色稍霁,汪孚林就笑着岔开话题道:“倒是世伯真真厉害,居然能把那家小饭馆给变成给人主持公道的地方。不过,您这老客成日里光顾,应该早就被人认了出来才对。”

“我是花了三个月磨练了一口广府话之后,这才去那儿的,再说又不是一开始就遇到这种事,当然没人怀疑我。再说了,我这身打扮也就顶多是个老夫子,如今的广州和苏杭都是一样的奢侈习气,官员富商不穿纻丝和纱罗之类的衣裳你都不好意思出门,丝绢则要次一等,寻常人家看衣裳认人,我又没钱天天去,谁能认得我?”

凃渊丝毫不在意地道明自己的清贫,见汪孚林满脸不好意思,他方才哂然笑道:“今天请你吃这一顿,我这一个月都没钱去了。”

“世伯您还真是……”汪孚林对凃渊这做派实在是无可奈何,等到两人绕了一个大圈子到了按察司后门,他便笑着拱拱手道,“下次我回请世伯就是。时候不早,再晚就要宵禁了,我先行告辞。”

按察司后门是按察使的官廨,凃渊清贫没几个仆人,这里也少有摊贩,两人之间这称呼一时半会还不至于传开,但新任巡按御史上任之后先去拜访按察使这个消息,仍然是如同一块石头投入了如同一片死水一般的广州官场,除了水花之外还激起了不小的涟漪。然而,按察司毕竟和布政司是平行的衙门,不相统属,用不着管布政司传的话,可广州知府和南海番禺两位县令那就进退两难了。还不等他们下定决心到底去不去拜见,却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新任广东巡按汪孚林已经不在广州城中那座察院了。

汪孚林拜访过凃渊这位当年在杭州结识的忘年交,他就懒得再呆在广州,应付其他大小官员,而是直接去了肇庆府的两广总督府,毕竟,汪道昆说过,他此来广东最大的职责,那就是因为瑶民之乱。说起来,如果他早一年来上任,那么这座总督府的主人便是殷正茂,他的同乡兼老前辈,也是汪道昆的同年。而如今殷正茂已经调任南京户部尚书,据说调入京师接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班的可能性很大,他上次去南京时还见过。

而如今的两广总督说来也巧,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凌云翼,一样是张居正和殷正茂汪道昆的同年。但据汪道昆那封信的大意来看,他这位伯父和某位凌总督却谈不上很大的交情,而且特意提醒凌云翼性子骄纵自负,不好相与。再者,巡按御史虽说位卑权重,与其他广东官员不可相提并论,说得不客气一点,朝中都是有人的,但行事若过分,得罪了督抚太深,一任过后随便拿个分守道分巡道安置了你,却是终生再没有进京为官的希望了。

然而,毕竟汪孚林不是广东官场上那些要看凌云翼脸色的下属,因此他到总督府大门口一递上拜帖,卫士立刻通报进去,不消一会儿,便有人迎了出来。广东巡抚早就被裁撤了,凌云翼这个两广总督当然是广东广西地面上最大的封疆大吏,官职的全名是,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道,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实际上也就是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实际上的职权无人能比。

其实单单从表示品级的右副都御史这个职衔来看,凌云翼的品级和大多数巡抚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仅仅是正三品。要知道汪道昆那时候巡抚湖广的时候,也同样从右佥都御史进为右副都御史。可在职权上,之前对付倭寇,现在对付瑶民叛乱的两广总督,却远远胜过湖广巡抚。

而此时此刻,出迎汪孚林的,是凌云翼身边一个幕僚,引路的时候却犹如闷嘴葫芦,一句多余的话没有,直到一座五楹重檐歇山顶的大堂外,他才躬身说道:“这是总督府的二堂,制台就在里头,大人请入内。”

汪孚林谢了一声,这才整理了一下衣冠径直进门。说是二堂,这座建筑已经可以当得上寻常五品官家中的正堂了。偌大的地方并未隔断,正中央摆着黄花梨八仙过海大屏风,前头是一张太师椅,上头坐着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人并不富态,而是有些干瘦,眼神中闪动着挑剔。太师椅左右却只有零零落落八张交椅,不设脚踏,而屋子东西两侧则是分头摆着满满当当的书架,正中央的墙壁上还挂着一把宝剑,乍一看去,颇有一种显摆文治武功的感觉。

虽说不知道这是殷正茂当初遗留下来的格局,还是凌云翼这新主人的设计,但汪孚林只瞅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随即趋前行礼道:“下官拜见制台。”

到这时候,他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巡按御史已经不那么排斥了。毕竟,就算是号称正二品的总兵,在总督面前,一样要屈膝!除了巡按御史这样一个位卑权重的官职,整个广东还有谁能够面见两广总督时免去这一跪,不用当磕头虫?

第六六二章 督按合流

天下各省,巡按御史总共是二十一人,其中南直隶三人,北直隶两人,宣大、辽东、甘肃各一人,其余十三布政司各一人,一般的情况是一年一轮换,但偶尔也会出现雷稽古这样先后两次巡按湖广的个别现象。而大多数巡按御史因为所怀使命,都是带着找茬挑刺的心理来的,故而和当地督抚乃至于地方官的关系都不会那么融洽。当然,朝廷也一直都在防止这种融洽,否则岂不是意味着整个省的官员上上下下沆瀣一气?

所以,就如同辽东巡抚张学颜和之前的辽东巡按御史刘台之间非常不合,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一样,两广总督凌云翼和前任广东巡按御史之间,也一样是极其合不来。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凌云翼觉得对方是个乳臭未干不到三十的毛头小子,可现如今一个调回去了,刚调来的一个竟然是更年轻的!

即便如此,这会儿凌云翼面对汪孚林的行礼,却还不得不干笑了一声:“免礼免礼,我和南明贤弟当年同科及第,没想到如今又要和他的侄儿同地为官,这缘分着实有些巧妙。贤侄你竟是初任官就是巡按御史,着实雏凤清于老凤声,前途不可限量!”

嘴里说着这话,凌云翼自己却知道,他释放的这点善意根本不是冲着汪道昆,甚至不是冲着汪道昆至交好友的谭纶,而是完完全全冲着当朝首辅张居正去的。他就不相信,如果不是张居正首肯,这么离谱的任命怎么可能通过!当然,相比之前那位履新之后都迟迟没来拜见过自己,又臭又硬的前任巡按御史,汪孚林毕竟是在上任之初就赶到肇庆见他来了,至少从表面上看比他的前任要知情识趣得多。

人家客气,汪孚林当然也投桃报李,落座之后少不得微笑着谦逊了一下:“制台威名赫赫,我从前也听伯父提过,不过始终缘悭一面,却没想到这次能够有缘在制台麾下为官,实在是荣幸之至……”他张口就来,接下来更是一口气奉承连连,给凌云翼送上了一堆高帽子。当然,这位两广总督的任官经历,他全都是从汪道昆的那封信上得知的,可在他的巧妙演绎下,变得仿佛是他真的对凌云翼仰慕万分似的。

即便是远在两广的凌云翼,也听说过汪孚林的某些光辉事迹,当然那些小事他不大了然,可在辽东引发的震荡,以及在京师作为导火索引燃了都察院大清洗这火药桶,他却还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汪孚林不像那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上来就横冲直撞,而是回应了他释放的善意,而且对他曲意奉承,他自然很满意。当这次没营养,纯粹是彼此试探的初步接触结束之后,他在心里对汪孚林就有了一个定位。

应该是大佬们曾经操持在手中的刀子而已。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能够有多大能耐?之前肯定是根据汪道昆这位伯父的交待去做事。像他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还没考中举人,哪里懂得什么世事险恶,汪孚林理应只是科场运气比较好而已!

如果汪孚林知道,就因为刚刚这些打太极的试探,凌云翼便用当初同样年纪的自己来衡量他,他绝对不会有什么想法。毕竟,巡按御史和督抚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着干的,能够降低一下自己在对手心目中的重要程度和威胁程度,他当然乐见其成。至于在凌云翼面前要放低一点身段,那又算什么?反正只要不用当磕头虫,说几句和软甚至谄媚一点的话,他完全没心理负担。

尽管殷正茂担任两广总督期间,也曾一直在用兵,但殷正茂最初的重任主要是在广西扑灭韦银豹等僮族,也就是后世称之为壮族的叛乱,以及对付从福建逃到广东的倭寇余孽,对泷水县罗旁山那些叛乱瑶民却只是小敲小打。毕竟这些地处两广边境的瑶民动不动就躲入深山,所谓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兵来我去,兵去我来,让官兵头疼到极点。

因而,直到完全抽出手来,从万历二年开始,殷正茂方才开始制定围剿罗旁山的计划,然而他和张居正关系密切,因为南京户部尚书出缺,立刻被调去填补这个空位,两广总督和扑灭罗旁山瑶乱这担子就落在了继任者凌云翼头上。

正因为如此,上任还没到一年的凌云翼先是整顿两广兵马,将客兵一一削减,同时调兵遣将,准备彻彻底底地围剿罗旁山。须知罗旁山瑶乱由来已久,不逊于赫赫有名的大藤峡瑶乱。终大明一世,瑶乱从来都是两广最大的军务之一。当年孝宗年间阁老丘濬就曾经用短短数字形容瑶乱之凶猛——广东十府残破者六!最夸张的时候,两广守臣全都因为瑶乱迟迟未平而待罪。所以,尽管凌云翼为人自负,却不会对这场从前任延续到自己的瑶乱等闲视之。

要知道,正因为粤西瑶乱越来越频繁,泷水县的汉民甚至纷纷出逃,瑶民趁机大占地盘,为了应付这种态势,嘉靖年间,原本位于广西梧州的两广总督府,如今也迁移到了毗邻泷水县的肇庆府。毕竟,肇庆府治所在的高要县距离广州城约摸只有一百五十里,距离泷水县也只有不到两百里,而泷水县再往西就是广西地界,正是控御两广的中心位置。而广东总兵驻扎在潮州府,更多时候负责的是海防,而不是防范内部叛乱。

和汪孚林初步接触之后,凌云翼便起身来到书房中的地图前,不厌其烦地对这位新任广东巡按御史一一解说自己的战略部署。对于这种自己专业之外的事情,汪孚林当然不会指手画脚,而是认认真真地听,同时也记在心里——这位两广总督会对他如此大费唇舌,不消说,那绝对不是因为他这个广东巡按御史位卑权重,而是因为指望他把这些禀报给张居正,禀报给兵部的关系,谁让兵部正副堂官全都算是他的长辈?

不得不说,嘉靖二十六年这一科的进士,实在是阵容颇为强大!

从凌云翼透露的军事部署中,汪孚林得知这位两广总督打算等到彻底剿灭叛乱瑶民之后,在泷水县加派防范兵力,同时将此地升格为直隶州的意图,他挑了挑眉,意识到这一点需要在给朝廷的奏报中着重点明,想了想就附和道:“泷水县升为直隶州,这确实是剿灭成功之后防微杜渐的最好方式。只不过,有道是恩威并济,如果我没猜错,制台一定也已经想好了如何施恩?”

凌云翼仿佛被搔到了痒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不错,瑶民穷困,从前又有贪官污吏横征暴敛,正好被其中某些人当成了一呼百应的借口。我拟上书撤销原本设在泷水县的税关,让瑶民能够直接从山中经水路运木材出来到肇庆府出卖,然后在端州城的江边再设立一个抽税的税关。就在这肇庆府,我两广总督的眼皮子底下,料想某些贪得无厌的人也不敢太猖狂!对了,我打算届时让惠州知府宋尧武协理军务,毕竟,之前他在南雄府通判任上就曾经办过舟船粮饷兵甲等,非常稳妥。”

汪孚林刚刚上任就来见凌云翼,对于广东这些官员也就是了解一个名字,哪知道宋尧武是何方神圣?但是,从凌云翼的话里,他还是获得了非常重要的信息。凌云翼上任至今这才多久?能够在其上任之初只不过是区区南雄府通判,而现在却已经是惠州知府的,不消说宋尧武必定是凌云翼赏识推荐的人。

“制台慧眼识珠人尽皆知,至于这施恩瑶民之举,更是绝妙。”汪孚林最希望的就是凌云翼把万事都设想周全,这协理军务的人选也用自己人,正好让这位十分信赖的惠州知府宋尧武去征派军饷,这样他就可以两手一摊,啥都不用管,正好省心省力。然而,就在他这样想得正美的时候,却没想到凌云翼突然开口说道:“贤侄可知道,之前两广的客兵,是从哪里来的?”

所谓客兵,指的就是从他处调来,非本籍的兵马。对于两广总督下辖的客兵,汪孚林微微一沉吟,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当年俞总兵曾经镇守广东,莫非是浙军?”

“不错。戚继光带出来的义乌兵善战,朝廷便从南到北,什么地方都用义乌兵,我承认义乌兵确实骁勇善战,然则客兵远来,粮饷耗费更多于本地土兵,再加上家眷不在,瑶乱又不是打倭寇,对他们来说谈不上保家卫国,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未免就有些懈怠。这些年客兵耗费军饷不计其数,所以我早已上疏朝廷加以裁撤。”

说到这里,凌云翼突然词锋一转道,“即便如此,单单肇庆府一地,每年为养兵支出的军费,便达到额外加派两万两。此次用兵,恐怕还要再加倍征派,小小一个肇庆府难以承受。我听说你年纪轻轻却有财神之名,这军饷征派一事,你可要多多担待。此次用兵在年末,朝廷固然有分拨一部分,但更多的还是要广东本地筹集。我预计这场仗至少要打三四个月,八月末夏税完征之时,加派的军费和粮草也要到位,此事你可有把握?”

狗屁的把握,我这个十府巡按本来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汪道昆竟然在私信上也提及军费之事,看来真是躲都躲不掉!

汪孚林腹中暗骂朝中大佬只要动动嘴皮子,自己却要跑断腿,一点都没有大包大揽的意思,很没有诚意地说:“我尽力。”

凌云翼也知道此事非比寻常,不好催逼过紧,正打算说届时会差遣惠州知府宋尧武一同办理,却不想汪孚林竟是把话题一下子岔开老远。

“凌制台可知道香山县内的濠镜?”

尽管对汪孚林的东拉西扯有些不满,但看在张居正和汪道昆的面子上,凌云翼还是没有发怒,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此乃粤东第一要害。”可下一刻,他却听到了一句让他有些难以置信的话。

“筹饷之事,如果我可以在濠镜用点小手段,不知道制台可能接受?”

凌云翼上任以来,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罗旁山的瑶乱上,但对于小小的濠镜关注仍然非同小可,毕竟,广东绝大部分官员的俸禄便来自于此。因此,他不由得眉头紧皱道:“年轻人不要只想着一鸣惊人,濠镜一地牵涉极广,岂是可以轻易触动的?”

“如果我在不使得濠镜生变的情况下,用一些小手段呢?”

尽管汪孚林笑得很从容,但凌云翼毕竟为官多年,却不会大意,当下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知道凌制台这里,存有广东众多衙门,包括濠镜在内的文书典籍,不知可否容我查阅五天?五天之后,我再将心头谋划禀告制台。”汪孚林见凌云翼紧皱的眉头没有丝毫舒展开来的迹象,他便很随便地拱了拱手说,“毕竟我是突如其来接到任命,匆匆来到广东的,对于上上下下全然不熟悉。若要担负制台给予的重任,不得不先知己知彼,还请制台成全。”

想到今天汪孚林给自己的第一印象颇为不错,言谈举止都比之前那个又臭又硬的巡按御史要让人舒服得多,再加上那背后的强硬后台,凌云翼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点头。毕竟,这在他眼中不是什么值得拒绝的大事,只不过,对于汪孚林刚刚突然抛出的那句话,他还是免不了有些好奇。

于是,接下来的五天里,汪孚林便是自始至终逗留在两广总督府。当这样一个消息传回广州城的时候,顿时在各大衙门引发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布政司压力最大。谁不知道,一旦总督和巡按御史沆瀣一气,这便意味着广东境内的所有大小官员全都必须俯首帖耳,否则,督宪合力的结果,铁板钉钉便是那位官员落马。因为想要打探汪孚林究竟是在总督府中做什么,肇庆府治所在的高要县前往广州城的官道上始终奔马信使不断。

当广州城中的人终于得知,汪孚林是泡在文书库里时,这一日,汪孚林终于是再度出现在了凌云翼的书房中,至于究竟谈了什么,却只有两个当事者本人知道,旁人再无一人知情。只不过,汪孚林眉飞色舞离开总督府的表情,却给了外人无限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