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小北说,现在定居澳门的佛郎机人,也就是葡萄牙人,约摸有两三千,而本土居民则是超过四五千,这些人中,有的是原本就定居在这里的渔民和农人,有的是进进出出的商人带来的。除了在葡萄牙人之前就定居在此的本地人之外,葡萄牙人因为付过租金,将将濠镜的其他土地视为己有,甚至还转租土地给不少商人开商号。而这笔五百两的租金,最开始被当时那个海道副使汪柏自己装进了腰包,后来继任的海道副使因为看到汪柏被人弹劾的下场,再次收钱时就声称这笔钱是县给朝廷的租金。虽说其个人操守算是保住了,却让葡萄牙人振振有词地从房客摇身一变成了二房东。

所以,莲花茎关闸的进出禁令,根本管不了那些从佛郎机人手中转手租下土地和商铺,干脆在澳门扎根下来的商人。不但如此,这些商人和市舶司以及守澳官勾结,号称三十六行,甚至直接参与到了商货估值纳税等环节。而所谓的三十六行只是一个统称,真正拥有绝对话事权的,大约有豪商二十余家。

昨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疲惫欲死,再加上小北直接塞了一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小册子过来,汪孚林根本没时间细想,现在回忆起来,他从三十六行头一个想起的就是清朝赫赫有名的广东十三行。尽管历史上的清朝广东十三行和如今的明朝广东三十六行也许并非全然一致,但显然,那种垄断贸易已经初具雏形了。不过,虽说小北亲眼看过亲耳听过,他还是准备凭着自己的眼睛再去看一看,这样才能下结论。

神清气爽地起床洗漱,更衣出门,等到汪孚林和其他人坐在前头大堂里的时候,最熟悉他的赵三麻子看着他那脸色,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公子瞧上去好像和前几天不一样。”

陈炳昌和汪孚林毕竟没那么熟,可这会儿听了赵三麻子的话,往其脸上使劲瞅了几眼,也忍不住附和道:“大哥确实看上去精神了很多。”

离家一个多月后,再次阴阳调和,哪里能不精神?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当然不会承认,当下岔开话题,催促众人用了早饭后,便收拾了行李以及马匹,跟着其他那些商人一块启程了。

这一次在香山县城停留的时间太短,所以他预备回程的时候再来见香山县令,现如今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惊动对方的打算。至于小北一行人身在何处,他在通关的时候左右扫了扫没见人,也就暂时先放下了。无论如何,以小北的警醒以及身手,再加上还带了随从,怎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吃了亏去。

澳门,也就是现在的濠镜,位于整个香山县东南角。从香山县城往濠镜,必经之路便是莲花茎关闸。这是万历二年为了禁绝佛郎机人进入内地,寻常商民擅自前往澳门,但同时也是为了扼住佛郎机人的补给而修建的。因为澳门多丘陵,种地更不如经商划算,就是当伙计也比种田挣得多,因而粮食几乎全都仰赖外部输入。可以说,在朝廷看来,万一佛郎机人不安分,只要关闸一封,海路一锁,直接封澳,断绝粮食补给,困也把人困死了。

但在汪孚林看来,佛郎机人有船,那就意味着机动性,凭着坚船利炮,整个海岸线可谓是任由他们驰骋,只要没有强大的海军,断绝补给这样的手段确实能有效一时,却不能有效一世。所以说,两边相安无事可谓是最好的结果了。

莲花茎关闸逢一六开启,这一天恰是七月初六,一大早出发的汪孚林混迹于浩浩荡荡的人群中,颇有一种后世排队通关去港澳的感觉。反正走得慢,他就索性低头看小北给他的那本笔记,不知不觉就沉迷了进去,只是机械地随着人流前进。所幸左右都是自己人,不虞被外人瞧见他在看什么。

在通过关闸时,就只见除却车马,络绎不绝的挑夫几乎将整条大路堵得严严实实。这其中,多半都是货物。关闸守卒盘查的时候漫不经心,哪怕拿不出引票的人,只要出钱贿赂,守卒那边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比如汪孚林手头拿的固然是两广总督凌云翼那边弄来的正规路引,陈炳昌却是南海县的东西,如果细究他们兄弟两个两道路引上的不同姓氏,详细盘查,必定会问出端倪来,但收了赵三麻子打赏的五两银子,守卒却一句都没多问。

对于守卒的玩忽职守,汪孚林也只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到从关闸出来,走过一段下坡路时,他就发觉,随着各种喧嚣和叫卖声赫然从前方传来,人员出现了很明显的分流,挑着担子的挑夫和雇请他们的商人大多仍是顺着大路往前走,而零零散散的人则是往山下西南面走。

原来,就在关闸西南面一片背阴向阳平地上,赫然有一座交易的大集市。大集市中除却很多大明衣冠的本地人,还能看到一些非常明显的西方人,但其中金发碧眼很少,多是黑发棕眼。

此时此刻,大龅牙立刻凑了过来。尽管昨天晚上在大堂中招人讥嘲,但他一大早起来就没事人似的,而且瞅准了汪孚林这个囊中多金的公子哥,一路上硬是主动凑过来,以资深者自居,就没听过套近乎,盘底细。

这会儿,他就殷勤地解释道:“每逢一六,关闸开门,濠镜那边的人就会出来采买,买菜蔬粮米的多是本地人,而小商人觉得到濠镜还有好几十里路,到了那边住宿吃喝都要钱,所以在这里等里头的佛郎机人出来买点货。当然,也有少数船上的佛郎机人会把东西带出来,到靠近关闸的地方看看能不能卖个高价。只不过,一般这里卖货卖不出价钱,买货则是买不到好东西,要想有大收获,就得直接到濠镜去,最好是码头,那地方最能卖出好价钱。”

“其实真正有实力的商人都不是走陆路,而是直接经由水路,如此既方便把那些佛郎机人需要的丝绸瓷器运过去,也方便把来自海外的新鲜玩意又或者宝石香料运到内陆,但那得把官府的关节完全打通才行。而走陆路的商人们,则大多都是咱们这样小打小闹。当然,无论陆路还是水路,香山县城都是必经之地,水路那些船大多都是停在海上,派小船去县城补给。陆路就是咱们这样走。总之,听我的没错,一定要去濠镜码头交易。”

汪孚林猜得出大龅牙是打着宰肥羊的主意,却装作毫无察觉,点点头后就笑道:“那就听黄老爷你的。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这些佛郎机人据说用的是他们那边的金银。我从前在家里问过,可那帮管事都敷衍我说,收来的金银都熔铸成咱们这边通用的银锭和银饼了,不知道他们的金银是什么样的?”

大龅牙巴不得汪孚林多吐露一点家中底细,此刻越发觉得这是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当下笑得两眼都放光了:“这还不容易,我给陈大公子开开眼。”

他从怀里掏出几块不规则的银块,递给汪孚林道:“佛郎机人的钱有好几种,其中一种是挺漂亮的,上头印了字,还有头像,我都藏在家里了,以后还能当传家宝。而这就是楔银,咱们大多都叫本洋,每一种重量都不同。你瞧瞧,这最大的一枚约摸是半两多,最小的也叫银毫子,还不到两分银子。”

汪孚林拿过大龅牙递来的那些不规则银块,掂了掂分量之后,知道不超过二两,就让赵三麻子拿了一块少说也有三四两重的银子作为交换。见大龅牙对于他的出手阔绰非常得意,眉开眼笑地回去和那几个小商人继续吹嘘,他这才低头打量起手头那些所谓的本洋。

他只会英文,对于什么法语、拉丁语、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都几乎不懂,而且这年头的英语恐怕还是比较古老的英语,和他那年头学的从词语到语法都不大相同,所以他压根不知道那几个字母怎么念,只能从字母拼音上连蒙带猜。

手头这些东西与其说是银币,还不如说是银块,四边不规则,两面不平整,刻的那些字母也不工整,很难分辨,但正面的盾徽和背面的十字却让他看出了几分端倪。他在后世收藏过比手头这两块更精美的银币,也同样在正面和背面有这样的十字和盾徽,据说是出自西班牙在墨西哥的造币厂,也就是说,这些葡萄牙的商人使用的很可能是西班牙银币。

既然他猜出是西班牙银币,接下来就容易多了,那块有半两重,标着8R的应该是八里亚尔,也就是一个比索。其他的按照重量和标注,是4里亚尔,2里亚尔以及一个里亚尔,至于轻如鹅毛的两枚,多半就是辅币了。可想而知,正因为大批银子通过这样的贸易大量输入明朝,方才会出现逐渐从原本的货币铜本位变成如今渐有银本位雏形的情况。否则,在这个原本缺银子的明朝,赋役折银是万万不可能施行的。

后世都说小小一个澳门,在明后期到末年,每年贸易额超过一百万两白银,甚至有说这个数字太过保守,单单葡萄牙运去日本的货值就不止一百万两白银,运去东南亚和本土贩卖的只会多,不会少,他倒要看看,澳门那边到底是怎样一个兴盛的情景!

第六七零章 西元1576年的澳门之行

如今是大明万历四年,换算成西元,恰是1576年。

大明在历经了嘉靖年间的倭寇肆虐,官场腐败,经济萧条之后,在隆庆皇帝在位的六年间终于得以休养生息,而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作为首辅执政,都一直在千方百计修补这艘已经露出腐朽之态的大船,使其重新稳定航行。所以,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如今仍然可以算得上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汪孚林记得,甚至有人把这段时期称之为隆万盛世,又或者隆万中兴。

而如今那些欧洲国家,又正是怎样的光景?托当初看大仲马小说走火入魔的福,汪孚林曾经去深入了解过这段时期的欧洲历史。

这个时候的法国,恰是瓦卢亚王朝的最后余晖,正是大仲马亨利四世三部曲中所描绘的那个风起云涌大时代。信奉天主教的查理九世刚死,其弟亨利三世继位,玛戈王后还在和她的丈夫,现在的纳瓦拉国王,也就是以后从瓦卢亚王朝手中接过王位的法王亨利四世貌合神离。这时候的亨利四世还根本看不出多少明君资质,新旧教徒的三十年宗教战争正处于不可调和状态,世人也都认为这种矛盾无可救药,谁都不会想到亨利四世即位后发布南特敕令,其子路易十三的首相黎塞留主教更是即将把波旁王朝,把法国带上欧洲霸主之路。但在现在这段时间,身处泥潭的法国根本就还无暇抽身他顾。

而这时候的西班牙,正迎来最鼎盛的时期。比英国更早的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已经诞生了,哈布斯堡家族的腓力二世统治着西班牙、尼德兰、西西里与那不勒斯、弗朗什孔泰、米兰及全部西属美洲和非洲殖民地。比他父亲查理五世,腓力二世虽说少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地利大公,德意志国王这三个称号——因为那属于他的叔叔斐迪南一世——不如父亲那样统治着当时最广阔的领土,但雄心勃勃的他正谋划着吞并葡萄牙,打造无敌舰队。

英国在位的则是那位名声如雷贯耳,即将打败无敌舰队的伊丽莎白一世。相比那位几乎没人听说过的年轻葡王,伊丽莎白一世登基已经十余年,初步稳定了局势,和苏格兰女王玛丽的僵持却还在继续,但这位女王如今已经声名鹊起,但在外人看来,英国看似还只是偏安一隅,不可能挑战西班牙的霸权。没有人会想到,后世把这位女王在位的时期称为英国的黄金时代。

至于葡萄牙的国王是年轻却神经质,没事去打摩洛哥以至于注定早死的塞巴斯蒂昂一世。在历史上只留下无嗣而被西班牙吞并,哪怕此后葡萄牙独立,王位也旁落到了本是私生子旁系的布拉干萨公爵一系。

可以说,大明朝如今这歌舞升平的盛世年间,正是欧洲诸多王朝变动最大,也是最好的机会,但汪孚林很清楚,前提是他最好能够学习一下包括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拉丁语、古英语在内的各种外语——考虑到这种超高难度,也可以考虑甄选可靠的外国人才为己用——同时在朝中取得稳固的地位,否则这种对外政策他完全插不上手。没人会觉得,这时候把几枚本洋当成石子一样放在右手掂量把玩的大明小官,正在打当今世上公认的几大强国的主意。

自从知道广东市舶司这个衙门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广州城,而不是在濠镜,也就是澳门这个泊口,同时也是真正交易的地方,汪孚林就没指望广东市舶司的工作效率。至于所谓的守澳官三套班子,提调、备倭和巡检司这三大武职衙门,他也从莲花茎关闸过关时的经历,就猜测那恐怕同样是样子货。果然,真正踏上这块土地,他就发现,尽管本土打扮的明人相当多,驻守明军也不少,但在那些手拿火枪,腰佩刀剑的葡萄牙人面前,压根不见明军的影子。

而那些很少有金发碧眼,大多数是黑发棕眼的葡萄牙军士中,有一些能够用磕磕绊绊的粤语和当地人讨价还价买卖东西,有一些自顾自用本国语言彼此说笑,但总体来说,街头的秩序还算良好。而另外一大风景就是,街头有零零散散一些穿着打扮很像是本土的明人,却手持圣经,挂着十字架的人。这些人几乎无一例外颇为和蔼,脸上笑容始终不断,不时还会拉人说些什么。

更让人惊讶的是,汪孚林还听到其中一个人口中说的分明是日语,也不知道是懂得日语的海商,又或者是真的日本人。对此情形,汪孚林可以断言这些人绝不是神父,毕竟,天主教的神父资格可不是那么容易授予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吸纳本土明人为神父,至于日本人那就更扯淡了。倒是如果那说日语的真是日本人,这些人是怎么到澳门来的,又是否在此长期居住,这也是一个得弄清楚的问题!

可就在他若有所思东看西看时,却没想到一个人笑容可掬挡在了他的面前:“今天望德圣母堂会举行盛大的礼拜,欢迎你们去沐浴主的荣光。”

汪孚林还来不及说话,手里就被人塞了一样东西,等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便发现那是一张简易地图,而那笑容可掬的家伙已经去别处分发这种小传单了。他想起后世发广告的架势,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可这时候,一直和他们这一行人一同行动的大龅牙凑了过来,看清楚那地图就嘿嘿笑了。

“陈大公子,这望德圣母堂我去过,其实就是一座又小又破的木头房子,后面还有麻风院,所以咱们都把那叫做疯王堂。可在佛郎机人当中却颇有名气,听说还是什么主教座堂。佛郎机人和我们的信的教不一样,咱们有的信佛,有的信道,但他们信的是什么圣父圣子。他们这里有一个贾主教,据说很有些权力,大多数佛郎机人每隔七天都会去做什么礼拜,还有不少明人也改信了这个教,甚至在跟着穿他们的衣服,学他们的语言。”

汪孚林知道,澳门确实曾经是西洋传教士的桥头堡,小北那笔记上也注明了,澳门主教叫做贾耐劳——当然这未必是人家的中文名字,很有可能只是音译——而且到澳门之后,建起了收容孤儿的仁慈堂和贫民医院,故而颇得人心。所以,大龅牙说有人开始信天主教,他还是非常警醒:“你知道有多少人改信他们的教义?”

“多少?顶多就几十个吧。咳,到这里的大多都是商人,要么就是像你们兄弟这样来凑热闹的,怎么会随随便便信这番邦的神灵?比如我,要让我信财神爷还差不多,番邦人那些叽里咕噜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信他们的神干什么?不过,去一趟望德圣母堂也不是没有好处,回头和那些佛郎机人交易的时候依样画葫芦念叨两句,讨个十字架比划两下,没准还能多赚点钱,去看看热闹也好。”

大龅牙这话不仅是对汪孚林说的,也是对同行其他人说的。他这一行人带着三辆骡车的货物,虽说急于出货,但因为大龅牙老马识途,众人就将信将疑听了他的。而汪孚林想想横竖无事,而且他对澳门那些传教士也颇感兴趣,干脆就跟着一块顺道去看看。有了大龅牙带路,那张简易地图也就派不上用场了,七拐八绕好一阵子,他就发现眼前豁然开朗,赫然是个大广场。

当然,广场是有,喷泉雕塑却没有。四周围商铺林立,而大龅牙却带着他们径直走向一座看上去并不是太起眼的木质建筑。听人一解释,他方才知道,那座和后世在澳门所见截然不同的木质建筑便是望德圣母堂,也就是现在的主教座堂。

当然,在历史上,因为后头那座麻风院的缘故,新的主教座堂很快在别的地方建起,但望德圣母堂依旧因为是澳门第一座教堂,所有主教上任都要到此领权杖。

这座望德圣母堂总共一层,完全是木结构,瞧不出多少西洋特色,反而很有中式建筑的特点,尤其是廊柱和门。而此时此刻,断断续续汇聚到这里的,大多都是所谓的佛郎机人,极少数的十几个是满脸虔诚,一看就是真正信众的明人,还有就是像他这样单纯来看热闹的商人在外张望。然而,他到门边数了一下人头,却发现里头虽说坐得满满当当,可到底位子就那么十几排。小北既然说澳门岛上定居的葡萄牙人足有数千,可怎么来做礼拜的总共也就是数百人?

要么就是这岛上还有不少其他的教堂,做礼拜还可以去别处,要么就是那些信奉天主教的信徒,真正的信仰也未必有多虔诚。前者的可能性很大,毕竟葡萄牙人扎根于此也已经二十多年了,多造几座教堂算什么。至于信仰不虔诚,那也是可能的,尤其是不远万里跑到澳门这种地方,重要的是赚钱,做礼拜这种事哪能每次一定就顾得上?

望德圣母堂中,那参差不齐的圣歌声传了出来,汪孚林心思却不在这里,一直在东张西望。直到大龅牙带着三个头一次来澳门的商人蹑手蹑脚深入其间之后,他也悄然尾随进入,却只是站在距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看着高台上那一身紫红色教袍的老者用抑扬顿挫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主持礼拜。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大龅牙那眼睛一直在四面八方乱瞟,仿佛在找寻着谁。想到本来就是这家伙建议到此看看的,他心中一动,当下又上前了几步。

当他看到大龅牙那目光落在一个地方时,便顺着看了过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就发现了那一张张外国人的脸中,竟是夹杂着一张有些印象的脸。那不是当初在普陀山上,张泰徵带过来的两个葡萄牙人之一吗?他可是还和他们做了一笔很大的生意,记得人好像是叫……塞巴斯蒂安·佛朗哥?

汪孚林正寻思着,大龅牙已经转身走了过来,却是带着之前那三个小商人,还冲着他打了个赶紧出门的手势。见此情景,他心下一动,悄然转身出门。果然,刚一出来,大龅牙就满脸堆笑地说:“陈大公子,之前那些拉人的,都是义务为望德圣母堂做事的本地信徒,可据说那位贾主教非常反对这样的传教。热闹看一看也就算了,濠镜住宿可是很贵的,大家早点交易也好早点回去,拖一天可得浪费不少钱!”

刚刚谁蛊惑人到这里来看热闹的,现如今又一个劲提醒耽搁一天要花很多钱?

汪孚林越发觉得这大龅牙有问题,但此时更重要的是看看这家伙究竟想干什么,因此他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也好,那就走吧!”

大龅牙见汪孚林同意了自己的提议,顿时眉开眼笑,却压根没去征求一旁的陈炳昌是什么意见。尽管汪孚林一早就说那是自己的弟弟,正儿八经的陈家二公子。他一早就看出随从等人全都唯汪孚林马首是瞻,陈炳昌根本没有什么发言权,心里断定那不是长幼有序,而是嫡庶尊卑有别。

从望德圣母堂再次出发的一路上,大龅牙一个劲吹嘘着码头上诸多船只停靠的盛景,说着自己和那位赛老爷的关系如何如何亲密。因为刚刚在望德圣母堂中看到的一幕,汪孚林不得不在心里猜测,这个说话天花乱坠的家伙是不是真的和自己认识的那个佛郎机人塞巴斯蒂安有什么牵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龅牙终于把一行人带到了东南面的码头,又点头哈腰地用谁都听不懂的语言和上前拦阻的卫兵说起了话。

汪孚林此时心里已经满是疑窦,等卫兵让路放行之后,他就故作好奇地对大龅牙问道:“黄老爷刚刚说的,就是佛郎机人的话?得空了能不能教教我?”

他不过是故意随口一问,大龅牙的脸色却僵了僵,随即就干笑道:“陈大公子哪里话,我可是常来常往濠镜交易的,一来二去就学会了,但也得下不少功夫。陈大公子您可是读书人,以后要做官的,这番商的话有什么好学的?真想要听明白,不是还有我居中翻译吗?”

大龅牙说到这里,突然瞟了一眼那些停满了码头的船只,就指着一条挂着鲜亮旗帜的六桅大船,满脸笑容地岔开话题说:“看,那条船叫做里斯本号,里斯本据说是佛郎机人的都城,就和咱们的京城一样。能够用都城来命名一条船,这可是天大的面子,我说的那位赛老爷就是这条船的船长,他姓佛朗哥,佛郎机人都叫他佛朗哥船长。据说他家中夫人的一个亲戚,那可是佛郎机人的国公,手底下千军万马,用咱们的话来说,那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小商人们抬头望去,发现大龅牙说的那条船真的是码头所有船舶中最大的,而自己要卖东西的就是这条船的船主,众人顿时欢欣鼓舞,全都认为能卖个好价钱。

当然,这绝不包括汪孚林。他一路走来就已经发现,之前望德圣母堂所在的区域是个很热闹的广场,根据布局来看,那里才应该是商业区。这码头绝非像大龅牙所说是什么交易区,泊船虽多,船头上也有留守的卫兵,但相对于之前经过的那些商业街,竟显得冷冷清清,除却他们这一行之外,更是基本上看不到明人。尽管他这辈子也不知道多少次行险,但此时还是第一时间对身边精通粤语的向导陈阿田低声嘱咐了几句。

听到汪孚林的吩咐,陈阿田警惕地往四下里一看,立刻点了点头,不动声色放慢马速落在后面,等到汪孚林等人继续前行后,他就悄然拨马往外跑去。

汪孚林看到人离开,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要是在这里栽了,传出去可是笑话。让陈阿田留个记号警示小北再去提调司,而他再留一会,闹明白这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之后,也可以趁机开溜了。

第六七一章 宰肥羊

大龅牙对汪孚林派人离开毫无所觉。眼见那条六桅大船里斯本号渐渐在望,他咧嘴一笑,随即将双手张开放在嘴边,先是发出一声呼哨,等到甲板上有人匆匆现身,扒着栏杆看了过来,他又跟着大声嚷嚷了一句,却不是粤语,而是和之前与卫兵交谈时类似的语言。

随着他的嚷嚷,之前那条六桅大船上,有好几个黑发棕眼的人出现在船头,也回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他们和大龅牙彼此交流了一阵子后,很快就有人顺着绳梯爬了下来。随着这大约七八个人下地,大龅牙屁颠屁颠迎上前去,叽里咕噜也不知道说了点什么,指指点点众人,那脸上满是谀笑。

汪孚林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葡萄牙语,但却觉察到大龅牙的外语说得很溜,和这些显然是外国人的家伙没有半点沟通障碍。而等到大龅牙说完之后,那些人便哄笑了一阵,须臾就往他们这边过来。为首一个四十开外,高大健硕,一头黑发却不像中国人那样乌黑,而是偏深棕色,眼睛也一样是棕色的,此时脸上还带着深深的笑意,容貌非常英俊,要是放在后世,绝对够格称得上葡萄牙美男。

汪孚林曾经去过葡萄牙和西班牙旅游,知道伊比利亚半岛那个地方不同于欧洲腹地的法国德国英国,因为曾经遭遇摩尔人入侵,血统不纯,金发碧眼在这两国之中也只是少数,反而是黑发棕目占据绝大多数,眼前这些人显然就是。然而,当他听到这葡萄牙中年美男笑着操着一口生硬的粤语说话时,他不由得挑了挑眉。

“欢迎各位来到里斯本号,只要带来的商品质量上乘,我不在乎价格!”

既然是会说粤语,刚刚却又和大龅牙嘀嘀咕咕用本国语言说话干什么?再加上大龅牙之前故意带着他们去望德圣母堂,又对他见过一面的那个塞巴斯蒂安·佛朗哥异常关注,看来,这家伙一路上总是以老马识途的姿态引导那些小商人,更对他大献殷勤,应该有问题!尤其是他听到大龅牙对他和其他人介绍那个葡萄牙美男的时候,他心里的怀疑已经达到了顶点。

“这位就是赛老爷,也是佛朗哥船长。”大龅牙却没看出来汪孚林那挑了挑眉的表情,介绍完人之后,他压根没给那些小商人们说话的机会,立时便殷勤地抢过了介绍货物的任务,“佛朗哥船长,我们这次带来交易的,是最好的丝绸,你看,整整有一车,还有这些瓷器,也是来自江西景德镇官窑的最佳货色……”

汪孚林之前就通过巧妙的沟通,提前看到过这些小商人带来交易的东西。对于这几年中在浙江南直隶到处跑,见惯苏杭那些最上等丝绸的他来说,这些人带的丝绸是中下等的白绢——当然,也不排除西方人更喜欢白绢,胜过那些色彩华丽的绸缎,但瓷器就是很明显的把素白胚运到广东进行再加工的东西了,和景德镇扯不上半点关系,虽说佛山镇的瓷器精品往往也都是这么再加工的,可更坑爹的是这些瓷器的工艺根本就不怎么样,毕竟他的察院之中,还有不少来自佛山镇出产的瓷器精品。

所以对大龅牙的胡吹,他根本就是嗤之以鼻。

然而,那佛朗哥船长一面听大龅牙介绍,一面示意下头的水手搬下箱子,然后不过粗粗检视了几样货品,就竖起了大拇指连声叫好,继而就开始一本正经和小商人们比划着那些形容数字的手势,赫然是开始讨价还价。三大车东西,在汪孚林粗粗估算下来,顶多总共就价值一两千银子左右的货值,大龅牙带来的三个小商人张口就是一万两。而在那个佛朗机船长连番讨价还价之后,价钱从一万两,九千两……渐渐被砍到了七千五百两,三个小商人却再也不肯松口了。

看到这样的情形,汪孚林才奇怪了起来。难不成大龅牙真的不是宰自己这些肥羊,而只是打算带着这些小商人,狠狠宰这些不知道东西好坏的佛郎机肥羊?而就在这时候,他身边也围上了几个水手。这些人似乎不像那个葡萄牙美男似的能用比较熟练的粤语和人交流,只是拿出各式各样的小东西,然后比划手势,充当翻译的却是那个大龅牙。

“这是满剌加那边特产的南海珍珠,做成耳环又或者手串是最好不过的。”

“这是玛瑙杯子,佛郎机那边是没什么能工巧匠,回头陈大公子到广州城里,找个人好好打磨打磨,也是一件上好的寿礼。”

“这些宝石您瞧中没有?别看现在瞧上去不怎么样,打磨切割之后,全都是一等一的上好货色,做嵌宝点翠的首饰最合适不过了。”

“这犀角也是南洋特产,尤其是这碧犀,听说能解百毒……咳,要是都看不中,船上还有西洋那边过来的上好香料,什么沉香、金银香、速香,应有尽有,不如陈大公子到船上去看吧?”

汪孚林一面漫不经心地挑选东西,问着价钱,一面又分心听着那边小商人们和佛朗哥船长的交谈,当发现那边价钱终于敲定,以七千二百两银子成交,但佛朗哥船长却让众人跟着他们一块登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以便于支付银子的时候,他登时心中一突。尤其是听到大龅牙也邀请自己上船去看什么香料,他心里立刻生出了清晰的一个念头。

显然,之前一切一切的铺垫,都是让他和这三个小商人一起上船!

他突然回头瞅了一眼陈炳昌,心不在焉地问道:“小弟,饿不饿?”

陈炳昌哪里料到汪孚林明明刚刚还在饶有兴致买东西,自己也被各式各样的珠玉犀角给引得眼花缭乱,却突然问自己这么一个问题。微微一愣之后,他本想回答无妨,可看到汪孚林那沉静不见底的幽深眼神,他立刻福至心灵地摸着肚子,有些心虚地答道:“大哥,我是有点饿了。”

“我想也是,一大早就出城赶到莲花茎关闸,出了关又匆匆到这里,这都已经午后申时了,天色不早了,我到现在都还只是路上吃了点干粮,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样,先去祭一下五脏庙,再过来挑选寿礼也不迟。黄老爷,多谢你带我拜了码头,回头我再过来挑东西,小弟,我们走。”

陈炳昌没想到汪孚林毫无征兆就要走,愣了一愣后方才赶紧去牵马。至于其他随从,那就更不会质疑汪孚林的话了,慌忙上马跟上。

面对这一幕,大龅牙黄天仁登时始料不及,上前又是劝说,又是阻拦,可禁不住汪孚林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甚至抱怨这辈子就没这么赶过路,现在累死了只想好好吃一顿,他根本拦不住。眼看这一路上好容易勾来的富家公子真的要走,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转过头来可怜巴巴看着那佛朗哥船长。

佛朗哥船长眉头皱了皱,随即热情地上前说道:“这位公子,船上还有更好的东西,不如先上船去看一看?而且,船上也有美酒佳肴,难道你认为我们不会款待贵客?”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饿着肚子谈不成生意。我知道你们的船在海上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当然会贮存很多食物,可是,我想吃的东西,你们船上肯定没有。比如说,我想吃新鲜虾胶,牛肉肠粉,盐焗鸡,烤乳猪,我在家里每天吃饭就不能少于十道菜,你们船上能立时三刻给我端上来?”汪孚林一副挑剔至极富家公子的模样,见佛朗哥船长被自己噎得一愣一愣的,他就打哈哈道,“总之,好东西给我留着,等我吃饱喝足了就来,到时候买个痛快!”

眼见得这一路上好容易勾来的富家公子就这么带着众人拨马扬长而去,大龅牙又看到佛郎机船长那脸色阴晴不定,他打了个寒噤,慌忙用葡萄牙语说道:“大人别担心,你领着他们上船交易,我这就去追。这家伙就是个没出过门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很好骗,我绝不会让送上门来的肥羊跑了!”

“明天就要开船了,只要今天收尾这件事做得好,我不会亏待了你。但要是出问题,你自己知道后果!”佛郎机船长狠狠瞪了大龅牙一眼,继而就低声说道,“不管这头肥羊是不是已经警觉,我都不想再看见他。我记得你说过在巡检司有门路,可以找个理由把人扣下来,那些巡检司肯定会很乐意有宰肥羊的机会。而作为弥补,你可以另外再带一头肥羊过来!”

“是是是!”大龅牙打了个寒噤,随即使劲擦了擦脑门子上细密的汗珠,点头哈腰陪笑道,“我保证巡检司一定会扣下他们,绝不会给大人带来麻烦。”

离开码头时,汪孚林再一次遇到了巡逻的卫兵,他故意装成浪荡公子哥似的,还摘下帽子行了个西洋式的礼节,又让赵三麻子丢了块银子过去,果然那些卫兵哄笑过后,根本没有留难他。由此,他更加断定,那个所谓佛朗哥船长的生财之道,也许只是自作主张的行为。

于是,汪孚林带着众人一出码头就加快了马速,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附近几条街上兜了个圈子,发现这里显然是葡萄牙船员宿舍之类的地方,商号以及客栈旅舍等等都很少。这时候,他略一踌躇,就对陈炳昌等人说道:“走吧,去望德圣母堂。”

陈炳昌简直已经糊涂了。虽说他确实并不饿,可是汪孚林打着要先去填肚子的借口离开码头,这时候又要去望德圣母堂这种几乎都是佛郎机人的地方,这算是怎么回事?虽说他和汪孚林并不是真的兄弟,此时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去望德圣母堂干什么?”

就连赵三麻子和刘勃封仲三个贴身随从兼护卫,往日绝不会质疑汪孚林的任何举动,可此刻赵三麻子也不由得开口问了一句:“公子,难不成是码头上那些番人有问题?”

“龅牙黄天仁在信口开河。那个自称佛朗机船长的看上去穿得体面,但应该不是什么船长,他手掌和指腹上的老茧厚得不正常,而且右肩明显和左肩有差异,这应该是经常升降船帆,拽拉缆绳以及其他重物操作留下的痕迹。而且照一般的逻辑来说,在海上漂泊时间长了,只要是地位高的人,停泊之后都不会乐意留在船上,而是会到陆地上去花天酒地。而且,你们都看到了,佛郎机人在这里盖了不少房子,开了很多旅馆,真正重要的人物,不可能住在船上。”

汪孚林当然不会说,他怀疑自己见过的,之前正在望德圣母堂中做礼拜的那位才是真正的佛朗哥船长,但眼下这些分析说出来,却也头头是道。

陈炳昌读书不少,可他到广东快两年了,濠镜却还是第一次来,此时听汪孚林这般说,他忍不住问道:“可这人为什么要冒充船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个自称佛朗机船长的明明会说广府话,可黄天仁最开始和他说的,却是佛郎机那边的语言,这就显然另有玄虚。而且,你没听到他们和那些小商人讨价还价,最终给了一个非常高的价钱之后,却又让人上船去交易?而且看到我对他们拿出来的东西都不满意,他们又想要蛊惑我上船去?你应该看到了,码头上除却少量佛郎机士兵,除却泊船以及船上的人之外,根本就没有明人出没,但那个黄天仁却带着我们径直到那边去交易,这种状况正常吗?”

陈炳昌这才猛地打了个激灵,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大哥是说他们想把人骗到船上劫财?”

“也许不止是劫财,还得再加上劫人!只有人和货物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时候人证物证都没有,就算家属到衙门报案,也只能以失踪论处。据我之前在总督府查阅到的那些文书,在佛郎机人出现之初,拐卖劫掠之风就相当盛行,后来是地方官府以及官兵一再打击,这才稍稍遏制了一些。”

陈炳昌顿时急了:“可我们这一走,其他人怎么办?我们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叫上……啊!”

直到这时候,陈炳昌才意识到,之前的处境其实非常危险。别说通知其他人,就算是他们流露出一丝一毫怀疑的意思,说不定就走不出那个码头了!

第六七二章 会晤主教

面对一张张心有余悸的脸,汪孚林少不得多解释两句:“我只是怀疑,并没有切切实实的证据,而且,这些人明明知道自己那些东西的货值,却依旧贪心不足蛇吞象,拼命开高价,就算我说船上恐怕有陷阱,他们会听我的?到时候只怕我们也一块陷进去了。”

赵三麻子对汪孚林素来信服,这会儿他不由得摸了摸脸上那道深深的刀疤,他方才开口建议道,“那不如先去巡检司报一声吧?”

“巡检司本来就是负责街面巡查和缉私,但那个黄天仁看上去显然不止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巡检司是真不知情,还是与佛郎机人有所勾结,那却很不好说。我提早一步就派陈阿田去提调司了,他懂粤语,又带着我的信物,交流不至于有问题。不过为了确证事情是否如我所想,我们先去望德圣母堂!我对陈阿田说过,让他去那里和我们会合。”

尽管汪孚林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去望德圣母堂,但疑惑归疑惑,知道兵贵神速,众人当下随着汪孚林调转马头,根据之前来时的方向寻了过去。当到了地方下马时,透过大门,众人能够看到里头已经空空荡荡,分明这时候礼拜已经结束了。

看了一眼面前这座不大起眼的望德圣母堂,汪孚林淡淡地对其他人解释道:“在这濠镜一亩三分地上,提调、备倭、巡检三司固然各司其职,但我偏偏不找他们,却要会一会天主教耶稣会的人。走吧,我们进去找这里的主人!”

别说陈炳昌满头雾水,就连跟着汪孚林多年的赵三麻子,也是满脸茫然。天主教?那是什么?还有什么耶稣,怎么从来没听过,是好吃的酥吗?

此时礼拜已经结束,望德圣母堂中已经只剩下两个黑袍司铎以及正中那个身穿紫红主教袍子的老者,正是主教贾耐劳。正如汪孚林之前猜测的那样,他的葡萄牙名是梅尔吉奥·卡内罗,贾耐劳三个字正是卡内罗的音译,比较符合明人的语言习惯。他自从来到澳门,并在澳门教区正式成立,成为主教之后,就默认了贾耐劳这个名字。此刻,看到汪孚林这一行人进来,他本能地审视了一下这一行人。

他在这里已经整整居住了八年,不但学会了粤语,也能说一口颇为像样的官话。正是在他到任之后,耶稣会建立起了培养传教士的圣保禄修院,开始进行中国化进程。发现来的这些人中,为首的那个虽说年轻,却自有一番卓尔不凡的气势,他立刻阻止了要上前喝问的两个司铎,非常和蔼地主动迎上前,用粤语问道:“万能的主保佑你们,请问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请问,是贾耐劳主教吧?”汪孚林没有回答,而是同样一个反问。见对方微微一愣后点了点头,他便直截了当地用官话说道,“我是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

贾耐劳登时一颗心猛地连跳数下,第一反应便是不可置信。

要知道,他是葡萄牙人,尽管来到澳门之后,这里已经完全安定了下来,可他也没少了解葡萄牙人到明朝那些年的历史。葡萄牙人自从来到明朝之后,先是硬碰硬,遭遇重挫后就开始用迂回接触的方式,最成功的一次甚至接触到了大明正德天子,但后来就因为皇位更迭而遭到排斥,那位曾经哄得正德皇帝心花怒放的葡萄牙人也被远远流放。此后,葡萄牙人伙同倭寇肆虐整个明朝东南以及南面沿海边境,但却在最终军事对决全面溃败。

正是在这样的教训之后,葡萄牙人才学乖了,用迂回手段租借了澳门,而且出兵帮明军打叛乱的水兵,帮明军铲除海盗,一副好帮手的模样。即便如此,他们也一度在澳门进行过挑衅和反扑,却又在明军压境的强大压力下再度缩了回去。而在一次次的失败前后,葡萄牙人没少和大明官员打交道。

而这每一次,都是他们通过中间人前去拜会,卑躬屈膝向那些官员表示臣服,同时送上大笔银两贿赂,但除却直管濠镜的香山县令,收受贿赂允许他们在此居留的海道副使汪柏,几乎没有高级官员在非冲突时期来见他们这些葡萄牙人!这八年他在积极学习粤语和官话的基础上,也对广东的地方官进行了深入了解,所以他当然知道广东巡按御史这六个字代表着什么。可以说,这是明朝皇帝放在广东的眼睛,是非常重要的官员!

然而,在紧急思量之后,贾耐劳还是决定,暂且有限度地相信对方的话:“请问大人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我奉朝廷之命前来看一看,濠镜的佛郎机人是否诚实守法,是否有拐带、欺骗、走私等等不法之事。”

贾耐劳到澳门的时候,葡萄牙人已经在一次一次遭到沉痛打击后彻底服软,至少在租金和税赋方面一直都是全额缴纳,再也没有拖欠,更不敢挑衅明朝官府的权威,所以他对于汪孚林此时的言语着实有些紧张。可以说,这个教区是他一手打造的,他当然不希望在自己手里覆灭,要知道,澳门教区是远东的桥头堡,负责的是中国、日本、朝鲜以及中南半岛的传教。这是耶稣会在远东拓展天主教信仰的中心,不容有半点闪失。

哪怕眼前的人可能是假冒的,他也不得不重视。而且,在和汪孚林这简短的对话中,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确确实实是一个来自中国上流社会的人,心里猛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要知道,他是带着传教的目的来到这里的,之所以能够得到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的任命,成为澳门主教,除却因为定居在这里的葡萄牙人越来越多,都是天主教徒,需要一个管理者,另一个重大的任务就是深入这个庞大国家的内陆,让更多的人都沐浴在天主的荣光下。而不是现在这样,根本无法通过莲花茎关闸,连广州城都进不去,新发展信教的人也始终只是原来澳门本地那些来自中下层的民众。

这些无知的信徒甚至会做出如同揽客似的在大街上招揽信徒的举动,让他非常难堪,严厉阻止了数次之后,反而有人退出教会,他只能姑且不管。

所以,面前这个哪怕未必真的是巡按御史,却显然出自上流社会,富裕家庭,具有良好教养的年轻人,却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个打入这个庞大帝国上层的希望。

“大人多虑了,我们每年一直都按时交纳租金和税金,听从管辖,奉公守法……”在一连串非常漂亮的官话之后,贾耐劳便冲着自己的两个心腹司铎使了个眼色,笑容可掬地请汪孚林进入自己的休息室详谈,而汪孚林也使了个眼色,先把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面。

在一番寒暄和试探之后,汪孚林就开口说道:“其实,我和佛郎机国也算是很有缘分。在四五年前,我曾经在普陀山遇到过两个佛郎机商人,而之前到望德圣母堂观摩礼拜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这位老相识。我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做……塞巴斯蒂安·佛朗哥?”

贾耐劳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很早就和葡萄牙人打过交道,而且还是在澳门葡人当中的这样一个名人,顿时眼睛一亮,立刻笑着说道:“大人说的是佛朗哥船长?那真的是太巧了,佛朗哥船长当年从这里满载而归回到葡萄牙之后,继承了他父亲的男爵爵位,而且他还有幸博得了布拉干萨公爵的青睐,迎娶了公爵的侄女,一位子爵千金,同时还赢得了一条新船,那就是里斯本号,码头上最大的那条船。他今天来做礼拜,正是为了明天临行前的准备。”

“佛朗哥船长?里斯本号?码头上最大的那条船?”汪孚林脸上却没有替老相识高兴的意思,突然站起身来。见贾耐劳颇有些意外,他就淡淡地说,“如果我的那位老相识,刚刚在这里做礼拜的是佛朗哥船长,那么,我刚刚跟着一批小商人去码头时,在码头上那条最大的船里斯本号下遇到的那个佛朗哥船长又是谁?要知道,有一个自称佛郎机船长的人出面和这些小商人接洽,愿意用高价买下他们的货物,又请他们上船交易!”

贾耐劳一下子明白了汪孚林的言下之意——那竟然是说,有人假借佛朗哥船长的名义骗人?

“看来,贾主教,我得告辞了。事关重大,我得先去一趟提调司,如果那三个小商人真的出现什么问题,我只怕就要去通知关闸把总了!”

贾耐劳当然知道,莲花茎关闸那边,驻扎着明军整整六百人,领队的是一个把总!可以说,自从万历二年,莲花茎关闸建成之后,在这里居住的葡萄牙人就受到了最严格的约束,稍有过分的举动就有可能遭到断粮以及大军压境的威胁。对于关闸每月只开六次,很多人都曾经抗争过,还有传教士试图说服守关的人,从而越过这道关闸进入广州城,但结果一点都不乐观。

如果里斯本号这样赫赫有名的船都闹出了劫财拐人的事件,那么接下来事情会闹得多大?

见汪孚林微微一颔首,随即转身就走,他在迅速考量之后,突然以和年纪绝不相同的敏捷追了上去:“大人,请等一等!”

汪孚林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就只听贾耐劳用非常礼貌的口吻说道:“大人,我们一向诚实守法,您遇到的应该是误会。不如我陪您去一趟码头?”

“不用贾耐劳主教操心了,根据大明的律例,凡在濠镜牵涉国人的案件,先由提调司解决,如果解决不了的,则是报由香山县衙管辖。”

“不不不,如果大人所说是真的,那么,我一定会让人抓出那个害群之马直接送到提调司去!”

一想到事情闹大的结果,恐怕是澳门再次成为孤立的小岛,而耶稣会前后这么多批人在澳门好不容易打下的传教基础也会受到严重影响,贾耐劳恨极了某些贪得无厌的家伙,连忙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当汪孚林终于有些动摇的时候,他立刻又抛出了另外一个理由。

“大人既然和里斯本号真正的船长塞巴斯蒂安·佛朗哥船长认识,那么正好。他之前从望德圣母堂离开之前,曾经对我说过,会去一家有名的酒馆喝一杯!我可以派人立刻请佛朗哥船长过来,由他带着大人去码头上,这样,一切就会水落石出,而犯罪的恶徒也会被绳之以法。”

“如果是那样就最好。否则,事情一旦闹大了,那结果怎样就很难说了。”

汪孚林这才转过身来,眼见贾耐劳快步出了休息室,而后用葡萄牙语飞快地对两个司铎嘱咐了几句,而他们飞快地出了门,他又发现陈炳昌那张脸绷得紧紧的,分明警惕性十足,不禁暗自莞尔。他什么也没有对自己的人多解释,用眼神让很不情愿的陈炳昌和其他人一道暂时继续在外等候,等到贾耐劳再次禁了休息室,又掩上了门,他方才好整以暇地问道:“我听说贵国船只遍游四海多年,到过很多地方,不知道是否能够看一看这天下其他国度的地图?”

贾耐劳本想在接下来等佛朗哥船长的这段时间里,随便找点什么话题胡扯一下,也好拖延时间,却没有想到汪孚林突然主动扯到这么一个话题。要知道,对于这年头的西方那些国家以及航海家来说,地图的珍贵不言而喻,对于某些人来说,一张珍贵的地图甚至可以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可是,相比深入中国进行传教的诱惑,以及此时面临的危机,他又觉得,地图的珍贵反而要往后靠了。

于是,只不过斟酌片刻,他就笑着点了点头:“还请大人稍等片刻。”

只用了不多久,贾耐劳便去而复返,手中却是捧着一个样式普通的木匣子。打开盖子,他郑重其事地从中取出一张羊皮纸在桌子上摊开,这才抬手示意汪孚林自行观赏。毕竟,看是一回事,复制又或者说重新依样画葫芦绘制一张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这完全是用葡萄牙语注释的地图,他很自信汪孚林不一会儿就会让自己进行解释说明。可须臾之后,他就看到汪孚林用一根手指指在其中一个位置上。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就是贾主教你的国家吧?”

第六七三章 信息不对称的优势

贾耐劳的目光随着汪孚林的手指,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半岛上,登时大吃一惊。然而,他毕竟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并没有那么容易就把这份惊讶露在脸上,而是故意若无其事地问道:“莫非是佛朗哥船长告诉大人的?”

“当然……不是。”汪孚林笑吟吟地挑了挑眉,见贾耐劳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动,他却没有说缘由,而是手指在一个个国家点过,这才开口问道,“贾主教,用你的语言,从前怎么称呼你出生的那个国家?”

“Portugal。”尽管不明其意,但贾耐劳还是非常谨慎地说道。

“光是听读音,仿佛和佛郎机三个字似乎完全搭不上边。”汪孚林微微一笑,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按照北方官话音译,似乎可以读成波尔杜葛尔,但按照翻译文字应该要做到信、达、雅这个规则,不得不说,波尔杜葛尔这五个字实在是拗口得很。不若按照粤语和闽南话的读音,翻译成葡萄牙,贾主教以为如何?”

葡萄怎么会有牙?

这恐怕是后世很多第一次接触到葡萄牙这个名字的小朋友最大的疑问,汪孚林却听人提起过,葡萄牙这个名字的由来,恰恰因为不是中国人自己翻译的,而是一个不懂北方官话,只懂闽南话的美国人如此翻的。然而,比起从前其他拗口难记的译名,葡萄牙三个字可谓是朗朗上口,一下子就取代了从前那些五花八门的译名。正因为如此,早已习惯了后世那些译名的汪孚林,这会儿借用这一张地图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无非便是正名。

正好趁机把欧洲那些国家的中文译名全都给定下来,省得日后听到大明版各国译名,他耳朵痒得难受!

如果换成是别的葡萄牙人,对于汪孚林这番话,也许只会单纯理解为汪孚林只是一时起意,但在精通神学,掌握英语、法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拉丁语,还能说一口不错的粤语和官话,只在汉字的阅读和书写上不大行的贾耐劳听来,却从中分辨出了一丝弦外之音。在澳门这么多年,他也接触过不少商人,这其中,甚至有因为逐利之心而不惜罔顾明朝的海禁,前往东南亚吕宋满剌加等地定居的,但很多人仍旧分不清他们这些欧洲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而面前这个明朝的官员,竟然能够在地图上准确地指出他的国家所在,而且分明是准备定下一个通用的译名,这岂不就和自己先前设想的一样,通过这样一个人楔入明朝内部是很有可能的?

因此,贾耐劳根本没去想葡萄有没有牙这种荒谬的问题,满脸欣悦地笑道:“好,非常好!这么多年来,我国和很多来自西方的国家一样,都被称之为佛郎机,现在终于得到了一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

“很好,那么我们继续下一个。贵国相邻的这个国家怎么读?”

这一次,贾耐劳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头雾水,而是含笑说道:“LesEspan-as。这就是我出生那个国家邻国的语言,据说是野兔之国的意思,但也有人说是矿藏之国,宝藏之国的意思。”

“那么翻成西班牙,贾主教你看怎么样?”

和休息室一墙之隔的门外,因为隔音效果平平,包括陈炳昌在内,每一个人都能隐隐约约听见汪孚林和贾耐劳的谈话。可听清楚了并不代表他们就明白了,这会儿他们无不你眼望我眼,谁都不明白汪孚林究竟在干什么。至于贾耐劳嘴里蹦出来的那些发音古怪的词,他们就更加茫然了,不由得全都异常佩服汪孚林只是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能想到合适的译名。这一翻译,那些听着古怪的词语就全都变得简单易懂,就连他们也能记住几个。

除了之前的葡萄牙和西班牙,还有什么法兰西、英吉利、德意志、奥地利……总之全都只有一个特性,那就是顺口得很!

贾耐劳本来只是猜测汪孚林对西方诸国颇有些了解,然而,随着一个个国家从地图上的葡萄牙注解,变成了中文译名,他的表情渐渐流露出了几许凝重。在葡萄牙和西班牙之后,汪孚林首先注意到的都是那些大国,而且译名恰如其分,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而不是临时现想。以至于当汪孚林的手指头点在了教皇国时,他竟是愣了一愣。

“CivitasEcclesiae……意思是宗座的国度。这是我们天主教中天主的世俗代言人统治的国度。”

“那么就按照你说的含义,翻译成教宗国,如何?”汪孚林想都不想便迸出了这么一个名词,见贾耐劳再次愣了一愣,随即缓缓点头,看向他的目光赫然惊疑不定,他低头扫了一眼那张被自己的译名注解得差不多了的地图,突然词锋一转道,“我想问贾主教一个问题,SocietasJesus,你是否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在如今这个世界,汉语拥有最庞大的人口基数,但要说在世界范围内最通行的语言,法语和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的使用率都非常高,远远胜过了后世最流行的英语,因为这年头的英国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哪怕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在位已经快二十年了,但英国的实力却还远远不及西班牙。但是,要说哪一种语言是上流社会必须掌握的,那么不是法语也不是西班牙语,而是拉丁语。无论宗教界的教士还是世俗界的贵族,无不以说一口流利的拉丁语为荣。

因此,作为耶稣会士的贾耐劳,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发音不太标准的拉丁词语是什么意思?

SocietasJesus……那就是拉丁语中他所属的那个组织——尽管成立时间并不算很长,却在整个天主教中具有重大影响力的耶稣会!

他的前辈沙勿略,便是耶稣会的创始人之一,后半生始终在孜孜不倦地力求将天主的荣光传到中国,但却遗憾地被病魔阻挡,死在了那座上川岛,最终被运到印度安葬。据他所知,许许多多的耶稣会士正在奔走,力求为沙勿略争取圣徒的称号。也正因为如此,作为耶稣会的传教士,几位继沙勿略脚步进入中国的耶稣会教士来到澳门之后,他也接到教宗任命前来澳门,经过多年经营,终于建立了现在包括东方很多地区的这个教区,并就任主教。

然而,他虽说是主教,却并不是大权在握。比他早到这里的,还有十余位资深耶稣会传教士,而他们坚持的是为新皈依的教徒起葡萄牙的名字,让他们按照葡萄牙人的习俗在岛上生活,这也使得除却少部分坚定不移甚至到狂热的本土信徒之外,大多数人都在将信将疑信奉了天主一阵子之后,立刻就墙头草似的放弃了信仰。而且,那几个传教士坚持不肯学粤语和官话,而是强硬地认为应该教导异国信众学习葡萄牙语,这才是正统。

尽管他和当年沙勿略倡导的那样,竭尽全力学会了说粤语以及官话,可即便如此,在这座半岛上,除却传教士,更多的是对宗教完全不感兴趣的商人,就连那些葡萄牙人,对天主的虔诚也令他担忧。所以,他一直在向总会长请求耶稣会继续派出传教士前来中国协助开展工作。所以,他还是第一次从葡萄牙人以及传教士之外的人口中听到过这样一个拉丁语名词。

SocietasJesus……这个明朝官员究竟是从哪里听说的?是从塞巴斯蒂安·佛朗哥那里吗?

汪孚林看到贾耐劳再也忍不住惊骇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番话在对方心中引发的惊涛骇浪。然而,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拉丁语他加在一起就只知道这个名词,那还是因为当初看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三部曲,因为火枪手之一的神父阿拉密斯摇身一变成了耶稣会的会长,而特意去查过耶稣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很巧合地知道了这么一个拉丁词。

所以,他不等贾耐劳迸出几句拉丁语来试探自己,立刻词锋一转道:“看贾主教的样子,应该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语言,这是我很偶然地在一次做梦的时候梦见的。因为和你之前念的那些国家名字好像有点像,所以我才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

贾耐劳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心里却打定主意,回头一定要揪着塞巴斯蒂安·佛朗哥好好问问,这个名词是不是这家伙泄露给汪孚林的。如果是,那倒也就不用太担心。可如果不是泄露的,而真是汪孚林做梦梦到的,那么情况就截然不同了。耶稣会中,自总会长以下,有不少信仰虔诚的会士都号称曾经得到过天启,如今在这远离教皇国的地方,是否可能是汪孚林也得到了天启?更何况,刚刚那些国家的译名也是一个很好的证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最谦卑最温和的口气问道:“这个词我确实听过,请问大人那时候在梦中,还是否得到过其他的启示?”

汪孚林似模似样地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除了这个词之外,我后来还做过另外一个梦,在梦中看到过一幅画面,一只双头鹰将一座金色的城堡吞了下去。”

此时此刻,贾耐劳终于面色大变。作为土生土长的葡萄牙人,尽管他是耶稣会士,将自己全部奉献给了天主,理论上应该视教皇国为自己的国度,但他不可避免地还会偏向葡萄牙,这也是大多数教士难以摒弃的执念。所谓金色的城堡,指代的很可能是葡萄牙,因为那是如今葡萄牙国旗上最醒目的标志,而双头鹰则是哈布斯堡王朝的标志!尽管如今的哈布斯堡家族统治着欧洲很多国家,甚至包括神圣罗马帝国,但他相信这里的双头鹰指代西班牙!

在他故乡的那座伊比利亚半岛上,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明争暗斗也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年。尽管他已经远离故土很久了,但随着那些远洋海船带来的消息,他还是得知,如今的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一世,那位耶稣会的疯狂支持者,刚刚在摩洛哥吃了一场大败仗,但据说他还要再次征讨摩洛哥。而西班牙的腓力二世,同样是耶稣会支持者的那位国王,则是不但拒绝参战,还因此将女儿和塞巴斯蒂安一世的婚事无限期拖后了。

如果正如汪孚林形容的,象征西班牙的双头鹰会吞下象征葡萄牙的金色城堡,那么岂不是代表年纪轻轻的塞巴斯蒂安一世会死?否则葡萄牙又怎么会被西班牙吞并!

当然这也很可能只是面前的年轻人信口开河,又或者自己解读出错。可是,对方提到的前后两个梦都有深刻的含义,别说大多数明人都把欧洲那些国家全都一股脑叫做佛郎机,不可能知道这样的内情,就连岛上很多葡萄牙人忙着赚钱,不认为年轻的国王真的会有什么闪失,更不用说会拿去外头说了。换言之,知道金色城堡暗喻葡萄牙是可能的,知道双头鹰象征西班牙却几乎不可能。更何况,明人之中怎会有懂得拉丁语的人?

“贾主教既然能够听得懂我说出来的那个奇怪的词,那么能不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意思?而双头鹰吞下金色城堡,又是什么意思?”

贾耐劳有些生硬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随即含含糊糊地说道:“大人提到的那个词,是我们教会中的一个组织。至于你那个预知梦,我就实在是不知道了。”

不知道你还说这是预知梦?

汪孚林嗤之以鼻,但这时候火候差不多了,他也就没有穷追猛打,而是巧妙地把话题渐渐拐到了海外的植物上。他以家中长辈喜欢那些来自海外的奇特作物和种子为由,探问贾耐劳是否有那些来自海外的植物种子,如果有,他愿意用重金购买。作为主教,贾耐劳早就听多了明朝官员的索贿,可不要金银,却有这种奇怪嗜好,这自然就更好办了,当下他一口答应派人去和港口上各条船的船长联系,搜罗各种植物以及种子。

而在汪孚林正寻思着怎么引进一些欧洲的书籍,又或者通过贾耐劳在这个地方找到一个精通葡语和拉丁语的本土人才时,他突然听到了有人在敲门。在这空旷的礼拜堂中,这敲门声就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很快把心怀鬼胎的他和贾耐劳两个人同时惊醒了过来。

“大人,好像是那个佛朗哥船长来了。”恰是赵三麻子的声音。

第六七四章 到处是闹剧

贾耐劳正好也想暂时搁置一下这个话题,至少让他好好想一想,汪孚林透露出来的这些信息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会儿立刻趁机打了个哈哈,竟是亲自出了门去——尽管放在平时,哪怕是佛朗哥船长由落魄贵族一下子变成了迎娶子爵千金的幸运儿,那也是完全用不着他这个主教亲自去迎接的。甫一见面,他就用葡萄牙语与人迅速交谈了几句,不等对方彻底明白过来,他就把人带进了休息室内。

“尊敬的汪大人,这就是真正的佛朗哥船长。”

而当汪孚林看到来人时,顿时就笑了。他这次到濠镜也就是澳门之后,放眼所见的葡萄牙人,不是黑发棕眼,就是褐发棕眼,真正金发碧眼的是非常少见的,而眼前的塞巴斯蒂安·佛朗哥,却是顶着一头灿烂如阳光一般的金发,眼睛则是如同一泓碧水,单单从相貌来说,和之前那个冒牌货不相上下,甚至因为更纯正的白种人血统,比那个葡萄牙美男更有看头,当然,那得是在葡萄牙那些贵妇圈子里,大多数中国人见了绝对只会吓得倒退三步。

“没想到真的是在普陀山见过的老相识,我是应该称呼你一声佛朗哥船长,还是佛朗哥男爵?”

塞巴斯蒂安·佛朗哥船长却是颇费了一点功夫,这才认出了汪孚林。毕竟已经过去了五年的时间,和当年十五岁的少年比起来,如今面前这个显然是青年的人在形貌上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普陀山的经历毕竟是他发家致富的一个起点,再加上还有贾耐劳的提醒,所以他很快就断定,这确实是和自己做了一笔大交易的那位富家公子。他立刻大笑了一声,张开双手向汪孚林迎上去,打算来上一个热情的拥抱,直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咳嗽。

见鬼,他怎么就忘了,这是在东方的神秘国度,不流行国内那一套。而且,他固然已经迎娶了子爵千金,顺利入主了男爵家,面前这个也不再仅仅是很爽快就能做主一笔大交易的富家少爷,在贾耐劳口中,这是什么广东巡按御史,具体是什么权力和地位,他还分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是在广东很有影响力的官员,至少比香山县令拥有更大的权力!

“汪大人,很高兴能够在这里再见到您。”塞巴斯蒂安笑容满面,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式弯腰礼,但下一刻,他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很高兴见到你,佛朗哥男爵。虽然用我国的话来说,他乡遇故知是一件让人很高兴的事,但是,既然确定你才是那条里斯本号的船长,看来我之前见到的肯定就是冒牌货了。”

“要是让我知道,是那个见鬼的狗东西冒充我,我一定拧断他的脖子,把他丢到水里去喂鱼!”怒气冲冲大骂了两句之后,塞巴斯蒂安总算克制了一下,强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汪大人,我的朋友,请问你见到的那个冒牌货长什么样子?”

“他的样子嘛……黑头发,棕色的眼睛,身材应该和你差不多,但体魄更加魁梧一点,年纪大概比你小几岁……不过这说不好,你们西方人的年纪一向是和容貌并不一致的。对了,下颌比起你来要尖一点,眼神常常带着笑意。最重要的是,人长得很英俊。”

尽管对于塞巴斯蒂安打蛇随棍上直接来了一句我的朋友很不以为然,但汪孚林对那个冒牌货的身材体貌还记得很清楚,他注意到,当他着力介绍了一下那是个颇为英俊的男人之后,这个真正的佛朗哥船长一下子眉头倒竖,张嘴就噼里啪啦说出了一串葡萄牙语,单从贾耐劳那尴尬的眼神中,他就能够猜得到,他这个老相识是在骂人,而且还是不堪入耳的粗话。

而发泄过后,塞巴斯蒂安终于冷静了下来:“汪大人,我会给你一个交待。如果真的是这个该死的家伙冒充我劫财劫人,我发誓我会把他吊死在桅杆上!”

正当贾耐劳趁着汪孚林还没回答,打算当个和事老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尽管他平时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主教,并不喜欢发火,此时此刻却实在是恼火这不合时宜的打扰,快步上去拉开门,一连串葡萄牙语就直接轰了出去:“我不是说过,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要来打搅吗?”

“主教阁下,门外来的是巡检司的人,说是来查走私的,让我们把嫌疑犯交出来!”一个黑衣司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目光往陈炳昌等人身上扫了一扫,“也许里头的某人才是真正的冒牌货!”

贾耐劳简直觉得脑袋轰然炸了开来。尽管汪孚林没有出示任何证据,但不论是谈吐举止,还是后来见到佛朗哥船长的表现,他都本能地不愿意怀疑此人的真实身份。然而,本着谨慎为上的念头,他还是朝着那个黑衣司铎打了个手势,随即转身进了休息室,字斟句酌地说道:“汪大人,巡检司的人说是来查嫌疑犯。您看,我这里的地方非常有限,总共就这几个人,怎么可能有什么涉嫌走私的嫌疑犯?”

巡检司竟然会跑到望德圣母堂这座如今澳门的主教座堂来,而且拿的借口还是搜捕什么涉嫌走私的犯人?汪孚林根本不用多思量,就知道必定是之前自己匆匆离开码头,某些人心怀不甘,于是给他找的麻烦。他直接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佛朗哥男爵那条船上的冒牌货,真的是手眼通天,竟然能把手伸到巡检司去。”

见汪孚林二话不说直接出了门,贾耐劳心中一动,见佛朗哥男爵微微一愣就要追上去,他突然一把将人拦住,随即用葡萄牙语迅速问道:“你曾经告诉过他耶稣会?”

“耶稣会?”佛朗哥男爵完全不知道贾耐劳在说什么,一时眉头紧皱,“主教阁下,我就只是在普陀山和他见过一面而已,你没见我之前都不大认得出他了?那就只是纯粹的交易,他从我这里得到了黄金和宝石,我从他那里得到了杭州产的上好绸缎。我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我的信仰,更不要说耶稣会了。”

“如果是那样,他是从哪儿知道的?而且还是拉丁语……”

贾耐劳的声音很轻,佛朗哥男爵一时没听清楚,再加上他对巡检司找上门来颇为疑惑,对自己船上的那个冒牌货更是耿耿于怀,竟丢下贾耐劳就快步去追汪孚林。这不止是因为汪孚林之前帮他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而且还因为他指望汪孚林出面帮他解决一个大麻烦!

尽管刚刚汪孚林的描述很笼统,但只凭黑发棕眼和英俊这两个特征,再加上敢冒充自己的胆量,他就几乎锁定了嫌疑人,不是那个据说曾经和自己的妻子有些勾勾搭搭的男人维克多还有谁?因为妻子出自布拉干萨家族的旁支,而他也是靠这门亲事方才得到了布拉干萨公爵的支持,所以哪怕知道妻子在没有结婚之前就和这个男人有染,他也只能装成不知道,但却通过让别人在其耳边炫耀东方的富有,而把这么一个人弄到了自己的船上,想要借机铲除。

可是,他那个名义上的妻子竟然为了情夫撒出大笔金钱,使得自己那艘里斯本号上,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水手和船员都听维克多的。他已经忍很久了!

当汪孚林带着人来到望德圣母堂门口时,就只见门前围着十余个壮汉,为首的中年人头戴缠棕大帽,身穿黑褐色贴里,墨绿色褡护,也许是觉得大热天这么穿着实太热,此人把两边袖子全都卷得高高的,一看到汪孚林,他便立刻狞笑道:“肯出来就好,来人,把这涉嫌走私的犯人给我拿下!”

之前回徽州期间,汪孚林没少让手底下的人跟着戚家军那些老卒过招积累经验,去宣城时也和沈家两个教授家丁武艺的师傅练过小半个月,虽说因为兵器问题,戚家军那鸳鸯阵而不可能尽得精髓,但他身边这些从浙军老卒以及杭州打行转变而来的亲卫,那手功夫仍是进益了不止一星半点。此刻汪孚林一个眼神,刘勃和封仲便抢了出去,就只见两人先徒手拿下了冲在最前头的两个人,随后彼此配合,竟是只用连鞘的刀剑,就把十几个人全都打翻在地。

巡检司平日里也是欺软怕硬,很少会跑到佛郎机人聚集的这座望德圣母堂来耀武扬威,今天副巡检吴有望是听到大龅牙那添油加醋的话,心热于对方所说腰藏千金的豪阔,这才铤而走险,只想狠狠捞一票后,不管对方是否背景硬,自己就立刻混在那艘里斯本号走人,那样哪怕对方有什么背景也不用担心,可没想到气势汹汹找到这里之后,立刻碰了个头破血流。眼见手下一个个躺在地上哭爹喊娘,他无比后悔今天来时人带少了。

早知道就不止带上自己这些亲信,而是拉上几十个人出来,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想归想,吴有望跑得却非常快。可他丢下其他人转身拔腿就跑,却不过才溜出去没几步,就只觉得领子被人一把揪住了,随即胳膊被人一扭一卸,他还想挣扎时,却发现胳膊已经扭脱了臼,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

当他被那个脸上除了麻子就是一道长长刀疤的中年大汉一拖一拽,最终给扭送到了之前自己认为的年轻肥羊面前时,他忍不住色厉内荏地叫道:“你别得意地太早,巡检司整整有百来个弓兵,提调司和备倭司那边还统辖着四百人,识相的就赶紧放了我,磕头赔罪!”

汪孚林居高临下地扫了吴有望一眼,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嚣:“名字,还有你在巡检司中担任何职?”

“老子是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吴有望被汪孚林这倨傲的态度给气疯了,只想着大龅牙既然说汪孚林是第一次来濠镜的初哥,还傻乎乎跟去了码头交易,那么肯定不是那些得罪不起的豪商子弟,因此哪怕胳膊脱臼的地方疼得厉害,但他还是显出了滚刀肉本色,“告诉你,老子是朝廷命官,真要闹大了,甭管你背后是谁,老子也不放过你……哎哟!”

吴有望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啪啪两声,那个刀疤麻子脸竟是甩了自己两个重重的嘴巴子。他一时又怒又恨,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刀疤麻子脸怒斥一声道:“你一个杂职副巡检,不但冲撞我家大人,还污蔑走私,更在我家大人面前口口声声老子,你好大的狗胆!”

大人?什么大人?

吴有望心头咯噔一下,却只见汪孚林从腰间锦囊中拿出了一枚直钮铜印,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要知道,他这个副巡检是从九品官,却因为不是掌印官,没有铜印,但巡检刘宗的铜印他总见过很多次,甚至有些垂涎欲滴。然而,就连刘宗的铜印也似乎比眼前这家伙的大,足可见对方哪怕真的是官,也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他使劲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嘿然笑道:“什么不入流的货色,也配自称大人,这小破玩意还不赶紧收起来,惹人笑话!”

就在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嚷嚷声:“提调司的人来了……是马提调带队!”

吴有望闻言大喜,趁着刚刚按着自己的刀疤麻子脸稍稍分神之际,他竟是一个翻滚逃脱了开去。奈何双臂脱臼,他连滚带爬也没能起身,反而很快就再次被人死死摁在了地上。他只能竭尽全力抬起脑袋,等看清楚头前一匹马上果然是提调司的马提调时,他立刻大声叫道:“马提调救我!”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马提调利落地从马背上纵身跳下,竟是快步朝自己走来。他知道整个濠镜虽说设有提调、备倭、巡检三司,此外市舶司也有分支机构在此,但真正掌握了司法权以及兵权的,就属这位军职是百户的提调官了,因而发现马提调身后赫然还跟着几十个人,他自然胆气大壮。

毕竟,他这个副巡检平日里对马提调恭敬有加,没少送钱,再加上这家伙雁过拔毛的个性,又怎会放过这肥羊?

然而,当马提调走到他面前时,他发觉摁着自己的那刀疤麻子脸手一松让了开来,正心中狂喜之际,却没想到手中提着马鞭子的马提调只是皱眉瞅了他一眼,随即依旧一溜小跑地从身边过去,来到了那个自己认为不过不入流小官的年轻人面前,竟是单膝下跪行了个礼。

“汪爷,卑职得知消息之后就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来迟了,卑职向汪爷请罪!”

第六七五章 在行动

汪爷?卑职?

吴有望登时有些额头冒冷汗了。连马提调都要称呼一声爷,同时自称卑职,还要跪下行礼的,这得是什么层面的官员?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在心里过了一遍香山县乃至于广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却记得好像没有姓汪或者姓王的,可就在彷徨之际,他瞥见汪孚林脸上那不带一丝笑容的表情,冷不丁想起了对方过分年轻,以至于他没放在心上的年纪,马上就恍然大悟了。

难不成是新上任的十府巡按汪孚林?天哪,这下子真是踢到铁板了,这位背后据说是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而且很可能还有……当朝首辅大人!

吴有望是如何冷汗涔涔,马提调半点都不感兴趣,单膝跪见的他看到汪孚林眼神冷峻,一颗心登时七上八下。别看他这个百户按照品级有正六品,可提调司隶属于广东总兵府,序列低于把总,他其实只能算是低阶武官,膝盖和腰杆当然硬不起来。而巡按御史只要发起威来,就连参将副总兵那都在参劾之列,更何况他?一时间,哪怕他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猜到吴有望肯定是找茬找到了硬钉子头上,自然暗自把这个副巡检骂了个半死。

千万不要被这个祸害连累了!

汪孚林看到四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不少人,其中明人和葡人大约对半开,眼角余光又发现佛朗哥男爵以及主教贾耐劳也已经跟了出来,他方才淡淡地说道:“马提调请起吧。你来得正好,本宪很好奇,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敢指称本宪涉嫌走私。”

马提调发现这矛头不是冲着自己来的,登时微微松了一口气,站起身之后立刻义正词严地说:“卑职一定给汪爷一个交待!”他不等汪孚林有所表示,转身大步来到吴有望面前。

此刻赵三麻子早已经松了手,可吴有望却反而再也没了那挣扎叫嚣的劲头,整个人瘫成一滩烂泥似的。一见马提调过来,他立刻哆哆嗦嗦地说:“马提调,我只是有眼不识泰山,您对汪爷求求情,小的知罪了……嘶!”

感觉到领子被人一下子揪了起来,透不过气的他顿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马提调竟是没有逼问他,而是环视刚刚被打倒在地,这会儿连哀嚎惨呼都不敢的那些巡检司弓兵,冷冷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谁能说得清楚,我就在汪爷面前给他求情,否则你们自己知道后果!”

有马提调这么一句话,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立刻有人直接把吴有望卖了:“马提调,是一个叫黄天仁的人来见副巡检,说是汪爷身上有钱,只要把他当成走私的嫌犯抓了就能大捞一票!”

既然有人带了头,剩下的更不会坐以待毙,纷纷七嘴八舌补充了起来。

“那个黄天仁常常来巡检司,给副巡检送钱送东西,对了,他是个龅牙!”

“副巡检说有什么事他担着,咱们这才跟来的!”

“那个黄天仁据说和里斯本号上的佛郎机人有勾结,这次是那些佛郎机人指使他来向汪爷找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