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乱七八糟的嚷嚷声中,马提调脸色越来越差,再看到吴有望已经是一张脸白得丝毫没有任何血色,牙齿也直打颤,他情知这些都是真的,干脆随手把人丢在地上,随即转身又回到汪孚林面前,索性直接低头请罪道:“汪爷,此事下官一定亲自命巡检司严查,给您一个交待……”

“如果只是我受一点委屈,那不过是小事,但此事关系到一桩冒他人名义劫财劫人的大案,那就不一样了。”

只看马提调赶到之后的情景,刚刚一直躲在后头的佛朗哥男爵已经完全确定汪孚林真的身份非凡。这会儿,他少不得低声对旁边的贾耐劳说:“贾主教,事情已经闹大了,但里斯本号的情况,我也曾经告诉过您。那个冒了我名字的人,很可能就是维克多,因为我妻子的缘故,他手底下掌握着里斯本号上二十多号人,单凭我恐怕没法拿下他来。现在人家要彻查,我恳求主教阁下能够支持我,清除掉某些害群之马,也可以给汪大人一个交待。”

如果这件事牵涉到的不是汪孚林,而是其他人,贾耐劳还会犹豫一下,可因为汪孚林之前表现出的对西方诸国以及对天主教以及耶稣会的熟悉,不由得让他多了很多别的心思。此时不过犹豫片刻,他就最终点点头道:“好,我跟你去码头。如果那个冒名者愿意投降,那么就把他拘押起来,送给明朝的官府进行审判。如果他不愿意投降,那么我就以澳门主教的名义,宣布他为叛乱者,平息这场暴乱!”

佛朗哥男爵听出贾耐劳的言下之意,无非是镇压的事情不要让明人插手。对此,他最初还有些犹豫。在他看来,既然自己和汪孚林有过一次交易的旧情,那么说动其支持,就可以让接下来的镇压容易一些,毕竟他的根基太浅,真的不敢担保里斯本号上有多少人听他的。可再一想已经有了贾耐劳的支持,要是还需要明人在背后给自己撑腰,日后船行海上,他这个船长还怎么当?倏忽间,他就立刻决定听贾耐劳的。

于是,趁着汪孚林一锤定音的时候,马提调正在踌躇的时候,他立刻赶上前去大包大揽。

“汪大人,提调大人,事情既然和里斯本号上的人有关,我现在就回去,一定把罪魁祸首送到二位面前。如果真的发生有人侵夺钱财,扣押明朝商人的情况,我一定会把人和货物完完整整地送回来,请相信我的承诺。”

马提调认识贾耐劳这位主教,知道他在众多佛郎机人当中非常有威信,而他更清楚的是,佛朗哥男爵那条里斯本号明天就要起航!生怕后者就直接趁着这个时候跑了,到时候只凭吴有望一个人,那绝对不够背黑锅,他不等汪孚林开口答应就立刻反对道:“汪大人,卑职身为提调司提调,又是涉及佛郎机人勾结奸商,以及巡检司中的败类生事,卑职责无旁贷。卑职这就……”

“好了,废话少说。”汪孚林之前没想到巡检司的人会跑出来横插一杠子,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情一耽搁,要是再拖拉下去,说不定人也没了,财也劫了。当下他打断了马提调后,立刻吩咐道,“佛朗哥男爵,你可以立刻去码头平息这件事,我希望你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件事解决,否则,这件案子也许会影响到濠镜生活的其他佛郎机人,这是警告!贾主教,你可以一同去,我希望能够充分发挥你在佛郎机人中间的影响力。”

等佛朗哥急匆匆叫来随从跟班,上马离开,而贾耐劳也立刻叫来凉轿跟上,他方才指着吴有望对马提调说:“我现在要带着巡检司的这位吴副巡检去码头。为了以防万一,你立刻回提调司整备好所有人马,同时知会备倭和巡检。一旦有任何变化,通知莲花茎的关闸把总,还有香山守御所。”

一旦有变化通知莲花茎关闸和香山守御千户所,那就是说,如果没有变化,就不用通知关闸和千户所的守军?

马提调心中一动,眼见赵三麻子犹如拖死狗似的直接把吴有望给推上了马背,而后几人跟着汪孚林迅速离去,显然是往码头的方向去了,而围观人群也不多时散了干净,想来消息很快就会散布开来,他只考虑片刻就立刻派了几个心腹去追,唯恐汪孚林在这濠镜的一亩三分地上再出什么闪失。等人一走,他又吩咐剩下的人把地上那些巡检司的家伙给看好,同时去知会备倭和巡检司,自己只带了寥寥几人先行赶回。

濠镜提调司提调这个衙门隶属于广东总兵府,在负责濠镜的三司中是品级最高的,毕竟巡检司不过九品,备倭也在他之下,可问题就在于,他只是个武官!因为他的官职不高,很多佛郎机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就算佛郎机人按照惯例送钱时,首先是海道副使,然后是市舶司派驻在濠镜的副提举以及香山县令,他这个真正现管濠镜的反而是最末一等。

而且,一旦有事涉明人的案子送到提调司来审理时,那些佛郎机人不但会通过本地豪商对他施压,更是常常有奸徒故意在提调司门前挑衅。可以说,提调司也好,巡检司和备倭也好,只能在本土那些没有背景的小商人面前耀武扬威,在濠镜佛郎机人面前的威信,甚至还比不上三十六行那些豪商的面子。

一旦佛郎机人买通了海道副使和香山县令,那两边的上命下来,他自然而然就被压制得几乎动弹不得。久而久之,他也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想着占了这个肥缺就好,偏偏这次就出了大事!被这么一闹,哪怕汪孚林之前看似并未迁怒于他,但他也知道,自己这提调的位子是否能保住,端的是只在这位广东巡按御史一念之间。毕竟,之前他拿到这个位子时仰仗的那位广州知府,却是已经离任了。

在葡萄牙人登陆租借之前,濠镜原本只有零零散散的渔民居住,根本就没有成建制的村庄,后来因为来这里的商人络绎不绝,从旅舍客栈到酒楼茶馆之类的设施逐渐发展起来,再加上各式各样的商号逐渐在此生根发芽,葡萄牙人又通过贿赂,把这里当成了定居点,修建了从教堂到屋舍在内的各种建筑,因而宽阔的平地上发展出了各式各样的街道小巷。但因为中国和欧洲的规划不同,濠镜是从集市为中心建广场,从广场周边兴建教堂和房屋,所以这些街道并不是像大多数中原城市那样四四方方,而是七拐八绕。

正因为如此,望德圣母堂发生的那一幕还未完全传播开来,大街上那紧赶慢赶的先后四拨人在七拐八绕的大街小巷疾驰,不知道引来了多少人的目光。

先是佛朗哥船长一骑绝尘,身后跟随着一行五六个跟班和心腹水手;中间是两个人抬着一架凉轿,上头坐了穿着紫红色主教袍的贾耐劳,轿夫气喘吁吁紧追不舍;再接着是汪孚林一行六七人;最后则是四五个身穿提调司军袍的军士。如果四拨只是平常人,大多数人瞅一眼也就不关注了,可除了汪孚林一行没人认识,无论佛朗哥男爵,还是主教贾耐劳,又或者提调司那清一色的行头,全都是岛上众多葡萄牙人,以及做生意的粤商闽商很熟悉的。

当这先后三拨人来到码头时,后头竟然已经跟上了几十个看热闹的两国闲人。国籍不同的闲人们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拨,一面议论纷纷,一面眼看着佛朗哥男爵来到自己的船前大叫大嚷。尽管用的是葡萄牙语,但既然会凑过来看热闹,即使是大明子民,那也大略能听懂些葡萄牙语,因此很快就人人都知道,是里斯本号上那个最会沾花惹草的花样美男维克多胆大包天,竟敢冒充船长行骗。

和那些本地闲人不同,相较而言,葡萄牙闲人们具有更大的语言优势,佛朗哥男爵种种不堪入耳的脏话他们也能听得门清。再加上被人戏称为花样美男的维克多平日趾高气昂,而佛朗哥男爵则是个曾经落魄的暴发户,因此他们的评头论足中,也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佛朗哥男爵这次看来是真的生气了!赌两个里亚尔,我说他一定会把那个冒充他的大胆家伙吊起来狠狠抽一顿鞭子!”

“我赌四个里亚尔,他绝对不敢得罪家里那位子爵千金,骂过之后也许就算了!”

“一个比索(八个里亚尔),我敢打赌,这次他一定会趁机杀了那个该死的家伙!如果只是家事,怎么会把卡内罗主教也惊动了出来?”

然而,在议论纷纷之中,包括汪孚林在内的众人就只见佛朗哥船长那条船的船头人影憧憧,有人在船头与其对嚷嚷了几句什么。很快,眼睛很尖的汪孚林看到一条人影从船头敏捷地一跃而下,继而就只听扑通一声落水的声音。

难道罪魁祸首就这么跳水跑路了?

第六七六章 诱敌之计

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出现这一幕,汪孚林也好,佛朗哥男爵这个杀气腾腾的当事者也好,又或者贾耐劳以及四周围的闲人也好,全都不由得呆了一呆。

对于汪孚林来说,在看出了佛朗哥男爵以及贾耐劳主教的态度后,虽说他吩咐马提调立刻回去部署兵马进入警戒状态,但他打心眼里觉得,事态应该控制住了,所以除了那三个小商人的安危之外,就连他都自然而然生出了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意识。所以,他着实没想到那个冒充者在被人识破之后,竟然采取了这样果断的自救方式。

虽说他听不懂葡萄牙语,但隐约觉察到佛朗哥男爵虽说对那个冒牌货咬牙切齿,却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忌惮。因此,他原本还指望看到一场两边对掐甚至决斗的好戏,可现在其中一边竟然干净利落逃跑了,热闹也就看不成了。

傻眼的不止是一堆看热闹的家伙,还有佛朗哥男爵自己。他已经自信做好了所有的铺垫,既有大明官府的代表汪孚林支持,还有来自天主教耶稣会的主教贾耐劳撑腰,一定能够把那个无耻的家伙踢到地狱里去,可就在他好容易抓到把柄耀武扬威一次的时候,人竟然直接跳海了……跳海了!这就好比他蓄足了力气的一拳直接打在了棉花上,而且他还得担心事后因为证据不足,回到里斯本后要面对一个大吵大闹的妻子,以及成为社交圈子里的笑柄!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当时出面的并不止那个冒牌货一人,他还带着大概七八个人,只要能够让这条船上其他人下来让我看一眼,我有自信能把参与其中的人全都认出来。还有,那些商人的下落,还有他们的货品下落,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谢天谢地!

佛朗哥男爵忘记了这是汪孚林在追责,因为对于他来说,这是名正言顺大清洗的最好机会。因此,在回头看了一眼汪孚林旁边的贾耐劳,见其也是微微点头,他就立刻转头招呼了一声自己那几个亲信水手,通过那船头悬挂下来的绳梯登上了船。然而,他才上船后没多久,船上就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枪声。

这下子,底下看热闹的两国闲人固然一下子骚动了起来,就连贾耐劳也登时心中一跳。汪孚林在片刻的错愕之后,眉头紧皱,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那个冒牌货畏罪潜逃,现在看来,也许是随便找了个人跳下水,然后诱使真正的船长登上船之后,再抢班夺权。”

仿佛是印证了汪孚林这说法,在这一声枪响之后,船上接二连三传来了好几声枪响,紧跟着,刀剑声,喊杀声,惨叫声接连不断从那条光鲜亮丽的里斯本号上传来。一时间,那些跑来看热闹的本地闲人们面面相觑之后,全都溜之大吉,而那些葡萄牙人也顾不得看热闹了,有的跑出码头去叫人,有的向其他船只跑去,但更多的人是立时上来把贾耐劳围在了当中。

面对这一团乱的局面,听到那一声声自己听不懂的嚷嚷,汪孚林不得不思量那条大船上的暴乱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对于老相识塞巴斯蒂安·佛朗哥男爵的生死问题,他反而没怎么操心——横竖操心也没用,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说来说去他还是小看了那个冒牌货的胆色,人竟敢虚晃一枪之后在船上暴起发难!但在内心深处,他对于这样一场暴乱反而乐见其成,毕竟,有了这件事,他才有名正言顺插手濠镜的借口!

从理论上来说,濠镜是市舶司、香山县、海道副使的地盘,哪怕他是什么都能管的巡按御史,没有足够的理由,即便有两广总督凌云翼的支持,也不好贸然插一脚。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正好听到赵三麻子低声嘀咕道:“刚来濠镜就出事了,难不成又是灾星高照?那个真正的佛朗哥船长还真够倒霉的……”

灾星高照……

汪孚林忍不住回头狠狠瞪了赵三麻子一眼,见其立刻有些心虚地闭上了嘴,他自己也不由得暗自大犯嘀咕,心想难道是自己的灾星光环一跑到广州没消停几天就立刻再次发作了?虽说这横竖是葡萄牙人窝里斗,但之前那些小商人们因为一时贪心而生死难测,如今暴乱一起,那就更加难说了。

因此,他立刻上前拨开那几个围着贾耐劳的葡萄牙人:“贾主教,我记得你之前提过,这位真正的佛朗哥船长是一位男爵?”

贾耐劳刚刚被一群人给聒噪得头昏脑涨,此刻听到这么一个反问,他登时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立刻用葡萄牙语对四周围着的人喝道:“佛朗哥船长是布拉干萨公爵的人,这条里斯本号也是公爵赞助的,你们有时间在这里追问事情原委,还不如赶快想办法阻止那艘船上的暴乱,否则就晚了!”

在如今这个年头进行远洋航行,寻找新大陆拓荒的,大多数都是做着发财美梦的小商人,顶多也就是个落魄贵族,比如发现美洲的哥伦布,环球航行的麦哲伦,都只是出身平平。至于那些大贵族们,自己当然不会冒着风险出海,但往往会慷慨大方地资助某些幸运儿。佛朗哥男爵就因为上一次带回葡萄牙的丝绸大受欢迎,最终贿赂成功,身为一个旁系子弟却继承了嫡支的男爵爵位,同时迎娶了布拉干萨公爵的侄女,一位子爵千金。

之所以再次出海,不过是因为冒险和贪婪的因子作祟,而且布拉干萨公爵慷慨赞助了这一艘里斯本号。

即便很多人都清楚,现在里斯本号上的这场争斗,恐怕只是两个情敌的可笑较量,但这条即将回航葡萄牙的船上还带着大量要敬献给那位公爵阁下的礼物。而且,如果佛朗哥男爵真的死在船上,那么真的会很麻烦,非常麻烦。

尽管汪孚林听不懂贾耐劳说的话,但从四周围众人的表情和神态中,他看出自己应该是蒙对了,自己的这位老相识确实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可偏偏就在这时候,船头有人竟是挥刀砍断了那长长的绳梯,竟是断绝了码头上的人登船参战的可能。面对这一幕,他少不得凭借身为广东巡按御史的身份加了一句话:“如果就让这条里斯本号扬长而去,案子成为无头案,惊动到两广总督和广东总兵这一层面,那么后果只能由所有佛郎机人一起负责了!”

贾耐劳情知这是警告,立刻提高了声音再次催促。尽管整个澳门住着众多葡萄牙人,但却谈不上有统一的管理,因此,贾耐劳这个主教哪怕在教会中和几个耶稣会传教士政见不同,可他在葡萄牙人当中却具有不小的威信。在他的命令下,刚刚还在围着他询问对策的人慌忙散开,前往里斯本号左右停泊的两条船求救,不多时,那两条船上也开始传来了砰砰枪响,却是有人对着里斯本号船头开枪了,而那些海上接舷战用的船板和绳索也都先后架设了起来。

随着新生力量的加入,里斯本号船头原本一边倒的混战渐渐出现了转机。直到这时候,贾耐劳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哪怕船上发生了暴乱,在这第一时间的镇压下,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他勉强对汪孚林挤出了一个笑容:“请大人放心,这场小小的暴乱很快就会平定下来。”

“希望如此。”汪孚林嘴里这么说,但耳听得那条里斯本号上的依旧枪声和刀剑碰撞声不断,哀嚎惨叫也不绝于耳,他的心思却渐渐飞到了别处。

据他在两广总督府查阅各种文书资料,以及小北前一次到濠镜时打探到的消息,葡萄牙占据澳门这偌大一块地方,除却每年付出的五百两租金之外,原本是按照抽分,也就是征收实物税来计算税金的,约摸是每船货物抽百分之三十。但因为葡萄牙人惯会逃税,实物抽分还有变卖折现的问题,因而从隆庆中后期开始,这种抽分就改成了直接抽银,也就是所谓的丈抽。

其一为丈,也就是丈量船只长度,按照九等来计算船税,又或者称之为船饷,按照后世的说法,其实就是船舶吨位税。如同里斯本号这一类的大船,停泊的时候就要交税五百两银子以上——也就是一艘船就抵葡萄牙人在濠镜一年的租金了。

其二当然就是抽税。相比从前的抽分,如今针对进口货物的抽税比率绝不算高,一般只是十税一,但是,针对香料的抽税却相对要高一些。胡椒的税是百分之二十,苏木则是百分之十五,其他货物大多都只是百分之十。至于那些没有带货物,而是满载白银前来交易的船,则是只交船饷,不抽税。而估值过程,大多数是由驻守濠镜的市舶司副提举完成的。

从隆庆改制之初,也不知道是朝中户部,又或者是市舶司进行了初步核算,又和广东地方官员来回扯皮,最终定下了一个每年定额起运两万六千两白银上京的数字。相比每年濠镜租借给葡萄牙人的五百两租金,这个数字相比抽分时代的收入暴涨了一倍,足以让当时的皇帝和内阁阁老们以及户部心满意足。而且,这也是在漳州府月港开海,征收船饷以及进出口税金之外,隆庆年间另外一大新拓展的财政收入来源。

然而,偌大一个濠镜也就是澳门,税收真的只有两万余两?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因为丈抽只算了船饷以及进口税,但须知葡萄牙人更多的是大把大把砸下银元,大肆购买产自明朝的瓷器、丝绸、茶叶、白糖等等各种商品,运到日本以及东南亚诸国甚至欧洲本土以及其他国家去贩卖,因而出口税那才是更庞大的税金。但丈抽还有市舶司官员负责,香山县令查验,这出口税就根本没有负责的部门了。因而每年都是广州府制定出一个大概的数字,然后开出澳票给予三十六行的豪商,由他们出面向葡萄牙人收取百分之十的出口税。

汪孚林还在总督府的文书上看到当时那个上书建议的官员留下了非常得意的一句话:“三十六行领银,提举悉十而取一,盖安坐而得,无簿书刑杖之劳。”他看了之后最大的感受就是,分明是又想偷懒,又想收钱,简直和朱元璋当年定俸禄时低得令人发指,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有异曲同工之妙!

朝廷制定一个定额交给下头的市舶司,每年必须收上来这些银两,这是变相的包税制;而广州地方官又给三十六行开具澳票,让三十六行收上定额的这笔出口税,这又是变相的包税制。可想而知,在朝廷拿了两万六千两就心满意足的时候,广东各级官府的库房里,广东各级地方官的口袋里,应该颇为丰满了;而在广东地方官们心满意足的时候,三十六行的豪商们,那才是一面通过贸易大赚特赚,一面通过官府发的澳票特许权发财。

真正赚得盆满钵满的一群人,不言而喻,主要就是这些粤闽豪商!但商人们在有钱的同时,却要承担朝廷朝令夕改的危险,而且遇到真正强势的官员以及朝廷变动时,也没有什么抵抗的能力。更何况,这些豪商的最大敌人还有一个,那就是不交税的走私贩子!

相比这些在两广总督府文书房中获得的第一手资料,汪孚林这次踏上濠镜之后,他还发觉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目前这个时期,葡萄牙在濠镜这块土地上并没有行政机构,只有贾耐劳这个宗教领导人!与此相比,葡萄牙在果阿设有总督府,在已经占领的满剌加也设有重兵。说到底,现如今的濠镜连后世的租界都算不上,更不要说殖民地了。

尽管里斯本号上的暴乱尚未平息,但鉴于安全问题,贾耐劳一点都不想在这块地方多呆,只希望汪孚林跟随自己离开这里。然而,无论他怎么好说歹说,汪孚林却仿佛听不懂似的,脚下生根不肯挪动半步。而他刚刚出来的时候赶得太急,再加上吩咐两个司铎守在望德圣母堂这座主教座堂,除了两个抬凉轿的本地人之外,没有带一个随从,而这会儿码头上空空荡荡,所有的人手都上里斯本号去平息那场叛乱了,他哪里找得到人回去报信?

偏偏在这时候,他听到汪孚林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不会是原本那场暴乱平息了下来,可冲上那条船去帮忙的人看到船上那些金银财宝,被晃花了眼睛,从帮忙的人变成了抢劫的人吧?”

第六七七章 从天而降的受害者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

贾耐劳一下子脸色煞白,差点没一个趔趄摔倒。如果佛朗哥男爵还活着,那么汪孚林形容的这种情况,也许不太会发生,但如果之前的混战中,这位真正的船长真的出了什么闪失,那么在接下来的混战之中,趁乱哄抢,浑水摸鱼这种情况很可能无可避免,财帛动人心啊!

本来,那些重要的东西不一定会全部放在里斯本号上,可架不住这条大船明天就要起航回葡萄牙,船上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货品。丝绸和瓷器这些东西,不容易私藏,茶叶也一样,而船上的金币银币不可能全都在采买货物时用光了,更何况还装着大量来自满剌加和吕宋等地的珠玉宝石!

贾耐劳再不迟疑,立刻大声叫了两个轿夫抬着凉轿过来,当即坐了上去往码头外跑,却是去寻找之前抵达的一条葡萄牙兵船的司令官。因为理念不同,他这个主教本来就受到耶稣会其他传教士的掣肘,如果能够在稳定发展的情况下再取得突破,等满了年限调回教皇国的时候,大主教红衣主教也不是不可能。而如果这个教区一乱,那麻烦就大了!更何况,汪孚林说这些话的弦外之音,也许就有考较他手腕的意思。

他并没有察觉,又或许说还没来得及察觉,自己已经把汪孚林定位为非常了解西方政治和宗教的人物。

眼见贾耐劳走得飞快,汪孚林却依旧动也不动,直到看见那条里斯本号上已经冒起了一股黑烟,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脑子昏头放了一把火。他才暗叹自己还真是乌鸦嘴,大灾星。他怎么能想到,本来一桩顶多是冒牌货骗财拐人的恶性案件,竟然会升级成这样一场暴乱?

话说回来,香山县城客栈中的那个夜晚之后,小北就来无影去无踪了,也不知道小丫头现在在哪,是还在这濠镜的哪条商业街上闲逛,还是也在码头附近,又或者是察觉到不对劲,直接折返,通过莲花茎关闸去香山县衙报信了……在这有些发散的思量之后,汪孚林方才想到贪婪心黑的大龅牙,还有那三个被暴利引诱得落入彀中的小商人。前者兴许已经跑了,说不定日后要发影子图形海捕文书通缉,至于后者三人的安危,那就真的说不好了。

尤其是在船上发生了如此暴乱的情况下!

“公子,这码头上太不安全了,我们也走吧?”尽管刚刚才嘀咕过是不是汪孚林又犯灾星了,但赵三麻子这时候还是尽职尽责地上前提醒,可得到的答复却只是摇头。不得已之下,他只能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陈炳昌,随即对其努了努嘴,示意该你上了。

“大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一有什么问题,寡不敌众,不如我们先回香山县,和县令商量一下再想办法?”陈炳昌绞尽脑汁才想到了这么一个主意,可下一刻,他就看到,那条正冒着几股黑烟的大船上,靠近船舷的一扇舱房窗户突然被人推开,紧跟着就扔出来一条长长的绳子,很快,有人顺着绳子从船上爬了下来。当第一个人非常狼狈地踉跄落地的时候,眼睛很好的他一下子惊呼出声,“那不是之前那个黄天仁吗?”

黄天仁?大龅牙?这家伙怎么会还在船上,而且还顺着绳子溜了下来?

汪孚林之前完全是把大龅牙当成坑本国小商人的汉奸看的,可这会儿见黄天仁顺着那条长绳爬下来之后,又冲着窗口那边打手势,不多时,竟然又先后爬下来三个人,最后一个更是屁股落地,哎哟哎哟呻吟不已,远远看去,那分明就是之前一伙的那三个小商人。他不由得有些糊涂了,心想今天还真是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全都出人意料。

然而,等到最后两个人影从窗口抓住长绳,以一种和前头四人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的敏捷直接溜了下来时,他才不由得怔在那里,着实不知道自己是该气恼还是该庆幸。他还以为小北又如同上次在抚顺关一样,亲自去到香山县衙求救了,所以没怎么担心她,谁知道这丫头竟然只带了一个碧竹,不知采用了什么办法混上了船去。不消说,这四个家伙能够在船上混战一团的情况下溜下船来,要说不是这丫头帮忙都绝对不可能!

汪孚林之外,赵三麻子和刘勃封仲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小北和碧竹,看到这一对主仆最后从天而降的一幕,他们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而陈炳昌不明就里,只顾为几个商人劫后余生而又惊又喜,尤其是当大龅牙几人彼此搀扶,踉踉跄跄往这边过来的时候,热心肠的他还赶紧上前去搀扶了他们一把,却没注意到汪孚林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最后那个躲躲闪闪的人身上。

可陈炳昌还来不及问众人在船上的遭遇,却只听啪的一声,原来是一个站稳之后的小商人劈手甩了大龅牙一个耳光。

“混蛋,那是我辛辛苦苦借来的钱才办的货,现在全都陷在了船上,我杀了你!”

这一巴掌仿佛是一个导火索一般,大龅牙身边那三个小商人突然你一拳我一脚,拼命地抓着罪魁祸首扭打了起来。汪孚林大略猜出了怎么一回事,本来不想拦阻,但眼下情势非常,他还是立刻授意赵三麻子把人分开,自己上前长话短说道:“要打到其他地方再打,船上都已经乱成一团糟了,这码头接下来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先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先到了提调司就安全了!”

虽然不知道汪孚林怎么会正正好好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仿佛知道船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三个小商人刚刚被关在那小舱房中,听到外头那喊杀声,差点都没给吓尿了。此时此刻,他们确实完全不愿意停留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很快就听劝停下手来。然而,他们带来的骡车早就不知道上了哪去,这会儿又哪里好意思开口请汪孚林等人匀出马来?正心急之际,他们只听得一声尖厉的呼哨,不多时,就只见有一骑人拉着几匹马赶了过来。

汪孚林心知肚明,这恐怕就是小北早就预备在这里的,当下也顾不上狠狠质问这丫头的自作主张,立时就招呼道:“事不宜迟,快上马回香山县!”

大龅牙被人推搡到了一匹马边上,他左右瞅了一眼正要翻身上马背,却突然被人拽住了手腕。

“你和他同乘一匹马,老实点!”

见说话的是脸上带着一条可怖疤痕的赵三麻子,又见其指了指刘勃,大龅牙原本还想理论,可瞥见巡检司的副巡检吴有望被捆了双手正好在一旁,此时此刻正用怨毒的目光盯着他,他想起自己之前去巡检司蛊惑对方做的事,可如今人却如此狼狈出现在了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可终究不敢有半字抗辩。

他畏畏缩缩上了马,等到背后上来了人,缰绳也落在了对方手中,而人家那左手还紧紧钳制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就更加噤若寒蝉了,离开码头之后带路的时候丝毫不敢玩弄任何花样,甚至还尽心尽力指路,尽引着众人往那些人少的街道走,果然一路上,众人都没有撞到什么险阻。

汪孚林虽不认识路,但见来过这里一次的小北没开口,他也就没多加干涉大龅牙的引路,只是拿如同刀子似的目光往某人身上频频戳去。

不得已之下,小北只能借着碧竹遮挡汪孚林那视线,心里却很不服气。她当然盯着汪孚林,发现码头这边的情形后,猜也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如果她之前光是报信,等到香山县衙真的过来人时,那岂不是早就迟了,好歹几条人命呢!她这不是因为相信汪孚林肯定不会单纯等待援兵,而是会自己做点什么,这才一面派人往香山县衙报信,一面在汪孚林离开码头后,乔装打扮成肥羊,故意撞上大龅牙,冒险到船上走了一趟吗?

更何况,她上了那条里斯本号交易后,根本没给那个冒牌货露出真面目的机会,吹得天花乱坠,东拉西扯虚与委蛇,让人相信她还能拉两个肥羊过来,这才,成功把时间拖延到了那个真正佛朗哥男爵出现的时候。

等到混战一起,她就趁乱直接挟持了大龅牙去找人,至于那几个小商人丢失的东西,她甚至还抽空子去找了一下,结果因为仓房太多,只看到一箱又一箱用木板箱钉好,用油纸包好防止受潮的货物。倒是在混战开始之后,她机缘巧合从某间大约是船员舱房的抽屉里摸到了一封信。

虽说都是葡萄牙文,但说不定能有点别的线索?

不过,知道汪孚林肯定在气头上,小北当然不会去辩解这些,更不会真的跟一行人去提调司——笑话,难不成她这见不得光的人还去当证人不成,到时候是承认女扮男装,还是直说自己是汪孚林的妻子?反正她救人也不是要人感谢,不过是给汪孚林帮个忙而已,因而半道上她就悄悄叫了碧竹以及码头上留守备马的一个随从,趁乱和汪孚林一行分道扬镳了。

以至于当逃出生天的一行人抵达提调司时,三个小商人还想感谢一下带他们逃出生天的那一对年轻主仆,却发现人早就不见了。

发现之前在船上主导救人的主仆俩不见了,大龅牙的心思立刻空前活络了起来。被刘勃拎下马之后,看到马提调大步迎上前来,他还来不及站稳就嚷嚷道:“马提调,我冤枉啊,我真是不知道里斯本号上竟然有人冒充船长,我也多了一个心眼,这才又找了帮手上来救人,还在码头上准备了接应的人,否则那几匹马哪来的?我是一不小心上当害了人,可我也把大家都救了出来啊……哎哟!”

猝不及防挨了马提调重重一个耳光,大龅牙简直快懵了。他捂着脸眼看马提调从身边匆匆过去,到了之前自己在香山县城那客栈里认识的富家公子面前,毕恭毕敬叫了一声汪爷,他终于意识到刚刚为什么挨那一巴掌,而吴有望为什么会用那般怨毒的目光瞪视自己了。

要知道,他可是把人家当成肥羊,带去了冒牌货船长那儿,事有不成又挑唆了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去找茬!骗了这么多人,终于骗到了一个硬点子身上,他这不是瞎了眼是什么?

汪孚林却没去理会大龅牙。他直接将事情原委始末,包括码头上的那场暴乱全都对马提调言简意赅说了一遍,这才吩咐道:“既然是佛郎机人内斗,而这些商人我已经安排了人把他们救出来了,那么码头上的争斗你只需派人密切关注,不用派兵直接镇压。要知道,大明子民的命都很金贵,不用花费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至于财货,回头让这三人一一罗列开具清单,到时候去和佛郎机人打擂台。”

他毫不客气地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虽说挺不满妻子逞强,但他更恼火的是大龅牙竟然死到临头还想耍滑头——果然,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大龅牙那嘴唇哆嗦得厉害,显然也意识到了刚刚抢功劳的愚蠢。

这时候,汪孚林又侧头扫了一眼那三个终于露出了些许惊惧之色的小商人,淡淡地说道:“虽说你们死里逃生,受了莫大的惊吓,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记住,天上不会掉馅饼,那些佛郎机人又不是蠢货,会任由你们狮子大开口。之前从香山县到濠镜这一路上,你们大致带了点什么财货,我也心里有数,那张清单若不是太离谱,我可以做主让佛郎机人照单赔偿,但要是太离谱,那其中后果你们自己负责。”

马提调见三个小商人还在发懵,明白这三人就和之前踢到铁板的吴有望一样,根本不知道汪孚林的身份,当下沉着脸说:“汪爷便是现任广东巡按御史,为了你们几个人东奔西走,不但亲自去找佛郎机人谈判,还不惜在码头上立于围墙之下,你们还杵在那里,连谢都不知道谢一声?”

一瞬间,别说三个小商人倒吸一口凉气,大龅牙更是双股打颤,一下子瘫软在地。

“多谢汪爷救命之恩!”一个小商人见机得快,迅速跪下磕了个头,“小民回去一定为汪爷供奉长生牌位,祝汪爷公侯万代。”

“对对,汪爷救命之恩,小民没齿难忘!”

“要不是汪爷做主,小民三个就被这丧尽天良的黄天仁害了!”

随着三人先后磕头如捣蒜一般叩谢不迭,黄天仁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也顺势磕了两个头,带着哭腔辩解道:“汪爷,小的真不是故意的,小的只是被那个佛郎机人要挟……”

“住口!”汪孚林一声喝止这家伙后就厉声说道,“有什么话,直接到香山县衙再说,本宪没工夫和你耍嘴皮子!”

第六七八章 灾星高照香山令

香山县衙,上任已经三年多的县令顾敬言正端坐在书房中,心不在焉地看着手头的一卷书。他人到中年,身材发福,原本是最怕热的,可此时虽说外头夏日炎炎,窗外知了的叫声聒噪到极点,室内却有一个红衣丫头用手摇风扇给他送风,而书桌旁还有绿衣丫头把井水湃过的水果削皮切块,用竹制小叉子叉了送入他口中,单单从表面上看,他这种日子好似是比红袖添香还要惬意。

自从朝廷逐渐将久任法推行到全国,县令从之前的一任三年变成一任六年,不少贫瘠之地的县令可以算是倒了大霉了,但位于膏腴之地的县令,那却是日子过得非常滋润。而香山县虽说在广州府下辖的诸县中,最初算不上顶尖富裕,但架不住南面有一块一等一的膏腴之地——濠镜。历来在香山当县令,都有一份例钱——每逢有一条佛郎机人的船停泊澳门,都会给县令送上一份孝敬。

因为从理论上来说,濠镜也就是澳门属于香山县统管,丈抽的事情,也是驻扎在濠镜的市舶司副提举会同香山县令一同处置。然而,身为县令,每日要应付的事务多如牛毛,所以真的有佛郎机船只停靠码头,等到一层一层禀报过来,黄花菜都凉了,所以至少顾敬从上任之后,所谓的会同抽税就变成了不时抽查,一来二去,这丈抽的职权他一点都没办法从市舶司抢过来,再加上濠镜治安等一般都是当地提调、备倭、巡检三司统管,他好像就只管收例钱。

虽说就凭这份例钱,他当香山县令这三年来,已经从初上任时的清贫举人一跃到如今的婢仆成群,生活优裕。如果不是朝廷法度不容许,小富即安的他甚至不希望调任别处,只希望能够长长久久地把这个香山县令当下去。可那种白玉微瑕一般的遗憾,总是压在他的心里,挠痒痒似的让他心里不痛快。

“老爷,蔡师爷来了。”

听到外间传来这声音,顾敬当下眼皮子也不抬,懒洋洋地吩咐了一声进来。然而,蔡师爷一进门,顾敬随意瞥了一眼,却发现这位素来和自己一样优哉游哉的师爷满脸惊惶,而且不等他吩咐,蔡师爷竟是自作主张,把两个丫头都给赶了出去。手摇风扇一停止,屋子里一下子就闷热了起来,可蔡师爷却顾不得许多,快步来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东翁,外头有人报信,说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大人已经去了濠镜!”

顾敬起初还一副心不在焉听着的模样,等到听清楚这句话的含义,他右手猛地一松,那书直接掉落在地。他却无知无觉地霍然站起身,声音中竟是带着几分颤抖:“什么时候的消息?怎么过境香山的时候没有半点风声?送信的人呢?”

“送信的人只是到门口捎带了个口信就走了,现如今连此事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蔡师爷见顾敬脸色一松,却仍是郑重其事地说道,“东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知道,这位汪巡按上任之后,去拜会过按察司凃臬台,两广总督凌制台,然后是南海番禺两地县令和广州知府庞府尊先后去拜会过他,他自己则是又去濂溪书院露了一面,再接着就无影无踪了,天知道是不是下来微服私访了?而且,濠镜的富庶是整个广东有名的,粤商闽商无不趋之若鹜!”

顾敬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脸上满是恼火:“你知道的,那块地方早就租给了那些佛郎机人,就算我是香山县令,说是要主持丈抽,但这种事历来都是市舶司副提举主持的,濠镜日常事务又是三司负责。只有那边出了纠纷报到我这儿,又或者是人命官司,我才会去升堂管一管,平常我压根手伸不到那么远,真要出了事算在我头上,岂不是冤枉?这位巡按真是哪来的念头,什么地方不好去,竟然先到我这一亩三分地来!”

蔡师爷见顾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觉得委屈了,顿时暗自鄙薄。要知道,顾敬的前任周行一样是举人出身,但却因为清廉有为,拒收濠镜那边佛郎机船只送来的例钱,再加上禁走私,严查诱拐良民子女,在任期间香山风气肃然,因此得以入祀名宦祠。对比之下,顾敬这个眼高手低,干不过濠镜那边的市舶司官员以及豪商的县令,根本就是一介庸人而已。然而,他到底是拿着顾敬的束脩,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当下不得不出主意。

“不论如何,历来巡按御史下到各县巡查,当地县令都是要扫尘相待,敬奉有加的。东翁如今既然得到了消息,不论是真是假,还请立刻坐轿出城往濠镜去,对外就说是巡视乡里。到时候东翁自己不用深入,派几个差役进去广而告之,道是县衙挂出放告牌,准告欺诈、拐卖、人命等事。这样的话,汪巡按如果在,至少会觉得东翁是循吏,如果不在,办几天案子,也有利于民间风评。”

“很好!”

顾敬顿时喜上眉梢,想都不想地一拍巴掌说,“就按你说的办!”

县尊突然要坐轿子去濠镜,香山县衙上上下下登时鸡飞狗跳。然而,无论他们心中如何腹诽,县太爷终究是县太爷,他们也只能张罗了凉轿,又抽签定了跟着去的倒霉鬼,把这么一尊大神给送出了县衙。

尽管不用自己走路,但坐在摇摇晃晃的两人抬凉轿上,身材肥硕的顾敬还是不消一会儿就出了满头满身的汗,而且太阳实在太过火辣辣,那把伞根本就遮不住。当走了约莫二十里路,听说这一程竟然有一百里路,他更是空前后悔了起来。

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过了中午,这显然是要在外过夜了,要是半路上没有旅舍怎么办?而且因为是匆匆忙忙决定了此行,他根本没顾得上带换洗衣裳,这一身汗黏糊糊的,到时候又怎么办?

不管怎么纠结,顾敬都还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走。而他都觉得辛苦,满头大汗抬凉轿的两个轿夫那就更加叫苦不迭了。除此之外,头前举着回避牌子开道的白役,跟在后头走路的捕快,一个个都觉得汗水哗哗往外流。就算是之前出主意的蔡师爷,骑在骡子上只觉得双股被汗水磨得生疼,也同样有些后悔自己这所谓两全其美的主意。更何况他可以想见,如果是白跑一趟,回去之后顾敬绝对不止甩脸色给他看,肯定要大发雷霆!

这真是何苦来由!

眼见太阳越来越偏西,莲花茎关闸却还没到,轿夫换了三拨,步伐都开始渐渐疲惫无力,差役也一样把举着的回避牌子扛在了肩膀上,就连骑在骡子上的蔡师爷也被太阳晒得蔫了。可就在这时候,头前的差役就只见前头过来一行大约十人,其中甚至有两人同乘一骑的奇怪现象。可还没等他们吆喝对方让路,那一行人已经勒马停了下来。

“可是香山县顾县令?”

昏昏沉沉的顾敬隐约听到差役说有人拦阻,耷拉的眼皮子微微往上一挑,继而有气无力地叫道:“是谁挡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回答。

“本宪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

顷刻之间,满身睡意和疲惫的顾敬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就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似的,一下子完全清醒了过来。可还没等他说上一句话,就只觉得身下的凉轿猛地一颠,竟是前头抬的那个轿夫脚下一个趔趄,直接跪了,可怜他这大胖子被这股劲一带,整个人一骨碌翻了出去。眼看他就要狼狈滚落在地时,一个差役总算眼疾手快,出手拉了他一把,可却禁不住县尊身材太过丰满,两人须臾之间滚作一团,可总算是避免了鼻青脸肿的情形。

等到昏头转向的顾敬好容易在几个差役的拖拽下站起身时,他再看向汪孚林,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喜是怒,登时无地自容,而心中更是把抬凉轿的轿夫和那几个动作慢的差役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一次见新任巡按御史,竟然出这么大的丑!

好容易整理了一下思绪,他闹不清楚之前到县衙送信的人,到底是有意提醒自己,还是根本就是汪孚林的人,因此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不知道汪巡按大驾光临香山县,下官实在是惶恐,下官正要到濠镜去……”

“我就是刚从濠镜回来的。”汪孚林直接打断了顾敬的话,见这位衣衫和脸上都沾满了尘土,显得异常狼狈,听了他的话更是满脸的不知所措,他便淡淡地说道,“顾县令来得正好,我原本只是想微服到濠镜看看,没想到因缘巧合,被我撞到了一桩船上佛郎机奸徒招摇撞骗,骗财拐人的案子。如今码头上那些佛郎机人才刚刚发生过一场内斗火并,濠镜三司已经严阵以待,苦主则为我派人救出,里通奸徒的帮凶我也带回来了,就索性交给顾县令去审吧。”

天哪!

顾敬原本就在拼命祈祷汪孚林此行濠镜别遇到什么事,可听到汪孚林不但遇到了恶性案件,甚至整个地方都乱了起来,他登时两腿直打哆嗦,差点没坐倒在地。好在蔡师爷已经赶了过来,不动声色搀扶了他一把,他这才勉强站住了,脸上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下官……下官立刻派人去查……”

“苦主和帮凶就在这里,虽说那佛郎机凶徒尚未落网,但本宪已经照会过濠镜佛郎机人中一个有些威信的头目,提调司也将严加追查,顾县令只要回香山县衙升堂好好审理明白就行了。”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却想起了被自己丢给马提调的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之所以没带回香山县来,实在是因为此人和大龅牙还不能一并处理,这玩忽职守,勾结奸徒的罪名回头提一笔就行了,用不着放在一块来说。

“是是是。”顾敬都根本来不及去擦额头上滚落的那一颗颗豆大冷汗,只有连连点头,但听到不用自己亲自再到濠镜去,汪孚林似乎也没有追责的意思,他还是松了一口大气,随即挤出笑容道,“那就请汪巡按屈尊先住在县衙官廨,仓促之间,下官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只怕要委屈了大人……”

“香山县的客栈我也住过,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不过看天色,到香山县时城门就要关了,进城的事情只怕就要劳烦顾县令了。”

汪孚林之前考虑到莲花茎关闸入夜关闭,于是在提调司住了一夜。而码头上里斯本号的那场暴乱,其实在傍晚时分就已经结束了。因为有贾耐劳的发话,除却相邻的两条船,还有一条兵船派人加入了镇压,据说他的老相识塞巴斯蒂安·佛朗哥身受重伤,总算还没死,现在正在教会白马行医院中接受紧急治疗。他今天清晨启程的时候,这么一件事和他来濠镜的消息一起已经传遍了四处,但他这么快离开却是谁都没料到。

至于他刚刚经过莲花茎关闸的时候,本来还要过几天才能开闸,但因为他的巡按御史大印,再加上之前已经有消息送来,把总哪里敢有半点留难?换言之,和濠镜三司一样,好处油水捞足的把总恨不得天天烧高香,只求他这灾星瘟神快走。

顾敬却不知道汪孚林那些心理活动,连声说道:“不麻烦不麻烦,城门开启关闭的时间纵然是固定的,但真要是遇到紧急的事,城头放个吊篮下来送人进城却还是没问题的……”他还准备再好好夸耀一下香山县的城防,但看到汪孚林没有半点兴趣,他只好怏怏闭嘴。

当这半道遇上的两拨人回到香山县衙时,已经是濠镜那场暴乱之后第二天深夜的事情了。因为吊篮只能运人,马匹只能留了人在城外看管,而等到顾敬鞍前马后腾出自己的官廨正房安置了汪孚林,都已经四更天了,直打呵欠的他却还不敢立刻就睡,拉了蔡师爷嘀嘀咕咕商量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顾不上平日那些穷讲究,连洗澡洗脚都懒得去折腾了,换了衣裳倒头就睡。

好像合眼之后才没多久,他就被人推醒了,睡眼惺忪的他自然恼火得很,可这满腔火气在听到那丫头说的话时,就全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爷,外头就要敲云板让人进大堂点卯了!毕竟汪爷就在县衙,蔡师爷也是没办法才让奴婢叫醒您的。”

第六七九章 玉不琢不成器

当县令这三年来,顾敬比讨厌市舶司分权更甚的就是除却休沐日,每天一定要早起点卯升堂!就连属官以及三班六房排班向他磕头那威风,也比不上这点卯的苦楚!可怜他好像才刚刚合眼,根本没睡上多久呢!

可是,官廨里头还住着一个巡按御史,顾敬就是再累也只能强撑了起床。用冰冷的井水一遍一遍洗脸后,又马马虎虎擦了擦身,洗漱更衣后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强打精神去了前衙。让他讶异的是,平常要拖拖拉拉排班的三班六房竟是已经到得整整齐齐,而县令主位一旁还设了一张交椅,汪孚林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汪孚林竟然比他起得早,来得早!到底年轻人就是好,怪不得能考中了进士,官比他当得大……不不,官阶一样大,可人家比他权大多了!

顾敬心里颇有些羡慕嫉妒恨,慌忙上前打招呼行礼,见汪孚林并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这才到主位上坐了。接下来的早堂,素来懒散拖沓的他破天荒用最快速度处置了一些杂事,最后就一拍惊堂木说道:“汪巡按刚刚从濠镜归来,道是遇见了一桩大案。昨夜本县迎了汪巡按入城,又连夜安置了苦主,定于今日午堂审理此案。在此之前,本县立发牌面往濠镜,责问欺诈交易、拐骗囚人等事,刑房拟票,快班出人前往濠镜递发!”

可他话音刚落,就只听旁边传来了一个沉肃的声音:“等一等!”

顾敬差点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惊得魂飞魄散,等觑见汪孚林脸上并无怒色,他方才稍微镇定了一点,却慌忙欠身问道:“汪巡按有何训示?”

“训示谈不上,但既然顾县令要派人去濠镜发查问牌面,那么就捎带我的行文一起去吧。”

顾敬本来有点担心濠镜那边粤商闽商聚集如云,如果是自己的牌票过去,也许那些家财万贯的大商人会为了维持和佛郎机人的交易,阳奉阴违甚至于横加阻挠,以至于自己到时候在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面前丢了县尊的面子,听到汪孚林也要一并发文,他顿时喜上眉梢。可不等他满口道好,就听到汪孚林继续说道:“本宪就借着顾县令这大堂之上,立时行文,不知可否方便?”

“方便方便,当然方便!”顾敬想都不想,连连点头。而下头属官却也都知道凑趣,县丞磨墨,主簿铺纸,而等到汪孚林下笔的时候,顾敬竟是连镇纸都不用,而是亲自站在旁边抻纸,眼看汪孚林提笔文不加点一蹴而就,须臾就是一道行文写成,在旁边从头看到底的他脸色却不由得古怪了起来。

这竟然不是写给那些佛郎机人的,而是写给濠镜之中那十几家开设了商号,生意做得最大的粤商和闽商的!汪孚林竟是以广东巡按御史的名义,召集这些商家派代表到香山县来商议要事。

对于这件事,顾敬却不是很看好。要知道,他这个香山县令从上任开始,就有佛郎机人定时定量送例钱过来,可那些广东福建两地的商人虽说也有送礼,却都是差遣个管事,那些在濠镜驻守的真正代表却从来没有到香山县城来过,更别提上县衙了。据说这种规矩已经延续了好几十年,就连他的前任,那位以清廉能干著称,甚至进了名宦祠的周行在任时,也不能拿那些商人怎么样。

他正寻思着是不是要提醒一下汪孚林,这些粤商闽商自恃财力,真正联合起来,就连督抚也要让他们三分,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影响朝廷政令,想当初那位在东南抗倭,明明战功赫赫,却因为矫枉过正最终死得冤屈的朱纨就是最好的例子。可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汪孚林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枚一寸五分见方的铜印,蘸了鲜红的印泥,直接盖了下去。

恰是巡按广东监察御史之印!之前还被濠镜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因为印鉴太小,直接把汪孚林当成是不入流的官员,却不知道巡按御史之印从洪武之初定制开始,就是这么一丁点大。就比如顾敬自己的县令大印二寸一分见方,比汪孚林这枚铜印还要再大几分,可他此刻却两眼炙热地死死盯着汪孚林正收进锦囊的那方大印,很愿意倾尽所有用来交换。

那可是巡按御史啊,别看都察院那么多监察御史,可真正能够得到独当一面的巡按一职的,仍然是凤毛麟角,而且巡按御史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走到下面不论知府还是县令,全都要礼敬三分,在地方上见督抚尚且不用屈膝,简直如同拿着戏文里说的尚方宝剑行走。

最重要的是,他这一任县令当完,还不知道是否能够选上一个官。就算这辈子还能继续往上升,都恐怕拿不到这样一枚小小的印章!可退而求其次,如果能够投巡按御史喜好,对方往上一举荐,他立刻就会时来运转。而且,顾敬是行唐县人,早些年就曾听父亲提到过当年那位赫赫有名的行唐县令沈宠,别人都把巡按御史供在天上,此人却简单接待,却碰上一个正直的人,嘉奖其政绩,任满后恰逢获鹿县出缺,又被调去署理,然后没多久就擢升监察御史。

这可是吾辈举人的楷模!当然,他可不敢学沈宠简单接待巡按御史的例子,毕竟汪孚林年轻,肯定讨厌别人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的怠慢。

汪孚林没注意到顾敬那目光,等到墨迹干透之后,他就将其这道公文折好给了顾敬,随即就以自己旅途劳累为由直接走人了。

他这一走,顾敬连忙叫了刑房司吏上来拟票,自己签发盖印,挑来选去,最终目光就落在了县丞和主簿身上,竟是笑容可掬地请两人亲自跑这一趟。对于这种离谱的要求,哪怕两个属官很不情愿大老远跑去濠镜,可官大一级压死人,谁也不敢违逆主司,最终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至于从人,顾敬少不得在三班六房中精挑细选了十个,反反复复嘱咐他们一定要办成事情再回来,就差没让人立下军令状了。

早堂一结束,顾敬来不及理会午堂即将开审的那桩案子,只让蔡师爷和刑房司吏典吏去查核整理案卷,自己却又急急忙忙地去了汪孚林那儿献殷勤。尽管他在知县官廨的屋舍布置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但毕竟是自用,这次仓促之间腾出来请汪孚林去住,只来得及换了新的被褥,不知道是否对汪孚林的喜好,所以,求见之后,他立刻就怠慢而表示了歉意。可就在他着力试探这位可以决定自己前途的巡按究竟有何喜好时,却不料汪孚林忽然岔开了话题。

“昨天晚上那张床上的帘帐,用的纱好像有点不平常,顾县令好品味啊。”

一听到汪孚林称赞自己的品味,顾敬立时眉飞色舞:“汪巡按谬赞了,这是软烟罗,分量轻,颜色好,在广州府这种地方,最适合用来糊窗户,做帐子,就仿佛是一层烟雾似的,最有意境。那些濠镜的佛郎机人据说也极其喜爱,有多少收多少,最好卖的就是银红和雨过天青色……呃,下官失言了。”

顾敬一下子冷汗涔涔,心想自己卖弄这个干什么,是在人家巡按御史面前炫富,还是告诉人家自己很了解佛郎机人那边的交易行情?他偷眼觑看汪孚林的表情,却发现对方竟好似正在发呆,心头大舒一口气的同时,立时暗自告诫自己谨慎行事。

而汪孚林想的不是别的,而恰恰是软烟罗这三个字!那不是红楼梦中老太太拿去给黛玉糊窗户的吗,原来是真的有!只不过,遐思过后,他便从顾敬这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信息引申开去。

顾敬不过是区区一个县令,就算那软烟罗的帐子是临时新换上去的,足可见对方是真有这样的好东西,不得不说,濠镜就在距离香山县不到一百里的地方,近水楼台先得月,身为本管县令,还真是所得好处很不少。至于那些商人,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就赚得盆满钵满。

只可怜寻常百姓享受不到多大好处,而且朝廷也没从这个通商口岸中得到太大利益,每逢广东用兵,相对于动辄几十万的庞大军费,濠镜的租税所占份额不过尔尔,唯一的好处就在于葡萄牙人终于在看到沿海那些倭寇的下场之后,放老实了不少。但之前大龅牙这个帮夷人坑自己人的汉奸想来不是个案,佛郎机人暗地里坑蒙拐骗的小动作肯定很不少!提调司的马提调之前也对他诉苦,说是佛郎机人根本就没有将其放在眼里。

因此,听到顾敬还在那拼命探问自己在住宿饮食上头是否有什么不便,在摆设上有什么喜好,汪孚林终于忍不住了。没兴趣兜圈子的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顾知县,昨天我带回来的那几个人,你准备午堂的时候审理,可事先询问过相应经过?”

顾敬想都不想地笑道:“还请汪巡按放心,下官已经让蔡师爷和刑房邓司吏等人去问了。”

然而,看到汪孚林那突然拧起的眉头,他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明白自己是马屁拍到马脚上了。这汪孚林亲自带回来的苦主和嫌疑人,自己不急着把案子先弄清楚然后好审理,竟然还在这里只顾着了解人家巡按御史的喜好?如坐针毡的他赶紧蹦了起来,满脸惭愧地说道,“是下官实在一时糊涂,这就亲自去问,亲自去问!”

瞧见顾敬火烧眉毛一般,告退之后就飞也似地离去,汪孚林不得不压下了满肚子火气。要说不论哪个年代,揣摩上意都是很多官员做官的最大法宝,尤其是当官当到老油子的那些,就更是坏毛病改不掉了。反倒是一上任懵懵懂懂啥都不懂的菜鸟,在尝到了政绩斐然的滋味后,会飞也似地成长起来,比如说他自己那位好运的岳父大人。

他确实看不太上顾敬这样一惊一乍,没担当没胆量又喜欢揣摩的,可就算一道参劾拿掉了换新,也未必能换一个好的,还不如一面考察,一面凑合用。就算是一块外表看上去黯沉污浊的破玉,说不定打磨打磨,还能成点气候?不是有一句老话,玉不琢不成器,正好拿顾敬这种没什么背景的试一试。

毕竟他在广东不可能和从前那样没命地折腾。一道奏折弹劾掉十个八个贪官看上去很威风,也会像雷稽古那样所到之处威名远扬,可却是让人敬而远之的威名!

也许是因为在汪孚林这刚刚看过脸色,午堂的时候,顾敬这个县令着实是发挥出了最强的战斗力,端的是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当大龅牙黄天仁还试图狡辩的时候,他直接火将上来,一个堂签丢出去,让皂隶把人拖下去打了五小板,等到光腚上皮开肉绽的大龅牙再次被拖上来的时候,哪里还有半点隐瞒,当下就实话实说了。

果然是他和冒牌的佛朗哥船长,也就是维克多勾结,以高价诱骗小商人去贩货,然后把人骗到船上去人货通吃。因为找的都是背景清寒,小地方的小商人,因此至今已经成功了三次,没想到这一次却因为撞上了汪孚林而突然失手!

“县尊,小的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小的罪该万死……”面对三个死里逃生的小商人那喷火的目光,大龅牙不安地挪动膝盖往旁边躲了躲,这才赶紧磕了两个头,可怜巴巴地说,“县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只是被人骗了,这才出此下策,小的实在是……”

顾敬却没心思听这家伙胡诌,一直在留心汪孚林的脸色,当看到这位广东巡按御史赫然怒容满面,他立刻想都不想地一拍惊堂木道:“巧言令色,胡搅蛮缠,来啊,把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拖下去,再重打五板!”

大龅牙万万没料到县太爷竟然还要打自己,想起刚刚吃的大苦头,他登时魂飞魄散,慌忙连连讨饶。可那些如狼似虎的皂隶哪里管他,再加上不齿他和夷人勾结害自己人,这动作更是格外粗暴。眼看又要再次拖出去到月台上重打,黄天仁急中生智在被拖出门的最后一刹那用脚后跟死死抵住了门槛,疯狂嚷嚷了起来。

“县尊,县尊,小的说实话,那些先头被骗到那条船上去交易的人还都活着,应该都没死!那个维克多是想着多一分钱也是赚,所以把人填到底舱关着,预备到时候卖到吕宋又或者满剌加的庄园里,好歹也值几个钱!”

第六八零章 循循善诱的汪巡按

“等等!”

听到汪孚林叫出来的这两个字,顾敬想都不想,立刻也跟着叫道:“把人给本县拖回来!”

皂隶们都是最会来事的,这会儿二话不说就架着大龅牙重新回到了原位,直接将其扔在了地上。好容易逃过再次噼里啪啦五小板的大龅牙如释重负,却生怕一言不合又被拖下去,赶紧又磕了两个头,这才一五一十地说道:“县尊,小的不敢说一句假话。小的从前是在濠镜一家牙行做事的,所以才学了不少佛郎机人说的话。后来因为做成了几笔生意衣锦还乡,又跑来濠镜做了几笔小生意,这才赚了一票。

结果后来碰到那个维克多,小的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他的要求,骗了人到码头上,和他一块唱双簧骗人。小的做第一次的时候就怕了,可却被他要挟说不接着做就告发,小的真是后悔极了。可后来维克多告诉小的,会把这些人带到南洋去,小的就信了他,小的前一次上船还看到过再前一次带过去的几个人,他们都是好好的,还说很乐意去南洋赚钱……”

他完全忘了刚刚还说这几个人是要被卖到满剌加等地庄园的。要是说那几个人差点没想把他咬死,他这顿打怎么逃得掉?

见大龅牙跪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汪孚林心中厌烦,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你这一次次把人骗到船上,赚得盆满钵满,钱来得很容易是不是?你以为回头他们这条船一开,你就真的能够安安心心回去享用这笔财富?做了这么多亏心事,你以为人家一定能放过你?要是没有我早就安排好的救兵,只怕你这次也被人家直接卖到吕宋又或者满剌加去了!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佛郎机早就把满剌加打下来了,到时候你就一辈子做牛做马吧!”

如果说大龅牙黄天仁是原本就已经一颗心泡在冰水里,那么眼下他就如同被丢在了冰窖里,连上下牙齿都情不自禁地打颤了起来。虽说他自知此时已经够倒霉了,可要是之前没有人救他逃出那条船,且不说船上有人又火并又放火的时候,他会不会连一条命都丢掉,要是叛乱的维克多真的和一帮同伙把船给开走了,他这个汉奸再也没用了,还真的十有八九会被卖到南洋去。

心有余悸的他偷瞥了一眼汪孚林,暗想自己之前竟然认为这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还真是瞎了狗眼,可这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该如何逃脱这一劫,最后终于给他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巡按大人,小的自知罪该万死,只求给小的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濠镜那些能听懂佛郎机人的话,而且还能和他们交流几句的,往往都是各家豪商的人,想来大人也好,县尊也好,都少一个能和那些佛郎机人交流的人,小的愿意效劳!小的不求其他,只求能将功折罪!”

说到这里,瞧见旁边三个小商人恶狠狠的目光,仿佛立刻要反对自己的提议,大龅牙赶紧又加了一句:“这几位被吞了的货,小的豁出命也会讨回来,只求大人和县尊给小的一个机会,小的来世结草衔环也会报答恩德!”

即便对这个汉奸深恶痛绝,但汪孚林也不得不承认,大龅牙着实是抓准了一个最好的借口。即便如此,他又不是没原则的人,当下一言不发,而顾敬这位县令也相当会察言观色,却是根本不接这话茬,直接吩咐把人收监下狱,然后又抚慰了苦主一番,又将人都安置在了县衙周围的客栈里,这才吩咐退堂,自己却笑容可掬地恭请汪孚林回后头官廨。走在路上时,他就主动说道:“汪巡按放心,下官已经吩咐人去访查,县城中可有懂得佛郎机语的人。”

换言之,如果有,那个大龅牙他一定严惩不贷!

“嗯,顾县令考虑得周全。不过想来濠镜就在百里之外,若有通晓葡语的人,应该都会到那里去淘金,而不会留在香山县城。”汪孚林随口答了一句,见顾敬连连点头的同时,眼神中却又有些小小的诧异,他心念一转,就知道是自己提到了葡语的缘故。

想到顾敬毕竟是直面濠镜的桥头堡香山县令,自己之前还存着打磨一下此人看看能否有大用,现在正好是一个试探其人领悟能力的最好机会,所以虽说交浅言深,但他还是不吝多提点两句,就像之前对贾耐劳做的那样。

“我朝一直都以为佛郎机国近满剌加,所以这才能将满剌加灭国,又一度冒充满剌加人入贡,但实则并非如此。我这次去濠镜,曾经在佛郎机人造的教堂中,见到了他们所信奉的天主教的一个主教,得以看到他们一张珍藏的地图。从地图上来看,他们所处之地更加遥远。”

说真心话,顾敬从前对于佛郎机国到底在哪儿根本不关心,但现在被汪孚林这么一说,想到自己上任之后虽去过濠镜,却压根没意识到去找人家要地图看,他不由得暗想怪不得人家是巡按,自己却是县令,这就是差距。于是,他立刻陪笑道:“还请汪巡按提点教导下官。”

“顾县令,我们到书房说。”

顾敬就怕汪孚林对自己有成见,听到汪孚林肯深谈,哪怕说的是他原本不大感兴趣的佛郎机人是何根脚,他自然求之不得,连声答应后便在前头引路。等到进了书房后,他看到汪孚林径直走到书房前,立刻福至心灵地上前亲自铺纸磨墨,眼见汪孚林用粗陋的线条在地图上画了一些奇怪的图形,他本来还不解其意,却没想到汪孚林指着中间一块图形道:“你看,这里就是大明……而佛郎机,则是在这里。”

尽管汪孚林在这张图的具体比例和位置上根本谈不上精确,只是仿照前天在望德圣母堂贾耐劳那里看到的地图随手画的,但对于历来只知道天朝上国的顾敬来说,看到大明之外,举世之间竟然还有这样宽阔的地方,他仍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顾敬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瞧着那张简陋到可笑的地图,好半晌才开口说道:“那三宝太监当年下西洋的地方……”

“应该是这一带。”汪孚林在自己随手勾勒出的东南亚众多圆点点代表的岛屿上画了一个圈,却没提郑和可能去过美洲非洲之类的猜测,这才在欧洲范围内画了一个圈,“我朝延续大食人的叫法,把这一带的人统称为佛郎机人,民间多称呼为红毛夷人,但其实这个佛郎机包括很多国家。比如说,这个小岛是英吉利,可以称之为英国,这个与其隔海相对的,是法兰西,也就是法国,而如今盘踞在濠镜的,你可以称之为葡萄牙,和葡萄牙相邻的,叫做西班牙……”

在给贾耐劳普及了一下简明版译法之后,再对顾敬也普及一下,接下来他就争取将这些译名推广到整个广东乃至于天下!

汪孚林知道顾敬在看到葡萄牙所有的那弹丸之地之后,一定会重新又对明朝那辽阔的国土而感到骄傲自大,他便又添了一句:“但是,西班牙和葡萄牙这两个国家本土很小,但如今他们已经把船队开到了这里,而且占领了这里。”

他在东南亚那些星星点点的岛屿画了一个圈,随即又指向了非洲两大海岸,印度果阿,美洲大陆:“满剌加和印度的西海岸,都已经落入了葡萄牙手中,而西班牙也占据了很多南洋和西洋的国家。而就连这几块距离我朝比较遥远的这块大陆,这两个国家的船队和军队也已经登陆了,也不知道屠杀了多少当地子民,掠夺了多少金银。”

汪孚林第一次对外人提及这种海外虚实,却是对既非心腹,也非亲友的顾敬,自然有他的相应考量。见这位香山县令倒吸一口凉气,他就词锋一转说道:“如果不是我这次在濠镜看到葡萄牙人的地图之前,也曾经从在福建漳州府月港出海的商人那里得到过一张残破的地图,又听人提过这些,此次到濠镜,又确证了此事,很难相信这等弹丸小国能够做到蚍蜉撼大树。所以,你现在可明白,当初这些打着佛郎机旗号的葡萄牙人一开始出现在广东沿海的时候,为何会不知死活地试图以坚船利炮攻进来?那是因为,他们曾经成功过,他们曾经灭过的国家不止一个,自然会以此来衡量我朝,而后来则是被打怕了。”

顾敬此刻心里还是对汪孚林的话有些疑虑。毕竟,他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本来以为是海外番夷,不值一提的小国家竟然还有这等强大的实力,而也就是这样凶残的国家出来的夷人,竟然还定期给自己送例钱。他有些不自然地吸了一口气,这才讪讪说道:“下官从前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第一次听说这些。”

“你知道这样的小国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兴趣派出船队远洋那么遥远的距离?很简单,他们当年的口号,便是东方有黄金和香料。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我朝屡次围剿之后吃了大亏,却还要千方百计求得濠镜这样一块土地落脚了吧?”

顾敬敏锐地感觉到,相比之前汪孚林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这会儿的话显然说得有点多了。他当然不会嫌人家对自己突然热乎了不少,心里又惊又喜的同时,只恨这时候蔡师爷不在,不能为自己答疑解惑,少不得飞速转动脑子。他到底是在这香山县当了三年多县令的人,哪怕政绩马马虎虎,却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做,半晌之后终于迷迷糊糊有了个念头。

尽管知道这答案说出来之后,自己要担干系,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据下官所知,是那些粤商和闽商一直都想和佛郎机……咳,葡萄牙人互通有无,而葡萄牙人既从汪巡按说的那块大陆掠夺了很多金银,也得有个花销的地方,大明天朝,地广物博,所以他们打不过就只能服软,按照我大明的规矩行事,没法明抢,只能拿真金白银从咱们这把东西买回去。”

“说得好!我大明虽说并不盛产黄金和香料,却有在他们眼中比黄金和香料更加贵重的东西,那就是丝绸、茶叶和瓷器!这些东西只要一离开我大明,转手卖到别处,就是五倍甚至十倍的利。”

哪怕本来就希望顾敬千万别是那种尸位素餐,满肚肥肠的官员,所以才会考考这家伙,可真正听到人给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回答,汪孚林当然不吝赞赏。见顾敬满脸放光,他方才开口说道:“朝廷需要的是濠镜这笔丰厚的税金,广东各方官员俸禄中的大部分也取自于此,还需要以这笔税金的一部分贴补日常官衙用度,粤商和闽商则是需要这么一个不用出海就可以高价出货的地方,而葡人也需要这样一个安稳的地方来低价购买瓷器丝绸茶叶等等。

所以,濠镜当年租借给这些葡人时,当事官员的理由是那边本来就只不过荒岛渔村,每年能收获五百两租金,可如今相对于税金,租金就显得九牛一毛了。如今濠镜一片欣欣向荣,但我听说丈抽主要是市舶司负责,你不过抽查。而且一旦遇到什么事的时候,敢问顾县令,你身在香山县,对百里之外的濠镜可曾有过鞭长莫及的感觉?”

“汪巡按说的极是,下官确实有这样一种感觉!”顾敬简直觉得汪孚林这话才是真正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可是,他又不好意思明着说,希望自己取代市舶司成为丈抽的主导,因而便拐弯抹角试探道,“那汪巡按的意思是,下官到时候该派属官去那里?”

“派谁去?顾县令自己去,你离不开县衙吧?至于县丞又或者主簿,操守且另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至于三班六房那些人,想来你更应该清楚,其中有多少都是雁过拔毛的性子,想来我也不用深入去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们进了腰包的钱,只怕是比你这个县令还要多。”

见顾敬满脸笑容连连点头,汪孚林却点到为止,不再继续深入了,只是淡淡地说道:“好了,请顾县令回去好好想想此事,等派到濠镜那边传话的人有回音,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汪孚林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背手出了书房,毫不理会这半拉子的谈话会让顾敬多纠结。他自己眼下也不过是有个粗粗的设想,更何况,对于濠镜究竟牵涉到多少有实力的粤商和闽商,而这些人背后又有怎样的背景,仓促之间来广东的他也还不大了然,这就需要独立行动的小北去打探,自己才能去分析。

说起来朝廷不允许巡按御史带家眷,虽说实在是不体谅两地分居的夫妻,可也使得他能够兵分两路,一明一暗,难道还有人能比妻子更可靠吗?

只不过,留在徽州府的父母二老大概肯定会非常不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至少在这一年之内,他和小北要孩子绝对是不可能的,而且,他还得做好一切预防措施,以免在这种不适合的时机造出一个人来……

第六八一章 强龙vs地头蛇

果然,去濠镜送信的香山县丞和主簿尚未有消息传来,在莲花茎关闸再次正式开启时,汪孚林的面前却已经摆上了小北让碧竹送回来的一张详细名单,恰是在濠镜设有商号,和葡人进行长期交易的坐商,以及那些不设本地常驻机构,而是定期运货前来交易的行商。

但无论坐商还是行商,十有八九都是粤商和闽商。而号称三十六行,其实主导则主要是广府帮、潮州帮、福建帮的十五家商人,再加上其余六家或来自湖广或来自浙江的行商——这六家在本地没有商号,只是定期前来交易,自然也就谈不上很大的影响力。这总共二十一家,几乎垄断了全部的澳门对葡贸易。至于中小商人,首先得找上这些自营的同时还兼作掮客的商户,然后才能和葡人交易。

毕竟,葡人当中能说粤语的屈指可数,而会说葡语的明人,同样凤毛麟角,且几乎被二十一家收入囊中,黄天仁这种甘心走偏门的除外。

虽说有了这样一份资料,接下来就可以按图索骥,但汪孚林却立刻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碧竹,这语言不通的问题,小北怎么解决的?照理作为外乡人,你们就算带了向导,这样打听人,别人很容易就会起疑心。”

碧竹高来高去的本事不比小北逊色,再加上小小的香山县衙能有多少防备,有赵三麻子接应的情况下,轻轻巧巧就潜入了进来。可是,脸色平静的她听到汪孚林这个问题,立时就没法平静了,先是有些期期艾艾不肯说,等汪孚林狐疑上来再次追问,她方才不得不低声解释。

“小姐这次没有女扮男装,而是戴了帷帽,对人说是千里迢迢来寻夫的,还说夫君是到濠镜来做生意的商人,好几年没有回去了。所以她带着通晓粤语的向导四处打听别的商人,也没人起多大疑心,濠镜本地商号里,还有两家都派了姨娘过来拜访,所以……”

“所以她是不是还干脆以代夫君主持事务的名义,小小试水,做了几笔生意?”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汪孚林简直是见微知著,看到碧竹有些心虚地避开自己的目光,却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告诉他,叶青龙把这几年来的得力臂助,同样出身小伙计的于文给了小北,于文出马来了一次小采购,坐实了小北商家妇的身份,他唯有苦笑妻子在贯彻自己的嘱咐上确实很到位,可问题是采用的手段总是让人捏着一把汗。

“不过小姐有分寸,见人的时候都带着面纱,就算那两位姨娘来见也是如此。对了,忘了对姑爷说,小姐这次出来时,叶掌柜调动了所有活络的银钱,再加上银庄那边鼎力相助,我们带来的金子总共有三四千两。而且在我们后头,还有一位货真价实的粤商子弟。他是潘家嫡长子,但因为家中父亲不慈,只听继母蛊惑,就挑了个错处把他赶出家门,被迫背井离乡,黄家坞程老爷收留了他做帐房,他颇有本事,五年就一路当到了大掌柜。这次程老爷说,既然姑爷到广州来,这样一个人若能用得好,必定会大有用处,就推荐给了小姐。小姐打听到,潘家老太爷曾经是广府商帮的领头羊,但这几个月一直病着,续弦的那位夫人一直在清洗老人,任用新人。不过这位潘大老爷押着一船丝绸一船茶叶,约摸还要晚些天才能到。”

三四千两金子,哪怕对于许多豪富之家,那也是一笔很不小的资金了,而且他记得葡萄牙那边因为拥有美洲殖民地,又和日本大量贸易的关系,掠夺了大量白银,所以是银贱金贵,金子兑银子的话,找葡萄牙人还能更小赚一笔,再加上一个货真价实的粤商子弟,汪孚林暗想这楔入的钉子算是已经非常充足了,而且顾敬这个香山县令也算肚子里有点货色,能够派的上用场。现在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濠镜那边回音的东风了!

香山县所辖岛屿沙洲很多,但泊船的码头却在一处荷包弯。往日这里来来回回的船只虽说也不少,但毕竟那些走通官府门路,不走陆路而是经由海陆去往濠镜的船都是经由广州府珠江入海,而后直接抵达濠镜,也就是澳门,故而香山码头往常都只停那些从广州来的内河航船。

然而这一日,码头上的人却发现,先后有前两日抵达的内河航船先是驶离码头,不多时却又调头回来,从船上下来的却是之前没见过的人。一个个不是锦衣华服,就是腆胸凸肚,一派富贵架势。不但如此,这些船还都有随从打前站,早早备好了车马迎候,码头上那些有心巴结又或者赚几个小钱的全都根本挤不上前头去。

当然,大多数人猜也能猜得出这些人的来历,肯定是把海船停得远远的,然后用内河航船驶过去把人接到码头。而且,因为县衙里头那风声早就传出去了,据说因为濠镜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县衙那边正在审理一桩案子,而正好微服私访到濠镜的广东巡按御史直接派了人过去,宣召在那里做生意的众多商人齐集香山县说话。虽说往年巡按御史也不是没来过香山县,但这样兴师动众却还是第一次,因而很多人都好奇汪孚林究竟想干什么。

但言谈之间,不少闲人也都有点看笑话的意思。

“强龙不压地头蛇,哪怕这位汪巡按是过江强龙,可那些在濠镜经营已久的商人又岂是等闲?”

“这话未必吧。毕竟是朝廷命官,十府巡按呢,就连总督凌制台也都要忌惮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