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打赌,要真是这位汪爷准备往那些粤商闽商身上捅刀子,他这官就当不长久了。别说他背后是兵部侍郎,就算是兵部尚书也没用!”

码头上那些闲人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他们却没注意到,正有人猫在码头上,暗自记下这些到来的人,随即逐一往香山县衙去报信。所以,在那些有先有后的拜帖送到县衙之前,汪孚林就能提早知道都有谁来。至于从濠镜早回来一步的县丞和主簿,汪孚林也客客气气抚慰褒奖了一番,让几天之中来回两百多里路的两个属官全都心里舒坦了不少。然而,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小北打探到的那张名单上,却最终只到了九家。

换言之,还不到在濠镜讨生活的那些豪商的半数!

对于这个结果,顾敬着实有些担心汪孚林因为颜面大失而大发雷霆,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汪孚林气定神闲地写回帖,又让他差人去送,竟是定下了次日在香山县一座颇有名气的茶馆请一众商人说话。虽说他完全不明白为何不把人召集到衙门来说话,如此也可以借官威成事,但他哪敢质疑汪孚林的决定,少不得照了吩咐去做。

然而,就在次日清晨早堂过后,眼看汪孚林就要出门的时候,今天取消了午堂和晚堂,跟从随行的他还没出县衙大门,却得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什么?真的没有?”见蔡师爷苦笑摇头,顾敬心里咯噔一下,等看到汪孚林回头看自己,他方才快步上前,紧挨着对方低声说道,“汪巡按,蔡师爷这几日和人访遍全城,最后发现城里寥寥几个通晓葡语的人全都在濠镜给佛郎机人……不,葡萄牙人做通译,城里再没有人通晓葡语。”

见汪孚林眯了眯眼睛,随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却不怎么意外和恼火,顾敬稍稍舒了一口气,冲着蔡师爷打了个手势,让其在衙门坐镇,随即就紧随汪孚林上了后一乘凉轿。一行人晃晃悠悠到了那座茶楼时,他就发现门前稀稀落落停着一些车马,看样子竟是人都没到齐,这下子别说替汪孚林委屈了,他自己都觉得一阵堵心。

这些粤闽豪商还真是架子天大,不把自己这香山县的父母官放在眼里也就罢了,竟然连这相当于半个钦差的巡按御史都不放在眼里!

因为这是提早一天便包下的场地,茶楼四周围,顾敬已经把壮班差役全都撒了出去警戒,而茶楼的东家兼掌柜此时却带着两个伙计候在了门外,见汪孚林和顾敬先后下轿,这位四十出头的东家慌忙迎上前去,刚要跪下磕头,他却只觉得手被人托了一把,一抬头见是汪孚林,他顿时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可不过须臾,他就听到了一句难以置信的话。

“今日我是茶客,你是东家,殷勤招待就行,这磕头就免了。”

“是是是,小民一定照办,一定照办。”东家好容易才想出这么一个回答,等到汪孚林笑着点点头后进了门,他这才用手拍了拍双颊,暗自念了好多遍阿弥陀佛。可紧跟着,他就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位巡按御史不是外乡人吗?刚刚那说的话却好像是本地的广府话吧?好像乡里乡亲似的,好生亲切!

门前这点小小的动静,二楼那些早到一步的商人中,却只有两个靠窗的老者察觉了,忍不住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至于其他人,那还是自顾自的谈天说地,当然,用的绝非是官话。直到听见上楼的声音,那些肆无忌惮用粤语交流的声音方才低沉了下来。等到头前那年轻人登上了二楼,楼上众人先后起身相迎,参差不齐地报名见礼。只不过,那礼数虽说还算恭敬,在跟在汪孚林身后的顾敬看来,之前那些举止却着实已经怠慢至极。

他就不信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什么冠带和官职,竟然一个个都大喇喇坐在这里等他们上楼,简直太不把朝廷命官当一回事了!

“看来人还没到齐啊,是我来早了。”汪孚林颔首还礼后,便微微一笑,然而,走向当中的主位之后,他却没有径直落座,而是对旁边的顾敬说道,“顾县令,你是地主,这主位你来坐。”见顾敬瞪大了眼睛,可在自己那明明白白的目光直视下,这位香山县令还是犹犹豫豫过去落座了,这时候,汪孚林才选了原本主位右侧那张本来是为顾敬准备的椅子,坐下之后就弹了弹袍角,又笑着抬手请众人入座。

“虽说人还没来齐,但各位既然先来了,那不妨唠嗑唠嗑。说起来,香山县衙那桩还在审理的案子,大家大概听说过,没错,数日之前,我才刚去过濠镜。”

话音刚落,汪孚林就看到那些刚刚心不在焉的商人立时收起了怠慢之心,脸色显然有些不同。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把自己所经历那件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包括自己考虑到那几个小商人的安全,前去望德圣母堂请主教贾耐劳出面,找到了真正的佛朗哥男爵,接下来方才有码头上里斯本号那场内乱这点事,他也完全没有隐瞒——当然,他也直截了当说了,此ci事由,他已经详细禀明了两广总督凌云翼,同时具折上奏了朝廷。

对于汪孚林在濠镜那小半日的经过,各家商号的代表全都打探了一个分明,可听说他不但通报了总督,还上奏了朝廷,在座的人就表现不一了。有的很沉得住气,有的却已经分明流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这时候,汪孚林突然词锋一转道:“今天第一次见各位,我有一句话不吐不快。濠镜虽好,但只从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虽在我大明的土地上,佛郎机人却有反客为主之势,不知道各位认为然否?”

“汪爷所言差矣。”

第一个忍不住开口的是广东潮州府方家的三老爷。然而,话一出口,他看到旁边的其他人都有些微微冷笑的架势,登时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这年头对于挂着都察院宪职的这些御史,下头百姓多会称呼一个爷字,方家家主虽说有冠带,他却没有,称呼汪孚林一声汪爷倒是没有什么不对,然则此言差矣这四个字,着实不该说出来,这分明是以下犯上了。可覆水难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汪爷,濠镜租给佛郎机人也非一日两日,每年他们交奉租税也算按时,之前虽有骚乱,可这是偶发事件,并非时时如此,对我等商贾,那也大多都是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的。”觉察到四周那些目光中,不少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讥嘲之意,方三老爷知道人家是讽刺自己往佛郎机人脸上贴金,可潮州府方家的命脉就是濠镜的商路,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汪爷若是不满濠镜治安,责成佛郎机人整顿内部也就行了。否则商市一断,损失何止我和在座诸位。”

想当年朱纨断掉浙闽商人一条最大的财路,遭到的反噬可是直接赔掉性命!

在小北打探到的那张商人排名表中,潮州府方家排不进前三,却能够排进前五,所以汪孚林对于方三老爷第一个跳出来并不意外。只不过,听到方三老爷暗示商市一断,让人损失惨重的后果他承担不起,他便哂然笑道:“本宪刚刚可有半个字提到要断绝商市吗?”

第六八二章 新体制

汪孚林刚刚只是突然指摘佛郎机人反客为主,确实没有说要断绝商市!

方三老爷登时自责关心则乱,最后的话里竟是带出了几分威胁的意思,此时被汪孚林倒逼回来,他不免有几分自乱阵脚,当下索性闭嘴装起了哑巴。

知道这种老油条不是抓住一个语病就能穷追猛打完全打死的,汪孚林就索性轻轻放过了这一茬。趁着四下里鸦雀无声,他就用手指轻轻敲打了几下扶手,等到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这才继续往下说。

“市舶司在广州城内,驻守在濠镜之内的不过副提举,以及麾下小吏,然则这是祖制,不可更动。至于香山县顾县令,名义上是管辖市舶司,但因为隔着一道莲花茎关闸,不可能随时随地为了一件事就来回奔波二百余里,所以濠镜之事,一直都是三司统管。提调司全权管理文武各种事务,备倭则防倭寇以及海盗,至于巡检司,则是稽查走私,维持治安。至于最重要的海贸,市舶司副提举主领丈抽,而顾县令反而只是拱手而已,顶多是忙里偷闲抽出一点时间前去抽查。”

“所以,这一次的案子,看似只是个例,是突发事件,但里通佛郎机奸徒的黄天仁已经供述,这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三次!”

汪孚林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重重一捶扶手,起初说闲聊时的和颜悦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愤怒和痛心疾首。

“一艘船上有不肖之徒,其他船上就会没有?更匪夷所思的是,那黄天仁竟然能够蛊惑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让他来宰我这头肥羊!呵,我在提调司不过只呆了一个晚上,可吴有望的罪状却已经洋洋洒洒几十条,够他死好几回了,其中,收受佛郎机人贿赂,为市舶司副提举杨德丈抽的时候牵线搭桥,偷逃税金十余起,累计巨万,一桩桩一件件都有人证物证!市舶司副提举杨德,收受贿赂十余万两,罪证确凿!”

小小一个巡检司副巡检,今天来的这些商号代表自然无一在意,然而他们不得不重视的是,汪孚林在提调司只呆了一个晚上,就得到了这么多人证物证,这背后的象征意义代表什么?代表马提调已经完全被收服,倒向了这位巡按御史,否则汪孚林只带了那么几个人,哪有如此效率?拿掉一个吴有望,谁都不在乎,反正换上的也只是小人物,要买通起来可谓易如反掌。但是,汪孚林直接把矛头对准的是市舶司在濠镜的那位副提举,这就意义不同了。

每一个人都在考虑,汪孚林是不是来真的。而如果是来真的,他是到市舶司这位副提举为止,还是准备往上追溯?他们又是否能够摁得住这位来者不善的广东巡按御史?如果摁得住,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如果摁不住,他们以及背后的家族要做出怎样的妥协,还有他们这些生意有什么影响?一时间,偌大的二楼一片静悄悄,气氛压抑得竟是有些凝重。

想当初海盗曾一本肆虐广东南海岸之际,广州城外海珠岛上那些船舶曾经损失惨重,相形之下,澳门却在葡萄牙人紧急修筑的城墙,以及坚船利炮的护佑之下,几乎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同时得以幸免的,还有在澳门的那些商户,以及聚居此地的本地百姓。

可即便了解这一事实,在座的六位商人也无不明白,濠镜毕竟是大明国土,租给夷人根本就是当时海道副使汪柏的个人行为,如今既成事实那么多年,但终究是朝廷没有明文承认,而管辖两广最高权力的两广总督也从未接见过佛郎机人,这便是一个态度。而他们因为要从佛郎机人身上赚钱,便不得不仰人鼻息,有的时候甚至不得不采取忍耐的态度,这确实是事实。所以,他们才在等着接下来的戏肉部分。

“这是京城刚发的邸报抄本,各位可以传看一下。前任广东巡按御史回到都察院后,和都察院浙江道、福建道等五名御史联名上书,将莲花茎关闸从每月六次开启改成每月两次开启,并于雍陌设雍陌营,重设海防同知,严查海路往濠镜运送酒米之外的财货。另外,还包括每年限制入境濠镜的船只数量,人口等等,总共十一条。哦,对了,与此同时,市舶司解运上京的租金和税金都不能少半分。”

这是在广州城察院蹲守的王思明刚刚派人转送来的,货真价实新鲜出炉刚刚来自京师的邸报抄本,因此汪孚林递给了身边侍立的刘勃,任由其送了去给那些豪商。眼见这些人传看了一大圈,脸上的心不在焉之色全都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全都是无与伦比的凝重。

虽则这些商人们自信朝廷既然能够在海禁上稍稍放开一条口子,再加上看在市舶司每年运送上京的税金份上,应该不会完全禁绝,可要真是限制得这么厉害,等于几重枷锁直接套在身上!而汪孚林微服私访去过濠镜的事情,在香山县丞和主簿一块去濠镜下书召集商人的时候,那就已经传开了,所以各家代表应邀而来的同时,当然也揣摩过汪孚林此行的用意。

其中最坏的一种可能便是汪孚林和从前那些激进派的官员那样,打算以那场暴乱为借口,驱逐那些佛郎机人,甚至于开战;不好不坏的可能是强迫佛郎机人停市数日甚至数月,等到交出凶手后,杀鸡儆猴,借此立威;而最好的一种可能,不外乎是召集他们这些商人稍做敲打,让他们破财消灾。可汪孚林现在首先表达的不是自己的态度,而是朝中正在掀起的那么一场风波,他们就算在广东风光无限,可对于朝中就鞭长莫及了。

当然,朝中少不了粤闽籍的官员,未必不会说话,可据说之前首辅张居正才清洗过都察院,那么现在留下的应该是自己人,在这种情况下,安知这背后就没有独断专行的张居正授意?毕竟,在这里坐着的每一个人,距离那位首辅的距离,都远远大于广州到京城地理上的距离,谁都难以揣摩首辅之心。

因此,比方三老爷地位更高,潮州商帮的代表人物潮州黄氏黄七老爷见其他人都还在沉吟,他就主动第一个开了口,满脸的郑重其事:“还请汪爷赐教。”

“我得到邸报之后也颇为吃惊,而且没想到首倡之人,便是我的前任,巡按广东任满回去之后的石御史。我可以在这里明明白白对各位说一句,我绝不同意他们的谏言,这完全是因噎废食。在此之前,我已经上书两广总督凌制台,凌制台已经首肯,与我联名上书朝廷,莲花茎关闸每月开启六次,实在是极其不便。应该尽快改为隔日开启,而最理想的是每日开启,早上开,晚上闭。不能因为管理困难,便人为设阻!”

在刚刚听到都察院某些御史竟然要限制濠镜的海贸规模时,商人代表们猝不及防之下,无不忧心忡忡,此时此刻汪孚林抛出来的这个提议,却让每一个人在欣喜之余,却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莲花茎关闸每日开放,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哪怕隔日开放那也比现在好多了,毕竟商场如战场,有些事情不是他们能立刻拍板的,若有消息传送,偷偷摸摸走海路,总不如走陆路传送来得方便。只冲着这一点,他们对汪孚林的敌意和警惕也不由得少了三分。

汪孚林在抛出前后相对的两件事之后,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话锋一转道:“各位久居濠镜,应该知道,如今有佛郎机人多少?我大明百姓多少?”

这种事情就是问顾敬这个香山县令,对方也很难答得上来,但对于在座的商人们来说,却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数字。众人对视了一眼,却是一个闽商陈四老爷比较谨慎地开口答道:“佛郎机人不断有船只来去,具体的数字会有波动,外界人常说过万,那是言过其实了,但少的时候一千人,多的时候约摸两三千人。至于我大明子民,如我等这样设有商号长居此地的,再加上当掮客的,当伙计跑腿的,码头搬运的,开设客栈酒楼茶馆等等,约摸能有三四千吧,再加上行商和随从,应该超过五千。”

这个数字和汪孚林听到的也差不多。因此,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说道:“但是,其中本籍濠镜的百姓有多少?”

此话一出,顾敬瞅准了机会,连忙陪笑道:“香山县以南的濠镜澳,原本都是散居渔民以及极少数的农人,连像模像样的村庄都没有。如果下官没有记错,在赋役黄册上,户不超过一百五十,人不超过六百。”

“这就对了,都察院石御史等几位御史上书的谏言,我固然不同意他们的结论,但他们陈述的事实,各位想来却不得不承认。朝廷从前之所以造莲花茎关闸,就是为了防范夷人擅入广东其他地方,也禁止本籍不在濠镜的明人随意前往濠镜。而且,朝廷不允许在濠镜的佛郎机人擅自建造城墙堡垒房屋等等,却也同样不允许本籍不是濠镜的外地人士定居。所以,从这一层面来说,在濠镜的那些商行、公所、会馆,本该是全都干犯禁例的!至于佛郎机人,当年把地租给佛郎机人,朝廷可是至今没有下过明旨,而两广换过多位总督,也从来不曾答应过他们的求见。”

汪孚林从这两种角度剥开表皮直入中心,众商人顿时为之哗然。可汪孚林没有给他们群起反驳的机会,这一次便一口气把所有提案都抛了出来。

“但佛郎机人可不管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他们曾经造过城墙和堡垒,也曾经来过什么圣母踏龙头的闹剧,当然,现在都已经被拆了,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们把濠镜的土地当成自己的所有之物,你们的商行、公所、会馆,全都是向他们付租金的吧?而诸位在濠镜交易多年,固然有那些公平交易的佛郎机熟客,可也不是没吃过某些亏吧?”

“濠镜毕竟是我大明之地,那些佛郎机人在此租居交易多年,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主客易位,鹊巢鸠占的架势,长此以往,难保他们会视之为国中之国,到时候从自己的国内派官员过来,市易规则也大可由他们自己制定,如之前码头上那场暴乱,要不是我亲自在场,要不是我派人把受害者以及帮凶一块带了出来,事后,他们是不是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哪怕濠镜有三司在,然则因为官职品阶太低,市舶司副提举又只是副职,一旦与人勾结,香山县令鞭长莫及,若被欺瞒更是很容易不知情,所以,我已经上奏朝廷,曾一本虽已身死,然则闽粤海盗依旧猖獗,为防万一,于雍陌设香山参将,主管海路进出濠镜之门户,统管莲花茎关闸把总及驻军,之所以不是重设海防同知,而是香山参将,正是为了调兵方便,同时,海路运货,可以减轻莲花茎关闸的压力,酒米之外不许带别的,本就不妥。”

“至于市舶司,按照祖制,自然应当仍旧驻扎广州城内,收税之事则悉数委托香山县。然香山县令职责所在,不能轻易离开城中,委之小吏则弊病横生。而濠镜偌大地方,租给佛郎机人却只收五百两,哪怕有税金贴补,仍可以说是大亏特亏。既然朝廷从来就没有明文租借,而濠镜土地本归我大明所有,我将上奏朝廷,废除佛郎机人每年缴纳五百两租金一事。”

“今后三十六行凡于濠镜设商铺者,遴选六家为保商,是为官商,获得濠镜贸易特许权。这些保商担保外来商船守法以及足额缴税等各种事宜,外来商船抵达时,可以在六家保商中指定一家,每船支付银二百两为保费,其中一百两交纳朝廷,抵扣从前的租金,同时获得在濠镜居留资格,遵纪守法者可长期居留,已建房居留者视为既成事实,按屋舍占地大中小三等,收取租金,然不许再多占土地。如再发生里斯本号之类的事情,连带责成保商负责赔偿,甚至追责。保商拥有先行购买商船所带商货的资格,同时六家保商合称议事局,每三至五年重选,主持对佛郎机人租借土地事宜,一应文书交香山县备案。”

“至于这个议事局,职责当然不止如此。每逢有船入港,提调司报香山县,由香山县令亲自主持丈抽,并备案。议事局推举一人为澳长,任期三到五年,不可连任,由香山县令管辖,主理澳票之事,负责从佛郎机人处抽取出口税金,任满后如账簿公允,税金充盈,可赏给冠带褒奖。而仿照杭州北新关派驻户部分司主事坐镇,可请广东按察司遣分巡道一员与巡按御史定期巡查濠镜,督查稽核每年丈抽及澳票的税务账册,制定新一年度澳票数额。至于市舶司,不再驻濠镜,依旧主理其他各国贡舶事宜,每年两次于海珠岛展销,供士民博买海外珍奇,贡舶采买我国财货。”

直到这时候,从香山县令顾敬,到在座的每个商人,这才齐齐抽了一口气,真正明白了汪孚林的用心。而不论是谁,在最初的惊诧过后,无不生出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和狂喜!顾敬欣喜的是丈抽的事终于完全归自己了。商人们欢喜的是第一次能够名正言顺在濠镜扎根,在对佛郎机人上也第一次占据了上风,同时得到了一个相应的名义。

至于市舶司虽可以说是元气大伤,但市舶司官员很少有进士,本来就谈不上在朝中有什么话语权,更何况,汪孚林还打算复海珠岛之市。如果成功,市舶司也还算有些甜头!

至于按察司的监察,那也一样在情理之中,说不定这差事还是落在海道副使的头上。

说来说去,好像就少了一个布政司?

第六八三章 先来者先得

在汪孚林的记忆中,历史上濠镜也就是澳门的历史,其实放在欧洲历史上,是一个很典型的商业城市发展史。

抵达此地的葡萄牙人和粤商闽商进行交易,逐渐形成了颇为兴旺的集市。而为了便利交易,葡萄牙人也不可能一直住在船上,在贿赂明朝官员后得到了租借壕镜的资格,于是市场周围兴建房屋,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个广场。而后,这个广场周边出现了教堂,随着定居的葡萄牙人越来越多,教堂不再仅仅是一座,而是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一座座建起来,最终教廷委派了主教前来管理,同时负责传教。

教堂和主教出现了,行政机构的设立自然也会跟上来。历史上比葡萄牙派驻澳门总督更早的,正是葡萄牙人组成的议事局。但这个议事局却是为了对抗吞并了葡萄牙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把总督派到澳门来,这才紧急成立的。而这样匆匆成立的议事局,自然而然在接下来长达两三百年的历史中,和总督展开了激烈的博弈,这也是欧洲不少自治城市曾经经历过的曲折道路。但在此期间,总督的权力渐渐膨胀,议事局议员反而要由总督的确认,权力和地位也就慢慢下降,最终甚至还发生过总督干涉议事局选举,造成流血事件的闹剧。而那时候居中调停,甚至最后制止了更大冲突的,正是澳门主教。

而最终,议事局消亡,总督作为国王的代表成为了最高权力执掌者,也就使得澳门成了殖民地,而不是自治城市。

但是现在,澳门主教已经有了,葡萄牙人却还没来得及设立议事局。平时有纠纷找主教,但在澳门定居的葡萄牙商人也组建了行会,如果不是因为里斯本号的事情牵涉太大,行会首脑的话肯定不管用,他们也是会管一管的。如今,汪孚林直接把人家的议事局给安在了本地商人身上,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民主自治的拥趸,毕竟连这些商人们都压根没有这个意识。

他只是试探性地在濠镜抛出议事局这样一个体制,况且还是以豪商为主,正是因为在如今这个儒家大体制牢不可破的大明朝,也只有在原本名不正言不顺租给葡萄牙人的濠镜也就是澳门,才有很小的可能在制度上打开一个小小的突破口。而且,小北那儿还有一个即将衣锦还乡华丽归来的粤商继承人,那可是曾经广府商帮第一号人物的长子,在关键时刻用在刀刃上,就有可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而偌大一个朝廷,到现在都还固然有不少官员嚷嚷着收紧禁锢,甚至驱逐佛郎机人,重新海禁,但却还有更多的人求稳。毕竟澳门收入的税金中,起运京城的是一个定额,也就是当年收入的税金不论多少,市舶司都需要将两万六千两直接送到京城,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而剩余的那一部分,则是在支应广东各级官员的俸禄之外,充当官衙公费,当然也少不了中饱私囊的钱。粗略计算,这个数额少则三五万,多则七八万甚至十万两,这还是因为葡萄牙人偷税漏税的关系!

他为什么不先提海关?因为这件事断然不能在张居正当首辅的时候设立,否则万一张居正一如历史上那般早死,事后被算起旧账,一定就会受到雷霆打击的关系,而且时机还不大成熟。再说,只看之前那个推出澳票官员的例子,他就知道,只有不牵动太大的提案才能得到通过,让官府坐地得钱,而不是伤筋动骨的条陈才能得到支持。当然,能把当初名不正言不顺租借出去的土地收回来,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拉拢支持的方式。

至于今后议事局的那些豪商们将来会不会受到巨大冲击,他却着实很不在乎,不打击怎能看出他这个前人态度的可贵?更何况,他还有别的考量。

而现在的葡萄牙人为什么还没有设立一个行政机构?

很简单,设立行政机构,就意味着来往的商船不但要被明朝的官府丈抽税金,而且还会被行政机构再抽一遍税金。所以,只怕不是葡萄牙王室不想再次设总督府之类的,而是众多视此为财源宝地的商人正在设法拖延。然而,如今的对明贸易几乎已经完全被葡萄牙人垄断了,可一旦西班牙吞并葡萄牙,那位雄心勃勃打造过无敌舰队的腓力二世当然会立时把总督派过来,到那时候,葡萄牙人的自治组织为了对抗,当然就会立刻出台。

所以,其实他现在做的,就是把濠镜完全开发为大明版特区,消除葡萄牙人的租借特权。但前提是,那些主导了濠镜交易的豪商们能够理会此中深意,拉拢朝中的力量,支持这个建议!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何保证每年的税金能够足额定时完成,甚至比平时多,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见众人正在紧急消化自己的这个提议,汪孚林这才好整以暇地往太师椅上一靠,随即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淡淡的说道:“没想到我命人去濠镜邀请的各方豪商,已经有九家的代表到了香山县城,今天准时赴约的却只有在座六位。想来其他诸位今天是不会来了。那么,说一句不好听的,第一届议事局也不用推举了,不妨就以今天在座的诸位作为骨干,然后从诸位里头选一个澳长出来。而且,此事如果办得好,第一任澳长总会有些特别的权益。”

能够坐在这里的人,都是被家族放在此地独当一面的,要说权力不可谓不大,但大多并不是当家作主的真正家主,所以,其中有些人捐纳了冠带,有些人却只是单纯的商人。而且,就算有冠带,和真正的官职虚衔却还是不一样的,故而每个人都能够深刻体会到汪孚林这最后一句话的深意。县官不如现管,他们在濠镜固然有一定的话语权,可那是因为家大业大,怎么及得上官方赋予的话语权?

潮州商帮的黄七老爷便再次充当了急先锋。他不失谨慎地问道:“汪爷如此信赖,我等感激不尽。然则今日召见,不会只为了这一件事吧?”

汪孚林一改之前和颜悦色,使人春风拂面的笑容猛地一收,人也随之站了起来:“当然就这一件事。多大的权力,多大的责任。你们是想要在你们自己当家作主的地方和佛郎机人交易,由你们自己制定一部分规则,还是想要凡事都任由他们说了算,这才是关键。各位做生意赚钱,管好自己的商号,那自然都有一等一的本事,但一旦摊子铺开,你们是否能够胜任,又是否能够建立起相应的威信,那又是另一回事。

各位之中,有濠镜排名前五的,也有排名靠后的,是背靠官府做大做强,还是和佛郎机人勾结,排挤自己人,还请诸位好好考虑一下。对了,附带说一句,这事情我不是随口说说,已经禀告了两广总督凌制台以及朝中首辅大人,大家要是想拖一拖等这两位老大人的回音,也未尝不可。”

见汪孚林赫然连那些接下来被排挤到议事局之外的人,可能会采取的某些手段都算得清清楚楚,又说已经禀告了身在肇庆府的凌云翼和当朝首辅张居正,黄七老爷等人彼此面面相觑,心底不由得把对汪孚林的评价再次提高了一个台阶。可是,当他们认为汪孚林接下来还要用重锤敲打一番的时候,却没想到对方再次出人意料了一把。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诸位不妨自行斟酌。我就在县衙官廨,要见我只管来。顾县令毕竟职责在身,也不好多陪诸位,我二人就先走一步了。”

顾敬压根没来得及说自己其实午堂和晚堂都取消了,今天有的是时间,就不得不附和汪孚林的话。可就在他跟着汪孚林下了楼梯来到茶楼大门口时,门前正好有车马停下,却是姗姗来迟的最后三位正好到了。两厢一打照面,他看到其中那个最年轻的脸色一变,一时禁不住就露出了一丝冷笑。

觉得汪巡按和我这个县令真的会一直呆在茶楼,苦等你们这些摆架子的家伙?做梦!

而一个年纪最大的则要沉着得多,下了凉轿后就快步迎上前来:“汪爷,顾县尊,实在是对不住,因为路上遇到一些状况,所以耽搁了一会……”

“不妨事不妨事,横竖汪巡按和本县也只是想和诸位唠嗑唠嗑,没什么大事。”尽管顾敬不知道上头那几位商人会不会对后来者和盘托出,可并不妨碍他给这三个家伙一点小小的颜色看,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只不过衙门事务繁忙,汪巡按更是日理万机的人,就不多陪诸位了,告辞。”

汪孚林对顾敬这番话的弦外之音非常满意,当下只是矜持地微微一颔首,就和这位香山县令一块上轿离去。至于那三个特意联袂晚到一步的家伙究竟是何等样表情,那就和他无关了。

晚到三刻钟,这是姗姗来迟的三家代表早就商量好的。因为在濠镜那边得到消息之后决定要来的商人本来就不到半数,而他们三家一直有彼此联姻,都是广府商帮的商人,只要合在一起,在来的这九家代表中就占据了非常大的话语权,却没想到晚到的结果就是汪孚林根本无视了他们,直接就走人了!被撂在门口的三人你眼看我眼,年轻的冯三爷恨恨一跺脚,厉声说道:“欺人太甚!”

他年轻气盛,其余两位就不敢这样落人口实了,思前想后就阴着脸进了茶楼,恰好看到楼上六人鱼贯而下。两拨人这么面对面,后来的三人中,年纪较大的言大老爷便故作不解地问道:“我们实在是被事情绊住,不得已方才来晚了。汪爷和顾县尊走得这么快,莫非今日召见,真的只是喝喝茶聊聊天?”

这要是平常,其他人里总会有人露点口风,毕竟就算是对手,偶尔也是需要结下一点善缘的,但此时此刻,刚下来的人却守口如瓶,陈四老爷更是打哈哈道:“谁说不是喝喝茶聊聊天?汪爷言谈风趣,妙语连珠,让我等实在是收获颇丰啊。正好趁着这次难得来香山县,我们几家人都商定了,要好好向汪爷请教一下。今天不早啦,我还有点事,就不奉陪了。”

陈四老爷笑眯眯拱了拱手,飞快走人,其他人也全都闭口不谈刚刚究竟谈了什么。面对这一幕,纵使起初那个因为汪孚林忽视而心中不忿的冯三爷,也体会到事情不对劲,他把心一横,直接把落在最后的黄七老爷给直接拦了下来,却是不失礼数地深深一揖道:“黄七叔,我们是来晚了不假,可还请您好歹给个提示。从濠镜过来百多里路,就算今天我们是来迟了,不论如何,我们总比那些根本当成没这回事的要好吧?”

好歹看在咱们两家有些姻亲的份上!家里人口多就这点好!

“若有事耽搁一刻钟,那也就罢了,可你们要知道,这种场合本就该是我等早到,没有让官面上这两位等候的道理。整整迟到三刻钟,三位还真是好大的架子。”黄七老爷便是之前在窗口听到汪孚林用粤语和茶楼东家交流的两位老者之一。看在姻亲的面上,他先是戳破了迟到那层窗户纸,旋即便惜字如金地说道,“事到如今,自己补救吧。否则那桩好事就没你们的份了。”

那桩好事?什么好事?

冯三爷根本来不及问,黄七老爷就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他,直到他不得不侧身让路。他也不得不让路,如今的粤商中,广州商帮和潮州商帮是最大的两派,而黄七老爷别看排行第七,可在上头总共只有一位身为家主的兄长,在潮州商帮中稳坐第二把交椅,整个濠镜之中,就连佛郎机人也买他几分面子。最重要的是,这位据说还和佛郎机人的什么主教有些交往,因此就连广州商帮的几个头面人物,也不能不对其礼敬三分,冯家自然忌惮这位。

换言之,之前很多人都没想到黄七老爷竟然会给汪孚林面子,走这上百里路到香山县来!当然,因为内部不是铁板一块的缘故,即使听说黄七老爷来了,濠镜仍然有不少商人置若罔闻,没当一回事。

“言世伯,现在怎么办?”刚刚还因为汪孚林旁若无人地离去而心怀愤恨,但现在冯三爷却真的没辙了。他是临时顶替有事回乡的叔父到濠镜坐镇的,往日外头的事情有管事做主,可现在真的面对变故,他就有些没辙了。见言大老爷沉吟不语,他不禁低声嘀咕道,“难不成还要我们登门赔礼?”

第六八四章 沽名钓誉的提学

“那就先去登门赔礼吧。”看面相仿佛非常沉默寡言的赵老爷这才第一次开了口,“他是官,我们是民,更何况本来就是我们怠慢了他,这时候放下身段,好好去赔礼致歉,想来总能够有些效用。我们总共也就迟到了三刻钟,这位新任广东巡按御史却能够让刚刚那些和我们都打过交道的商人心服口服,甚至对我们这等态势,却不止是手段使然,而是应该拿出了黄七老爷刚刚提到的什么好事作为诱饵。利益面前,些许面子算得了什么?”

言大老爷知道赵老爷家中人口单薄,却仅凭一己之力在广州商帮中异军突起,在众多粤商里也算一号人物,但就是这在商言商,不大讲人情的一面让不少人对其敬而远之。此刻听到他都这么说,再加上冯三爷虽不情愿,却还是点了点头,他自然不可能为了维护自己那点颜面就不顾大局。然而,等到他们匆匆出了茶楼赶到县衙之后,却再次碰了个软钉子。

“汪大人不在县衙。”

“怎么就不在了?我们之前才看到汪大人和顾县尊一块从茶楼出来!”冯三爷本来就满腹牢骚,这会儿更是有些压不住火,“要挡驾也想个好借口!”

“说不在就不在,怎么,巡按御史的行踪还要向你们报备?”县衙那门房却也不是好对付的,此时眼睛一瞪,说话何止是硬梆梆的,竟也和吃了火药一般,“顾县尊是回来了,但汪巡按却是半道上就去了香山学宫,看你也不是个读书人,只知道那点铜臭的事……”

冯三爷着实气得发抖,要不是言大老爷和赵老爷立刻将他拽开,怕是他这堂堂富家公子会在县衙门前和个门房大吵大闹起来。等到离开县衙大门老远,他还有些愤恨不平,却没想到赵老爷竟是长叹一声道:“那门房虽是嘴狠,却也道出了我平生最大憾事。若非当初家贫,我又何至于考中秀才后就弃了科场进了商场,如今家财万贯,儿孙却全无读书灵气,只怕是真的要铜臭满门了。”

赵老爷这话,言大老爷和冯三爷却没什么共鸣,毕竟,他们从小读书归读书,也就是读几本经史典籍,不至于被人讥笑目不识丁,身上可没有功名。只不过经此一番话,冯三爷也没那么大恼火的劲头了,只能暗自嘀咕。可等到坐凉轿来到学宫后,他扫了一眼这块地方,却不由得轻声惊叹。

其地之广阔,竟是不逊色于广州城内南海和番禺两县的学宫!怪不得都说香山这些年出的举人进士很不少!

这时候的太阳已经相当火辣辣了,好在学宫四周总有遮阴绿树,一行人直接找地方停了车马,赵老爷就淡淡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之前是人家等我们,现在就换成咱们等人家了,等吧!”

刚刚和一群满身铜臭的商人说完利益,汪孚林一转身来到这香山学宫,和秀才们说教化,说圣贤,却也是头头是道。当然,他也非常清楚,以自己的年纪坐在现在这个官职,想要对这些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平易近人,那绝对是自讨苦吃,到时候反被人挤兑就没意思了。所以,他即便不像那些老夫子一样严厉刻板,却也刻意显摆官威,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气息。

这是早一天就定好的,再加上张居正那整饬学政疏的效应,反正今天偌大的明伦堂里满满当当都是秀才,足有好几百,在这闷热的天气里着实是一个莫大的挑战,其中甚至有不少白头老生员。即便不少秀才对于汪孚林那年纪轻轻就是上官非常羡慕嫉妒恨,可也只能老老实实坐在下头一动不动。

毕竟,尽管汪孚林并非提督学校的提学大宗师,可就凭巡按御史这四个字,对提学大宗师的影响也非同小可。

虽说巡视一县就不能少得了巡视学校这一茬,可汪孚林也知道广州的天气,早早就让人烧好了解暑的凉茶分发,因此他针对张居正的整饬学政疏即兴发挥讲了两刻钟,接下来就是抽查考较,这一环节登时弄得好些人心惊肉跳。好在汪孚林仿佛是听进去了县学张教谕的暗示,点的全都是本县很有才华的几个秀才,倒让下头生怕抽查自己的秀才们如释重负。好容易今天这一场巡视学校就要结束的时候,汪孚林突然开口问道:“本县现在有多少个廪生?”

这本来是一个不大难回答的问题,然而,张教谕的脸色却剧烈变化了一下:“廪生四十,这是国初的制度,本县学宫自然也是遵照祖制。说起来,去年年中的道试,本县总共才取中了三名生员,都是附生。”

汪孚林不过是随口一问,原本并不期待有什么不一样的回答,但听到总共才取了三个秀才,他的脸色仍是瞬间一僵。此时他正是从明伦堂往学宫大门走,却不由得回头看了张教谕一眼,直到确信对方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方才拧紧了眉头。这时候,亲自送他的张教谕又压低了声音说:“大人,前任歙县学宫冯教谕,和我乃是同乡,曾经对我提到过大人天纵之才,仗义厚道,最是年轻才俊。”

这么巧,这家伙和当初的歙县冯教谕是同乡?

即便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汪孚林当然不会忘了自己还是秀才的时候,管理偌大一个歙县学宫的教谕冯师爷。这位冯师爷虽说头一次见面就不分青红皂白训了他一顿,但在趋利避害之外,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厚道的人。而且,叶大炮在歙县清理那些骗子棍徒,又是冯教谕接下了写《杜骗新书》的差事,请了叶大炮写序,印发的第一卷在徽州府乃至南直隶很多府县流传,确实非常有助于防止欺诈案件。

只不过等到他高中进士回乡“养病”之后,冯教谕已经离任了,这《杜骗新书》也就暂时成了太监断头书。如今在他乡遇到故知的老乡,张教谕又显然话里有话,汪孚林就微微笑了笑,随即点点头道:“冯老师当年在歙县帮过我很大的忙,还请张教谕回头代致问候。说起来我还想让他操刀,把杜骗新书继续写下去,过一阵子倒要登门拜访。”

“一定一定,冯兄若知道大人这好意,一定会很高兴的。其实,他就是潮州府海阳县本地人,和濠镜豪商潮州府冯氏还是本家。”不动声色帮同乡和汪孚林重新牵线搭桥之后,张教谕这才言归正传,继续谈下头生员那点事,言谈之中不外乎是说提学大宗师太过严苛诸如此类的话。

谈到这个,汪孚林立刻想到了之前经过韶州府曲江县,住在客栈时,还有差役来通知客栈记得给参加科考的秀才腾房子那点事,踌躇片刻,他就索性对张教谕说了。横竖以他如今的地位,张教谕不过是小小一个县学教谕,连很多秀才尚且都不把人放在眼里,他就更不用担心对方耍什么花招了。果然,他才刚提到这件事,张教谕立刻嗤之以鼻:“大人,那位大宗师也算是我的顶头上司,不是我背后戳人脊梁骨,这是十足十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因为汪孚林是南直隶人,因此张教谕今天一直都是说官话,此刻稍稍带出了几分潮汕口音,那着实是满脸气咻咻,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阴着脸说:“虽说首辅大人下令整饬学政,说是童生要真才实学才能进学,可咱们广东历来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有名的书院不计其数。就咱们香山县,怎至于一届道试就录取三个生员?您别看他在韶州府那般装腔作势,你知道他去年取了几个生员?每个县两三个!这简直是太过分了!”

汪孚林本想着反过来安慰了张教谕几句,可这位怒发冲冠的中年人却又忿忿不平地说:“历来县丞、主簿、典史、教谕,原本只要并非本县本府的官员就行了,但这位大宗师非得揪着我是潮州府人,不适合在香山县当这个教谕。他就不知道看看地图吗,海阳和香山虽说全都是在广东,但两地相隔都要上千里了!而且,我这个教谕上任以来,本地生员服膺,他不就是看到我常常来引名儒讲课吗?可名儒不来,就县学原本这点人,哪个秀才愿来点卯?”

“好了,你不用再说。”

尽管只是惜字如金的一句话,但张教谕却立刻闭上了嘴。他当然清楚自己一个区区九品教谕和提学大宗师,正四品的按察副使之间那是天差地别的差距,就连身边这位巡按御史,如果没有非常稳准狠的证据,也是绝对不可能对提学如何。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明知道说了不但可能于事无补,还会另有大害,他还是说了,这会儿反而心中畅快了不少。眼看快到大门时,他突然听到领先自己半步的汪孚林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话。

“生员名额的问题,我日后有机会,自然会想办法提一提,张教谕你就放宽心吧。”

张教谕呆愣片刻,直到汪孚林已经出了门,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快走两步出门,随即深深一揖道:“多谢汪巡按,下官恭送大人!”

正在那边树荫底下等人的冯三爷等人先看到汪孚林一马当先出门,而后是几个人亲随模样的紧随其后,等到张教谕送出大门长揖行礼,又如此称呼,哪里还不知道正主儿出来了。要说此刻已经快到午饭时分了,饥肠辘辘的他们却一直等候在此,不敢离开,因而也来不及去细想张教谕那毕恭毕敬的态度,慌忙迎上前去,最前头的言大老爷更是抢在那几个亲随阻拦自己之前行礼谢罪。

“汪爷,之前茶楼之约,是我等三人半道上被家乡紧急传书给绊住了,绝非故意拖延不至。还请汪爷大人大量,千万海涵。”

之前在茶楼外头,汪孚林就已经见过这三位,这时候见言大老爷身后的赵老爷亦是紧随着行礼道歉,最年轻的冯三爷却是有些勉强的样子,他哂然一笑,却是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反正之前我也只是想召集濠镜的商人随便聊聊,没有什么大事,你们错过也就算了。”

即便只是富家子弟,没经历过大事的赵三爷,也知道汪孚林的言不由衷,更何况言大老爷和赵老爷?等都等了这么久,他们又岂会因为汪孚林的一时推搪而半途而废,少不得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再加上冯三爷总算知道放低架子,他们总算是迎来了少许转机。

“你们既然一定要问,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这次濠镜之行,看到码头上那条里斯本号上的那场叛乱,我觉得即便朝廷坐收租税,可这濠镜完全交给佛郎机人,却实在是犹如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然而,此事毕竟已经有二十余年,我也不想轻易改动成法。既然最初定下的祖制是番船停靠后,一律到广州城内定期,而现在几乎全都移到了濠镜,那么,既然之前就让三十六行持澳票计出口税,那还不如在濠镜设一个机构。”

见对面三位广州商帮的豪商代表无不悚然,显然觉得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汪孚林就笑了笑说:“我的建议是,既然你们各家无不在濠镜本地设有商号,号三十六行,携澳票与佛郎机人交易,不如便选出六家为保商,然后组建一个议事局,再选澳长,主管澳票事宜,同时主管所有商业纷争,得到特许权的时候,收回佛郎机人的租赁权,由保商代为管理土地以及交易。

毕竟,如今是他们要买我们的货,而不是我们一定要买他们的东西,说一句不好听的,当年下西洋时候那些苏木胡椒,都已经折俸多少年了,仓库里还有剩的?如此一来,一旦发生交易欺诈又或者别的大明商户或子民受害,可以第一时间作为一个整体与佛郎机人交涉,而不必等候官府这边的反应。具体的事情,你们三个可以去找其他人商量商量。我之前已经给朝廷上了奏疏,这次是和你们通个气,而且在茶楼的时候我也说了,他们六家可以作为首届议事局的人选。”

尽管黄七老爷之前说过是一桩好事,但三人之前心里还是有所疑虑的,直到此刻,他们方才意识到这究竟是怎样一件好事。可是,不等他们细细咀嚼这番话,汪孚林就已经上了凉轿,分明是不想多说了。面对这番光景,赵老爷伸手拦住了还要上前再细问的言大老爷和赵三爷,沉声说道:“事情太大,我们得回去一趟。”

“啊?回去?”冯三爷忍不住脱口而出,“舅舅,之前咱们过来,那边稳坐钓鱼台的几家就已经笑话我们沉不住气,这灰溜溜回去岂不是更加让人笑话?再说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万一真的让他们六家独占了保商的名额,包揽了议事局里的席次,那我们不是更要被人骂?”

赵老爷没好气地说道:“越是这样,越是要回去!”

第六八五章 入我彀中

言大老爷却还是第一次得知赵老爷和冯三爷竟然是舅甥,但他为人颇有城府,当然不会把这惊讶露在脸上。更何况,眼下相比自己人的亲戚关系,他更在意的是这样一个消息。再想到今天准时去赴约的多是潮州帮,他登时若有所悟。

“赵兄的意思是,我们之前已经怠慢了,单单赔礼无法弥补,倘若能够赶紧回濠镜,把此事一说,相信其他那些人都会和眼下的我们一样知道事情轻重,届时再齐集香山县,不但声势浩大,能够让之前那六家想吃独食的人知难而退,而且也能够向这位汪爷将功赎罪。只要汪爷想的不是把佛郎机人驱逐出濠镜,也不是在濠镜派驻更多官员,而是设议事局,对于我等来说,确实是一桩好事。”

“原来舅舅是这意思!”赵三爷也顾不上其他了,立刻心急火燎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赶紧回去吧,迟恐生变!别坐船了,我们骑马回去。别看莲花茎关闸每个月才开启六次,但只要舍得出大价钱,绝对是能过去的!”

谁都知道一来一回需要时间,若真的让那六家人拿出什么东西打动了汪孚林,定下议事局的人选,那就真的是来不及了。可此时此刻他们三家无论如何抗衡不了那六家,因而即便再悔青了肠子,也不得不立时快马加鞭回程。赵三爷虽年轻,却是四体不勤的公子哥,赵老爷和言大老爷都毕竟四十出头的年纪了,这一番紧赶慢赶,到濠镜的时候三人全都差点没瘫倒,却还不得不打足精神分头去拜会各家人。

几乎是一夜之间,原本稳若泰山的那一家家粤商闽商就再也坐不住了。而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这消息竟是走漏开来,连几家行商都得知了讯息,这下子端的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次日无巧不巧,正好是莲花茎关闸的开启日,一整个白天,从濠镜到香山那一条绝对称不上一等一官道的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风驰电掣的车马。于是接下来香山县原本很不少的客栈旅舍家家爆满,被这些新来的客人们完完全全给填得严严实实。当这一日傍晚,县衙的门房把厚厚一摞拜帖转给蔡师爷,蔡师爷满脸堆笑捧了进房时,却正好看到汪孚林正摊开一张地图,戳着其中一个点对顾敬说什么。

“濠镜之前租给葡人,用的名义是晾晒货物,可如今濠镜除了商船,却还有葡萄牙的兵船,就好比之前码头上那场叛乱的时候,若不是我早早派人混上船去,趁乱把人救下来,事情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香山县也需要可以遏制佛郎机人的力量,香山设参将,而驻守之地日后合适的时候,可以直接放在濠镜,现在则驻扎雍陌,这是为了震慑葡人的同时,也不会让他们觉得太没有安全感。”

蔡师爷乍听此言,耳朵忍不住竖了起来,可接下去汪孚林却不往下说了,他登时有些小小的遗憾,毕竟,回头人家打探消息的时候,这一字一句都是价值千金。他赶紧上前把一大摞拜帖双手呈上。他本待说明一下都有哪些人没来,却没想到顾敬抢在了前头。

“说吧,濠镜那边,还有哪家有头有脸的没来?”

“都来了。”蔡师爷见顾敬登时眉飞色舞,汪孚林则是一脸平淡,显然早有预料,他又加了一句话,“就连不少中小行商也一块来了,全都是为了求见汪爷。”

从濠镜来的这些商人们所谓的求见,当然绝不是空手而来,而是带着满满当当的孝敬。为此,汪孚林吩咐蔡师爷帮忙收礼,陈炳昌誊写礼单,恰是来者不拒。然而,他这样豪爽的收礼方式,大多数商人们非但不以为奇,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毕竟,除却那一次按时与会的六家代表之外,就连晚到三刻钟的赵老爷三人也好,他们先前或多或少有所怠慢,就怕汪孚林算旧账。哪怕汪孚林的奏疏未必能够得到内阁首肯,可仍然算得上是很为他们这些以海贸为生的商人们着想了。而且,又有汪孚林丢出来的那份邸报作为对比,还有那些死硬地揪着海禁祖制不肯放的那些保守官员,有一个肯为粤闽海商代言的商人,这当然是莫大的好事。

要知道,商人们是有钱,他们这些人家现在也能够培养出进士,又或者培养出在朝中为己方摇旗呐喊的代理人,可他们终究还是走不到台前来,哪怕捐纳冠带,他们又不可能真正做官出仕。现如今,如果真的能够立一个议事局,能够被选为澳长,哪怕只是在租给佛郎机人的濠镜,还要听命于香山县令,可他们却可以名正言顺走到台前,这也是一大突破!

而当汪孚林将这些粤闽浙商汇聚一堂时,随即道出了一番开场白时,就连心中还抱有谨慎态度,和佛郎机人打交道已非一日的几个老者,也不得不承认,那番话相当蛊惑人心,就连他们这年纪,也不由得有一种多年被骂奸商,如今终于得到正名的感觉。

“俗话说,广东是七山一水二分田,福建是八山一水一分田,至于我所出身的徽州府,有说是八山一水一分田的,也有人说那是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又或者是八山半水半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可不论怎么说,广东和福建也好,徽州府也罢,正因为耕田不足以维持生计,这才有徽商名满天下,这才有粤商闽商雄霸天南。

我家中一位伯父常言道,‘日中为市,肇自神农,盖与耒耜并兴,交相为重,耕者十一,文王不以农故而毕蠲。’如今的广东,乡间百姓耕织忙,而城中百工云集,繁荣昌盛,富庶不下江南,何也?如果不是佛郎机商船真金白银从此地拉走一船船丝绸瓷器茶叶等等,那些不能靠农耕为生的百工以及城中居人,又何以为生,又如何能有如今的广东盛景?所以,朝中某些嚷嚷要驱逐番夷,禁绝海贸的,完全是不知道商者虽说居中买卖,却带动了各种需求,甚至使得农人也能在耕田之余多一份收入。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汪孚林的家世并不是秘密,谁都知道松明山汪氏固然不是徽商之中最杰出的,但却也是颇为成功的徽州商贾。至于汪孚林所说的伯父,谁都知道,那肯定是指的徽商代言人,从前赋闲在家那些年没少答应给徽商写墓志铭歌功颂德的汪道昆。

而汪孚林眼看这简简单单一席话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心里很满意,当下言归正传道:“在座诸位中,不少人和佛郎机人往来交易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了,相形之下,我虽是第一次到濠镜,但借着徽商走南闯北的福,我也听说过不少事情。”

“朝中有一种说法,道是此国近满剌加,因而正德年间方才能灭满剌加,并一度冒名入贡,但据我所知,此国船队不止灭了满剌加,更在印度手中夺取了一个西南面的城邦果阿,而且在击败了印度的船队后,控制了印度西南面的大片沿海。据说多年前佛郎机人刚刚到达我大明沿海的时候,一度也把大明当成了虽是大国,却实力不过尔尔的印度。直到一而再再而三受挫大败,租借了濠镜交易后还一度想耍花招,却因为我国强势而不得不低头。”

和一群逐利的商人剖析国家、历史、军事,这原本是吃力不讨好,但因为汪孚林先前摆出了我也是商家子弟,我支持开放海贸的态度,一群商人倒也不觉得刚刚汪孚林说的这些话不中听。恰恰相反,很多人即便从佛郎机人手中赚取了大量金银,知道佛郎机攻占了满剌加,却还是第一次知道,佛郎机人竟然还占了印度不少地盘。这也是为何汪孚林绝口不提葡萄牙人还占了非洲不少地方的原因。

西游记深入人心,很多人都知道印度就是西天取经的地方,但这年头有几个人知道非洲是哪个犄角旮旯?

所以,在确定自己的话至少已经被人听进去之后,汪孚林方才词锋一转道;“事实上,据我所知,佛郎机人并不是来自当年三宝太监曾经下过的南洋和西洋,他们来自更遥远的地方,占据印度西海岸,那是因为印度果阿是前往真正的东方,也就是前来我大明以及日本朝鲜等地的最好桥头堡,而从我们这里运回去的丝绸瓷器,经由果阿再运到他们本土,能够卖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价钱,至于到日本的贸易,佛郎机人更是占去了十之八九。

说这些,我当然不是为了鼓动大家都从福建漳州府去冒险出海,大家若非漳州泉州两府本籍人,想出去也出不去,也不会云集到濠镜来。我只是想说,就如同各位想要对佛郎机人卖出我国这些丝绸瓷器赚取金银一样,佛郎机人也一样很需要从我们这里运回这些货物,贩运到日本,南洋,印度,甚至他们更遥远的本土赚取暴利。所以,他们才会在对我大明屡败屡战,发现完全打不赢之后,租借在濠镜,但这犹如租客和房东,只是租,可他们如今显然有反客为主之势。我所言,让三十六行推保商,组议事局,收回佛郎机人的土地租赁权,正是为了重定主客,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见商人们无不聚精会神,汪孚林便冲着顾敬点了点头,这位香山县令就清了清嗓子说:“佛郎机在满剌加和印度果阿都设有海关课税,据本县之前了解到的,佛郎机自己的商船通过满剌加(马六甲)以及果阿时都要交税,通过满剌加大约是一年六万枚本洋,果阿大约则是一年五万枚本洋,本洋这种东西,大家应该收得多了,约摸是我们的半两银子,也就是说,这两地海关一年净收入就是五六万两。

而从之前汪巡按在濠镜遇到的这场暴乱来看,佛郎机人在濠镜并没有设人管理,那么,一旦这样的暴乱传回国内,再加上知道我大明繁荣富庶,商船往来此地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当然会考虑派官到此进行管辖。如果派官员过来,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课税!”

这一次,脱口而出嚷嚷了这两个字的,恰是冯三爷。然而,别说是他本人,其他人也没顾得上这是否失礼,全都紧急思量了起来。

偷税漏税是商人的天性,故而之前在和佛郎机人交易期间,为了达成交易,这些本地的商人往往还会帮忙贿赂负责丈抽的官吏,帮助他们逃税。可以想见,如果那些佛郎机人真的在此设立官署,哪怕只是对佛郎机商船课税,而不敢对他们这些大明商人下手,那么,对方在经营成本上升之后,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在买他们货物的时候压低价钱?而且,对方如果有了官署作为后台,甭管粤商也好闽商也罢,哪怕是浙商湖广商人,交易中也会落在劣势。

当然,若是让朝廷名正言顺派官衙进驻濠镜,他们也一样会受制于人,所以汪孚林之前那一揽子条陈,无疑非常贴合他们这些商人的需求!

然而,在商言商,一拨拨商人大多都是按照各自商帮落座,这会儿少不得彼此窃窃私语,紧急商量了起来。濠镜每年交易的货值大概有多少,他们都是心里有数的,这样庞大数额的交易,再加上佛郎机人甚至已经设了什么主教,他日再弄个什么名头的官员出来,这当然非常有可能——即便没有之前里斯本号上闹出的那桩大案子,那也是早晚的事。更何况,现在据说是那个佛朗哥船长身受重伤,只剩一口气,那就更加不可能善了!

在好一番商议之后,几大商帮便公推了一人出来说话,却是潮州商帮的黄七老爷。黄七老爷站起身之后先是冲四座拱了拱手,这才非常谨慎地看着汪孚林说:“汪爷见微知著,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来濠镜,又上书提到了如此惠及商民百工的好提议,我等之前有所怠慢,实在是心中愧疚。我等刚刚商议过,愿自愿捐饷两万,以资军用。”

汪孚林暗自哂然一笑。看来,真是很多人都猜出,又或者根本就知道自己这个广东巡按御史的最大职责啊!可惜,捐饷这种事,当然不能笑纳!

第六八六章 借花献佛,传教士的分歧

“自愿捐饷这个名头听着很不错,但诸位可曾听说,之前我在家乡养病的时候,休宁就曾经因为一府六县的夏税丝绢纠纷,闹出过一场沸沸扬扬的强捐笑话。”

汪孚林岔开话题之后,便三言两语说了此事前因后果。他见黄七老爷颇有些尴尬,而其他商人则是面面相觑了起来,就似笑非笑地说道:“而且,各位就不怕一次捐饷之后,又会有下一次?说一句不好听的,从前知道你们家财万贯是一回事,现在别人看到你们眼睛眨都不眨就拿出这么多钱,那又是另一回事。”

莫非是因为他们之前送的礼物太过丰厚值钱,于是汪孚林这才投桃报李?

这是大多数人心中生出的念头,当然,也有少数人敏锐地察觉到,年纪轻轻便已然踏上仕途,分明前途正好的汪孚林会因为同样出身商贾之家,而对他们如此关照厚爱。当下黄七老爷依旧当了众人的代表,这次却是深深躬身一揖。

“还请汪爷指点迷津。”

“葡萄牙人每年停泊在濠镜的船有多少?丈抽的时候,官吏如何偷漏?而带货出口时,可曾真正按照货值十中税一?每年官府发给你们的澳票,有多少是照实收取的,有多少你们是推搪说收不齐的?而还有多少货物,那是根本就从澳票之外走货的?”

汪孚林连续五个反问过后,见商人们大多神色镇定,只有冯三爷这样年轻少历练的回避自己的审视,他知道这些都是老油子,并不指望单凭这几句话就能使人慑服:“我想各位想来都能够了然,士农工商,商者最下,哪怕如今朝廷官员当中,颇有出自商贾之家的,但也有一如既往视之商贾为贱业者。议事局的名头报上去,如若是朝中某些人反应强烈,变成濠镜设县,又或者市舶司撤回广州府,却派出税关太监,或者户部直接派主事进驻濠镜,那就得不偿失了。各位刚刚有人提到军费,眼下两广正是用兵之际,军费乃是重中之重,此事方才有可能尽快定下。”

说到这里,他就直接站起身来:“好了,今日我言尽于此,还请各位回去斟酌,我要先往肇庆府见凌制台,就先失陪了。对了,我之前去香山学宫的时候,虽见外墙宛然,然则文庙已经多年未曾重修,今次于香山县衙得濠镜诸多豪商慷慨捐资,还请顾县令和张教谕主持此事,重修文庙,如有多余,就连明伦堂也一块修一修,再有多,就拿去修广州府学。诸位身在商途,却关心教化,正是商家楷模。”

见汪孚林起身来到今日负责书记的陈炳昌那儿,拿起一张单子,而后走到自己面前递了过来,顾敬有些愕然地接过一看,发现赫然是今日礼单,他登时恍然大悟,连忙站起恭恭敬敬地答道:“下官一定精挑细选工匠好好修缮学宫。”他当然不会问这些实物怎么变成钱,这种事情要还是得汪孚林教,他这个县令就不用当了。而文庙学宫这么整体一修,他这政绩总算能够上个台阶了,再跟着汪孚林努力一把,说不定将来也有进名宦祠的希望!

直到这时候,刚刚收礼收到手软的蔡师爷,誊写礼单誊到手酸的陈炳昌,也同时明白了此中玄虚。前者咂舌于这加在一起绝对超过一万两的厚礼,汪孚林说散就散出去了,哪怕是慷他人之慨,也不是人人能够扛得住诱惑的——至少他的东家顾敬就做不到。而陈炳昌则是如释重负,欣喜于自己没看错人跟错人,汪孚林当然不可能是一看到金银财宝就动心的贪官污吏。

至于在座二三十位商人们,见汪孚林弃若敝屣地将那么多珍奇全都丢下,说是要以此去修香山县学宫,哪怕他们也不是没见过挥金如土的败家子,仍然是有人咂舌,有人顿足,有人暗骂暴殄天物。要知道,那些东西里头,有的是花钱都买不着的珍奇宝贝!

“各位,稍安勿躁。”顾敬满脸堆笑伸手压了一压,见仍然弹压不住局面,他顿时异常想念大堂那块惊堂木,不得不提高嗓音叫道,“诸位慨然捐献珍奇,这份心意固然很好,然则香山县衙小家小户,要把东西变现很不方便,这些东西便请诸位按照市价换回去如何?我代替香山县学宫诸位生员,还有广州府学的诸位生员谢过各位!”

哪怕不少人心里简直想吐血,却仍是不得不同意顾敬的提议——至少不用明珠暗投,暴殄天物。至于汪孚林不拿这些当成军费,而是要用来修建学宫,这些纵横商场的老狐狸们全都心里有数。

归根结底,修学宫是善事,捐军费是炫富,官府总不成为了修文庙和学宫一再敲诈他们,但为了军费强行派捐却做得出。汪孚林虽说拒收礼,但能够顾及这一点,总算还厚道!

尽管码头上那场暴乱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但那艘焦黑斑驳的里斯本号大船上,还到处都是激战之后的痕迹。甲板上的血迹已经被大桶大桶的海水冲洗之后,淡得几乎看不清了,但那些弹孔和刀剑劈砍的痕迹还宛然可见。船上来来回回做事情的水手当中,则几乎人人挂彩,一瘸一拐的,吊着胳膊的,甚至还有包着一只眼睛变成了独眼龙的,表情则不是垂头丧气,就是咬牙切齿。

以至于澳门主教贾耐劳走在甲板上的时候,那张脸已经阴沉得可以凝出水来。而在他身边左右的几个人,则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抢着说话。

“阁下,里斯本号受到的损伤至少要一两个月的修复才能重新起航。而且在那场叛乱中,佛朗哥男爵身受重伤。船上一个大副被打死,水手死了四个,而我们派人前往援助之后,轻伤重伤也有三十余人。而且,以这样的人手,里斯本号很难再一次远行回国。”

“阁下,佛朗哥男爵的伤势非常严重,虽然在教会的医院得到了及时救治,但接下来还在危险期。”

“阁下,常常到濠镜交易的那些商人全都被明国的官员召集到了香山县衙,我担心事情会朝最不利的方向发展……”

在这一个个极其不好的消息面前,贾耐劳忍不住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吐出,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叛乱的主谋还没落网?”

“没有,那个狡猾的家伙和几个同伙一起跳入了海中,而之前第一个跳进海里的那个家伙应该只是障眼法,只是为了吸引佛朗哥男爵上船。我想这次的事情恐怕是早有预谋,如果不是这次爆发出来,这些人很有可能会在海上动手。事后我们曾经派出船只在海上搜索过,这个该死的维克多也许已经喂鱼了,只捞到两个同伙的尸体,应该是来不及登岸就淹死了!否则的话,一定要把这些家伙吊死在澳门最中央,让每一个人看看他们的下场!”

陪侍在贾耐劳身边的中年男子洛佩兹爵士,是里斯本号之外另一艘大船的船长——当然,所谓的爵士也只是他的自称,他声称这是意大利托斯卡纳的爵位——他愤怒地咒骂了几句,却鉴于身边这位不是普通的神职人员,立刻谨慎地住了口。然而,贾耐劳却突然问了他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最近一艘可能从里斯本过来的船什么时候才能抵达?”

“从之前果阿传来的消息看,大概至少在两三个月后,弗洛拉公主号,据说那条原本是西班牙的船。”说到这里,洛佩兹爵士顿了一顿,想到贾耐劳曾经找过好几个有名的船长打听过伊比利亚半岛的局势,他就宽慰道,“主教阁下还在担心国内的局势?陛下亲征摩洛哥的战役应该已经开始了,该死的,真不该在西班牙人袖手旁观的时候打这场仗!陛下还没有成婚,更没有继承人,更该死的是连个私生子都没有,如果有万一,那么葡萄牙的王位就空缺了……哦,愿天主宽恕我的罪过,陛下他现在应该还好好的。”

他像模像样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但脸上显然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非议君主而有任何惭愧。

“前天起航的那条船将开往果阿,我让他们带去了一封给陛下的亲笔信。希望他能够平安……”

贾耐劳当然不会在人前非议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昂一世单独率军攻打摩洛哥的疯狂。因为这位是笃信耶稣会的国王,正是因为他的支持,耶稣会才能在葡萄牙国内扎根发芽,这些年来,有不计其数和他一样的神父发下了誓言加入耶稣会。当然不止是葡萄牙,邻国西班牙的国王,哈布斯堡家族的腓力二世,同样也是耶稣会的支持者和赞助者,本来也应该是塞巴斯蒂昂一世的岳父,可因为塞巴斯蒂昂一世的一意孤行,现在两国的那桩联姻显然成了泡影。

尽管神职人员是没有国界的,但身为葡萄牙人,他当然不希望发生之前听到的那一幕,一旦双头鹰吞下金色城堡,也就是西班牙吞并了葡萄牙,那么在教会当中,在耶稣会当中,各派势力当然也会发生此消彼长的对比。而且,通过濠镜之前的动荡,以及那些商人的反应,他已经完全确定,之前那个年轻的明人真的是广东巡按御史本人。再加上汪孚林对西方诸国的了解,他尽管还有几分怀疑,却不得不重视那个双头鹰吞下金色城堡是预知梦的可能性。

但是,对方接下来对葡萄牙的态度却太让人担心了。尤其是在目睹了码头上那场暴乱之后!

当贾耐劳视察过整条船的情况,又亲自为受伤的船员施了圣水,这才在洛佩兹爵士以及其他人的簇拥下,通过木梯下了船。然而,等他回到了望德圣母堂,派去香山县衙送信的本地信徒却已经回来了,捎带回来的同样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据说汪孚林已经离开香山县衙前往肇庆府,他让人递送的信根本就找不到正主儿,而那个香山籍的信使也不敢将贾耐劳的信通过香山县令转交,只能又打道回府。

见主教大人的脸色非常凝重,临时充当信使的那个本地信徒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阁下,因为汪爷不在县衙,那些商人却不见回来,我特意在城里打听了一下,但什么风声都没透露出来,只听说那些商人都聚集在一起商议讨论,似乎这次那位汪爷召集他们,涉及到一件很大的事。”

“知道了。”

打发走了这个信使,贾耐劳思前想后,又和自己最心腹的一个神父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派人将之前两个溺死的叛乱分子的尸体交给香山县衙,看看能不能抵消掉那桩案子,同时交还的,还有从主谋和几个叛乱分子所居住的仓房中抄没的一笔不小的财富。可这一批人才刚走不久,他就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却是同属耶稣会的两个司铎。

他在天主教会中的职位高于两人,但因为澳门教区刚刚设立没多久,耶稣会还没有来得及确立这是教省,还是教区,自然更谈不上指派会长和院长。因此,他和两人在耶稣会中的地位是平齐的。

而和起了中国名字的贾耐劳不同,即便是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这两位传教士仍然坚持只用原来的姓名,日常只用葡萄牙语和拉丁语,对于学习明朝的语言不屑一顾,发展信徒的时候更是给人起葡萄牙人的名字,让人按照葡萄牙人的方式生活。所以,在打照面的寒暄之后,他这两位同事就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全都是指责他把明人带到了码头,酿成了这次的惨剧。

最初贾耐劳还耐心地解释,但在两个人的指责越来越无理取闹,甚至还嚷嚷出什么要团结起来,派兵还以颜色之后,他终于沉下脸来:“我知道你们是想要在远东巡阅使的到来之前,让他们看你们传教的成果,但请你们擦亮眼睛,好好看清楚现实。这是明国,不是印度,更不是满剌加。葡萄牙的坚船利炮曾经沉没在这里,葡萄牙人的头颅曾经被人挂在广州城门上,葡萄牙人曾经只要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被手拿刀剑的人围住砍杀!如果你们希望在远东巡阅使到来之前,看到一个被烧成焦土的澳门,那么,你们就尽管去煽动我们的同胞!”

第六八七章 排挤和逼宫

“梅尔吉奥,你不要危言耸听!”

“够了,卡布拉尔,我不想再和你们争吵。我以主教的名义命令你们,回你们的教堂,两天后将会有船去日本。卡布拉尔,我任命你为日本的布道长,和路易斯一起去那里传教吧!记住我的话,不要玩花招。我是梵蒂冈任命的主教,直接向教宗陛下负责,就算是总会长,他如果知道派驻澳门的兄弟之间发生分裂,你们觉得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见两人终于悻悻然闭嘴,铁青着脸扭头就走,贾耐劳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不同政见的神父排挤去日本传教,这种手段谈不上高明,甚至很不光彩。但是,耶稣会的远东巡阅使即将到来之际,在远东教省的会长这个位置确定之前,他不想在身边留着掣肘的同僚,他只希望那位远东巡阅使能够看到比较安定祥和的局面。

据他所知,那位巡阅使便是之前在印度果阿已经呆了整整四年的亚历山德罗·范礼纳诺,那不勒斯人,虽然亚历山德罗不是神学院出身,却在大学的时候就加入了耶稣会,很快便成为了正式神父。据说,这位非常热衷在东方传教,在印度的时候就在两年多时间里轻而易举学会了当地的语言,不止是会说,还会写。也许他能够在这位巡阅使抵达澳门之后,请求他派出更懂得策略的传教士前来中国帮助自己。

当然,现在应该先解决的,是眼前的危机,否则就没有以后了。

“来人,去请弗朗西斯司铎,我想请他亲自去一趟香山县。”

但最重要的是,希望弗朗西斯司铎能够通过莲花茎关闸!毕竟,弗朗西斯是整个澳门教区除了他之外,第二个能说一点粤语,更能够看懂一些典籍的葡萄牙人了。想当初贝勒兹神父想进入广东传教的时候,就先是在开具许可的守澳官那里吃了个软钉子,随即又在莲花茎关闸被挡了下来。理由正是对方根本不会说中国话。

对于香山县令顾敬来说,澳门主教贾耐劳派人送来的两具佛郎机人尸体,以及一部分货物和赔偿,绝对是给自己政绩锦上添花的妙笔。三个损失惨重的小商人看到发还的东西以及赔偿,无不喜出望外。而暴尸在县衙外的两具佛郎机人的尸体,还有枷号示众的大龅牙黄天仁,则是让城中百姓拍手称快。

既然得到了这样的无形好处,在贾耐劳的特使弗朗西斯神父终于通过莲花茎关闸来到香山县衙,恭敬地求见了他之后,他也就非常麻利地派蔡师爷亲自去给汪孚林送信,但跑到肇庆府城却扑了个空,道是巡按已经回了广州城,蔡师爷只好又折返前往广州。

然而,当蔡师爷一路找到察院的时候,却发现小小一条察院街外,满满当当全都是车马,根本没地方下脚。多了个心眼的他只能在外头找了个街坊探问,得到的答案却吓了他一跳。

“巡按汪爷才刚回来,布政司张藩台陈藩台、按察司凃臬台、都司王都帅,提学大宗师周大人,府衙庞府尊,赵县尊刘县尊,还有市舶司蔡提举,全都一块来拜访,广州城里官员这算是到齐了。”

这么大阵仗?

蔡师爷顿时暗自咂舌。和这些大人物比起来,自己背后那位东翁就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不点了,别说他眼下只是个捎信的,就是顾敬亲自来,又哪里敢去门上骚扰?于是,他只能在察院街附近随便找了一个小茶馆,挑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随即便用手指敲桌子让人送上茶来。

茶馆里茶客三三两两很不少,像他这样单身来的却不多,因此无聊之下,只能竖起耳朵听四周围人的议论声来解闷。他是在广东当过多年师爷的人了,一口广府话说得比本地人还溜,听人聊天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发现这些人议论的多是初来乍到的小汪巡按似乎要对上一整个广州官场,他心里咯噔一下,正有些犹豫东翁顾敬跟汪孚林走得太近是否会有什么麻烦,突然就只听楼上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是字正腔圆的官话。

“看,那是不是紧急驿递的信使?”

信使?看这个方向,莫非是去察院街的?

在茶馆中其他人还没什么反应的时候,蔡师爷霍然起身,三两步冲了出门,果然就只见一骑人飞也似地从面前疾驰而过,身后还插着紧急驿递的旗子,旋即就拐进了那条满是车马的察院街。虽说不知道那信使究竟是来自肇庆府的两广总督府,还是来自更遥远的地方,但看到这一幕,他直觉地感到,那座衙门中恐怕要出什么事了。

不但是他,二楼雅座,刚刚探出头去观望的小北比碧竹早一刻缩回脑袋,随即轻轻拍了拍脸,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别担心。可虽然她知道汪孚林不止一次应付过以寡敌众的局面,但今天弄不好就是要得罪通省官员,她怎么能不担心?更可气的是碧竹严防死守,口口声声说是替姑爷看着你,她竟是动弹不得,再也别想重施故技爬墙到察院去窥探动静,只能在这么远的地方等待最后的结果。

当她伸手去抓帷帽,随即站起身的时候,碧竹立刻问道:“小姐这是要去哪?”

“我呆在这气闷,要去外头走走不行吗?”小北没好气地挑了挑眉,见碧竹一脸的警惕提防,她只好气呼呼地说道,“去濂溪书院,见夫山先生!之前东奔西走都没顾得上,再不去见就太失礼了!他总没说过,不许去见何先生吧?”

既然名为巡按,那么当然是要巡阅外加按察,也正因为如此,察院向来只能算是巡按御史的临时宿处,并非正式处理事务的地方。

可以说,像今天这样广州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齐集在这小小的察院的这一番盛景,自从广东巡按御史一职出现将近两百多年来,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更不要说,底下按照官职泾渭分明坐了一大堆人,正主儿竟然直到现在都姗姗来迟,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破口大骂,就连和汪孚林可谓生死之交的凃渊,此时此刻也是眉头紧拧,完全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小友究竟在想什么。要知道,自从先前香山县走漏了风声,道是汪孚林有意变革濠镜的现有体制时,哪怕具体的细节众说纷纭,暂时没个准信,可整个广州官场仍然简直如同地震一般,一片哗然。

葡萄牙人从试探性地入驻濠镜,到后来租借,交易,也就是二十多年的事,但在这一段期间,租税已经渐渐形成了制度。最重要的是,上上下下全都能够利益均沾,更不要说大家的俸禄全都是从这里头来的,不再像京官以及其他地方的官员那样,动不动连俸禄都要拖欠。真要是被汪孚林给折腾出什么好歹来,谁受得了那样的结果?别说是两广总督凌云翼,就是汪孚林的后台,朝廷兵部那两位大佬,也一样承担不起那样的责任!

“人来了!”

挤得满满当当的察院正厅中,当听到这么一个提醒声时,也不知道多少顶着乌纱帽的脑袋扭过来往那边看了过去,却发现正厅后头一扇角门的斑竹门帘被人高高打起,确实是人来了。布政司的左右布政使张廷芳陈有杰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心想之前就听说汪孚林直接去了肇庆府,顶了天把两广总督凌云翼请来壮声势。然则面对广州城中这么多方方面面的官员,就算是凌云翼这位总督,也绝对压不下那么多呼声!

然而,当一个人从帘子后头现身的时候,厅堂中的官员们却发现,只有一个汪孚林。对于做好了准备要硬扛总督的他们来说,这一结果无疑更令人惊喜。毕竟,如无意外,谁也不乐意对上和当朝首辅乃是同年,背景很硬的凌云翼。因而左布政使张廷芳眼看汪孚林施施然走进来,便冷笑道:“汪巡按还真是好大的架子,这么多人在这里等着你,你却姗姗来迟!”

“抱歉抱歉,我这个巡按御史要巡按广东十府,加在一起也不知道多少县,这次难得回来广州城中这座察院,自然免不了要对付各种堆积如山的往来文书,尤其是来自京师的东西,那更是一刻都耽搁不得,所以让诸位久候了。”说到这里,汪孚林笑着一个环揖,却没有落座,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不过,我是实在没想到各位竟然不期而至。不知道今日各位齐集察院,所为何事?”

要说这么多人当中,谁对这次汪孚林微服私访濠镜后带来的变故最恼火,那么绝对是市舶司的蔡提举,布政司都要往后挪。和宋朝的时候非常注重盐运司和市舶司的旧例不同,大明的市舶司和盐运司一样,都是士人不大愿意去任职的浊流,其中市舶司因为品级太低,比盐运司还要不受欢迎。故而蔡提举只是举人出身。要说他和市舶司副提举杨徳那还是对头,毕竟,如今广州城内贡舶稀少,他这个正提举反而不如副提举更有油水,而杨德捞油水捞得手软,却又不知道分润自己一点,他若有办法,早就把人踢走了。

所以在他想来,汪孚林已经揭开了杨德和佛郎机人勾结这种事,那么上奏朝廷严惩,同时干脆把市舶司给挪到濠镜去,那他没有调任却等同于腾挪出了崭新的前途。可汪孚林竟然据说要把市舶司重新迁挪回广州,斩断原本市舶司伸到濠镜去的那只手,那岂不是断人财路?

因此,在汪孚林开口询问之后,气恼于对方的明知故问,他便第一个忿然拍扶手而起:“汪巡按何必故弄玄虚,我等齐集于此,自然是为了你在濠镜闹出的那些事情!杨德……”

“市舶司副提举杨德之事,难道不应该是蔡提举给我一个交待,给广东其他官员一个交待,给朝廷一个交待吗?就是因为信得过他,朝廷这才派他去濠镜监税,可他都干了些什么?和佛郎机人勾结,贪得无厌,他和巡检司那个副巡检吴有望,在濠镜的饮食用度之豪奢,恐怕连广州城中的诸位也全都要瞠乎其后!出了此等败类,蔡提举你身为市舶司主官,总不成就用失察两个字轻轻揭过吧?要知道,他是副职,你可是正职!”

蔡提举首先发难却变成引火烧身,底下的官员们无不意外。南海县令赵海涛当初得知汪孚林去按察司拜会过按察使凃渊,他是第一个赶紧来到察院拜访这位巡按御史的官员,此时不由得在心里暗自羡慕。毕竟,这种毫无顾忌直接对人开炮的架势,他自从出仕之后就一直非常渴望,奈何从来没这机会。可赵海涛之外的其他人就不一样了,就连也拜会过汪孚林,而且还邀请人一道去濂溪书院的庞知府,哪怕他也看不上蔡提举,这会儿也丝毫不敢幸灾乐祸。

谁知道下一个倒霉的是不是自己!

因此,见蔡提举气得直打哆嗦,左布政使张廷芳不得不接过了汪孚林的攻势:“汪巡按此言差矣,蔡提举人在广州,而副提举杨德却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濠镜,他鞭长莫及,哪里知道人都干了些什么?”

“既然不知道,蔡提举刚刚不先说杨德,却斥责本宪在濠镜闹出事情,岂不是颠倒是非,不辨黑白?好,我也知道,连日以来,想必各位也听到了各种渠道传来的各种消息,我在这里,便干脆对诸位打开天窗说亮话,在濠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汪孚林竟敢直斥众人是道听途说,蔡提举固然火冒三丈,张廷芳等人也一样咬牙切齿。可凃渊是早就得到过汪孚林私底下通气的,知道濠镜发生了怎样的事件,因而他也能理解汪孚林缘何这般刻薄——换成是别人,差点就被一伙佛郎机奸徒当成肥羊宰了扣押在船上,到时候只怕要闹出一桩失踪的大案子来,哪里能不心中窝火?果然,当汪孚林以一种比说书人更精彩的讲述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之后,厅堂中竟是呈现出了片刻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