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布政司的两位主官今天原本就是达成一致之后过来的,尽管心中惊怒,但他们不得不略过汪孚林遭劫的这件事。右布政使陈有杰就沉声说道:“濠镜那些佛郎机人若有不法,自然应当按照律例处置,可汪巡按却不管不顾召见商人,独断专行,甚至还说要变动成例,暂停商市,难道这就不是因噎废食?”

汪孚林哂然一笑,让各方面放出去的烟雾弹终于奏效了!

第六八八章 火力全开

亏得那些商人知道布政司这次是要被撇开了,送消息给本家时也格外小心,没有把准确的第一手消息给流传出去。当然,香山县令顾敬的急智也发挥了很大作用,这位县令把手底下三班六房耍得团团转,放出去无数烟雾弹,通过这些障眼法,果然让人认为自己要大刀阔斧冲佛郎机人下手了!

“谁说的我要暂停商市?我只不过是责成佛郎机人送还并赔偿受骗商人,同时根据之前市舶司副提举杨德藏着的那些私账,让他们赔补税金而已!至于不在濠镜继续设市舶司,那就不能课税?笑话,濠镜本来就隶属于香山县,香山县令主管丈抽,这才应该是成例。而且,当年推出澳票时,我查阅旧档,布政司和市舶司在给朝廷的上书中,明明白白这么写着,‘三十六行领银,提举悉十而取一,盖安坐而得,无簿书刑杖之劳。’这话不错吧?”

不等有人反驳,他就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说:“既如此,我责成在濠镜有生意往来的商人,择财力殷实者为保商,为佛郎机商船作保。如今后再有作奸犯科者,则由这些商人负责赔偿。而作为代价,佛郎机船只则负责缴纳保费,并将舶来之东西洋财货,交给保商代理。而保商之议事局,则于濠镜全权负责从佛郎机人那里根据澳票抽税,这难道不是安坐而得,无簿书刑杖之劳?至于收回租赁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朝廷明文,谁敢说租给佛郎机人就是旧例?国之寸土,都不可以让于外人!”

这话真的是好有道理……

赵海涛暗自嘀咕了一句,见自己上司的上司,布政司左右布政使张廷芳和陈有杰那脸色精彩极了,他方才赶紧低下头,把发自内心的赞叹藏了下去。可紧跟着,他就听到蔡提举那声嘶力竭的声音:“汪巡按之前在香山县,曾经坐收三十六行商人重礼,你敢说不是因此方才和这些商人勾结,替他们捞好处?”

“哦?请问蔡提举是亲眼看到我收礼,还是亲耳听见那些商人承认送了礼?我怎么记得,是三十六行商人有感于在濠镜发家致富,于是联袂出资,重修香山学宫和文庙?到底人多力量大,你五百我八百,轻轻松松就捐了超过一万,香山县顾县令说,香山学宫和文庙断然用不了那许多钱,所以愿意分润这笔捐资,用于重修广州府学,此事因为我四处奔忙,现在才来得及对庞知府说。”

见庞知府先是错愕,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汪孚林也不以为意,这才笑眯眯地说:“不过,蔡提举说我勾结商人,这话倒是真好笑了,我初来乍到,上任不过一个多月,在此之前一个在濠镜做生意的粤商闽商都不认识,我在香山有顾县令作陪,前后总共光明正大召见了他们两次,有些人还只仅仅见了一次,更不曾私底下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这勾结和捞好处两说,不知从何而来,嗯?”

汪孚林原本还对那些豪商们提过,要重开广州海珠岛的定期海市,也算是给市舶司留点甜头,却没想到这位本来就说不上多少权力的市舶司蔡提举竟然充当了排头兵,他干脆连这一条都懒得说了,暗想回头干脆把人踢了算完,反正这么个杂途出身的官谈不上背景,但也有的是人想坐这个位子。

果然,接连发难却被人严严实实堵了回来,蔡提举终于再也不敢小看汪孚林,可瞠目结舌的他三板斧后没了招法,只能闭嘴不做声,寄希望于别人发难。他本以为接下来出手的是之前帮衬过自己说话的布政司那两位藩台,却没想到下一个说话的,竟然是提学大宗师周康。

“汪巡按在上任之后,便先后去过濂溪书院,香山学宫,然后才去的濠镜。这关心教化,本来是好事,然则首辅大人整饬学政疏去年颁布施行,汪巡按不去广州府学,而去濂溪书院,就不怕让广州府学的秀才们寒心吗?”周康说着便有几分痛心疾首,声音也显得慷慨激昂了起来,“首辅大人素来痛恨聚众讲学之浮夸风气,如今虽未禁天下书院,然则官学私学泾渭分明,汪巡按应该清楚才是!”

这家伙……果然当初自己在韶州府曲江县听到提学大宗师关心秀才的传闻就该知道,那完全是作秀!香山张教谕的诉苦唠叨才是真的。

汪孚林见在座的其他官员有的冷笑,有的皱眉,有的解气,但也有凃渊这样面色凝重替他担心的,而比凃渊表情更夸张的便是广州庞知府,以及那位南海县令赵海涛。对于后两者的关切,他能够理解庞知府——毕竟濂溪书院是庞知府邀请他去的,而且这位府尊还是王氏心学传人,更是讲学的热衷者,若论麻烦,真要被提学周康这话套住,管辖广州府学的这位广州知府麻烦更大。可赵海涛竟然会隐隐偏向他,他就有些不明所以了。

但想归想,眼下他却不可能把精神全都放在这些日后有可能归入己方阵营的人身上。

“周提学此言……大谬!首辅大人的整饬学政疏去年便已经传遍天下,然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不在于官学和私学,而在于首辅大人认为,如今大多数提学官既没有出众的才学,从而让士子归心,又沽名钓誉,不是作秀,就是开那些乏善可陈的文会诗社,甚至公开接受请托,明码标价。可到了应该他们下去主持道试和岁考科考的时候,却又畏惧辛苦,常常三年一任,轮到每个府县头上,道试和岁考科考都只有过一次。平日里就只知道坐在提学署!首辅大人那篇措辞激烈之绝妙好文,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我把这一段原文复述给周提学你听一听?”

谁都没想到汪孚林的应对竟是如此犀利不留情面,而且直接把张居正的奏疏给拿了出来当挡箭牌。看周康那铁青的脸色,其他官员就知道汪孚林的诠释估计是真的——至于他们,那是真的不大记得当朝首辅那道奏疏的具体细节了,更不敢去赌汪孚林是否能够背得出原文。只有张廷芳勉强还挑出了汪孚林一点毛病,少不得帮了周康一把:“汪巡按,周提学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首辅大人固然有意整治提学,但对于私学林立和讲学泛滥,也确实是严词批驳。”

“张藩台这却说得好,首辅大人确实是厌恶那些良莠不齐的私学林立,更厌恶空谈无用的讲学泛滥!可首辅大人此言并非针对天下所有私学,更何况他还说过,‘学不究性命,不可以言学;道不兼科经济,不可以利用。’‘凡学,官先事,士先志。士君子未遇时,则相与讲明所以修己治人者,以需他日这用;及其服官有事,即以其事为学,兢兢然求所以称职免咎者,以共上之命,未有舍其本事而别开一门以为学者也。’也就是说,首辅大人要的是身体力行,不容的是虚谈者,而不是夸夸其谈的讲学。更何况,广州府学多少学生,都是从濂溪书院里走出来的?”

汪孚林在去年从京师回乡,虽说闭门读书的时间不长,但督促金宝和秋枫那只是做个样子,他从京师可没少带回来某些非常重要的东西。这其中,就有谭纶所赠的张居正手稿誊抄本若干。即便只是誊抄本,其中很多也还没付梓印书,所以他这时候才能挥舞张居正这位首辅大人的旗号砸人。哪怕他援引的东西里,很多是张居正在翰林院时的心得,如今身居首辅,看问题的角度都有不同,但他这时候拿出来,给人的冲击却格外不同。

此时此刻,底下就是一片静悄悄,每个人都在消化汪孚林张口就是一堆首辅语录这个事实。而且,继市舶司蔡提举之后,提学署的周提学也显然被打得有些懵了,接下来又该谁上?按察使凃渊那是据说和汪孚林私底下小馆子里吃过饭的;庞知府是邀请汪孚林去过濂溪书院的;南海和番禺两位县令显然还有些不够资格;至于都司王都帅……没见这位耷拉着脑袋,仿佛正在打盹?

眼见今日兴师动众,最终结果却很可能是要灰溜溜走人,张廷芳和陈有杰除却在心中痛骂之前那些消息就没有一点真实性,以至于他们竟然要等到汪孚林自己说出来,这才知道这位不是要禁绝商市,而是要通过和那些佛郎机人做生意的商人,来约束佛郎机人,同时将收税这件事更加简单化。事到如今,他们只能绞尽脑汁从濠镜变动的这些事于法不合这四个字来做文章。可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好容易打开了一些局面,却听到汪孚林发出了呵的一声轻笑。

“两位藩台所虑,确实很有道理。”汪孚林见两个布政使听到自己一笑后如此附和,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仿佛是害怕自己像之前对蔡提举以及周提学时,突然之间火力全开,他当然也不会继续陪着玩下去,而是笑眯眯地说,“所以此事我早已禀报凌制台,此前就已经加急呈报京师,嗯,早在佛郎机奸徒勾结我国奸民,作奸犯科之前。首辅大人票拟,宫中业已做出了批答,所以,就在各位等我的时候,刚刚已经下来了,所以我才晚到了片刻。”

这简直是已经早知道结果的同时却看他们演了一场猴子戏!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刚刚虽说人来了却没做声的几位暗自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谨慎点儿果然没坏处;至于冲杀在最前头的市舶司蔡提举,提学署周提学,却都有一种人生灰暗的感觉。然而,真正觉察到深重压力的,却是两位布政使。张廷芳和陈有杰一个是张四维的同年,一个是蒲州人,上任之初的时候因为张四维还没入阁,这种搭配显不出什么问题来,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他们针对汪孚林,最终却落得这般结果时!

此时此刻,自始至终就没说过话的凃渊却突然开口说道:“汪巡按,朝中送来的谕示,可否让我等恭聆?”

这年头朝廷每时每刻都会有不少需要明发天下的公文送到天下各处,即便宫中有再多的宦官,用来传示那也是不够用的,所以等闲只有非比寻常的旨意需要动用宫里这些公公们——这其中,在京师遇到这种情况的概率最大,汪孚林就曾经因此亲眼见到过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张宏。而现如今冯保是内相,张居正在倚重冯保的同时,却也与其达成了一致,那就是內监以及东厂如无必要不要出现在地方上,而冯保无疑做到了这一点。

因为冯保完美控制着锦衣卫,掌管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刘守有奔走犹如仆隶,所以哪怕上次冯保那么痛恨余懋学,也只派了锦衣卫出马堵门。

至于这一次从京师由北到南,奔波数千里送这样一封急递公文的,当然不可能是內监又或者锦衣卫,而是专司送公文的铺兵。通过驿站一程一程,一人换一人,最终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汪孚林的手中。与此相比,汪孚林知道,这背后的博弈和角力,肯定是非比寻常地激烈,但那就是谭纶和汪道昆的事情了。既然要让他到广东做事,要他做个财神爷,那么总得给予相应的支持,哪怕是看在他得到了凌云翼鼎力支持的份上!

“当然可以。”

汪孚林站起身来,扭头陈炳昌点了点头,这时候,侍立在汪孚林刚刚进来的那扇门边上的陈炳昌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脸紧张捧着东西走了过来。等到汪孚林从他手中接过去,他却依旧感到双手沉甸甸的。因为,他可以算得上是汪孚林之外,第一个看到这份公文的人了。

当这样一份公文在在座所有官员手中转了一圈之后,厅堂中除却努力压抑的呼吸声,几乎就只有人心跳的声音。汪孚林心知肚明,这些人不外乎是在想,算算时间,原来他汪孚林在还没有去濠镜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甚至还让两广总督凌云翼采纳了这样一个建议,这才能送到朝中,然后又让朝中公文如此时机恰到好处地抵达。而且他们还一定会想,如果没有濠镜那桩恰逢其会的案子,这位广东巡按御史还会这么大张旗鼓吗?

当来时气势汹汹的众人稀稀落落走出察院的时候,落在最后的凃渊回头往这座小小的衙门扫了一眼,突然想到了汪孚林在杭州府衙时,非得陪着自己去北新关冒险的情景。快五年了,现在的脾气却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这是个从来就不怕事的小家伙!又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个没事也要挑事的家伙!布政司的那两位真是小看人了!

第六八九章 翻墙见故人,却闻海盗踪

在察院中被提学大宗师周康直接点名的广州濂溪书院,此时却风平浪静,一片安静祥和的学园景象。这里虽说平日里并不禁女子出入,毕竟书院的学生们常常也会有家中女性亲属前来探望,但留宿却是严禁,所以之前陈炳昌方才会遇到那样的麻烦。当然,书院里一堆男人,偶尔出现个女子,还是常常会引来众多关注的目光。

于是,为了避免被人围观,小北带着碧竹来到这里的时候,早已女扮男装,活脱脱带着书童来参观的读书人。可当她一路打探,来到王畿借住的那个院落之外时,却被人拦得严严实实,而且,她又不好把汪孚林的招牌拿出来求见。

见四个家丁犹如拦路虎一般逾越不得,小丫头眼珠子一转,便恼火地说道:“不给见就不见,走,咱们回去!”

碧竹还不知道小北的性子?嘴上说是打道回府,可这心里指不定打着翻墙而入的主意。若是在别的地方,她肯定会规劝一二,可既然汪孚林都说了,在这儿住着的不止是王畿,还有何心隐,那位何先生怎么都会包容一下自家小姐的胡闹,再加上之前察院那边没个结果,要是她拦着小北,说不定这位就不是在书院翻墙,而是直接翻墙进察院,看看汪孚林可招架得住那些官员的群起围攻了,故而她乖巧地一个字都没说。

一时间,主仆俩绕过这院子的正门,又过了前院的边墙,悄然来到了后院的围墙边。

这种高度不超过一丈的围墙,对于她们主仆来说,简直就如同寻常人跨越小水沟一般轻易。碧竹先是戴上一双特制的手套,纵身一跃,双手抓住了围墙边缘,四下一瞥确定安全,就回头对小北微微颔首。下一刻,小北却是连手套都没戴,一个小小的助跑,随即仿佛飞檐走壁一般,整个人竟是在直立的墙面上奔跑了起来,到最后力竭之际却是一个翻腾,稳稳当当落在了墙上。看见院子里果然没人,小丫头纵身一跃,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

可还没等她因为这平安潜入而高兴,就只听到一声厉喝:“什么人?”

倏忽间,一条人影从屋前一处阴影中猛地窜出,整个人犹如离弦利箭飞扑了上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小北吓了一跳,连忙一边闪避一边叫道:“何叔叔,你在不在,是我!”

那屋子前头窜出来的人却并没有因为小北的叫嚷而住手,反而动作更快了三分。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这个声音有几分娘娘腔的年轻人虽说左支右挡颇为狼狈,可他却硬是没抓住对方一根毫毛。不但如此,随着墙头上又有一人落下,他反而落入了两人围攻的境地。可这样很不小的动静,外头守着的家丁没有进来查看,屋子里也不见人出来,他所有攻势全都被这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两个小子给闪躲了过去,直叫他恼火时分。

直到他打出了几分真火,心中一横打算来真的时,却只听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好了好了,都住手吧,别自家人窝里斗!”

咦?

小北见那莫名其妙窜出来的对手疾步后退,自己顺势停下闪躲的脚步,却忍不住朝屋子里望去。等到屋子大门打开,一个人影现身,她顿时眼睛大亮,失声惊呼道:“吕叔叔,你怎么也在?之前人家只告诉我说是何叔叔在这儿的。”

碧竹也认出了吕光午,少不得裣衽行礼。而吕光午大步出来,到小北面前时,竟是笑着在她脑袋上揉了揉:“你这丫头,都已经嫁人了还是脱不出这脾气,正门通报走不进来就翻墙,哪里有半点名门淑女的优雅?”

“吕叔叔,哪有像你这样,一见面就揭人短处的。”小北心里不好意思,嘴上却不肯认输,却伸长脑袋往屋子里张望了一下,见吕光午身后出来的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者,却不见何心隐,她顿时有些疑惑的热问道,“何叔叔呢?”

虽说何心隐和吕光午是师生,但小北和汪孚林与他们的称呼本来就是乱七八糟,所以碧竹听了也不以为奇。可是,刚刚和她们交手的那中年大汉就不一样了,听得满头雾水,根本分不清这年轻人和吕光午关系的他忍不住扭头去看王畿,似乎指望王畿帮他解释一下。然而,王畿的反应却同样是耸耸肩。

“别看我,老头子我还不知道这两位小哥……不,应该说是小姐是何方神圣呢。”

见那昂藏汉子瞠目结舌,显然没想到刚刚交手的对象是女子,吕光午不禁莞尔。再听到王畿如此调侃,他没有回答小北的问题,而是招呼她们主仆俩跟着自己来到王畿面前,笑着介绍道:“这是龙溪先生,刚刚位是郑伯鲁公幼子郑明先。龙溪先生自不必说,郑伯鲁公你应该还记得的吧?”

“就是写过《日本图纂》、《筹海图编》、《江南经略》,平定倭寇之后,朝廷授锦衣却推辞,父亲推荐他去修国史也婉言谢绝的郑伯鲁公?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论海防战略,论远见卓识,海防眼光,古往今来,无一书能超越这三本书,无一人能胜过郑先生。”

小北记性非常好,又或者说,在流落在外,又知道父亲去世的那些年,她常常是在心里重复着父亲说过的话,这样一点一滴熬过来的。说到这里,她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追忆,继而眼神又黯淡了下来。只不过,父亲胡宗宪已经死了,郑若曾比父亲年纪更大,也早在她跟着爹娘到歙县上任的时候,就也已经去世了。

然而,对王畿和郑明先来说,吕光午显然与这两位越墙而入的不速之客熟识,这倒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吕光午奉何心隐之命周游天下,访求能人异士,说不定就是这样的缘分呢?可小北刚刚提到的父亲二字才叫他们真正大吃一惊。王畿一下子想起了何心隐之前告诉自己的那件事,登时眼睛一亮,笑问道:“来的莫非是胡公小千金?”

小北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勾起了思父愁绪,实在是有些失礼了,少不得再次行了礼,却是摇摇头道:“龙溪先生,如今我是叶氏女,汪家妇,当年旧事就不必再提了。”

反正清明冬至,她都会望着父亲的坟茔所在方向磕头,和汪孚林一同烧纸,回乡的时候也都有悄悄去扫墓,是不是胡家人,也没什么重要的!

郑明先见王畿打了个哈哈之后,真的绝口不提此事,吕光午也不解释,哪怕他心里痒痒的,非常想知道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究竟是否真是胡宗宪之女,可当事者和吕光午王畿两个知情者都不说,他也不能追问,更何况男女有别,他甚至都不大好往人家脸上多打量。等到吕光午也招呼了他一块进屋子,他看到小北再三推辞方肯坐下,他就更自顾自琢磨了起来。

叶氏女这三个字好理解,大概是说胡宗宪当年自尽在狱中之后,这位千金流落在外,被叶家人收养。至于汪家妇,那么就说明对方已经嫁人了,而且嫁的是汪家。如今人出现在广州,那么夫家应该是广东本土人氏,可惜他是江苏昆山人,要不是吕光午邀请他南下,压根不懂半点粤语的他到了广东简直两眼一抹黑,对于本地那些门户也一无所知,所以只凭一个汪字,他根本猜不出这位胡家千金嫁到了哪家。

不过郑明先很快就不用再猜了,因为王畿已经是笑呵呵地说道:“你找你何叔叔,却是来晚了两天,他才刚走。他这个人太会惹是生非,两广总督凌云翼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派人在濂溪书院周边转悠,他不想连累别人,自然待不住。再加上你家相公好厉害,竟是拿话挤兑他,想让他修身养性,不要再抛头露面做出头鸟,我还答应了你家相公帮忙劝和,结果只能说一声对不住了。他这个巡按御史就算再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何氏心剑的执着。”

小北却压根没注意到郑明先听到你家相公是巡按御史这件事立刻面露愕然,死死盯着她多看了两眼。王畿和何心隐交托给汪孚林的那桩棘手事,她在香山县城夫妻会合的那个晚上,就已经从汪孚林那里听说了,也很赞同汪孚林拿话挤兑住何心隐帮忙,请其不要继续满天下地转悠讲学。然而,她压根没想到,何心隐竟然在汪孚林有空再来之前,在她得到消息来到这里之前,直接就闪人不见了!

心情有些低落的她久久没有出声,老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这才抬头看向了吕光午:“那吕叔叔呢?你见过何叔叔了吗?”

“我比你运气更差,我昨天和郑老弟一块到的,结果先生就早我一天刚走,而且竟然没在路上碰到,如此看来他不是直接北上,而是不知道去了哪。”吕光午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见屋子里气氛有些沉闷,他便岔开话题道,“对了,我和郑老弟在路上还救了一个女孩子,只我们带的人都是大男人,照顾不便,之前就把人安置在客栈。你们主仆俩想来也不可能去察院里头住着,而且总会在广州城多留一段时间,能不能帮我们照顾一下那姑娘?”

“原来吕叔叔也会英雄救美啊。”小北终于心情好转了一些,却是笑嘻嘻地打趣了一句,见吕光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她当然不会有什么惧怕的心思,眨了眨眼睛后就一口答应道,“小事情而已,吕叔叔你把客栈名字,还有那姑娘的名字告诉我,一会儿我和碧竹就把人接过去。”

“四海客栈,我和郑老弟单独包了一个院子,到时候我们直接带你们过去,也省得那姑娘警惕心太重。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忌我们都是男人,她除却说自己叫秀珠,别的一个字都不肯说,幸好今天你来了,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王畿在一旁笑吟吟听着,一直都没怎么插嘴,这时候却突然开口说道:“长离,你这次带郑家二郎到广东来,是为了见夫山固然不假,可你们昨天还对我说,在路上得到了巨盗林道乾的消息。现如今咱们小汪巡按的夫人就在这里,你不如赶紧说一说?”

林道乾?

小北登时神色一肃,碧竹则是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惊呼道:“林道乾?那个赫赫有名,就连俞大帅亲自清剿,最终都让他逃走了的海盗头子?他不是逃到了暹罗去吗,怎么还敢回来?我和小姐进了广东之后就听过他的名声,听说自从曾一本死了之后,他和林阿凤就是潮州最出名的海盗了,甚至有人说,就连当初的汪直,也及不上他的狡兔三窟,老谋深算!不过,还有消息说他是死了吗?死于船上的同伙内讧!”

尽管知道小北便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的妻子,也很可能是胡宗宪的女儿,可即便如此,对方竟然还能够记得当初胡宗宪对父亲郑若曾的评语,郑明先就觉得这已经很厉害了,可没想到她身边的一个丫头竟然还知道林道乾是谁!怪不得就这主仆二人大大咧咧直接翻墙进来找何心隐,汪孚林也敢不把朝廷不许带家眷的禁令放在心上,放任妻子在外头跑!

小北这时候终于发现郑明先那频频打量自己的目光,可她素来是不大在意被人看的,此时也没时间猜测对方的心思,顺着碧竹的话就往下说道:“没错,我听说林道乾三年前就曾经潜回过潮州府,还招募了一群乡民跟着他南下暹罗,朝廷几次三番谕示暹罗一同围剿,暹罗王却阳奉阴违,后来他在潜回潮州府招兵买马之后,又和官军大战一场,最终就不知所踪了……话说这消息是只有吕叔叔和郑公子知道,还是官府也已经有所耳闻了?”

虽说自己一把年纪却被人称作郑公子,郑明先有些啼笑皆非,可对于小北这问到点子上的话,他当然不吝解释一二:“我们俩不是从江西这条路来的,而是走福建,经过了潮州府。吕兄的脾气你们应该知道,他不进城,老往那些乡间走,亏得他和伴当说得一口好粤语,我们这些人有人的时候就不做声,所以在潮州府探听到有人招募乡间没地的农民去南洋发财。要说潮州走私最最猖獗,偷偷往南洋乃至于东洋贩货的都有,可说是去暹罗的北大年,吕兄就留心了。要知道,林道乾去暹罗就是定居的北大年,据说被人尊为客长,并没有死。”

“兹事体大,我回头一定对我家相公说。”直到这时候,小北这才猛地想起,完全忘记了察院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糟糕,要是汪孚林架不住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官员,那可就是出师不利,以后要被人牵着鼻子走!其他的事那也就根本就顾不上了!

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吕光午笑道:“放心,我们也派了人在察院打探消息,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刻就会报信过来。你就定定心心等着吧!”

第六九零章 野性难驯

当察院那边散场的消息传来,虽说不知道里头究竟谈的怎样,但据说那些盛气而来的大小官员离开的时候或心事重重,或唉声叹气,或面色凝重,总而言之就少有轻松的,小北就完全确定,汪孚林再一次大获全胜了。对于这一点,曾经和汪孚林同行,在扬州、在镇江、在丹阳颇做过几件事情,也算是非常了解汪孚林的吕光午自然毫不怀疑。而王畿是听何心隐讲过汪孚林那光辉战绩的,听了下头家丁禀告就笑呵呵把人打发了。

唯有郑明先很不可思议地问道:“只不过是那些官员离开察院时似乎不大痛快,我不是泼凉水,你们是不是都高兴得太早了一点?”

“那是你还不知道咱们这位小汪巡按的作风。”吕光午哈哈一笑,就站起身来对王畿说,“龙溪先生,我和郑老弟先带着小北回客栈,否则再让那个大姑娘在我们中间住下去,只怕她天天睡不好,我们也要头痛死了。我们回头再来看您。”

“去去去,我身体还好着呢,你们不来,也有的是人来看我。”王畿有些嫌弃地挥了挥手,却笑着对小北和碧竹说,“倒是你们两个小丫头,日后要看我随时可以来。门前那几个死硬的家伙要是不放人,你们就翻墙,放心,我老了,耳朵却好使。你们就在墙头叫一声王龙溪,我肯定出来开门。”

“……”

小北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位王守仁的关门弟子是好,可人家年纪摆在那,她只能含含糊糊答应了一声,直到和吕光午两人一块告辞出了门时,她方才想起自己和碧竹是刚刚被人拦过的,顿时拿眼睛往边墙去瞟。总算吕光午深知小丫头秉性,此时就没好气地说道:“别看了,刚刚来报信的人看到你,想来都已经捎信出去,没人会拦着你们俩出门,不用想着翻墙了!”

心思被人看穿,小北只能赶紧找话题岔开了去,直叫落后半步的碧竹很想低头捂脸。毕竟,她已经看见一旁的郑明先那极其微妙的脸色了。

想来也是,谁能想到昔日胡家千金,如今却像野丫头似的上蹿下跳?

四海客栈位于广州城东南隅,是一家鼎鼎有名的老字号了,不算十分奢华,但老客却都很喜欢那种宾至如归的热情,吕光午就是如此。这时候他和郑明先以及两个随从带了小北主仆回来,伙计便热情地打招呼道:“吕公子回来了?厨房里糖水就快煮好了,一会儿就送去院里。”

吕光午笑着谢了一声,等到小北和碧竹跟了进来,他就笑道:“你们住在哪?要是觉得这里好,不妨搬过来,这院子很不错,我和郑老弟也住不了多久。”

小北这才想起,吕光午只说是和郑明先来这里找何心隐,其余的都还没提呢。汪孚林对她提到何心隐托付的那件事,她碍于郑明先在场,却不好对吕光午挑明,也不清楚王畿到底对吕光午说没说过,她只能悄悄趁人不备拽了一下吕光午的袖子,低声说道,“吕叔叔,回头我有话对你说。”

吕光午只微微颔首,眼见东厢房门口守着的两个随从让开门,他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人就在里头,你和碧竹一块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省得那丫头又像是炸毛的小猫似的,我实在应付不来。”

对于吕光午和郑明先救下的那个姑娘,小北着实有些好奇,然而,等她推开门进去之后,还没站稳,就陡然只听得嗖的一声破空厉响。虽说向来的谨慎和敏捷使得她瞬息之间往旁边一闪,堪堪躲过了一劫,可看到那扎在门板上,尾部仍在微微颤动的那根长钉,她仍旧立刻变了脸色。而比她反应更大的则是碧竹。

这个自小就在叶家长大的丫头几乎是一跃而起,如同一只敏捷的小鹿一般朝那暗器射来的方向扑了过去。小北只听得墙角阴影处传来一阵拳脚交击的声响之后,碧竹军就用微微有些喘息的声音:“小姐,拿住这丫头了……哎哟,还想咬人,你难不成是狗吗,连问都不问就先咬人!”

小北连忙冲了过去,等看到碧竹左手把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的双臂反剪在后,而右手则是死死掐住了其下颌,而那被擒住的小丫头却仍在拼命挣扎,似乎想要挣脱开来,她登时眉头大皱,四下里一看就直接一把扯起了一旁挂着的一条软巾,三两下就把对方的双手给反绑了起来,随即冷冰冰地说道:“虽说很对不住吕叔叔救人的一片好心,但我差点被这丫头给暗算了,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直接把人往官府一送,定她一个谋害人命之罪!”

碧竹这时候心有余悸,恨这莫名其妙的丫头入骨,因此小北这么说,她也没细想就立刻答应道:“就应该这样!这忘恩负义的家伙,要是进来的不是小姐而是吕公子他们的人,万一被暗算了岂不是倒霉?吕公子还打算让小姐收留她呢,好心喂了驴肝肺!”

两人一前一后全都是说的官话——这没办法,才到广东还不到一个月,她们又不像汪孚林开了外挂,怎也不可能说一口不错的粤语。然而,小北却敏锐地发现,那个被自己捆缚住双手的小姑娘嘴唇紧抿,眼睛不时往自己主仆二人身上偷瞟,显然竟是听懂了!她心中一动,当下就装成压根没察觉似的,拍拍手站起身道:“走吧,提了人出门,吕叔叔他们正好可以无牵无挂地启程,我们就去做我们的事,正好少一个拖累……”

“等一等!”

正往外走的她听到背后传来的这个声音,嘴角顿时一挑,暗想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她就听到那个小姑娘用略微生硬的官话说道:“我刚刚不是故意的,我只看见你们面生,所以……”

“面生就可以随便丢那种钉子伤人?这是广州城里的客栈,不是什么荒山野地,你可以对着野鸡兔子野猪随便乱丢暗器玩!”碧竹可不会这么容易被糊弄过去,连珠炮似的斥道,“这是我家小姐运气好本事大,没被你伤着,否则你赔得起……”

被死死绑住双手,又被碧竹一手拽着胳膊的少女忍不住咬紧了嘴唇,心里很有些委屈。我怎么知道你们两个男人打扮的却是女子,还以为是外头那些男人终于兽性大发忍不住了呢!可是,在外头颠沛流离这么多天,她也不是没有碰到过好心人,可这好心人中有女人却是第一次,她不想放过这难得的好机会。因此,即便那充满怨怒的斥责很不好听,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忍着。

而小北听到外头一丝动静也没有,就好似门外没有人看守,更不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禁轻轻哼了一声,暗想吕光午还真是全都撒手不管撂给自己了,着实丢了个大麻烦过来!见这野性难驯的少女在碧竹训斥下只不吭声,她就淡淡地说道:“要想我们不把你送去官府,那你就实话实说吧。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还有,你是怎么被吕叔叔他们救下的?”

听到小北问这个,少女顿时犹豫了起来。之前那些个大男人虽说看起来可怕,但对她还是颇有几分包容,除却她想偷偷溜走却被人识破拦了下来,最后被训了一顿之外,别的时候不论吃喝还是住宿,他们都非常照顾自己。然而,眼前这一对主仆却显然不一样,不但有一身颇为不错的武艺,而且对她的态度也极其强硬,而且听她们刚刚说的话,赫然是那个曾经救下自己并收留自己的,姓吕的中年人,要把她转交给她们照顾!

意识到处境和之前不一样,但至少不用日夜担心那些男人会本性毕露侵犯自己,她终于还是低声说道:“我叫秀珠,是潮州府的人。之前是因为寻亲无着,在路上被人欺负,这才被吕老爷救下的。”

“秀珠?你没有姓氏吗?”小北眉头一挑,随即便注意到了自称秀珠的少女那不自然的表情。

“我生下来之后就没见过我阿爸,不知道他姓什么。”秀珠说着便咬紧了嘴唇,随即抬起头说道,“我的伤已经都好了,不用人照顾。你们代我谢谢那位吕老爷,能不能放我走?”

“放你走?说得轻巧,你差点伤人的帐我还没和你算呢!”碧竹瞥见小北悄悄摇头,立刻得理不饶人地说,“再说了,就算吕公子施恩不图报,你这些日子用掉人家多少诊费药金,还有住客栈的房钱,你怎么还?这一笔笔帐你都不算清楚就想走,哪有这么便宜!”

秀珠哪曾遇到过碧竹这样尖牙利嘴的对手,再加上官话说得到底不顺溜,她愣了一愣后,心底那股桀骜便占了上风,索性抬起头道:“那你们想怎样?”

“不怎么样。我也是刚到广州城不多久,住的地方还少个洒扫的丫头,你去给我帮工一年,包吃包住,一年后就算是帐结清了。”小北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眼角余光却始终注意着秀珠的表情。

“这……”

碧竹也立刻帮腔道:“这什么这,你在广州要还有亲友,那小姐和我就送你过去,让别人给你清偿这笔账。要是没有,你才这么点年纪,难不成还能找别的地方做工?小姐要不是看在吕公子面子上,才不会这么好心收留你!”

尽管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然而,这主仆二人却死死捏着自己的软肋,秀珠根本拒绝不得,顿时心乱如麻。踌躇良久,她才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眼看小北到门边上取下了那颗她那时候丢出去的钉子,随即似笑非笑看着她,她越发觉得前路不知该如何走,等到被碧竹拉出去见吕光午等人的时候,她听到那几个之前认为凶神恶煞的男人压根没多说什么,仿佛还在为了少一个累赘而如释重负,心情那就更低落了。

既然如此,这些人之前干嘛扣着自己,任凭她走了,那不是还少点事情吗?

小北却没理会满心疑惑的秀珠,让碧竹看好这丫头后,她就瞅了个机会拉了吕光午单独说话。等得知吕光午并不晓得何心隐当初竟是交托给汪孚林那么一桩大事,而且王畿也没提过,她不禁眉头紧皱道:“何叔叔到底这是什么意思,让你四处奔走去寻访,又让孚林去收拢人,他自己却跑了……对了,吕叔叔你来广州,还带着那位郑公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只是为了找何叔叔而特地走这一趟的?”

“我是听到有消息说老师在广州,就过来看看。至于郑公子,那是因为他父亲的遗志。如今倭寇虽说大致平定,然则海盗肆虐,尤其是闽粤沿海,林道乾等海盗极其猖獗,所以他想求见两广总督凌云翼献几卷父亲的遗稿。瑶民之乱固然迫在眉睫,然则海防也不能置之不理。再者,佛郎机人就在濠镜,虽说这些年也屡次帮助我大明兵马平定海盗,颇有功绩,但他认为佛郎机人是居心叵测。正好,你回头对世卿提一提,看看能不能抽空见他一面。”

说到这里,吕光午颇有些感慨:“要论陆地上行军打仗,斩将夺旗,当年十个郑伯鲁,也胜不过我一个吕光午。但要论海战海防,火器船战,十个吕光午也赢不了一个郑伯鲁。只可惜郑公已故,所幸郑老弟身为郑公的后人颇有远见卓识,我一介布衣帮不了什么忙,捞一个引荐之功也好。”

“何止引荐之功,汪孚林正愁身边少人可用,吕叔叔你帮大忙了。”小北却是笑眯眯替汪孚林谢过了吕光午,随即眼珠子一转道,“那就请吕叔叔你和郑公子多住两天,等我回头见了孚林,定下见面的时间。对了,这秀珠姑娘我先带了回去,不管她有什么蹊跷,到了我手上就别想逃!”

察院之中,当汪孚林刚刚抽出功夫见了蔡师爷,令人回香山把那位弗朗西斯神父带来,一转身接到小北送来的信时,他不禁又是怅惘,又是惊喜。怅惘的是何心隐终究不肯放弃心头理念,不肯偃旗息鼓放弃自己的那一套,惊喜的是吕光午不但来了,还带来了赫赫有名的海防战略家郑若曾之子郑明先。然而,看到末尾小北只是略提了一笔的某位秀珠姑娘,他的脸色不禁古怪了起来。

不会那么巧吧?难道害得陈炳昌在濂溪书院呆不下去的那位姑娘,居然又让吕光午和郑明先救了一次?

第六九一章 怎么是你!

广州城中大小官员在汪孚林面前吃瘪,朝廷的明令在无声无息间就已经下达,这一消息随着蔡师爷紧赶慢赶回到香山县,自然立刻就引来了好一阵轰动。这其中最高兴的并不是那些闽粤商人们,而是香山县令顾敬。在他看来,除却濠镜提调司的马提调之外,自己可以算得上是第一个向巡按御史靠近的广东官员,都说从龙之功,自己这是不是也算?只要自己努力一把,好好经营一下政绩,说不定来日也能得到巡按御史的推荐。

正因为如此,顾敬嘘寒问暖关心了蔡师爷一通,随即又请自己的这位师爷再辛苦一下,亲自把弗朗西斯神父送去广州察院见汪孚林。尽管这来回奔波着实辛苦,但蔡师爷也很乐意多和汪孚林这位新上任就颇显强势的巡按御史打打交道。更何况,汪孚林之前对他颇为客气礼待,这也让他觉得受到了重视。

然而,无论顾敬还是蔡师爷都没有料到的是,某些商人们早就死死盯住了香山县衙。当蔡师爷带着身穿黑色斗篷的弗兰西斯神父一出来,就被人窥探了个正着。以至于他这一行四个人才刚出了香山城北门没多久,就遇到了“正巧”要回广州的几个广州帮商人。甫一见面,年纪最轻的冯三爷就笑着说道:“这还真是太巧了。蔡师爷,既然是同路,大家一道走如何?”

说到这里,冯三爷还朝着弗朗西斯神父扫了一眼。尽管这位神父并不是那种金发碧眼最引人瞩目的类型,但棕色的眼睛和高耸的鼻梁还是显出了其和明人截然不同的血统。而他在濠镜也和佛郎机人打过很多次交道,很快就认出这就是濠镜人称的外国和尚——和信奉佛教的中国和尚差不多的感觉。

即便知道这正巧两个字有多少真实性实在值得商榷,可广州帮的根子在广州府,哪怕这三家的本家并不在广州城内,蔡师爷也找不到理由拦阻,只能没好气地说道:“腿长在你们身上,你们要一起走,那就一起走吧。只不过,你们可是自个家族在濠镜的主事人,你们这一走,那边的商行和生意怎么办?”他一面说一面谨慎地斜睨了弗朗西斯神父一眼,发现对方闭嘴不吭声,十足十地装哑巴,倒是庆幸这佛郎机人甚是乖觉。

刻意的巧遇被人识破,这自然并不令人意外。冯三爷年轻脸嫩,被蔡师爷一口揭穿之后还有些不自在,可他那位舅父赵老爷却早已锻炼得一张脸厚得连针都刺不进去,又何况这只不过是言语如刀?

赵老爷用沉静的目光斜睨了言大老爷一眼,见对方示意自己开口,他就从容自若地说:“濠镜才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就算是汪爷无意暂停商市,佛郎机人也好,我们这些商人也好,也该好好停业整治一下。再说,那些掌柜伙计也不是白拿工钱,在没有什么大事的情况下,我们在不在都不打紧。倒是能够有幸遇见蔡师爷,这是我们的运气,还希望蔡师爷回头能够在汪爷面前引见一二。”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虽说蔡师爷和顾敬只是宾主,还没到君臣的地步,可从前这些豪商派驻在濠镜的代表基本上是只拜海道副使的门子,而几乎不曾亲自来过香山县衙,自己这个师爷就更加没有被人放在眼里,他心里总归不那么舒服,这才借着如今汪孚林的势,找回一点场子。既然对方服软,他就不为己甚了,但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答应下来,只含含糊糊地说:“汪爷日理万机,我是否能见着,那还得看机缘,到时候再说吧。”

当这原本该算是两拨人的队伍进了广州城,最终来到了察院街那座小小的察院门口时,已经来过一次的蔡师爷便满脸堆笑上前通报。可是,那个缺了半边耳朵的年轻门房在扫了他一眼后,却说出了一个让他颇有些失望的答案。

“公子才刚出门不久。”王思明也看到了蔡师爷以及身后那些人难以掩饰的某种表情,因此,根据汪孚林给他那些访客的分类表,他把蔡师爷划到了第一类,因此又不卑不亢地说,“但公子出门前吩咐过,如果是香山县顾县尊身边的蔡师爷带了客人来,便请在附近的茶馆等候,一会儿若是公子回来了,我会立刻去知会您。”

蔡师爷登时感到背后好些视线全都齐集在身上,一下子就把腰杆给挺得笔直,那种倍有面子的自信一下子回来了。他立刻含笑答应谢过,又直接报出了之前那家自己曾经光顾过的茶楼,说是会在那儿等。等到他把赵老爷等人也带了过去,后者三人阔绰地在二楼包下了一处最大的雅座,他就笑眯眯地卖弄道:“想当初汪爷刚回察院,从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到各层官员,全都齐集此地兴师问罪,结果汪爷从容自若,应付裕如,那时候,我就在这里……”

尽管蔡师爷根本不知道当时到底怎样一个情景,这却不妨碍他吹得天花乱坠。然而,冯三爷固然听得啧啧赞叹,可言大老爷和赵老爷交换了一个眼色,却同时意识到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那一次众官到察院逼宫,事涉濠镜,为什么当时海道副使周丛文却不在?是故意不露面,还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

只有汪孚林知道,那时候海道副使周丛文确实是被人绊住了,而且绊住这位在海防等事务上具有最高权力的周观察的不是别人,正是两广总督凌云翼。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请求凌云翼出场助阵,而是自己应付那些兴师问罪广东官员的原因。当然,递送文书的铺兵行程进度也是他事先派人在广州城北面的三座驿站安排好的。反正这不是四百里又或者六百里加急,快慢缓急都可以控制,否则哪里会来得这么及时,深得稳准狠之要旨?

这会儿,他并没有料到蔡师爷带人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捎带了三位广州帮的商人,所以他笃悠悠在城里转了一圈,通过赵三麻子和刘勃封仲的巧妙配合,甩掉了身后跟踪的几个眼线后,他把人安排在外头望风,这才带着陈炳昌进了一处院子。

对于今天出来的目的,陈炳昌完全不明所以,跟着汪孚林一进院门,他就看到一个年约二十许人的女子迎了上来。尽管那打扮他完全是第一次见,可他就是觉得对方瞧着有几分熟悉。直到人微微屈膝叫了一声姑爷,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这不是当初在码头上,把大龅牙以及那三个小商人救出来的两个年轻人之一吗?记得汪孚林当初就说过那是自己的人,果然真是如此,并非胡乱居功!而且,他完全没想到,那竟然是女的。陈炳昌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对汪孚林的佩服平添三分,一时间丝毫没注意到对方的称呼,以及汪孚林正在对人打眼色。等他回过神时,就只见汪孚林已经径直进正房去了,而刚刚那行礼的女子则是拦住刚反应过来的他,客客气气地说:“陈二公子,请到厢房用茶吧。”

陈炳昌本还想说,自己只是在汪孚林身边当个书记,别叫什么二公子,就糊里糊涂被人带到了东厢房门口。可随着竹帘被人打起,他一下子和那个转过头来的少女对上了视线,整个人顿时陷入了完完全全的呆滞状态。

“是你……”

“怎么是你!”

秀珠的反应却比陈炳昌更大,直接大声嚷嚷了出来,然而,看到碧竹在门口似笑非笑地挑着竹帘,她忍不住咬住了嘴唇,竟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直接把陈炳昌给拽进了里屋。见碧竹竟然没有跟进来,她心中微微一松,随即连忙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陈炳昌读书很行,随机应变其实也还马马虎虎,然而,在这个自己曾经救过,却又无声无息消失的少女面前,他却只觉得满脑子都是浆糊,瞠目结舌,哪里能说得清楚怎么一回事?和秀珠大眼瞪小眼足足好一会儿,他这才伸出双手使劲拍打了两下面颊,等到盯着秀珠又看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干脆狠狠掐了一下右手的虎口,这一次才哎哟一声叫出声来。

“真的是你……不是在做梦……”陈炳昌只觉得心中满溢着欢喜,竟是忘乎所以一把按住了秀珠的肩膀,连声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连个信都没留下?你那只臂钏我一直都留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就怕你在外头又出事了……”

之前在濂溪书院的号房中养了好些天的伤,秀珠当然知道陈炳昌的习气,见他欢喜得语无伦次,又如此问自己,她终于隐约感到,面前这个少年读书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紧紧抿着嘴唇,最终低声说道:“我想去找那个我生出来就没见过的父亲,可没想到又在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是吕老爷救了我。吕老爷把我托付给了一位少夫人,我没想到你竟然和他们有关。”

“什么吕老爷?什么少夫人?”陈炳昌只觉得整个人都是糊涂的,使劲晃了晃脑袋就开口说道,“我收留你的事情被人家告发了,为了保住大哥,我已经离开濂溪书院了。我现在跟着广东巡按御史汪爷做点事情,我是他的书记。”

“咦?”这一次糊涂的人变成了秀珠。她并不清楚巡按御史到底是什么样的官,她也没有看过戏,不知道深入人心的八府巡按这种天然的风光主角。却还是陈炳昌牛头不对马嘴地略解说了一句,她才大致明白,陈炳昌跟着的那位大人是个很大的官,大到连广东广西地位最高的总督在某种程度上也不能不重视一下。在一瞬间的迟疑过后,她没有在意陈炳昌一直都压着自己的肩膀,只低声问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陈炳昌本想满口答应,可是,话到嘴边,他却忍不住犹豫了一下,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如果是我能做的事情,我当然答应你。但如果是涉及到别人,秀珠姑娘,请恕我没办法越俎代庖替人答应。”

“总算是吃一堑长一智,聪明了不少。”

听到门外这突然传来的声音,陈炳昌愣了一愣松开了手,随即就看到房门被人推开,紧跟着汪孚林就进了屋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妇。瞬息之间,他就认出那便是当时在码头上从那艘里斯本号上救人的另外一个人,只没想到和之前那个丫头一样,也是女扮男装。因为根本不认识对方,他不大清楚应该如何称呼,只能求助似的看向汪孚林,却不料汪孚林根本没有理他。

“秀珠姑娘,初次相见,我实在是没想到,之前陈小弟和他大哥故事里的人,居然会突然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怪不得拙荆刚刚笑称,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陈炳昌简直觉得自己有些发懵。拙荆?那是汪大哥的妻子吗?可汪大哥的妻子来了广州为什么不住到察院去?为什么有那样一身令人羡慕的好武艺?为什么……一大串疑问在他脑子里打转,丝毫没注意到秀珠比他更加茫然的表情。

“拙荆……是什么?”

汪孚林顿时脸色一僵,暗叹自己真是糊涂了,在这个瑶女面前这么文绉绉干什么?而陈炳昌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对着秀珠小声解说了两句。听说小北竟然是汪孚林的妻子,秀珠也忍不住生出了一种荒谬感。可是,想起自己刚刚对陈炳昌提出的请求,她立刻收起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把心一横,竟是直接屈膝跪了下来。

“汪爷,陈二郎说你是很大的官,民女有一桩天大的事情想请您做主!”

当初在濂溪书院中那场“妖女风波”,汪孚林每每想起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对那只臂钏和神秘的少女秀珠,他也不是没动过思量。毕竟,两广总督凌云翼用兵罗旁山在即,一个很可能是瑶女的少女却跑到了外头,他不得不考虑其中的因缘。所以,吕光午和郑明先居然巧合地救下了人,还送到了小北这里,他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奇妙,这才抽出空,还直接把陈炳昌给带了过来。

所以,此时面对这么一句话,他不动声色地说道:“你先说说看。”

“我……我有潮州巨盗林道乾的消息!”

第六九二章 原是一盆狗血

潮州巨盗林道乾?这丫头不是瑶女吗?不是理当先说罗旁山的事吗?

汪孚林只觉得脑袋有些糊涂,再看陈炳昌时,他就只见这十六岁的少年秀才满脸茫然,显然完全不清楚秀珠这话从何说起。于是,他立时丢开之前那些先入为主的看法,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且说说看。”

秀珠从小在山间长大,固然在阿妈的教导下会说汉话,后来埋葬了母亲出来漂泊之后,游荡在市井之间,她当然不会有什么机会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打交道。因此,这会儿她压根没有那些老油子和官府打交道必得先做万全准备的想法,又或者说,事情变化得太快,她压根来不及想太多,只是本能地认为,能让陈家二郎跟从的人,一定能够帮上自己的忙。

“我之前对陈二郎说孤身出来是为了寻亲,但那只是骗他的,我是去寻找仇人。我阿妈在临死的时候对我说,一定要找到林道乾,找他报仇。所以我离开罗旁山后,就一直都在打听这个人,后来才知道他是潮州府很有名的海盗。之前我在广州因为太不小心,被人打伤劫财,遇到陈二郎,伤好之后我留下那只臂钏,就去了潮州府。我会一点武艺,所以千辛万苦打探到了一点消息,说是林道乾已经回了潮州府,还准备再带一部分人出海去暹罗,甚至许诺他们,到了那里就有美女和金银!”

陈炳昌固然听得目瞪口呆,汪孚林却不比这小子没见过世面。他略过那些旁枝末节,单刀直入道:“之前陈炳昌说你是瑶女,你也对他自陈来自泷水县罗旁山,此话当真吗?既然你出自罗旁山,你已故的母亲又怎会和林道乾有关系?林道乾行踪诡秘,再加上万历元年就曾经偷偷潜回潮州府老家招募兵马,官府吃一堑长一智,必定严防死守,此等消息绝非你一介小有武艺却是生面孔的女子能够打探到的,所以,你这话,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信!”

汪孚林竟然这样干脆地表明了这样的态度,陈炳昌登时心头大急,可他张了张嘴想要替秀珠说话,又或者求情,但在看到汪孚林那满是寒霜的脸时,却不由得犹豫了。平时私底下的时候,汪孚林对他这个书记非常好,口口声声的陈小弟,就犹如大哥那样令人如沐春风,可如今不是那种场合,他要是再公私不分,怎么对得起那份信任?可是,对秀珠那种天然的好感却毕竟难以割舍,他只能侧头去看汪孚林刚刚说是自己妻子的少妇,期冀对方能帮忙。

小北察觉到了陈炳昌的目光,当下报以一笑,随即却摇了摇头。她虽说把人带回来都好几天了,可是却授意碧竹不要去和人套近乎,免得这只动不动浑身炸毛的警惕小猫被吓着了。现在看来,汪孚林的办法和当初的她和碧竹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付这丫头就得硬一点,不能一直来软的!

果然,在汪孚林一连几个疑问,随即又明白表示不信之后,秀珠顿时有些急了:“我是罗旁山的瑶人,我阿妈也是,但我现在都能够离开那里,我阿妈当然也可以!阿妈年轻的时候,是族中最聪明的女人,而且她不但有一手好医术,还学了一身好武艺,曾经离开过罗旁山出来游历,想要学习汉人的医术,回去之后救死扶伤,没想到却碰到了林道乾,结果……结果……”

只看秀珠那咬牙切齿的表情,汪孚林就能猜到接下来某种非常狗血天雷的剧情——无非是出外游历的瑶族少女遇到无恶不作的潮州巨盗头子,然后发展出一段正邪之恋,就好比倚天里头的纪晓芙和杨逍似的——好吧,至少他前世里看到的小说全都是这么写的!

他脸上的微妙表情,小北和陈炳昌看见了,但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秀珠却没有发现。双手不由自主支撑着地面的少女陷入了恍惚,自顾自地低头说道:“阿妈没能抵挡得住林道乾的手段,被他要了清白身子,后来只能忍辱负重,只求在其措不及防的情况下杀他泄愤,却没想到虚与委蛇想要暴起发难的时候,却只斩下了他一根手指。受伤的阿妈匆匆逃走,最后被一位游历的大夫救下了,听说后来就有了我。可那大夫一心医术,阿妈又心灰意冷回了罗旁山……”

秀珠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终于再度抬起头来,满脸悲愤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阿妈把林道乾当初的那几处藏身之地都写给了我,虽说时过境迁,一切都和当初不一样了,但我假借阿妈的名义找了过去,试探不成就自称是林道乾的女儿,从罗旁山来,这才有人告诉了我那个消息!”

这还真是……够乱的啊!

汪孚林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无意之间瞥了陈炳昌一眼,就只见这个阅历不深的小家伙满脸无法掩饰的同情,而小北的表情则自然得多,显然还在权衡这番话的真假。而对于他来说,这时候已经信了大约七八成,唯一有点疑问的,大概就是秀珠到底是林道乾的女儿,还是那个游方郎中的女儿,仅此而已。但不论如何,这位出身瑶女竟然一头连着罗旁山的瑶民,一头连着潮州巨盗,曾一本之后潮州两大巨盗之一的林道乾,这还真是令人惊叹。

“你在潮州府那边,都对谁说了你是林道乾的女儿?说起来,竟然没被人捅破这层窗户纸,告发去官府?”

秀珠的脸色顿时有些复杂了起来,良久方才低声说道:“其实,吕老爷之前救了我的时候,就是官府派人追捕我的那会儿。我只想着不论用什么办法也要找到林道乾,哪怕让我漂洋过海去暹罗,所以听说他竟然潜回来了,我根本没想那么多,也没想到那个听说我是林道乾的女儿,于是告诉我这事的人是想把我送去官府换赏金!可是,肯定也会有人把这事情去告诉林道乾的,只要把我当成诱饵……”

这一次,陈炳昌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阻止道:“不行!”

见汪孚林和小北齐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秀珠则是怒目以视,陈炳昌也不知道哪来的这种勇气,竟是挺起胸膛说道:“且不说诱捕是否可行,单单从林道乾这个人来看,他既然能够当海盗肆虐粤闽沿海,杀人无数,而且还在秀珠姑娘你母亲不愿意的情况下占人清白,此等人又怎么会在乎一个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女儿的人?”

“族中的老人都说我和阿妈长得一模一样,阿妈当初砍掉了他一根手指,他绝对不会忘记的!”

“那就对了,断指之仇,总比那绝非你情我愿的事实夫妻之情要深得多吧?只怕他到时候根本不会顾及你这个诱饵,直接让手下把你杀了!”

“死就死,你以为我很怕死吗?”

“这是什么话,死有轻如鸿毛,也有重如泰山,你这样自轻自贱自己的性命,让你死去的母亲怎么能放心的下?”

发现这一男一女竟然争执了起来,汪孚林顿时嘴角上翘了一个弧度,等发现小北也同样是笑吟吟的在那看热闹,他不禁与其交换了一个眼神。虽说他同样也还在可以被人称之为年轻的年纪,可也许是因为两世为人,也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站在这一对顶多只比他们小四五岁的少男少女面前,他不由自主就以长辈自居。

直到看见秀珠被陈炳昌一番言语给刺激得满脸通红,突然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气冲冲来到了他跟前,竟是直接扬起了巴掌,他才沉下了脸。

若真是这样不知好歹的丫头,那也没有什么再观察下去的必要了!

然而,秀珠那手最终是僵在了空中,许久方才缓缓无力落到了身侧,随即竟是哇的一声蹲下大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原本闭上眼睛等着挨那一巴掌的陈炳昌立刻手足无措了起来,而且汪孚林和小北夫妻俩在场,他根本不敢再像之前忘情之下按着人家肩膀,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满头大汗地蹲在秀珠旁边,结结巴巴地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行不行?要不,我任你打骂……”

“笨蛋!我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当初可是你救的我,是我没有报恩就留下臂钏自己走了,现在也是我自己情愿不要命了去当诱饵,你为什么还要拦着我?”秀珠抬起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偏偏却不肯用手去擦,“你大哥当初就骂你滥好人,不该随随便便相信别人,你怎么就不能改一改!”

陈炳昌被这乱七八糟一通说,只觉得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伤情,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发现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胳膊,把他硬拉到了一边,他茫然一侧头看见是汪孚林,这才终于醒悟了过来,却看到小北把地上的秀珠也拖了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汪孚林哀求道:“汪大哥,秀珠她也说了,她不是林道乾的女儿,只是为了报仇方才这么说的,求求你不要拿她当诱饵去诱捕林道乾,那个海盗头子肯定不会上当不说,官府回头也会迁怒到她头上……”

尽管刚刚提出建议的时候斩钉截铁,仿佛生死置之于度外,只要能够报仇,可此时此刻看到陈炳昌开始求汪孚林,秀珠蠕动着嘴唇,终究没有再抗争。而且,一旁的小北看似是搀扶着她,又何尝不是正钳制着她的手臂?

“刚刚人家还真没说错,你确实是笨蛋!”汪孚林笑着摇了摇头,用提点的语气说道,“你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我会不明白?我是广东巡按御史,不是潮州知府,也不是司职海防的广东总兵,提督兵马的两广总督,就算有林道乾的消息,围剿他的事情也不用我去出马负责,这种功劳很好抢吗?再说,诱捕这种事不过纸上谈兵,要是林道乾这么容易抓,粤闽两地官府何至于这么多年连对方一根毫毛都抓不住?秀珠姑娘就不用再费神了,有这功夫,保留有用之身,报仇也不是非得要舍命的。”

当再次丢下那一对久别重逢的少男少女在东厢房说话,和小北回到正房的时候,汪孚林还是忍不住莞尔:“真没想到,这两人竟然如此有缘。”

“怎么,动了当月老的心思?这可不是金宝又或者秋枫,你可以做主,人家有兄长,家里说不定还有其他尊长,再说秀珠是瑶人,就算她肯不回罗旁山,和族人断绝关系,带个乡人认为不明来历的妻子回去,那也一样是麻烦透顶的。你不是最怕麻烦吗?”小北看到汪孚林露出了你干嘛老揭短的无奈表情,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我也觉得他们俩挺有趣的,就不知道这会儿屋子里头是什么光景,希望碧竹聪明些,偷偷去看看动静。”

对于这种少男少女之间的事,夫妻俩当然不会八卦太久,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林道乾身上。小北虽是初来乍到广东,但对于大多数安分守己的百姓视之为贼寇的林道乾,她却听说过很多传闻,此刻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真不想抓住林道乾?”

汪孚林虽说之前全副精力都集中在澳门,可也听说过林道乾曾经和葡萄牙人数次交手的往事。而且,对于明代中后期横行一时的诸多海盗,他毕竟曾经浏览过更多的资讯,了解得很不少。

“想,怎么不想?好歹是大功一件,说不定抓住他,我就立刻升官了。要知道,为了这么一个人,粤闽两地官府不知道多少次灰头土脸,朝廷更是为此行文暹罗,希望他们能够助剿,可结果……呵呵。那位秀珠姑娘把林道乾看得太简单了,此人若是会被所谓女儿的传闻给诱骗得现身,直接撞到官府罗网里,又哪里配得上横行海上多年,胁迫得堂堂暹罗王都不敢动弹的威名?

你先看着她,此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对了,你闲来无事,寻访一下可有如今正赋闲的精通葡萄牙语的通事或通译。还有之前提到的那个粤商,记得是出自广府潘家?他那个老而昏聩的老子似乎不大行了,我在察院正好压着几份状子,提到的有些事情颇有点意思……”

等到汪孚林低声说完,小北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家伙真狠,不愧出现在哪就灾星高照到哪!

第六九三章 合纵连横

从嘉靖年间的双峰船主汪直,一直到明末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明代中晚期,一个个海盗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最初的正史上无不把他们骂成是贼寇,但随着史书渐渐被人打为偏颇之论,替海盗翻案,乃至于歌功颂德的就越来越多了。甚至还有人把海盗包装成反对殖民主义的先驱,认为这些人只是武装商人,是被官逼民反的,具有各种各样的历史贡献,完全罔顾了这些人也曾经肆虐沿海,劫掠商船,杀戮无辜的罪孽。

当然,大明朝廷和大部分地方官员也确实庸碌无能,有的时候确实就是官逼民反,个人操守那也是腐败无能的多,正直清廉的少。有时候百姓甚至会把那些虽说会捞钱,但政绩和能力都不错的官员都当成能员膜拜,由此可见一斑。不说别人,就说小北的亲生父亲,他也该叫一声岳父的胡宗宪,在抗倭上确实颇有可圈可点的功绩,但个人操守却真心不怎么样,给严嵩父子送钱,中饱私囊,抢部下功劳……说白璧微瑕,那真的都是抬举他了。

可江南百姓为何对胡宗宪感激的多?还不是因为曾经闹得沿海直至东南内陆都不得安宁的倭寇,最终是在这位的领导下给荡平了?换一个庸碌的人来,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也未必有发挥的机会。

所以,在汪孚林看来,无论给那些海盗的脸上贴多少金子,都抹杀不了一个事实。海禁确实是一项落后透顶的政策,但走私不成就祸害沿海的海盗,也决不能算是什么好货色!诚然,有些沿海的村子就是出海盗的,海盗船停靠时甚至还会帮忙补给,但当这些海盗一旦缺少补给时,还有多少无辜的村子以及无辜的百姓遭殃?烧杀抢掠,淫人妻女这种事,那些海盗还干得少吗?

至于朝廷,都已经开国两百年了,还在死死守着当初朱元璋的海禁政策不肯放。别看如今已经隆庆开海,但所谓的开海却只限于福建漳州府那极其偏僻地方的小小一个港口,而且严格来说只限于漳州和泉州两地本籍人,其他地方的人全都排除在出海范围之外。最重要的是,隆庆开海的目的根本就不在于疏导,更不在开海禁,而是所谓的“于通之之中,寓禁之之法”,说得简单点就是开这么个小口子是为了更好的海禁!

故而一直到明末,随着朝廷对于地方上的控制力越来越低,却还死死卡着海禁的口子不肯放,闽粤海盗屡禁不绝,走私贸易猖獗到了极点。甚至于官府为了打击海盗,常常不惜去借用葡萄牙人的力量。正好那些有意垄断东方贸易的葡萄牙人也痛恨抢生意找麻烦的中国海盗和走私贩子,便积极响应大明朝廷的征召,主动参与到打击大明海盗的战役中去。对比一下英国曾经给商船发放私掠证的历史,就可以看出大明朝廷是多么保守了。

尽管如今的中央朝廷有诸如张居正这样试图力挽狂澜的首辅,即便日后会有徐光启等人将西方传教士带来的各种知识引入国内,即便文坛上也有不少新鲜思潮,但熟知历史的汪孚林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大明帝国这条大船确实已经太腐朽了。

话说回来,如汉唐明清这样立国时间长的王朝,几乎全都是因为一场席卷天下的起义而踏入了覆灭的命运,汉有黄巾军起义,唐有黄巢起义,明朝就更不用说了,李自成和张献忠更是一个比一个杀人厉害。清朝也一样,末期一场太平天国起义,端的是声势浩荡,轰轰烈烈。就连北宋,也不是有方腊起义?反倒是偏安一隅,用半个中国抗衡金国的南宋,农民起义虽有,却不曾席卷天下,而且靠着海上贸易以及发达的商业,硬生生在强大的异族铁蹄下多撑了一百五十年。

当初朱元璋怎么就只觉得元朝覆灭是因为过度商业化导致的财政崩溃,没有看到南宋因为发达的商业而于强敌在侧时立国百多年的光辉榜样呢?

“汪大哥,汪大哥?”

自从离开小北临时赁居的院子后,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汪孚林直到那声音叫了好几声,最终袖子被人拉住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赵三麻子和刘勃封仲已经和自己会合了。因为李二龙那独眼龙的样子太过显眼,所以如无大事,人就留在察院坐镇,他日常出门就只带这三人,赵三麻子脸上的刀疤也常常成为虚晃一枪引开别人注意力的最好法宝。

刚刚陈炳昌没有贸贸然把之前在小北那儿的所见所闻告诉别人,但他却不知道,另外三人在码头上见着人时,就知道少夫人到了,但只以为之前汪孚林的发呆那是和小北重逢,故而有些恍惚。此刻刘勃三人无不心中暗笑自家公子总算还会有点年轻人的样子,压根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在想别的。

而陈炳昌唤回了失神的汪孚林,就低声问道:“汪大哥,我们是直接回察院吗?”

“嗯,回去吧。”虽说心中千头万绪,但汪孚林知道自己这些人会合之后,那就不适合在外乱晃了,否则这么多人在一起,被盯梢的人再也不可能错过他的行踪。所以,就算小北还对他说吕光午已经带了郑明先过来,他也没打算这时候就立刻去见。在眼下这种他刚刚震慑过广东大部分官员的时候,如果他在察院消失太久,指不定会激起什么样的后续反应。

当他回到察院门口,王思明上前告知蔡师爷把弗朗西斯神父以及三位广州帮的商人给带了过来时,他就更加庆幸自己回来得还不算晚。盯着察院街的人很快就会把消息传递到各处去,他要见那些商人以及佛郎机人的事,绝对瞒不住。毕竟,在外人看来,这是濠镜的佛郎机人通过莲花茎关闸来拜会自己,不是他授意,也是他授意。随着他的吩咐,王思明立刻亲自去了那家茶馆报信,没多久就把人全都带了回来。

对于第一次踏进中国官府的弗朗西斯神父来说,对这座察院的第一感觉就是小——这种小是和葡萄牙,和西班牙乃至于教宗国的众多教堂相比,和那些市政厅相比,甚至是和香山县衙相比。他有些难以置信,主教贾耐劳以及蔡师爷口中那个在广东具有颇大权力的官员汪孚林,就屈居在这前后一路三进的院子里。只不过,这种疑惑却在他踏进厅堂,行礼拜见入座后,门子送来一盏盏茶之后,完全化作了乌有。

这可是造型优雅,非常漂亮的青花瓷,那种青色据说相当珍贵!

汪孚林当然不知道,那个葡萄牙神父就因为一件瓷器就丢开了对他身份的疑虑,当然如果知道,他也不会在乎,毕竟他手捏朝廷敕命,背后还有两广总督凌云翼的支持,不怕佛郎机人玩什么幺蛾子。他并没有先和弗兰西斯神父接洽,注意力先放在了三个商人身上。果然,在几句恭敬得体的奉承之后,言大老爷就开口道出了来意。

“我等三人今次前来,代表广府帮的所有商人向汪爷递送联名书,还请汪爷过目。”

汪孚林示意身边的陈炳昌上前接过,等展开一看,他便轻轻舒了一口气。

广州商帮愿意提前预付今年澳票银八万两,也就是出口的税金八万两。要知道,从前这笔出口的税金固然被广东地方官府截留下来作为地方资金,但绝对是没有这么多的,毕竟还没算上潮州帮以及其他零散的商人。凌云翼今年要的军费,总算一部分有眉目了!

因此,他用手在这联名信上敲了敲,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是不是说,今年的数字,从此就成为永制?”

言大老爷脸色顿时有些僵硬,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赵老爷,这时候,赵老爷却沉声说道;“我三人今次代表广府商帮,此数字可作为今后永制。”

要知道,对外贸易是有浮动数额的,有时候多,有时候少,用永制这种定额税制,可想而知会有多大的出入,但是,偏偏这年头大多数地方官府,以及朝廷,全都喜欢这种一下子定死的定额税,汪孚林暂时没办法也没能力去矫正上层的这种认识,他便点了点头,同时又瞄了一眼联名信最下方的话。

广府商帮同时还承诺,今年广州府的夏税和秋粮,包括那些岁派和不时坐派,全都会协助里甲征收——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如果收不齐,他们会补!

小小一个徽州府,每年正项赋税再加上各种各样的杂项征派,都要达到十几万两,更何况在天南富甲一方的广州府?广府商帮这些商人确实是在割肉!

踌躇了好一会儿,汪孚林便沉声说道:“尔等这封联名信,我会呈送给凌制台。如果凌制台点头,保商组建的议事局之中,至少可以给广府帮两个名额。”

至少两个!相比之前因为怠慢而可能招致的颗粒无收这一结局,简直是意外之喜!要知道,议事局最大的权力不但在于接洽佛郎机人,垄断货物,而且还得到了支配濠镜土地的权力。但他们更想提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便是能不能通过显然支持海贸的汪孚林,能够像福建漳州府月港一样,在香山的濠镜澳开港!可这话却还不适合现在提,得另找机会单独对汪孚林挑明。

尽管汪孚林提都没提最后关于赋税的话,但言大老爷和赵老爷却心里有数。至于冯三爷,今天他跟来本就只是为了历练,所以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可等到他们三人正准备告退,腾出地方给汪孚林和蔡师爷以及那个佛郎机人商谈的时候,汪孚林却突然开口问道:“我听说,广府帮为首的话事者,之前二十年来,一直都是广州新南城的潘老太爷?”

被人提到这么一位广府商帮的代表人物,言大老爷和赵老爷对视了一眼,便由后者欠身答道:“从前确实大多都是潘老太爷拍板话事,他为人公道,我等也愿附骥尾。然则年初潘老太爷身体欠安在家休养,数月以来很少露面,据说状况很不好。我们三人这次过来,也有去探病的意思。”

冯三爷差点露出错愕的表情。他们这次来广州城要去探望那个老不死,之前没说过啊?舅舅还真敢说,那个老不死什么时候为人公道了,分明是老奸巨猾,坑了人还叫你有苦说不出,最最让外人说闲话的是,这老不死元配和续弦各生了一个儿子,老不死别说一碗水端平了,就为了后娘的枕边风和幼子的哭诉,随便挑了个错就把嫡长子给赶跑了,现在人死活都不知道。这笔旧账从前没人敢清算,如今老家伙瘫在床上再也没有往昔霸气,族里就闹翻天了!偏偏那个后娘还在拼命清洗那老头子的原班人马,所以这次濠镜之事,潘家根本就被撇开了。

“原来如此……那到时候诸位去探病的时候,我一块去一趟,也算是怜老之意。”

赵老爷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汪孚林竟然要亲自走一趟,他愣了一愣后也找不出推搪的理由,只能顺势答应了下来。等到三人出了察院之后,他们立刻面面相觑,城府不深的冯三爷皱了皱眉,见四周都是自家随从,他就低声问道:“这位汪爷是什么意思?”

“本来,横竖都是潘家的事情,和我们无关,隔岸观火就好。反正潘老爷子也已经享受够久了,如果他家中真的内讧,那也是因为他的偏心。”言大老爷说到这里,却突然词锋一转道,“但是,唇亡齿寒,前车之鉴,我们也不能太过于袖手旁观。潘老太爷昔日对我也有些指点提携的恩德,如果这位汪爷真的心存不良,我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赵老爷则补充道:“当然,如果汪爷纯粹只是为了敬老尊贤,那么我们就纯粹当成是尊老探病,在汪爷面前装得像那么一回事就行了。言大老爷你要还恩,但想来也希望潘家不要像从前那样强势,不是吗?咱们这次联袂到广州城来递交联名信,压下了其他人,不就是为了拿下能在广府商帮的话事权?”

冯三爷顿时恍然大悟。他们这些天来合纵连横,终于抢在潮州帮的前面先见到了汪孚林,可不就是为了占得先机?商帮的利益固然重要,可也及不上家族的利益!至于潘家的事情,顺带管一管就行了。

而代表汪孚林将三人送到二门的陈炳昌回到厅堂,同样心里迷迷糊糊,不大理解为什么汪孚林要约那三位商人探什么病——他天天跟着汪孚林,没见其关注那位潘老太爷啊?可他来到汪孚林身边再次站定的时候,却发现汪孚林和那位弗朗西斯神父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竟然谈的不是什么商业,而是他完全没料到的其他话题。

“汪大人之前谈到的那些种子,主教阁下已经派人去收集过,但因为种类太多,要分门别类,记述特性以及种植要点,所以我这一次没有带来。”

“贾主教能够记得当初这件事,那真是太好了。”汪孚林欣然颔首,随即抛出了预备已久的另一件事,“我听说天主教在澳门开了一家圣保禄修院,专门培训来自葡萄牙的传教士学习我国的语言?那么,我想提出一个要求,我这里会推荐几个人,希望他能够在最快的时间里教授他们葡萄牙语,使得他们能够初步用葡萄牙语和葡萄牙人交谈。如果这次尝试能够成功,那么,我还想委托圣保禄修院替我培养一批能够精通葡萄牙语读写的人。如果可能,这将是一次长远的合作。”

第六九四章 海盗的行踪

尽管濠镜有通晓葡萄牙语的通事,而各家豪商也有通晓葡萄牙语的管事,但那是别人的人,而汪孚林根本不会考虑黄天仁这种有奶就是娘的帮凶作为居中联系的翻译,所以,他果断决定自己培养。

毕竟,根据从前听到的某种说法,在一个陌生语境中,如果不考虑到读写,学习能力强的人能够在三个月内初步交流,一年内能够应付大部分交流场合,至于读写则需要深入培养。所以,他深知天主教耶稣会致力于在中国传教,既希望天主教本土化,也希望本土人能够接受外来的东西,据此他认为,贾耐劳一定会答应这件绝对是合则两利的事。

当然,他故意不用佛郎机三个字,而是使用葡萄牙,也同样是想看看,贾耐劳对派来的这位弗朗西斯神父究竟有多少信任。在他当初给贾耐劳灌输了那么多译名的情况下,那位澳门主教就算藏着捂着不告诉别人,至少也会告诉信得过的心腹。

果然,弗朗西斯神父的反应非常快。他没有任何不理解,直接把之前一直在悄悄端详,爱不释手的茶盏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放,随即霍然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喜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愿天主赐福于你。汪大人,你说的这件事,我不用征求主教阁下的意见,就能够立刻答复。圣保禄修院很愿意接收汪大人推荐的学生,而且,我们希望这些学生能够和我们的传教士成为朋友,由他们来教授我们的传教士你们的语言。”

“既然如此,看来这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了,那就这么定了。”汪孚林笑吟吟点了点头,心想回头就去濂溪书院拜托王畿,商量一下这委培生的人选问题。虽说他不能确定王畿一定会支持自己,但对于信息掌握量比当前人高不止一个数量级的他来说,要说服王畿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而有这样一位龙溪先生亲自背书,那么他再挑选起人来,阻力就会少很多。

而弗朗西斯神父大约是把汪孚林刚刚提出的这件事当成了天大的善意,原本还打算兜圈子再提出此行真正来意的他,这时候立刻直截了当地说道:“尊敬的汪大人,作为神职人员,对于澳门的交易问题,主教阁下当然任由您这位官员做主,但他希望能够保证在澳门葡萄牙人的安全。据主教阁下得到的消息,那个曾经劫掠来往船只,在广东沿海杀人无数的林道乾,他又回来了。还有打败过他的林阿凤,现在也仍旧在粤闽沿海活动!”

吕光午和郑明先带来了这个消息,那个自称秀珠的少女也带来了这个消息,如今就连葡萄牙人也一再强调了这个消息,就算汪孚林之前对小北戏称自己没打算多管闲事,越过地方官去考虑如何抓到林道乾这个问题,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把这件事纳入考虑范围。但他更清楚的是,在两广总督凌云翼已经布置好了对罗旁山起事瑶民的清剿部署时,指望广东总兵府分出人手来很不现实,因为稍有不慎就要面对两面作战的危险。

弗朗西斯神父见汪孚林面色如常,他还以为汪孚林不知道二林的威名,便有意多解说了一番,字里行间,不外乎是把两人形容成了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海盗头子。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汪孚林依旧维持着不咸不淡的脸色,而且还轻飘飘地反问道:“那贾主教对此的建议是?”

“主教阁下说,如果官府需要,他愿意说动澳门的葡萄牙人再次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