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记得自己在两广总督府查阅文书时看到,之前葡萄牙人出战平定叛乱的潮州柘林水兵,最终朝廷免去了葡萄牙人一年的税金,而葡萄牙人对此还不大满意。由此可见,借兵这种事的代价。说起来明军闹饷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别说广东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连南京都出过这种事,只不过上一次柘林水兵闹饷不成便干脆引海盗入寇,自己也跟着叛乱,着实把事情闹大了。不过,堂堂朝廷成天欠官员俸禄,欠将兵饷银,这都叫什么事!

“请你回去转告贾主教,且不说这些海盗的消息是否属实。我大明自有兵马万千,官府有足够歼灭他的力量,让他不用操心。”

对于明军的战力,濠镜的葡萄牙人一向是两极分化,各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认为上次镇压数百名潮州付柘林水军,明军也打得有些吃力,还需要他们在海上作为牵制力量,说明这个大国也只是面上光鲜。更何况,之前葡萄牙人几次大败,不过都是败在那些小船之手,明朝这偌大的国家连大船都造不出来。可是以贾耐劳为代表的一部分人却认为,海战固然是葡萄牙人占优,但明朝幅员辽阔,实力雄厚,那些倭寇的失败就是前车之鉴,一旦开战,登陆那就是死,而你在海上根本就困不死这么个大国。既然明朝已经打开了口子,他们可以顺利买到那些来自中国的瓷器,能够进行贸易,那与其继续消耗力量,不如维持原状,逐渐蚕食。

后一种看法如今占据上风,所以弗朗西斯这一次来,实则是通过教会的名义为两边牵线搭桥,让葡萄牙人通过出兵出力,来获得贸易上的优待,毕竟,这是曾经有先例的,看起来汪孚林这个明朝的官员对葡萄牙人也并没有太大的偏见。然而,这个提议竟然被拒绝了,这让他有些懊恼。

这时候,还是一直都很有陪客自觉,始终不发一言的蔡师爷看出汪孚林的态度非常坚决,想到来时顾敬的嘱咐,他立刻帮腔道:“汪爷说得对,区区海盗而已,我朝自有平定之力,不劳你们出手了。”

弗朗西斯有些失望,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够达成此次前来的另一个目的:“那么,汪大人能否容许我在广州城再呆几天?我一直都很仰慕天朝上国的繁荣和富有,更是听很多商人说过广州城的壮丽,所以……”

“很抱歉,弗朗西斯神父。”汪孚林笑了笑,说出口的却仍然是拒绝,“能够让你通过莲花茎关闸,是因为濠镜,也就是澳门刚刚发生过恶性案件,所以你到香山县衙求见顾县令,而顾县令让蔡师爷带你到广州城来,我也见了你。但是,你没有我国的户籍,不是我国的国民,所以不能够在广州城中继续停留。当然,我会奏报两广总督凌制台,尽快推行一种便捷的夷人签证路引制度,也许不久的将来,只要是在濠镜奉公守法的葡萄牙人,都能够通过保商的担保,十人以上组团进入广州,在导游以及特定人士的陪同下,就能够在广州城的土地上尽情旅游了。”

签证路引?保商担保?十人组团?导游?这都是什么东西?

也就是陈炳昌跟着汪孚林时间长了,蔡师爷托顾敬的福,大概能够明白其中的含义,弗朗西斯神父那是真的有听没有懂。然而,汪孚林虽然拒绝了自己,却愿意为葡萄牙人进入广州开一点口子,他还是听明白了。又试探了一番,发现不可能扭转汪孚林的心意,这位同样来自耶稣会的神父只能怏怏告辞,而汪孚林先让陈炳昌把人带了出去,这才对一道来的蔡师爷面授机宜。

“你回去之后,对顾县令说,请他拟一个条陈,令议事局对濠镜的葡萄牙人按照居住年限,交易诚信程度,无犯罪记录等等进行分门别类管理。每年,给予其中奉公守法的葡萄牙人一定的名额,让他们可以出莲花茎关闸进入广州,停留三天到五天不等的时间。当然,不许单独活动,逾期滞留的话,日后就驱逐出境,永不许踏入我国……”

汪孚林把后世对外国人的签证制度改头换面用最严格的条款给介绍了一遍,蔡师爷则是在最初的不明所以之后立刻连连点头,心中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人家这位广东巡按御史上头有人支持,这种事就算当然可以自己提出来,可却偏偏拐了个弯授意自家东主,可不就是给顾敬露脸的机会吗?当然,蔡师爷也知道机遇的同时也伴随着风险,可顾敬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反正这一任县令之后很可能会被转成没前途的佐贰官,何妨一搏?

“汪爷放心,学生回去之后一定告知东翁,东翁必定不负所托!”

“另外,让你家县令行文一份给广州庞知府,把那个弗朗西斯神父来广州的事由交待一下,现在要上的这个条陈也赏给庞知府征求一下意见。他别忘了,庞知府才是直属上司,凡事不越过庞知府,早请示晚汇报,这样庞知府才会替他挡一挡布政司的压力,否则光是我说他的好话有什么用?要表现也要不能丢掉上司,否则光是七品和四品之间的品级差距,要挑他的错处还不容易?”

“是是是。”蔡师爷登时满头大汗,暗想自己这个师爷就应该帮东主把好这种关,结果却反倒让汪孚林给提醒了,说出去他这个师爷脸往哪里搁?等到汪孚林又嘱咐了一些别的,他告辞出来的时候,后背心已经完全湿了。一来天气太热,二来他骇然发现,这位年轻巡按根本就不像官场雏鸟,对于县衙的很多门道上竟是比他这个积年师爷还要门清。要是人家和顾敬调换一下,估计连师爷都不用请,就能把下头收拾得服服帖帖!

之前在察院碰了个硬钉子,如广州庞知府和南海县令赵海涛这样基本上不吭声的官员固然暗自轻松,当时针锋相对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其中布政司的左右布政使张廷芳和陈有杰也不知道往内阁三辅张四维那里送了多少封信,但真要说对汪孚林有多忌惮,那也谈不上。

他们毕竟是一省之主,哪怕大大得罪了汪孚林,可大明立国两百多年了,有多少巡按御史能把布政使这样的高官给整得倒台?反倒是巡按御史得罪了地方大员,到最后灰溜溜的很不少。所以,这两位不但自觉稳若泰山,还有余力暗地里倒腾点别的。

提学大宗师周康则自忖自己走的是投首辅大人所好的路子,哪怕上次打嘴仗输得够呛,倒也不认为汪孚林能拿自己如何。可是,市舶司的蔡提举,这位一路熬资格熬到市舶司主官,却发现很可能前途渺茫的老官油子就自知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自从汪孚林变戏法似的拿出朝中回文,把其他人的嘴全都堵上了开始,他就开始恐慌自己要像拦路的障碍一样被搬开靠边站,故而拼命从布政司打探消息。

以他现在这状况,除了和汪孚林不对付的布政司,他也想不出谁还会给他送消息。好在钱送出去,络绎不绝的消息也送了过来。

比如说,察院的汪孚林又派人去了肇庆府的两广总督府,据说是什么非常好的消息。

比如说,海道副使周丛文之前被两广总督凌云翼绊住没来之后,因为朝中的反应而保持了沉默。

比如说,新安县有渔民在海上失踪,两具尸体过了好几日才飘回来,船却没了,身上显然是刀伤,还有两人至今失踪。据说潮州府巨盗林道乾林阿凤等又有潜回来的迹象,很可能便是这些海盗所为。

这样零零碎碎的消息很多,蔡提举也不知道揪掉了多少头发,一时半会却找不到可以把自己从泥潭中拉出来的希望。而因为上一次在察院时,市舶司副提举杨德和濠镜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直接被汪孚林点了名,副提举杨德因为品级超过七品,还有幸上了传说中的弹劾奏疏,就连吴有望这个从九品的小官也附带提了一笔。

为此,吴有望的家人病急乱投医直接求到了他这里,送了一份非常丰厚的礼物。蔡提举倒想收,可他和吴有望打过两次交道,深知这种家伙能混个官当完全是上头瞎了眼,其妻儿更是滚刀肉。他要是袖手不理,回头一定会被张扬得满城风雨。

所以,此时此刻,他哪怕再不耐烦,还不得不安抚吴有望的婆娘和儿子。可眼见两人相当的不识好歹,胡搅蛮缠硬是希望他出面说话,他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事到如今,说不得自己这个位子就保不住了,既然如此,不如借着其中一个消息,还有这一对母子,先报了一箭之仇再说?

对,这主意好!

想到这里,蔡提举便笑容可掬地对吴有望的婆娘和儿子说:“弟妹,贤侄,你们的苦楚我知道,只可惜现如今这位汪巡按相当的强硬,我之前也不是没有抗争过,可在他手里却闹了个灰头土脸,就连这位子也快保不住了。我实话实说,我有个主意,但我没那门路……”

他随口把新安那件事给说出来,又将那里形容得海盗出没非常危险,暗示这一对母子,如果汪孚林去查,说不定他们能够报一箭之仇。但这得两广总督凌云翼发话,他是没那本事影响那等大人物的。

等到母子二人若有所得地离去,他便立刻找来了自己带到任上的小舅子,几乎是贴着其耳朵根说出了那个主意。他本以为小舅子说不定会胆小不肯干,却没想到那游手好闲的小子一拍巴掌道:“姐夫,你这次终于开窍了。当官嘛,靠的就是心狠手辣!我这就让人给那对母子出主意,让他们去走那周提学的门路。这位提学大宗师肯定想汪孚林别在眼前碍事,只要说动凌制台那位贪财的首席幕僚,何愁事情不成?”

蔡提举登时眉开眼笑。只要没了汪孚林这碍事的,说不定届时火中取栗,他的位子能保住,至不济掉一级去当副职,还能去濠镜主持丈抽戴罪立功呢?

第六九五章 凌总督甩的包袱

作为两广最高权力机构,肇庆府的两广总督府虽说没有那么多属官,但总督可以自行聘请幕僚,故而也是人才济济。然而,对于自视甚高的凌云翼来说,眼下自己手底下这些幕僚阵容他却还不大满意。因为他心目中,一直摆着一个榜样。

那就是当年的浙直总督胡宗宪!想当初胡宗宪麾下幕僚可谓是风虎云龙,有徐渭、沈明臣、茅坤、王寅、朱先、郑若曾……林林总总一二十人,其中名士众多,通晓文武者更是济济一堂。尽管也有罗龙文这样在利益面前攀龙附凤乃至于身败名裂的,胡宗宪自己也自尽狱中,可终究是在青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且在凌云翼看来,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他的前任殷正茂背后有张居正力保,其中饱私囊捞钱的本事不比胡宗宪差!

“要不是两广烟瘴之地,用兵的又是瑶民,说不定也会有众多名士投奔幕下,扬我声威!”

凌云翼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琢磨着年末进军罗旁山的计划,心里却转着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念头。对于这次的用兵,他在殷正茂之前的计划基础上还做了不小的改动,力求万无一失,心中可谓是很有把握。更让他满意的是,他对汪孚林的支持非常有成效,朝中首辅张居正竟然倏忽间就对濠镜的变动表示了许可,而且汪孚林刚刚转送来的广府商帮商人的联名信上,分明是已经敲定了一笔不小的军费贡献。

往年澳票所得的出口税金,约摸是五万两。这些钱里,大约两万两是要和藩库中起运之外截留在本地支配的钱加在一起,给广东诸多府县官员发俸禄的,还有一些是补贴卫所的,除此之外就是各家衙门划拉一下,分配作为公用,当然,这里头多少钱落入个人腰包,就要看主司到底是清廉还是贪婪了。如果今年光是广府商帮的商人就贡献澳票预支费用八万,那剩余的三万自然就可以填补作为军费。

再加上广州府今年的摊派军费,那些商人也表示会出力,如果潮州府那些商人也因为要竞争议事局名额,又或者说特许权而加入进来,那么两帮商人再加上广州府潮州府征收上来的钱,总计应该能多至少二十万两。再加上朝廷从湖广江西福建加派的军费一块调拨过来,那么用于这一次的战事绰绰有余,不用担心饷银不足而造成军伍哗变。对于有心先当名臣的凌云翼来说,捞钱的欲望并不太大,所以他非常自信能打好这一仗。

到时候汪孚林若再能够锦上添花在给朝廷的奏报上写一笔,那么他这一任总督自然完满!

“制台!”

外间突然传来的声音惊醒了正在打如意算盘的凌云翼,他挑眉叫了声进来。须臾,一个鬓角花白的中年文士就大步进了屋,正是凌云翼身边的首席幕僚何丰升。这位出身监生,谋官不成却遇到了凌云翼,在其幕下已有十年。知道凌云翼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潮州府刚送来消息,有疑似林道乾的人出没,游说乡民渡海去北大年。”

砰——

话音刚落,就只听重重一声拍案,却是凌云翼怒容满面。何丰升知道凌云翼为了对瑶民的那一战准备已久,为的就是一战而定,奠定军功根基,届时任满之后就可以谋划一部尚书之位。哪怕北京六部暂时不会出现空缺,南京六部却不是不能想的,到时候再凭着朝中有首辅大人作为同年,只要殷勤恭顺一些,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可是,如果一边打瑶民,一边却要对付那些最狡猾的海上巨盗,两面作战,却很有可能要出纰漏。

“消息可靠?”

“应该可靠,而且刚从新安县衙往广州府报的消息,新安县有渔民被害,疑似海盗所为。”

凌云翼当然知道,在潮州府的奏报中,林道乾早就说是死于内讧,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却往上奏报的事情多了,多是地方官府为了平息事态,又或者博取功劳而虚报。然而,这是他前任殷正茂在任时的事情了,如果林道乾不在广东境内再出现,那么他当然没心思去翻什么旧账,可如果这么一个家伙真的复出,那会造成怎样的麻烦?

“消息可曾传开?沿海各卫所反应如何?”

“制台,此事是广州知府庞宪祖命人快马加鞭报上来的,这是书信。”何丰升之所以先说明再递信,原因很简单,凌云翼这个人也不喜欢那种唠唠叨叨的公文作风,喜欢简练,偏偏庞宪祖的这封信实在是有些啰嗦。果然,整整三张信笺,凌云翼却只扫了一眼就没好气地扔在了一边。

“王学门人就是如此习气,夸夸其谈!怪不得当年胡梅林得何心隐,却口口声声地说,‘斯人无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往耳’。足可见一斑!这庞宪祖身为知府,之前却邀约汪世卿这个巡按御史去濂溪书院,而不是请人先巡阅府学,要不是那一次汪世卿搬出来大堆首辅语录塞悠悠众口,汪世卿兴许能以初来乍到得知府邀约不便拒绝,又或者访友作为借口,我看他这个知府拿什么借口来过关!”

见凌云翼直接把满腔火气冲着那位倒霉的广州知府发了,何丰升忍不住在心里替庞知府默哀了一声——回头只要凌云翼在考评又或者什么上头提一笔,接下来庞知府任满之后再选官时恐怕就要触霉头了。只不过,对于这件棘手的事情,却有人走通门路塞了一大笔钱过来,偷偷给他出了一个不错的主意。听说幕后是那位提学大宗师,他虽说明白对方用意所在,可毕竟酬谢丰厚,所以,他接到消息就在心里权衡了好一番,这会儿就小心翼翼地起了头。

“制台,林道乾是潮州府澄海县人,此次却是广州府新安县先死的人,而且广东总兵府正要预备进兵罗旁山事宜,因此不论消息真假,总得早点把这桩案子先给解决了。自从曾一本授首,林道乾等人远遁,如今广州这些府县官员,除却深得制台赏识的惠州知府宋尧武之外,其他就没几个知兵的,而且身为府县主司,不可能擅离职守。学生有一愚见,汪巡按虽年少,却机敏多智,之前去濠镜也是雷厉风行,能不能……”

凌云翼顿时愣住了。让汪孚林去管这件事?等等,军费这边有广府商帮带个头,其他豪商也许很快就会加入,应该不用发愁了。而汪孚林这次在濠镜,和葡萄牙人也搭上了关系,若有万一,说不定还能借用葡萄牙人的力量!更何况,究竟是不是林道乾重新潜回来还说不好,兴许只是那些小贼作祟呢?正好汪孚林之前把布政司两位藩台噎得不轻,此时此刻离开广州城,有助于和缓矛盾,更何况,去把这件事寻访打探清楚,也是大功一件嘛!

等到了罗旁山正式开战的时候,他再把汪孚林提溜在身边,分润其一点军功,那就很对得起汪道昆了!

“可。你草拟一份公文,即刻送去给汪世卿。”

广州城南临珠江,和中原腹地的那些农业城市不同,自古就兼具商业城市和海港城的特点。然而,千百年来,珠江却因为泥沙淤积而急剧向南收窄。据说晋时江面宽度足有三里,宋时还有二里,如今却已经露出了大片沙洲,即便如此,民间仍旧称之为小海,甚至把渡江称之为渡海。而因为这特殊的地理条件,广州城里城外,水系星罗密布。

永乐初年,市舶司在城西岘子步建怀远驿,总共建屋一百二十余间,用来安置番邦使节,此后城外最大的集市十八甫就此诞生,百商云集,旅舍酒肆遍地都是。后来贡舶渐渐都变成了商船,随着嘉靖年间的倭寇泛滥,很少还有贡舶能够直接停靠广州,这里也冷清了不少,但随着海盗日渐收敛,这里又再次发展了起来。

在第一次光顾的汪孚林来说,十八甫和杭州城北武林门外的北关夜市有得一拼。而更让他赞叹的,那当然就是这十八甫的美食了。因为这里有的是他最爱吃的海鲜,有的是他最爱吃的各式粤式点心,即便是他早有准备,挑了最出名的一家食肆,要了二楼最大的包厢,最大的桌子,让伙计捡拿手的尽管上,最终结果就是一桌子琳琅满目,差点都摆不下了!

受邀而来的吕光午倒是比较清楚汪孚林的吃货习性,小北和他是夫妻多年,更不会意外,陈炳昌好歹还和汪孚林是吃饭的时候认识的,平日同吃同住,深知其爱好美食的特性,但郑明先也好,今天同样跟来的秀珠也好,看到汪孚林点单豪爽,吃东西更是让人咂舌——你最初还只觉得他沉浸于津津有味品尝美食的满足之中,觉得他吃相很是文雅,但紧跟着就能发现他已经风卷残云扫光了好多盘子!

“怪不得人人都说,天下美食,无过于京粤。”汪孚林非常满足地用娴熟的手段剥开虾壳,将雪白中带着微红的虾肉蘸醋往嘴里一扔,随即就有些含含糊糊地说,“果然正新鲜,一等一的好美味!可惜广州城内诸多茶楼,却是就没有卖早茶的,可惜!”

郑明先虽说也觉得这一家吕光午推荐的馆子手艺独到,可今天是为了吃来的吗?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努力拐上正题道:“汪巡按,不知能否把我引荐给两广总督凌制台?我有父亲当初不曾结集成书的几卷海防策想要呈上去,另外,还有关于我和吕兄之前听说的林道乾之事。”

因为秀珠在小北当初给的佣工契约上摁了指印,她又想打探林道乾的消息,竟是死活没肯出去,只竖起耳朵侍立在一边。虽说陈炳昌频频偷看过来,还有一次偷偷摸摸想要塞一个叉烧酥给她,但她全都板着脸不无恼火地拒绝了——那种油腻腻的东西让她怎么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偷吃?偏偏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林道乾三个字,登时心情激荡,差点没有当场失态。就在她心跳不止的时候,偏偏一直仿佛对美食更感兴趣的汪孚林漫不经心开口说了一句。

“海防策的话,凌制台目前全力平瑶,只怕暂时顾不上,就连林道乾可能还活着并潜回潮州府的事情,也已经全都交给我去查访捕拿了。”

“什么?”对于这样一个消息,郑明先着实有些始料不及。他是在正好遇到吕光午,听吕光午说起要到广东来见讲学的何心隐之后出发的,但另外一大原因却是,他听说凌云翼为人非常推崇胡宗宪,所以他不想让父亲的某些遗作蒙尘,这才想前来献书,却不是为了什么功名之心。虽说时人都少不了攘外必先安内的想法,但他从小受父亲熏陶,对于大明朝之外的东西分外好奇,同时一向坚定认为大明的海防和陆地上防范蒙古同样重要。

此时此刻,大失所望的他简直有一种立刻打道回府的冲动,却没想到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壶酒,抬头一看,却见汪孚林不知何时放下了大快朵颐的美食,执壶站在了他的面前。

“郑先生,我刚刚说的只是暂时,凌制台秉承前任殷部堂的计划,如今专心致志谋划平定罗旁山之战,但不是说,他就不重视海防,就凭已故郑老先生的赫赫声名,你这时候去见,他也会以礼相待,但我说得刻薄一点,你毕竟不是郑老先生,而且遗作的分量毕竟不同于本人,很难让他倒履相迎。我虽不才,但这么一件事上压在了我身上,又有秀珠这样的相关者,至少是绝不会敷衍了事的,这一点,想来吕师兄可以替我作证。”

吕光午没想到汪孚林扯上了自己,微微一愣便笑着点头:“郑老弟,如无寸功前去献书,也许会被人束之高阁。如若到时候由凌制台亲自下令刊印,然后再推荐到朝中,想来郑老先生在九泉之下见夙愿得偿,也会觉得欣慰。世卿不是招揽你入幕,他是给你一个验证郑老先生理论的机会。”

更何况汪孚林是没事也要惹事的人,更何况事情真的压在了他身上?

小北见自有吕光午出马来游说郑明先,她就不画蛇添足了,而是若有所思地想着,今天一早让碧竹先出发,跟着通晓粤语的另一个向导去找的徐秀才。那是一个据说精通葡萄牙语,而且还通晓读写的人才,从前还曾经进学成了生员,只因为得罪广府商帮中领头羊潘家二老爷,这才无法在濠镜容身,如今住在广州城外。她特意让碧竹带了那封从里斯本号上顺来的书信过去,看看人是否能够翻译出来,如果可以,那就立时三刻把人带回来。

因为十八甫和那个徐秀才住的地方很近,所以约好了中午就在这里碰头。这都已经很不早了,怎么碧竹还没回来,难不成是还有人敢扣下她的人不成?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碧竹熟悉的声音:“公子,是我。”

第六九六章 漏网之鱼?

秀珠连日以来和碧竹朝夕相处,一来二去吃多了亏,简直把这个功夫比自己强,闷的时候一声不响,一旦开口却能把人噎死的丫头当成了自己的克星,因此听到碧竹的声音,她就本能打了个激灵,随即不用任何人开口,立刻快步过去开门。

等到让了碧竹进门,她看见伙计已经离开,门外守着的赵三麻子叼着一根牙签,嘴边还有可疑的油迹,分明已经和其他随从一块轮流饱餐过一顿,现在方才在门口轮值,不由得有些后悔。之前因为吕光午和郑明先在,她硬是要留在包厢中伺候,希望能打探点林道乾的消息。

结果听是听到了很少的一部分,肚子却快饿扁了!

可就在她伸手关门的时候,却只听碧竹用非常急促的口气说道:“小姐,我打听到,新安县那两个死了的渔民恐怕和林道乾无关,那桩凶案很可能是之前濠镜那艘里斯本号上的漏网之鱼做的!”

秀珠一下子忘了腹中饥饿,立刻转身往碧竹看了过去,却发现不止是自己,就连刚刚在劝说郑明先的汪孚林和吕光午也都被吸引了过去,而小北则是皱眉说道:“是那个冒牌船长?对啊,据说此人和几个同伙跳海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有人看到了凶手的形貌,还是怎么着?”

“是小姐让我去拜访的那位徐秀才正好回新安探望自己的亲戚,他从一个侥幸逃过一劫的孩子口中问出来的,说是行凶者黑发褐眼,长得很像妖怪。但新安县衙的捕快不信这话,以孩子的话不足取信为由,没有听这证词。对了,还有小姐给我的那封信,我还请那个人翻译过来了,您看?”

小北见碧竹递了一封信过来,取出却发现是两张纸。一张是之前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字母天书,另一张就明显是译文了。一目十行扫了下来,她的面色空前凝重了起来,立刻转递给了汪孚林。吕光午和郑明先见汪孚林拿信之后颔首示意,也就不见外地起身凑了过去,陈炳昌也有些忍不住,站起身伸长了脑袋。这时候,秀珠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渴望,把牙一咬就挪动起了脚步,谁知道面前突然之间就多了一个障碍。看清是碧竹,她顿时完全气馁了下来。

“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小北早就发现了这一幕,这会儿瞧见陈炳昌担心地看了过来,她的嘴角便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想知道就直接问我。”

秀珠闻言一愣,见汪孚林头也不抬,吕光午和郑明先正皱着眉头,陈炳昌则是顾不得去看信,而是依旧盯着自己,她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最终咬咬牙问道:“信上莫非是写了林道乾的事情?”

“没错。”小北轻轻点了点头,非常爽快地说道,“这封信,应该是我们之前在濠镜遇到的一个冒牌船长写的。当初船停在满剌加的时候,他招募了一批当地人,想让他们冒充林道乾的人到沿海抢一票。他在信上说,林道乾的名声在广东非常响亮,如今赫赫有名的俞大猷又不在广东,听到林道乾复出的消息,官兵一定会望风而逃,到时候就能够赚得盆满钵满。也就是说,哪怕林道乾还活着,他也很可能并没有回到老家来,更谈不上招兵买马去北大年了。”

“这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嘴里说着不信,秀珠的声音却越来越低,一下子忘了饥肠辘辘,竟是缓缓滑坐了下来。幸好一旁的碧竹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随即瞅了陈炳昌一眼,见这位小秀才书记心有灵犀地慌忙搬了一张椅子过来,碧竹微微一笑,把秀珠给按在椅子上做好,却是眼睛在桌子上一瞟,随即直接用手拿了一个笼屉里还剩下的一个虾饺,不由分说塞进了秀珠嘴里。面对这出乎意料的一幕,陈炳昌登时目瞪口呆。

“心情不好,手足无措的时候,不如吃东西转换心情……碧竹,你连这一招都学会了!”

汪孚林笑着打趣了一句,随手把翻译过来的书信交给郑明先去细看,他就正色说道:“这个冒牌货的把戏且不说,林道乾是否潜回来,目前并没有确定。这样吧,我们先把那位翻译了这封信的人才接来,然后再去新安县,要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然,这一大桌子东西不要浪费了,先吃,吃不完打包了带走,浪费粮食是要遭天谴的!”

噗嗤——咳咳咳咳咳。

尽管刚刚被碧竹按着坐下,而后又塞了一个虾饺的时候,秀珠颇有一种被人看笑话的感觉,心里悲愤极了。可是,当听到汪孚林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好容易咽下那个虾饺的她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随即却呛得剧烈咳嗽了起来。可是,当碧竹也加了位子坐下来吃东西,她也就没那么不自在了,再加上本就肚子空空,脑子却一团乱,她想起汪孚林说吃东西转换心情,索性放开大吃大嚼,等肚子再也填不进东西的时候,她方才惊醒了过来。

好像真的是忘记了不少烦恼……见鬼,她什么时候也被带坏了!

结账离开这家颇有名气的小馆子时,落在后头的小北忍不住对汪孚林低声打趣道:“你呀,自己是吃货,还想把身边人全都带成吃货?”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何必老是去纠结于某些事情,满足一下口舌之欲有什么不好?”嘴里说着这种非常不正经的话,汪孚林左右扫了一眼,随即却低声说道,“上次你在里斯本号上顺了那封信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不找个可靠点儿的通译,你能信得过,把东西交给人去翻译?你刚刚也在饭桌上听到了,碧竹说此人就算已经避居广州城外,却也常常遇到滋扰,所以干脆直接和人签了三年契约,火速带着人收拾了行李离家,现在正安置在一家客栈。”

“就你有理。可你想过没有,不过是得罪了广府商帮的领头羊潘家,那潮州帮为何就不把人挖过去?要知道,通晓葡萄牙语已经很难得,更不要说还会读写葡萄牙文字?”汪孚林见小北顿时愣了一愣,他就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说,都是有故事的人哪!”

所谓的十八甫,并不是一条街道,而是广州城外西关的一大片街区,据说整整有十几条街道,全都是颇为热闹的商业街。汪孚林将地点选在这里,一来是因为不在城里,在这种四通八达的闹市区,别人不大容易盯住自己,以便于他见吕光午和郑明先,当然也顺带和妻子团聚一下,二来当然是因为这里的美食和海鲜。而小北派碧竹来寻访的那个徐秀才,就安置在十四甫的德兴桥边上一家客栈。

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走在那石板路上时,即便汪孚林从南到北也到过很多地方,前世里那些少见的古街现在都是司空见惯的风景,早已不足为奇,可广州城外西关十八甫这些街巷,却和杭州又不一样,楼房多于平房,显然是因为潮湿的关系。临街一楼便是商铺,二楼就住人。招揽客人的看板招牌鲜亮醒目,挂着的彩旗更是各式各样,衣食住行全都能在这里得到满足。

因此,尽管这是去接人的,他仍是忍不住一边走一边饱览这西关十八甫风情,顺带也买了几样惠而不费的小玩意,预备回头送回家给父母和三个姐妹,还有金宝和秋枫。于是,当最终抵达那家外表看上去低调古朴的客栈时,已经是午后未时三刻,快要申时了。

因为之前女扮男装的碧竹之前来过,客栈伙计只一愣就立刻满脸堆笑迎上前来,可得知才刚入住不久的客人这就要离开,他顿时有些为难了起来。

“虽说没过夜,但小店的规矩是超过半天就按一天算,不足半天就按照半天算,您看……”操着一口流利官话的伙计话没说完,看到碧竹直接拿了银子出来,他知道遇上了不差钱的主顾,刚刚还有些勉强的笑容立刻变得灿烂了起来,却是又不遗余力地拉起了生意,“小的这就去算账。不过,咱们可是百年老店了,在这十八甫都是有名的。客官你们尽管到别处去比较,绝对都不如小店又干净又实惠,而且还有不少黑店因为客人不通晓官话就漫天要价……”

“知道你这客栈实在。”碧竹见小北使了个眼色过来,就信口开河道,“以后有客人,一定引介到你这里来。今天是因为我找到在广州城里的亲戚了,这才急着接人过去。”

得知是这么一回事,伙计方才无话,很快就麻利地算了帐,用戥子秤过碎银子之后,又找了钱。而碧竹去后头客房接了之前留下的向导和徐秀才出来,见后者面色虽说看着镇定,但眼神却显然有些紧张,她就开口安慰道:“你得罪潘家的事在我家公子的眼里不过是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

徐秀才元配早逝,续弦的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可自从他得罪了潘家,从濠镜被赶出来,连谋个馆教书都办不到,衣食无着,一气之下就带着孩子回娘家投靠兄长了,因而他如今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再加上碧竹表现得诚意十足,又明显示出知道他一点底细,不怕潘家势大,又有个好位子安置他,过得落魄至极的他也就把心一横信了一回,收拾东西跟了走。至于人家提到的丰厚束脩,他则暗自打算回头一拿到就派人给寄居娘家的妻儿送去。

拿到钱之后,他反正就这一条性命,还怕人家回头反悔的时候能怎么着?

话虽这么说,当出了客栈,见到门外一行车马的时候,见马车旁边的随从足有七八人,马车边上三个骑马的人则有老有少,显然不像是随从,那架势确实颇有大家出行的模样,他仍是忍不住心里七上八下,暗想如果真的是大户人家,那么回头真知道了他的底细,会不会一怒之下牵连到他的妻儿?正因为心里满满当当都是胡思乱想,当碧竹亲自牵了一匹马过来时,他不由得呆了一呆。

“徐先生你可会骑马?”

“会,会。”

徐秀才连忙答应,等到碧竹叫人帮忙把他的行李褡裢挂在马背两侧,又帮了他一把上马,他坐稳之后,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那马车,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之前那个一口官话,带着向导来礼聘自己的年轻人,虽说掩饰得非常好,喉结也是惟妙惟肖,可他还是从某些细节觉察到对方可能是女子——毕竟想当初他之所以得罪潘二老爷,不就是因为潘大老爷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为了洗脱兄长身上背负的污名,这才女扮男装到了濠镜,请了他帮忙查吗?

结果这件事当然是事败了,他还被人诬陷贪财好色,和主家已经出了嫁的小姐有染,潘大老爷的妹妹有口难辩几乎被逼死,尽管总算有夫家的公婆和丈夫支持,可事后就一气之下也再没有回过娘家。而他哪怕能流利地和佛郎机人交流,甚至还能读写,可却再没法在濠镜容身,就连那些潮州商帮的商人,也因为顾忌他这太过恶劣的名声,再加上潘家放话谁要雇请他,便称量一下自己商号的名声,压根没人敢和他搭边。

可现在没想到的是,兜来转去,雇请他回去做事的人很可能也是女子,否则何至于要坐马车?马车旁边的那三个人虽说衣着不显奢华,可却自有浑然天成的气度,一点都不像是久居人下的。这些人显然有些背景,如果他这名声被这未来的雇主知道的话……

徐秀才突然觉得有些不敢往下想了。等到懵懵懂懂策马随着众人起行,见除却碧竹就在身边之外,其余并无人来和他说话,他犹豫再三,终究低声向碧竹打探道;“小哥,你家公子到底是谁,雇请我打算做什么事?我虽有功名,但早就荒废了八股这敲门砖,去当教书先生只怕要误人子弟。而我虽听得懂佛郎机人的话,也能看懂他们的文字,可和我交好的一个神父据说已经回国去了,而我在濠镜的名声也不大好……”

试图用这种含糊的方式点出自己身份的麻烦,顺便打探一下别人的来历,可徐秀才没想到的是,前头一个状似自顾自策马前行的年轻人突然回过了头:“徐生怎么就名声不好了?我倒是愿闻其详。”

徐秀才差点没被这太过单刀直入的问题给噎得半死。心里正在纠结该不该说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汪孚林又轻笑了一声。

“好了,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过去的事你若是不愿意,就不必再提了。刚刚去请你的人回来,说了一件事。据说新安县有渔民死于海盗之手,你回新安探望亲戚,却从幸存的孩子口中得知行凶者疑似佛郎机人?此事详细经过,你先与我说说,我有一桩生意,正好要上新安县。”

第六九七章 渔村杀机

香山县和濠镜在广州城西南,而汪孚林此次要前往的新安,却在广州府东南,东莞县再往南百里之处。这里原本是东莞守御千户所,直到万历元年方才分东莞县,将其一部分和东莞守御千户所一道分置新安县,使得广州府下辖多了一个县令。

城中至今十之八九都是军户,县令从万历元年上任,至今已经在任三年,绝对是老资格了。若是单单从地图上来看,如今的新安县就管辖着日后的深圳和香港,可放在现如今这里却是广州府最偏远的地方,没有之一。

毕竟,香山的富庶是靠着濠镜,可新安却不同,日后的香港也好,深圳也好,现在全都是小渔村!

吕光午和郑明先思忖横竖没什么事,派人回租住的客栈报了个信,也跟着汪孚林走了这一趟。吕光午不是第一次来,进了低矮的新安县城,倒也丝毫不以为奇,而郑明先从繁华处处不逊江南的广州城突然来到这地方,他就不免觉得落差很大了,进城之后,他就低声叹道:“也难怪广东之地走私海盗猖獗,眼看他人遍身绫罗绸缎,自己却屋无片瓦,衣不蔽体,哪里能不生出别样心思来?”

“所以说,我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身为一县主官,足额征税只是小道,而词讼公平,也不过中等,相反,修路筑桥,让某些偏远之地的人也能享受到便利,能够更快地与外界互通有无,乃至于劝农耕,兴工商,带动本县子民脱贫致富,那才是真正的政绩……”汪孚林不知不觉把后世的领导干部发展经济唯上论拿出来略提了提,当然,他也只是点到即止。

面对这种奇说怪谈,哪怕是深受何心隐熏陶,能够接受很多新奇思想的吕光午,也不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郑明先就更不用提了。而且,咀嚼着这话,他们不得不承认,按照这个标准,哪怕是本朝最出名的海瑞海青天,那也还做得不够!

而徐秀才就更加咂舌了,要不是接下来汪孚林开始笑着对另两人掰着手指头算路修好了之后,某些山中特产运出来能卖的好价钱,他只怕要认为对方不是什么商家子弟,而是朝廷命官。随着他发现汪孚林非常精通商家门道,甚至还真的在新安县城中敲定了一笔不大不小的生意,他那点怀疑就无影无踪了。当然,对于汪孚林缘何对那桩命案感兴趣,他也接受了汪孚林的解释,纯当这位是有意涉足濠镜贸易的商家子弟是生怕海盗再次猖獗。

毕竟从前曾一本林道乾林阿凤等人可是曾经把整个广东沿海闹了个天翻地覆!

刚刚在路上,汪孚林听徐秀才说了那桩让人传得沸沸扬扬的新安渔民被杀案。徐秀才岳家就在新安县城外一处村子,他的媳妇既然带着儿子回了娘家,他不敢奢求人回来,却还免不了偶尔偷偷去探望。这次探视过后回程途中,他正好遇到某个渔村里头的几个村民把两具尸体抬去新安县衙,而苦主是一个还不满九岁的孩子,他一问之后才得知孩子是死里逃生在海中抱着一块木板方才上了岸的,而那艘出海的渔船上,四人之中死了两个,分别是其伯父和父亲,小孩子和另两人则被推了下海。此后两日,两具飘回岸边的尸体恰是其伯父和父亲。

而据孩子所说,出海的渔船是从海里救了三人上来,可这三人缓过神来便立时行凶,为首的人一头卷曲的黑发,褐色的眼珠,像是妖怪。

因为毕竟是涉及到两人死亡,两人失踪的大案,新安县衙不得不受理,却对孩子的证词不屑一顾,据说是开堂之后,那位在任已经三年的唐县令就惊堂木一拍,直截了当地归咎于海盗杀人——至于是什么海盗……那还用说吗?广东境内,除却林道乾林凤之类的巨盗,小海盗也多了去了,如林道乾也只是传闻内讧又或者大炮炸膛死了而已。不过唐县令已经算是肯担责任了,若是换成别的县令,人命案是要影响考评的,直接把这推到海浪翻船都有可能。

而尚未成年的那孩子如何抚养的问题,唐县令却也做了一回好人,出面向城中两家富户说项,让他们捐助了总共二十两,算是烧埋钱和抚养费,把孩子交给了那个渔村中过来告状的长者带回抚养。

这天在城中客栈投宿之后,汪孚林就对徐秀才说道:“新安这桩海盗杀人案实在是让人在意。要真是倘若是林道乾这样的巨盗卷土重来,别说濠镜,就连广州城也要人人自危。那个渔村你可认识?我想去看看,就算问不出什么,也可以大快朵颐吃一顿最新鲜的海鲜。”

“我倒是问过,出城不远就是海,到时候问问路就行了。公子真的要去?那渔村应该破败得很。”

“只要有好吃的祭一下五脏庙就行。”

徐秀才一路上已经发觉,除却汪孚林和吕光午以及陈阿田,其他人的粤语说得都不怎么样,磕磕绊绊,而且听口音,这一家要雇请自己的商人很可能是从东南迁过来的。而且,汪孚林确实对吃这个字相当讲究,哪怕在路上随便应付一顿饭的时候,也会有随从去马车里取出食盒,里头除却各式干果,还有不易变质的卤味又或者腌腊。而那马车中女扮男装的三位很少出来,所以,听汪孚林说如果没有收获就纯当饱饱口福,他竟是当了真。

在城中客栈宿了一夜之后,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单独嘱咐了小北几句,便让她和碧竹秀珠几人留在客栈,自己一行人则出城前往那两个被杀渔民所在的滨海小渔村。

如果说新安县城里只是破败,那么出城到了那小渔村时,入目那海天一线的美景,着实抵不过那破败的村落让人心情沉重,尤其是对第一次来的,从前曾经有过苦日子的几个人而言,那更是一下子想到了从前。须知自古以来,两广被称之为岭南烟瘴之地,但广东却因为毗邻沿海,唐宋之后便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尤其是广州府附近的大片地方,更是商业繁荣,人丁兴旺,故而有富甲天南之称。可就在距离广州城不到三百里的地方,却是另一番景象。

简易到不能称之为房子,只能称之为窝棚的遮蔽之所,破破烂烂挂在各种木叉和枝桠上的渔网,海边停靠了可怜巴巴两三条斑驳老旧的渔船,来来去去的男男女女中,男的大多数都精赤上身,赤脚走路,只穿一条短裤,女人也不过短衣,甚至好些人衣不蔽体,此时不少人都趁还未涨潮,忙着在沙滩上捡拾着东西。

大约是很少有外人到这里来的关系,汪孚林这一行人的到来,自然引来了好些警惕的目光。哪怕他们的衣着看上去颇为朴素,但不是骑马就是骑骡子,显然有点钱。很快,便有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草鞋的老者迎上前来,恭敬中带着一丝谄媚:“几位客人可是特意来尝鲜的?”

这年头不像后世能够各种冷链配送,生鲜运输,捕来的海鱼很难保鲜,城里食肆又克扣价钱,渔民多半都是自己食用,又或者晒干卖钱。海边的土地又不适合耕种,故而比农民更加靠天吃饭的渔民,生活更加困窘。更何况,从原则上来说,下海捕鱼同样是违禁的,不说碰到海盗,就是碰到佛郎机人的大船,那些卫所的船,被撞翻又或者取了性命的,全都是家常便饭。故而,那些偶尔会出现在渔村,一时兴起想尝海鲜的客人,可谓是最受欢迎的主顾了。

徐秀才之前是在县衙门口遇到那失去亲人的孩子,这个渔村却也同样是第一次来,刚刚一路没少找人问路。此刻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不防汪孚林抢在前头说:“正是,可有刚刚从海上回来捕了鱼的渔船吗?”

“有,有!”那老渔民脸上绽放出了极其欢喜的笑容,指着众多窝棚中最像样的一座,满脸堆笑地说道,“客人们到那里去坐吧?保管都是最新鲜的。”

汪孚林嘴里答应,眼睛却仿佛不经意地瞟向四面八方,见那些男男女女再没有像那老渔民似的上来兜搭,但却有人羡慕,有人厌恶,有人慌忙避开,他便吩咐陈阿田去缠住那老渔民说话,自己落后两步,对吕光午低声问道:“吕师兄,我看过你之前的笔记,广东这些沿海渔村,似乎走私、通海盗甚至出海盗的很多?”

“海边生计困难,官府又只管横征暴敛,不管生计,自然铤而走险的人多。”吕光午把声音压得极低,眼睛却犹如鹰隼一般,把所有景象尽收眼底,“虽说此处距离新安县城很近,但也需得小心,饮食中做手脚这种手段,从古至今,可谓是屡试不爽。”他一边说,一边把一样东西悄悄塞进了汪孚林手中,随即便用手抹了抹鼻子下方,见汪孚林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却把他的东西推了回来,同时拍了拍衣襟,他顿时哑然失笑。

怎就忘了汪孚林还有喝酒作弊的这一招?

徐秀才早就得了嘱咐,一直在东张西望,试图寻找那个自己见过的孩子,奈何一直到那简陋的窝棚中坐下之后,他也没找到人,只能小声对汪孚林说明。汪孚林情知没那么容易,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而,等到须臾几道菜上桌了之后,他看到那简陋的木桌上放下的,赫然是瓷白如玉,胎薄如纸的上等瓷器时,那目光顿时就有些移不开了。尽管他不是什么鉴赏瓷器的行家,更不太能确定价值,但唯一能确定一点。

连房子都盖不起,好衣服都穿不起的渔民,怎会有这样的好东西?

而亲自张罗上菜的那老渔民却还笑容满面地说:“我这儿也常常招待公子这样从城里来的贵人,知道家里的粗瓷家伙不适合待客,所以备了这么一套好东西。这是广州城里的上好瓷器,杀了我的头也买不到这样一套,还是当初一个来这里尝鲜的商人半卖半送给我的。”

“这可是好机缘!不过是也是,好菜却得好器皿来配。”汪孚林口中这么说,却毫无客气客气叫那老渔民坐下来同吃的心思,而是令人赏了几个钱,把人打发走了,自顾自大吃大嚼,不时赞叹连连。那老渔民隔着老远,见众人筷子纷飞,吃兴十足,不禁得意地一笑,仿佛很高兴自己家里人的手艺被人赏识。就在他正暗自搓着手指思量的时候,突然只见其中一个身材尤为高大的中年人起身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有菜无酒实在是没意思,有酒吗?自己酿的米酒也行,我多给钱!”

接住了对方随手丢来的东西,老渔民低头一看,发现恰是一块足有二两重的银子,他登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有,有,当然有,贵客请稍待!”

等到老渔民和吕光午搬来两瓮号称是自酿米酒的酒上来之后,汪孚林喝了两碗就仿佛有些困倦地打起盹来,其他几人也酒虫上瘾,七八个人你一碗,我一碗,须臾把一瓮酒喝了个底朝天,很快就睡的睡,醉的醉。眼见人都倒了,老渔民方才轻手轻脚上前,先是轻轻推了推明显是为首的汪孚林,见人丝毫没有反应,他便狞笑了起来,用脚尖毫不客气地往其他人腿上逐一捅了过去,发现一个个人果然都完全放倒了,他方才嘿嘿一笑,用力拍了拍巴掌。

“都进来吧,我独门秘制的五步倒在酒里,连一头牛都抗不过去,更何况是人?早知道这样,何必斟酌分量加在菜里,还怕人尝出味道来?”

“付公,这些人怎么处置?”

“老办法。搜身,把值钱的都取下来,然后换个地方再变卖,至于他们,就在身上绑石头沉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能查出来?”

“可到底村里还有别人看见了……”

“怕什么?只要我家阿雄还在海上一日,他们就不敢怎样!是官府厉害,还是海盗凶狠,他们心里有数!”

眼见还有人心怀犹豫,显然是觉得这次送上门来的人多了点,要真的都像从前那样沉进大海,万一他们还有人留在新安城里,那就麻烦大发了。而老渔民仿佛看穿了同伙那犹豫的心思,加重了语气说道:“怎么,你们还真希望有人常常上咱们这小渔村来尝鲜?这种肥羊不宰对不住老天!”

更何况,广州城那边早就有人送来这年轻人的图像,连带还送来了整整一百两银子,道是如果此人现身,一定要取人性命。他是不知道这家伙到底什么身份,可钱总是真的!做了这一票,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一身老骨头,直接跟着儿子到海上挣命去,实在不行大不了下南洋!

第六九八章 招惹上煞星

被称作是付公的老渔民很瞧不起这几个年纪比自己小,胆子却没自己大的歪瓜裂枣。见众人还磨磨蹭蹭不敢动手,他脸色一沉,突然一亮右手,却是一把菜刀重重地剁了下去,竟是深深没进了这简陋窝棚的一根支撑木柱中。但是,那看似一阵风就能刮倒的窝棚,却愣是一丝一毫的颤动也没有,就如同老头子的手此时此刻也没有任何颤抖一样。

“都别废话了,我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这些肥羊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分你们一半!”

此话一出,刚刚还犹犹豫豫的四个渔民登时眼睛大亮。付老头素来是最最小气的人,要从他身上榨点油水出来,那简直是难如登天,从前偶尔做那几票的时候,他们分到的财物少得可怜!现如今对方却突然如此大方,没有一个人去想什么其中必定有诈,全都只顾着落袋为安。毕竟,生活在这种地方,过的是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谁还会考虑什么将来,那有意义吗?

“干!”

随着其中一人迸出了斩钉截铁般的一个字,其他人也纷纷应和,甚至还有人大声叫嚣道:“咱们吃苦受累却依旧受穷,这些家伙却吃香的喝辣的,凭什么?把他们沉了海,咱们够吃好几年了!”

而就在付老头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的时候,他却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声冷笑:“哼,一群鼠辈!”

付老头一个激灵回过头来,却发现之前那个向自己买过酒的高大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苏醒了,此时此刻推桌子起身,那动作仿佛丝毫没有受到五步倒的任何影响。看到只不过这一个人醒过来,他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立刻胆气大壮,当即一把拔出了那原本深深扎入木柱的菜刀,二话不说径直扑了上去。有他带头,其他人对视一眼,也立刻冲上前去打算加入战团,还有人更聪明,打算挟持那些还没醒过来的人作为要挟。

然而,这看似一团混战的局面,却只是刚刚开始就立刻结束了。

付老头一大把年纪却素来悍勇,因此在渔村中说一不二,可这次不过是个和人打了一个照面,手中那精钢所制的菜刀就被一个对方一个利落的飞踢给踹得高高飞起,直接钉入了窝棚的顶棚。他还来不及为仿佛断掉似的右腕而呼痛,一个铁拳便扑面而来,那呼呼劲风甚至还未及面就带来了一股寒意。

凭着多年行走在生死线上练就的一身功夫,付老头险之又险地以一个后仰铁板桥躲过了这一击,可他毕竟上了年纪,要想趁势来个后翻却万万不能够,只能又惊又怒地眼看那两招把自己逼到绝境的中年人顺势踢起一条凳子,一下子把后面扑上来的三人给挡了回去,随即又朝自己直逼了上来。他本待一个懒驴打滚先躲过再说,奈何对方动作迅如闪电,猛然一个前踏,一脚狠狠踏在了他的胸口。光是那一下,他就噗的吐出了一口血,再无任何余力。

“快,快放开付公,否则我就杀了他……啊?!”

其余三人刚刚被那先后凌空飞来的两张条凳给逼得手忙脚乱,待见对方已然将付老头给踩在脚下,心里的惊骇就别提了,都有转身就跑的冲动,等听到这前头半截话时,方才生出了几分惊喜。可最后一声惨呼响起的时候,他们却目瞪口呆地看见,那个同伴鬼鬼祟祟绕到后头去,本想挟持众人中那个看似是头儿的年轻公子,结果却被一个五大三粗的随从紧紧扣住了喉咙,再看到那边厢原本倒了一地的家伙或坐或站,分明都没中招,他们终于惊醒过来。

“快跑!”

随着这一声嚷嚷,三人扭转头就立刻往外冲去,可还没冲出窝棚,他们就看到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人如同门神一般堵在了那儿:“想往哪儿跑?”

想到后头还有那么多人,前头挡路的却才一个,只凭一股蛮劲,说不定也能乱拳打死老师傅,三人一发狠,登时一声大喝齐齐冲上前。可几乎就在这一刹那,三人几乎同时感觉到背后遭到了不知道什么硬物狠狠重击,还没碰到前头挡路者的半根毫毛,整个人就前仆在地,一时痛得满地打滚。

挡路的郑明先看到地上完全碎裂的两个酒瓮,还有一张小马扎,再看看理当是一脚一个踢出了酒瓮的吕光午,手中还保留着扔东西架势的汪孚林,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就不能留一个给我吗?”

“对不住郑先生了,一时手痒,没忍住。”汪孚林笑呵呵地回答了一句,随即就看着被刘勃给死死卡住喉咙,都快窒息的那个倒霉鬼,耸了耸肩道,“毕竟差点被人用刀给抵住喉咙,感觉太不好了。”

不论是地上痛得直打滚的三个人,还是如同死狗一般动弹不得的付老头,听到这一问一答后,全都心里直冒寒气。原本以为人家是肥羊,可闹到最后,竟然自己才成了任人宰割的小羊羔!到底付老头是见惯了风浪的,此刻便色厉内荏地叫道:“几位好汉,今天权当是我瞎了眼,各位饶了我们这一次。我家儿子在海上有点名气,回头落点人情,日后好见面!”

在付老头心目中,官兵除了少数几个,大多都是软蛋,官府就更是欺软怕硬的货色,哪里像眼下这几个能够喝了五步倒却若无其事,而且还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除了人家是黑吃黑,没有第二种可能!果然,他就只见那用脚踩着自己胸口的人没吭声,而之前扔马扎砸人,看着像是寻常富家公子哥的年轻人却笑呵呵地走上了前,手里还拿着一个瓷盘。等听到对方开口,他一下子醒悟过来,是哪出了纰漏。

“这种品相的瓷盘,放在外头,哪怕不是什么古董,而是新烧制出来的,一整套东西没有一二百两,绝对打不下来。我相信,到这渔村来尝鲜的客人,就算真的是挥金如土,也绝对不可能半卖半送给你,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说吧,你儿子叫什么,我看看是不是我认识的人。”

付老头死死盯着汪孚林手中那个还在滴着菜汤的瓷盘,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除了去过新安县城,再远的地方就再也没去过了,只听说过好瓷器很值钱,但在他想象中,那不得是镶金嵌玉,看上去极其奢华的东西吗?这白花花,花纹素淡得简直像没有的瓷器怎么可能价值这么多钱?要知道,他之前还失手摔碎了两个,儿子还安慰他说没事,反正打劫船只的时候这种东西很多!

心如刀绞的他足足许久才总算是略微恢复了过来,吞了一口唾沫后,终究刚刚一口血还是伤了喉咙,便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儿子叫付雄,曾经跟过林阿凤林爷,现在手底下一条船上也有几十号人。”

他故意把这数字夸大了两倍,却只见那手拿瓷盘的年轻人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嘴角甚至还流露出几分讥诮,他终究有些怕死,立刻又加重了语气说道:“我儿子这一两天之内就要回来,如若几位肯放过这一回,他必有后报!”

“那行,反正我闲得很,就等你儿子回来。”汪孚林说完这话,却突然一松手,任由手中的瓷盘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见付老头脸上满满当当都是心痛,他却仿佛没事人似的,对门口的郑明先道,“郑先生,麻烦看着点儿,有人经过叫一声,这村里看来就是个窝子。要是一窝蜂全都跑过来救人,我们也就只能大开杀戒了。”

好凶蛮的口气!难不成真的遇到狠角色了?

付老头之外的四人哪里想得到汪孚林不过是开个玩笑,因此当吕光午挪开脚,一把拎起付老头的领子,将其提到了之前那饭桌边上丢下时,几人全都不敢有丝毫放松。而汪孚林没去理会地上碎片,而是大马金刀地坐在唯一一张完好的条凳上,笑吟吟地问道:“你儿子叫付雄,那我就叫你一声老付吧。你说你儿子手底下有一条船,几十号人,那之前你们村那桩命案,是他干的?”

“那怎么可能,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付老头想都不想就立刻否认道,“这事简直是邪姓了!那细仔家里出海的船上,除了他家两个,还有两个积年海里老手,别说那天风浪不大,就算风浪大,也有机会游回来,要我说,肯定是那两个杀了那细仔家里两个,抢了船想去投哪位大佬!”

“我怎么听说,那细仔说是黑头发褐眼睛的妖怪,也就是佛郎机人干的?”

对于汪孚林的这个疑问,付老头更加确定这是海盗当中有人发现不对,所以来查问的——官府都已经结案了,谁还会费神来查?所以,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信誓旦旦地说道:“佛郎机人没那么闲,要抢也得抢好船,破渔船有什么好抢的?就算是大佬,也不会动渔船,谁知道哪家就有人也一样是在海上做营生,这万一闹大了不合算,又没有油水!”

唔,看来这渔村的人对于濠镜那点事还不大了解,没有想到漏网之鱼的可能……

“那细仔人呢?我要单独问他。”

付老头巴不得汪孚林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立刻想都不想地说道:“人在他自己家里!”

“哦?我怎么听说,县太爷还给他凑了二十两烧埋银子和安家费,让村里长者负责抚养,人怎么会还在他自己家里?”

见付老头登时面色尴尬,汪孚林想想之前入村时,其他渔民在付老头出面接待后全都躲得远远的,哪里想不到原本负责抚养那孩子的人应该是谁?显见这老头在渔村中的地位,家里有个海盗儿子还敢去官府的,绝对是胆大包天的奇葩!只不过这老家伙拿了钱却不想担责任,把人给丢回了家自生自灭,着实是个狗东西。当下他也没什么二话,直接示意吕光午把人给提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说道:“带路吧。”

付老头当然不会去问带路去哪这种愚蠢的问题,此刻性命操之于他人之手,他二话不说乖乖就任由吕光午那铁钳一般的手锁住了自己的一边胳膊,被提溜着出了窝棚。至于留下来的那三个人,须臾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却是担心丢命,不敢胡乱嚷嚷。直到这时候,刘勃方才看了一眼真正被药倒,这会儿还在呼呼大睡的陈炳昌和徐秀才,随即和封仲耳语道:“要不要弄醒他们俩?”

“算了,要让他们知道咱们公子竟然比强人都狠,恐怕他们接受不了。两个读书人,还是让他们少知道点好。”

郑明先也是练武人,耳朵很尖,听到汪孚林的这两个随从竟然这么说,他忍不住眼皮子跳动了一下,暗想怪不得吕光午对这个小师弟的态度格外不同。哪个当着朝廷巡按御史,自己又是三甲传胪,背景深厚的年轻公子,做事情会如同汪孚林这样带着几分匪气?刚刚汪孚林说话做事的时候虽说很温和,可那凶狠之气却一点都没少,否则这几个家伙怎么会简直要被吓得尿了裤子?

所谓的细仔,后世的粤语多指代是家中小儿子,但如今却还有另外一重意思,那就是家中蓄养的小奴。至少汪孚林从濠镜回来之后,去两广总督府拜见凌云翼的时候,就听到过总督府的本地管事如此统称洒扫的奴仆。而此时此刻押着付老大,见到那个被叫做细仔的孩子,他却觉得,这个细字说不定就是形容小家伙活脱脱像根芦柴棒——比当初他在辽东见过的舒尔哈齐更干瘦,人昏昏沉沉躺在那破烂到极点的窝棚里,竟是仿佛饿得只剩下一口气!

如果说刚刚汪孚林对付老头还只是恼火的话,那么这会儿他对人就完完全全是厌恶了。因为吕光午还押着付老头的关系,他上前试了试小家伙的鼻息和脉象,发现还有气,干脆便打横把人抱了起来,这才开口说道:“回去,应该是饿得虚脱了,回头灌点鱼汤什么的,应该能救的回来。”

吕光午点了点头,却是淡淡地说道:“要救不回来,反正有四个人给他抵命!一个个绑了石头沉大海,这死法倒是很适合他们。”

自己怎么会昏头招惹这两个煞星!付老大简直快疯了,本想冒险一搏大声呼救,看看有没有村里人来救,却正好和抱着孩子的汪孚林对视了一眼。见对方冲着自己笑了笑,那笑容显得非常和蔼亲切,他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立时紧紧闭上了嘴。

等我那儿子回来了,我要你们好看!

第六九九章 守株待兔

“细仔,细仔……”

仿佛飘在空中的细仔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声声呼唤,很想回去看看究竟是谁在叫自己,但无论意识还是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全都不听使唤,只能感觉到整个人好像越飞越高。突然,他只觉得身上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剧痛,顿时痛呼了一声,紧跟着整个人就猛然从高空坠落。几乎是一个激灵之后,他就猛地睁开了眼睛,却被那刺目的亮光给逼得再次眯起了眼睛。

足足好一会儿,他熟悉了那光线变化,这才看见身边围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手中还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瞧着仿佛像是什么针。他一下子打了个哆嗦,想要爬起身时,却微微挪动了一下就再没有力气,只能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你们是谁?”

“还饿不饿?”汪孚林手中端着一碗鱼汤,犹如对待那些饥肠辘辘的小猫似的,笑眯眯地说道,“还要不要再吃点?”

细仔这才回过神来,等到鼻子捕捉到那股难言的香气,他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突然一骨碌坐了起来,一把抢过了汪孚林手中的碗,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大概是因为那汤温度正好,而且又滤干净了鱼刺,鲜美可口,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只觉得唇齿留香,比平时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少许恢复了一点的他放下碗,再次偷瞥了一眼面前笑吟吟的汪孚林,随即发现,之前看到的什么针不见了,身边的其他几个人影好像也都离开了。

人既然少了,他心下稍安,当下舔了舔仍旧有些干裂的嘴唇,小声问道:“我这是在哪?”

“还是在你的那个渔村,这是付老头家里。”看到细仔肩膀抽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彷徨失措的表情,汪孚林便笑着安慰道,“没事,付老头现在被我收拾过了,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站着,他不敢坐着。付老头,你说是不是?”

付老头被吕光午推搡着上前,见汪孚林回过头来瞅了自己一眼,他登时想到之前救醒细仔的过程中,自己和其他三人差点要抽签决定谁先沉海,他哪里敢质疑汪孚林这话,赶紧点点头道:“是是是,细仔你就在我这里好好养着,爱吃什么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没有就下海去捕捞……”

希望这几个煞星能够放他下海,那时候就是他的天下了!

汪孚林没等付老头说完,就暗示吕光午把人给拖走了。等到他回过头来,看到细仔满脸的疑惑,但隐隐也有一种如释重负,他就笑着与其唠起了家常。他先后收留了金宝和秋枫,用了叶青龙,在辽东还收留过舒尔哈齐,带回来王思明,现如今身边还有个陈炳昌,对于小孩子和少年郎的心理,可谓是摸得非常清楚。因此,在他异常亲切的交谈后,细仔又吃了两块从前根本没尝过的美味小点心,小家伙脸上的警惕之色到底减少了很多。

这时候,眼看火候完全到了,汪孚林方才问起了当初海上的那场变故。

提到旧事,细仔牙齿咯咯打颤,但因为本能地感到汪孚林并没有恶意,对自己更是极其和善,他还是努力镇定下来,嘴里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最初的描述,和汪孚林从徐秀才,以及付老头的描述非常相似。但说着说着,他就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细节。

“在把他们从海里救上来之前,你确定不远处还有一条倾覆的小舢板?”

“嗯!那天天气很好,我眼睛很好,不会看错的!”

怪不得,我就想那些佛郎机人又不是一条鱼,怎么可能在海上漂泊这么久,原来是早就备好了接应的船只。至于怎么会只是一条小舢板,而后又沦落到竟然要抢掠渔民船只的地步,那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这里,汪孚林念及小家伙之前的惨状,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当初你怎么会想到去新安县衙告状的?”

“是付公……”尽管刚刚付公表现得非常和蔼,但对于这位渔村之中最年长同时也是最凶恶的老人,细仔还是心有余悸,声音也变成蚊子叫似的,“他说这件事还是得告到官府去,还说县衙里唐县尊是个滥好人,看我无父无母,怎么也不会让我空手跑一趟,肯定会给点钱。”

“可钱一到手,就被付老头拿走了,对吧?”

汪孚林看到细仔却还特意瞧了瞧,见付老头不在,这才赶紧点头,他就呵呵笑了笑:“对了,都叫你细仔细仔,你大名叫什么?”

细仔有些诧异,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伯父还给我生了个哥哥,所以爸妈叫我细仔,但哥哥早年病死了,我没有大名,只知道姓孔。”

广府方言,不似其他地方那般大多称呼父母为爹娘,而是和后世习惯一样称作是爸妈,这一点汪孚林倒是知道。而乡间百姓若不认识字,在取名上头大多随便得很,这一点直到新世纪都是如此,更不要说现在了。不过,这时候他想想细仔在家的排行,顿时哑然失笑,这不是孔老二吗?见小家伙似乎并不认为没有大名是什么耻辱,他想了想就又问道:“付老头拿了你家里长辈的烧埋银子,却不管你死活,村里其他人就没有说一句公道话?”

“大家都太穷了……”细仔脸上一怒,随即有些黯然,牙齿也紧紧咬住了嘴唇,“付公是村里最有钱的,其他人也养不起我。我又没处去讲道理,想过去城里找活干,但付公怕人认出我来,所以……”

原来付老头是生怕有人认出细仔是之前那桩沸沸扬扬渔民被杀案的苦主,发现唐县尊善心大发贴补的二十两银子落入了别人的腰包,所以才不但夺了人的银子,还不放人入城另觅活路?

汪孚林的眼中杀机乍现,随即却若无其事地继续东拉西扯,从细仔口中套话。事实证明,尽管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但在他一再释放善意,又压服了渔村中恶名昭彰的付老头之后,细仔对他颇为信赖,端的是把所有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其中就包括付老头的儿子确实有一艘船,但也只不过是比渔村里那些船稍稍像样一点,而手底下压根没有几十个人,而是只有七八个手下,最近几天确实有可能回来。

再三确定了此事之后,他便吩咐已然苏醒的陈炳昌照顾着小家伙一点,自己去寻吕光午和郑明先商量。很快,他们两个的随从就把小小的一个渔村跑了个遍,每家给了二两银子。听说是有外来的强人扣住了付老头,要和付老头的儿子付雄谈一笔大买卖,所以希望他们这一两天不要出家门,各家都不敢抗拒。毕竟,之前在拿下付老头后,吕光午就已经派两个骑马的随从看住海边以及其他出入口,生怕走漏消息,如今又用钱封口,谁敢有二话?

哪怕被汪孚林等人拿住的那三人,其家属也没有多问一个字。村子里当然不止出了付雄一个海盗,还有好几个跟着付雄下海讨生活,在这种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弱肉强食无疑是不二法则。汪孚林等人能够随随便便拿住了付老头以及他家里帮工的三个人,谁还敢去鸡蛋碰石头?

因为来时带了不少干粮和肉脯,再加上点心,付家存着的油米,海鲜干货,汪孚林算了算,足够一大帮人在这里守候五六日,当即在按照付老头的说法,在海边一株枯死的老树上挂了件衣服,就开始耐着性子等候那条传说中的海盗船。

然而,别的苦他倒不在乎,但在这里最不便的就是沐浴更衣。换洗衣物他倒是备了一套,可这是在这渔村,唯一的一口淡水井非常宝贵,天天拿来洗澡自然不可能。而这和当初他在冬日远行辽东的时候又不一样,那时候天寒地冻用不着常常洗澡,可广东这天气却是湿热,即便是有海边的海风,他也常常感到身上黏糊糊的。

唯一庆幸的是,付家的草屋窝棚确实是渔村里最结实的,哪怕期间下过两场雨,总算没有任何漏水和积水。

就这样一直等了整整三天,这一日傍晚,太阳西下,晚霞如血,在渔村一棵大树上望风的一个吕氏家仆突然一溜烟进了窝棚,直截了当地说道:“海上有船朝这边来,是一条白艚船,船头隐约能看见有人。”

吕光午知道自己这个家仆眼力绝佳,当下便看向自己牢牢钳制的付老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之前你耍什么花招,惊走了你儿子,那你这条老命就别想要了。”

“知道知道,诸位还请放心。”付老头嘴里这么说,心里也着实七上八下——又怕儿子品出不对劲,半途扬帆折返;又怕儿子带来的人手不够厉害,到时候反倒被这里的几个凶神给拿下了;又怕到时候真的两边大战,他会受到牵连——之所以一个人守在这要啥没啥的渔村,还不是因为他图个安稳,老来惜命,再加上给儿子留一条后路藏东西吗?幸亏这些家伙没有逼问他藏赃物的地窖在哪,否则他抵死也不会把和儿子沟通的暗号说出去!

付老头浑然不知,吕光午之前的恐吓不过是做个样子。付老头接了付雄回来又不是第一次,这渔村里还会有人不知道付老头那些简单的暗号不成?毕竟,还有细仔这么个小内应在!

渔村正对着的固然是一片海滩,然则在距离这里不到一里地的地方,却有一处足以停泊单桅帆船,水位比较深的小港湾。当这条船趁着夜色停稳之后,便有人从船上搭了船板,前头两个小心翼翼搬下了一个箱子,紧跟着又下来两个空手的。最后一个下船的人额头上有一条深深的刀疤,腰间鼓鼓囊囊,仿佛藏着什么东西,却是扭头冲着船上留着的两个人说道:“小心看好了,尤其是那两个红毛鬼子,我天亮就派人回来换你们!”

这额头上有刀疤的男子,正是付老头的儿子付雄。之前他就让相识的另一条船往家里送过消息,这时候一想到回头能够进新安县城,到在县城里悄悄纳了的外宅妇那里放纵一下,他就觉得浑身发热。不但是他,他身后那些手下也一个个都兴高采烈。自从沿海那些曾经被海盗占领的澳岛,比如南澳被官军一遍遍扫荡过,他们大多数时候零零散散,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尽管他们再加上那些走私贩子也有几处公认的基地,但女人就很难谈得上了。

相反,自家村子却成了最好的藏匿赃物以及补给的地方,反正他们在海上做那营生的时候,谁也不会蠢到用原名!

“早些年那些澳岛上红红火火的时候,那些个家伙都把家里人接了过去,谁想到后来风向转得那么快,转眼就被人连锅端,这些年晦气透了。”

“说的是,这几年越来越不好混了,再这么下去,咱们就偃旗息鼓歇几年。香山那边田多,寄庄也多,最适合定居。”

“说到香山,濠镜那边听说有大变动,说不定咱们把钱凑一凑,也能发点财?”

听到部下们你一言我一语,甚至还有人异想天开想去濠镜捞一票,付雄自是嗤之以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那些豪商们把持的事情,会容许他们这些海盗分一杯羹?不说别的,那些潮州大户还有走私船,虽说船上货多,但一样不好对付,每一条船上头都有准头或好或坏的火炮,有时候还有火枪,船员水手悍不畏死,像他们这样的,也就只能冲着某些小走私贩子,要不是这次捞了一票意外之财,哪有底气回乡?

眼看村庄越来越近,炊烟袅袅,狗吠阵阵,付雄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几个手下亦然。可就在自家那窝棚距离不过二三十步远的时候,他却一下子停下了,随即一只手按在了腰间的钢刀上。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要知道老头子手底下雇了村里三四个人,论理得到他回来的消息就会派人盯着海面,这时候理应迎出来说话了,怎么会没动静?

“雄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