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阿妈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一对银耳环。

秀珠之前毕竟去过潮州府,如今还要往那边去,她也知道路途遥远,光靠两条腿,那简直是非同一般的辛苦,但要雇佣车马,她却身无分文,又耻于去偷抢,便只能碰运气似的在城门乱转,从早等到晚,却依旧没有碰到肯捎带她上路的人,哪怕是脸上抹满了浮灰的她说什么活都能干,换来的也只是别人的拒绝甚至是喝骂,还有人拿她当成乞丐一般避若蛇蝎。

直到这时候,她方才意识到,之前救过自己的陈炳昌也好,吕公子和郑先生也罢,是怎样的好人。

眼看太阳就快落山,今天走不成,万一自己已经溜走的事情被发现,那太过厉害的主仆二人派人搜索,她就又要被抓回去,秀珠干脆横下一条心,混在此刻越来越多的出城人流中,准备先出城再说。眼看那些守门的兵卒查验并不严格,没有路引的她正觉得不无可能混出去,却突然只觉得胳膊被人一把拽住了。受惊的她慌忙挣扎了一下,等看清楚旁边的人是谁,她不由惊咦了一声。

“怎么是你……”

不论是小北,还是碧竹,又或者是那宅院中其他的人找到她,她都不会有任何奇怪,只会哀叹认命,可眼前的人偏偏是陈炳昌!

陈炳昌这才发现自己一把抓住的是秀珠的胳膊,顿时有些不自在。但想到自己在察院汪孚林身边,听到秀珠逃跑的消息时,心头那大吃一惊的感受,虽说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但生怕秀珠跑了,他又坚持住了没松手。

见自己二人已经影响了别人出城,他就使劲把秀珠拉出了排队出城的人群,还不忘对擦着碰着的人说一声对不起。费了老大的劲把很不情愿的秀珠给拖到一边,他见只有少数几人诧异地看过来,随即就收回了视线,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你会想着出城!汪大哥早就派人在四面城门打过招呼,你跑不掉的!”

秀珠在看到陈炳昌时,就已经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此刻又羞又气,她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来干什么!”

“我……我担心你……”陈炳昌结结巴巴吐出这几个字,见秀珠顿时面色绯红,他心里无端涌出一丝欢喜,随即连忙加重了语气,但声音却压得更低:“秀珠姑娘,你别使性子行吗?要知道,就凭你是罗旁山出来的瑶女,再加上又和林道乾有关系,若是其他官府里的人知道了,绝对就把你关起来了!你孤身一人,就算真的有什么线索,你查得到吗?你之前先是被我,然后又被吕公子郑先生他们救了,这就已经很明显了,你一个人想做什么是不可能的。”

尽管听到陈炳昌说担心自己的时候,秀珠隐隐约约心头一热,但此时此刻,她却索性咬紧嘴唇,一声不吭。然而,陈炳昌本就是个认真的人,见秀珠没回答,他便又苦口婆心地摆事实,讲道理,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堆,字里行间只有一个意思,劝秀珠回去好好道个歉。奈何秀珠今天是吃了称砣铁了心,死活就是不肯,两人竟是就这么僵持了起来。偏偏就在这时候,陈炳昌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好啊,我想这丫头怎么能逃出去,原来是有人给她传递消息,给她帮忙!”

陈炳昌一下子回过神,慌忙转头一看,发现是男装打扮的小北带着碧竹正站在那儿,主仆俩脸上全都满是愠怒,他登时心头咯噔一下。

他当然知道,自己之前是听到汪孚林派人往四面城门打招呼,于是偷偷溜出来的,本以为只能碰个运气,谁知道路上听到有人在东边城门无头苍蝇一般找活干,真的找到了秀珠。此时此刻,他本待解释自己只是想劝秀珠回去,绝对没有帮她逃跑的意思,却没想到秀珠竟是一个闪身躲在了他的背后,一只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袖子。

察觉到秀珠那显然是害怕的情绪,陈炳昌突然脑袋一热,竟是咬咬牙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要能原谅秀珠,您怎么罚我都行!”

秀珠只是看到碧竹那凌厉的眼神,一时心中紧张,不知不觉就把陈炳昌当成了挡箭牌,可听到陈炳昌竟然真的把责任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她就措手不及了。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却没想到瘦弱的陈炳昌一动不动挡在自己的面前,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心头狠狠触动了一下,可紧跟着,她就只觉得眼前一闪,待反应过来时,就发现碧竹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就算她想要逃跑也迟了。

而这时候,小北便不咸不淡地说道:“不管是谁的错,回去再说,我还不想在这城门口丢人!”

第七二四章 无形的锁链

“秀珠姑娘,你让我说你什么是好呢?”

单独站在汪孚林面前,没有陈炳昌这个可以信赖可以倚靠的人,平心而论,秀珠的心里充满着不安。从她离开罗旁山那点可怜的阅历来看,刨除汪孚林竟然是朝廷命官这一点来说,对方还是个根本看不透的怪人。而这样的评价同样可以用在小北和碧竹主仆身上,至少,她流浪的这些日子中间,从来就没见过女人是会武艺的,无论是阿妈的讲述,还是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自己的耳朵听到的,她只知道,富贵人家的女眷都是足不出户,连路都走不动的。

所以,她明智地选择默不吭声。但她保持沉默,不代表汪孚林就会这么放过她。

“你是罗旁山的瑶民,想必之前进广州城遇见陈炳昌,以及后来在潮州府遇到吕公子以及郑先生的时候,用的都是假路引,只凭瑶民以及假路引这两点,就足够你进大牢了,更不用说你还曾经对人自称是林道乾的女儿。所以,吕公子把你托付给我家娘子,我也同意了,为的不但是收留你,给你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也同样还有看守你的职责。现在你自己跑了就跑了,居然还拉了陈炳昌下水,你知不知道,他之前为了救你,已经自请退出了濂溪书院?”

“我……”自打之前陈炳昌在人前一口揽下所有事情的时候,秀珠的心情就没有平复过,此时汪孚林旧事重提,她那种惭愧内疚的情绪就更深了,因此一个“我”字之后,她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编贝似的雪白牙齿已经把殷红的嘴唇给咬出了血。

“他的家境,你应该很清楚,所以他在我这里做事,相当于把自己当书记的束脩,拿去贴补他在濂溪书院继续求学的大哥。但现在……”汪孚林突然顿了一顿,冷笑一声道,“我不想要他了!”

在屏风后头的小北听到这话,对于汪孚林这次显露出来的不专业演技犯起了嘀咕。然而,事实证明,对于不谙世事的秀珠来说,汪孚林这种程度的演技已经完全足够了。因为,下一刻,她就听到秀珠大急地嚷嚷道:“你不能这样!陈炳昌他是胡说八道的,我根本就没有告诉过他,我是自己想逃跑的,我已经好多天都没见过他了,你不能怪罪到他头上!”

对于几乎语无伦次的嚷嚷,把坏人扮演到底的汪孚林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想来秀珠姑娘你不知道,王法之中,向来就有连坐这一条?说实话,要不是他认识你,愿意为你做担保,单凭吕公子和郑先生救你时得知的那些事,你以为能够太太平平呆在这里,而不是大牢?所以,你犯了错,不管他之前大包大揽说都是他的错,这话是真是假,他都得负责任。”

“你……你太不讲理了!”秀珠也遇到过坏人,可那些都是在最初接触过后不多久,就立刻露出狰狞面目的,哪里有像汪孚林这样,除却某些时候比较奇怪之外,大多数时候还算是亲切和蔼,却突然这样翻脸不认人?她几乎急得连眼泪都快急了出来,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只要你别赶走陈炳昌,关我进大牢好了,反正都是我的错!”

砰——

大门一下子被人使劲撞了开来,狼狈冲进屋子的除了陈炳昌,还能有谁?少年秀才的脸上与其说是慌张,还不如说是紧张,冲到秀珠身前后,便直接一咬牙跪了下去。然而,还不等他的膝盖碰到地面,陡然之间就听到了砰的一声响。意识到是汪孚林用力拍了一记扶手,他的动作顿时僵硬了一下。而就是这小小的迟疑,身边的秀珠竟是使劲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拉了起来。

“本来就是我的错,要跪也是我跪,你跑进来干什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

秀珠拿出一向压倒陈炳昌的气势,一眼瞪得他做声不得,随即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却是倔强地昂起了脑袋:“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用别人背黑锅!”

陈炳昌见汪孚林那张脸仿佛已经黑成了锅底,自从认识汪孚林后,哪怕是去濠镜那一次,他好像还从来就没见对方如此生气,顿时心急火燎,却是再也不敢随随便便下跪求人了。因为他很清楚,汪孚林刚刚那使劲捶扶手的举动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男儿膝下有黄金。汪孚林曾经对他说过,跪下行礼可以是为了表示对长辈和尊者的敬意,可以是感激恩人,可以是忏悔罪过,但唯独不可以是为了求情!要求情,那就得拿出有说服力的理由来!

然而,站在秀珠身边,心乱如麻的他尚未想到什么理由,他就听到汪孚林开口了:“我这些天要去一趟潮州府,小北也还有她的事情,没时间照看一个一天到晚就想跑的丫头!你既然想要坐牢,陈炳昌,你送她去广州府衙,你的事我就既往不咎了!”

府衙大牢是什么地方,陈炳昌当然不知道,可不知道也会想象,那种藏污纳垢的地方,怎么能让秀珠去?而他敏锐地注意到了汪孚林提到要去潮州府的事,顾不上惊讶和意外,只觉得灵机一动。他顾不得秀珠什么反应,立刻上前一步说道:“秀珠她去过潮州府,这次偷跑出去,其实也是想要去潮州府打探林道乾的下落,还请汪爷能够带她一块去!她不但能照顾自己,还能照顾随行起居,而且她还会武艺,绝不会成为累赘,反而是助力!”

秀珠已经被陈炳昌说得呆了,等意识到汪孚林刚刚透露的消息代表着什么,陈炳昌的建言又代表着什么,原本已经破罐子破摔的她登时犹如抓住了一根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汪爷,带我去潮州府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汪孚林哪会就这样轻轻巧巧地答应,态度异乎寻常的强硬:“笑话,你在广州就这样我行我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万一到了潮州府,真有林道乾的消息,你突然就无影无踪了,岂不是坏了我全盘计划?陈炳昌,你若再多说,别怪我不念情分!”

屏风后头的小北以手支额,心想汪孚林这一回扮黑脸还真是扮得绝对彻底,照这样子,自己如果想要出去扮白脸,恐怕只要轻飘飘几句话就能让别人对自己感恩戴德了,只可惜这次不需要白脸这种角色。所以,她还是按捺住了自己,没有现身,而是决定继续看热闹。

毕竟,从认识汪孚林到嫁给他,除了那次在歙县衙门遭遇太湖巨盗挟持事件,汪孚林装傻充愣,在格老大等两人面前扮过文弱小秀才,她倒是从来没见过汪孚林在自己人面前这样演戏。

而无论是陈炳昌也好,秀珠也罢,面对汪孚林的强硬表态,那自然是没法镇定下来,但两人的应对却截然不同。前者虽说面色发白,但还是千方百计竭力劝说汪孚林,似乎已经把汪孚林的警告置之于度外了。而后者则是在陈炳昌满头大汗劝说无果,只换来了汪孚林的冷淡沉默之后,突然开口说道:“只要能让我跟去潮州府,我什么都听汪爷你的!要是我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我就以死谢罪!”

“秀珠!”陈炳昌悚然色变,见汪孚林眯了眯眼睛,似乎仍是不愿意相信,他只觉得心底生出了一股冲动,竟是开口说道,“若是秀珠真的再做错了事情,那就我来承担后果。我相信她一定会听汪爷的话,一定不会坏事的!”

嘴唇已经咬出了好几条血印子的秀珠恍惚间抬起头来,见陈炳昌脸色坚毅,她只觉得又难过,又愧疚,偏偏没法开口拒绝他这担保的好意。算上第一次的救命之恩却不告而别,再加上今天这一次,算起来她已经整整欠了陈炳昌两次天大的人情,这辈子都难以偿还。尽管出自罗旁山,身上有瑶人的血统,但阿妈死后,她这个私生女本来在家乡就受尽冷眼,早已无牵无挂,因而此刻她在心底已经暗自下了决心。

而在她又期待汪孚林答应,却又不敢附和陈炳昌这番话,心情异常复杂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一个令她欣喜若狂的回答。

“好吧,就看在你再次给她作保的份上。”汪孚林盯着陈炳昌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

尽管很想挺起胸膛说自己绝不后悔,但是,面对汪孚林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陈炳昌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冲动未必会带来一个很好的评价,当即低下了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出了屋子,甚至连秀珠追出来之后说谢谢时,他也没有预想中那么高兴,只是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低声对这个自己第一次认出其女儿身之后,就深深刻在心里的姑娘说道:“去了之后要小心,一定不要自行其是,还有……”

“要我发誓吗?”秀珠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神看着陈炳昌的眼睛,仿佛要把他刻在自己的心里,“我不会忘记,是你那样真心地为我保证,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一定不会再乱跑的!等我回来之后,偿还了汪爷夫人的债,我就去给你当丫头!”

“啊?”陈炳昌彻底傻了,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说什么?”

“我没有钱,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抵偿你的恩情,那么当然就只有用自己来报答你了。”秀珠半点都没有注意到,陈炳昌那显然错乱的表情和心情,自顾自地说道,“之前,吕公子和郑先生把我交托出去,汪爷夫人收留我的时候,不也是让我来做丫头,抵偿之前他们救我之后的花费吗?这么算起来,我欠你的还要更多,我之前听过别人唱戏,不是还有卖身葬父吗?”

“不不不!”陈炳昌赶紧拼命摇头,可还不等他解释清楚,却只听秀珠很突兀地开口问了一句。

“对了,你能不能把那臂钏先还给我?”看到陈炳昌那惊讶而又犹豫的表情,秀珠连忙说道,“我以后回来时,会还给你的。但这次我带着有用,也许,我这次去潮州府,能够找到救过我母亲,却又离开她的父亲呢?”

“好。”意识到秀珠的意思,陈炳昌松了一口气,连忙点点头道,“东西我锁在床头的暗格里,回头我就拿来给你。”

“嗯。”秀珠露出了一丝笑容,当她抬起手来不自然地拢了拢耳畔的一丝乱发时,她突然轻声说道,“还有,谢谢你。”

屋子里的小北已经出来了,见汪孚林站在门口负手而立,一副光明正大偷听偷看的表情,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嘀咕道:“你还真是撮合人上瘾了。”

“我只不过是想给那丫头脚上绑一个叫做陈炳昌的铁球而已,否则,万一她到潮州府,我指使她不动,岂不是又多了一个累赘?再说她要是跑了,我哪来的人手去找她?”嘴里说得大义凛然,汪孚林面上却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也许这一次过后,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彼此倾心,他们就应该自己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了。”

小北已经不想对汪孚林的恶趣味发表什么评论了,撇了撇嘴后就岔开话题道:“我听说,海盗的规矩素来是船上不带女人,否则出海必定不吉,如果一旦上了船,万一秀珠被人识破女儿身呢?”

“你的顾虑我早就想到了。你放心,你家相公我还没有逞能到那地步。自从凌云翼那封信送到察院,我下了决心亲自去潮州府,杜茂德就没少劝谏我,我当然不会贸贸然上什么海盗船的。吕师兄推荐的人,到底是眼光好,哪怕曾经陷身于海盗,但仍旧有过硬的人品。这次我会带他,留下徐丹旺和陈炳昌在察院。临走之前,我要见潘大老爷,你替我安排一下。”

“那自然容易。不过,我建议你稍等两日。”小北见汪孚林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她便狡黠地微微一笑道,“就这两天,应该会有意外的惊喜到来。”

用邱四海带来的那些珍珠玛瑙宝石之类的东西,从潘大老爷那儿兑换了足量的金子,平均分配到此次随行每个人的行囊中,汪孚林正担心这次的行李有些太过沉重,临走的前一晚上,他便在小北那儿看到了一行风尘仆仆的来客。

赫然便是戚良领头,总共五名昔日戚继光的亲兵!此外,尚有浙军老卒十二人,一下子让他的人手从捉襟见肘发展到比较充裕!当下他便决定留下浙军老卒给小北,自己带上戚家军上路,要知道,粤闽沿海的不少军官都是出自当年的抗倭军,这批人简直帮上大忙了!

第七二五章 潮州府的故人

相比嘉靖年间出自徽州府歙县,和汪孚林乃是同乡的两位海盗王,汪直和徐海,在倭寇被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扫荡干净之后,依旧肆虐沿海的粤闽海盗,籍贯几乎都出自彼此紧挨着的两个地方——福建漳州府和广东潮州府。

两府交界之地,有南澳岛,东山岛,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走私贩子和海盗最最活跃的地方。但如今历经一次次打击之后,一个个卫所在四周围星罗密布,也就使得大规模的海盗寸步难行,更多的海盗不得不化整为零,分散行动。

然而,除了出海盗,潮州府却也是整个广东除却广州府之外最富庶的地方。潮州商帮在濠镜海贸中占据的份额同样非同小可,但相比广府豪商们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潮州商帮往往会在正经生意之外,剑走偏锋,涉足走私的家族不在少数,某些家族甚至还和海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背后提供补给、货源乃至于其他各种支持,有时候甚至还会花费重金打通官府和卫所的关节。

正因为是犯罪和商业全都异常繁荣的地方,潮州府城热闹繁华并不逊色于广州府城多少,只是城池大小和人口有些差异。这里也是水系交汇之地,水运异常发达,如果不是在明面上朝廷禁止下海,繁华程度只会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在这样一个繁华的城市中找一个人,原本就像是大海捞针一般,尤其是对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汪孚林来说更是如此,但很幸运的是,今天带他来的是杜茂德,这位秀才就如同老马识途的向导,顺利把他带到了一条远离繁华的巷子里。

杜茂德并不认识小巷深处那座宅院的主人,只是按照汪孚林的说明沿途询问,一直找到了这里。毕竟,潮州那些常年呆在濠镜的豪商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广府话,而到了潮州当地,那就要面对和广府话完全不是一个体系,而是属于闽南口音的潮汕话洗礼了,这次如果没有杜茂德,就算汪孚林所谓“卓绝”的语言天赋,到这里也会成了聋子哑子。这会儿顺利来到了宅院门外,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字,汪孚林就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仆。他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敲门的汪孚林,等得知是来见自家主人的,他丝毫没有把门开大一些放人进去的意思,而是细细又盘问了一番,这才砰地一声关上门,至于是去通报,还是把人拒之于门外,这就不得而知了。

面对这种待遇,汪孚林摸了摸鼻子,对于平生头一次领受这种待遇,他倒没多少气愤,而是觉得有些好笑。毕竟昔日有那么一段相处的经历,又从香山学宫张教谕那儿听说过,路过潮州府治海阳县却过其门而不入,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是哪位旧交来访?”

汪孚林并没有等候太久,随着这个非常流利的官话口音,大门再一次被拉开了,现身出来的却是一个两鬓夹着不少白发,年纪约摸在四十五六的中年人。甫一打照面,他的目光就掠过杜茂德,落在了汪孚林身上,随即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是……”

“冯师爷,久违了。”汪孚林笑呵呵地做了个揖,见昔日的歙县学宫冯教谕,也就是他一直称呼冯师爷的这位还在那呈现呆滞状态,他就干咳了一声道,“怎么,是不欢迎我这个学生?我可是刚到潮州府就直接找来了这里,谁都不知道我来了。”

“你……咳,看我这一点准备都没有。”

冯师爷连忙拱手还礼,把汪孚林让了进来。见跟在后头的除了一个杜茂德,就只有一个随从,他把老仆撵走之后,也顾不得那许多,一把拽住汪孚林往里走就低声说道:“你如今可不是当年那小秀才了,出门怎么如此大意,就只带一个人?这要是万一出点闪失,你让叶县尊……咳咳,叶大人怎么办?白龙鱼服,鱼虾可戏,这道理你应该明白!”

杜茂德只知道冯师爷当年当过歙县学宫的教谕,见其一见面便如此提醒汪孚林,显然亲近程度远超过寻常教谕和秀才的关系,他不禁有些好奇。等到冯师爷把汪孚林直接请到了书房,他迟疑片刻,本打算留在外面,可看到汪孚林对自己招了招手,最终还是跟了进去。可这么一进屋,听到冯师爷和汪孚林接下来的一番对话,他就发现,这位曾经当过教谕,被汪孚林称作为冯师爷的中年人,与汪孚林确实非常熟稔。

而冯师爷言谈中提到的叶县尊又或者是叶大人,随着汪孚林毫不在意地将岳父那个称呼流露出来,他就意识到,汪孚林竟然是娶了当初的本管县令千金,心里免不得有些猜测。可是,当冯师爷笑呵呵回忆旧事,他这才发现,分明不是汪孚林借了当初那位本管县令的势,而是那位县令得汪孚林之助,这才政绩斐然,升官发财,于是嫁女结亲的时候,他心里头的惊讶意外就别提了。

不过,久别重逢的那两位显然没有只叙旧情的意思,话题就渐渐转开了来。尤其是汪孚林今天来找冯师爷,除了探访故旧,也是为了另外一件事:“其实,要不是我之前走访濠镜经过香山县时,学宫张教谕说起冯师爷您和他是同乡,我就算到了潮州府,也不会知道您就近在咫尺。我此行少人得知,是为了……”

饶是冯师爷一直都知道,汪孚林那就是个胆大包天到极点的人,当听说汪孚林此来乃是瞒天过海,只取得了两广总督凌云翼的默许,别人全都不知道,他这是去招抚海盗的时候,他仍然只觉得脑袋仿佛要炸裂开了。身在潮州府,他当然知道海盗这种生物有多可怕,当即忍不住苦苦劝说,劝不住就拿眼睛去看汪孚林今天唯一带在身边的那个中年文士,可见对方向自己苦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他知道对方肯定也没少费工夫,就顿时气馁了。

“这么风险绝大的事情,你怎么能如此武断!”冯师爷忍不住又拿出了从前第一回单独见汪孚林时,不由分说劈头盖脸说了他一顿的气势,又气又急地数落道,“就算是上峰吩咐的事情,这也得看能办不能办,怎么能什么事都扛在肩上,这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你家里人怎么办?还有,这么大的事情,你与我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万一泄露出去那又怎么办?你一向做事是最稳妥的,这次怎的如此莽撞糊涂!”

“冯师爷,您的好意我自然知道。虽说我走时对察院的人吩咐过,不许对外人透露我的行踪,但到了潮州府,我不去见官府其他人,若是谁都不知道我来过,万一届时需要传递消息时有所差池,那我不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冯师爷,我和您认识那么久了,我做事的分寸,您应当再清楚不过了。这潮州府上下,若是您都信不过,还有谁信得过?我此来的缘由不止是叙旧,还需要您助我一臂之力!”

尽管冯师爷早已过了会轻易感动的年纪,但自己都已经离开歙县好几年之后,如今已经一举越过乡试会试两道关卡,以三甲传胪迈入仕途的汪孚林,竟然表现出对自己的这种深刻信赖,请求帮助,他又怎会无动于衷?于是,他顾不得自己早已经放弃了再谋个一官半职的打算,坐直了身体,神情严肃地问道:“你需要我如何相助?”

看到山羊脸的冯师爷如此态度,汪孚林不由得暗自一乐——果然,都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尽管已经不是教谕了,这位冯师爷仍然是个急公好义的热心人,否则刚刚何必一急之下就来了一通语重心长的教训?

于是,他当即欠了欠身道:“我打算把冯师爷您这里当成联络中心,一旦有什么事,便会先送信到您这里,然后再送往广州。而广州那边有什么讯息,也会转送到您这里。一旦需要惊动潮州地方官府,也要劳动冯师爷您出面。另外,我需要一个通晓潮汕话的向导,最好能够熟悉柘林和南澳。”

当汪孚林把联络中继点托付给冯师爷,而后离开冯家的时候,之前基本上就只是汪孚林引见时和冯师爷说过两句话的杜茂德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就这么信赖这位曾经当过歙县教谕的冯师爷?”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和我聘用你们一样,推心置腹,信之不疑。更何况冯师爷这人我了解得很,在这潮州府我举目无亲,那些官员更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更何况,我此来的消息暂时还不想让某些人知道。”

汪孚林笑了笑,心里却知道,自己这些年东奔西走,虽说也曾经遇险,但终究还是交了不少朋友。因而哪怕骤然受命来到距离家乡数千里之遥的广东,依旧能够找到足可信赖的人,这就是年纪轻轻的他却能避免孤军奋战的最大原因。当然,刚刚对冯师爷说的那些话一半真一半假,联络点是真的,但联络潮州府官员,那却多半用不上。

说到这里,汪孚林就回头冲着杜茂德笑了笑:“走吧,后路既然已经确保,接下来就可以轻松一些了。”

听得此言,杜茂德不得不再尽最后一次努力。从广州出发之后,见邱四海一直都被蒙眼堵嘴丢在车上,他一直不知道汪孚林到底怎么个章程,是不是想亲身犯险。但是,刚刚听到汪孚林要冯师爷再推荐一个通晓潮汕话的向导,他心里终于大略猜到了,但还是决定最后试探一下。

“汪爷,海盗那边您不会真的打算亲自去吧?若是我两人全都置身险境,您之前答应我的承诺,岂不是做不到?再者,您既然要向导,想必也应该觉察到了,若不会说潮汕话,在海盗中可谓寸步难行。”

汪孚林早在吕光午和郑明先劝解过自己之后,他就早打消了凡事亲力亲为的念头。术业有专攻,有些事情不是靠胆色就能够手到擒来的。连日以来,他一直在根据各种消息来变动自己的计划细节,要向导就是为了弥补不熟悉地理人情的最大短板。

见杜茂德还在尽职尽责地劝谏自己,他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最终点点头道:“孤身入敌营,你带着邱四海去,我就算了,免得随机应变的时候出岔子,反而碍你的事。”可嘴里这么说,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这当口,两广总督凌制台已经开始用兵罗旁山,怕是即便遇到万一,也不可能腾出手来管这边的突发事件,所以指望不上那边有什么支持。除却潮州府冯师爷这边留下联络点之外,他需要再给杜茂德准备一批帮手。

杜茂德终于从汪孚林嘴里掏出这么一句准话,登时如释重负。他就怕汪孚林非要跟着混迹于海盗之中,那可是九死一生,那些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海盗可不管你是否朝廷官员——即便这些年官兵的威慑力越来越大,可如果海盗们真的一怒杀人,到时候豁出去亡命南洋,哪里就真的能够抓到凶手?

等汪孚林把另一番打算大略对他解说了一下,他如释重负的同时,自然又惊又喜。等到敲定此事,两人依旧照着之前投宿客栈时装出的架势,一前一后,彼此拉开老远的距离,只装成不认识一般,回到那座之前杜茂德推荐的小客栈时,汪孚林眼看杜茂德径直去了邱四海的房间,他就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行回了房。没过多久,一直盯着那儿的刘勃悄然进屋,低声说道:“公子,杜相公已经带着那个邱四海走了,真的一个人都不用跟他去吗?”

汪孚林没有回答刘勃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被带走的时候,邱四海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没有。”刘勃迟疑了一下,又多加了一句话,“或者说,至少我没看出来。”

没有和没看出来,其中区别自然非常大。可是,汪孚林没办法苛求,毕竟不论吕光午和郑明先,还是杜茂德此行,那都是风险绝大。而他既然打算给杜茂德支援,自然也不能留在这潮州府城就岿然不动了——毕竟某些潮州商帮的商人可能会认识自己,否则他也不用找上冯师爷。

“那秀珠呢?”

“秀珠姑娘也很安分,一直呆在屋子里没出来过。”

对于这样一个回答,汪孚林倒是有些意外。但想想秀珠此次跟出来,那是陈炳昌几乎拼尽全力担保的结果,他就释然了。虽说那是个我行我素的丫头,可对陈炳昌的感激或者说感情却是真实的,所以才能收敛。

“收拾预备一下,等冯师爷那边推荐的向导到了之后,我们先去柘林,再去南澳!”

第七二六章 草莽豪杰

潮州府柘林镇与南澳隔海相望对峙,和黄冈、大埕相犄角,乃是海防要地。从前倭寇最最猖獗的时候,倭寇伙同海盗,常常以攻占此地作为来去粤闽的根基,柘林曾经好几次险些失守。嘉靖四十三年,这里还曾经发生过一场震惊天南的兵变,最后还是借助葡萄牙人的坚船利炮,这才最终平息了下来。而此地也是潮州府商人与番船的走私交易最最猖獗的地方,早些年来自暹罗的商船曾经塞满海河,屡禁不止。

柘林有水寨,有大城守御千户所。其中,方圆不到二里的大城屡经战乱和修缮,城墙高度两丈七尺,四面都有城楼,驻军一千余人。官职最高的也不过区区指挥使。走在此间,身着军袍的军士和平民却是各占一半,各种各样的商货应有尽有,显然,这些绝不仅仅是供应城中军户,而是另有其他往海外运送的途径。但要做那行当,却得打通军中门路,这就比拼各家背景实力和手段了。

此时此刻,便有一个走街串巷叫卖的货郎来到了一家宅院后门,卖力地吆喝了两声,后门就出来了一个半老徐娘的仆妇。有些嫌弃地在他那一担子货里头挑来拣去,最终方才沉下脸道:“卢十三,你以为老娘是谁?拿这种针头线脑就想打发我,做梦!”

见那仆妇丢下东西反身就往门里走,最终砰地一声关上了后门,那年约三十许,长得还算眉清目秀的货郎忍不住使劲啐了一口,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这婆姨越来越贪得无厌,光是给钱还不够,还看中了他的人。不就是仗着家中主人是柘林寨中的实权指挥?他又不是那些青楼姐儿,为了混口饭吃就卖身,那简直要丢死人了!

就在他悻悻挑起担子,从那小巷中出来,快经过巷口时,却只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想当初被人称之为性如烈火,冲杀如狼的火狼,现如今竟然就这么甘心情愿地做了一个货郎么?”

卢十三一下子浑身绷紧,脚下倏然一停,右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肩膀上的扁担,但很快,他又重新恢复了埋头走路不理会的样子,但藏在斗笠下的眼睛,却用余光瞟向了这话语声飘来的方向。当看清楚对方也是一个背靠墙壁,戴着斗笠的人时,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但还是没有再次停步。眼看已经把对方抛在身后足有十来步远,他方才又听到了这个沙哑的官话声音。

“柘林兵乱的时候,才十八岁的你是军余,却立下过汗马功劳,打吴平曾一本的时候,你又立过功,却因为得罪上司,以你不在军籍为由,抹杀了你的功劳,这之后你就一直都只是做做单干的走私贩子,我没说错吧?”

“你是谁?”卢十三一下子停下脚步,随手卸下肩膀上的担子,他脚尖一勾一挑,轻轻巧巧把尖头扁担抄在了手中。凭借自己的爆发力和速度,他有足够的自信,只要对方有一丝一毫的异动,那扁担的尖头就会立刻把对方扎个对穿!可就在他喷火的目光下,对方却仍是那样懒洋洋地靠着,声音也依旧一如最初那般慢吞吞地让人恼火。

“将军是当不成了,现在单干的走私贩子也难当了,接下来是不是要和盗贼为伍?”

“藏头露尾的家伙,给我现出原形!”随着这一声低喝,卢十三终于抡起扁担疾冲上前。不过,他总算还顾忌一下子出人命的风险,那倏然疾刺稍稍避开了对方的要害,却仍是存心让人吃个大苦头。可当他骤然前冲之后,对方却是差之毫厘一个旋身,紧跟着就嘿然一笑,毫不客气地反击了过来。一时间,两人一来一往打成了一团,直到卢十三终于觑准了一个机会,掀翻了对方的草帽之后,他的动作却一下子慢了,浑然没理会对方直冲他面门的一拳。

果然,那一拳擦着他脸庞,直接打到了空气里。

“打架也不知道认真一点,万一我今天发了疯,真想要你的命怎么办?”气恼的却是刚刚一直出言向卢十三挑衅的人。在没有了斗笠之后,那赫然是一个圆脸年轻人,只是此刻圆脸上没了一贯懒散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气急败坏和恼火。

“都知道是小石榴你了,我哪能不留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一见面就翻我那些老皇历,万一我火气上来臭揍你一顿,真要是伤了你,你姐非得抱怨死我不可!”知道是小舅子和自己开这种玩笑,卢十三气归气,但毕竟懒得和小家伙一般计较,头也不回地抄了扁担回去挑起了那货担子。可正当他打算招呼了人回家去一块吃饭的时候,却没想到肩膀上搭了一只手。

“姐夫,我叫石陆,别叫我小十六,小石榴就更不行了!”

再次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见卢十三嗤笑一声,并不理会他,石陆恼火地一跺脚,嘀嘀咕咕片刻后,终究还是追上了卢十三,一路走一路低声说道:“姐夫,我之前出去转了这么久,总算是见了些世面。别看走私这种事,有些人能够赚得盆满钵满,但只要你只是单干,那也就是一个糊口而已。你这一身好武艺,既然没碰到赏识的人,干嘛不另外找个地方?戚大帅不就在蓟镇,辽东李大帅听说也很能耐……”

“不管是辽东李大帅也好,蓟镇戚大帅也罢,要说军略和本事,比起柘林这些饭桶那自然是天壤之别,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他们要的是军令如山,哪怕是错的军令也不容半点违逆,一声令下,哪怕是让你去死,你敢不去?再说了,除却他们之外,想当初那位俞大猷俞大帅,本事就真的不如这两位?不过是不会做官而已。我早就看穿了,凭我这性子,不论到了哪里,不是炮灰的命,就是如当年俞大帅这般,功劳别人领,罪过自己得。”

石陆听到姐夫竟是平平淡淡说出了这么一番话,顿时噎住了。他还不到二十,有些少年心性,但毕竟不是真的不知道世事险恶。他不自然地岔开话题,开始说起自己此行东南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在东南遍地开花的镖局以及银庄票号这些新鲜事物,他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最后突然一拍巴掌道:“姐夫,要我说,这镖局不就是打打杀杀的吗?咱们其实也可以开一个!”

“人手从哪来?”

“姐夫你当初在军户当中那是什么声望,好多人不都佩服你,愿意跟着你?现在谁家没有几个军余,成日里辛辛苦苦却连个温饱都混不得。”

“声望?声望能当饭吃?我招揽了人,总得给他们开工钱吧,生意从哪接?最重要的是,出了柘林镇,谁知道你姐夫我是谁?”

连续三个问题砸得小舅子哑口无言,卢十三这才没好气地说道:“说正经的。之前你出去的时候,我托你去新昌探望吕公子,你去了没有?”

“去了去了,当然去了!不过没见到,说是吕公子正好出门。”石陆对于卢十三提到的新昌吕公子,那是好奇到了极点,之前跟着那个闽商到了浙江后,他特意请了几日假去新昌,谁知道却扑了个空。见卢十三满脸惘然,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姐夫,上次和你打过的,真是当年在东南帮着胡部堂抗倭的那位吕公子?他不会是随口说来骗你的?”

“我一个走私贩子,人家有什么好骗我的,再说,除了那位当年赫赫有名的吕公子,还有谁能赤手空拳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招待人家的那几天,我是用了点钱,可事后吕公子却还悄悄留了十两银锭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谢他,要骗我用得着如此?”

想到当时那数日的切磋,卢十三又是神往,又是懊悔,暗想自己当年若是早遇到吕光午这样的真正高手,也不至于走弯路。吕光午走后的这一年中,他尽力弥补吕光午指出他招式中的破绽疏失,以及他不顾养身,日后会留下的后患,就这么一段时日下来,他自觉武艺大有长进,按方子抓了草药打熬筋骨后,一些早年留下的伤痛也大大缓解了,心头感激得不得了。

奈何就连吕光午这样的人,都不曾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更何况是他?

石陆到底没见过吕光午,见卢十三那一路走一路出神的样子,他想想自己小时候听到的火狼旧事,心里直为姐夫感到不值,少不得盘算着之前听来的某个消息。都说南洋诸国遍地是黄金,而且天高皇帝远,根本没有任何赋税,不像在这里,别说官儿,就是区区一个小吏差役,也能闹得民间鸡飞狗跳,还不如学那些海盗去搏一搏试一试呢!

郎舅俩各自盘算各自的,当来到卢家大门口时,耳朵很尖的石陆却听到里头仿佛有人说话。他还以为是姐姐得知了自己回来的消息,兴冲冲撇下卢十三冲进门去,却没想到一眼就看见自家姐姐石氏正站在院子里和几个人说话。几人中,为首那个年轻人看上去顶多也就二十出头,衣着颇为朴素,但却佩着一把剑,这顿时让他羡慕得多看了两眼。毕竟,这年头军中佩剑的多是军官,而民间却只有有功名的读书人才能佩剑。

而让他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姐姐看到他这个弟弟只是笑了笑,随即就冲着他身后叫了一声。

“十三郎,你可是回来了,这位公子说,是听新昌吕公子提到过你,所以特意前来拜访!”

“啊!”

卢十三和石陆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卢十三更是丢下担子就冲到了那年轻人面前,兴冲冲地问道:“这位公子和吕公子熟识?”

“不久之前才刚见过。”汪孚林笑呵呵地回答了一句,目光就在卢十三的身上迅速打量了一下。

吕光午的笔记上,广州十府,总共提到的人物足有好几十,但有些只是草草一笔带过,有些却是不吝浓墨重彩,其中,眼前这个看上去正在盛年的卢十三,便在潮州府占据了首位,尤其是那个火狼的外号,让他非常感兴趣。如果按照他从前的设想,那当然是日后派其他人暗地里按照名单一个个接触过来,可如今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手上这一摊子事正好需要人手,那么就只能现打主意了。

卢十三却没注意到这么多,甚至来不及问对方姓氏来历,他就急忙问道:“吕公子现下在广东吗?”

“应该还在。”汪孚林见对方眼神大亮,一旁那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年轻人则有些怀疑,他看到几个随从正悄然退往门外,眼尖的刘勃打了个门外没有情况的手势,他早知道屋子里除了石氏之外再无旁人,就轻描淡写地说道,“吕公子已经随同几个海盗下海,试图招抚其中最大的两股。”

“什么?”

这一次,卢十三和石陆再次同时嚷嚷出声,就连起头招待汪孚林时,觉得这位带着随从的公子和气亲切的石氏,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顷刻之间,卢十三回过神来,一把拽起汪孚林匆匆进屋,直到进门才稍稍反应过来,回头冲着妻子叫道:“娘子,外头看着点,别让人进来!”

可随着这话,他却发现,小舅子石陆已经赶在他之前窜进了屋子,一脸你赶我也不走的模样,就这么杵在屋子里。于是,他也只得无视这小子,强自打起精神之后,也不松手,就这么看着汪孚林道:“这位公子,你能否说得明白一点?”

“简而言之,就是吕公子得知粤闽一带众多海盗都在希望得到招抚,所以便和另一位昆山郑先生,深入敌营打探,争取能够招抚这些人。”

卢十三终于遽然色变,一时失声叫道:“难道他不知道,林道乾林阿凤这两大海盗头子,如今也偷偷潜了回来,如今正窝在外平,好几个部下正在潮州府招兵买马?就算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到了海上靠的是坚船利炮,万一那些海盗翻脸不认人,那就糟糕了!不行,小石榴,你赶紧给我去找人,找船!”

“都说了我不叫小石榴!”石陆气得一跺脚,但随即却没有挪动半步,而是盯着汪孚林问道,“我们都不知道你是谁,凭什么就信你的?新昌吕公子是你什么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会告诉你?”

看到卢十三也反应了过来,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汪孚林微微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我平日里都叫他一声师兄。而他之所以会去招抚那些海盗,那是因为,他受我之托。”

第七二七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吕光午的师弟?

卢十三打量着汪孚林那显然属于文弱书生的身材,着实难以相信,然而,他更加震惊的,是对方那最后几个字,吕光午去招抚海盗是受其所托?

他阻止了想要追问的妻弟,紧盯着汪孚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敢问阁下到底是谁?”

“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

这短短不到十个字,却让石陆倒吸一口凉气。见姐夫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都没有,他简直佩服极了。要知道,这年头文贵武贱,哪怕是堂堂总兵,在督抚面前也是说跪就跪,地位和开国之初那些武官勋贵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也就是戚继光李成梁这样上头有人,同时又功勋彪炳的一国大将,这才能够说话有底气。

总兵都如此,下头各级军官那就更加不值钱,如果知道新任广东巡按御史在此,驻守柘林的那位指挥使,屁颠屁颠来拜见时肯定要跪的!

然而,石陆却佩服错了人,因为此时此刻卢十三不是面无表情,而是震惊得没了表情。虽说他和吕光午也就相处过没几天,可也听其不无自豪地提起过,其师是泰山学派的大儒,常年不呆在家里,而是在游历天下,四处讲学的侠士何心隐,照这么说,这位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竟然也是何心隐的弟子吗?否则师兄二字谈何说起?

可是,他只是个没有军籍的军余,因此之前连战功都没上功劳簿,更不要说叙功。这样一位十府巡按特意来寻访自己,那又是为什么?

想得太多,就以至于卢十三竟是整整呆滞了许久,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按照道理,人家是官,他只是民,这纳头便拜半点都不过分,可单干走私贩子时间长了,膝盖比从前硬得多,他又有些屈不下这条腿。到最后,他干脆退后几步深深一揖,直截了当地问道道:“不知汪爷造访草民一介军余,所为何事?”

姐夫,你这话太生硬了吧?说不得人家就能给你一个锦绣前程呢?年纪小,总有一股雄心壮志的石陆在心里疯狂腹诽,可毕竟之前戴着斗笠戏耍一下姐夫已经是极限。在如今这种场合,他终究不敢越俎代庖——否则事后非得被卢十三削死不可!

汪孚林倒也不指望凭借着这个十府巡按的身份,到哪都得到纳头便拜的待遇。但他同样清楚,这年头文贵武贱,军中要出头,要么如同戚继光李成梁那样一开始就得贵人青眼,机缘天成,自身又文武全才,军略出众——但即便戚李二人,那也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他们都出身世袭军官之家,至少也有指挥佥事以上的世职!而寻常平头军户要一步步成为高级军官,那几乎是不可能事件,而且更鲜少有接触到他这样层级实权文官的机会。

因而,对于卢十三那敬而远之的谨慎,他当然能够理解,当即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此行要去南澳岛上的南澳总兵府,我需要一些熟悉柘林以及南澳一代地形的人佐助去做一件大事。我听说,你擅长水战,操舟之术更是炉火纯青,可愿意随我同行?”

见姐夫脸色凝重,但眼神中分明满是犹豫,石陆终于忍不住了,立刻开口说道:“汪爷,我姐夫刚从外头回来,太阳晒晕了,脑袋只怕有些不好使,您请稍待片刻!”

说完这话,他一把拖起卢十三就往外走,到了院子里,他对真的搬了张凳子守在大门口的姐姐石氏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又扫了一眼院子里汪孚林带来的几个随从,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姐夫,这位汪爷既然称吕公子为师兄,又能找到你这里,那他说的这一重关系肯定不假。你得罪了军中上官,又不肯连累从前那帮弟兄,这辈子难道就只当个走单帮的走私贩子?之前我还想过,你也不如下南洋去赌一赌,可又怕姐姐担心受怕,现在这是难得的机会!”

见卢十三轻轻叹了一口气,石陆就加重了语气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对方的性情为人都不知道怎么样,但你想想,泰州学派那位何先生名气那么大,收学生总得精挑细选吧?退一万步说,他若真要把你当炮灰,你到时候也可以不去啊……”

这一次,他却被卢十三打断了:“小十六,你就是太聪明了!有些船一旦上去,那就再也下不来了。”

卢十三在小舅子肩膀上拍了拍,发现其正呆呆发愣品味着他这句话,他摇了摇头,重新又进了屋子。看到汪孚林正悠闲自得地在乏善可陈的屋子里转悠着,他便沉声问道:“敢问汪爷,为何需要我这样的人佐助?”

“我此来,有曾经在抗倭战场上身经百战的戚家军老卒五人随行。然则戚家军擅长陆战,鸳鸯阵固然天下无双,但如今海盗轻易不会上岸,所以我需要精通水战的一批锐卒作为预备。至于是什么预备,你若肯答应,我可以告诉你,但却得等到了南澳总兵府之后。我知道,若真有战事,难免会有死伤,所以,但凡应征之人,每人黄金二十两作为安家费,战功另赏!”

这么优厚的待遇!

刚刚摸到门口的石陆顿时怦然心动,要知道,他这次护送那个漳州府商人去杭州,一路上餐风露宿,辛辛苦苦走了几个月的报酬,也不过是五两银子,就这样已经是非常优渥的美差,而现如今汪孚林竟然一开口就是黄金二十两,官府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方的官了?他差点想要开口嚷嚷一声我想去,但终究还是舔了舔嘴唇,没敢抢在姐夫前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纵使是卢十三,也挡不住这样的诱惑:“汪爷此话当真?是走之前就先发这笔钱?”

“不错,但我要的是好手,不要滥竽充数的家伙。而且,要隐秘,要快,收一个人,就给二十两黄金,童叟无欺。”

这是做生意吗?居然还童叟无欺!

石陆又是一阵疯狂腹诽,但这一次,他终于是按捺不住了,窜进屋子里就拍胸脯道:“汪爷算上我一个!虽说我功夫比姐夫差点儿,但水上如履平地,最重要的是,我正好知道谁有一条好船,却正愁没地方发挥作用!那条船可大了,船主就是不敢开出去!”

“小十六,你给我闭嘴!”卢十三狠狠瞪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小舅子一眼,心里却分外明白,要拿这二十两黄金,恐怕是要拼命的,否则人家何至于如此重赏?然而,他辛辛苦苦做走私贩子,却因为本钱太少,进货的地方不肯赊欠,而且风险又大,有时候还要接济某些曾经和他并肩打过仗的军余兄弟,一年到头的收入,也仅仅是只够糊口。更何况,他和妻子成婚多年却没有子女,也希望能够让其有一笔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本钱。

更何况,刚刚汪孚林的话语中,提到了他身边还有戚家军老卒随行,这就意味着,这位巡按御史除却认识吕光午这样的豪杰,在官面上的支持也足够!

因此,虽说喝止了石陆,但卢十三还是最终下了决心:“汪爷要多少人?”

这样的回答,无疑表明了卢十三的态度。见石陆喜形于色,汪孚林也暗自松了一口气。毕竟,底牌尽出,赏格也开了出去,如果得到的回答却是拒绝,他为了保密只能扣人,那就麻烦大了。

因此,他很爽快地说道:“至少三十人,如果能招募到五十人,那也未尝不可。还是那句话,我要精兵强将,不要滥竽充数的新丁。我会把戚家军老卒都派给你去做这件事,但动作要快,明日我就要去南澳,船只和人手,全都要在那时候之前准备好,不露出半点风声。”

可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此话一出,石陆也开始紧张了起来,心里迅速盘算着自己认识的人中,有那些可靠而又身手好的可以推荐。而卢十三则是在合计了一阵子之后,点点头答应道:“好,我一定办到!”

当汪孚林回到客栈时,身边的人已经只剩下了两个。戚良等老卒事先都埋伏在卢家周边,一来只要卢十三答应,立刻就可以跟着去招募人手,二来则是如若卢十三不答应,因为听去太多消息,也会被挟持带走,以防走漏了风声。所以,眼下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本来他们这一大帮子外地人入住柘林镇的客栈,哪怕是分散成几拨,也很容易让人看出破绽,但因为冯师爷推荐的向导不是一个,而是三个,柘林镇中亦因为是走私圣地,外乡人不少,总算稍稍掩盖了几分。

汪孚林单独包下了一整个院子,此时一回到屋子,他就叫来了秀珠。不得不说,他用陈炳昌绊住这个太过冲动的丫头,确实是很好的方法,从广州出发到现在,秀珠愣是没出过半点状况,他可谓是少了后顾之忧。见人进屋之后屈膝行礼,没有开口问接下来的行踪,又或是提出什么不合情理的要求,汪孚林略感欣慰,当即开口说道:“明日,我要去南澳总兵府。”

这是秀珠此回跟出来后,第一次从汪孚林口中听到确切的目标。她张了张口,但仿佛是想到了自己的承诺,最终竟是沉着地说道:“不管去哪,我都听汪爷您的。”

“很好。”对于这个预料中的回答,汪孚林点了点头,“而明天出发时,你换掉这身丫头的打扮,到时候就是我的随从。在总兵府,不要透出半点你和林道乾有什么恩怨这种话,尤其是那什么我是他女儿这种闲谈,没有我的吩咐更不许再提,明白吗?”

“是。”秀珠再次从牙缝里迸出来这个字,可接下来她听到的话,却让她又惊又喜。

“如果这次林道乾真的已经潜回来,那么,你会有很大的可能见到他。至于那些恩怨情仇,我会给你机会的。”

抬起头来盯着脸上挂着笑容的汪孚林,秀珠几乎想都没想就跪下磕了个头,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这是唯一的表态。

次日天明时分,当汪孚林这一行人分成几拨,最终汇合在一起,跟着卢十三派来的石陆出了柘林镇,一路来到了某处僻静的小港湾时,看到的便是一条比当初付雄那条单桅白艚船大一倍的四桅大船。看着簇新的船身以及颜色,汪孚林一眼便判断出这艘船应该刚下水不久——因为此次肯定不会装货,船身大半截都浮在水面上,看不到任何曾经装着重货在水中航行而留下的水痕,就连风帆也仿佛是新挂上去的。

果然,见他审视着这条船,石陆连忙解释道:“汪爷,船主确实是之前才在泉州一家有名的私船厂打造了这条船,但因为他得罪了柘林镇的指挥使,所以家里附近一直都被人监视着,他根本离不开半步。其他人又怕得罪那位钱指挥,这条船也只能停在这当摆设,再时间长些,说不定就白白腐朽了。这绝对是一条好船,造船的船厂在泉州当地非常有名……”

“那船主呢?”

没想到汪孚林直截了当问这么个问题,石陆就打了个哈哈,眼神有些闪烁:“钱指挥可是派了很多人在家里看着他,他可挪动不了……”

“也就是说,眼下我们这是不告而取?”汪孚林看到石陆的表情更加尴尬,分明把这算成是自己强行征用了,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然而,不得不说,这条质量看上去很不错,而且主人正陷入大麻烦被人看死的船,这样无声无息开走,确实很符合此行隐秘的要求。可走海路不像是走陆路,万一这条船只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到时候发生海难,他就算会游泳,那也只有死路一条!

正在汪孚林稍稍犹豫的时候,却已经有人很利索地从船头顺着绳梯爬了下来,到最后还剩几格时直接纵身一跃,稳稳落地,正是卢十三。他大步走到汪孚林面前,只对石陆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开口说道:“汪爷,昨夜我就带着戚爷他们上了船,从上至下检查了一遍,这条船虽说没有载满货远航,但从泉州过来也走过一程水路,船主还开去过澎湖,此行只是去南澳,距离有限,问题不大。就算风向不顺,桨手也足够了。”

姐夫你好样的!这话来得正是时候!

石陆心中大喜,连忙也跟着附和个不停。而汪孚林抬头看向船头,见戚良半探出身子招了招手,随即竖起大拇指做了个手势,他这才终于放下心来,旋即便收回目光,对身后其他人说道:“那就上船,出发!”

只希望这条船到了南澳之后,还能经得起远行!

第七二八章 南澳总兵

南澳岛地处东南要冲,粤东与闽南之间,自从嘉靖倭寇肆虐以来,倭寇和海盗常常盘踞此地作为据点,最最有名的,无疑是在此筑堡建寨,却于嘉靖四十四年被戚继光俞大猷联手扫平的海盗吴平。后来林道乾也曾经以此作为基地,即便在林道乾一度远遁暹罗北大年之后,南澳岛仍旧是海市繁盛之地,走私贸易屡禁不止。

因而,就在去年,也就是万历三年,朝廷在广东总兵府增设了一员分守副总兵,驻守在南澳岛上,官面上的称呼是漳潮副总兵,但民间却往往因为地域,称之为南澳副总兵。至于那座副总兵府,则是因约定俗成,民间通常会省掉那个副字。

虽说在此驻军,一来是为了缓解了柘林镇的压力,二来防止南澳岛又落入海盗手中,但因为这里乃是海上要冲,朝中大佬们出于海防以及制衡的目的,便把小小一个南澳划归广东和福建共管,就连副总兵麾下,除却左右标营之外,水师也分成福建和广东两营。而直到今年,这座被军民称作南澳总兵府的衙署方才刚刚落成。

现任南澳副总兵晏继芳这一年五十岁,放在文官当中,那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放在武将里,论年纪他就属于小字辈年纪的将领了。毕竟,在全天下的诸镇副总兵中,他的年纪基本上可以倒数。可若是放在戚家军这个特定的群体中,他就并不突出了——作为戚继光昔日的部下,戚家军曾经的一员,他的同伴有的留在浙东,有的留在福建,有的跟随主帅戚继光北上蓟镇,每个人的军职虽说不同,但大多都有一个类似的特点,那就是年轻。

戚继光这一年都还不到五十,更何况那些昔日在麾下打过仗的部将?

但晏继芳却向来觉得,自己升官一点都不快。嘉靖四十二年,不到四十的他就已经是浙江都指挥使,也曾经有过藤牌兵大破倭寇的辉煌。如今上了五十,却还只是副总兵。当年那种不破倭寇誓不还的建功立业之心,他如今少了很多,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去掉这个副字。然而,从副总兵到总兵这道关坎,说容易很容易,当年李成梁从家徒四壁一文不名,到参将,再到副总兵,总兵,才用了几年?可大多数的副总兵终其一生,也就是四处调任,难得正职。

所以,他的理想,无疑就是到告老还乡之前,调任一个不大重要的兵镇任总兵。

而眼下这小小的南澳岛上,衙署才刚刚建起来,副总兵才当了不到一年,晏继芳当然知道,接下来的数年,怕就是水磨工夫。除了用兵不能出差错,更重要的一点便是,他在朝中谈不上靠山,便只有牢牢抱住旧日主帅的大腿。故而哪怕戚继光早就调到蓟镇去了,他每年总不会忘了节礼,书信往来更是频繁。至于在福建广东两省的督抚面前,他也向来表现得颇为恭顺,毕竟俞大猷不会做官老得罪人的前车之鉴尤在,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在他看来,这个新增设的南澳副总兵会落在自己头上,除却当年抗倭的战功之外,自己会做人,这无疑是最大的优势!否则,麾下广东福建两营兵马,协调不好,转眼就会出大乱子。而在偌大的南澳岛上,暗地里进行的各种海上交易,他这个管理者就更加得把握好分寸,要是一味放纵,引来朝中注意,必定会重申禁令,杀一儆百,他这个副总兵也会受到株连,而要是一味镇压,光是潮州府豪商背后的势力,就会把他撵走。

所以,犹如走钢丝一般维持平衡的副总兵生涯,晏继芳可谓是绝不容易。商人又或者说走私贩子常常会送上金钱美女各种孝敬,他自知收了容易出事,大多推却,有时候碰到不能推却的人物,这才象征性收些薄礼。相较而言,岛上驻军辛苦,不能离开这南澳岛半步,这才是他最头疼的问题。除此之外,这里气候湿热,对于上了年纪,腰腿都有些不方便的他来说,那就更是折磨了。

这一日,晏继芳照例在一队亲兵扈从下,来到了一处沙滩。随着宽大的油布伞被撑了起来,按照这些年常看的那大夫吩咐,脱下衣衫的他把整个人埋进了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子中,一如既往地在片刻之后就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呻吟。尽管知道海盗尚未肃清,但岛上各处都有瞭望塔,这沙滩的附近同样不会例外,因而他半点不担心会有海盗骤然来袭,没多久就昏昏欲睡了。就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只听得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帅,大帅!”

尽管是副总兵,但既然是分守一地,并不用看人脸色,因而在私底下,亲兵也好,大多数军官和兵士也好,全都不会煞风景地迸出那么一个副字,向来都是称呼晏继芳为大帅。此时此刻,晏继芳从一声声大帅的呼唤声惊醒过来,却忍不住先眯了眯眼睛熟悉光线的变化,这才有些不悦地问道:“什么事?”

“有人到总兵府求见大帅。”见晏继芳眉头一挑,分明是说要是不知名的阿猫阿狗,定要找你算账,那亲兵连忙补充道,“来人自称戚良,说是您应该记得的,他和您……”

这话还没说完,那亲兵就看到晏继芳一骨碌坐起身来,快速拍打起了身上的沙子。知道自家主帅必定是确实想起了对方是何方神圣,登时暗自庆幸自己没因对方是衣着朴素的独眼龙就爱理不理,而是明智地选择前来报信,尤其是在晏继芳身边那几个亲兵都躲事不肯上前通报时,硬着头皮承担责任上前把人吵醒了。

等到其他几个亲兵抬了一桶水过来,服侍晏继芳擦洗了身体,又换了一套衣裳,他突然只见晏继芳朝着自己招了招手,慌忙一溜烟跑上前。

要知道,他原本根本只能算是亲兵之中最外围的,根本混不到近前,没想到一次报信就有了这样的机会。

“那人形貌可还有什么其他特点?”

一听这话,那亲兵就更加确定了几分,连忙看了看左右,等晏继芳摆手把人都屏退了,他才低声说道:“回禀大帅,那个戚良眇了一目。”

“真的是他……”晏继芳轻轻咂吧了一下嘴,随即便和颜悦色地说道,“很不错,亏得你迅速来报,没有耽误事情。你这就立刻回去,把人请到总兵府客房等候,记得命人好生招待!”

等到那亲兵连声答应后行礼离去,晏继芳方才踩着马镫上了马,可一路缓行回总兵府时,他这心里反反复复琢磨着这件事,总觉得有些疑惑。因为他一直都没有冷落去了蓟镇任总兵的戚继光,和当初的不少袍泽也常有联系,因此他也听说过,戚继光仿佛是体恤麾下一些伤残的亲兵,因而设法通过朝中兵部消了这些人的军籍,把他们遣散了出去,因为都是亲兵,这些老卒的日子据说过得很不错。

可既然如此,戚良突然来找他干什么?求助?笑话,这位当年深得戚继光信赖那是出了名的,与其跑到南澳岛这种偏僻地方,福建浙江一带,又不是没有其他戚继光的部将在,真有困难的话,谁会吝啬帮戚良一把?

直到踏入南澳总兵府中那一间用来招待重要客人的客房时,晏继芳再一次看见戚良,这才确定,对方来找自己的确不是小事。因为此时此刻,这位昔日戚继光身边的亲兵小队长赫然一身短打,看不出什么优渥生活的痕迹,腰间佩刀,反而和南澳岛上时常可见的走私贩子护卫非常相似。那一瞬间,他甚至在脑海中想到,要是戚良真是护送哪家新入行的走私贩子到南澳岛,向自己请求通融时,他该怎么回复。

但好在他须臾就不用纠结了。因为戚良一如从前那般爽快,起身行礼之后就单刀直入地说道:“晏大帅,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我不是代表自己来的,也和戚大帅无关,我此次是护送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爷过来的。”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晏继芳意料的答案。戚继光当年明里遣散那些残疾老兵,暗里托汪道昆帮自己打理私房钱,这件事情在老卒当中也只有戚良知道,部下们当然谁都不知情,甚至于戚良等人究竟在哪颐养天年,那也有多个版本。所以,此时晏继芳直到戚良略解说了几句,这才知道戚继光竟然是把人托付给了汪道昆。

要说戚继光在官场这么多年,诗词又做得不错,认识的文官可谓是很不少,但要说真正相得的,唯有在福建搭档过的汪道昆。单单这一点,很多人都觉得挺不理解,晏继芳最初也一样,可当初他调任福建的那一阵子,听说时任福建巡抚的汪道昆曾经对戚继光全盘放权,而且承诺责任一起担,绝不推卸,果然在一次被倭寇钻空子之后,和戚继光同背了罚俸处分,那之后他就明白了。

身为武将,要找个赏识你的文官容易,要找个肯跟你肝胆相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文官,那却是难如登天!当然,更难得的是,戚继光在更早的时候就得到了当朝首辅张居正的青眼,那时候张居正可还没有进内阁,只是还在翰林院里熬资格的储相而已。

“原来是汪侍郎的侄儿。”晏继芳平复了一下心情,请戚良重新坐了,他就谨慎地探问道,“不知道这位汪巡按此来南澳岛,所为何事?”

“这个,我实在是不大好说。如果晏大帅能够抽得出空,是否能亲自见一见汪爷?”

戚良跟了戚继光那么久,分寸两个字最会把握了。别说因为汪孚林派人帮忙理财,他们这些老卒的生活这才过得优渥富裕,就说主帅那笔私房钱如今也增值了快十倍,哪怕汪孚林没考中进士,也不是什么广东巡按御史,他也不会将其当成寻常人看待。更何况,这次他不是答应汪家人的请托,这才带着几个有心活动一下筋骨的老卒到广东来,而是因为接到了戚继光的信。

主帅都托他照顾一下汪孚林了,他哪里还有二话?

晏继芳敏锐地察觉到戚良这态度当中流露出的细节,想了一想后,便开口问道:“汪爷可是不大方便到我这里来?”

“晏大帅想得不错,我还能打着昔年旧识的旗号,厚颜登门拜见,可汪爷年不过二十,实在是比较显眼,想来南澳岛上有不少人都盯着总兵府。”话虽如此,戚良却知道,如果真要汪孚林扮成自己的随员,那一位是绝对不会觉得有失颜面。不这么做的最大原因,无非是不想一上来就把事情给弄糟了,因而由他出面初步接触,留一点缓冲的余地。顺便看一看,晏继芳是否愿意进行下一步接触,或者说承担这次接触之后可能带来的责任。

“唔……”只是沉吟片刻,晏继芳就当机立断地说道,“也罢,我每日除却午后去沙滩之外,也常常去各处转转。你回去之后告诉汪巡按,今日傍晚,我在太子楼等他。”

所谓的太子楼,也就是相传南宋少帝赵昺在南澳岛停留时的居所,如今时隔数百年,早已是一片废墟,连残垣断壁都没有留下,毕竟,时光是消磨这种痕迹的最好方法。此时此刻,站在南宋皇帝也许曾经呆过一阵子的地方,想到当年南宋皇室和官员在蒙古人的铁蹄下一路往南溃退,最终在崖山,随着那位少帝蹈海自尽的足有十万军民,汪孚林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其实,凭借当初宋人的航海能力,扬帆海外远避锋芒也并无不可,但蒙古人在占据中原之后,其海外贸易之发达,甚至比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永乐皇帝都能够为了一个建文帝派郑和七下西洋,那么,如果南宋于大海远遁,蒙古人又岂会吝啬于派出浩浩荡荡的船队遍索南洋?就如同南明弘光帝一样,逃到缅甸还不是一样被送回来处死?滔滔大势,便如同历史的车轮一般,会把阻挡物碾得粉碎。他现如今是顺应大势的一方,所以看上去方才顺风顺水。

大势这种东西,终究是最难抵挡的。

“汪巡按可是来得真早啊。”

听到背后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汪孚林转过身来,见晏继芳留着十几个亲兵在远处警戒,竟单身走了过来,同样留着随从在远处,以示别无他心的他立时迎了上去,兴亡之叹瞬息之间便抛在了脑后。

第七二九章 三寸不烂之舌

“晏大帅,久仰大名,冒昧约见,实在有些不恭,还请见谅。”

尽管已经听说过汪孚林很年轻,但真正见面,晏继芳还是忍不住暗自惊叹。

像他这样的世袭武官,步入仕途的起步乍一看去会比汪孚林这样从科场起步的进士高很多,毕竟,他一开始就是世袭指挥佥事,正四品的武官。然而,如果不是家中祖父父亲都有过战功,攒下了一些家业,光是去京师承袭世职,打点上下,那花销就让人很难承担得起。而且,起步高却并不代表升官快,若非倭寇肆虐,他军略武勇也还算出众,又跟着戚继光征战建功,哪有今天?

可大多数文官只要凭着所谓的政绩,一任一任资格熬下来,运气好的话成为尚书阁老,哪怕他们这些武将就算当到顶成为总兵,甚至因军功封爵,道上遇见了却还得避让,有事照样得去求爷爷告奶奶!更何况,汪孚林的年纪优势摆在那儿,三十年之后也才五十出头,只要朝中有靠山,前途无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