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茂德从前见过殷正茂一面,和广州各级官员,也多多少少有过少许接触,深知这些官场中人往往都喜欢事事卖关子,云里雾里让你捉摸不透,汪孚林如此开门见山,他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却反而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因而,等到汪孚林松开手,他也同样非常直爽。

“汪爷看重,学生本不敢辞。但海盗之中,一无信义,二无仁德,讲的是利益,讲的是实力。若无实力,少顷便被人吞并。若无利益,虽兄弟却会反目成仇。今次邱四海等人想要把我带回去,是因为如今林阿凤因受重挫于吕宋,潜回粤闽一带后,又因为官府打击不断而日益窘困,而若有我居中谋划,别的不说,至少他在合纵连横吞吃其他海盗方面,能够更游刃有余,但他们此来最重要的目的却是,林阿凤麾下这些人有意归降。”

邱四海被拿下之后,小北却并没有立刻命人审问,汪孚林也一样不急。这种死硬的海盗,若是一开始就让其自认为很重要,那么必定会玩弄各种各样的花招,相反如果将其弃若敝屣似的丢在那不闻不问,那么到时候说不定还有些别的收获。但是,杜茂德竟然知道这些家伙辛辛苦苦潜入广州的目的,这对于汪孚林来说,仍然是非常意外的惊喜。

当然,他绝对不会认为,这些人此来的目的是为了归降,那么吕光午和郑明先的行程就会非常顺利和安全。毕竟,朝廷在招抚的这方面信誉很差,当然,海盗在归降这方面同样声名狼藉。可以说,两边都是半斤对八两,全都好不到哪去!

“这些都是邱四海透露给你的?”

汪孚林微微眯起眼睛,见杜茂德点了点头,他又详细询问了一些细节,直到得知林阿凤麾下已经从最初鼎盛时的号称上万人,几百条船——当然这个数字要打无数个问号——沦落到现在只剩下几十条船,顶多只剩几百号人,他就默默沉吟了起来,许久方才问道:“那林道乾呢?”

“林道乾也可能已经潜回了潮州府。毕竟,他在暹罗北大年乃是外人,当地土人虽说对他颇多推崇,也有不少人加入他麾下,但他还是希望乡人能够多一些,否则万一土人叛乱,他就捉襟见肘了,而且暹罗王据说因为朝廷几次严命,打算把他撵走。而林阿凤没法在吕宋存身,也一样是因为麾下人马损失惨重,扛不住那些佛郎机人。”

杜茂德只知道,攻占吕宋的佛郎机人和如今在濠镜也就是澳门生根发芽的佛郎机人似乎有点区别,但更深层次的东西,他还不甚了然,但这并不妨碍他洞悉到一点深层次的内涵。

“毕竟,那些攻占吕宋、满剌加等地的佛郎机人,据说是得到了他们国家朝廷的支持,而林道乾林阿凤等辈,却是被我朝视之为叛逆,就算招抚,也是令其上岸为民,不许再下海,如果不从便发兵清剿到底。所以,此消彼长,这些海盗也许一仗突袭能够打佛郎机人一个措手不及,但若是拼持久,却是后继乏力。说到底,这就是乌合之众和一国之力的区别,不论佛郎机是大国,还是小国,都是如此。”

对于这样的回答,汪孚林无疑相当满意。能看出这其中的区别,这说明杜茂德是有真材实料的。又询问了此人对粤闽群盗的其他了解之后,他就指着案头的东西说道:“这是我从徐生那里拿到的一些笔记,是关于佛郎机人的,这件事原本该徐生去做,但现在却要劳烦你主持。所谓的佛郎机国,实则包括了西方许多国家,其中地理国情实力等等各不相同,从前我也陆续了解过一些,也做了些相应记录,这些都要整理出来,以便我上奏朝廷。另外,我之前和濠镜那位贾耐劳主教约定,送几个人去他们的圣保禄修院,学习一下他们的语言,以便于翻译他们的书籍。”

“要知道,和从前的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不一样,佛郎机人来自海外,文字并非借助我朝方才形成,必有其独到之处。而且其扬帆驰骋海上,实力不凡,需要加深对其了解。朝中某些老大人固步自封,哪怕我这上奏他们未必理会,却也不能不做。人选我会通过濂溪书院找一些,你日后如果有空,可以和陈炳昌一块把把关。”

杜茂德身处广东,又曾经跟着海盗下过南洋,对于佛郎机的了解自然也远胜过普通官员,听到汪孚林如此说,他只觉得心悦诚服,当即凛然应道:“学生定当尽心竭力,先将这些笔记整理出来,以供汪爷参阅。”

正事说完,接下来的谈话自然而然就轻松了。对于之前自家三口人的落脚点,杜茂德心中有些猜测,但一直很默契地没有多问,却没想到汪孚林直接开口说道:“你家中妻儿倘若回城外老家,想来你也不会放心,那待收割的农田,请几人去帮忙就好,至于他们母子俩,就还是继续住在内子那儿。彼此也能有个照应,本来我是打算让徐生的家人也搬过去的,但徐生认为妻儿在岳家已经习惯,托人送了束脩过去,我也就不勉强他了。”

汪孚林见杜茂德没有像之前陈炳昌得知他还带了妻子来广州时那般诧异外露,暗道这到底是曾经苦苦忍耐,在海盗之中忍了几年的人,当下就继续说道:“至于你的束脩,陈炳昌是来我这里历练的,一年束脩三十两。徐生从前在濠镜做通事时,一年也有一二百两,我便先予他一百二十两束脩。至于你,你自己开口吧。我虽不像那些做没本钱生意的海盗那样出手豪阔,但也不穷。但是,暂时你不能像陈炳昌和徐生那样人前露面,以防万一。”

谈到未来的工作以及工资待遇这种问题,杜茂德不像其他读书人那般满身不自在,可要自己开口,他就着实有些为难了。想到自己妻小还托庇于汪孚林的私宅,他很快便有了主意:“汪爷既然知道我那段过去,可是将来打算用我招抚那些海盗吗?”

“不错。”

“既如此,鄙人虽不爱财,但为了家中妻儿,却得保障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我其余能力有限,束脩与徐生平齐即可,但若是日后需我前往林阿凤处一行,还请汪爷照顾学生的家人。”

听到杜茂德直接托付家人,汪孚林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想起尚无消息的吕光午郑明先,他知道很可能真的会需要杜茂德走一趟,而这一趟,毫无疑问是相当凶险的。因此,他点了点头,沉声说道:“若有万一,君妻便是家嫂,令郎便是我子。”

“那学生便多谢汪爷这句承诺了!”

两人正式敲定宾主之分,汪孚林起身送了杜茂德出门时,却正好只见王思明从三门处进来。这位缺了半边耳朵的门房快步上前一施礼,这才面色古怪地说道:“公子,外间有好些新科举人,说是来……来拜见老师的。”

拜见老师……

杜茂德这才想起,之前自己参加乡试的时候,汪孚林好像正是监临官。可再一看对方的年纪,想到外间那些人恐怕就很难有比其更年轻的,心里顿时有一种很滑稽的感觉。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只见汪孚林侧头看了看自己,笑呵呵地说道:“说起来,要不是你故意在策论里出纰漏,闹出了帖卷,说不定这时候来拜见老师的人里,也有你一个?”

哭笑不得的杜茂德见汪孚林笑了笑,直接对王思明吩咐把人带到厅堂来,即便是正经如他,也有一种跟过去看热闹的冲动。

接下来这一幕恐怕是百年罕见吧?

第七一八章 捧杀和丢包袱

历来会试主考官都被进士视作为座师,而乡试之中,督抚以及布政使按察使之类的官员才是举人们视作为师长的对象。他们即便不入贡院,却也能够往往干预结果。比如,张居正曾经硬生生被压了一届,这种明褒暗贬的举动就是湖广巡抚顾璘做的,由此可见一斑。

而若是遇到背景深厚,手段强硬,人品坚挺的巡按御史,同样可以影响乡试的最终结果,比如汪孚林就大可以试一试。但他很有自知之明,毕竟刚到广东满打满算三个月,才刚上任的他就已经捅出不少事情了,再加上对本省士林了解有限,总督凌云翼事先又不曾嘱咐,他就干脆完全没插手。

论理这样的内情应该是此次乡试的外帘官和内帘官都应该有数的,外头也应该会有相应的风声,所以他嘴里打趣杜茂德,心里对这些打着拜见老师旗号的举人们也着实有些好奇。当他来到前院正堂,就只见七八个人正站着等候在那里,衣着全都是头戴垂带唐巾,身穿清一色襕衫,看上去显得整整齐齐,但年纪却是从二十出头到五十出头应有尽有。见这么一大堆人齐刷刷躬身来了一声拜见老师,饶是汪孚林素来自觉脸皮厚度很可观,也忍不住微微有点烧。

家里金宝秋枫这些比他至少要小点儿的也就算了,而且他确实手把手教了两人不少东西,可现在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几乎可以当自己爷爷,跑上门来自称门生……阿弥陀佛,要知道他真的没在这次乡试阅卷以及最终名次评定上动半点脑筋,这一声老师真的是听着别扭。

心里想归想,汪孚林还不能过分拒人于千里之外,微微颔首答礼之后,他就虚扶了一把众人,自己先行落座,又摆手请众人一一坐下之后,他就仿佛非常随便地开玩笑道:“各位都是今科乡试桂榜题名的俊杰之才,要拜会师长,应该去见内帘考官,又或者去感谢某些慧眼识珠的老大人们,到我这察院是不是拜错了门头?”

“老师此言差矣。若非老师监临内外,此次乡试断然不会如此公正,五经魁的名字出来之后,外间人人服膺,榜上几无存疑之人。我等都是进贡院三五次的老面孔了,此次能够侥幸得中,又怎敢不来谢老师秉公无私?”说这话的是一个四方脸的中年举人,看上去显得很方正,但说出来的话却分明是难以掩饰的奉承,“老师若是不信,只看今日我等之后,是不是还会有更多的人前来谢师,那就知道外间士林公论了。”

竟然有这种说法?

汪孚林毕竟是昨日早上发榜才出的贡院,接下来各种事情连轴转,压根没去想发榜之后外间是什么反应,这会儿他扫了其他人一眼,见众人无不点头,仿佛都在附和这四方脸举人说的话,他心里就更狐疑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只来得及略微谦逊了两句,就只听这些人一个接一个报名自陈来历,随即有的含蓄,有的直接,恭维和奉承张嘴就来,听得晕头转向的他发现这样下去简直是浪费时间,最终不得不轻轻拍了一下扶手,站起身来。

“取士公正,那是内帘正副考官和诸位同考官日以继夜,细致阅卷,外帘提调官韩观察以下昼夜巡查,杜绝舞弊,我只是此次考官之中的寻常一员,当不得过高评价。各位都是明年就可以进京赶考会试的广东举人,只需记得不要堕了广东人杰地灵的名声,这就够了,至于老师两个字,都不必再提。此次乡试,我一不曾亲自阅卷,也没有取中任何一个人,二不曾教授各位课业文章,不能以此邀名。各位回去之后,不妨转告其他人,就说是我汪孚林亲口所言,繁文缛节前来拜见大可不必,若有此心,会试奋力一搏也好,就此出仕造福于民也好,又或者传道授业解惑于人也好,都比如今这虚礼强。”

见汪孚林竟是如此一番话后就径直离去,七八个举人你眼望我眼,都觉得有些措手不及。要说他们这些一把年纪的来拜见如此年轻的“老师”,心里自然都有杂七杂八的想法,可传言中此次布按两司的官员好像都没有在乡试中耍花样,这才使得此次桂榜之上,出身寒门的秀才涌现出来不少,其中甚至还有三五科落榜,年纪很不小的老秀才。一来二去,各种神分析之后,就有人把此次乡试出现如此公允的结果归结到这次那位监临乡试的巡按御史身上。

他们就是要么出自寒门,要么屡次落榜的老秀才,千辛万苦考中了举人,却知道前途还是渺茫,所以,既然有那样的传言,又听说这位巡按背景深厚,彼此抱团来拜见一下老师,自然存有某些别样的企图。所以,汪孚林这么一走,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却不得不怏怏离开。然而,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门前却有一个俊秀少年等着,见了他们之后笑着举手为礼后,就开口说道:“在下陈炳昌,忝为察院书记,奉汪爷之命送诸位。”

众所周知,汪孚林身边总共两位幕僚,全都是到广东之后所聘,今天这些举人们自忖若非这次乡试侥幸题名,那还远远不及陈炳昌,因而都对其分外客气。陈炳昌却一直都只是憨憨笑着应付,等把他们送出门外之后,这才开口说道:“汪爷嘱我提醒诸位,民间舆论素来喜欢以讹传讹,不足以取信。广东历年乡试主考官都是出自教官,在乡试三场之后,他们每日阅卷上千份,此中辛劳,比外帘官更甚。各位如今得中,不说拜谢,总该去拜会一声诸位前辈。”

之所以说是前辈,是因为能够有资格被聘取为乡试正副主考以及同考官的教官,都至少是贡士,也就是举人出身,极少数还可能是进士。

见这些新科举人们无不面露意外之色,陈炳昌谨记之前杜茂德的提醒,把汪孚林的话都传到就到此为止,笑着一点头就转身进了门。他这一走,那几个乘兴而来却败兴而归的举人们就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了起来。虽说摇身一变成了举人,大多数人都未免不把那些只是教官的内帘官放在眼里,可汪孚林都吩咐了,他们自然不得不去走那一趟,同时也免不了在心里琢磨所谓以讹传讹是什么意思。

很快就有聪明的人意识到,难不成汪孚林这是暗示,外间那样的风声不全都是褒奖,而且也是别有用心?

而察院之中,初来乍到的杜茂德刚刚终究是忍住了,没跟着去看外间举人拜见老师的热闹,但却也没走,就留在了内院中等候。眼见汪孚林没去多久就微微沉着脸回来,他迎上前去正要说话,却只听汪孚林吩咐道:“你先把其他的事情放一放,为我草拟一份奏疏给朝中,建言日后各省乡试改用京官主考,这是嘉靖年间就有人提过的,也曾经这么执行过,奈何最终被地方官强硬扳了回来。但事到如今,借着首辅大人整饬学政疏的东风,可以提一提。不论成功与否,至少那是我的表态。具体的内容你应当知道怎么斟酌。语气不妨慷慨激烈一些,不要怕替我得罪人!”

杜茂德体味出汪孚林这是动真格的,想来是刚刚外间举人们拜见老师的戏码别有玄虚。想到自己这许多年来乡试不第,也同样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那些地方官弄权,以至于乡试公平性大打折扣所致,他立刻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

等到陈炳昌回来,说是已经照吩咐打发走了那些举人,汪孚林便让他带着杜茂德进西厢房去熟悉环境,自己则复又出了三门,传令备马出门。

虽说他不知道外间那纷纷扬扬的议论究竟是给他脸上贴金的善意,又或者是别有用心之辈煽动的歹心,他都最讨厌好端端一件事脱离自己的控制,朝一个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所以在发现这种苗头之后,他当然不会不动,当下便准备掣出隐忍已久的一招。他之前从新安回来时,一面把那桩发生在渔村的诡异行刺案子报了总督凌云翼,一面却还把人扣在手上引而不发,现如今看来某些人实在是太闲了,他正好把除却付老头之外的其他三人丢出去。

至于交给谁,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按察司那位做事太过顶真的按察使,他的老相识凃渊!

对于上任之后就引起各种风波,在广州城中也算是名满一时的汪孚林来说,出门在外引人瞩目那是必须的。尤其是在他没有潜踪匿迹,而是高调地前往按察司这种事,自然第一时间传遍了各处。可还不等外人思量他究竟想干什么,按察司便传来了一个消息,道是汪孚林在之前往新安县时遭遇行刺,如今刺客数名全都移交了按察司,广东按察使凃渊将亲自过问此案。

且不说这一消息传出之后,民间是不是一片哗然,对于整个广州官场来说,这都可谓是巨大的震荡。广东知府庞宪祖还只是惊恐交加地哀叹在自己任期之内闹出这种事,他这考评真的是别指望了。而对于某些本就心中有鬼的人来说,那疑神疑鬼就别提了。

布政司左布政使张廷芳便忍不住到右布政使陈有杰那里坐了一个时辰,拐弯抹角试探许久,两人彼此之间全都矢口否认与这件事有任何牵扯,但背转身来,他们却全都觉着对方非常值得怀疑。而提学副使周康想到让汪孚林去新安的主意,就是他给两广总督凌云翼的首席幕僚何丰升出的,同样又惊又怒,只觉得此事会不会是汪孚林故意要抹黑自己,可此时无论做什么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能在家生闷气,结果一夜之后竟是犯起了风寒咳嗽。

而真正最最惶恐的不是别人,正是市舶司蔡提举。正是他一头唆使了吴有望那胆大包天的妻儿去买凶,一头让他们去提学副使周康那设法,争取说动两广总督凌云翼让汪孚林去新安。当发现汪孚林那一趟十余日就回来了,对案子的事情绝口不提,两广总督凌云翼对此却仿佛也毫不过问,他只以为吴有望的妻儿请错了人,懊恼了一阵子后发现汪孚林又是收拾潘家,又是去监临乡试,只以为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可谁想到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翻了出来!

现如今他该怎么办?

帮小北那座隐秘的宅子送走了四个已经关了不少日子的犯人,丢包袱的同时在外头丢了一颗重磅炸弹,汪孚林却又高调地前往海道副使周丛文那里,亲切探望了这位突发心疾后,至今身体仍旧十分虚弱的同僚。

按照规矩,在任官员如果病的时间太长,地方官要奏报上去,令其回家开缺病休,但接下来这种病休的官员再要候选补缺,那就要看在朝是否有强硬靠山了。偌大一个广东,首先具有这种陈奏权的不是别人,正是汪孚林这个广东巡按御史。

周丛文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所以汪孚林上门探望时,他的心情可谓十分复杂。要说之前的救命之恩,汪孚林出贡院后,周家也已经有人过去千恩万谢,但送过去的礼物汪孚林收了一小半,退回了一大半,他心里总有些疙瘩。而这两日汪孚林险些遇刺的事件正在闹得沸沸扬扬,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海盗所为。作为海道副使,这不是他的疏漏也是他的疏漏,再加上他眼下病成这样子,可以说汪孚林只要往上说一句话,他就得乖乖卷铺盖回乡养病!

所以,哪怕周丛文之前对汪孚林不经由自己就对濠镜之事指手画脚,甚至说动总督凌云翼绊住自己,直接得到朝廷支持进行改制大为不满,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汪孚林踏入卧室时,他甚至已经由丫头搀扶着下了床,想要表现出已经很健康的一面,却没想到汪孚林快步上前后,就直接强硬地把他又摁回了床上。

“周观察,逞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是海道副使,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养好病之后来处置,你要是现在不把身体休养好,日后怎么办?”见周丛文听到这话之后,本来想要竭力坐直身体的僵硬体态顿时缓解了几分,他就笑着说道,“好歹我也是出力救过周观察你的,当然希望你能够尽快养好病回归本职,也不枉当初我忙活一场,你说是不是?”

第七一九章 结盟,沉海

这么说,汪孚林是借着救过他的命这件事加深关系,希望他恢复过后继续坐在海道副使这个位子上?

周丛文细细一想,顿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不无道理,自然而然振奋了不少。尤其是当接下来汪孚林竟然和自己商量源自潮州府的那些海盗时,他的心情就更加轻松了几分,再也没有之前养病时患得患失的烦躁。不知不觉,他对汪孚林的个人观感,就不再是最初的暗自反感,敬而远之,而是悄然变成了视对方为厚道可交之人。

反正已经结了仇,那时候在贡院时汪孚林袖手不管,让他心疾突发一命呜呼,再凭借在朝中的关系网重新调个好相处的海道副使来,那也不是办不到的事情。所以说,他之前养病期间那都是白操心,不曾想到这样的关节!

而眼看话已经说得挺透彻了,汪孚林这才不动声色把话题转到了邱四海身上:“那个会针灸之术的厨子,周观察要不要我让人去找来,也许能缓解你这病痛?”

相比对汪孚林救命之恩以及刚刚那番话语的真心感激,周丛文一听到那厨子,他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但凡是官员,对于性命当然是非常重视的,救命之恩也非同等闲,但这次的问题在于,汪孚林抢在邱四海之前,占了救命之恩的先机,同时又由于他和周丛文只存在品级上的差距,却是同一阶层的人,将来可能,也可以成为盟友,所以周丛文当然会大大方方认下这份人情。但一个小小的厨子,仅仅是会一点针灸,提供了点药丸,哪怕照顾过他几天,可终究是曾经看到过他最最狼狈的一面,而且那还不是大夫,日后未必派得上用场!

既然如此,之前的重赏就已经足够偿还这份人情了,没必要加深联系。

所以,片刻的犹豫之后,想到之前请来的几个在广州城颇有名气的大夫都说,他的病情已经并无大碍,周丛文就摇摇头道:“还是算了,此人又不是正经大夫,我之前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不怕庸医误人,现在却也得珍惜自己这条命,不可随意交给根底不明之人。再者此人颇为饶舌,之前在贡院的那些天,我就嫌他聒噪,若非听他说祖籍潮州府,对一些海盗之间的事也有些了解,我早就不用他了。”

“哦,此人是潮州府人?还清楚海盗的情形?”汪孚林立刻流露出了几分兴趣,接下来又诚恳万分地说,“不瞒周观察,之前凌制台曾经把新安县出现海盗残杀渔民之事交由我去查,同时因为有消息说林道乾潜回,这下落也交给了我去访查,如有可能,则将其众招抚或剿灭。只是因为我那一行不慎遭遇刺客,所以才暂时搁置了下来。周观察在广东呆了这么多年,资历深厚,对海事更是了若指掌,倘若眼下身体还吃得消,能不能指教一二?”

既然已经在心里把汪孚林当成是将来的盟友,别说周丛文此刻情形还好,就是不好,他也要硬撑。当下他便仔仔细细回忆了邱四海那些话,什么林阿凤在粤闽沿海神出鬼没,但麾下部众渐有归降之心,船只人手反而比从前少了;什么林道乾部众内讧,因而潜回潮州府沿海重新招纳部众;什么新出道的海盗们不服这些已经过气的大佬,但又畏惧官府声威……拣重要的说了一些之后,见汪孚林听得专心致志,他自觉受到了重视,当下语气就更加和缓了。

“凌制台交给你这件事不大好办,这样,我手书一封,令我那边的几个幕僚给你搜罗一些信息,他们之中甚至有人在海道衙门呆了十年以上,对于很多内情比我更加了解。不过,小汪巡按你不要操之过急,静等一些时日,我这病情有起色,届时你我合力,何愁不成?”这一次,周丛文这小汪巡按四个字里,却是带出了几分亲昵,显然有进一步拉近两人关系的意思。

“多谢周观察。不过你且安心养病,不用分心,此事若能有眉目,叙功时我绝对忘不了周观察,若是一无所得,甚至有所闪失,自然是我一力承担。我汪孚林别的不敢说,可但凡承诺却绝不会打折扣!”

也就是说,有功劳大家分,有罪过一人担?这年纪轻轻的小子,真心好魄力!

周丛文竟是毫不怀疑直接相信了这话,等到汪孚林又盘桓一阵,然后安慰了他一番,继而告辞离去之后,半躺在床上的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连日以来的那些担忧也好,顾虑也罢,全都暂时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兴奋。

如果和汪孚林不是敌人而是盟友,也就意味着他能够够得着汪孚林背后的圈子,那个很可能还有当朝首辅张居正的圈子。如此说来,他这一病还真不亏,不但没有性命之忧,将来还大有可为!

探望过周丛文,汪孚林却又走了一趟广州府衙,和广州知府庞宪祖来了一番亲切会晤。

要说官品,知府和分守道平齐,比巡按御史高整整六级,但职权只在一府之内,手握整个广东监察权的汪孚林不但不用看其脸色,有时候还能掣肘知府。所以,庞宪祖最初还担心汪孚林此来是兴师问罪,可见汪孚林态度和煦,言谈之间甚至还将他当成科场前辈,送了一堆高帽子,最后表示之前丢给按察司的几个凶嫌,请广州府协同按察司一同处置,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表示绝对的信任,他立刻就心领神会,一下子就如释重负。

因而,等到汪孚林告辞离开的时候,这位庞知府亲自送到了府衙门口,其殷勤程度就连府衙属官以及三班六房那些小吏差役都觉得咂舌。

走访了三位官员,把这么一件大事丢出去让别人焦头烂额,在外人看来,接下来汪孚林便暂时偃旗息鼓,又或者说躲进察院中去笑看风云了,连香山县衙那边县令顾敬监督商人们选保商,组建议事局,汪孚林都没有露面,只见过先后到察院拜访的南海县令赵海涛和番禺县令于成辉。谁都没有想到,汪孚林根本就不在察院,赵海涛和于成辉的拜访只是庞宪祖应汪孚林之请,说动两个县令合演了一出戏,实则金蝉脱壳的汪孚林早已经不在察院了。

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新安,这次却是亮出身份见了那位善心有余能力不足的唐县令。之前得知自己治下某个渔村曾经出了谋刺巡按御史的刺客,唐县令就简直要疯了,这次听到汪孚林要求,挑出绝对精干的人,以出过海盗为由,对付老头所在的那个渔村进行封村,不许放人进出,但同时要保证其生活,他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然而,当汪孚林直接留了个随从下来,同时还拨款直接供给这些渔民吃用,他在诧异之余,却也松了一口气。

小小的新安县可是县廨公费非常吃紧的,要是汪孚林不留人不拨款,他又得老调重弹向本县大户们去化缘了!

从新安回来,汪孚林便直奔了小北在广州城内的那座宅院。他之前把媳妇的临时居所当成牢房,那是没办法。尽管如今把付老头之外的四个人都扔去了按察司,仍旧关着的十几个人却不能老丢着不管。为了防止审讯的时候动静太,引来关注,再加上之前他也出入过那里,为防万一,他令人在广州城中又租下了一处极其僻静且带有储物地窖的宅院,把小北在内,包括犯人的所有人都转移了过去。

撬开两个佛郎机人的嘴,倒是一件最简单的事。

对于生下来就没挨过肉刑的冒牌船长维克多来说,几鞭子下去,生怕吐露的消息不够详尽,恨不得连在葡萄牙时一顿吃什么都给说出来。他跟着真正的佛朗哥船长到濠镜也有很长的时间了,这位葡萄牙社交界有名的花样美男告别情妇,那位子爵千金来到遥远的东方,在跟船走了几趟,颇有语言天赋的他很快掌握了日常会话,看到那丰厚的利润后就动了歪心思。

趁着佛朗哥船长通过澳门和南洋进行贸易的机会,他动用自己与布拉干萨家族的关系,在满剌加招募了一批土人,打算回程之后就冒充海盗做一票。谁知道在濠镜小小一次捞偏门的举动却偏偏遇到了汪孚林识破,不得不冒险发动叛乱,而后跳海逃生。至于借助一条小舢板杀渔民劫船,被他说起来,根本就不是他们先动的手,而是那伙渔民撞沉了他们的船,若非他用花言巧语以及宝藏说服了对方救他们上来,而后趁其不备杀人夺船,死的就是他了。饶是如此,三个人当中还是死了一个,而他和剩下的另外一人却又碰到了付雄那一批真正的海盗,兜了一个大圈子后又落到了汪孚林手里!

尽管只见过汪孚林一面的维克多还是不知道汪孚林到底是谁,维克多却至少知道,对方好歹是个官员——单单就这一点来说,在葡萄牙时也不过靠一张脸吃软饭的他自然拍马都及不上。因此,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相对于同伴又或者说手下的语言优势,说跪就跪,说抱大腿就抱大腿,丝毫没有任何一点含糊。以至于汪孚林好容易挣脱,令人将其堵上嘴拖走的时候,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那位布拉干萨家族旁支的子爵千金就只看重这家伙的一张脸吗?这种没骨气的家伙,只要利益又或者鞭子,让其做什么都行!

“公子,接下来去问那个付老头?”

“那家伙就不用了,该问的早已经都问了出来,要不是付雄那边需要留着人质牵制,这种货色我早就一并丢给了按察司。把那个邱四海押过来。”

自从那天挨了闷棍,邱四海醒过来之后,便发现身上衣物几乎被剥的干干净净,捆绑的绳子几乎勒入了肉里,根本别想有丝毫挣脱的机会,他就知道这次是小看了杜茂德,被其狠狠阴了一把。但是,发现自己之前派在大同村看守杜家家眷的部下竟然也几乎被一网打尽,而这几个人更是透露出,之所以那么狼狈,是因为杜茂德报了官,官府出动南海卫广海卫精兵,他对此却一点都不信。

因为连日以来,关押他的地方完全不像是牢房!

而长达数日的时间里,除了一日三餐没人理会他们,绳子也从不解开,顶多只是松一松和紧一紧的区别,最后更是被堵嘴套上头套换了个地方关押,他就更加觉着自己没猜错。如果真是杜茂德报官,只怕早就把他们押到公堂,严刑拷打,吃上一堆苦头了吧?很有可能是杜茂德靠上了别的大佬,比如说曾经被林阿凤打败过的林道乾,又比如说是其他新兴的海盗势力,如果是那样,他应该还有机会!

此时此刻,当他蒙着眼睛,被人架到了一间屋子中跪下的时候,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出的他心里非常冷静。尤其是当一个低沉的声音开口问他,此来是否受林阿凤指派,所为何事的时候,他更是非常爽快地招供道:“是凤爷差遣我来的。凤爷希望朝廷能够招抚我等,给麾下兄弟们谋一条富贵荣华的路子。”

反正当初他一时不察中了杜茂德的诈唬之计,把这个目的说了出来,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招抚?如果我没记错,三年前林阿凤就求过朝廷招抚吧?可结果却是当时的两广总督殷部堂不许,而且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在官府手上,去吕宋也不过是因为被人追在屁股后头无路可走,结果还不是被佛郎机人撵了回来?现如今就那么几条船,那么一点人,还想求朝廷招抚?这简直是做梦!”

尽管分辨不出这个低哑暗沉的声音究竟是谁,但对方直接揭破了自己背后林阿凤的根底,邱四海还是忍不住心底一沉,当下更觉得拿住自己的这批人不是官府中人,而应该是同行。当下他提起精神,勉强重振旗鼓道:“凤爷现如今实力不如从前是真的,但如今哪里还有当年如汪直徐海那般雄霸一方的海盗?吴平也好,曾一本也好,林道乾也好,如今的凤爷也好,都被官兵撵得无处容身,尊驾既然是同行,就该知道,这种时候不该窝里斗,否则只会被官府各个击破!”

“哦,还有呢?”

自己费尽心机的一番摆事实,讲道理,换来的却是对方这漫不经心的四个字,邱四海顿时有些气苦。可如今自己是阶下囚,纵使想要破口大骂,也得为小命想想,而吃不准对方是不是还有杜茂德在身边,他也不敢说什么太容易被人看穿的话,毕竟很可能还有这位当年林阿凤用过的军师在。

“还有就是,现在吕宋满剌加等地都是佛郎机人,这些人却不比我们,能够在濠镜占地做生意,因而富得流油。尊驾若是愿意,我可以联络凤爷,大家一起合伙做一票……”

“这些听着动听的话就不用说了。林阿凤纵横海上也算是有些年头了,都说海盗最喜欢藏东西,你要想活命,还不如把他的藏宝库供出来几处!要不然,他让你来广州城里办这种事,总不成就让你空手来,应该是有见面礼往上送的!”

邱四海这才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心中那种黑吃黑的预感更加强烈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要开口说话,对方的下一句话顿时让他陷入了犹豫之中。

“和你说实话,我家也有见面礼想要拜托某位大人送去给凌制台,求一个招抚。你要是识相,这两份合作一份,回头要是上头准了,我还可以给你谋个前途,否则,你和你那些手下,就全都沉了海吧!”

第七二零章 意外之财和秀才智囊团

尽管知道邱四海头上蒙着黑布,看不见自己,但小北用拿人沉大海这种话威胁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像汪孚林这么自然,少不得往旁边狠狠瞪了一眼。要不是汪孚林声称邱四海听过他的声音,无论怎样伪装变声,都有一定可能被认出来,又不愿意让身边其他人出马,生怕被人记住声音,又怎会轮到她出马?此时此刻,她有些耐心不足地等着对方的回音,本以为最终也许还是要动刑,却不想邱四海突然出了声。

“要是我真的说出来,凤爷那就再也回不去了,你真能保我一个前程?”

“你眼下还有别的选择吗?要是不信我,那就死;信我,也许还有一条活路。既然你都已经当了海盗那么多年,赌一赌这种事,你应该很熟练才对!”

邱四海登时僵住了。他平生赌过很多次,但如同眼下这样险恶的场景,却还是第一次。毕竟,不论是海上碰到同伙黑吃黑,又或者是遭遇大风大浪,那都还有一线生机,不像是现在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在权衡了又权衡之后,他便字斟句酌地说道:“我这次出来,只是给凤爷探个路,打点上下的东西并不多,总共也就是价值一万余两银子的香料和宝石,还有五百两金子。东西确实没有藏在身上,而是埋在广州城中一处宅院。”

“只有你知道?所以领路的只能是你?”

“是。”邱四海非常谨慎地吐出这么一个字,紧跟着便开口说道,“尊驾拿走这笔钱之后,是真的打算献给官府?不知道你搭上了哪位大人的线?”

“呵,你还怀疑我?我盯着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到南海县衙送钱混了个厨子的身份,而后在之前乡试期间进了贡院,又借着会两手医术,算计了海道副使周观察,想要借机和他拉近关系,办成招抚这件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最最隐秘的行踪以及目的居然被对方直接一言道破,邱四海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本钱。在久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不得不认输,却还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我愿意把这些珍奇和黄金全都献给尊驾,只希望尊驾能够收留我和这几个兄弟。尊驾既然有意招抚,不做出一点事情来,这些官员就算收了钱,也未必肯办事。我能够帮你收拢凤爷的势力,到时候你若成了粤闽海盗之王,实力强了,官府招抚的时候,给官职给田地也大方!”

这么快就卖顶头上司?

汪孚林见小北转头看向自己,赫然瞪大了眼睛,他笑着耸耸肩一摊手,随即冲着她点了点头,暗示她可以答应。

虽说汪孚林都这么表示了,但小北知道,答应得太爽快容易惹人怀疑。因此,她又故意装作不信任邱四海的样子,来来回回和人磨了好一会儿,最终才似乎有些保留地答应了下来。当然,这只是一个口头协议,没有任何约束力,可对于邱四海来说,对方似乎心动这一点,就是他最好的保障。是只贪图一万多两银子的财物就杀他灭口,还是留着他,然后收拢林阿凤手中那十来条船上近千人马,获得和朝廷谈判时更大的筹码要紧?

有了这样的口头协议,汪孚林派人取出邱四海埋藏的那笔财物时,当然没费太大的劲。最终成果是,两匣没怎么雕琢过的红蓝宝石原石,两匣南海珍珠,玳瑁玛瑙若干,总之都是达官显贵喜欢的金珠宝贝,另外非常难得的则是几块重量可观的龙涎香了,再加上五百两黄金,邱四海估价一万两,着实有些低估了这些东西的价值,如果送到万里之外的京师,两万两出手这批货都大有可能。

如果汪孚林是爱财之人,这时候只要顺手宰掉邱四海等见不得光的海盗,这些东西就全都能笑纳怀中,可他如今早已不是当年身背巨债,功名还岌岌可危的小秀才了,别说光是米业行会已经推进到芜湖,掌握了芜湖在长江口的大批堆栈,就说联合徽商两大豪门许家和程家,在东南系统铺开的银庄和票号,就是一桩日进斗金的产业。所以,这笔意外之财压根不值得动心,他现在要烦恼的,反而是怎么去和两广总督凌云翼说。

尤其是还有这么一批财物的情况下,他怎么能够保证凌云翼的操守,保证这位总督一定不会私吞?怎么能够保证凌云翼不会认为他是吞下了大头,献上了小头?退一万步说,就算凌云翼也是和他一样不爱财的性子,且致力于官场登顶,那么对方看到这么些东西,会不会念头一转献给朝廷,然后再反手重重打击海盗,完全不管他的建言?从朝廷从前的那些举措来看,那是很有可能的,出尔反尔这四个字,本来就是官府最常用的手段,不止是海盗的专利。

再三思量之后,汪孚林便最终决定,这种大事他既然拿不定主意,那就去找人商量。毕竟,他礼聘幕僚,不是光为了干活,也是为了在具体方针上能够有人可以合计。因此,嘱咐小北继续帮自己扮演好牢头的角色,他就匆匆回到了察院。

他不在这几日,杜茂德在草拟建言乡试派京官疏之后,还根据他的授意,草拟了参劾好几位广东官员的奏疏,却不局限于广州,而是分散在十府之地,小至区区县学教谕,大到分守道,从贪腐到不称职,囊括了方方面面。

光靠汪孚林自己,当然就是再长两条腿也不可能走遍这些地方,可架不住有去年今年连续来过广东两次,深入民间的吕光午在,再加上小北又去濂溪书院见过还在此讲学的王畿,从这位龙溪先生所到见闻与之印证,再加上徐秀才和杜茂德这两个地道本地人一同佐证,自然能够保证参劾大名单的精确性。如此一来,就达成了作为御史的最大职责之一——喷人——毕竟巡按御史也是御史队伍的一员。如此一来,他哪怕在察院中闭门不出,别人也找不了茬。

陈炳昌则一直在帮着杜茂德一同整理欧洲列国志,虽说仍然是极其简单的版本,但汪孚林相信,比起朝中修史的史官那些了解,这已经算是非常深入了。而正当汪孚林把邱四海所言这笔钱财带回察院的时候,徐秀才却是正好从濠镜风尘仆仆赶回来,带回了贾耐劳对交流生的积极回应,当然,同时还有对官府收回濠镜租赁权的抗议。

这下子,秀才智囊团算是到齐了,汪孚林就索性把人全都召集到了后院自己起居的堂屋,直接把几匣子珠光宝气的宝石玛瑙珍珠等等放在了大案上。

尽管徐秀才也是曾经在濠镜见到过不少好东西的人,此刻仍旧不免呆了一呆:“汪爷,这是……”

汪孚林看了一眼杜茂德,见这位耍得一手好铁尺的秀才面色如常,他就没有解释前因后果,而是言简意赅地说道:“是几个海盗潜入广州,试图疏通官府,谋求招抚的一笔横财。”

这算是解释了东西的来源,但对于阅历丰富命运多舛的徐秀才来说,那猜测就多了去了。他顾不得刚刚还在为汪孚林听自己的举荐招揽了杜茂德而高兴,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决定士为知己者死,好好劝谏一下汪孚林万不能因财坏事,谁知道话头竟然被杜茂德给抢过去了。

“徐兄,陈小弟,事已至此,汪爷虽替我隐瞒,我却不能就当成事不关己。”

杜茂德稍稍停顿了一下,便将包括自己当年那番被迫当海盗的经历,以及被邱四海认出找上门来要挟等等和盘托出,见徐秀才嘴巴干脆就合不上了,陈炳昌也是目瞪口呆,他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即就看着汪孚林问道:“汪爷的这批财物,是来自邱四海?”

见汪孚林点了点头,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若汪爷打算效仿昔日胡梅林公拿下双峰船主汪直的旧例,学生愿意效劳。”

当年那件事太有名了,别说徐秀才这一大把年纪的,就连陈炳昌也听说过,后者一下子跳了起来:“杜前辈,这太危险了!你好容易逃出来,再回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对对对!”徐秀才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自己向汪孚林推荐的人,现在却反而是汪孚林比自己还了解杜茂德的这段过去,他如今深知人多有不得已,因此压根没有用大义责怪杜茂德的意思,而是附和陈炳昌道,“他们既然自己已经有招抚之意,还送来了这一注大财,显然不用这么冒险的。”

“如果汪爷也如此想,理应不会让我等看到这些东西,学生说的可是?”

见杜茂德看着自己如是说,而另两位这才思路慢半拍地看向自己,汪孚林暗叹自己挑的两个是术业有专攻的幕僚,还有一个只能算是实习生,自然不能和已故那位岳父胡宗宪当年济济一堂的名士幕僚阵容比,当然,胡宗宪当年虽说也是从巡按御史开始,但后来幕僚云集,却是主政一方的事了,他现在还只是个巡按而已。他简短地说了说自己的顾虑,以及自己之前和吕光午以及郑明先提到的,招抚海盗的新思路新设想,随即又提到了凌云翼对招抚海盗的暧昧态度,以及朝廷一直以来的强硬倾向。

直到最后,他方才说道:“所以,此次找你们三人商量,看似是为了这笔不义之财,实则是为了一件事,如何彻底说服凌制台,乃至于说动朝中内阁首辅大人。即便不成,也要使经略南洋诸国这件事得到关注,哪怕是少数人的关注!”

经略南洋诸国!

面对这样分量沉甸甸的六个字,在场的三个秀才全都齐刷刷沉默了。陈炳昌到底年轻资浅,还只是在心里不停地感慨到底是汪大哥,有魄力。徐秀才则因为和佛郎机人打多了交道,深知这六个字后会掀起的狂风巨浪。至于三人之中眼光最深远,思虑最周密的杜茂德,想到的却是,当年永乐皇帝派郑和等人先后下西洋上东洋,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什么经略,传说中是为了寻找建文帝,而且遍洒金帛,耗费钱粮无数,真要说成果,大概就是建立起大明作为宗主国的强大地位,以至于日后朝贡不绝而已。

但自从永乐之后,郑和宝船就此荒废,朝廷禁海令的口子越缩越紧,就连隆庆开海,也不过挂羊头卖狗肉,为的是更好的海禁。

所以,汪孚林如今这番设想,朝中的阻力会有多大?拉拢支持者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见三人都在攒眉沉思,汪孚林便又丢出了另外一个重磅消息:“此外,徐生之前和我去过新安城外那个滨海渔村。我除了在那里反擒了拿人钱财,意图取我性命的刺客之外,还设伏拿住了一伙这村子中走出去的海盗。为了招抚林道乾林阿凤在内的大批海盗,新昌吕公子,昆山郑先生两人坐了那条白艚船深入敌营,至今应该已经快出发一个月了。只不过,至今尚未有消息传回来。”

杜茂德之前虽听汪孚林提过,自己被逼无奈投身海盗的过去就是从吕光午处听来,可直到得知这件事,他才真正确定,汪孚林和吕光午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深入敌营这种事,如果不是极其亲近密切的关系,又岂会轻易答应,轻易去做?就是自己,若不是身上污点太重,很可能累及家人,又为了报知遇之恩,怎可能自告奋勇冒奇险重回虎口?

最终,还是杜茂德先压下了对吕光午此行的担忧,开口问道:“听说,汪爷之前在贡院之中救过海道副使周观察?之前又去探望过他?”

汪孚林当然知道杜茂德要问什么,遂点点头道:“一番推心置腹,周观察如今可算作是盟友。”

“那就最好不过了!汪爷可将邱四海和这些珍奇财物的事,以及招抚海盗之事先与周观察细说,争取周观察的支持,谋划妥当之后,再见凌制台。如今凌制台平定罗旁山瑶民之乱在即,一两万的财物看似不多,但无论用在打仗,还是用在事后安抚,全都是用在刀刃上,绝不会嫌多。至于如何将这些东西变成现钱,只凭汪爷和徐兄之前对广府潘家家主之争的恩情,潘大老爷是绝对不会拒绝的。至于这笔钱的定性,不妨就直接说是盗中得来,充作军费。”

徐秀才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但后半截好办,甚至不用汪孚林,他出面就不会有问题,毕竟只是让潘家吃下这些货,又不是白送钱。但即便汪孚林说周丛文算是盟友,就真的能够说动其一同建言凌云翼?凌云翼真的会同意?拿海盗经略南洋这种话,能糊弄得住凌云翼吗?

他拼命开动脑筋,思量自己之前在濠镜和葡萄牙人打交道时的一些心得,突然冒出了一句话:“要说招抚海盗经略南洋,能不能这么说,就说我国招募义士,帮满剌加复国?”

闻听此言,汪孚林顿时抚掌大笑道:“好一个徐生,真是所见略同,我正是如此想的!”

第七二一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满剌加,也就是后世俗称的马六甲,陷落在葡萄牙人之手至今已经长达六七十年。而在这六七十年中,末代苏丹最初一直都在四处流亡,组织抵抗,同时寻求大明朝廷的帮助。奈何正德年间从天子到朝廷全都被葡萄牙人所惑,而到了嘉靖年间,朝中虽说正视了所谓佛郎机人,也就是葡萄牙人的威胁,但在军事和外交上同样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一度发展到行文暹罗,让其发兵助满剌加复国,丝毫没考虑到暹罗和满剌加始终都是死敌。

以至于那位末代苏丹精心挑选,充当使臣的国王叔父最终死在了京师。

而在满剌加亡国期间,葡萄牙人还冒充满剌加,派出使团谎称入贡,想要从广州进入,被识破后,被拒之门外的葡萄牙人伙同倭寇一起在沿海肆虐,后来打不过就服软,租借濠镜,这些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换言之,自从宣德年间,明军正式撤出安南,同时郑和宝船束之高阁开始,曾经一直自视为宗主国的大明,早已不复往昔赫赫威势。整个嘉靖年间,整整四十五年,暹罗入贡两次,安南一次,占城一次。相比永乐宣德年间常常出现的十几个国家使团云集一堂的场面,自然是显得极其落魄。当然,汪孚林很清楚朝中某些守旧老大人的心态,他们只怕也正希望这种送上一堆玩意,却伸手讨要更多赏赐的使团少来为妙。

暗地里将明初那些使团当成天子好大喜功粉饰太平的官员,其实一直都很不少!

徐秀才在濠镜当过多年通事,此时得到汪孚林的赞赏,他更是叹了一口气说:“据我所知,南洋除了还算大国的暹罗之外,彭亨、渤泥、阿鲁等国,不是向葡萄牙人朝贡,就是臣服于他们,反而是对我大明,他们所谓的朝贡只是为了贸易和讨取赏赐,就是这种朝贡,隆庆年间到现在这十年,也基本没有。”

“此话不错。”杜茂德既然当过海盗,对东南亚那些国家的了解自然不比徐秀才来得少,甚至还补充道,“其实从明初开始,移居暹罗满剌加等地的我国百姓便数以千万计,这许多年来繁衍生息,也不是一个小数字。早先有三宝太监下西洋,天朝之威赫赫,汉民在当地的地位颇高,但朝廷多年不管这些海外藩属国,汉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尤其如今头上顶着的是红毛主子,那就更甚。如林道乾能在北大年扎根,林阿凤能够进军吕宋,汉民不满佛郎机人统治,发动土人,这却也是原因之一……”

徐秀才和杜茂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他们知道的那些南洋诸国形势,陈炳昌哪怕帮忙整理过欧洲诸国图录,却也只有听的份。等到两人终于告一段落,而汪孚林则陷入了沉思,他便忍不住小声说道:“可如果招抚海盗,令其攻略南洋,又只是空口说白话,他们会不会不愿意?就算凌制台和周观察最终点头,朝廷也默许了,可不给点实质性的好处,海盗又不是傻瓜,怎会轻易卖命?”

“实质性的好处自然很简单。佛郎机人尚且能够在濠镜通商,其他国家又有何不可?如果满剌加复国,那么,他们自然获得了通贡的权力。也就是说,只要派出贡舶,可以直接来广州,采买我国出产的瓷器丝绸茶叶等等,至于接下来他们是卖到南洋,还是卖到东洋,那是满剌加的事,不是吗?”

还能这样!

听到汪孚林此言,不但陈炳昌恍然大悟,就连杜茂德和徐秀才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也同样觉得汪孚林这样的条件的确颇为可行。只不过,对如何争取朝中对于这一条陈的支持,三个臭皮匠商量到最后,仍然是半点头绪都没有。毕竟,他们全都只是秀才,朝中那些大人物他们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人家政见如何也不清楚不明白,这建设性意见又要怎么提?

却还是汪孚林突然想到了当初在北新关结识的税关太监张宁。杭州官员已经换了一茬,这位之前却依旧坚挺,背后靠山不是司礼监头号人物冯保,就是二号人物张宏,能不能从这上头动动脑筋?尤其是基于冯保的好日子很可能会随着张居正的死到头,张宏这个效忠万历皇帝的太监,他却不大记得结局如何了,是不是可以通过这位司礼监二号人物,对万历皇帝施加一些影响?然而,在这个念头刚刚浮上心头不多久,他就干脆地掐灭了。

皇帝这种生物,价值观都是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更何况万历是出了名薄情寡义的皇帝,从小陪伴在身边的太监,冯保不说,其他人也是说扔就扔,贪财更是到了骨子里,与其指望这位现如今还被张居正压得死死的小皇帝,还不如指望自己!

就在这时候,徐秀才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汪爷,在濠镜经营海贸的那些粤闽豪商们,在朝中或多或少都有关系。而他们向往彻底开海那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了,招抚海盗下南洋经略,无疑也给他们开辟了一条路子,此事何妨与其中那些可靠的透个底?如若他们能够说动朝中那些支持他们的官员,支持的人就多了。最重要的是,朝廷和官府向来最喜欢的,不正是惠而不费的那一套?”

紧跟着徐秀才此言,杜茂德自然不会没有决心,立刻慨然说道:“凌制台处,只要以政绩和功绩打动,至少会容许汪爷试一试。而既然已经有吕公子那一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接下来不妨由我带着邱四海等人出马,却不在招抚林阿凤,而在其如今已经分崩离析的部属!海盗之中素来无义,如果朝廷顾虑林阿凤此人,群盗很可能发生内讧,杀死他,甚至于将其献出。没有林阿凤这个海盗之中的标杆,朝中诸位的顾虑想来也不至于这么大。”

因为之前差点被林阿凤派邱四海重新逼上梁山这件事,杜茂德彻彻底底豁出去了——他很清楚事败的话肯定没命,就算成功,联络林阿凤部属算计林阿凤的事传出去,自己那段过去说不定会被人掀出来,那时候会变成什么名声。可反正汪孚林已经答应照顾他的妻儿,他这条命就算送了也甘心情愿,更何况名声?

徐秀才再次露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可最终欲言又止,没有反对。而陈炳昌则是彻彻底底说不出话来。

面对这两个秀才相辅相成的建议,汪孚林仔仔细细又想了想,最后开口说道:“林阿凤林道乾对于朝廷来说,是巨盗,而对于南洋诸国来说,同样是一面旗帜,如果只为了让朝廷安心就除掉这两人,恐怕经略南洋未必那么容易。毕竟,两个让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闻风丧胆的巨盗,和几个名不见经传之辈比起来,谁更有威慑力,不言而喻。且不忙在一时,如今还有一点时间。周观察那里我之前才去探过一次病,不宜再去,但杜生你如今不宜在人前露面,且回房继续整理那些东西,陈炳昌,你代我再去探望周观察,但先不要提那笔财物的事情。而粤闽海商处,徐生你也代我前去接洽,但记住,话不点透,你不妨先去潘家。”

“是!”

见杜茂德和徐丹旺两人起身应命,陈炳昌也连忙站起身来。等到两位同伴兼前辈离开,少年的脑袋才一下子耷拉了下来,迟迟没有挪动脚步。当汪孚林有些疑惑地抬头看过来的时候,他才低声说道:“我……我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要不,我把束脩还给汪大哥,您另外再请人……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肩膀被人重重一拍,这才发现汪孚林已经站起身来到了自己身旁。

“他们的束脩多少,你的束脩多少?再说,本来我请了你来,就是做书记,所谓书记,也就是那些文书簿记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你只要学着就行了。别忘了你是来历练学习的,不是来独当一面的,你要是能独当一面,那还用得着做这个书记?三十两雇一个文字娴熟,书法漂亮的书记,你还怕我亏本吗?没见县衙三班六房中那些书手明里暗里能捞多少钱?”

汪孚林很清楚陈炳昌不了解某些真实情况,轻轻巧巧偷换了概念,见陈炳昌终于有了些自信,他就又趁热打铁地说道:“再说,徐杜二位都是对科场再无野望的人,你却不同,要是你将来能考个举人甚至进士,难不成会忘了今日在我这里的一番磨砺?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将来自己飞黄腾达时,眼见我遇上什么事故,你却袖手旁观,嗯?”

“那怎么可能!汪大哥您对我兄弟二人的情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陈炳昌哪是汪孚林的对手,没一会儿就被完全带进了节奏,接下来自是提精神表决心,劲头满满地去工作了,“对了,先前那些天京师那边有不少信送来,我去周观察那儿之前,先去拿过来!”

他这一走,汪孚林方才呵呵一笑,随即若有所思地坐下,却不是盘算着再添一个幕僚——以他区区巡按御史的官职来说,现在这班子已经非常够用了,陈炳昌经验不足,可作为书记还是挺称职的,而且忠实可靠,用后世一句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性价比非常高——而是思量自己是不是要突击造访一下南海卫又或者广海卫,又或者是惠州府的碣石卫,潮州府的海门所以及靖海所。

毕竟,他所计划的安抚海盗,经略南洋,军中若是不打好基础,一样是可能闹出乱子的。

这种时候,汪孚林顿时觉得京师远在万里之遥,来回就算通过快马驿递,往往也要走许久,实在是不大方便。要知道,他的靠山可全都是正在兵部!

陈炳昌离开之后复又亲自送来的信,有些是开拆过的,有些是没有开拆的。其中标准自然是汪孚林定的,但凡如汪道蕴、汪道昆又或者叶钧耀这样的长辈,乃至于谭纶、殷正茂、许国这样的歙党高官,程乃轩、沈懋学这样的朋友,歙县叶青龙甚至三班六房的小吏差役,因为有可能涉及到什么敏感又或者机密事,那都是先放着。而其他科场同年,攀同乡又或者其他官场中人攀交情的信,乃至于广东各家官府以及商户的信,则一律在可开拆可回复之列。

不得不说,陈炳昌仿汪孚林的字迹,按照大体要旨回信给那些不熟悉他的人,已经颇为惟妙惟肖了。这种技能也是汪孚林非常满意这个书记的另外一大原因。毕竟,繁杂的投书乃至于信件需要回信这种事,素来是一个官员最最头疼的。若不是汪孚林深知陈炳昌在科场还有余地,不能让他涉入自己的某些私事以及部署太深,他甚至打算把歙县那摊子也都交到这位书记手上。

这会儿,汪孚林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不在那几天送到的三封尚未开拆的信。

一封是父亲汪道蕴的,字里行间唠唠叨叨满是关切,但一多半都是问小北这个儿媳妇,说汪小妹终于敲定的婚事,定的是岩镇方家,算是距离松明山村不远,也和斗山街许家的方老夫人有亲。一封是叶青龙的,汇报米业行会上半年的收支,以及最新发掘出的几个商业人才。这前两封都是不怎么需要动脑子的,唯有第三封让汪孚林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因为这封来自汪道昆的信上赫然写到,兵部尚书谭纶的身体,最近似乎不怎么乐观!

他从京师临走前,不是还特意向汪道昆举荐了朱宗吉这个太医院的太医吗?难不成谭纶真的已经油尽灯枯到了这种地步?

“汪爷,外间按察司凃臬台派人来,说是有急事!”

汪孚林原本正震惊于汪道昆提到的这件事,算算恐怕已经耽搁了几日,心头正有些懊恼,闻听凃渊派人有急事相告,他立刻先把这担忧暂时丢在一边。毕竟,万里之外京师可能发生的人事变动,他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很难影响,而眼前发生的事却会立时三刻联系到自己身上,他自然得分清楚主次。当他来到前院正堂见人时,却只见正是凃渊的一名心腹亲随。

“汪爷。”那亲随匆匆行过礼,立刻毫不停顿地说道,“我家老爷追查汪爷遇刺的那桩案子,最终查到了濠镜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的妻儿身上。谁知道广州府庞府尊出牌票拿人的时候,吴有望那个出了名滚刀肉的儿子吴福竟是胸口插着一把剪刀死在了家里,还留下了血字,说是杀我者……汪!”

第七二二章 较量的开始

吴福这个名字,实在是让人疑惑,当初这家伙生下来取名的时候,长辈是不是与其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是粤语和官话的发音有些不同,可总归是不吉。谁不希望自家孩子无病无灾,而不是无福无寿?仿佛是印证了这个很不吉祥的名字,如今这个二十出头的健硕年轻人便是瞪大了双眼,五官扭曲,死相狰狞可怖。而其胸前深深扎着的那把剪刀,则更是彰显着其死时的惨烈。

但无论是现场的哪一个人,目光都顶多落在这个死人身上一小会儿,紧跟着就被那一行血字吸引——杀我者汪。原因很简单,短短四个字中,那最后一个字能够令人联想到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才刚参劾过吴有望这个小小的从九品副巡检,不但让其落马,而且极可能令其充军辽东又或者西北的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谁都不会觉得,汪孚林这个堂堂巡按真的会杀了吴福,哪怕是支使人动手也绝不可能,但另一种可能那就意味深长了。

“这吴福肯定是因为父亲落马后又要被加罪,四处请托碰壁之后,这才干脆一死了之。”

广州府衙拿着牌票过来抓人的,是快班的刘捕头。五十出头的他自然早已没有当年的身手,但眼力和城府却非同小可。当听到麾下一个捕快小声说出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他不由得恼火地低喝道:“闭嘴,这种事情要怎么说,那是上头府尊乃至于臬台的事情,不想惹事就少说两句!”

没见府衙那边庞府尊立时派了两个仵作过来不说,这会儿按察司也一样支援了一个经验丰富的仵作过来?

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一阵骚乱。情知这件事弄不好那就是大乱子,刘捕头不敢怠慢,当即嘱咐身边几个捕快在这看着现场,以防有人擅动证物,甚至暗示他们连带那个按察司的仵作也牢牢盯住,自己却匆匆转身出门。然而,当他看清楚来人时,却不由得吃了一惊。

竟然是隶属于布政司理问所的理问徐默以及两个司吏!

州县主司麾下有属官,有三班六房,布政司也不同于没有属官的巡抚和总督,衙门中设有经历司、照磨所、理问所、司狱司四个六品到八品不等的下属有司,这理问所便是负责刑名的,但平日往往只在州县上报案件时发挥作用,所以刘捕头也认识来的这三个人,但毕竟不大熟。要知道,真正主管通省刑名的衙门,那是按察司。可此时此刻广东布政司理问所主官亲自到此,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这是要打擂台吗?

果然,他才迎上前去尚未说话,徐默便沉着脸说:“布政司得报,濠镜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之子死在家里,两位藩台惊怒交加,故而派本官带人来看看。堂堂广州府城之内,竟然发生这种匪夷所思的案子,简直是闻所未闻!”

刘捕头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布政司所属那四大有司的主官,按照一般情形来说,那是比府衙同知通判这种摇头大老爷还要不如,后者还可能安置不受待见的进士,可前者那是绝对不可能有进士的,杀了那些进士老爷的头都不可能去当这种官,所以那是比佐贰官还要浊流的缺,平日里自然没什么可抖威风。但是,徐默今天过来,张口就是两位藩台,那背后显然是两位布政使联合撑腰,相形之下,他这个捕头怎么顶得住?

可想想今天拿了牌票出来时,庞府尊的吩咐,想想他已经命人火速回报为了府衙和按察司,去按察司的信使甚至直接带了这么个仵作回来,刘捕头左思右想,最终横下一条心,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当下他干咳一声,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却是一步都没有让开。

“徐公所言极是,府尊大人闻听之后也是极为重视,不但立刻加派人手,按察司也派了精通尸检的老仵作过来,一旦有什么进展,自当立时禀告两位臬台。”

尽管凭理问这种官职,平时很难在州县面前耍威风,但徐默今天挟两位布政使之命过来,万万没想到刘捕头竟然这样强硬地顶回了自己。脸色发黑的他哪能甘心就这样被堵回去,少不得硬梆梆地说道:“等你们查出端倪禀告,那得到什么时候!两位藩台有命,随我来的也有效力布政司多年的仵作,和按察司的仵作彼此印证,方才能更快查出死因!”

见徐默说完这话后径直就往里头闯,刘捕头几乎不假思索地一个闪身拦阻住了对方。身为小人物,他很清楚这种神仙打架的时候,自己这种小角色最好别掺和在里头,奈何现如今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别看府尊在外人面前笑眯眯的仿佛没有什么架子,但知府当了这几年,对下头三班六房,该狠的时候,那简直是狠到了极点。而且,这些当官的都是要离任的,但本地大户的请托他却不得不重视,尤其是刚刚换了主人的潘家!

于是,在面对徐默几乎喷火的目光时,他却还是满脸堆笑:“徐公既然是奉命要进去,小人原本不该拦阻,奈何此事涉及甚大,还请稍待片刻,小人通告府衙和按察司,如何?”

“刘全,你大胆!”

“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按照规矩行事。刑名这种事,布政司理问所原本就要排在府衙推官的后头!”

“你狂妄!指量本官不知道规矩不成,这里既然发生了人命案,论理也应该是南海县衙先管,什么时候轮到府衙刑房和快班越俎代庖!”

刘捕头不料徐默竟然直接把话说到了县衙和府衙的刑事优先权上,眼睛顿时眯了眯,却是没说话。这时候,徐默自觉占到了上风,他虽是监生出身,但多年来苦苦熬资格,五十出头也到了从六品,这会儿冷哼一声便要越过刘捕头。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他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嚷嚷。

“南海县赵县尊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

徐默愕然回头,刘捕头则是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担忧。虽说南海县令赵海涛是自家府尊的下属,也曾经是最早去察院拜会那位巡按御史的官员之一,但关键时刻站在布政司那一边,还是府衙和按察司这一边,这却不能担保。因此,他抢在徐默之前迎上前去,却发现赵海涛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一大堆人。他还来不及行礼拜见打招呼,赵海涛就连珠炮似的吩咐开了。

“邢捕头,你给带着捕快我看守现场,不许闲人踏入半步。赵仵作冯仵作,你们两个等在外头随时等候召唤。秦司吏,你给我带着刑房这两个书手,给我把现场所有蛛丝马迹全都记录在案,不许遗漏半点。竟然在本县所属的一亩三分地上耍花招,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面对这样一个杀气腾腾旁若无人的县令,不但曾经和赵海涛打过不少交道的刘捕头仿佛见了鬼似的,徐默也同样是满脸不可思议。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赵海涛对带来的众人下了死命令之后,自己竟是一阵风似的直接往案发现场去了,刘捕头根本阻拦不及。他只能拔腿就追了上去,而动作慢一拍打算趁机跟上的徐默,则是被南海县衙的刑房秦司吏给客客气气拦了下来。

“徐大人,县尊刚刚才吩咐过,这案子一有进展,县尊肯定会报给府衙,府衙肯定会报给布政司,您就放宽心。这越权插手州县刑名,可是犯禁的。”

眼看快追上赵海涛的刘捕头正好捕捉到这番话,步子登时慢了下来,嘴角也流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徐默刚刚才死抠着府衙同样越权插手了该是县衙管的案子,这下被打脸了吧?如今府县显然站在一条线上,再加上按察司,布政司算是给挡回去了!但一瞬间的轻松过后,刘捕头想到布政司近来连续吃瘪,忍不住又有些担忧。

自家庞府尊和县衙赵县尊显然是站队了,按察司凃臬台那倾向更是不言而喻,可这次真的不要紧么?

当接连吃瘪的徐默气急败坏地回到布政司之后,他终究不敢如此气咻咻地去见两位布政使交差,而是少许平息了一下怒气,这才去回报。饶是他已经觉得自己使尽浑身解数,可换来的依旧是张廷芳和陈有杰的冷眼。陈有杰更是恼火地撂下一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就火冒三丈地将他遣退了去。尽管心下又气又恨,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他区区一个理问所的理问,和有望督抚的布政使比起来,那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只能忍气吞声告了退。

徐默一退,张廷芳和陈有杰就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可这种仿佛是谁先开口谁就输的局面没有持续太久,年岁更小,日后升官前途更明朗的陈有杰终究是打破了沉默:“兵部尚书谭纶既然沉疴难解,汪孚林的伯父汪道昆区区一个侍郎,也就翻不出什么天来。他虽是首辅大人的同年,却不是心腹,之前还一度得罪过首辅大人,不趁着现在这大好时机,彻彻底底把汪孚林那个讨厌的小子打下去,更待何时?”

“但你也看到了,南海县衙,广州府衙,再加上按察司,全都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围着那小子转。徐默固然没用,但一个人扛不住那么多人,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而且,你总不会真的认为,这区区一个吴福的死,能够让汪孚林怎么样。”张廷芳一样收到了张四维的信,其中不但说了谭纶的病,还暗示他挑汪孚林的错。按理堂堂三辅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当然应该全副精神去执行,但问题在于汪孚林竟然不动声色就拉拢了方方面面太多的人。

就连海道副使周丛文,竟然因为在贡院突发心疾,被汪孚林用古古怪怪的手法给救了过来,而后也给拉拢了过去!如此一来,布政司就被孤立了,都司如今那只是面上光鲜,实则没有任何权力,他们在广州城中仅有的盟友,竟只剩下了提学副使周康,而那却还是按察司的人!

对于张廷芳的犹豫,陈有杰暗自嗤之以鼻——又想巴结一下张四维这位阁老,又不想担风险,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很简单,就算不是他汪孚林的手笔,也要闹到他满城风雨!我们以强硬对强硬,直接把事情捅到总督府,向凌云翼施压。汪孚林之前不是故意捅出这么一件事,想要给我们身上泼脏水,然后自己在察院坐山观虎斗吗?那就迫使他好好给我呆在察院里,少乱窜。只要他不再神出鬼没,让人措手不及,这样一桩案子是不是和他有关,那又有什么关系?挑错这种事,不是一定要抓到切切实实的错处,满身污名却不作为,就足够他这一任之后沉沦下僚了!”

张廷芳顿时再次陷入了迟疑。作为布政使,出面阻击一个刚从新科进士步入仕途的巡按御史,当然赢面居多,问题是如此以大欺小,如果汪孚林真的像传说中那样,背后不止有伯父汪道昆,兵部尚书谭纶,还和当朝首辅张居正颇有关联,他这得罪的人就实在太大了。可是,既然已经对上,再想重归于好,他这布政使未免又太过于弱势。最最重要的是,他心里还有另外一重隐忧。

不会是陈有杰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派人买凶暗算汪孚林不成,然后干脆授意吴福那个滚刀肉自尽赖上人家,却又唆使他蹚浑水,一块对付汪孚林的吧?人家是张四维的同乡,自己却仅仅只是张四维的同年,要说同年这层关系,就和汪道昆以及凌云翼殷正茂等人和张居正的关系一样,利益大于情分。

“张兄,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还是说,你一个布政使,竟然真的忌惮汪孚林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又不是冲锋陷阵,只不过先限制住他而已。再说了,广东官场又不是人人都站在他那一边,提学副使周康那儿,看不顺眼这小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被陈有杰如此一挤兑,张廷芳挣扎良久,最终点了点头:“好吧,你我联署,行文两广总督凌制台!案情未明之际,汪孚林这个广东巡按御史不宜再动。毕竟,凌制台已经开始调兵遣将,广东总兵广西总兵都已经出兵了,平定罗旁山瑶乱在即,理应也是不愿意分心的!”

第七二三章 欲擒故纵

“还真是好快的动作!要说这案子不是故意冲着我来的,我还真没法信!”

当汪孚林在小北面前一坐,随手将手中那封信朝着妻子丢了过去时,他的脸上赫然流露出讥诮到分外恼怒的表情。

小北很清楚他的性子,也不问那么多,一把抄了在手,拆开拿出信笺扫了一眼后,纵使是她刚刚有些猜测,此时此刻也顿时火冒三丈:“这算什么?凌制台也太过分了吧,竟然说案子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让你在察院之中不要轻举妄动,落人口实?落人什么口实了,难不成有人到他这个总督面前告状,说是你与此有关?”

“猜对了!”汪孚林懒洋洋地一笑,随即就鄙夷地啧了一声,“凌云翼派来的那个信使送上信之后,就非常明白地告诉我,布政司的张廷芳和陈有杰,联名告了我一状,说是我一到广东就闹得到处鸡飞狗跳,现如今还竟然闹出了弹劾之人的儿子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的案子,不论是为了民间风评也好,为了其他事情也好,都不宜再有什么使事态恶化的举动。我倒是高估了凌云翼,他进军罗旁山在即,根本不想有什么事情耽误他建功立业。”

“那怎么办?吕叔叔和郑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你如果没有相应的权限,就算他们那边有什么进展,那岂不是也白费?”

“权限?当然有。”汪孚林嘴角那笑容变得若有若无,“我说动了海道副使周丛文和我联名给凌云翼上书,换来的却不是总督手书,而同样是那个信使捎带的口信,意思是,我可以便宜行事。这就很显然了,不留书面证据,有什么责任我承担,哪怕我真的离开察院也可以,但后果如何他一概不管。既然如此,本来我还打算把那些海盗拱手送出的那份厚礼转送出去的,现在看来不必了,我自己用这笔钱足够干很多事情了!”

见小北柳眉倒竖,似乎立刻就要炸毛,他却伸出手来压住了她,免得这丫头捏着信笺就想揉成一团扔了,轻声说道:“所以,指望官府中人查这桩显然和官场方方面面有牵扯的案子,那和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差不多。毕竟,就算按察司的大头头站在我这边,广州府衙和南海以及番禹县衙却未必顶得住布政司的压力,更何况这是要下头三班六房去做的事,只要他们心存顾忌,再被人误导,那就肯定没结果。我打算亲自去一趟潮州府,所以,查案子恐怕要靠你了。”

“靠我?”饶是小北素来就胆大包天,也不是没做过某些非常出格的事情,此时此刻她还是呆了一呆,没有像从前那样拍着胸脯打包票。交给我这种话说起来简单,可那得要能做到才行!所以,她忍不住低声嘀咕道:“可我不会查案子啊!”

“会翻墙就行了。”汪孚林笑吟吟地说了这么一句,见小北登时为之气结,他就耐心解释道,“这桩案子总不脱那几家官府嫌疑最大,否则,吴有望的妻子,吴福的母亲到哪去了?布政司的两位布政使,提学署那位周大宗师,还有就是市舶司的蔡提举,这三者当中,你大可从简到难,逐一入手探查,而不必走捕快那种查案路线。只要偷听到什么相关的,就可以把人当成嫌疑人去进一步盯梢。当初潘家内乱,你除了收买人,不就用过这高来高去的手段?”

小北当然不笨,情知汪孚林会直接把嫌疑人锁定在官府中人头上,是因为那杀我者汪四个字,她想想这三家确实最有嫌疑,至不济也能够打听到消息,也就恶狠狠地说道:“那好,我回头就一家一家查,非把人揪出来不可!不过要是让我知道,你派这么一桩任务给我,只是为了阻止我跟你去潮州府,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又去冒风险,那回头我可对你不客气,这次可没有吕叔叔在旁边帮你!”

“知道知道,我还不至于那么不自量力!”汪孚林哪里不知道小丫头素来说到做到,当即举手投降道,“我保证不逞能,这次我两眼一抹黑,去逞能只会把自己一块搭进去!倒是我想问问你,那个秀珠后来又跑过几回?”

说到这件事,小北登时气得牙痒痒的:“都是吕叔叔,丢过来这么个麻烦到极点的包袱!我打又打不得,骂了又没用,成天还得派人看着她!她已经跑了五次,我亲自揪回来两次,碧竹揪回来她三次,每次关她一天地窖而已,我都想把人撵走算了!到时候你一走,我还要安排人去那三家衙门一家一家打探消息,万一再给她跑了,我怎么对吕叔叔交待?”

“既然留不住,那这次换个法子!”

汪孚林笑呵呵地说出了这句话,见小北满脸狐疑,他就把头凑了过去,低声说道:“这丫头实在是很难把控,我这次想要用一用她,但又生怕她给我使幺蛾子。所以,你得配合我一下,咱们来一招捉放曹,外加苦肉计!”

秀珠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第几次逃跑了。

衣食无忧,也没受到虐待,住的房子比那些顶多只能遮风避雨的破庙荒宅要好多了,然而,对于自己为什么就是想跑这个问题,她却自己也说不大清。

说那是因为母亲临终前的遗命,还不如说是因为小北和碧竹这一对主仆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至少在她从罗旁山走出来,在外头流浪了大半年,见过的所有男男女女中,除却陈炳昌这么个滥好人,就没有见过这样难对付的人!前几次逃跑途中,她有两次是被小北亲自截下来的,还有三次则是被碧竹揪住,而遭到的处罚看似不怎么严厉,其实却是几乎要让她发疯了。

那竟然是每次关一天的地窖,虽说一日三餐不少,可那种没人说话,也不给点灯,根本就不知道时间过去多少的感觉,她实在是受不了!

本来她就是为了寻找林道乾的下落,这才勉强留在这里,后来得知有行踪的不是林道乾而是林阿凤,气馁的她一丝一毫干劲都没有。直到昨天发现汪孚林过来,她从碧竹与人交谈中发现几分端倪,然后想方设法偷听时,这才终于得到消息,说是林道乾确实有可能在广东福建交界那一带活动。她最初是打算找个机会正面向小北提一提,也许对方会放自己离开,可这念头还在心里盘桓,她今天一大早就突然发现那对主仆不在家。

既然有这么大的空挡,她哪里还会犹豫,立刻就选择翻了墙逃出去。而这也是这些天来,她唯一一次成功跑出去的行动!

就算上次陈炳昌对自己说过,他跟着的那位汪爷好像是个不小的官,可逃出来的她始终觉得,对方不可能在偌大的广州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

既然是偷跑,出来之前,她脱掉了连日以来一直穿的绢衣,换上了之前流浪在外时的那套男子衣服——虽说用碧竹的话来说,那破烂流丢的东西早就该扔了。有道是由奢入俭难,当初她在山里也不过是穿类似的衣服,如今再穿却只觉得又硬又粗,硌得身上异常难受。可即便如此,固执的她依旧没有改变主意,把绢衣叠放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之后,正想离开,她突然又想起人家收留自己时,是说要她在此做事作为抵偿的。

可当初为了偿还为她花费的诊金和药钱,那只臂钏她早就留给了陈炳昌。尽管陈炳昌几次要还她,她始终不肯接受。此时此刻她摸了摸一直贴身藏在胸口的东西,最终还是将那个小布包拿了出来,郑重其事地放在了那套绢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