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到很可能是汪孚林在楼下捣鼓出了这香气,再一吃碗里那味同嚼蜡的东西,顿时再没人吃得下饭。品级最高的海道副使周丛文更是冷冷说道:“真是有辱斯文!”

汪孚林曾经吞回去没说的话,却让这位海道副使给说了,有心人当然品味得出来,这话恐怕有好几层意思。第一层大概是觉得考生待遇太差,回忆起了自己当年下科场的苦楚;第二层大概是贡院里那帮黑心差役太过分,竟敢给他们这些人吃如此伙食;第三层则肯定是恼火于汪孚林身为朝廷命官,监临乡试这么重要的职责放着不管,竟然在房里只顾着自己弄吃的!

见周丛文如此说,提学周康只觉得同仇敌忾,顿时也附和道:“正是,试场重地,岂容得如此放肆!”

这两人虽说品级高,先后甩出了这样的话,可其他这些监考官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竟无人再附和。而提调官岭南道韩守约竟是三两下扒拉填饱了肚子之后,竟是自顾自板着脸下了楼去。

不消一会儿,汪孚林就听到房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正在那满意吃着贡院中第一顿午餐的他随口说道:“门没锁,请进。”

当看到进来的人赫然是隶属于布政司的提调官韩守约,他不禁有些意外。而对方这时候脸上一丝一毫的严肃都没了,恰是满脸堆笑上了前来,一看汪孚林面前压根不见自己那几样分例菜,而是显然让人很有食欲的干菜炒腊肉,酱肉丁,那黄瓜则是明显重新拌过的,顿时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作为堂堂从四品的布政司分守道,这位韩观察进屋之后就委实不客气地在饭桌旁边一站,利眼往那些盘盘碗碗一扫,摆明了是被香气给吸引来的:“小汪巡按,你这实在是太厉害了,竟然还有这一手!”

虽说汪孚林和这位韩观察真的是之前压根不认识,但人家都如此主动地过来了,哪怕只是冲着一口菜,他也不至于真的把对方往外赶,笑着起身请对方坐下之后,他见韩守约正在琢磨着吃什么最好,他就多摆上了一双筷子,又解释了一句:“这都是按照我自己的喜好口味做的,韩观察若是有兴趣,不妨也尝一尝?不过,我可把话放在前头,我口味很重,你未必吃得消。”

“哦?如果真是如此,我倒一定要领教领教了!”要不是你这楼下的香味太过勾人,我也不至于直接就过来了。

韩守约眼睛很毒,只一扫,就把那貌似挺好看的酱肉丁给排除在外,因为很明显,那是用之前的份例菜再加工的。他看来看去,判断出那干菜找腊肉色面最好,看上去新鲜美味,于是直接伸筷子夹了一块腊肉,可一入嘴中,他的脸色立刻变了。那种火烧一般的感觉骤然间弥漫了整个口腔,灼得他简直觉得自己能喷火。

最初他还认为汪孚林是故意的,心里不由得愤愤然,可看到汪孚林自己吃得正香,他就渐渐意识到口味重是什么意思了。可等到最初的这股灼烧感慢慢退去之后,他就品出了几分滋味来。

好像……好像有那么一点意思?

尽管如此,吃一堑长一智,蹭饭的韩守约还是嘴里那股火辣辣的感觉消失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又尝了一筷子。尽管第一次吃辣椒的他非常不习惯,汪孚林伸五六次筷子,他才顶多吃一口,而且没有白米饭佐餐,这辣乎乎的感觉实在是受不了,到最后他不得不找了个借口逃席而去。

虽说这位提调官不曾明说这番经历,可是,回到三楼之后,他那嘴上的油渍却把他的行踪给出卖了。于是到晚饭时分,因为和午饭那份例菜几乎一模一样,到汪孚林这儿来蹭饭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三个。三个人直接用食盒装了三碗米饭过来,韩守约打头,担任供给官的广州段府丞和收掌试卷官的刘县丞跟在后头,最终都被辣得倒吸凉气,但那白米饭愣是全都消灭了一个干净。

作为监临官在这贡院的第一个晚上,汪孚林是在看着窗外号舍的烛光,伴着满天星光,这才勉勉强强睡着的,当然,同样少不了的还有蚊帐外那嗡嗡嗡的蚊子叫。当次日清晨他起床洗漱穿戴出去之后,就只见外帘官已经都到齐了。只不过是一日的监考,不少人的眼睛里就已经血丝密布,精神倦怠,尤其是几个年纪大的。这一次喝早粥的时候,往汪孚林那蹭东西吃的人,竟是比之前三个更多了两个。

等到了第三天也就是乡试第一场的最后一日时,蹭饭的人已经发展到除了两位周姓监试官之外的所有外帘官。提学副使周康甚至暗暗下决心,回去就和海道副使周丛文好好谈一谈,看看能不能借着这机会把汪孚林给弹劾下去。眼看日头一点一点偏西,渐次有考生们做完题准备交卷,而更多的人仍在满头大汗地奋战,期冀于赶在第一场发下的一支蜡烛熄灭前把题目答完。

至于外帘官和内帘官们,却正要真正进入工作状态。因为第一场卷子由外帘官收进来进行各种操作之后,内帘官就要开始阅卷,而在此之前,从收卷到誊录到帖卷,全都是容不得出半点差错。就在人人都紧张万分的时候,汪孚林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扑通一声。

扭头看去的他一下子呆住了。因为之前一直满脸严肃不好打交道的海道副使周丛文,竟是一头栽倒在地,额头磕破,鲜血直流!

第七一二章 紧急事件和帖卷

这是什么情况?

不止是汪孚林吃惊,回头看到这一情况的众多外帘官,齐刷刷都愣住了,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搀扶救人。在最初的大眼瞪小眼之后,汪孚林立刻开口问道:“周观察从前可有宿疾?”

此话一出,四周围鸦雀无声。显然,对于这位海道副使,大多数人都不大了解。但片刻之后,提调官岭南道韩守约却开了口。他用不大确定的口气说道:“听说周观察似乎常有心绞痛……”

心绞痛?会不会是心肌梗死?记得后世的时候这种毛病造成的猝死最多了!

汪孚林虽说曾经在学校当志愿者的时候,学过心肺复苏急救术,可多年没用过,也不知道能否奏效,而且他和周丛文压根不熟,还算得上是有点龃龉,再加上这偌大的贡院里,怎么也配备有以防紧急情况的大夫,他对于是否要不逞能就有些犹豫。果然,之前看似和周丛文相处得不错的提学副使周康已经开始大吼大夫了。

然而,随着他的声音,匆匆进来的一个差役得知状况,却直接双膝一软跪下了,满脸惶恐地说道:“大宗师,这次贡院里头请的两个大夫不知道是着凉还是吃坏了肚子,一直上吐下泻,自身难保,恐怕过不来了!”

听到这话,登时有人低声说道:“那怎么办?横竖第一场就快散场了,到时候先让周观察去就医?”

这时候,一个到周丛文身边搭脉搏的官员却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做梦呢!考生三场之中还能每一场散场就出去一回,可试官进了贡院,那是根本别想出去!你是没听说过嘉靖二十三年会试的例子吧?那一次的主考官张潮张老学士在考场中骤然发病,大夫忙活了许久也没能把人救回来,最终是三场结束之后,直接用车拉了尸体送出考场的!所以但凡科场为什么要挑选身体康健的试官,不就是为了防止出这种事?周观察这脉相,恐怕凶多吉少!”

人家还是会试主考,朝廷中枢大员,相形之下,区区一个海道副使虽说品级也不低,但只是乡试的监考官之一,那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人而坏祖制规矩?

看来是来不及了!

眼见场面陷入了僵局,而周丛文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汪孚林思前想后,终究还是开口说道:“去问问所有监考的号军,还有差役,谁懂医术,立刻过来。”他一边说一边捋起袖子上前,蹲到周丛文颈侧试探脉搏。虽说他不过是个半吊子,但眼下要救的人不是自己的亲朋,那么也就不存在任何关心则乱的问题。在几息之内确定真的几乎察觉不到脉搏之后,他立刻再不犹豫,又出声叫道:“韩观察,帮个忙,救人如救火,十万火急!”

韩守约完全不明白,汪孚林为什么会叫自己,但还是上了前去。眼看着汪孚林将周丛文放平之后,先是将脑袋侧向一方,用手包着手帕清理了不少污物,随即一手按住对方的脑门,一手抬起对方的下颌重新放置,继而就立刻开始双掌交叠,快速按压起了对方的诱惑,他不由得完全愣住了。而这时候,他又听到了汪孚林的声音。

“如果是按照韩观察刚刚说的,周观察很可能是心疾犯了。这种病很容易猝死,既然大夫指望不上,人又送不出去,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我当年从某个大夫手中学过一种挽救心疾发作的法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挽回。我会尽量坚持一会儿,韩观察看着要点,一会儿我坚持不住的话,恐怕要换你来按压。你听着,大概是这么做……”

我哪会救人!

韩守约简直大惊失色,等看到汪孚林大约按压了几十次之后,竟是又俯身往周丛文嘴里先后两次吹气,他就更加茫然了。被汪孚林点名的他尚且如此,其他外帘官就更加呆若木鸡了,提学周康几次三番想要开口,但毕竟人命关天,最终还是嘴唇紧抿没说话。只有自忖还有收掌试卷的职责,可以名正言顺溜之大吉的一个试官悄然退去。如此循环往复,眼见汪孚林满头大汗,难以坚持,韩守约无奈被赶鸭子上架,遵照汪孚林的吩咐也去做了如是两轮急救。就当他手酸腿软再次让位给汪孚林去施为时,只见汪孚林没按压几下,就听得地上躺着的周丛文突然呻吟了一声。

“醒了!竟然醒了!”尽管早就过了大惊小怪的年纪,但眼见一个好端端的人倒在面前气息奄奄,又眼见这气息奄奄的人竟然真的再次醒来,一群外帘官们顿时大呼小叫了起来。

正在胸外按压的汪孚林听到这动静,再侧头去看时,他发现周丛文确实眼睛微微张开,仿佛有了点意识,却不敢贸贸然停下动作,只是张口问道:“人呢,那么多号军,那么多差役,就没有一个粗通医术的?”

“来了,来了,厨房帮厨的一个厨子说懂点针灸!”

听到这嚷嚷,汪孚林有些狐疑地抬起头来,却赫然发现被一个差役一溜小跑拉进屋子的矮胖子年轻人,赫然就是昨天在丹桂里见过的,让他帮忙挂什么高中符的人!这一打照面,他把对方认了出来,对方也把他给认了出来,和他的狐疑相比,那人在震惊过后,立时露出了一丝慌乱。

瞥见周丛文的眼睛已经睁开了一小半,只是气息依旧微弱,汪孚林只能暂且不管这些,竭力再继续了一轮胸外按压加人工呼吸,又再次到颈侧试了试脉搏,发现远比之前有所好转,他这才对那矮胖年轻人说:“周观察十有八九是心疾复发,你这针灸能治?”

“小的可以试试。”那矮胖年轻人不安地扫了一眼汪孚林那一身官服,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的家里姑母当年就有心疾,这针术就是一个好心的游方大夫教的……”

“废话少说,试试。”

汪孚林腾出位子,可要站起身时却双腿一软,整个人险些瘫倒。毕竟,这种急救本来对于非专业人士就非常吃力,每分钟至少一百下不是说着玩玩的,而且力道不够深度不到就完全没用,所以他给韩守约反反复复做过五轮示范,这才勉强让其上来接替了两轮,自己接下来又是五轮,就这还是没办法的办法。总算运气好,人竟然真的苏醒了。就在他眼看快坐到地上的时候,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搀扶了他一把。

侧头一瞧发现是供给官段府丞,他就谢了一声,等踉跄后退到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接过段府丞递来的手帕擦了一把油腻腻的额头,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就听到段府丞问道:“小汪巡按刚刚用的是什么手法?”

“乡下游方大夫那儿学的,说是能对付心疾,天知道管不管用,我那时候也没想这么多。如果管用,那就是周观察运气好,谁让关键时刻大夫竟然自己都病倒了?”汪孚林本想说从澳门那些洋和尚那学的,可他早忘了心肺复苏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干脆也同样含含糊糊推到了乡下大夫的身上。可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看向了那矮胖年轻人。要说能让两个大夫突然发生上吐下泻的,食物有问题的可能性最大,而且此人正好自称会治疗心疾的针灸术,莫非这家伙有什么嫌疑?

他只往矮胖年轻人那看了一眼,就被那插在周康身上的一根根银针给镇住了。要说他这第二世人生也已经有六年多了,可对针灸的恐惧依旧一如从前,尤其是看这密密麻麻一堆针,他更是有些浑身酸疼的感觉。尽管心中疑虑仍在,他还是马上把目光移开到了一旁,这才发现眼下自己才是目光的焦点。除却周康那明显带着审视的眼神之外,其余人看他的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了一点和之前截然不同的东西。

“小的这还有一颗说是能治心疾的丸子。”矮胖年轻人在针灸过一阵子之后,他便抬起头来问询了一声,显然是要讨个主意。当其他人齐齐看向汪孚林时,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看向了这位见过一面的熟人。

汪孚林这次却不好越俎代庖了,毕竟这个临时拉来的大夫有些可疑。他走向已经显然有些意识的周丛文身边,直截了当的问道:“周观察,之前我用法子急救那是出于无奈,现在你自己决定吧,这药吃不吃?两个大夫还在后头上吐下泻,我们不能出贡院,换大夫进来估计也不是那么快的。眼前这位到底是能够救人的郎中,还是胡乱凑数的郎中,谁也吃不准。”

尽管对之前的事只有迷迷糊糊一丁点印象,但此刻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完全影响周丛文的思路。知道万一拖延下去,他又不能出贡院就医,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他最终吐出了一个颇为清晰的字:“吃。”

“那就吃吧!”汪孚林摆了摆手,等矮胖年轻人把一颗黑乎乎看不清材质的药丸给塞进了周丛文口中,又灌水促其服下,他站起身看了看天色,这才开口说道,“诸位,是不是应该收卷了?”

尽管刚刚出了这种突发事件,但收卷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刚刚还有惊心动魄之感的一群外帘官顿时回过神来,慌忙各就各位。

接下来这一夜,对于汪孚林来说,着实是个忙忙碌碌的不眠之夜,因而早就顾不得周丛文了。因为在内帘官阅卷之前,要审核挑出各种不合格的,然后帖出示众,这就是所谓的帖卷。试卷破损,污渍的,这自然是第一等要帖出的,其次,涂抹过多的,其三,没答完或者说没完全在答题纸上誊抄完的,其四……不写草稿的!

这仅仅是第一场,汪孚林便发现遭到帖卷处置的总共就有五六十。他还觉得多,却没想到提调官韩守约过来看时,却低声提醒道:“不要心慈手软,这要是放过了,考官将违式文字取中,从我这个提调官到诸多外帘官再到内帘官,人人都要吃挂落,罚俸降级不等。乡试哪一场出来,不得帖个一两百?”

听到这样的说法,汪孚林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暗自庆幸自己当年是小心了再小心,没有碰到这种最让人扼腕的状况。只不过,他到底知道这关系到别人的前途问题,还是审慎了一些,没有一味鸡蛋里挑骨头,最终也不过又帖出了四份卷子——横竖那是文理极其不通的!

第二场依旧是四更天开场,黎明散卷,对于大多数监考官来说,先是周丛文突发心疾,紧跟着是收卷、帖卷、交卷去给内帘官评卷,然后又是开下一场,一夜根本就没有消停,当终于坐下来的时候,竟是人人疲倦欲死,就连最好吃的汪孚林,这会儿对着一碗白粥,他也没有任何挑剔了,哪怕有现成的佐粥小菜也懒得去取。唯一的好消息是,周丛文的气色明显好了一大截。用那位临时充当的“赤脚大夫”的话来说,端的是吉人自有天相。

而汪孚林之前救人是本着尽力而为的宗旨,此时却没有太大兴趣去套近乎,用过早饭,他就冲着这三日已经混熟的韩守约打了个招呼,溜回自己的单间去补眠了。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窗外已经天色昏暗,显然至少已经是第四日黄昏。论理他这是明显摸鱼的行为,别人早该过来敲门提醒的,可之前显然没有这动静,他就知道,经过之前的蹭饭以及那一番急救,最初因为他年轻而造成的那点隔阂被拉近了不少。

果然,他草草整理了一下重新登上三楼时,就只见其他人对于他回房睡了一整天的反应似乎都挺平淡,就连周康也只是轻哼一声,啥都没说。而更让他惊讶的是,之前曾经奄奄一息的海道副使周丛文,这会儿竟是已经能够坐起来了,除却看上去仍然颇为虚弱,但至少不再是那种随时可能陷入危险的状态。看到他来时,周丛文甚至低声说道:“小汪巡按,之前……多谢你了。”

“只是尽力而为,是周观察自己福大命大,更多亏韩观察不避艰险,出手相助。”

虽然布政司和按察司那是两码事,但韩守约对于汪孚林这顺手人情,也自然心里舒坦,哪怕之前周丛文知道情况后也谢过了他,但汪孚林再次额外提一提,那自然分量不同。只不过,他也知道周丛文这条命捡回来得很不容易,立刻上前顺手送上一杯热茶,阻止了周丛文继续说更多的话。紧跟着,他就上前对汪孚林低声说了说一整日的试场情形。除却几个试图作弊的倒霉鬼被抓出来,再没有其他的风波。

相比临到末尾闹出点突发事件的第一场,乡试第二场第三场的结束,着实就有些波澜不惊了。然而第三场对那些所谓违式文字的时务策卷子进行帖卷处理时,拿着巡按御史大印准备钤印的汪孚林却翻到了一份字迹锋劲秀挺的卷子。只一看名字,他的眼神便倏然一变。

赫然就是那个徐秀才举荐过,吕光午的笔记里出现过,之前那个疑似有嫌疑的矮胖年轻厨子让他挂的高中符上写着的名字。

杜茂德?这家伙犯了什么禁例?

第七一三章 违式文字,尔虞我诈

如果是凭借汪孚林从前的那些经验来看,如同戏文中某些才子那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写一篇慷慨激昂能够引来杀身之祸的惊世骇俗策论,也许是这些天里他常常听到名字的那个杜茂德应该做的。然而,等到他一目十行扫完面前的策论之后,脸色却变得有些微妙。

好像……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嘛!当然,他能够非常明显地看出这文字当中的漫不经心和敷衍意味,绝对是随手之作,根本没有精心雕琢。

不过他再转念一想,能让誊录所的书手给直接打回来,那些家伙又不是内帘的正副主考和同考官,理应不是内容问题,他少不得从之前两场自己帖卷的例子来进行考量。比如说,试卷污损涂抹,又或者不打草稿等等。可反反复复看来看去,他也没注意到有什么违式的地方,正打算命人叫来刚刚送卷子的人询问,突然,他一下子觉得某些地方有些不对,遂亲自倒提着毛笔杆子数了数其中一道时务策的字数。

才五百字,怪不得!

想当初他去乡试和会试的时候,方先生和柯先生那两位可谓是耳提面命,一再殷殷嘱咐,字数不可多不可少,一定要正正好好,为此他和程乃轩经历过了一番题海战术的轰炸,就是为了把这种习惯印到脑子里。

比如,按照隆庆元年定下的规矩,第一场四书题要求是五百字以上,六百字以下,那么就千万别超出这个范围,否则根本就不给你誊红!至于时务策,要求是一千字一道,那么就绝对不许冗长。当然,字数太少也是不行的,要是要求三百字的题,你只写了两百多,而试官却把你取中了,那试官就等着挨处分吧!

既然这五道时务策乍一眼看上去,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而且又死死卡在了违式这个钉子上,汪孚林怎么也不可能厚着脸皮硬把这卷子给塞回誊录所,让他们誊红之后把朱卷送去内帘。再说,他连杜茂德这个人都没见过,更不要说了解,又怎会背这种干系?再次细细读了一遍这几篇策论,确定没什么可取的地方,他也索性不多想了。等翻过其他几十份卷子,确定都没有扭转的可能之后,他便召了差役进来。

“去帖卷吧!”

这一批四十余份卷子遭到帖卷处理后不到小半个时辰,外间就有人报说,之前曾经给监试官周丛文针灸吃药的那个厨子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求见——一个厨子却说什么十万火急,要是发生在周丛文突发心疾的事情之前,汪孚林一定会觉得那是个笑话,此刻却想都不想就吩咐道:“传他进来。”

当那个身穿褐色贴里,头戴小帽的矮胖年轻厨子进门之后,他就只见对方抬头迅速扫了自己一眼,随即便疾步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汪爷,之前在丹桂里是小的一时糊涂,因为之前在贡院里远远看见差役事先带着您巡场,小的知道您是此次乡试的监临官,就特意在丹桂里撞运气。此事真不是杜相公指使的,都是小的自己一时糊涂。汪爷若要怪罪,只治小的罪过就行,万请放过杜相公!”

听到对方坦白当初在丹桂里时不是偶遇,汪孚林却眉头一挑,不置可否。真要是仅仅如此这么简单,之前这家伙在明远楼上见到他时,突然显得那么慌乱,不就没道理了?既然知道他是广东巡按御史,这次广东乡试的监临官,那么不应该早就料到自己也应该在场,还慌什么?除非此人是坦白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掩盖另一桩非同小可的大事!

想到之前周丛文那毫无征兆的心疾发作,还有这么个厨子正好会针灸,有药丸,他就摩挲着下巴盯住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问道:“你和那位杜相公是什么关系?”

汪孚林依稀感觉到,自己此话一问出口,对方仿佛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紧跟着双手支地,用一种非常恭敬的口气答道:“小的曾经伺候过杜相公数年,后来承蒙杜相公恩德,放了小的自由身,所以为了报答杜相公,又听说汪爷对贤士素来优容,前有陈书记,后有徐相公,所以才斗胆出此下策,想让杜相公在您心里留个印象。”

“原来如此。”汪孚林呵呵一笑,却依旧保持着跷足而坐的姿态,“只可惜你弄错了一点,这是乡试,不是别的场合,本宪自然不会徇私。至于你说的那位杜相公,策论违式,因此只能送出去帖卷,这是规矩。更何况他那几篇策论也不过写得平平,不堪一读,本宪也不值得为其徇私。”

尽管看似轻松,但汪孚林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那都是在心里斟酌过的,眼角余光更是不曾放过一丝对方的反应。果然,当他评点那策论写得平平,完全不堪一读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年轻矮胖厨子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虽说不能确定是惊愕还是别的,但至少可以肯定,此人非常意外。

“汪爷,难不成此事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没有。”汪孚林想都不想就回绝了他,紧跟着就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本宪和你不过一面之缘,哪怕你之前有所机心,但却也不值得为此罪你,更迁怒他人。你要是不甘心,可以去找周观察设法。好歹你也救过他一命,也许他能够为杜相公助言一二。他和周提学显然关系不错,到时候你的恩主就算中不了举人,说不定也能得个恩贡,足可聊以自慰。”

此话一出,身材矮胖的年轻厨子却似乎有些畏畏缩缩,当即喃喃说道:“小的之前也只是游方郎中那一套,周爷不怪罪小的瞎折腾就已经是得天之幸,又哪敢去求周爷?都是小的弄巧成拙,小的日后自己去向杜相公赔礼就是。多谢汪爷宽宏,小的这就告退了。”

汪孚林见人磕了个头后低头退下,却是哂然一笑。如今考生虽已散场回家,但在发榜之前,贡院将会继续落锁,试官依旧是不许进出,这不但包括内帘官,还包括外帘官,因为评卷期间出现问题,那是全体考官一同倒霉,不分内外。所以说,之前周丛文要是死了,那得等到三场之后把尸体送出贡院,可如果是活着,同样只能熬到发榜时重开贡院门。毕竟为防内外交通,根本不可能请新的大夫进贡院。正因为这种严格的阻隔,汪孚林根本不用担心刚刚那个可疑人物能够离开。

好在他连对方名字都没问过,十足十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架势,如此可以少许减少一些对方的警惕之心。

等其出了门后,汪孚林就立时命人去传之前带自己巡视过贡院的那个门子。之前那门子得过打赏,此次复又被召进来时,自然毕恭毕敬,殷勤中还带着几分企盼。而当他提出,欲将其调到察院时,人几乎欢喜得疯了。

要知道,贡院三年才开一次,平时就是个冷得不能再冷的清水地方,一年二两银子的工钱更是连填牙缝都不够,哪里及得上给巡按御史当差?因而,当汪孚林问他的名字时,他想都不想便磕头说道:“小的楚福,多谢汪爷提拔!”

“好了,你下去吧,之后这几日是重中之重,不可有丝毫懈怠。”

楚福连忙又磕头道谢,等到离开的时候,连走路的步子都是飘的。等出了至公堂没多远,他就被人拦了下来。认出对方后,之前还殷羡对方竟然有一手妙手回春的本事,救了海道副使周丛文一命,可这会儿他刚刚得了汪孚林的承诺,却觉得足可睨视对方,当下就不阴不阳地问道:“怎么,邱四海,拦着我干什么,许你见汪爷,就不许我见?”

“楚哥这是哪里话。听说你当初就带着汪爷巡视贡院,现如今汪爷又亲自见你,我这心里实在是羡慕。唉,我虽说也算是给周观察帮了点忙,可周观察一句话都没有,我这才厚着脸皮去求见汪爷,可结果……”被唤作邱四海的年轻矮胖厨子故意唉声叹气,满脸的沮丧,眼睛却在偷偷观察楚福的反应,待见对方幸灾乐祸,他不禁心下微微一松。

“周观察那是什么人?堂堂海道副使,又是从广东一路升上去的,从前我也远远见过他两回,人前连个笑容都没有,哪里像汪爷这么随和好说话?”好容易碰到这么好的一个机遇,楚福自是乐得在人前炫耀,把汪孚林要把他调去察院当门子的事说了,见楚福讶然过后呆呆出神,他不禁更加得意,倚老卖老地在对方肩膀上轻轻一拍,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要是把周观察给巴结好了,说不定也能换个地方当厨子,不用回番禹县衙了!”

见楚福趾高气昂地离去,邱四海眯了眯眼睛,许久才没好气地吐了一口唾沫,心里相当的轻蔑。不过就是去察院当个门房,这小子还以为是什么人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真是没见识!不过,确定汪孚林把此人唤过去,只是想收个人在身边听用,而不是因为对自己有什么怀疑,找人证实自己刚刚那番说辞,他总算是心定了。他事先怎么都没有想到,只是在丹桂里随便撞到的一个人,于是请托帮忙,竟然就是监临此次乡试的广东巡按御史!

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借着杜茂德的卷子被帖出的机会赌一把去求情,借此试探汪孚林的反应,总算发现对方并没有想到那么深远。

现在他只能相信,对方并没有发现他并不是番禺县衙的厨子。只要晚几天,他就可以溜之大吉了,就算追查到番禺县衙,那也查不出他半点根脚。

因为上头那位大佬之命,他到广州城中办事,没想到竟然能这么巧撞见杜茂德!偷偷跟人到家里之后,他拿其家眷要挟,本打算实在不行就绑人,结果杜茂德偏偏用这次乡试的成败和他打赌,猜中了就跟他走,否则就算他绑人,带过去的也是死人。但打赌选哪边却不是他自己决定,而是抓阄,他无巧不巧抓到的是中,这下子简直要抓瞎了,甚至连光孝寺某个癞头和尚的什么高中符也给弄了来,还买了不少所谓考题。但说实话,他已经没抱多大期望。

但他现在虽出不去贡院,可在杜家四周围却布置了人手,如果杜茂德不等发榜就人跑了,他却还能够拿住其妻儿作为要挟!只不过,现在杜茂德的卷子直接被帖了,把人弄回去这件事恐怕也只能再试试从其妻儿处入手。

而他这次混进贡院,当然不是为了杜茂德,而是此行广州的本来目的,冲的是素来有心疾的海道副使周丛文——那就是从周丛文入手,试探试探朝廷是否可能招抚。在倭寇彻底覆灭之后,他们一到沿海就成为被打击的对象,立足艰难,而海外佛郎机人也不好对付,这总不是办法!为此,他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周丛文的宿疾,好容易在饭菜里动手脚,让两个大夫上吐下泻,又用同样的手法小心翼翼引得周丛文旧病复发,就是为了自己能够借此显出来。

他仗着自己会两手医术布下此局,可如今看来很可能要穿帮!而且,谁能想到急救的事情竟然被人抢在了前面,而且救人的正好就是汪孚林!

怎么就偏偏会这么巧呢?

“难不成是我这次遇到克星了?”邱四海烦恼地抓了抓脑袋,最后决定行险一搏,晚上再到周丛文那边去试一试运气。

而召来楚福做了个样子之后,汪孚林便叫来了另一个差役。等到人抬起头时,却是小北这次南下带来的叶家家生子之一叶琪。他先把事情始末给解释了分明。眼见对方立刻满脸凛然,道是会盯死那个厨子,他就点点头道:“小心一些,不要暴露了你自个,安全稳妥第一。”

叶琪正要应声而去,汪孚林突然把人叫住。他摩挲着下巴,脑海中回忆着刚刚杜茂德的卷子,心里生出了一个别样的念头。

此人既然屡试不第,又已经多年不下场,此番突然下场,却又如此虚应故事,究竟是干什么来的?那违式的卷子里,会不会藏有什么玄机?

第七一四章 深夜逃亡

乡试三场结束,出场的秀才们人人都如同虚脱了一般,再加上黄昏方才散场,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晚上宿在城中,有钱又或者家不在广州府城附近的,还会继续盘桓到发榜为止。但是,也有人和大多数人的选择大相径庭,某人就是从贡院街经丹桂里离开之后,就立刻到车马行租了马匹急急忙忙赶了出城,直奔家中。那便是非常清楚自己的卷子会遭到帖出处理的杜茂德。

他之前热衷功名的时候,多次参加乡试,又怎会不清楚每场试题的字数要求?

出城之后策马狂奔,当杜茂德赶到大同村口的时候,堪堪已经天黑。他是在从海盗中逃回之后,为了躲避可能有的麻烦,举家迁到这里来的,并非原住民。此时,大半个村庄都黑着,毕竟,点灯要花灯油钱,村中富户少,贫户多,大多早早吃过晚饭熄灯睡了。在这等时分走在村中路上,却得十分小心。好在他熟悉路途,此刻趁着天黑勒马徐行,仿佛留意脚下道路似的,眼睛始终在往四下里扫来扫去,不知不觉就让他发现了几分端倪,微微拧起了眉头。

当来到自家门前的时候,他轻轻敲了敲门,足足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了声音:“这么晚了,是谁?”

听出是妻子的声音,杜茂德心头一松,稍稍提高了一些声音:“是我回来了!”

随着他这回答,他只听得里头须臾就传来了说话声,紧跟着就是开房门声,急促的脚步声。当院门在他面前打开时,他就只见十二岁的儿子杜铭掌灯在前,妻子在后,全都是满脸的惊喜。两人将他迎进门后,杜铭却还探出身子到外头张望了一下,旋即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了,继而把灯递给母亲之后,更是手脚麻利地栓上门闩,还在那木质门闩上直接挂了一把大铁锁。对于这种举动,哪怕出门时杜茂德已经有所预料,有所准备,脸色还是一下阴沉了下来。

因此,他等到进了自家正房,立刻低声问道:“怎么,我进了试场之后,他们竟然还不放过你们?”

“相公之前走时,说那邱四海见您进了试场,再加上海道副使周观察也会去当监试官,为了监视你,同时设法搭上周观察这条线,肯定也会设法混进贡院,这话是没错。阿铭到村中四下走动,只见其部属,不见邱四海本人。但我试图让阿铭出村去见他外公,却被人拦了下来,显然是不容我母子离开半步。而村中其他人若有和我母子来往,立刻也会有人警告我们,不要玩花样,所以我最初索性带着阿铭闭门不出。”

杜妻洪氏虽说小门小户出身,但公婆双亡后,之前丈夫一考就是那么多年,虽也有在社学当先生补贴家用,但家中田亩多是她操持,农忙时才雇人。而后丈夫出门游历,最后还闹了失踪,这整个家就更加完全都靠她支撑了。尤其是人人传言杜茂德死了的情况下,她以秀才可以优免两丁的政策说动族长出面,一口咬定丈夫没死,竟是一直坚持到了人回来。杜茂德回来之后要搬家,她也二话不说带着儿子随了他走。

而尽管在林阿凤身边当了几年的军师,理应身家极其丰厚,但杜茂德逃出来时,只总共取了三十两黄金带回,可就是这样一笔足可改善生活的钱,洪氏却丝毫不曾动用。用她的话来说,防止村人闲话,还是一切照旧来得好。

所以,知道妻子的能干,此刻又听到她在自己离开后的这番举措,他忍不住大生愧疚:“都是我拖累你了。”

“相公这是什么话?你在外多年,最危险的时候不得不委身于群盗之中,却不忘初心,我一介女流,操持家务教养儿子,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不过,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就在我和阿铭只能困守家中的时候,他外公那里却突然让人捎信到村里,说是突然生了重病。人是那村里的,我认识,但这么大的事情,对方捎来的却是口信,却还捎带了一封不具名的信,我拆开一看,发现人自称相公在广州府学的一个同学,向某位大人推荐了相公。”

杜茂德越听越觉得心头沉重,他的岳父远在新会,要借这个名义从那边派真正的村人给妻子报什么所谓重病的口信,其中花费的心思可想而知。可当听说有人以府学同学的名义给他留信,他就有些错愕了。这年头的县学和府学无不是做个样子,很少有进学的秀才会真心去学校点卯听课,除非县学府学中别设书院!所以,除却同年进学的寥寥数人,府学的秀才他几乎一个都不熟,更何况陷身贼中数年,这些科场中人更是显得很遥远了。

那一瞬间,他心里也不知道转过多少思绪,多少阴谋,最终简短地问道:“信呢?”

杜铭看到母亲对自己使眼色,连忙拔腿进了里屋,不多时就取了信来。他打开封口拿出薄薄一张信笺,只一看那秀挺的簪花小楷,虽觉得字迹不熟,却也立刻确定对方肯定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人——这种小楷没有足够的时间磨练,绝对是写不好的,但唯独没有落款!而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对方自称追随了一位广东官员,更向对方举荐他,说他曾经得过殷正茂接见,才华横溢,只是稍有离经叛道,因而不容于官场……看完这封信,他忍不住竟是怔住了。

信上那些话,看上去确实是一个投了一位好东家的秀才写给朋友的,而称赞他的那些话,也确实相当中肯,而且看上去显然不知道他曾经陷身从贼,可是,如果对方只是那么一个秀才,那用得着通过岳父才辗转送来这封信吗?那其中意思是不是指,派来接应他的,正是其东主派的人?

可如果真是官面中人,对付这些来历不明之辈,何必那么谨慎?须知随着倭寇覆灭,官府对付海盗时,攻势往往异常凌厉,所以这些年海盗的日子很不好过,否则凭林阿凤曾经把林道乾打得落花流水,更敢一意孤行下吕宋,回来之后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求招抚?

“相公看完了?”洪氏见杜茂德捏着信,脸上表情却显然是在出神,就开口唤了一声。等其回过神后,她就继续说道,“这封信送来之后,那一日黄昏,有人翻墙进了家来,道是知道相公过去曾经为人裹挟,做过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如今村中有陌生人流连不去,想来是这些麻烦复又找上了门。所以,他捎话说,可以借由阿铭他外公的病,让我变卖除却家中田产和地产之外的某些物件,做出忧心如焚想要去探病的样子。我和阿铭商量过后,便照办了。”

对于妻子的这番决断,杜茂德再想想那封信,只觉得扑朔迷离。信上那推荐他的人仿佛不知道他过去的事,但真正找上门来的却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可不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到如今再装聋作哑,再岿然不动,那就不可能了,总得先动一动,再看看对方是何反应。

就如同他在那必定会被帖出的策论卷子中动的手脚,又何尝不是希望,邱四海能够看到自己在帖卷中留下的破绽,以此认为他是心灰意冷,此次之后就决定重操旧业,如此可以放松警惕,可以让他在乡试结束赶回家中谋划脱身事宜?

当然,他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去年初在离开群盗之中时偶遇的那位能够在广州,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那时候对方替他引走了追兵,他才能逃出生天。事后两人把酒为欢,更切磋过武艺,结果他完全不是对手,败得毫无悬念。正因为欣赏对方那超绝的身手,卓然的风度,又听说那是昔日在胡宗宪部下抗倭的吕光午,他便没有隐瞒真名,就连在海盗中混迹的那三年都告知了对方。

而吕光午提过今年会来广东,他这才玩笑似的提到离乡多年,打算今年参加乡试,以作为离开科场的告别之礼,一时两人便约在乡试后发榜时,在贡院再见。只没想到,吕光午尚不见踪影,邱四海这个林阿凤的心腹却现身了,还在广州城中和他撞了个正着,说来说去都是他运气太差!偏偏他还不能一嗓子喝破对方的身份,毕竟自己也是从过贼的!

将这心中满满当当的担忧也好,疑忌也罢全都压下,杜茂德便问妻子道:“那你变卖了东西之后,此人可有再出现过?”

“有。”洪氏看了一眼儿子,这才答道,“他说,在贡院第三场散场的当天晚上,会派人接阿铭和我一块离开村子。只是没想到相公你这时候就回来了。”

居然是今夜?也好,他本来急急忙忙赶回来,也是有趁夜逃脱的打算,那就赌一赌吧!

杜茂德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沉声说道:“既然我回来了,那就一道走。有我在,若对方真的包藏祸心,至少比只有你母子两人强!”

说完这话,杜茂德便进了里屋去。这里已经只剩下了粗笨家具,所有摆设都已经不见了。此刻,他挪开床板下方的暗格,取了一把铁尺出来。相比常见的双旁枝铁尺,这把铁尺却是只有一边旁枝,形同护手,中柄乃是锋锐的尖头,却是日本流行的十手设计,乃是当年教授他武艺的师傅声称是杀了一个倭寇后缴获来的,非常适合锁住刀剑之类的利器。想当初在好男风的海盗之中,他也是凭着这把铁尺以及谋勇,这才总算保住了性命和清白。

“没想到又要靠这老家伙了!”

见杜茂德手持铁尺出来,洪氏一下子认出了丈夫这把当年随身携带用来防身的武器。虽说儒生可以佩剑,但杜茂德常说,佩剑太过于招摇,而且他用剑远远不如这铁尺来得得心应手。而一直眼热父亲这把铁尺的杜铭则目不转睛,直到父亲招手把他叫上前去,笑说日后亲自教授他用法,他才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欢喜叫嚷。此情此景,洪氏险些掉下泪来。她只求一家三口能够团团圆圆,不求大富大贵,可老天爷偏偏就如此捉弄人!

早已收拾好细软的她勉强定了定神,见杜茂德正在嘱咐杜铭,她就强笑道:“你应该是散场后一路急赶回来的,肯定饿了,厨房里还有些现成的米粉,我这就去做,大家都吃一点,养精蓄锐也好有力气。”

她说着也不顾父子俩是否反对,立刻转身去了厨房,不多时便用木盘端出了三碗热气腾腾的米粉来。对于妻子这番心意,杜茂德又怎会不知道?再加上在狭窄的号舍中吃不好睡不好,此刻三两口把一碗米粉吃了下去填肚子,精神不知不觉就亢奋了起来。等到洪氏又收拾了碗筷下去,一家三口坐在堂屋中也不知道枯等了多久,杜茂德突然听到了仿佛有石子滚落在地的声音,登时毫不犹豫立刻大步来到了房门口。

等到拉开大门时,看到原本该空空荡荡的院子里赫然有一个人,他瞳孔猛地一收缩,干脆直接跨过门槛出去。

靠着天上月光,跟在后头的洪氏勉强认出,对方就是之前来过之人,连忙小声对丈夫解说了一句。而来人发现这杜家多了一个人,耳朵又很好,捕捉到了洪氏的解释,他就上前拱了拱手,声音却压得很轻:“杜相公既然在,那就再好不过了。骡车已经停在你家后墙,若是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走了。”

“好,那就现在走。”杜茂德知道自家没有后门,要走后墙就必得翻墙,当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等到那人先翻墙出去,他眼看杜铭搬了梯子架到后墙,便将衣袍前摆扎在腰间,嘱咐杜铭扶着母亲跟在自己后头,便三两步敏捷地登上了墙头。确定那儿果然只有一辆骡车,而车前坐着的车夫赫然就是刚刚那人,除此之外再不见旁人,他心下对这所谓的接应不禁更加疑惑重重。然而,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那许多,纵身一跃稳稳落地之后,他见妻子已经扒在了墙头,就低声说道:“娘子,放心跳,自有我接着你。”

虽说是多年老夫老妻,可在此情此景下听到这样的话,洪氏却只觉得心头一阵翻腾,等完全翻上墙头后,她就再不犹豫,一推墙头便闭眼跳了下去。等到一双手稳稳接住了她,她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却只听一声轻响,原来是杜铭已经跟着下了地。

“上车,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感觉到手上被丈夫重重捏了一下,洪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上车之后,她却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小腿胫骨。

在那儿,正绑着一把小巧的裙刀!

第七一五章 虚张声势,见微知著

漆黑的夜里,车头吊着一盏小马灯的骡车正缓慢地行驶着,车夫一句话都没有,车内的一家三人也全都没有任何说话的兴致,气氛凝重得几近窒息。

杜茂德早已经将腰间的铁尺给取了下来,握在右手,表情赫然是少有的严肃。而杜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瞥见母亲一直摩挲着小腿,聪敏的他不用想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少不了也轻轻按了按怀中。那儿有当初舅舅送给他的一把牛角匕,虽说很短,据舅舅说是用来裁纸的,可在眼下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不能一味靠父母保护。回忆着自己听过的那些传奇,那些有名的侠客故事,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不停地给自己鼓劲。

哪家少年没有一个英雄梦?

就在这不辨方向,更不知道时辰的黑夜中,车厢中的三个人突然听到几声刺耳的呼哨。几乎是一瞬间,杜茂德只觉得整个人都骤然绷紧,而就在这时候,他却只听外头的车夫开口说道:“杜相公,你只管保护好你家娘子和公子,我家主人早料到有人拦截,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车厢乃是特制,刀剑弓矢不入,你们三个且坐好,我要加速了!”

杜茂德来不及回答,更没时间追问,就一下子觉得之前慢吞吞的车一下子速度快了起来。一手紧握铁尺的他只能用另外一只手扶住了妻子,同时又用铁尺轻轻敲了敲车厢板壁,这才发现那木材确实极其坚实厚重,等闲弓矢刀剑难伤。然而,即便外间马鞭声清脆,车速也相当快,可只靠这特制的骡车以及那车夫,他却绝不相信就能拦住后头那些非同小可的追兵。

他是在海盗之中厮混了三年多的人,当然知道这些家伙并不止水战了得,如邱四海这样的人亦是马术精熟,武艺更是百里挑一。果然,他很快就听到了后头追来的急促马蹄声,以及那一阵高似一阵的吆喝。其中,有人更是用破锣似的嗓门叫道:“杜秀才,你别忘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凭咱们知道你这名字,回头散布出去,你一样别想在广东立足。还不如乖乖跟着咱们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大家可不会亏待嫂子和侄儿!”

杜茂德只觉一颗心猛地一紧,可那声音却还有恃无恐地叫道:“再说了,你别忘了当初打官军的时候,你也有份!”

“杜相公,别分心,只要把那伙人全都拿下,那就了结了!这种穷凶极恶之辈说的话,谁会信?”

听到车夫的提醒,又发现妻子死死拽住了自己的手,杜茂德轻轻舒了一口气,把那些患得患失都丢在了脑后。然而,骡车毕竟不比快马,不过顷刻之间,他就只觉得身后那些人已经追得很近了,顶多不过十余步远,一时间,那种犹如芒刺在背的感觉顿时逼出了他一身汗来。

而后头的追兵眼看骡车近在眼前,虽说车中人全无答话,却都觉得手到擒来,一时大呼小叫,好不嚣张。就在有人堪堪追到和车厢平齐,正探出手去想要敲板壁,半是警告半是震慑杜茂德的时候,这人陡然之间只听一声大喝,紧跟着,他只听一声破空厉响,身下坐骑就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嘶。意识到坐骑恐怕遭人偷袭,吓了一跳的他正待跳马,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那匹高速行进的马朝着右侧颓然倒下,一时反应不及的马上骑手随着坐骑一同重重摔了下去,又哪里能看到马脖子上扎着一把甩手箭,深深的伤口此时此刻正汩汩流血?

百忙之中回头射出一枚暗器的车夫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自顾自地嘀咕道:“幸亏我跟碧竹那丫头练过两手……不过,总算是到这了!”

他用力挥了一记鞭子,耳听得素来温顺的骡子也发出了一声痛呼,硬生生将本就已经很快的速度又提高了三分,而车后那些追兵则因为那连人带马倒伏一旁的家伙,仿佛稍稍放慢了几分速度,他就再次头也不回地说道;“杜相公,一会儿你记住就呆在车里!”

果然,海盗们虽说因为同伴受伤而暂时受阻,须臾却激发出了凶性,一时拍马追得更急。就在骡车拐过一个弯时,追兵竟是又已经追到了十几步远处。就在这倏忽之间,车中神经绷紧的杜茂德只听到后头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动静,仿佛是人仰马翻的声音,脑海中登时生出了一个念头。

陷阱?又或者是绊马索?无论是哪种可能,怪不得之前车夫一再只是狂奔,除却一次暗箭之外,再未有多余的举动,却原来正是为了引人不顾一切疯狂追来!大概,也有让这些人远离村子的缘故,是怕村子里还有同伙吗?可是,这仿佛是看准追兵和骡车的距离这才拉起绊马索的,莫非还有埋伏?

在漆黑的夜里连续设下两道绊马索,一时间后头追兵一下子少了一半,然而仍有几骑人侥幸没有中招,而是连声大骂疯狂追了上来。而骡车在先后两次加速之后,此刻却仿佛是骡子力竭,速度竟是越来越慢。车中的洪氏便只听得车后传来了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有人用刀剑泄愤似的砍向了车厢,登时心里猛地一颤,偏偏这时候,骡车完全停了下来。

“锁好里头的门!”

随着这一声喝,那车夫一把抽出身旁的长刀,立时跳下车来,却不是攻敌,而是先割断了骡子的缰绳。虽说还有车套架在它脖子上,但却至少可以保证别人无法在他下车后把车驶离。果然,他一下车便陷入了两边夹攻的境地,而另外两个侥幸躲过绊马索的人,则是在马上乒乒乓乓对着车厢好一番劈刺砍击,奈何这车厢没有窗户,仅有的一扇门被杜茂德依言锁死,他们竟是无从下手,一番泄愤后便干脆转向了那车夫狂攻。

然而,海盗们精通的到底并非马战,居高临下的攻击非但奈何不了身材矮小的车夫,反而使得坐骑几番遭袭,到最后四人不得不跳下马背合围对方。一个身材最最魁梧的大汉更是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耍花招?呵呵,你们弄错了,那只是因为我不想放走一个!”

此时此刻,已经有敏锐的人听出这车夫说的并不是广府话,可就在有人醒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只见漆黑的夜里倏忽间传来了鼓声锣声,紧跟着,他们便仿佛看到路旁黑影憧憧,旋即便有七八条大汉从漆黑的夜色冲了出来。如果说之前是他们以众凌寡,此时此刻情形却是完全倒转了过来。曾经遭到过官军一次次围剿,又一次次最终逃脱直至如今的几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全都有一种大势不妙的感觉。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们只听得背后的骡车中传来了杜茂德的声音:“就像你们说的,既然我曾经在你们当中呆了好几年,又怎会不准备万全?这里可是埋伏着南海卫和广海卫精兵五百,劲弩一百张,你们尽可试试那番威力!”

那魁梧大汉终于遽然色变:“杜秀才,老大和大伙都待你不薄,你就这么绝情绝义?”

“谁让你们逼我的?我本来已经过得好好的,是你们非要让我出山,既如此,我当然只能拼一拼,通告官府拿你们这些贼寇!”

“呸!”那大汉气急败坏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待见来敌井然有序,竟然结阵上前,只一个照面就把两个同伴打翻在地,他终于再无犹豫,立刻丢下兵器举起双手道,“我投降!各位别听杜秀才胡言乱语,我家头目林阿凤本就是派我等来求官府招抚的,绝无半点歹意!”

有他这么带头,原本还想赌一赌试试看能否冲出重围的另外一人登时有些迟疑,可就是这么一迟疑,车夫模样的矮汉骤然暴起,直接把人扑翻在地。眼见身边已经是围上三人,那人只得松开手去,可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颈后却挨了一下重击,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不止是他,之前被打翻的两人,那弃械投降的魁梧大汉,全都被人直接打昏了过去,随即就有人将这些人的衣衫剥光,通身都搜索过之后,只留下一条短裤,这才用麻绳捆缚了起来。

不多时,马车后头颇远处传来了一长二短的三声呼哨,正忙活的众人顿时舒了一口气,知道是那批落马的人也都收拾了。直到这时候,之前那车夫方才来到了车前,用手指敲了敲车门,笑着说道:“杜相公,追兵已经一网打尽,您要是愿意,就可以出来了。说起来还多亏了相公急智,要不是您说早就通告了官府,还说什么广海卫南海卫精兵数百在此,这些家伙负隅顽抗,就算我们做出了伏兵众多的样子,恐怕还得打上一阵子,说不定我们这些人还得死伤几个。”

车厢中的洪氏和杜铭母子原本听杜茂德开口说已经报了官,全都又是惊喜,又是担忧,惊喜的是不怕这些人继续威胁自家三口,可担忧的是官府倘若听说丈夫有从贼的经历,万一追究起来,杜茂德恰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可听到外间人这么说时,他们却不由得惊讶了起来。面对妻儿那狐疑的目光,杜茂德苦笑一声,上前去开了车门之后,这才撩起身上那儒衫的前摆,径直跳下了车,随即拱了拱手。

“虽说刚刚我是虚张声势,然则既然是各位在此,我也不算狐假虎威。早已听闻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爷为人雷厉风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

“啊?”

车厢中的杜铭已经懵了。才十三岁的小少年,本来听到父亲侃侃而谈说什么南海卫广海卫,什么精兵设伏,他那高兴劲简直是别提了。毕竟,这次是因为事情非同小可,母亲才对他说明了父亲那段为了保命不大光彩的经历,小孩子总是崇拜英雄的,在母亲的正统教育下,海盗自然算不得什么英雄。可是,外头那些人转眼间又残忍地戳破了他的期待,原来他们并不是朝廷兵马!可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父亲竟然又说,那是新任巡按派来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洪氏也同样满脸茫然,可要说最最大吃一惊的,却是外头那些人了。今夜充当车夫的赵三麻子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貌似憨厚地笑说道:“杜相公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话可是要吓死人的。”他多了一个心眼,没承认,却也同样没否认。

“之前那封信,应该是汪爷新聘的幕僚徐相公写的吧?我虽与他不过数面之缘,这次进城赶考乡试,却也听说过他的事情。他在信上固然没有把话说明白,可新投了明主,东翁却又得其如此赞誉的秀才,我是想不出新近广东官场还有别的人物。更何况,今夜这番诱敌之计颇有章法,和之前汪爷在香山县召集诸商重定濠镜格局,而后又在广州城中力降诸多官员,都是谋定而后动,再加上之前那些线索,我若是还猜不出来,岂非太迟钝了?”

你倒是不迟钝,可要是我说今夜的事情,还被关在贡院里的公子根本不知道,你该是什么表情?

赵三麻子干笑一声,终究没敢揭破这一茬,打了个哈哈后就爽快地承认道:“不愧是杜相公,见微知著。眼下既然已经拿下了这些人,半夜三更在这荒郊野地,却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这样,请和尊夫人以及小公子下车骑马,至于这些擒获的俘虏则安置在车中,先行送到稳妥的地方关押。若是尊夫人不便,我那边备有双鞍马,小公子就和我同乘一骑,如何?”

既然确定对方真的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派来的人,杜茂德心头大石放下,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等到在城外某处临时安置了半宿,他再进城时,他便和洪氏杜铭母子同乘一车,这次却不是之前那连窗户都没有的闷罐子车了,车厢轩敞,窗户很大,足以让很少进城的杜铭大饱眼福。至于那些昨夜的伏兵,则仿佛和他这一行人不是一道进城的。而进城的路引更是完全没有用到他这个秀才露脸,从始至终连多问一句的人都没有。

然而,就当他以为会直接去察院时,最终车马停下的地方,却是在一座僻静的宅院前。下车的时候,他看到那低调的门庭,忍不住略微犹疑了一下,但还是叫上同样满脸疑惑的儿子扶上妻子,一同进了门去。才刚进院子到二门口,他就听到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这下子又抓了七个?加上那次在新昌拿到的四个刺客,还有两个杀人劫船的佛郎机人,再这么下去,这里都快变成察院的牢房了!”

第七一六章 藏头,抄尾

“蛟龙归海,龙腾在即?”

当汪孚林找了个空子,差遣混进贡院的那个叶氏家仆叶琪,趁着夜晚的空子把被帖出的杜茂德那份卷子给重新弄了回来,而后通过每列字头尾的各种规律排列组合,最终发现了某一张答题纸上的这八个字时,他一下子就把监临官的使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对这新发现一丝线索的兴趣。如果此人故意答了这样的策论,杜茂德此次来参加乡试的原因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阅卷官总共要看这么多卷子,绝对不可能看出杜茂德这里头的玄虚,而且每篇策论字数不够,肯定是要遭到帖卷处理的。难道还指望别人看出其中的隐喻?或者说帖卷本来就在其意料之中,甚至是等着帖出去给人看的?

既然一时半会想不明白,汪孚林本打算差叶琪把那卷子给重新贴回去,可转念一想,他突有几分试探之意,遂吩咐叶琪把那卷子贴回去之后,诱使邱四海去重新注意到这份帖卷。果然不出他所料,当叶琪拐弯抹角通过好几个人提到几分帖出的卷子颇有文采之后,邱四海也趁机去围观了一番,却在杜茂德的卷子下流连了许久。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对方一定好生研究了一下卷子,很可能发现了端倪。

毕竟,那藏头的八个字非常容易找,但前提是得有闲,得细细看,时间紧任务重的阅卷考官是没空看的,更何况这卷子根本就没机会送到内帘官跟前!如此说来,邱四海那家伙竟然还认识字?

既然心头萦绕着这样一件事,在接下来的一天天日子里,他却不像其他外帘官那样,想方设法插手此次乡试录取的举人名单以及名次,而是优哉游哉,半点不插手。然而,他不去揽事,别人却终究不敢完全撇开他这个唯一可以监临内外的巡按御史。

毕竟,他可算得上是两广总督凌云翼的代表。

只有汪孚林自己知道,此番乡试,凌云翼根本就没吩咐他要干预考试结果,只特意嘱咐了公正两个字。他也摸不准对方到底是真这么想,还是仅仅做个样子,真正的嘱托是吩咐了别人,故而干脆也懒得想那么多,一切秉持本心而已。

这一日,当正副主考和几个同考官邀了他去监督排名次时,他便直接过去了。可这一去,发现自己竟是给别人吵架当仲裁的,他就不免后悔不该来这一趟,干脆随手拿了那些即将成为举人的秀才卷子一份份看,虽是快速浏览,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名列前茅那几个人的水准确实很不错,比他当初现在都强!

而同考官们还在吵,正榜末尾和副榜的人选问题要吵,备卷不够要不要搜全部落卷要吵,五经房的五经魁要争,而五经魁中谁才是乡试解元更是要争得面红耳赤。哪怕等到正榜基本定下,到了拆开弥封,开始倒填最后五名榜单的时候,还是吵个没完。

“我这房中徐兆奎文字最佳,文体更是稳重!”

“稳重就是死气沉沉,自然是这邓宗龄的经义为冠!”

“谁说的?南海人王学曾的文章,风骨凛然,正是名臣风范!”

“各位还是省省吧。当然是郑伟。此人那是番禺名士,若不能为解元,传扬出去,我看各位会不会被人戳脊梁骨骂取士非人!”

汪孚林很想叹气,尤其是当正副主考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而这五经房的同考官竟然扭头看他,赫然意思是让他来决定前五名归属时,他就更不乐意掺和了。要说这前五名都是举人不错,可解元宝座对于士子来说何等要紧?说不定某些人明年就能及第,也就是差不多和他平起平坐,甚至会进翰林院为庶吉士,他这不是平白无故得罪人吗?因此,他想都不想就推脱了。

“各位才是阅卷的内帘官,按照规矩,拆开弥封之前,名次不就已经有定论了?既然如此,该怎么填怎么填。只要不违各位本心,遵照文章好坏,那就行了。要是真的实在决断不下,就请二位正副主考酌情审定。”

几个同考官原本也是做个样子,见汪孚林似乎来真的,他们方才面面相觑了起来。他们大多都是布政司两位布政使以及前任石巡按聘取来的,按察使凃渊只秉公请了一位副主考,所以他们分外担心汪孚林鸡蛋里挑骨头,尤其是听说了这位到了广东后那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名声。所以,这一次的评卷,哪怕布政司有所授意,他们也只敢把得了嘱托的人名次放在后头,而且特意把前五名留出来。

他们想让汪孚林代表凌云翼做决定,可没想到汪孚林竟然真的啥都不管!

直到这时候,主考官江西吉安府学教授刘明学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便沉声说道:“既然汪巡按如此说,便照之前所议,番禺人徐伟这份卷子,该当为头名解元!”

第一名定了,接下来的名次自然也就容易定。这下子汪孚林才算真正见识到,所谓严格的规章制度,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完全严格贯彻。传说中说是最后填榜才拆弥封,可这规矩和事实完全不同。别说殿试的时候天子大多迷信,有时候看到一个好名字就会给人一个好名次,看到一个不合心意的名字就会把人往后挪,就是乡试这些考官,要是真的不知道谁是谁,只凭誊录出来的朱卷,万一把上头关照要取中的人给黜落了怎么办?

更不要说,前十的名次问题是大有门道的。

正榜填完,等到提调官韩守约填了副榜,这两榜完全齐备,由其护送了出去张贴,这乡试终于告一段落,汪孚林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而这时候,在贡院里硬生生捱了十几天的周丛文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和进来时的精神焕发相比,离开时的他虽说还谈不上形销骨立,但那也是得用两人搀扶着出去,即便如此,周家人过来接时,依旧为了他的劫后余生喜极而泣。而汪孚林出贡院时,却还特意扫了一眼两边墙上的那些帖卷。

在这发榜的大好日子,又有几个人会去关注卷子遭到帖出处理的那些失败者?

同样匆匆离开贡院的,却还有邱四海。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个尾巴,因为在贡院的那些天,汪孚林宣召过的几个差役他都一一试探了一遍,除却楚福这个幸运儿,其余人都不过是被叫去吩咐某事而已。而且直到汪孚林出贡院为止,都根本就不曾再见过他,仿佛完全忘了他这个人,这也让他确信之前是糊弄了过去。此时此刻,已经探听出了周丛文一点点口风,同时又从杜茂德那帖卷上看出玄虚的他满心欢喜,兴冲冲地出城赶往了杜家。

本来只要朝廷真的有心招抚,杜茂德答应或否无关紧要。但朝廷朝令夕改,翻脸无情,这例子实在是太常见了。有一个秀才功名,比较熟悉官场的谋士在,上上下下的人才能高枕无忧!更何况,家里上至大佬林阿凤,下至寻常小喽啰,对这位当初可都很服气。

此时此刻乃是大白天,因为今年天公作美,此时是收割季节,村中人多数都到地里忙活去了,走在其中不见什么人。可邱四海走着走着就发现不对劲了。就算村民不在,他用软硬兼施的手段买通一户人家,以讨债为名安插在此,实则是为了看守杜家母子的那七八号人呢?就算不能全都出来闲晃,也总不至于一个人都不见吧?

当他来到杜家门口,使劲一推,大门却纹丝不动的时候,他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更是到了顶点。思前想后,他没有贸贸然进入杜家,而是回到了之前那户自己买通的人家,谨慎地在四周围踩了踩,发现确实没人窥伺,他这才去敲了门。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当对方原原本本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的时候,他不由得眉头紧锁。

竟是杜茂德从乡试考场回来之前几日,其妻洪氏家中派人报信,说是其父重病,洪氏就开始和儿子就开始变卖家当,声称要筹款回乡探病。可是,就在乡试三场结束之后,杜茂德回来之后的那个晚上,邱四海放在这家里,声称是找杜茂德讨债的那几个人半夜三更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这户的主人去杜家探了探,随即就发现杜家一家三口也悄无声息全都消失了!

对于这样的进展,邱四海想到自己那几个不见踪影的部下,第一反应便是杜茂德耍花招下了杀手——别看那只是个秀才,但只凭之前此人在他的顶头老大林阿凤那边当军师时的连番设计,他便毫不怀疑对方能够办到这种看上去极其困难的事。在他看来,若非因为杜茂德坚决反对林阿凤去打吕宋,事有不成后就干脆抽空子跑了,说不定林阿凤也不至于在吕宋花了那么大功却损兵折将,不得不悄悄重回粤闽以求恢复实力,重整旗鼓。

要不要再去杜家看看?

虽说邱四海知道自己此刻最正确的反应就是立刻离开,可出来的两件事只有一件有些眉目,另外一件却砸得不能再砸,他还是心有不甘。眼见那户主人解释完之后就慌忙关门,仿佛生怕他追究,他在心里反反复复思量了一阵子,最终决定还是去杜家探个分明。然而,等到他翻墙进了院子,又推开门走进大白天却昏暗而空荡的正房时,却只听噗噗几声轻响。他凭着本能地反应趴倒在地就是一个翻滚,可和意料之中的利箭又或者暗器不同,随着那声音,屋子里几根蜡烛突然点亮,那阵势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了灯火似的!

就是这微微一愕然,他只觉得一包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兜头兜脸撒了下来,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慌忙闭眼的同时闭住呼吸。可就是这样一耽搁,当脑后劲风袭来的时候,他只能做到勉强偏头躲过要害,但仍是挨了重重一下。他只来得及听到一声嘿然冷笑,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次日晌午,站在小北那宅子后院临时当成牢房的正房门口,透过门缝,汪孚林看到身上只剩下一条短裤,光溜溜五花大绑蒙着眼睛堵着嘴被扔在地上的邱四海及其七八个手下,想想西厢房里是付老头那四个,东厢房是两个佛郎机人,对于小北嘀嘀咕咕关于把她这当成牢房的抱怨,他只能岔开话题道:“你下手真是太快了!”

“你不是说让秀珠去试探吗?我就派她去了啊。一听说和海盗有关,她就和打了鸡血似的满身是劲。她和碧竹一块去那大同村,两人扮成投亲的姊妹,很容易就打听到了有人住在村里一户人家,七八个人都是向杜家讨债的。她们俩机敏,和村里一户人家竟然攀上了亲,所有情况都摸清楚了。既然知道那些不是好货色,你又在贡院,我当然只能把杜家母子尽快接出来,只是没想到杜秀才一出贡院就回去了。”

和邱四海被困在贡院中,和外界没法联系,如此就没办法知道杜家的变化一样,汪孚林因为比那些散场的秀才们晚了六天出贡院,而后又被凃渊派人接了过去问周丛文的病情,紧跟着又被周家来人千恩万谢缠住了许久,当天夜晚才回到察院,这才得到杜家三口人已经被接出来的消息。等到今天好容易和小北见面,他就发现,他这个太能干的妻子竟然不但把杜家三口人给弄了出来,还靠着安排杜家三口人离开作为诱饵,通过那辆车引出了大同村中的几个海盗,半路上又是埋伏,又是陷阱,把人一网打尽不说,连邱四海也拿了!

“我当然不是怪你,你动作万一慢一拍,说不定杜茂德就被他们裹挟走了,而若是留下邱四海一个人在外头,他要是跑了,吕师兄他们那儿的问题就大了。”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迅速思量此事后续应该怎么处置。毕竟,吕光午和郑明先等人至今还没消息送来。

“就是这道理。不过杜茂德也说了,来的都是邱四海的心腹,那天晚上为了拦截他,应该人都到齐了。大同村里我也确认过,再无外乡人逗留。”

“嗯……话说杜茂德那么聪明的人,就没问你这些人救他是图个什么?虽说有徐生那封信,可他只怕连徐生是谁都未必知道。”

“你这就错了。杜茂德已经猜出来了。”见汪孚林满脸惊讶,小北就微微一笑道,“新跟了一位身在官场的好东家,又肯为了他一家安危如此奔波,除了刚刚到广府巨室潘家主持公道,给身边新聘的幕僚徐秀才洗脱污名的广东巡按御史汪爷,还会有谁?”

咳咳咳——

汪孚林被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给呛着了,但那是因为小北这说法,真要说意外,他却也不觉得。如果连那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杜茂德当初又怎能在那些海盗当中立足?

第七一七章 宾主交心

在广州这种地方,除却那些讲究规矩的大家女眷,寻常富贵人家出入不是骑马,便是凉轿,又或者是双面纱窗透气的骡车,如同杜茂德此刻做的青布纱窗小轿,就比较少见了。此时此刻,坐在其中的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此行路途,因而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确实是前往察院的路。于是,当轿子真正在察院后门停下,而后一个随从笑脸相迎时,下了轿子的他不由得正了正头上的垂带软巾,这才进了门去。

他却是心知肚明为何不走正门。毕竟,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是见不得光的。

察院内外三进,那随从带着他从后门进,却只是把他引进一道角门就垂手退了下去,接下来迎候的却是一个圆脸少年。对方向他深深一揖,随即笑着拱手一揖说道:“杜前辈,晚辈是陈炳昌,汪爷的书记。”

“见过陈书记。”汪孚林身边两个幕僚,全都是秀才出身,来历却各不相同,杜茂德进城赴乡试的时候就都听说过,此刻立时一丝不苟还了一礼。

两人彼此做了个对揖,陈炳昌这才在前头引路,一直把杜茂德引进了一座堂屋门口,他便开口说道:“汪爷起居会客,或在前院厅堂,或在二院里的书房,这里是平时汪爷起居闲坐休憩的地方,东厢房里是我和徐前辈的居所,西厢房说是留给杜前辈的。”

杜茂德自打意识到自己那点事情竟然被汪孚林摸得一清二楚,什么顾虑之类的就早抛开了。可是,不管究竟是不是徐秀才推荐了自己,就凭汪孚林竟然提早布置,解决了他最大的危机,此刻又是自己人尚未受聘,地方却已经腾了出来,他就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光是礼贤下士这一点,汪孚林就直接甩了他所知的州县主司几条街都不止。虽说聘取幕僚这种事,大多数时候是主择宾,但幕宾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择主,生怕坏了名声?

“多谢陈相公提醒。”他平定了一下情绪,却在进门之前,压低声音说道,“只陈相公日后还请留心一些,有时候,还需话不说尽。”

陈炳昌忍不住呆了一呆,直到杜茂德进门之后,他一边琢磨着一边回自己的屋子,却在临跨进门槛的时候,稍稍意识到了其中深意。虽说他已经非常注意人前人后的差别,但不得不说,相比徐丹旺和杜茂德这两个新近又或者即将招揽的秀才,他和汪孚林的关系要亲昵得多,这从汪孚林平日对他的称呼上也能看得出来。以至于他总会忍不住多逾越半步,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

想到这里,他轻轻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地说:“以后记住了,得多听多看,少说少做!”

而杜茂德一进正房,目光就落在了正中央大案后那含笑而坐的年轻人身上。正房中的陈设非常雅致,其中不乏某些名家字画,珍奇器具,但是这会儿那一身玉色衣袍,看上去就和寻常秀才没什么两样的青年正在写字,那闲适自如的仪态与这环境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竟是比那些字画更像是一幅闲居图。尽管他早就听说过这位新任巡按御史的年纪,知道他那年轻外表下的老辣手段,此刻仍然不禁发怔片刻,这才上前施礼。

“坐,不是公堂奏对,只需随意。”汪孚林此时笑呵呵丢下之前写给谭纶的一封未尽之信,这才直截了当地说道,“徐生之前受我之命,去了濠镜,临走前向我推荐了几个人,其中第一个就是你。如果只是如此,我也不至于在大同村安排如此大费周章的布置,可因为我之前听说过你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这才未雨绸缪。”

落座之后的杜茂德本还以为汪孚林要寒暄一下,可对方竟然就这样单刀直入挑明早就知道他过往的缘由,他心里登时一动,忍不住问道:“难不成汪爷认识新昌吕大侠?”

自从丹阳邵大侠事件之后,汪孚林对大侠两个字就很不感冒,此时听到杜茂德这称呼,他很想纠正,但最后还是略过此节。他当然不会说,吕光午奉老师何心隐之命游历天下,遍访草莽英雄,而是轻描淡写地说:“不错,我和吕公子相识已久,而且此前才刚刚见过面。”

饶是杜茂德聪明绝顶的人,此刻却因为骤闻恩人兼故人的消息而又惊又喜,本能地认为自己的事情是吕光午透露给汪孚林的。尽管他之前在贡院故意做那几篇绝对会被帖出的策论,想要让邱四海释怀,想要引来吕光午,最终好像都没有成功,但发现如今自己逃脱一劫还是因为吕光午,他不禁充满了谢意,但同时更感激的,还有只听徐秀才和吕光午先后举荐,便这般煞费苦心维护了他一家三口的汪孚林。

当下他立时离座起身,到中央下拜道:“学生和家中妻儿能够保全,多亏汪爷!”

汪孚林立刻从大案后站起,上前来将人扶起后,他就笑呵呵地说道:“你也不用谢我,我也不妨明话对你说,我此来广东,本为协助凌制台扑灭罗旁山瑶乱,谁料因缘巧合,先是濠镜之行,管了管海贸,进而却受凌制台之命,不容粤闽那些海盗再生事端。我用徐生,是因为他能和佛郎机人交流自如,通晓濠镜的情况。我用你,则正是因为你那段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