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爷,大家说,不能让你就这么悄悄走,大家一起来送你!”

“是啊,大家一起来送你!”

说这话的,是落后几步的广州知府庞宪祖。他冲着汪孚林挤眉弄眼笑了笑,却是又添了一句话:“今天广州官民百姓自发来了千八百号人,除了我们,全都在城门等着给你送行!”

第七五二章 衣锦还乡

广州城门那上千人相送的情景,直到已经离开广州进入江西境内,汪孚林的随从护卫们仍旧津津乐道,就连吕光午也不时拿来和汪孚林开玩笑。而小北则纯粹因为汪孚林的受人好评而感到高兴,就连跟着自己好些年的心腹丫头如今留在了广东,她的离愁别绪也少了许多。如今她身边的两个丫头,芳容是之前从徽州启程时,汪孚林的母亲吴氏给她的,芳树是在广州让牙婆送上门的人里挑的,虽比不上碧竹,却也非常尽心竭力。

转眼到了景德镇,汪孚林没有选择直接北上,而是打算先把小北送回徽州,然后自己再快马加鞭去京城。毕竟,甭管京师的某些大佬是否得知了他妻子有孕的消息,又或者是否为了补偿之前没给他叙功,反而不等他巡按御史任期满就要他上京述职,反正这次述职给他的时间和之前上任时一个样,整整一百二十八天的期限。而吕光午也接受了去汪家做客的邀约,至于包括戚良在内的其他人,那是早就把徽州当成故乡了,此刻全都归心似箭。

唯有陈炳昌心中有些惴惴然。他生在湖广,除了去广州求学之外,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有了打前站的人报信,汪孚林远远看到徽州府城西面的潮水门时,就发现那里好像有一大堆人。他连忙对骡车中的小北吩咐了一声,自己一马当先地打马飞驰而去。当接近城门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了彼此搀扶着的汪道蕴和吴氏,其他则是既有歙县衙门中三班六房的小吏,也有犹如程许两家管事之类的老相识,当然更少不了叶青龙,却不见金宝和秋枫。

穿过夹道欢迎的人群,他来到汪道蕴跟前,正要下拜行礼,双手却一下子被人拽住了。见是两眼含着泪花的吴氏,他连忙开口安慰了母亲两句,可话还没说完,却听到旁边一声响亮的咳嗽,侧眼一看,不是汪道蕴还有谁?

“儿子去了一趟天涯海角,才刚回来,而且儿媳妇也有了好消息,这都是大好事,你哭什么。”汪道蕴在汪孚林面前一贯摆不出什么父亲架子,本来还想着趁儿子回来,他这父亲当众受礼,也能难得有做父亲的威严,谁知道却被妻子给搅和了,顿时有些郁闷。

汪孚林哄了吴氏几句,又对汪道蕴作了一揖,等到和其他人团团圈圈打过招呼,小北等人已经过来了。等到大队人马穿过徽州府城,来到了歙县县城县后街,他便发现,原本顶多只能算是两进半的小院子,竟然扩充了一倍,一问父亲才得知是叶青龙花费了一大笔钱,成功说服了东西两家人卖了老宅,这就一下子让家里的住房变成了三路两进半,宽裕了许多,今日来迎接的这一大帮人全都拥进来,却也不嫌拥挤。

见叶青龙虽不表功,汪道蕴却帮其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汪孚林便知道,父亲和如今他手下的头号大掌柜相处得不错。他对此当然乐见其成,甚至还当着汪道蕴的面大大夸奖了叶青龙一番,直把叶青龙喜得无可不可。而之前在城门口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堵着通路太久,这会儿他才把陈炳昌介绍给了汪道蕴。听到是儿子聘取的书记,还是个少年秀才,汪道蕴立刻对陈炳昌嘘寒问暖,客气得让陈炳昌更加紧张了。

至于吕光午,之前小北嫁过来时曾经来过,汪道蕴和吴氏都见过,此时听汪孚林说起在广东多蒙照顾,自然更是对这位新昌吕公子千恩万谢。

寒暄过后,汪孚林一看左右,便开口问道:“对了,金宝和秋枫呢?莫不是一个去了宣城,一个去了竦口?”

“不是不是。”汪道蕴连忙摇头,随即眉开眼笑地说道,“京城来信,说是金宝这次考中了举人,你这个当父亲的又在广东做官,他已经不大适合去宣城志学书院读书了,沈二老爷也这么觉得,所以,他过了年刚和中了武举的沈有容结伴一块去了京城,翰林院许学士打算亲自指点指点他。至于秋枫,这次乡试只中了副榜,他本来想放弃举业,跟着小叶子学做生意算了,绿野书园也需要人打理,却被我请了竦口程氏老族长,斥责了他一顿,给他谋了个南京国子监的贡监,人去南京读书了,竦口程氏在那有几位族人,说是会照应他的。”

这里头涉及到很多人,陈炳昌听得云里雾里。尤其汪孚林竟然是那已经考中了举人的金宝的父亲这一点,更是让他只觉得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好在叶青龙很机灵,一看到陈炳昌那表情就知道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连忙对其少许解说了一下汪孚林和金宝秋枫的关系。当听完之后,陈炳昌只觉得叹为观止,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中充满了敬佩。

汪孚林假装没察觉,使了个眼色让叶青龙帮自己招待一下陈炳昌,随即又和父亲攀谈了一会。发现汪道蕴也不知道京城如今的局势,他也就没再多问,当下又出去和今日来迎接的众人说了一会儿话。最后,歙县衙门三班六房中人因为不能撇下县衙里头的县太爷太久,没敢留下吃席面就都退了,而程许两家管事则是略留了留,但也没用晚饭便告辞离开。

直到这时候,之前热热闹闹的大宅门清净了下来,汪孚林方才猛地发现,大姐汪元莞固然不见,两个妹妹也一样都没露头,再一问方才得知,汪元莞陪着他的姐夫许臻去了宣城志学书院求学,而汪二娘嫁了一年多,如今也已经怀着身孕,因为时间还不长,人还在西溪南吴家安胎,想过来婆家也不敢放。嫁到岩镇方家的汪小妹过门没多久,公公就遭遇急病,如果不是她坚持拿着陪嫁流水似的请大夫看病花钱,年纪还不大的方举人就死定了。

故而,嫁作长媳的汪小妹一时走不开,只能急急忙忙往娘家送信让哥哥千万多留两日,她一定设法赶回来一趟。

知道两个妹妹全都嫁得不错,大姐和姐夫也还美满,汪孚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当下便和父亲商量了动身的日期。虽说他是要回京去述职的,可广东毕竟属于很远的地方,他此次送怀孕的妻子回家,还是决定在家多停留几天,大不了回头再日夜兼程赶路。

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母亲吴氏安置了小北后过来时,正好听到他说十天后启程,竟是立刻开口说道:“双木,我和你爹之前就说过,要是你这次留京,那么我和你爹就带着小北坐船去京师和你会合。她自从嫁了给你之后,就没怎么和你分开过,再说这女人生产不易,若有个万一,我和你爹就没法交待了。”

“娘,我和小北早就说定了,她就留在徽州生,这次从广州回来就已经很折腾了,再千里迢迢上京,只会比在徽州生更危险。而且,您二老又不是不知道,她晕船晕得厉害,运河又是十天九堵,万一遇到钞关或者税关找茬就更麻烦了。”见吴氏还要争取一下,他便握了握母亲的手说,“娘,我是第一次当爹,当然也很希望和她一块看着孩子出生,但世事难两全。我相信,世上没有比爹和您对媳妇更好的公婆了。”

汪道蕴登时面露得色,吴氏则是想起之前对媳妇说起这话时,小北直摇头的情景,再品味汪孚林刚刚这番话,她不由得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她素来是菩萨一样的人,儿媳妇是丈夫早年就定下婚约挑中的,儿子也喜欢,过门之后小北又很会哄她,她这个婆婆虽说偶尔心里也会酸溜溜的,但更多的时候却也真的把儿媳当成女儿来疼。所以,她还是再争了一会儿,见丈夫也帮着劝自己,她便最终放下了这念头,可心中却高兴了起来。

儿子有了媳妇,却还是向着爹娘的!

把汪孚林和小北送到家,常年在外漂泊不着家的吕光午自然也告辞回了新昌,汪孚林亲自把人送到了渔梁镇码头,少不得又是好一番感谢。

因为在家里停留的时间有限,汪孚林原本还派人去了岩镇方家和西溪南吴家送信,让汪小妹别过来,叮嘱汪二娘好好安胎,自己回头去看她们,可没想到次日申时,汪小妹就匆匆和丈夫一道赶了过来。已经梳了妇人发髻的她看上去显得成熟了许多,可甫一见面还是忍不住抱着兄长又哭又笑,直叫汪孚林庆幸自己那位妹夫被汪道蕴叫了过去问话,没看到这一幕。

直到好容易劝了汪小妹松开手,哄了她坐下,他方才笑问道:“我之前都没来得及为你送嫁,不怪我吧?”

“当然怪!”汪小妹却气得皱了皱鼻子,随即才悻悻说道,“可那是我运气不好,谁让二姐的婚事正好是你中进士候选的时候,我却偏偏撞上你去广州上任的时候?不过,哥你得贴补我私房钱,之前公公生病,我花了五百两银子。”

汪孚林顿时大汗。堂堂岩镇方家,又是斗山街方老夫人亲自保的媒,不会穷到真要用媳妇的陪嫁看病吧?

“岩镇方家有些眼皮子浅的人看到我过了十八才嫁人,背后编排我的不是,还说哥肯定不喜欢我这个妹妹,嫁妆也是虚张声势,我家里公公婆婆那两个糊涂的竟然还真信了,这次公公生了一场快死的病,婆婆一开始死抠着不肯花大钱请名医,直到公公不好了,我掏了腰包,她才醒悟到斗山街方老夫人给他们挑了一个就算别的优点都没有,却有钱也肯花钱的儿媳妇!所以,哥你贴补给我五百两银子,大不了我回头转手还给你,我看谁回头还敢说我哥不喜欢我!”

想到汪小妹当年未嫁时,泼辣不下汪二娘,如今嫁为人妇却要受这种磋磨,汪孚林只觉得心头怒起,沉声问道:“你和爹娘没说过?”

“和他们说干嘛?爹一怒之下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来,娘又是三从四德的。”汪小妹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往外头看了一眼,仿佛生怕有人听壁角,随即才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说道,“再说他对我挺好的,之前还在公公婆婆面前替我说话。这次出来的时候他还对我说,回头他一定把我花掉的嫁妆银子补给我。”

汪孚林这才笑了起来,等留下汪小妹和妹夫方旭吃了晚饭之后,他二话没说就摆出了大舅哥的架势,直接把人拎到了书房耳提面命了一番,等第三日早上送两人回去时,他就当着方旭的面直接把一个匣子塞给了汪小妹。

“里头是五十颗合浦南珠,随你串项链还是珠花,还有两千两银票,算是哥哥我给你的私房钱。你大姐和二姐回头也有一份,只管拿着。”

汪小妹也没想到要五百两装个样子,哥哥竟是多塞了几倍给她,饶是她素来胆大皮厚,也忍不住脸上发烧。方旭就更加不好意思了,可他上前正想替妻子回绝,却被汪孚林瞪了一眼:“做哥哥的给妹妹私房钱,你啰嗦什么?都是干干净净赚来的,又不是我贪墨来的。”

就算那合浦南珠是林道乾的珍藏,他也是让于文调了银子兑换了回来,否则杜茂德等人哪有第一笔资金去开发东番?

汪道蕴虽觉得儿子有些太宠小女儿,可想想钱是儿子挣的,愿意送给小女儿当私房,儿媳妇都没发声,他也就没说什么,吴氏倒是劝解了两句,见汪孚林不听也就算了。而方旭小心翼翼地陪着妻子一道离开汪家,等上了骡车之后,他才忍不住按着胸口道:“你哥哥比我也就大一岁,可我在他面前偏偏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被瞪一眼更是连腿肚子都哆嗦。”

“那是,我哥是什么人,他之前在广东当巡按御史的时候,那才叫厉害!”究竟怎么个厉害法,汪小妹虽说听父母提过一星半点,却也没乱炫耀,只是拿着手指在丈夫身上点了点,“总算你对我好,否则我才不帮你说话!”

方旭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想到大舅哥上广州时还带着妻子,如今妻子身怀六甲回徽州待产,他就忍不住挨着汪小妹坐得近了些。

而送走了汪小妹夫妇,汪孚林一视同仁,少不得又跑了一趟西溪南吴氏,探望身怀六甲的汪二娘,当夜就住在了松明山老家,见了见父老乡亲,又多停留了一日。唯一的遗憾是,家住岩镇南山下的舅舅吴天保去了严州府建德县办事,没有遇上。

等到接下来从松明山回到歙县,汪孚林拜访了程许两家,接下来就闭门不出不会客,专心致志地陪着妻子。十天的日子一晃而过,启程时他虽说满心牵挂依依不舍,却更知道限期不是玩笑,也只能启程。路过宣城时又去见了大嫂汪元莞和姐夫许臻,顺便在宣城沈家住了一晚上,这才继续北上。

等到了南京,已经是他从广州出发两个月后的事了。原本他只打算稍作停留,见一见秋枫,再拜访一下业已承袭了爵位,喜好风雅的临淮侯李言恭,却没想到竟是因缘巧合,挖出了一件陈年旧案。

第七五三章 贪婪的背后

尽管当年永乐迁都时,曾经一度挖空了南京的富商和富裕阶层,但地处东南的这座金陵古都,其恢复能力从来都是非同一般的强,在正德皇帝南巡之后更是发展迅速,如今的南京哪怕没了帝王,依旧一副名城气象。不说别的,单单聚集在这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衙门,囊括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等重要的职司,便足以让其比起苏松杭来,更有一番权贵云集的气象。

然而,相比只挂着个尚书名头,实权相比京城六部却差一大截的南京六部尚书,在这座古城中,最重要的职位除却应天巡抚和应天府尹之外,决不能忽略南京守备。守备一职一分为二,一半由勋贵担当,一半由太监承领,大多数时候都有四个人。

这其中,魏国公徐家因为扎根于南京,几乎每一代都承袭南京守备之职,再无上进之心。此外则是嘉靖年间方才归还爵位的临淮侯李家。如今,守制期满已经复出的临淮侯李言恭佥书南京中军都督府,兼南京守备,又承袭了父职。

但李言恭附庸风雅,白雪山房固然名声在外,可他的威望和名声与当初实打实打过点仗的李庭竹却又不能相提并论。汪孚林抵达南京城之后,一过府拜望,李言恭就立刻屏退从人,也不顾两人已经两年多没见,就是好一番诉苦。起头,他自然是只说自己执掌临淮侯府和担当南京守备的那些难题,可渐渐话题就拐到了另一个方向。

“我之前这守制两年多来,有苏杭商贾看好银庄票号的市场,也已经插进了一脚,投靠的却是魏国公徐家。和老牌勋贵徐家相比,李家虽说有些吃力,可本来也能维持的下去,不至于怕了他们。可偏偏这位魏国公吃相难看!这徐邦瑞出身庶长子,早年因为已故老国公徐鹏举打算废长立幼,甚至还把生了幼子的小妾郑氏给扶正,请封了魏国夫人,让庶幼子摇身一变成了嫡子,他吃了不少苦头。

还是后来事情败露,老国公被罚俸,那位小妾扶正的魏国夫人被褫夺了封号,他这才算是得了世子名号。等老国公一去世,他承袭了爵位,到现在才五年。老国公当初不喜欢他,金钱上头自然克扣,他大概是穷怕了,所以他承袭爵位之后,自忖年纪一大把,反正横竖就只是个南京守备的前程了,便一心想着搂钱。因为他的关系,那帮苏杭商贾不守规矩,竟是变着法子挖我们的墙角。”

汪孚林当然知道大明如今那些勋贵不比开国,开国年间勋贵就是生十个八个儿子,那些不能袭爵的儿子也往往都能有个不错的前程,运气好的还能当到正二品都督,可现在就不一样了,除却袭爵的那个幸运儿,不能袭爵的不但分不到多少祖产和财产,而且往往只能混个勋卫就算到顶了,有多少勋贵旁支早已沦落到吃饭都成问题了?正因为如此,为了一个爵位,这些看似光鲜的人家往往能掐出脑浆来,徐家更是从第三代就开始不停地打御前争产官司。

只不过,他这次在徽州停留的那几天,叶青龙以及其他掌柜,还有程许两家的人对于东南开拓的局面都还算满意,并没有提到南京这边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大困难。所以,听出李言恭话里有话的他就索性反问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南京守备太监孟公公已经在南京呆了好些年了。”李言恭微微一笑,这才点破了自己的用意。

这无疑就是要分润股份的意思。两人虽说结交已经快四年了,可毕竟聚少离多,利益成分多,情谊成分少,汪孚林当然不会奢望李言恭出让利益。但是,要让他让步,他却也不肯轻易松口。倒不是为了那点钱,而是商场如战场,和官场也有类似之处,你要是随意退让,会让人觉得你软弱可欺。更何况,李言恭本来就只是以李家的政治资源,再加上一部分的真金白银入股,经营上头都是徽商汪程许三家作为主导,他就更不会任其左右了。

天知道李言恭是不是勾结孟芳,打算侵吞他们这些徽商的利益?

于是,笑着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含糊答应考虑之后,汪孚林一离开临淮侯府,明面上仿佛住在松明山汪氏在南京的一处别院,实则悄然住进了南京的那家长风镖局。

历经多年开拓生意,从杭州、南京、镇江、扬州,四家极具规模的长风镖局早已成为这东南一路太平的标志,网罗了不少很有名头的武师,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各自的根基不同。杭州的班底在于那些打行的旧人,南京则是浙军老卒,镇江是好勇斗狠的机工,而扬州则是盐商的运盐班底,其中包括某些私盐贩子。而这么一批人的洗白,汪孚林花钱无数,但收获也同样巨大。

此时此刻,带着刘勃和封仲的他一进镖局,就被迎到了最深处一间厅堂,几个最核心的镖头,如张喜和张兵连声叫着姑爷,争先恐后禀报各种进项和成就,他听得笑意盈盈,不住点头,到最后方才问起南京守备的情形。得知临淮侯李家和魏国公徐家确实明争暗斗不断,而自从隆庆六年起就担任守备太监的孟芳,则是正死死压着刚刚到任南京还不满一年的守备太监张丰,他便忍不住沉思了起来。

“这张丰是哪里人?孟芳既是在压制他,他可有什么反击?”

“说来也奇怪,这张丰不像从前那些被打发到南京守备太监来养老的太监,他才四十出头,听说去御马监之前,还曾经在司礼监的内书堂呆过,不知道怎的就突然派到南京来了。不过听说京城皇上身边有好几个姓张的太监,也许是亲戚?”

汪孚林当初还见过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张宏,深知其人年纪一大把,却能在冯保之下安之若素,绝对不是寻常人物。而万历皇帝身边,张诚和张鲸也同样备受宠信,前者据说很得冯保的喜欢,至于是真巴结还是假奉承,他就不是很清楚了。如今这南京多了一个出身司礼监,年纪又不大的新任守备太监,也同样姓张,虽未必真的是一家,可他不得不考虑得深入一些。他想到李言恭之前对自己的建议,便又问道:“临淮侯和孟芳关系如何?”

“李小侯……咳,如今该叫一声李侯爷了。他和孟芳往来不多,或者说孟芳眼高于顶,瞧不太上刚承袭了爵位的李侯爷,再加上魏国公徐家巴结得狠,送礼也重,所以孟芳和魏国公徐家走得更近,李侯爷大约心里急,前几天还去拜访过一次,却被孟芳挡驾了。”

原来是想要巴结孟芳却没巴结上……说实在的,如今这些勋贵真的都已经远不如从前了,这种世袭不降等的承袭方式,养出来的只有酒囊饭袋!

镖局里头这些汉子在背后对于太监阉人素来不大恭敬,因此汪孚林对太监直呼其名,他们自然乐得省掉那公公两个字,只对李言恭还称呼一声侯爷,却也只不过因为李家和汪孚林有些交易往来而已。他们七嘴八舌又回答了汪孚林几个问题,见这位姑爷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出神,在兵马司做事的潘二便开口问道:“姑爷可是打算见张丰?这位守备太监和当初的李小侯一样,常常微服四处乱晃,但碰见什么冤情又或者不平事,却也不大管,仿佛就是个闲人。”

汪孚林当初碰李言恭就是用的“偶遇”,如今有镖局作为后院,其中从镖头到趟子手,大多数都是出身中下层,再加上走镖靠的不止是武力,还有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能耐,所以他如果打算再制造和张丰的偶遇,可以说易如反掌。可听到张丰的这种行事方式,他就觉得有几分微妙的熟悉感,思前想后,他就决定暂且按兵不动,再打听一下具体情况,反正就算一百二十八日期限不能全都用在路上,却也还时间充足。

但在此之前,他在镖局陆续秘密接见了徽安票号和宁盛银庄的三个大掌柜,先期交待了通过镖局将真金白银分批转移,也就是换个库房的事。尽管只是以防万一,但这般安排交待下去,三个大掌柜仍旧面色沉重。然而,就在汪孚林井井有条地按照最糟糕的打算进行布置的时候,这天入夜时分,还在翻看账册的他却听到外间轻轻敲了敲门,随即就是一个极轻的声音。

“小官人,有人在后门指名求见您。”

汪孚林自忖自己可谓是潜踪匿迹住进了这里,没想到依旧被人发现了行踪,意外的同时却也不免好奇,当即起身去开门,吩咐让陈炳昌先去摸摸对方的底子——这个少年小秀才历经在广东的磨砺之后,至少不用担心三两下被人掏出全部底细来。大约一刻钟之后,就有人在虚掩的房门外头再次敲了敲,得到他的许可后就直接推门进了屋子。

“汪大哥,来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自称是南京守备张丰。”说这话的时候,陈炳昌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脸上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从前在湖南的时候,一县之主就已经足够他仰视了,后来到了广州濂溪书院求学,这才算是见过好些天南名士,可比起跟着汪孚林见的那些官场要员,就相差很远了。然而,如今一到南京,先是造访白雪山房见了临淮侯李言恭不说,竟然还有南京守备太监夤夜来见?这也太离谱了吧!

汪孚林也觉得有点离谱。可是,结合张丰很可能是因为在宫中站队错误,又或者政治斗争失败,这才在壮年到了南京,如今又被老前辈孟芳排挤这一现状,他又觉得这种情况还算可以理解。只不过,既然来人已对陈炳昌吐露了身份,他就不能太过怠慢,当即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跟着陈炳昌前去见人。

因为这是半夜三更从后门造访,镖局中大半的人都早就睡下了,前头那些平日待客的厅堂一概不能用,临时用来招待客人的,只不过是后院的茶房。就连这茶房,也是照顾汪孚林这个素来晚睡的夜猫子,这才一直都开着,于是这时候还能给不速之客提供茶水点心。

当汪孚林进去的时候,就发现一个身穿黄褐色直裰,看上去就平常文士一般的中年人正捧着茶盏,悠然自得地吃着栗子酥,看那专心品尝的劲头,仿佛这不是镖局中手艺有限的厨子手艺,而是哪家大厨的精品。作为吃货,面对这情景,汪孚林对这位陌生的客人不觉放下了两分提防,却是笑着说道:“张先生真是好厉害的耳报神,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那中年人站起身,却是直到口中栗子酥都咽尽了,这才开口说道:“我初来乍到南京,统共也没有几个能用的人,只在锦衣卫中还有点小关系,即便如此,也并非确定,而只是到这里来碰碰运气。不过,可不敢当这张先生三个字,自打首辅大人执掌内阁,这全天下能称张先生的,也就是一个人而已。我表字德丰,号太旻,随汪侍御称呼字号。”

果然,这是个不大喜欢别人称呼公公的人。汪孚林心中转过一丝明悟,因笑道:“既如此,那我就称呼一声太旻公。不知今日夤夜前来,有何见教?”

张丰脸颊偏圆,眼睛眯着,嘴角挂着仿佛永不消失的笑容:“我听说临淮侯李侯爷和盛家,与徽商三大家联手开的徽安票号和宁盛钱庄,这些年收入颇丰,却因为魏国公徐家插一脚而有些心焦,故而打算攀上孟公公,却不知道孟公公欲擒故纵,想着染指这日进斗金的产业很久了。我虽不才,和宫中司礼监秉笔张宏张公公早年认了父子,只人前少人得知,此番到南京来,是想为张公公找块养老的地盘。如若汪侍御首肯,我愿意用两万两银子吃一成股。”

两万两,一成股,这看上去是狮子大开口,但汪孚林心知肚明,以当初开张时的规模来看,其实徽商三家外加临淮侯李家出的本钱,还要远少于这个数字,只这些年生意蒸蒸日上,再加上品牌价值,以及给漕运盐运放钱,这才使得一成股份的价值大大上涨而已。他在心里迅速思量了一下,这才笑着问道:“想来张公公应该还有话没说吧?”

“呵呵,汪侍御果然名不虚传,自然还有一个消息奉送。”张丰放下手中茶盏,坐直了身体,“万历元年南直隶乡试的时候,曾经因为乡试结果是否公允,生员们一度几乎闹事,汪侍御应该不会忘了吧?”

尽管已经快过去三年,但耿定向主考的那一届乡试,所谓考题风波,放火风波,他和金陵盛家还曾经因为一个草包盛祖俞起过不小的冲突,最终不但弥合了裂痕,还通过李家联起手来,这些过往汪孚林当然不会忘记。只不过,那场风波把当时的南直隶乡试主考官耿定向、守备太监孟芳、应天巡抚张佳胤,甚至还有南京守备临淮侯李庭竹这样的勋贵全都卷了进去,他还一度认为孟芳会被冯保撤离这个位子,如今看来却是他当年盲目太自信了一些。

“往事刻骨铭心,自然不会忘了。”

“那件事的背后,是首辅大人派到湖广江陵府去探望老太爷的游七住在孟芳府中,这两个人捣腾出来的花样,想要趁机整饬东南士林,顺便栽赃给浙军老卒。所以,孟芳虽事后因此吃了挂落,游七却生怕祸及自己,千方百计保下了孟芳。但毕竟消耗了不少人情,再加上为了维持冯保的信任,孟芳这才不得不着力聚敛。”

听到这里,汪孚林终于意识到当初自己卷进去的是怎样一场阴谋风暴,脸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为之大怒。

这要是真的张居正和冯保定计,他目下自然是没办法,只能闷声吞下这口气,等日后大势扭转再思量怎么报复回来。可他没想到,这竟然是孟芳这个阉人和游七这家奴算计的,不但害得他险些落水,还险些把一大批浙军老卒给拉了下去,他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当然,也不能张丰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此事他自然会派人去好好查一查!

想到这里,他就装出唏嘘不已的样子,接下来和张丰扯皮拉锯,最终以三万两一成股的代价,谈成了这桩买卖。至于张丰如何与孟芳去斗,那就不关他的事情了。要为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张宏谋退路财路,总不至于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第七五四章 朝中有人,阻路则仇

当汪孚林最终抵达京城时,已经是万历五年三月十五的事情了,正是殿试日的那一天。

尽管会试已经结束,从原则上来说,落榜的举子们已经可以回乡了,但来都来了,很多人都想等着殿试结束发榜之后,看看一甲前三名究竟花落谁家再走。而且,明面上的平静之下,不少人都在议论此次朝中大佬的子弟在会试榜单上名列前茅的事。和上次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会试落榜相比,这次参加会试的张居正的次子张嗣修,吕调阳长子吕兴周,王崇古之子王谦,三者全都榜上有名。

不但民间举子,就连不少达官显贵之家的下人们,私底下也都在讨论这三位的名次问题。

这天,汪道昆家中大门口,两个门房便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就殿试的名次先后打起了赌。一个赌的是张嗣修在前,吕兴周居中,王谦最后,另一个赌的却是张嗣修在前,王谦居中,吕兴周最后。但其中有一点却是两人全都认准的,三人肯定都在二甲,绝不会落到三甲。但对于吕调阳和王崇古谁更强势的问题,却各自看法不同。

年岁更小的那门房突然没好气地撇撇嘴道:“王崇古之前当刑部尚书的时候,还加了柱国,这次兵部尚书眼看就要出缺,他铁板钉钉会补上。再加上他年纪一大把,朝廷为了抚恤老臣,肯定会对王谦好一点,至于次辅吕阁老,那是个谦冲的人,肯定不会争名次。”

“你这真是蠢话。这种事什么时候要阁老尚书亲自去争,读卷的时候,别人哪个心里没数?再说了,王崇古和首辅大人未必就是一条道的,今天既然是殿试日……啊!”

因为争得面红耳赤,那年长的门房直到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这才恍然醒悟过来,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尤其是当认出那风尘仆仆的来人时,他就更加害怕了,慌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地说道:“小的,小的不该一时嘴碎……”

汪孚林按照规矩先去了一趟通政司,具折请求御前复奏此行广东之事,然后又去了都察院,因为内阁首辅张居正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都被召去殿试读卷,所以他方才得以回来。

刚刚在汪府门前下马到走过来时,他已经听到了这两人在吵什么。此时此刻,面沉如水的他见那个年轻门房先是愣头愣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跟着跪了下来,他便淡淡地说道:“朝中大事直接拿来打赌也就罢了,不过是一时玩笑,但居然在门口争执得连正经职司都忘了,岂可轻饶!来人,给我看好大门,押了他两个随我进去!”

见汪孚林身后从人应声上前,两个门房登时大惊失色,还不等开口求饶,嘴就给堵了,竟是被人如同拎小鸡一般提了入内。这动静立刻惊动了里头,可林管家匆匆出来,一认出是汪孚林,就把其他事情都抛在了脑后,满脸堆笑地上前问候。汪孚林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旋即问道:“今天是殿试日,伯父是在兵部,还是回头要参加读卷?”

历来殿试读卷官,除却阁老和尚书们之外,余下的人就要看天子的选择,因此汪孚林才多添了一句。在他的目光逼视下,那管家额头微微冒汗,讷讷说道:“因为谭尚书病重在家不读卷,皇上点了老爷为读卷官,估计一时半会没法从宫里出来。不过四老爷在家,夫人也在。”

汪孚林知道所谓四老爷指的是汪道会,他注意到汪道贯不在,顿时心中一动:“叔父也在殿试?”

林管家苦笑点头,声音又低了些:“因为二老爷参加殿试,所以老爷原本是和首辅、次辅以及王尚书一块请辞读卷官的,但皇上执意不许。”

汪孚林当然知道,汪道昆又不是万历皇帝身边的讲读官,在天子面前还没这个面子,此次没有避嫌,应该是沾了张居正、吕调阳、王崇古的光。然而,汪道贯能中进士是好事,可照此次朝中权贵子弟扎堆应考的架势,要想在二甲占据一席之地恐怕是很难了,说不定会落到三甲。当然,汪道昆和殷正茂许国当年也不过是三甲进士,名次问题也不算太要紧,可再想想张四维之前竟然没有通过主考会试之便把汪道贯刷下来,这就太可疑了。

他本待问林管家要一份会试榜单来看,但正好看到被自己拎了进来的两个门房,就吩咐林管家屏退了其他人,将事情原委始末略提了提,见林管家登时脸色一沉,他就说道:“论理是我越俎代庖,但汪府在京城好歹也有些名声,若不是被我,而是被别人听到,伯父恐怕就不止是约束下仆不力这点小过失了。”

“是是是,都是小的这些天太过怠慢疏忽。”林管家满头大汗,盯着那两个门房的眼神,那更是犹如利剑一般,恨不得在他们身上戳几个洞出来。

“人先找间空屋子看好,等我见过伯母和仲嘉叔父之后再说,此事你先不必声张,只说他们得罪了我就是。”嘴里这么说,汪孚林心中却另有盘算。他并不是那么严苛的人,哪里就会因为下人嘴碎便喊打喊杀?

汪孚林既是如此吩咐,那林管家自是无话,哪怕人依旧是汪孚林的随从看着,门前也暂时是汪孚林的人守着,他也没敢如何。要知道,因为谭纶突然病情加重,甚至几近弥留,汪道贯要应考,汪道昆要读卷,吴夫人则是自己也身体不大好,家中一时顾不上,他又忙着帮谭纶联络太医院的御医,寻医问药,否则门前又怎么会闹出这种事情来?一想到汪道昆回来之后听说这事,指不定会怎么大发雷霆,他就满心忐忑不安。

而汪孚林前去探望吴夫人时,却没有拿出在林管家面前的这番说辞。因为他之前买下的小宅子给了岳父叶钧耀,自己两年前买的那客栈改的宅子只派人去说了一声,所以这次一进京就先到了汪道昆家,此时笑着行过礼后,就摸着肚子说又累又饿。

吴夫人知道汪道昆最重视他这个侄儿,忙叫人去服侍了他洗脸更衣,又让人去厨下催了点心,竟是犹如半个母亲一般。等到汪道会带着侄儿汪无竞一块过来时,就只见汪孚林正在狼吞虎咽吃东西,汪无竞也就算了,汪道会顿时打趣道:“原来是咱们的食神回来了。”

把嘴里的豌豆黄给吞了下去,汪孚林这才起身见过汪道会,却没理会这食神的戏谑,又伸手把行礼的汪无竞给搀扶了起来。寒暄过后,他就询问起了之前会试的榜单,得知沈懋学名列前茅,之前在宣城见过的冯梦祯、屠隆也榜上有名,汤显祖和焦竑却落了榜,他顿时暗叹科场如战场,真是半点不假。然而,汪道会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让他略微有些失神。

“汤海若太清高了,首辅二公子数次相邀与会,他硬是不肯去,这一而再再而三,未免就惹恼了人,落榜也就不奇怪了。至于焦山长,则是时运不济,听说是会试的时候一时忘了避讳。”

尽管汪孚林只在宣城沈家和汤显祖相交过一阵子,但对于汪道会的评价,他不得不承认,这还真符合汤显祖的性子。至于焦竑的坏运气,那确实是神仙都没法子。当然,此次更重要的是汪道贯杏榜题名,他忍不住探问汪道会怎的没去参加,得到的答复却是无奈的一声叹息。

朝中大臣家的子弟去参加今科会试的太多了,而且一个个全都题名杏榜,难不成要汪家再拔个兄弟同榜的头筹回来?张居正家里那么多儿子,这次都没那么干呢!而且,说实在的,他的把握没那么大,就连汪道贯,这几个月在许国那儿与其长子临时抱佛脚似的磨练制艺,那可谓怨气冲天。相形之下,许国长子却还是落第了,据说是卷面有污点,他却觉得这种说法不大可信,但这些话就不好对汪孚林说了。

吴夫人见叔侄俩对视苦笑,便有心活络气氛,当下便吩咐汪无竞道:“大郎,你到许家去送个信,就说你兄长来了,把金宝叫回来。再去叶家通知一声……”

汪孚林本也打算叫金宝过来问问,吴夫人既是如此贴心,他倒省事了,但对于岳父那边,他就立刻笑说已经打发了人过去通知,也就免得汪无竞再跑一趟。在吴夫人那里盘桓片刻,他就和汪道会一同起身告退,却是到外头汪道会的书房去说话。

虽说平日里汪道会和汪道贯常常占用汪道昆的书房,但京城汪家即便远不如在松明山老宅的园林那般齐整,兄弟三人还不至于真的连书房都挤在一块,不但如此,对于平日结交士人,又能充当幕僚的两个弟弟,汪道昆更不会委屈了他们,每人一个独立的院子,随从也是独立调拨,每月花销全都是比照着自己。此时此刻,踏入汪道会的书房时,汪孚林四下一扫,目光倏然间就落在了书架间的一个花瓶上。

霁红?不是吧,也许是类似的东西……要知道这是真正的御用器皿,旁人得之视若珍宝不说,而且也绝对会束之高阁不为外人知,毕竟是犯忌的,都说自从宣德之后,连景德镇的御窑都已经烧不出这种好东西了!

汪道会顺着汪孚林的目光看去,呵呵一笑,笑说一句不过是仿的,工艺远不如真正的霁红,这才径直来到书桌旁,将会试的杏榜抄本拿了给汪孚林。汪孚林这才收回了目光,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一个个名字,当最终看完之后,发现张嗣修赫然名列前十,沈懋学更是占据了第四名的高位,王谦和吕兴周都在三十名左右,汪道贯则是在五十名开外,屠隆远至百名,但最最醒目的是,冯梦祯高居会元!

他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从前纵使是阁老尚书,子嗣多半都是恩荫,就算考进士,也多半不会是在自己任内,哪里像现在,全都恨不得在任内让自家儿子考个进士回来,而且还不能是三甲!而没有张居正首肯,沈懋学冯梦祯就算再东南名士,名次会这么好?

想着自己三年前也算既得利益者,汪孚林这腹诽也就是一闪而过。而且,汪道会在他看完榜单之后,立刻沉声说道:“谭部堂的病恐怕拖不了几天。”

汪孚林之前听两个门房打赌的时候,就知道谭纶的状况不容乐观,可如今真正确定这么一个消息,他还是觉得心头沉重。汪道昆能够在朝中站稳脚跟,谭纶出力很大,更何况这位一旦病故,兵部尚书的位子很可能就要落到王崇古手中,汪道昆这个侍郎恐怕就要在对方手里讨生活,这简直是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尽管兵部侍郎是可以外放为总督的,但只要兵部尚书是王崇古,汪道昆跑到哪当总督都难以省心!

当然,汪道昆眼下和张居正的关系还没那么糟糕,未必一定就怕了王崇古,但这年头有背景有手段有能力的上司,要挑下属的错处实在是太容易了,汪道昆又不是谨小慎微到无差错的圣人。

知道汪孚林虽是晚辈,却是汪家下一代最出色的人物,从智谋胆色来说,比自己和汪道贯还要厉害些,因而汪道会接下来就说起之前叶钧耀出过的主意,以及汪道贯因此想到,可以把辽东巡抚张学颜放在廷推的人选上。然而,他话音刚落,突然就只见汪孚林使劲拍了一记书桌。

“原来如此,上了张四维的大当,敢情他会试的时候没给仲淹叔父阻路是打着这主意!”

见汪道会先是有些不大理解,继而就开始攒眉苦思,到最后一下子惊觉过来,汪孚林就知道汪道会也明白了。阻人道路,就相当于不共戴天之仇,而张四维在此次会试主考官的时候取中了汪道贯,那么就是汪道贯的座师,汪道昆不说投桃报李,改弦易辙支持王崇古,那么也至少得在兵部尚书的廷推上保持沉默,否则在旁人看来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免不了要权衡一下汪道昆的政治品质。

“难不成这就木已成舟了?”汪道会只觉得之前听到汪道贯杏榜题名时的欣喜完全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烦躁,“要知道,大哥之前已经给张学颜写过信了。”

这一次,汪孚林终于免不了脸色发黑,心情大坏。而且,张四维刻意在许国之子和汪道昆之弟中只选了一个,不是他多疑,十有八九就有鬼!

当初他游历辽东的时候,张学颜是利用过他,但他也利用过张学颜,两边勉强算是扯平了,但张学颜看在汪道昆当年视察过蓟辽,打过交道,又是张居正心腹的份上,对他表现出的善意居多。可真正要说,他还宁可继任兵部尚书的是他在广东的老上司凌云翼,这还是汪道昆张居正的同年呢!

可要是汪道昆已经向张学颜卖过好,而在兵部尚书的廷推上却又缩了回去,那么恐怕就会彻彻底底得罪张学颜。单看张学颜怎么秉承张居正的意思对付前任辽东巡按御史刘台,就知道此人的睚眦必报了。

汪道会犹豫片刻,开口说道:“孚林,大哥出宫估计至少得两三天,你看……”

“叔父,一会儿无竞若是带着金宝回来,且让金宝等一会儿,我先去谭家看看谭尚书。不论怎么说,当初我的表字是他起的,既是回京,怎能不去探病?至于我之前让林管家关了的两个门房,劳烦你对伯母说一声,就说他们得罪了我,不必立刻发落,等我回来再说。”

说到这里,汪孚林心里不由得默默祈祷了一句。只希望谭纶还能保持清醒,否则就真的难办了。

第七五五章 遗折和私信

汪孚林之前随着汪道昆来过兵部尚书谭纶的宅邸几次,但如今再来,他就只见这座规制不算太大的宅邸门庭冷落,就连门房也仿佛带着几分颓然和倦怠。只带着一个随从的他下马上前,才通报了姓名,那门房便面露讶然,盯着他端详了好一阵子,突然拔腿就往里跑,竟是连一声交待都没有。猜到谭家是因为谭纶的重病而有些乱了方寸,他也没太在意,由得自己的随从在栓马柱上栓了马,自己便站在那儿发起了呆。

好在没过多久,那门房就带着一个中年人快步迎了出来。才一打照面,那中年人便拱了拱手道:“汪侍御,才听说你要回来述职的消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回京了。只不过家父卧病在床已经不是一两日,恐怕不大方便见客。”

尽管这最后半截话说得有些支支吾吾,但汪孚林既然知道来的应该是谭纶的儿子,也就是谭家能做主的人,他便诚恳地说道:“谭公子,我今天才刚回到京城,获知大司马病了的消息,这才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无论是出于晚辈子侄的立场,还是当初大司马为我取了表字的情分,我都想来探望他一下,哪怕在床榻前站一站也好,还请谭公子能够体恤我这一片真情。”

看到汪孚林说完这话后便一揖到地,谭献顿时犹豫了起来。他并不是读书的料子,多年科举却只是个秀才,因谭纶位居兵部尚书,方才恩荫监生,如今是正六品太常寺丞,两个年岁小一些的弟弟则是去年留在老家争取考举人,落榜之后,谭纶又一直没将病了的消息送回去,直到不久之前连遗表都准备好了,这才命人回乡送信,却是打算替其他儿子求个恩荫,比如尚宝司丞这种正六品却没有实权的京官,同时也希望他挑起家中重担来。

所以,知道汪孚林前途还不错,考虑再三之后,他终究觉得一味拦着不近人情,只得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那好吧,汪侍御你随我来。”

谭纶无论当年在福建当巡抚,还是在蓟辽任总督期间,全都是姬妾众多,但后来告老还乡的时候就遣散了很多女子,万历初年起复兵部尚书之后,张居正赠的婢女以及旁人送的婢妾,占据了他后院的大半壁江山,因此不免留下了好色的名声。如今走在其中,汪孚林不见任何莺莺燕燕,哪怕是进了谭纶的卧室,他也愣是没见到哪怕一个服侍的丫头,心里不禁颇有些狐疑。

难不成是谭献还不等谭纶去世,就先越俎代庖把这些女人都给送走了?

靠墙的床拉了半边幔帐,汪孚林跟着谭献上前,这才看到谭纶正躺在那里,仿佛正在昏睡当中,气息微弱,显然这病已经非常沉重了。尽管他来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如今眼看这么一个曾经叱咤风云,威名赫赫的长者却沦落到这番样子,他着实感到心情沉重,别的那些心思也不由得都放下了。静静站了片刻,他心头压着无数想说的话,最终却化成了一声叹息。

多少风流人物,到老也就是这样缠绵病榻,奄奄一息,却也难怪无数明君依旧难免执迷于长生之术,难以自拔。

他凝神注视着谭纶,本打算停留一阵子就离去,却不料床上的人突然有了微微动静。他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窜到谭献身边提醒了一句。谭献却看多了这些天父亲的时昏时醒,见汪孚林没有贸然上前打扰,对其观感顿时提高了许多,点点头后便在床前地平上半跪了下来,轻声叫道:“父亲。”

谭纶眼睛只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在谭献身上一扫便收了回去,用轻得如同呢喃的声音问道:“好像有人来?”

汪孚林刚刚的声音非常轻微,谭献没想到谭纶竟然已经听到了。他沉默片刻,这才低声说道:“是,父亲,汪侍御来看你了。”

尽管谭献用的只是这样含糊的一个称呼,但谭纶却轻轻咦了一声,随即开口问道:“是世卿吗?”

汪孚林没想到谭纶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够记得自己的表字,连忙上前应道:“大司马,正是晚辈。”

“你回来了。”谭纶有些吃力地迸出了这么四个字,眼睛却没怎么睁开,却是低声说道,“大郎,我有话和世卿说。”

这就是明显让自己回避的意思,谭献顿时大为错愕。要知道,他之前带汪孚林进来探望父亲都有些勉强,此时压根没想到谭纶醒来知道汪孚林来探望,竟是还要留下人单独说话!但是,他素来不敢违逆父亲,哪怕昔日抗倭名将如今已经成了病榻上的弥留老人,他也一样不敢说什么,讷讷答应后就站起身来。他正要离开,却只听汪孚林开口说道:“世兄放心,我尽量让大司马少开口。”

谭献唯有苦笑。汪孚林纵使真有这心,那也得他那父亲肯听才行!于是,他苦涩地摇了摇头,最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了谭纶那只已经非常枯瘦的手,却是什么话都不忍心说。他来时没想到谭纶真的已经凶险到了眼下的地步,再拿那种烦心事来打扰,他还算人吗?

“世卿,如果可以,照应一下我那些儿子。”

区区十几个字,谭纶已经说得非常吃力,而汪孚林听在耳中,片刻的错愕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个让他非常措手不及的问题。

“我的遗折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你伯父希望我举荐谁为兵部尚书?”

这两句话,谭纶足足停顿了七八次,眼睛也倏然睁开。汪孚林看着那明明已经很浑浊,眼神却依稀透露出往昔犀利的眼睛,一颗心猛地一揪。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可以,大司马不妨举荐刑部尚书王崇古。”

若是谭献在,此时指不定要愕然追问出声。不是谁都知道汪道昆和王崇古不大和睦吗?

而谭纶则一脸了然,竟是微微笑了笑。如果不是僵卧不能动弹,他几乎就要点头了。

这时候,汪孚林又继续说道:“王崇古如果能入主兵部,刑部尚书就空缺了出来。刘应节总督蓟辽时和戚大帅文武相得,颇有功勋,如若能召入朝中接任此职,想来颇为合适,当然,听说他和首辅大人不大相和,两广总督凌制台接任此职也未尝不可。而如今蓟镇几无战事,辽东却依旧战事频频,辽东巡抚张部院功勋彪炳,若就此总督蓟辽,无疑更进一步。一旦他挂了总督衔,接任兵部尚书的资历就够了。王尚书终究年纪大了,也需要一个接班人。”

谭纶听到汪孚林请自己举荐王崇古接任兵部尚书,他就察觉到汪孚林还有后续。此刻听完,若非眼下他不可能喝酒,更不可能大笑,定然会哈哈大笑畅饮一番,以发泄心头那股郁结多日甚至说多年的情绪。好半晌,他才微微眨了眨眼睛,干巴巴地说:“好,听你的。”

见谭纶没有二话就接受了自己的提议,汪孚林又是惊讶,又是感激,等到谭纶示意他出门去叫谭献,他立刻照办。等到这位谭家长子进来,先是按照谭纶的意思立刻修改遗折,旋即又按照谭纶艰难的口述给张居正写信,这竟是持续了整整两刻钟。等到草稿全都完成,谭献见谭纶紧紧握住了汪孚林的手,说出了那么一句话,他顿时呆住了。

“记得照顾大郎!”

“好!”

这简单的最后对话之后,谭纶便再次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变得微弱了下来。谭献为之大骇,等上前查看,确认父亲只是再度进入了昏睡,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等到把汪孚林送出屋子,想到那最后的对话,他忍不住想要开口问两句,但发现汪孚林的表情已经异常惘然,他想到刚刚这一老一少之间的默契,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有些失败。

如果不是子侄当中没有一个成器的,父亲又何至于托外人照顾他们?虽说首辅和父亲是多年的交情,可如果父亲一旦去世,他们扶柩回乡守制,两年多之后,那位首辅对于他们这些谭家子弟,还能留有多少香火情呢?

汪孚林没有对谭献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安慰话,毕竟以谭纶的身份,估计连御医也请过不知道多少次。所以,在临走时,他只对谭献低声说道:“如若这些天有什么事情,还请世兄千万到汪家说一声。无论什么事,不说伯父和大司马多年交情,就是我承蒙大司马赐字赠剑,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只请世兄千万不要把我当成外人。”

人家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想到父亲和汪孚林一番单独谈话后,竟是改了遗折,又写了那封给张居正的私信,谭献只觉得仅有的怨气也无影无踪。等到目送了汪孚林上马离去,他咀嚼着谭纶给汪孚林取的那表字世卿,只觉得实在是意味无穷。

父亲自从抗倭开始,就一直在外带兵,打过倭寇,巡抚过陕西,又被调到四川平寇,最后去了蓟镇和老搭档戚继光一同抵御蒙古,可以说简直是救火队员,哪里困难,朝廷就想着把人调去哪里。因为多年掌兵,父亲深知除却军纪如山,赏罚公平之外,倘若个人品行太过高洁,反而容易让朝中产生疑忌,因此蓄婢纳妾,做出一副喜好女色的样子,还和人交流过御女心得。而直到此次临终前,父亲吩咐自己重金遣散姬妾,他这个儿子才明白这些。

当官何尝容易?

当汪孚林回到汪府时,已经是傍晚太阳落山时分,落日的余晖把人和马的身影拉得老长。大概是因为没得到里头主人的吩咐,看门的竟然还是汪孚林之前临时指派的两人,直到复又见到林管家,他言语了一声,林管家如蒙大赦,立时从下人当中抽调了两个老实本分的顶替汪孚林那两个随从,临时充当门房。而引着汪孚林去汪道会那儿的,赫然是之前和汪孚林打过很多次交道的芶不平。

一路上,芶不平低声说着,自己本是在长安左门等着汪道昆的消息,直到里头传话出来,确认汪道昆参与读卷,这才回家,随即就得知了汪孚林已经回来的消息,却是来不及通知汪道昆了。听到其津津乐道于沈懋学、冯梦祯等人如何得张居正青眼,汪孚林想到谭纶的病,即将出缺的兵部尚书,不知不觉竟是有几分浮躁,但几次张嘴,都最终没有去打断芶不平的话。

等他来到汪道会的书房,却发现金宝和汪无竞并不在此。汪道会则解释道:“你去见大司马,应该有些所得,我就让无竞带着金宝去嫂子那里了。”

汪孚林能够理解汪道会的急切,便言简意赅地把自己对谭纶阐述的方案简短叙述了一遍。见汪道会的脸色实在是精彩极了,他便歉然说道:“事出紧急,我实在是没想到大司马的病竟然到了这地步,只怕随时都可能有危险,因此既然大司马问了,我正好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么一个方案,就用伯父的名义提了。我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没有和伯父叔父你们商量就做决定,是太草率了些,但是……”

“别但是了,你小子就是比我们鬼灵精得多!”

汪道会心情大好,在汪孚林肩膀上使劲拍了拍,却是笑呵呵地说道:“走吧,去见金宝!”

自己虽说觉得在谭纶面前的进言已经竭尽全力周全,但汪道会能够赞同,汪孚林当然如释重负。等再来到吴夫人那儿,他就只见金宝快步迎上前来,却是倒头就拜道:“见过父亲大人!”

汪孚林当初刚醒过来就结结实实听到金宝叫了一声爹,如今变成这文绉绉的父亲大人,他反而有些不习惯。笑呵呵地把人搀扶了起来,见小家伙的个头又已经蹿高了一大截,脸上也褪去了青涩的稚气,多了几分稳重,他不禁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只不过,他这个便宜父亲一贯不大讲威严,笑着点点头后就赞许道:“十四岁的举人,你这少年神童的名气可是传出去了。”

“哪里是什么少年神童,这次能中举,我也没想到。主考官戴老师在乡试场中病了,副主考陈老师总揽阅卷,是他力主点中的我举人。我拜见二位老师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自己文章浅薄,所幸戴老师很和蔼,陈老师更是对我有些过度热络了。”说到这里,金宝有些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讷讷说道,“我听人说,陈老师应该是因为首辅对父亲另眼看待,所以才取中我的,所以我想再磨砺几年再下场参加会试。”

汪无竞寄籍顺天府,刚考过县试府试,成了童生,因此对年纪还自己小点儿的金宝竟然中了举人非常羡慕。听到金宝这坦白,他方才呆了一呆,却是想到自己府试的时候名列第三的情景。要不是自己是父亲的儿子,是不是也不可能跻身前三?

汪孚林之前听闻金宝中举,就和小北细细分析过,此时却不会给金宝泼凉水,示意金宝和汪无竞一块坐下之后,他才笑呵呵地说:“中了就中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当初我能在南直隶乡试中脱颖而出,也还不是一样借助了方先生和柯先生之力?至于殿试,那就更是比拼机遇运气了。你今年不考就不考,这三年沉淀下来,别的都不用想,好好跟着许学士磨砺学问,总有一鸣惊人的那一天!”

嘴里这么说,他却在心里哀叹。等着金宝支撑门户,自己能够退休,那还得多久啊!这次一回京城就当救火队员,他容易吗?

第七五六章 殿试之后的角力

平生头一次参与殿试阅卷,要说汪道昆心中没有一点忐忑,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弟弟汪道贯此次竟然桂榜题名,跻身殿试的行列,他心中那患得患失的情绪就更重了。他又希望汪道贯能够比自己当初更进一步,跻身二甲,又怕如此一来惹得外界议论怀疑,身处麻烦的漩涡。毕竟,谭纶一旦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兵部尚书易位,他的处境就更加艰难,因此自从会试开始到现在的这段时日,他连白头发都不知道多了几根。

而相对于其他参与读卷的阁老尚书以及翰林院耆老,他更加尴尬的则是面对同乡,歙党之中最有希望入阁的翰林侍读学士许国。自己因为许国长子也要参加会试,故而去年年底就把汪道贯给塞了过去,希望能够一同温习,也收一收弟弟太过懒散的性子,谁知道这次会试的结果竟然是汪道贯中试,许家大郎落榜!偏偏许国这次被天子点了读卷官,他因为暂代谭纶,也得以跻身其中,如今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短短两天的阅卷,汪道昆只觉得异常漫长。好容易捱到第二天日暮,所有读卷官挑选出来的二十几份卷子送到了首辅张居正面前。他见张居正不过是略扫了一遍,便毫无异议地取了前面十二份,象征性询问过吕调阳和张四维的意见后,就叫了所有读卷官一起去御前进呈,他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二十几份他都看过,并没有汪道贯的,而且按照先前的排序,汪道贯很可能在二甲最后几名,又或者三甲前几名,具体得看二甲究竟取多少人。

毕竟,每一科的二甲人数是不统一的,多则八十余人,少则四十余人,对于他这个暂时没能力影响二甲人数的兵部侍郎来说,不确定因素太大。

谁都知道如今是张居正当权,万历皇帝的御览不过是一个形式,因此,张居正既然对于次子张嗣修位列二甲第二这个名次并无不可,其他读卷官也就算放心了。尤其是暗中操作,点了宋希尧为状元的张四维,更是面有得色。谁都没想到,万历皇帝竟是没等读卷官一一诵读这些卷子,就直截了当地吩咐拆开弥封。这下子,十二份卷子对应的十二个名字直接揭晓,一时间众多读卷官的表情着实精彩极了。

吕调阳和王崇古则不约而同轻轻舒了一口气。总算他们的儿子没有放在前十二这种显眼的位子,不至于小皇帝一眼就看到。毕竟,谁能和内有慈圣李太后,司礼监头号人物冯保为援的张居正比?

果然,得知了十二份卷子都属于谁,万历皇帝在一本正经地听人读了几份卷子之后,他便突然开口说道:“沈懋学可第一。”

沈懋学的卷子原本在第二,可天子既是金口玉言可第一,宋希尧自然就被压了下去。对于这种结果,张四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脸色看上去没有丝毫变化,但只有熟悉他的王崇古知道,自己这外甥此刻不可能不感到任何挫败。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就只听万历皇帝又用未脱稚气的声音说道:“张嗣修可第二。”

此话一出,张居正立时露出惊容,连忙阻止道:“皇上,张嗣修乃臣次子,臣不避嫌读卷已经过分,将其置之于榜眼高位则断然不可!”

汪道昆亦是暗自咂舌,可更让他心中悚然的是,万历皇帝竟呵呵一笑,一本正经地说:“先生有大功于国,朕无以为报,看顾先生子孙是应当的。不过是一个榜眼,何足为道?”

其余的读卷官已经全都惊呆了。尤其是吕调阳想到三年前那一届,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落榜,那时候张居正虽什么都没说,却用不选庶吉士,将会元孙鑛硬生生摁在二甲的实际行动来出气。如今三年过去,张居正次子也参加会试,却不但名登杏榜,天子更是送了张家一个榜眼,他不禁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张居正已经乾纲独断了,天子还要继续表示荣宠和支持,再这样下去,内阁哪里容得一丁点异声,他这个次辅的存在价值又是什么?

尽管张居正再三谦辞,但万历皇帝咬准了不松口,此事就这般定了下来。眼看第三名定了曾朝节,宋希尧竟是直接落到了二甲传胪,会元冯梦祯则只得了二甲第二,张四维微微眯起眼睛,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沈懋学当初和汪孚林同行辽东,同生死共命运,汪孚林养子更是和沈懋学的侄女定下了婚约,两家显然已是通家之好。而状元直接可以授翰林院修撰,最是清贵,短则十五年,长则二十年,谁能说沈懋学就不会入阁?

一甲前三定下,接下来便是二甲,却是和万历二年一样,只得五十七人,但汪道贯十分幸运地挤上了二甲末班车,却是吊在榜尾,直叫汪道昆悲喜交加。自己和弟弟的年纪相差十几岁,一直都是拿他当成半子看待,如今弟弟不但金榜题名,而且还名列二甲,汪家总算在汪孚林之后,又出了一个进士。一想到这里,他再想到金宝也已经是举人,不由得把汪孚林当成了福星。

若非汪孚林摆事实讲道理,劝他不要对张居正指手画脚,公务行文务求朴实,收一收名士习气,只怕他这个侍郎早就做不成了,哪还有今天?

汪道昆固然心中高兴,可文华殿读卷官赐宴时,这一顿饭也不知道多少人吃得不是滋味。奈何他们还得在礼部再住一晚上,等到天亮发榜之后,才能各回各家,因此散宴之后,读卷官们回礼部时,自然按照平日的圈子以及交情,三三两两说起了话。汪道昆看到许国和申时行在前头说了一会话,申时行又去和吏部尚书张瀚攀谈了起来,只留下许国一个人,不由得有些犹豫,这时候,他就只听得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会试取中谁不取中谁,那又不是你能控制的,主考的是张四维,他这点伎俩你还看不透吗?许维桢又不是那种没度量更没眼力的人,他都坦坦荡荡,我就不明白了,你心虚什么?”见汪道昆扭过头来,脸色还有几分不自然,殷正茂顿时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次读卷,你看看满堂这么多人,晋党有张四维和王崇古,歙党却有我们三个,这么多年来,何尝有过如此局面?”

作为同年兼同乡,汪道昆和殷正茂的关系本来就比较亲近,此时终于被这番言语给点拨得清醒过来。然而,他还来不及到许国那边去,却只见许国已经自己走了过来,竟是一如平常那般气定神闲地和他以及殷正茂打过招呼,随即就冲着他点了点头。

“南明兄,你这两天怎么和做错了事似的,老躲着我?”许国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见汪道昆老脸微红,他就呵呵笑道,“莫非为了我家大郎会试落榜的事?他才不过二十出头,就算三年后再考,那也还来得及,再说有几个人和你家侄儿似的,秀才举人进士全都是一蹴而就?令弟虽说性子懒散了一些,可我家大郎说,他悟性绝佳,再说科举也看运气,这次一个运气好,一个运气不好而已。”

嘴里这么说,许国却侧头看了一眼左侧不远处正在和左都御史陈瓒说话的王崇古,哂然一笑道:“反正三年后的会试,总不至于再遇到张四维主考了。”

听到这里,汪道昆终于意识到许国是真的心无芥蒂,这笔账都算在了张四维和王崇古头上,如释重负的同时,少不得有些惭愧地说道:“是我因己度人,错估了维桢贤弟的胸怀。”

殷正茂见一直不尴不尬的汪道昆和许国算是揭过了这一茬,他呵呵一笑,随即方才低声问起了谭纶的状况。说到这个,汪道昆自然免不了心情低落,就连许国亦是有些同情。毕竟,政敌突然压在脑袋上成了顶头上司,这种滋味谁能受得了?虽说汪道昆先前打算力推张学颜,他们也是知道的,但不可否认,哪怕这些年张学颜声名鹊起,但对于促成了俺答入贡,切切实实有安北大功的王崇古来说,无论功劳还是资历,都实在是相差太多了。

还不如上凌云翼呢!可问题是两广局势尚未完全稳定,凌云翼性子又是张扬骄纵的人,再加上又是张居正的同年党,只怕很难一步登天。

“等过了今夜,回去之后再商量吧。”

作为三人之中官职最高,同时也是资历最深,战功赫赫的,殷正茂也只能吐出了这么一个答案。对此,汪道昆暗中庆幸,亏得叶钧耀出了那个馊主意后,自己想都没想让殷正茂从户部调到兵部的可能性,毕竟那样的话他这个兵部侍郎也要挪窝,两边都是重新开始,那就亏大了。

发榜前的这一夜,也不知道多少人没睡好,更不知道多少消息经由礼部送往各方消息人士,以至于次日殿试进士齐齐汇聚一堂等候传胪时,不少人已经提前知道了名次。这其中,就有大半夜紧急被人敲开门的沈懋学。得知自己竟然中了状元,一贯沉稳的沈懋学一整个下半夜都处于失眠状态,早上不得不用井水洗脸,沈有容还别有用心地让人煮了鸡蛋给他敷眼圈,直叫他恨不得狠狠揍这个故意看笑话的侄儿一顿。

可如今那兴奋劲头过去,他就很清楚自己这个状元是怎么来的。平心而论,每三年一次会试,能够中会元又或者状元的人,很少会出现冷门这种情况,大抵都是主考官乃至于阁老尚书们心中有数的才俊,当然,这样的人每届不止一个,而是少则几个多则十几个备选,具体名次三分看个人发挥,三分看背后大佬角力,还有四分则是看天子的临时起意。所以,此时此刻他心中倒没有觉得对不起冯梦祯,只是暗自感慨多年苦读,却难抵权贵青眼。

而如果不是那么巧在游历蓟镇的时候碰到汪孚林,他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如果汪孚林知道沈懋学此刻的想法,一定会嗤之以鼻。有教过张居正那几个儿子的门馆先生姜奇方出任宣城县令,出自宣城世家的沈懋学肯定早就进入张居正视线了,他只不过是把这个过程提早了一些,把关系加深了一些,仅此而已。

一场传胪过后,几家欢喜几家忧。披红戴花的沈懋学根本来不及和其他同年说一句话,甚至连和好友冯梦祯和屠隆打招呼的功夫都没有,就被伞盖仪从礼送回家。而黄榜则被送到了长安左门,进士们当然就各回各家了。而同样被关在宫里三天三夜的读卷官们,也终于得以出宫。无论他们平日在衙门中是如何的位高权重,在宫里却毕竟只是臣子,哪有家里来得舒服?

而汪道昆等了刚刚经过传胪的汪道贯,兄弟一块从长安左门出宫。在长安左门,两人恰是看到了那黄榜之前无数人围观抄录的情景。汪道昆遥想当年自己经历过,汪孚林经历过,如今轮到了汪道贯,他终于忘记了那些烦心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竟是直到芶不平匆匆上前叫了一声老爷,二老爷,他这才惊觉回神。然而,芶不平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让他在呆愣过后,立刻惊喜了起来。

“老爷,小官人回来了。”

汪道昆和汪道贯都有儿子,但都年纪很小,家中素来以少爷称之,而整个松明山汪氏,被亲切地称之为小官人的,就只有汪孚林,尽管他早已不是被人叫小官人的年纪了。汪道昆来不及多问,立刻上了二人抬的小轿,汪道贯则更心急,直接牵了一匹马过来,没等汪道昆起行就一溜烟先跑了。

等来到汪府门前,汪道昆因为步伐太急,跨过轿杆的时候甚至被生生绊了一下,幸好芶不平眼疾手快,这才没有跌倒。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快到自己书房时,这才放慢了脚步。这时候,他就听到了里头传来汪道贯那招牌的爽朗笑声。

“好小子,我和大哥都快愁得白头发掉一地,你一回来居然就不声不响解决了!我看吏部尚书张瀚也不用干了,直接让位给你得了!”

尽管敏锐地察觉到,汪孚林应该解决了某个棘手的难题,可汪道贯的口无遮拦还是险些让汪道昆气歪了鼻子。他一下子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打起门帘进去就厉声喝道:“你好歹有个叔父的样子,就知道信口开河!”

第七五七章 走狗和上司

虽说父亲汪良彬尚在,但长兄如父,汪道贯平时可以和汪道昆没大没小,但大哥真的发火,他就立刻老实了。若是旁人看到狂傲的汪二老爷还有这一面,必定会瞠目结舌。汪道会却是看惯了的,此刻就笑着当起了和事老,将汪孚林之前去探望谭纶时商定的事情对汪道昆说了。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就看到汪道昆神情复杂地看着汪孚林,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也是,王崇古年纪大了,而且在朝中树敌也很不少。他这一腾挪,就先空出来一个刑部尚书,而子理兄当年在兵部尚书任上都因年老多病屡遭人弹劾,更何况是年纪更大的王崇古?只凭年老,再抓点他从前在山西和宣大总督上的错处,再等一年半载,就能再空出一个兵部尚书,全都可供元辅安插亲信。”汪道昆轻轻砸了砸额头,随即有些自失地叹道,“先是只想攻城略地,随即就只顾严防死守,偏偏忘了还能另辟蹊径。”

“那是因为伯父没有为人走狗的觉悟。”汪孚林笑了笑。这种话,他也只敢在同一宗族的血亲,这种天然的同一利益共同体面前说出来。毕竟,汪道昆已经出仕到三品,他才刚起步,汪道贯更是刚中进士,还没到需要考虑汪家这一大家子人中,谁上谁下谁挡路等等问题。果然,他就只见汪道昆的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汪道贯则是和汪道会悄然退后了两步。

“孚林,没想到你的胆子比仲淹更大!”

汪孚林本来就是胆大包天的性子,此刻在虽称不上龙潭虎穴,却也防守严密的汪府,他就毫不避讳地说道:“威名赫赫如蓟镇戚大帅,投书首辅时,尚且自称门下走狗。七卿之首,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张瀚,凡事皆仰首辅大人之鼻息,不敢少有违逆。在两广威名远播的殷部堂,因是首辅同年,且步伐一致,这才援引入朝为兵部尚书。天下督抚有当年为高新郑重用的,如今虽大多留任,却不敢为高新政说半句话,对首辅不敢有半点异言。而伯父之前少有怨言,便为首辅冷落,甚至让张四维王崇古生出除你便断大司马一条臂膀之意,这些都不错吧?”

“如今首辅和司礼监冯公公一外一内,更有慈圣太后和皇上一心一意信赖,我大明自开国以来,是否有这样的格局?没有。所以,这煌煌大势,想要阻挡的都会如同刘台这些螳臂当车的人一般,被碾得粉碎,既然如此,不争就是争,退让就是进步。”

汪道贯品味着汪孚林这番话,终于忍不住低声嘀咕道:“可这样亦步亦趋为人走狗,当官还有什么意思?”

“说得好!”汪孚林却反而大赞了一句,见汪道昆又是狠狠一眼瞪过来,他便怡然不惧地说道,“滔滔大势不可逆的时候,硬是撞个粉身碎骨,一二十年之后也许会换个忠烈又或者忠义的名声,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可如果有技巧一些,那么既能在滔滔大势下做出切切实实的政绩,日后也可在大势改变的时候,抓准时机,跟上下一波大势,或者说,自己创造下一波大势!说一句不好听的,王崇古这辈子已经到顶了,而张四维已经入了阁,那么他要说不是冲着首辅的位子去的,谁信?反倒是伯父这边,除却殷部堂,你和许学士的路还挺远的。”

“想必伯父也应该明白,要说擅权专断,首辅固然都有,但要说知人善任,那也确实一点不差。这些年来,地方督抚有谁不称职?少数不称职的,也是说拿下就拿下,毫不含糊。而整饬学政,整顿驿站甚至是考成法等等,怨言固然不少,可有多少人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又有多少人是因为动了自己的利益?而鼎力支持的人中,又有多少人是为了表明立场而支持,有多少人是为了攀附而支持?既然本来就分不清,何必假清高呢?”

汪道昆刚刚被汪道贯气歪了鼻子,可听汪道会转述汪孚林说动谭纶的那番说辞,他本来还挺高兴的,颇有一种家族有后兴旺发达的自豪,可紧跟着汪孚林就开始大放厥词……大逆不道!他抬起手来指着汪孚林,正打算给这小子一番痛骂,可偏偏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芶不平的声音。

“老爷,都察院派人传话,陈总宪召见小官人。”

糟糕!

这一次,就连汪道会都想起来,汪孚林回来之后住进汪府,只去过一趟叶家见岳父岳母,去都察院报了个到,似乎根本就没过问这次回来会有什么安排。他因为惦记着汪道贯的名次,以及汪道昆的前途问题,再加上被汪孚林雷厉风行的效率而感染,竟然也忘了这件事。

而听到汪孚林答应一声,满不在乎就往外走,汪道昆终于忍不住喝道:“给我站住!”

见汪孚林非常听话地停下了脚步,汪道昆只觉得这个侄儿简直是太难把控了,使劲压了压心头那股说不出的愠怒,这才板着脸说道:“你之前在广东巡按御史任上颇有功劳,首辅那边也都是记得的,所以虽说有人弹劾你上任还带了妻子这种过失,没有给你叙功,但毕竟瑕不掩瑜。左都御史陈瓒为人最重纲纪,公正严明,你这种性子他估计看不惯,要是他训斥你就忍一忍,别到哪都惹事。”

汪孚林最怕的就是这种公正严明的老大人,想想自己如果真的要在都察院继续干下去,他简直觉得人生一片灰暗,所以他回来之后才刻意避开述职这件事,就去都察院点了个卯。此时,他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随即就磨磨蹭蹭往外走,心里想着要是来日他真的得继续混在都察院体系中,那么是不是挑某个有名的朝中官员开炮,给自己争取个不畏强权的名声之后,就让人把自己踢出京师?

可这得需要对象啊!纵览朝中,不是张居正的亲信,就是貌似张居正的亲信,比如张四维王崇古,那都简直不是难啃的硬骨头,而是根本就是硬石头!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三法司,位于京城西南隅,因为处置的都是刑狱大事,自然不免多几分阴森,所以住在附近的几无达官显贵,大多都是平头百姓。这三法司夹在刑部街和京畿道街之间,刑部街得名自然来自于刑部,而京畿道街则因为京畿道御史的衙署就位于这里。汪孚林这个非京城本地人都一直听过谣传此地阴气过重的传闻,今天过来见顶头大上司,他就算再粗的神经也不得不多几分审慎。

前来迎接他的,是经历司的一位都事,姓杜,圆脸上挂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减退的笑容,热情天生,一路上对他嘘寒问暖,客气到了骨子里。虽说都事也是正七品,和监察御史乍一听似乎品级平齐,但自从知道自己无可奈何地进入了御史序列,又历经在广东十府巡按的这一回,汪孚林自然深入了解了一下所谓堂上官、司官、属官、首领官的区别。

除却左都御史以及各地挂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右佥都御史这些职衔在内的四品以上高官之外,整个都察院的主体,便是一百一十名十三道监察御史。此外,则是经历司、司务厅、照磨所、司狱司这四大机构。尽管品级最高的经历司经历也有正六品,但和正七品的监察御史比起来,那却好比一个在淤泥中,一个在天上,不可同日而语。监察御史未必全都是进士出身,偶尔也有出类拔萃的举人,但经历司里头的官员,却都是从荫生提拔的。

因为这一类的官员,便是所谓的首领官。在州县,首领官指的是典史,从吏员中提拔。在布、按、都三司,首领官则是经历、理问等等,从监生中提拔。而在六部都察院所属有司,则是从监生当中的荫生提拔,家中没点官宦背景还上不去。可一旦出任了这种官职,那一辈子也就是腾挪不了,通常情况下没有前途可言,在官宦之家中只可能处于边缘人物这种地位,又或者属于那些进士举人断档,已经露出颓势的家族。

但这位杜都事既然笑脸相迎,汪孚林也不会愚蠢到去摆什么架子,一路上和对方言笑盈盈,一直来到了一座五开间宽敞轩昂的厅堂面前,杜都事立刻犹如声音被掐断似的闭嘴,他就明白,自己是到了地头。果然,下一刻,杜都事就压低了声音道:“陈总宪就在里面,这位大人素来言语重,汪侍御之前是直接去广东上任,应该还没见过,一会儿千万沉住气就行了。毕竟,历来巡按御史选任,本来是要皇上钦点的,之前汪侍御这任命有点特事特办的意思。”

他却还有一句话没说,甚至有老资格的监察御史被这位都御史训到灰头土脸,出门的时候摔了个四仰八叉,笑话传得满京城都知道了!

汪道昆已经说过陈瓒这人不好对付,如今这位杜都事又强调了一回,汪孚林自忖心里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这才到门口报名入内。跨过门槛进去之后,他就看到了正中央坐着的那位老爷子。之所以说老爷子,是因为这位老爷子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就第一眼的印象,那也至少有七十多了,坐在椅子上腰杆却挺得笔直,瘦削的脸上尽管皱纹密布,却掩盖不了那犀利得犹如刀子一般的眼神。

面对这位货真价实的堂上官,汪孚林就算成天教训别人男儿膝下有黄金,在这种该跪的时候他也不会非得爱惜膝盖,当下就郑重其事地行礼拜见道:“见过陈总宪大人。”

可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一声冷哼:“起来吧,在广东威名赫赫的小汪巡按回来了,我却受不起你这礼数。”

这摆明了就是找茬的反讽,汪孚林哪里会听不出来。可他却硬是装成只听见前面半截,立刻就很利索地站起身,随即也不吭声,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陈瓒说话。反正要挑他在广东有什么错处,无非就是担任巡按御史却带着家眷而已,果然,接下来陈瓒痛批了他这种行径,但言语全都是冲着他一个,却不曾只言片语涉及到他的父母妻子,倒也与传言中这位老爷子的风格吻合。

毕竟父母是为了子嗣传续,妻子是为了孝道,只有他这个事主该担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