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对他低头听训的态度还算满意,陈瓒疾风骤雨一般痛批过后,脸色就明显缓和了下来,却又徐徐说道:“至于你在广东的诸般做法,有的太过毛躁激进,有的太过想当然,不可取,但却还算尽心竭力,尤其是俘获招抚海盗几乎数以千计,更有林道乾林阿凤这等官府始终没拿到的巨盗,功劳却也不可抹杀,若说功过相抵,却也太过牵强,不够公正。你且先回去,此次回道考评上我会亲自给你写一笔。”

这老爷子还挺公正的嘛!

汪孚林在心里这么嘀咕了一句,脸上却依旧恭恭敬敬,毫不勉强地行礼谢过。可正当他要告退离去的时候,却只听陈瓒又开了口。

“历来都察院御史都要先试职,方才实授,巡按更是绝不轻授,你之前可以说是破例了。要知道,十三道监察御史外放巡按是很难得的,但凡南北两京畿道、南北直隶提学御史、巡按顺天、真定、应天、苏松、淮扬以及其他十三道的巡按,再加上巡视京营,这是大差,若是死抠从前旧例,三年御史考满之后,才能外派这样的大差巡按。相形之下,辽东、宣大、甘肃以及屯田巡盐等等,都只能算是中差,巡视五城、皇城、十库、卢沟桥等等,那就只是小差了。”

尽管汪道昆也曾经挂过右副都御史这种职衔,但却一天都没有真正在都察院呆过,所以对这些旧制也不是十分清楚,汪孚林当然也还是才第一次了解这所谓的差遣还有如此大的分别,顿时为之汗颜。可他又不能说我一直都不想当御史,去年上任那是硬派的,所以不清楚都察院这些规定。再说,老爷子这提点也算是金玉良言,他便再次躬身谢道:“是,谨记总宪大人教诲。”

陈瓒这才放了汪孚林离去,可等到人一走,他突然拍了拍额头,醒悟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另外一点。

巡按御史位卑权重,极端情况下甚至不用太在乎地方督抚,所以若真正按照旧制,回京之后不需经过本院就能直接面圣。如今天子尚幼,大小公务都是张居正独揽,之前是因为张居正还在殿试读卷,所以汪孚林没法去见。要这么说,他这个左都御史先召见汪孚林,其实也已经违例了!

汪孚林却不大清楚陈瓒此时正在深深懊悔中。他出了大堂就长舒一口气,却发现杜都事竟然还等在那里。见他安然无恙出来,这位在都察院中资历甚至久过大多数御史的首领官满脸堆笑地上前,先是盛赞他在陈瓒面前应对得体,随即方才低声说道:“按理接下来汪侍御需得去见广东道掌道御史。广东道御史总共七人,掌道御史钱侍御在都察院年资最久,已经出过一任巡城,一任巡按,最是有清名。”

在广东巡按的时候没有上司的日子太好过,如今骤然回到京师,一想到都察院中这么多人,光是广东道就有七个御史,扣除巡按,在京的还有五个同僚,其中更有一个压在头上的小上司掌道御史,汪孚林自然免不了心中叹气。可人在官场飘,想要一辈子没上司压着,那本来就是痴心妄想,因此他少不得答应了一声。就在他跟着引路的杜都事,来到了一处看上去都显得斑驳老旧的厢房时,就只听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哪位是汪孚林汪侍御?内阁紧急传话,首辅大人召见!”

第七五八章 首辅截胡

广东道掌道御史钱如意今年四十岁。

若是从年纪以及他如今正七品的官衔来看,他的官途似乎并不顺利,但事实并非如此。他隆庆二年中了三甲同进士,先是在陕西一个不起眼的县里任县令,然后却因为投了陕西巡按御史的眼缘,三年任满就升调都察院为御史,如今已经历经一任巡城御史,一任巡按御史,在都察院呆了整整四年,从这一点来说,他不认为自己是凭借年资久才成了广东道掌道御史,而是凭的铁板钉钉的政绩。

所以,哪怕汪孚林这次在广东折腾出来不少事情,甚至还有俘获海盗头子,招抚了近千海盗的大功,可在他看来,那也不过是年轻人瞎折腾而已,本打算在见到汪孚林后,如若对方年少气盛,那么就好好敲打敲打,让其明白在这广东道到底是谁话事。为此,他早就叫了经历司的杜都事过来,嘱咐了其好一通。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听那声音汪孚林分明跟着杜都事到了门外,内阁却突然命人紧急传话,直接把人给他截胡了!

他只听得门外杜都事好一阵慌乱,而汪孚林却还在那犹犹豫豫地说,不是说按理要先拜见掌道御史,赫然把他摆到了和张居正同等的地步,他顿时在心里大骂,却还不得不起身出门,挤出一丝笑容对汪孚林说道:“自然是内阁首辅大人的事情更要紧,汪侍御且先去才是。”

“那……我听前辈的。”汪孚林笑容可掬拱了拱手,随即就跟着那满头大汗来找人的小吏转身离去。虽说头也不回,可他却仿佛感觉到了那位掌道御史的视线一直都跟随着自己,至于其中有多少善意和恶意,那就很难说了。

因为之前考中进士之后,汪孚林也就是在京城汪府帮着汪道昆做点迎来送往的事,张居正的家里他还借着张家几位公子的邀约去过几次,可位于宫城的内阁直房,他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来。内阁来传话的是一个小吏,尽管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在内阁这种地方做事的小吏也绝对炙手可热,但对方却表现得不卑不亢,既没有过度热络,也没有一味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倒让汪孚林对张居正执掌内阁的情形有些猜测。

如果这小吏表现出来的态度并不是装的,而且内阁用的其他吏员也都如此,那么,光是从用人来说,张居正实在名不虚传!

内阁在会极门东边,紧挨着南面的宫墙,左右是制敕房和诰敕房。最初是非常低矮的临时性建筑,但多年修缮下来,尤其是嘉靖后期历经严嵩、徐阶、高拱三人的大规模整修,如今虽不如外头千步廊那五府五部的光景,却也非常气派。尤其是张居正这个内阁首辅算得上是大明开国以来权力最大的,进进出出的官吏宦官虽多,却是一丝杂声也无,许多人就连脚步声也刻意压轻了。

身处这种肃穆的氛围中,汪孚林也多了几分慎重。然而,尽管他是张居正召见的人,却仍是等了整整两刻钟,这才候到了一个空挡。在这两刻钟之中,张居正除却见过冯保派来的司礼监随堂,还接见过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殷正茂,所以他自然谈不上什么怨言。当轮到自己的时候,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还在排队等候的其他人,见一个个品级都比自己高,心想今天这一幕传出去,他是张居正赏识之人的名声恐怕更要传出去了。

这在眼下看来是真傍上了大靠山,可从长远来看,那简直就是嫌死得不够快啊!

张居正起居办事的直房,曾经住过高拱、徐阶、严嵩,朝向最好,房间最轩敞,但他也和那三任主人一样,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在汪孚林进来时,他头也没抬地手持宣笔蘸墨疾书不停,直到扫见汪孚林已经下拜行礼了,他方才点头说道:“起来说话,等我拟完这几本后,再与你说话。”

听到张居正如此说,汪孚林就站起身来,眼睛很不老实地端详了一下这间如今可以算是代表大明最高权力的屋子。除却整齐的家具之外,摆设全都颇为简朴,但四面书架子上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典籍又或者卷宗,除此之外,并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当发现张居正已经放下笔的时候,他立刻收回了目光,提起了精神,可眼看张居正只是揉了揉手腕,继而就又开始凝神思考起了什么,下笔始终在字斟句酌,和先前奋笔疾书的速度大为不同。

足足又等了盏茶功夫,他才听到张居正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次总算是真正放下笔抬起头来。尽管曾经见过,但他就只见这位大明首辅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好一阵子,端详得非常仔细,他就干脆坦然任其打量。

“三年不见,却是声名鹊起了,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首辅大人过奖,我实在是愧不敢当。”汪孚林本想饶舌地说几句英雄的定义,但想想张居正什么人,什么动听的话没听过,他就干脆干巴巴地答了一句,决定今天中规中矩表现一番,横竖老爷子陈瓒对自己的态度好像还可以,大不了他在都察院里再呆几天。

“谦逊就不用了,用你为广东巡按御史,是我独断,本来想着凌云翼用兵罗旁山在即,你既然出身徽州,又有财神美名,说不定能够在摊派军费以及其他方面为凌云翼助一臂之力,谁知道你竟然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凌云翼之前再次给我写信推荐你,说你不拘一格,不局限于都察院监察御史这种监察官的职责,如若可以,不妨再派你一任巡按御史。”

这真是一个最美丽可口的大饼,可惜看得见吃不着!

如果没有陈瓒一开始关于都察院监察御史那大差、中差、小差的定义,汪孚林一定会喜形于色。可现在知道自己已经被派过一任大差了,再来一次,都察院其他那些御史只怕不能群起而攻之,也会将他恨之入骨,他自然不敢接凌云翼的举荐,立刻大义凛然推辞。

“元辅,凌制台抬爱,我感激不尽。可我如今是广东道监察御史,如今广东道其余几个监察御史全都比我年长且资深,而且广东道协管刑部,应天府,在京虎贲左、济阳、武骧右、沈阳右、武功左、武功右、孝陵、长陵八卫,及直隶延庆州,开平中屯卫,能够巡按的也就是一个广东,若我再次外放巡按御史,那么置同僚于何地?再者,就算过个一年半载再放广东巡按,从前虽说有如此旧例,但毕竟都是事出紧急,特事特办,可广东在凌制台治下,太平安定,却是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的。”

张居正见汪孚林拿的是都察院的客观规矩作为推辞,而不是说能力不够等等主观原因,还特意说明两任广东巡按御史的不可行,他心中颇为满意,一时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你就不提之前你在广东薄有微功,却没有相应升赏?”

“元辅也说只是薄有微功而已,我怎敢妄想升赏?”

“真的不想?”

“想是想过,不过我不是也犯了过失吗?”汪孚林干脆老实一点,直截了当地说道,“毕竟巡按御史带家眷是违禁的,功过相抵。”

张居正百忙之中抽空见汪孚林,当然不是为了眼下这一来一回的闲话。既然汪孚林表现得坦荡,接下来,他就详详细细地问了汪孚林巡按广东期间的大小事务。结果,他立刻被汪孚林那些生动详实的叙述给吸引了过去——实在是不怪张居正会被这种小花招打动,他自从馆选成了庶吉士,就一直按照标准的储相标准培养,基本上就是在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司经局这种清贵的衙门打转,甚至都没出过京!

而往日来汇报的巡按御史,大多都揣摩他的喜好,尽量言简意赅,生怕一言不合惹了他动怒,哪里像汪孚林这样肆无忌惮讲故事?

偏偏汪孚林的故事还和广东海防以及海禁、瑶乱等大事息息相关!

好在堂堂首辅还算颇有时间观念,很快就醒悟到时间占用得太厉害,不得不咳嗽一声示意汪孚林打住,最终沉声说道:“你回去之后,再写一份详细的陈奏上来,今日就不必再往下说了。”

“是,不过我刚刚回都察院,之前又没有监察御史的经验,这广东道的诸多事务全都要熟悉起来,只怕短时间之内,这道陈奏完成不了,还请元辅多多宽容。”

张居正让谁办事不是竭尽所能,汪孚林却竟然如此为难地表示要拖延,他顿时哑然失笑。可想想确实很少有御史如汪孚林这样新进士一出仕就是巡按,在广东任上非但没捅娄子,还建下功勋,他就释然了。微微沉吟片刻,他就开口说道:“你之前从广东回来,没有用足一百二十八天的期限吧?既如此,没有用完的那段时间,我给你假,左都御史陈瓒那里,我会和他打个招呼。”

因为小北身怀六甲,汪孚林从广州到徽州的一路上走得慢了点,足足用了一个半月,算算日子充足,他又在徽州多停留了几天,就这样抵达京城时也只用了两个半月,要真的用完一百二十八天假,也就意味着他至少还有一个月可以自由支配!一想到这里,汪孚林就喜形于色,立时连声道谢,以至于他告退离开的时候,张居正都忍不住有些又好气又好笑。

之前说重用说升赏的时候,这小子都好像表现得挺淡定,甚至还使劲推辞,这次一说放假就立刻兴高采烈了,敢情这是个懒人啊!

当然,张居正也知道汪孚林并非单纯不愿意做事的懒人,否则到了广州之后大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不必冒风险担责任,可眼下想到人兴高采烈离去的情景,他在接见下一个人的时候就有些走神。功利心太强的人可以用却需要提防,而懒散没有野心的人虽说需要鞭策,但从某种意义来说却可以放心。汪道昆只不过是兵部侍郎,在满地都是权贵的京师只有这么一个担任少司马的伯父,汪孚林谈不上太深厚的背景。

跟在汪孚林后头谒见张居正的那位却根本没有发现首辅大人的走神,就算他发现了,他也断然不敢贸然停顿,又或者咳嗽。而且,有了汪孚林刚刚占据了首辅大量宝贵时光,却神采飞扬出来的例子在前,他当然也非常卖力地滔滔不绝,可就在他认为自己表现得非常不错时,却听到了一声轻轻的拍扶手声,吃这一吓,他立刻停了下来。

张居正只是无意识地拍了拍扶手,发现面前的人住口不说了,他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外间突然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元辅,谭家命人报丧,已经向通政司递了谭部堂的遗折,讣告都发出去了!”

闻听此言,张居正顿时沉默了下来。当年倭寇肆虐,沿海生灵涂炭的时候,武官有戚继光俞大猷,而文官则有胡宗宪和谭纶,只可惜胡宗宪附严嵩严世蕃父子,他就算背后嘉赏其能,却也不可能在徐阶事后清算的时候为胡宗宪说什么话。而谭纶不同,若非他屡次向徐阶举荐,即便谭纶在台州知府和浙江海道副使任上崭露头角,也万万难能在严嵩当权期间脱颖而出。而两人私下颇有书信往来,由此建立起了多年交情。

而且,就在昨日,他还刚刚收到了谭纶口授,谭纶长子谭献手书的私信,暗示王崇古可为兵部尚书,刘应节又或者凌云翼可为刑部尚书,张学颜可代蓟辽总督,日后则为兵部尚书候选。如果谭纶身体尚好,这样赤裸裸地干预政事,他必定会不快。可如今谭纶已经去了,这封私信的意义就截然不同。毕竟,谭纶和几人都谈不上多大的交情,顶多刘应节是代替其担任蓟辽总督而已。

哪怕已经病入膏肓,谭纶还是没有忘了助他这个老朋友一臂之力,让他能有足够的位子安置自己看重的人!

一时间,张居正再没有兴趣听面前那官员说什么,淡淡地摆了摆手,那人就非常知情识趣地退下,哪怕心中再不甘心,也不敢轻易流露出来。而张居正也没有叫外头那报事的小吏进来,而是在久久的沉默之后,这才扬声吩咐道:“去通政司,把谭子理的遗折立刻拿来,再去谭家看看一应丧仪准备得如何,等成服奠告之日,我要亲自去吊唁。”

第七五九章 香火情,见仇人

汪孚林离开内阁出会极门时,正好和去给张居正禀报谭纶死讯的小吏擦身而过。尽管觉得那人步履匆匆,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他在这宫城之内只是个七品芝麻官,因此自然不可能拦下对方询问。而张居正说是给他假,可他想想自己到底还是都察院的人,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不对本管上司言语一声,出宫之后就又折回了都察院,再次去见了左都御史陈瓒。

他原原本本将之前张居正召见的经过说了,最后撂出张居正批假的事,这才等着上头老爷子的答复,这一等就是足足好一会儿。

七十出头的陈瓒可以算得上是朝堂高官之中年纪最大的人了,但若是说资历,有心人就会注意到一个意味深长的因素。因为这位左都御史,同样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也就是说,张居正、殷正茂、陈瓒、汪道昆、凌云翼、刘应节,这几个或在中枢,或在地方为督抚的高官,全都是嘉靖丁未科的同年。所以,这也是传闻中刚正廉明的陈总宪老爷子,对汪孚林的态度有点雷声大雨点小架势的最大原因。

当然,相比其余几人当初都是二十出头就中进士的优势,陈瓒大器晚成,四十二岁才中了三甲同进士,而且名次还在倒数。当然,那一届的有趣之处不止如此,刘应节排在倒数第九,殷正茂排在倒数第十二,相形之下陈瓒这个倒数二十五也不算什么。但如果算升官步伐,起头就只是外放县令的陈瓒却绝对算不上慢。而他固然不善争论,又从来不和人叙什么同年交情,看似油盐不进,但却绝不仅仅是个倔老头。

“你去广东,来回奔波上万里,首辅准假也理所应当。不过,广东道总共就七人,如今一人巡按,你再告假,时间若太长则耽误正事,给你二十日假,二十日后,你准时销假回来上任。”说到这里,陈瓒又补充了一句,“上呈首辅的陈奏,你也另抄一份给我存档。”

汪孚林本来只是想着,如果陈瓒真的等到张居正吩咐才得知给假的事,未免会留下他拿着首辅压人的印象,这才来见一见老爷子,还做好了陈瓒万一不准,他就竭尽全力软磨硬泡一下,谁想到陈瓒竟然也这么痛快就批了!呆了一呆之后,他立刻赶紧答应,随即又表现得略有些迟疑地问道:“那广东道掌案御史钱侍御那里……”

之前汪孚林从都察院被张居正使人叫了过去,这自然也惊动了陈瓒——毕竟老爷子之前才醒悟到按照规矩,自己应该等代表天子的张居正见过汪孚林之后,再接见汪孚林——所以,得知汪孚林是去见广东道掌案御史钱如意,到了门口突然被叫过去的,钱如意和经历司的杜都事还为此有些嘀咕,他心念一转就开口说道:“你且先回去就是。”

钱如意此人虽说以资深为掌道御史,对新回来的巡按也有管辖权,但做得太明显了。既然其在都察院既是年资已久,也该到了外放的年限,是该看一看广东的分巡道是否出缺,给一个分巡道,这也差不多与其政绩匹配。

一大早先是去了都察院,而后又进了一趟宫,回来又去了一趟都察院,饥肠辘辘的汪孚林看看已经错过了午饭,干脆先找了家小馆子填饱了肚子,这才回到了汪府。然而,他才刚在门口下马,就只见芶不平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低声说道:“小官人,之前状元公听说你回来了,带着沈公子一块过来找你,没想到恰逢谭府来报丧,老爷和二老爷以及四老爷担心谭府就长公子一个,丧事难办,就一块去了谭府,状元公则是带着沈公子回去了,等成服之后再去吊祭。”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汪孚林满脸呆愣,他连忙半是搀扶半是呆愣地把人往里带,随即亲自伺候汪孚林换了一身素服——汪孚林之前从徽州日夜兼程地陆路赶回京城,箱笼还在水路运河上,所以这衣裳是汪道贯早年留下的,眼下自然顾不上那么多。等到他再次带着汪孚林出门时,就只见这位小官人垂下眼睑半眯起眼睛,却仍旧掩饰不住那眼中的一抹水光。

两日前,汪孚林才刚来过这里,那时候谭纶虽说已经病入膏肓,却还打起精神和自己说过话,如今再来,谭府门前已经挂上了两盏象征丧事的白灯笼,仆人们多半在腰中系了白色的孝带,至于五服之内的亲属,则要等小殓、大殓之后,才会换上各自的麻衣孝服,他只觉得世事沧桑,不外如是。此时一眼望去,谭府看上去和平日里并无不同,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丧事而显得有些忙乱。不多时,就有人带着汪孚林来到了一间小花厅。

“子理兄的夫人,也就是你的母亲早就过世了,如今身边的姬妾也都遣散,你两个弟弟又还在赶过来的路上,你身为长子,接下来要哭灵,要答谢吊唁宾客,妻子又不在京师,只怕这家里的事情你也全然顾不上。这样,我让仲嘉留在谭家帮你打理丧仪杂务,如此你就可以少分点心。”

一进门,汪孚林就看到汪道昆正在给人出主意,而谭献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刚刚那番话。晚来一步的他本想问为何不让汪道贯这个新进士留下,可随即就想到汪道贯还有新进士恩荣宴等等诸多应酬,十有八九还要去参加馆选碰碰运气,他就改口说道:“伯父,首辅大人和陈总宪正好批了我二十天假,大司马生前于我有赐字赠剑之情,我也留下帮谭兄一点忙吧。”

至于张居正交待的事情,先捎信回去让陈炳昌打个草稿就行了!

父亲在见了汪孚林两日之后就撒手而去,谭献最初也觉得若非自己当初却不过情面领了汪孚林来,父亲可能不会这么快辞世。可如今讣告发出的第一时间,汪家人就立刻全都来了,他此刻醒悟过来之后,心头又不禁有几分感激。

昨日谭纶在难得清醒后让自己送出了那封给张居正的私信,又指点自己说,凌云翼、张学颜等人全都是张居正颇为看重的人,自己临死力荐,日后人家总会记得好,对谭献兄弟三个更会有些香火情。至于张居正,也许会因此更记得照拂谭家子孙。

而这些,何尝不是因为汪孚林出的主意?

因而,想到之前谭纶直到病势确实沉重之后,才让人往老家捎信,让他那两个弟弟带着媳妇过来,他自己的妻子原本也在老家照顾他的儿子,这次也会上京,他使劲定了定神,擦了擦眼睛之后,就郑重其事地说道:“那接下来就劳烦仲淹叔父和世卿贤弟了!”

对于汪孚林莫名其妙多了二十天假,汪道昆虽觉得奇怪,但眼下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考虑到有经历过丧事的汪道会出面,又有汪孚林帮手,谭家这场丧事理应能够顺利一些,但得知谭纶姬妾全都被一个不留地遣散,如今内宅无人坐镇,众多仆妇和丫头万一有个偷懒耍滑,或者夹带东西逃走的丑闻,那未免有伤谭纶清誉,因此,他在离开谭家之后又折返了回来,提醒谭献在仆妇中挑个最可靠的老成仆妇,在内宅掌管对牌。

既然在谭家帮忙,沐浴小殓、大殓、盖棺、设灵床等等,汪孚林自然一一参与。但平生第一次经历古人丧事的他大多数时候纯粹只是个帮忙的角色,但总比满心哀恸的谭献要好些。只是想到谭纶官当到这么大,却并未有亲戚族人跟到京师,只有一个长子在身边照顾,他心里就忍不住叹息。

传说中谭纶虽不比胡宗宪贪婪敛财,却也并不是分文不取,可他在谭府呆了两天,却发现谭家父子全都是对金钱没有太多数目的人。之前谭府一应银钱往来,竟然全都是由管家掌管,谭献这个当儿子的连家里还存着多少银子都不知道!

好在谭家那位老管家并不是仗着主家之势在外大放高利贷,关说人情,四处与人交结的滑胥之辈,但年纪一大把,也谈不上什么精心打理。当汪孚林拿到账册的时候,看到堂堂已故兵部尚书账面上总共就一千一百多两银子,其中好些还没收回来,他忍不住嘴角抽搐,一问之后才知道谭纶的俸禄就那么一点,人情来往又多,仆婢花销不少,如若不是已故谭夫人在京师曾经开了一家状况不好不坏的脂粉铺子,这丧事也就根本没法办了!

好在寿材谭纶早就准备了,不用临时去找,其他的有汪道会操持,因而汪孚林干脆直接越俎代庖坐到了帐房里,专管往来银钱清算。当第三日正式开始接待外来宾客吊唁时,第一个来的竟然是当朝首辅张居正。听到消息,仍在帐房亲自打算盘的汪孚林愣了一愣,却没有出去。毕竟,外头迎来送往的事情自有汪道会负责,他没必要去出这风头。因此,他随手在账册上勾了一笔,对一个来听回话的小厮说道:“请老管家过来一趟。”

张居正和谭纶私交极好,之前也来过很多次,如今旧地重游,老友却是天人永隔,他心头自然不免感伤。见出来迎接的是汪道会,尽管早知道汪道昆让堂弟和汪孚林一块在这帮忙,他心里还是对谭纶生出了几分不以为然。就算儿孙不成器,多留几个人在京城,又岂会如今办后事的时候捉襟见肘?心里这么想,一路入内的时候,他少不得询问汪道会一应丧仪安排,听到都还井井有条,他方才环顾左右又问了一句。

“汪世卿听说也再次帮忙?”

汪道会却犹豫了一下,直到发现张居正脸色有点不好,他才低声说道:“正在帐房里。大司马生前不大在乎身外之物,所以账面没剩多少钱……”

本朝大臣治丧的时候,身无余物可供治丧的比比皆是,张居正没想到谭纶巡抚总督当过好几任,竟然也会落到如此地步,登时愣住了。他此来本也准备了一份丰厚的赙仪,当即就头也不回地对身后跟随的游七说道:“游七,你去一趟帐房,亲自把赙仪交到汪世卿手中。”

听到张居正竟然如此吩咐,游七不敢怠慢,立刻答应一声匆匆离去。而他一走,张居正随着汪道会一路来到灵堂,拈香祭拜过后,竟是不由得抚棺发呆。面对这一幕,汪道会又不敢催,又不敢劝,而谭献除却哭拜,那就更加毫无主意了。哪怕汪道会平日里和文人雅士相交时,三两句话就能让人如沐春风,这会儿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中有些后悔听凭汪孚林窝在帐房中不露面,以至于现在连个出主意的都没有。

而帐房中,当正在对谭府那位老管家交待两笔开销的汪孚林看到门帘一动有人进来时,当即抬头往外看去,却发现来的是一个身穿素服的中年人。乍一看去仿佛是个随从,但只看其不经意中流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气息,竟是他当初带着沈懋学沈有容叔侄造访张府是照过一面的游七!

他还没开口说话,同样回过头去的老管家在一愣过后,立刻笑容满面地叫道:“游七爷怎到了这里来?”

汪孚林心里想的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上次是当面不识仇人,这次他却已经从南京守备太监张丰口中听说当年旧事,而后又在南京多停留了三日,派人到孟芳府中打听,基本上完全确定了四年前游七确实在乡试期间逗留。为此,他在剩下的时间里不得不日夜兼程,险些没跑死马!

而游七见到汪孚林,心里也同样直犯嘀咕。他之前在万历元年于南京乡试之际搅动风云未果后,就去江陵府送信给张家老太爷老夫人,还听老夫人提起过汪孚林几句,回京之后汪孚林已然金榜题名,却一直都没有派官,甚至还到辽东去兜了一圈,他与其没什么关联,见过一面后,自然是几乎就要把此人忘了。

可汪孚林没官没职,回徽州老家又同样不消停,到广东当个巡按御史,那就干脆撵跑了两个布政使。当年他在南京的那点旧事,少不得又被勾起了回忆。这么一个会惹事又不怕事的家伙会不会知道,当初乡试的时候险些被自己算计入彀?

“原来是游七爷亲自来了。”

游七悄悄打量了汪孚林几眼,却没想到对方也如同那老管家似的招呼自己。他没怎么理会那老管家。当初谭纶在世的时候,他看在那位兵部尚书的面子上,照顾照顾谭家的产业几笔生意,让这位老管家能维持住谭家的吃用开销,如今谭纶一死,总会人走茶凉,他又怎高兴再和一个下人假辞色,没来由失了身份!

他当即打哈哈道:“怎敢当汪侍御如此称呼?只叫我游七便是。首辅大人让我亲自把赙仪送来帐房,还请汪侍御收下。”

第七六零章 世态炎凉

张居正让游七这么个大总管亲自来送赙仪,还指名送给他?这么说,张居正是知道他坐镇谭府帐房的事情了?

汪孚林心中转过这么一个念头,可当他看到那位老管家被人忽视之后,那张尴尬中流露出几许悲凉的脸,纵使他早就在心里把游七划归到见风使舵绝不可交这种类别中,也不由得生出了几许鄙薄。张居正都亲自来吊唁谭纶了,你一个下人面对谭府管家就这态度?见游七郑重其事地递过来一个白色的信封,他伸出双手接过,随即就对老管家道:“劳烦管家拆开,我帮忙写一笔给你入账。”

原以为自己会彻底被人撂在一边,听到汪孚林这么说,老管家登时如释重负,连忙答应一声,却是四处翻找出了裁纸刀,用极其小心翼翼的动作裁开了信封,取出了里头的一张银票,却看都没敢看一眼,恭恭敬敬双手呈给了汪孚林。见他如此光景,汪孚林笑着点了点头,瞥了一眼那一百二十两的数字,他就立刻在账册上记录了一笔,这才又侧头看着老管家。

“这是谭家的丧仪,我到底是外人,不好去亲自拜谢首辅大人,就请老管家去谭大公子那言语一声,他作为丧主,该多给首辅大人磕几个头拜谢才是。你再对我仲嘉叔父说一声,麻布素服都已经齐备,至于佛道法事这一项,我吃不准,还请他拿个主意。”

老管家连忙点头:“是是是,如果真的要请,那就应该请大隆善护国寺的智永大师,白云观的真常道长。”从前,谭家对外应酬别家的婚丧嫁娶,都是他备办,此时话一出口,他注意到游七嘴角毫不掩饰的讥诮冷笑,顿时脸色通红。就账面上那点银子,怎么支撑得住佛道两边法事的开销?如果不是张居正带头送了这样一笔赙仪,到时候各家应该也不会少,主人这后事就没法办了!

想到汪家人之前已经对他承诺过,如果钱不够,就自掏腰包垫付,如今游七不过是代张居正送赙仪来,却是这般凉薄态度,老管家想起往日对方在自己面前素来笑脸相待,只觉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离开的时候心头不无屈辱。虽说他也知道谭纶这棵大树一倒,谭家露出颓势便不可避免,可相较于汪家这几人主动登门帮办丧事的热心,游七这等货色简直是可憎!

老管家走后,汪孚林却在颠来倒去地看手中那张银票。尽管徽商三大家程、许、汪铺开的银庄票号网络已经渐渐铺开到东南的浙江、南直隶、福建、江西、广东,但一直都很谨慎地没有向山东乃至于北直隶扩张。所以,他看到那印着隆盛银庄四个字的银票,想起这几天入耳的各种消息,心中知道这是晋商的产业,背后便是张四维。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像刚刚发现游七没有随同离去似的,面带诧异地问道:“游七爷不去陪着首辅大人?”

游七正等着汪孚林和自己攀谈,闻听此言,他险些没被噎死。别人看到自己都是恨不得贴上来,汪孚林却是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分明是瞧不起人!而且,此时此刻细细品味这游七爷三个字,他竟是觉得那完完全全是戏谑!想到这里,他也懒得解释张居正这赙仪还有什么深层次的意思,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汪孚林之前在南京和张丰的那次见面,不但敲定了张丰代替张宏入股,张宏还吐露了如何把孟芳拉下南京守备太监这位子的计划。至于李言恭那边,他则是耍了个花枪,以神秘兮兮的所谓京城消息,孟芳那边可能会遇到点事,把这位临淮侯暂时糊弄了过去。因为他去见了金陵盛家的盛老爷子,谈妥了张丰的事,李言恭占股最少,而且新近袭职,朝中关系都还正在恢复,又被蒙在鼓里,也只能暂且接受了汪孚林的说法。

因此,游七前脚一走,他揣上那张银票,就立刻出了帐房。也许是因为游七实在心头气恼,竟是根本没有注意他远远吊在后头,等来到灵堂时,更是直接闯了进去。看到这一幕,紧随其后的他哂然一笑,这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才刚到灵堂门口时,他就看到张居正抚棺发愣,汪道会满脸为难,谭献身边陪着长跪于地的老管家,主仆俩全都是哀声痛哭,进了灵堂的游七显然没料到这状况,竟是有些手忙脚乱。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才抬脚进了灵堂,他却没惊动张居正,而是径直来到了谭献跟前。因为站着不方便,他就索性对着谭献跪坐了下来,低声劝解道:“谭世兄,今天首辅大人是第一个来吊唁的,你还请先节哀。要知道,首辅大人不但是大司马生前的挚友,也是长辈,今日前来不但是念旧情,也是对谭家子孙的期许。你身为谭家长子,应该明白首辅大人这一番心意才是。”

刚刚老管家过来,虽说小声告知了张居正那份丰厚赙仪,但也因为游七的轻视悲从心来,对着谭献大哭一场,以至于原本稍好一点的谭献又哭了个昏天黑地——在脑子不算最聪明的他看来,除了在张居正面前表现出对父亲去世的悲恸,他也没有更好的表现方法。可此时此刻,汪孚林这一点拨,他就终于醒悟了过来,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膝行几步上前,有些结结巴巴地劝起了张居正,也说了不少谭纶临终前的事。

虽然他说的都是些谭纶最后日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很多甚至都只是小细节,但张居正却回过神来细细听了,到最后便终于收回了按在棺木上的手,沉声说道:“子理兄的谥号,我自会让人草拟最好,其余哀荣我也会一并向皇上陈奏。你身为子理兄长子,就把谭家的担子都挑起来。”

说到这里,张居正方才看向扶着膝盖正要站起身的汪孚林:“世卿,将赙仪册子公布出去,省得有些人来送礼时还要四处打探。”

汪孚林刚刚在帐房故意冷落游七,就是担心这家伙诱导他曲解张居正的意思,如今听到张居正主动吩咐,他就省心多了,立刻起身答应。既然弄清楚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又暗示了谭献在张居正面前表现出一点谭家当家人的担待,他就不继续多呆了,当即告退出去。他这一来一去,汪道会终于品出了几分滋味来,哪里会去抢谭献的风头,顶多从旁帮着说上一两句到点子的话。

一时间,在灵堂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游七终于成了最尴尬的那个人。为了张居正一会儿不至于认为自己踏入此间太过轻狂,纵使心中再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悄然后退。可就在他一只脚要退出门外的时候,冷不丁只听得一个叫声。

“游七爷,您也来吊唁老爷了?”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

发现叫人的赫然是那位老管家,游七简直又惊又怒,尤其是看到张居正突然扭头看了过来,发现是他时眼神骤然转厉,他简直头皮发麻,都不知道怎么解释。就算他说自己进灵堂是想劝解张居正,可眼下哪还有他说话的份?他若辩称仰慕谭纶的威名,也想跟着上一炷香,可这种借口放在任何其他官员身上都可以行得通,但在张居正眼里,他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哪有这资格?

更何况,让谭家人称一声游七爷,还问他是否来吊唁,张居正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联想,他就更加倒大霉了!刚刚真不该太小看了这老家伙!

张居正见游七脸色变幻不定,到最后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他脸色冰冷,沉声喝道:“退下!”

这在老管家听来,无疑是张居正庇护随从的意思,但在游七听来,却简直如同宣判。张居正对于信赖的亲信和下属往往会痛骂不留情,可对于真正切齿痛恨,甚至于除之而后快的人,张居正在人前的反应却素来比较克制,比如当年对身为自己门生却上书弹劾自己的前辽东巡按御史刘台,张居正在天子面前就不是表现出对刘台的疾言厉色,而是表现出悲凉,干脆辞官以挟。

可在眼下求情无疑是极其愚蠢的行为,游七只得磕了个头,这才仓皇退出了灵堂。站在外头那并不炽烈的阳光下,他心里飞快思量着,一会儿该如何补救刚刚的失误。可还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外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

“冢宰,大司徒,灵堂到了。”

游七在外八面玲珑,只听到这两个称呼,就知道来的是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殷正茂。按理说位于这个层次上的高官,他几乎谈不上太大影响力,可这两人上位过程却和别的尚书不同,他自不会怕了他们。可是,眼见得是汪孚林亲自引了两人进来,他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担心汪孚林开口说什么,却没想到汪孚林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就请了那两位尚书进去,随即转身就走,不多时,竟是又引了次辅吕调阳和左都御史陈瓒进来。

知道是张居正带头先来,其余高官这才一一亲自前来吊唁,游七只希望张居正尽快出来离开,不要让人知道之前发生的那一幕,省得接下去某些小官也跑过来吊唁,到时候露出端倪,他就断了在某些官员面前耀武扬威的本钱,而那不但是一条最大的财路,还意味着他的面子。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吕陈二人之后,汪孚林再次引了两人过来,却是三辅张四维以及刑部尚书王崇古。尽管汪孚林看上去很恭敬,张四维和王崇古也对汪孚林颇为客气,但游七是什么人?他当然知道,王崇古老早就看上了谭纶这个位子,再加上谭纶老而多病,在兵部的事务多半都是汪道昆代为打理,所以王崇古和张四维舅甥俩一度想要把汪道昆给排挤走,不成之后就把气撒到了颇得张居正青眼的汪孚林身上,结果却反而赔进去两个布政使。

因此,见汪孚林把两人让进灵堂之后,立刻嘴角一挑轻哼一声,分明刚刚只是勉强虚与委蛇,他终于在心中生出了一个主意。张居正如今显然对汪孚林观感不错,那小子也不是会轻易犯错的人,可王崇古和张四维却显然与其不共戴天,他何妨来个驱狼吞虎?至少张居正目下来看对张四维还算满意,当初更是将其援引入阁,他要搭上张四维的线可谓轻而易举!

如此想着,他一点都没注意到,这一次汪孚林却跟进了灵堂去。而不多时,张居正终于从灵堂中出来,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张四维。他连忙恭顺地垂手候在一边,等到跟随出了谭府之后,伺候了张居正上了八抬大轿,深知张居正恐怕还没消气,这时候谢罪只会惹来更大的怒火,再者张四维就在后头不远处预备上轿,他愣是没敢提刚刚那一幕半个字。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张居正在落下轿帘之前,却是冷冷撂下了一番话。

“刚刚谭家那管家特地来解释,说是从前你帮谭夫人名下的一家脂粉铺子拉过几回生意,他对你感激涕零,刚刚不过是忘乎所以,这才一时失言,把平日里的称呼都给带了出来。原来你在京城当中手眼通天,还有这样的面子,游七爷三个字倒是名副其实。”

游七简直觉得这解释比抹黑诽谤还要恐怖,一时脸色发白。眼看张居正就这么放下了帘子,再也没有只言片语,他只觉得浑身半边冷半边热,直到轿子前行了好几步他才赶紧追上。等到轿子停在长安左门,张居正径直换乘宫中赏下的凳杌入了宫去,游七正满心纠结,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呵呵一声笑。扭头见是张四维,他连忙垂手行礼不提。

“那谭家老管家是糊涂人,刚刚在灵堂那解释嚷嚷得人尽皆知,也难怪元辅不高兴。”张四维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见游七面色发苦,他就意味深长地说道,“倒是那位在谭家帮忙的汪侍御,似乎和谭大公子主仆都很熟啊?”

果然是汪孚林!

即使没有张四维,游七也早就把这笔账算在了汪孚林头上,此时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见张四维微微一笑,抬脚就要进宫,游七突然出声说道:“还请阁老替我在元辅面前多多美言两句,游七感激不尽。”

只要阁老肯和我联手,那汪孚林算什么!

张四维刻意挑拨,等的就是游七这句话。他心领神会地眯了眯眼睛,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是元辅腹心,一时雷霆过去就好,病急乱投医找人说情反倒不美,日后反省就是。”

此事你尽管放心,我自会在首辅面前为你转圜!

话里藏话的对答之后,张四维入宫,留在原地的游七则是狠狠捏了捏拳头。谭纶一死,汪道昆就失去了一座大靠山,他就不信张四维的舅父王崇古那么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还挑不出只会伤春悲秋的汪道昆一丁点错处!

第七六一章 烂账背后的算计

纷纷乱乱的谭纶丧礼尚未结束,天子赠谭纶太子太保,谥号襄敏的恩旨就送到了谭府,却是给了谭家一个荫生,一个世袭指挥佥事的军职。在谭纶当年抗倭以及平北剿寇等功劳都早就赏过的情况下,这样的特恩和礼遇原本会惹来很多非议。可谭纶都已经故去了,谭家也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才,别说父子两尚书这种美谈,接下来连个进士都恐怕难能,子孙几乎肯定会泯然众人矣,因此大多数人都保持了沉默。

至于襄敏二字谥号,则是一个折衷的结果。甲胄有劳曰襄,协赞有成曰襄,威德服远曰襄,自然配得上谭纶的功勋。因为大明开国以来,文字开头的谥号,大多授予翰林出身的大学士,后期更是基本只授予阁老,而且谭纶并不以文治和文章见长,也没有留下太多的著述,这个文字无论如何都谈不上,纵使碍于张居正的压力,太常博士仍是不敢用什么文襄。而谭纶不是武将,张居正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谭纶背上一个武襄这种不伦不类的谥号。

而敏字虽不是上谥中排在最前的,可应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断如神曰敏。当然,最让张居正首肯这个谥号的,是因为襄敏二字乃是他颇为推崇的嘉靖朝前中期那位兵部尚书翁万达的谥号,这才轻易点了头。

死人当然看不到这些哀荣,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这些东西却非同一般的重要,至少谭献便是喜出望外。而且,父亲的赠官、谥号,这些是很要紧,但给谭家第三代一个荫生,再给一个世袭指挥佥事的军职,这至少能让谭家多一个有前程的人。因此,当弟弟弟媳以及自己的妻儿终于赶到京城,他一头要挑起长兄的责任,一边自然对汪家叔侄千恩万谢。

毕竟,汪孚林可是把都察院给的二十天假足足耗费了一半时间在自己父亲的丧事上!

汪道会自忖反正没有官身,而汪道昆身边少了一个他,但还有汪道贯在,再加上如今汪孚林回京,有什么事要商量也便宜,知道谭献接下来要扶柩回乡,还有千头万绪,故而他就主动留了下来。而汪孚林因为假期过半,接下来还要整理整理陈炳昌草拟的陈奏,就预备回去了。他把帐房那一摊子整理了一下,重新交给老管家时,他便开口说道:“接下来大公子他们就要扶柩回乡,谭夫人生前留下的那个脂粉铺子,你是不是准备卖了?”

老管家先是一愣,随即就露出了有些复杂的表情。之前他一时气不过,狠狠坑了游七一把,心中固然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但汪孚林那时候送了张四维和王崇古进来吊唁之后,低声提醒了他一番话后,他就不得不站出来,按照汪孚林的吩咐为游七解释了几句。而这些天准备回乡事宜中,他考虑到谭家后继无人,张居正却依旧如日中天,等到谭家人这一走,留在京城的产业恐怕很难照管,就打算把铺子卖了。

可是,他想方设法找下家,原想着损失一点价钱也在所不惜,却没料到竟然压价也没人肯接手!而少数一两个还算仗义的,则是私底下暗示,是游七对很多商家都打过招呼。他也不是没想过对谭献挑明此事,又或者求汪家人出面找张居正评理,但他又不是没经历过世事的雏儿,可以想见那时候是没有人会为自己作证的,只要游七抵死不认,又或者找到其他的证据,证明自己在谭家做事期间有什么污点,他反而会陷入有理说不清的绝境。

所以,对于汪孚林主动询问这么个问题,老管家犹豫了再犹豫,最终低声说道:“是,因为照管不过来,大少爷守制期满能否起复却也说不好,我这才打算把铺子卖了,一时半会却还找不到人接手。”

“那就先卖了给我吧。”汪孚林看到老管家先是一愣,随即又惊又喜,他就笑道,“你们此次回乡肯定处处要花钱,我一定会给个公道的价钱。伯父和大司马当年那么好的交情,这点事情汪家还是有担待的。”

老管家以为汪孚林觉得自己生怕压价,慌忙连连摇头:“汪爷多虑了,您和仲淹先生这些天帮了谭家这么大忙,我又怎么会信不过你?其实,除了这个脂粉铺子,谭家在白沙河还有上好的庄田六百亩。因为苏松杭等地上贡给朝廷充当禄米的白粮,这些年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常常会短缺,有些讲究的人家吃惯了这些上等白粮,所以不够就到外面去买。

别说北边,就是江南市面上,白粮的价格也比寻常粮米高至少四倍。老爷毕竟是二品尚书,俸禄里的白粮多,就只老爷大少爷两人吃不完,所以我都是把白粮高价卖出去,然后拿庄田上收来的租米给其他人吃,一进一出,因为地租交的是米,庄户无不感恩戴德,而家下其他人也没那么计较粮米的口感好坏,每年也能结余不少。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老爷之前身边婢妾不少,这次遣散更是伤筋动骨。而这两年庄子上的租米常常拖欠,所以帐房的账面上才看上去入不敷出。”

汪孚林顿时嘴角抽搐了一下。之前他还一直觉得谭府帐房实在是一笔烂账,没想到这老管家竟然还如此斤斤计较,甚至到了用租米换白粮这一进一出的增收大法,而这些天来他压根没看到谭府任何姬妾,竟然是因为人都给遣散了!就因为这一笔笔花销如此巨大,谭家这才会险些办丧事都有些紧紧巴巴的。此时此刻,他想都不想就点点头道:“也罢,那些庄田一并按照市价卖给我。”

“多谢汪爷!”

老管家二话不说直接趴下来磕头,可才碰了一下就被人硬生生拽了起来,却是老泪纵横。他擦了擦眼角,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不过我还得去对大少爷说一声,毕竟是夫人当初留下的东西,那庄子更是老爷少爷都不知道。”

等到谭献得知此事前因后果,对老管家多年苦苦维持自是百感交集,对着汪孚林又是好一番感谢。这一进一出,他想到届时得以揣着一万两的银票回乡,再加上各家所赠的那一笔很不少的赙仪,底气自是足了许多。而汪孚林回到汪府后,把事情原委始末却只是对汪道昆轻描淡写地略提了提,心里却打着另外一个主意。等到把陈炳昌草拟的陈奏推翻了足足三分之一,重新润色写完之后,他就命人去打听张居正休沐的日子。

作为状元,三年一科只有一个,所有三百名进士中最顶点的人,新进士恩荣宴之后,沈懋学就忙得脚不沾地,各方来客差点把他租住那小宅子的门槛给踏破了。因而他带着侄儿沈有容去谭家拜祭过一次之后,鉴于汪孚林之前在谭家帮忙操办丧事脱不开身,他也就没有再费工夫约见汪孚林。这天他刚刚送走一个自称同乡来攀交情的客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一个沈家随从匆匆过来。

“二老爷,汪公子来了!”

“什么,是哪个汪公子?”

沈懋学还没来得及答话,就看到厢房门口探出了一个脑袋,不是沈有容还有谁?因为来找沈懋学的客人太多,从攀交情到打秋风什么人都有,沈有容频频被抓差迎客,几次三番下来干脆找各种借口推搪,若不是沈懋学拿着叔父的身份压着,人早就出门躲灾了。因此,沈懋学干脆不理会这小子,却没想到随从们却向来很喜欢这位没架子的小少爷,当即笑呵呵地说道:“就是二少爷想的那位汪公子。”

见沈有容听到这里,二话不说立刻一溜烟跑了出去,沈懋学虽说又好气又好笑,可也终究没喝止,自己也落后两步跟了出去。到了门前,他就看到沈有容正一手牵着一匹马的缰绳,满脸笑容地和汪孚林说着话,那模样哪里像是一年多没见?想到当年汪孚林是三甲传胪,他却是落第举人,现在汪孚林是都察院广东道监察御史,出过一任巡按,他却也已经是新科状元,回忆相交相知相得的一幕幕,如今两家还成了姻亲,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走上前拱拱手后,沈懋学就首先打招呼道:“不过一年多不见,贤弟你已经是名动天下了。”

“沈兄这不是寒碜我吗?天下各地每天发生的大事都层出不穷,我这点微名算什么,哪里比得上状元公的文名?”汪孚林一边说一边笑看了沈有容一眼,又眨了眨眼睛,“还有士弘,应天武试第四名,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你也就比我大一岁吧,再说我哪是少年了?”沈有容听到汪孚林这老气横秋的话,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可立刻就被叔父狠狠瞪了一眼。这下子,他才想起来,他的妹妹已经许配给了汪孚林的养子,去年刚刚考上举人的金宝,也就是说汪孚林如今货真价实是他的长辈,他现在再叫汪叔叔那不但是应该的,还得多恭敬一点儿。于是,他赶紧咳嗽一声道:“叔父,咱们进去说话吧,别让人家看热闹。”

沈懋学此前之所以没有在应天武试之后立刻放沈有容去辽东,正是因为担心他们这些人两年前在辽东惹出来的事让李成梁心怀芥蒂,可如若自己中了进士,沈有容再去辽东,总能有个庇护。所以,他对于武艺胆略全都没得说,可偏偏在性子上还是和从前类似的侄儿颇多不放心,等把汪孚林迎了进去,他却不说其他,直接恨铁不成钢地当着汪孚林的面数落起了沈有容,把人说得直接蔫了。汪孚林这个旁观者腹中暗叹,偏偏还不好为沈有容求情。

直到沈懋学让身边的书童直接押了沈有容回房去抄书,汪孚林才忍俊不禁地说道:“沈兄是不是对士弘太严格了?”

“玉不琢,不成器,他比金宝还大呢,可还不如金宝沉稳!”沈懋学当然知道这日后的郎舅俩一个走文途,一个走武路,标准不一样,可心里对侄儿颇多期许,尤其是如今眼看就要把人放出去了,自己还根本照应不到,他自然而然就多了几分患得患失。

对此,汪孚林没有立刻就劝,而是先在闲话中提到家里之前曾经给李成梁的夫人宿氏送过年礼,见沈懋学渐渐眼睛亮了,他就笑道:“不说别的,就凭辽东李大帅向来对首辅大人俯首帖耳,又对士弘颇为嘉赏,你还怕什么?就算被穿小鞋,来个下马威,那也是官场上司空见惯的事。小鹰长大了,老鹰都会将其推出鸟巢,更何况是士弘这么一个胸怀大志又智勇兼备的勇士?”

“是我想太多了。”沈懋学有些自失地捶了捶脑门,随即叹了口气说道,“说实话,士弘虽是我大哥的儿子,从小却是跟着我长大的,学武也是因为我延请武师教导的缘故,这才使得他喜武厌文。大哥既然把人托付给了我,我难免就要担起责任……”

眼看平日最是爽利的沈懋学竟然如同半老夫子一样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汪孚林知道沈懋学已经不需要建议,要的只是倾听者,当下就笑呵呵听着,直到最后话题渐渐拐到了朝中格局,他方才开口问道:“沈兄不知最近是否有去首辅大人家中拜访的计划?”

“嗯?张家几位公子是约过我,但最近实在是忙……怎么,贤弟你有事?”

别说松明山汪氏和宣城沈氏如今是姻亲,就凭和沈懋学的生死之交,汪孚林也不会藏着掖着,将之前谭家那位老管家和游七的那点龃龉直截了当说了出来。

沈懋学最厌恶的就是那些仗着主家之势横行的奴仆,但他也知道游七之势来自张居正,外人很难压制,他不禁踌躇了起来:“贤弟你打算怎么做?”

相交一场,汪孚林知道沈懋学这不是推搪,而是打算和自己一块商量个主意的意思,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气。他呵呵一笑,压低了声音说:“虽说我家伯父和首辅大人是同年,而且,我从前也进过张府,但毕竟首辅大人身份不同,而只要游七弄鬼,张家门头我未必能够那么容易进去……”

第七六二章 堂而皇之的夹带私货

位于东城大纱帽胡同的张大学士府,也就是万历首辅张居正的家门,确实不是那么好进的。

这里不但有传说的锦衣卫看护,还有天底下最冷硬的门房,纵然是督抚又或者总兵布政使之类的高官,到这里也不得不卸下人前威严的架子,投帖只为求张居正拨冗一见。至于那些品级更低的官员们,那就更加惨了,往往在这等候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够见到张居正进出门,只能又羡又妒地看着某些剑走偏锋,厚颜无耻的官员和张府那位手眼通天的总管游七称兄道弟。

然而,要和游七搭上关系,这也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光是有钱去拉关系不行,你官职品级至少得过得去,你还得有拿得出手的政绩又或者名声,这样游七才能找机会把你的名字对张居正吹吹风试探试探。谁不知道,上赶着把钱送到游七面前的官员不计其数,但真正让其收下的却凤毛麟角。再加上游七又不是门房,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杵在门口,能否撞上他还得看运气。当然,就算和游七交情好,也是未必进得了张家大门。

因为张居正日理万机,大多数时间都在宫城中的内阁直房掌管票拟大权,很少休沐!

但今天,游七却亲自守在了张府门口。在别人看来,这是因为今日张居正休沐在家,可以有机会见人,所以游七这个大总管自然亲自在门口看着。可只有游七自己知道,他如今杵在这里,虽说是有防火防盗防加塞的投机倒把分子,但更重要的是,他得负责把可能出现的汪家人给挡回去!

自从谭纶病倒之后,朝中就一直在议论兵部尚书的人选,却因为张居正顾念旧情,没有在谭纶死讯传来之前定下,可现在却不一样——明日便是兵部尚书的廷推!而且兵部尚书不同于其他各部尚书,按照如今的规矩,阁老以及吏部兵部二尚书,那不是单单经由九卿以及三品以上官廷推,而是要经过九卿以及五品以上官,再加上在京科道官员一同廷推。

人数一多,很多人都在看张居正到底是什么态度,故而王崇古通过张四维向他示好,他既然打算别人帮忙去对付汪孚林,当然得把好这一关,不能让汪孚林坏了事!只要兵部有王崇古为尚书,他就可以坐山观虎斗,笑看老而弥坚的王崇古怎么对付汪道昆了。而且,拱手送了张四维这样一个人情,日后还不愁没有报答?

因此,就连平时和游七说得上话的官员都发现,他们闻风而动,游七却油盐不进,竟是一点都不容通融,甚至有好几个往日能与其称兄道弟的家伙也悻悻被拒。面对这一幕,好容易打探到张居正休沐在家的官员们自是怨声载道,可那只是私底下议论,谁也不敢在堂堂首辅门前真的口吐怨言,游七不说话,不还有锦衣卫看着吗?可就在这时候,他们就只见一行五六骑人呼啸而来,到门前下马之后,头前一人就丢下缰绳上了台阶直面游七。

“还请通报张二公子,我等应约而来。”

张二公子?这是来找张嗣修的?

谁不知道首辅家仲公子此番金榜题名高中榜眼,也不是没人想巴结,但张居正对几个儿子那可谓是看得死紧,若知道是谁敢私底下引诱交接,那大板子打下来,京官变成外官,外官变成没官,这完全是可能的!因此,有人嗤笑不齿,却也有人咀嚼着应约两个字,又打量着这鲜衣怒马的几个青年,很快就有人认出那上前与游七搭话的人。

那不就是之前才伞盖游街,风光无限的一甲头名,今科状元郎沈懋学吗?

旁人惊叹,游七的那张脸却黑了。今天的来人当中,有沈懋学、冯梦祯、屠隆、沈有容,其中沈有容是沈懋学的侄儿,这位状元郎常常带在身边的,他自然也熟,另两位都是张嗣修的同年,在放榜之前就在外城各处会馆以文会友,名声赫赫,与张家几位公子也都有些交情,但问题在于,沈懋学竟然堂而皇之地把汪孚林给夹带来了!

如果汪孚林从前没进过张府,那也就算了,偏偏汪孚林认识张家几兄弟还在沈懋学之前,甚至沈懋学都是其引荐到张府的,汪孚林一人来他可以挡,这么多人一起来,他怎么挡?拦下一个放进其他人?还是全部都统统挡驾?谁不知道沈懋学能点状元,背后有张居正的影子,而且几位少爷全都对其文章学识佩服得五体投地,张嗣修日后可是要在翰林院和沈懋学共事的,他今天拦,日后说不定会被少爷惦记上!

于是,在好一阵子的天人交战之后,游七便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道:“既是状元公几位和二公子有约,还请入内就是。不过今日老爷难得休沐,之前在宫里一忙就是大半个月,始终没空回来,还请……”

“首辅大人日理万机,我们怎敢搅扰?”沈懋学只听游七这推搪就知道,汪孚林所言不虚,因此他照旧挂着温和的笑容,心里对这个豪奴却是更加不齿。等到游七特意叫了人出来,美其名曰送他们去见张嗣修等人,分明就是监视,以防他们借此机会去见张居正,他就更加心头忿然了。哪怕他本来并不想得罪游七,可想想张府有这么个上蹿下跳趋炎附势的人在,日后只怕会送给外人无穷把柄,他就暗想是不是找机会提醒张家几兄弟一声。

而成功进了张府的汪孚林,想得可没那么复杂。他今日来本就不是为了见张居正,反正张居正交待他写的那份陈奏,无论转交张敬修兄弟几个中的谁都行,他还懒得再领受一番张居正的审查。因而,等到了从前来过几回的那个院子,眼见张嗣修看到自己后吃了一惊,不消一会儿,张家兄弟五个就都出来了,拿他当成珍稀动物一般围观,沈懋学和冯梦祯屠隆又一副看热闹的架势,他就不得不咳嗽了一声。

“本人两只眼睛一张嘴,两只手来两条腿,和各位显然一模一样,还请别这样看了行不行,压力山大。”

张懋修直接笑出声来,而年纪最大的张敬修不得不拍了拍巴掌道:“好了好了,都看够了,就和世卿说的,他没有长三只眼睛两张嘴,就是胆大包天,惹事生非的本事大而已。”一本正经说到这里,他却也轻哼了一声,“回京这么久,也不见来看我们,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大公子,这张大学士府的门头很难进好不好?再说,我刚回来正好是殿试,后来刚发榜,谭尚书就过世了,不说两家旧情,就算看在人家对我的看顾份上,我也总得去帮帮忙吧?再说令尊老大人给我布置的任务,我也得花费时间去完成,可怜当初批下来整整二十天假,到现在加上今天也只剩下五天了,五天!”

见汪孚林可怜巴巴地伸出一个巴掌,这次就连冯梦祯都笑了:“别人都是心心念念求升官,你却是心心念念求休假。要真是这样,做官干嘛?你在广东这么拼命折腾的时候,怎么没想消停消停好好休息?”

“不把人折腾得怕了我,那我怎么能过消消停停的日子?”汪孚林微微一笑,见众人顿时都若有所思沉吟了起来,他方才耸了耸肩说道,“再说了,我总得对得起举荐我的人吧?”

“这话还差不多!”

张敬修真担心汪孚林语不惊人死不休,再说点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等到请了众人入内,他在心里思忖汪孚林此来的目的——沈懋学确实是应张嗣修之邀来的,可也是昨天才捎信说会和冯梦祯屠隆等人一块来,但谁能想到这个等人当中,还包括汪孚林?就在他斟酌该怎么开口的时候,却只见汪孚林从怀里拿出一份东西,随手丢在了桌子上。

“这是我刚回来就被首辅大人召见之后,他给了我二十天假,让我交的功课。这又不能通过通政司交,我也不可能大喇喇地去内阁直房求见,交到张府门口,估计就不知道在哪个环节被人扣了,所以我只能拜托诸位了。对了,之前在内阁直房的时候,首辅大人就是听入了神忘了时间,这才耗费了太长时间,所以才会被我忽悠得给了这么多天假写这个,各位帮我看看,这值不值二十天假?”

就连今天挑头帮了大忙的沈懋学,也忍不住好奇了起来,却比不得张懋修眼疾手快,第一个抢了在手。见张家其他兄弟几个都凑了过去,之前名次落在三甲,却并不十分在意的屠隆干脆也拉着冯梦祯起身过去看热闹,一时间,七八个脑袋挤在一块,沈有容想凑又看不着,最后只能气呼呼往汪孚林面前一坐道:“汪叔叔你不地道,回头把草稿给我看!”

“你回头找金宝就行了。”汪孚林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草稿是陈炳昌弄出来的,金宝也掺了一脚,只不过被我改了一大堆东西。”

洋洋洒洒上万言,又没有句读,汪孚林知道这帮人看完肯定需要不少时间,眼见张敬修这个长兄也让位给其他人在那看自己那份陈奏,汪孚林就笑呵呵地说道:“各位要是看过没什么问题,张大兄就帮我交卷了吧。”

“爹布置下来的事情,你就这么上呈,也太不严肃了。”话虽这么说,张敬修也听说过父亲当初在内阁直房确实召见了汪孚林很长时间,如果是为了听其在广东巡按过程中的点点滴滴,那就不奇怪了。刚刚他略扫了一眼,却也注意到汪孚林行文颇为朴实,广东风土民情娓娓道来,倒比官样文章吸引人得多。等听到那边脑袋凑在一块一起看的众人不断发出惊咦,他也不由得有些心痒,却还不得不维持长兄的沉稳。

虽说已经有弟弟在科场超过了自己,但毕竟长幼有序!

偏偏在这时候,他听到沈有容在那问汪孚林道:“对了,听说谭家人就要扶柩回乡,所以谭夫人生前在京城的铺子出让了?”

“嗯,就是出让给的我。”汪孚林见张敬修惊诧地看着自己,甚至那儿看自己那份陈奏的几个人当中,仿佛也有人竖起了耳朵,他就将老管家说的某些东西略点了点,包括白粮出卖,庄米家用的奥妙。见张敬修等人目瞪口呆,他又提到谭纶厚遣了姬妾,这才继续说道,“所以,谭家人要扶柩回老家,担心在京产业别人照管不力,就打算卖出去,这铺子就和庄子一块到了我手上。但我想着,之前朝廷如此加恩大司马,日后其子侄应该也要进京谋求起复,这些就纯当我替他们照管照管,回头再还给谭家,也免得他们来日进京时捉襟见肘。”

“大司马当了那么多年官,当初还有人鄙薄他贪墨,没想到竟然这么清贫。”说这话的是屠隆,他挑了挑眉,突然问道,“不过,世卿你找谁打理这铺子还有庄子?”

“所以这才是麻烦!”汪孚林直接一摊手,非常光棍地说道,“实话实说,我虽说出身徽商之家,但家里那些产业都在南边,别说北直隶,就说山东也很少涉足,这京师更是一个能做生意的管事都没有。我都想偷懒地就把铺子直接租出去,收个租金算数,然后去找个略通农事的管事打理庄子。”

“你不是财神吗?之前举荐你为广东巡按御史的时候,可就是因为那边平瑶的军费有缺口。”

突然插嘴的是在场张家几兄弟当中年纪最小的张简修,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这话大有语病。父亲要是追究下来,家里根本就没人提过此事,他又是从何听说的?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汪孚林苦笑道:“是啊,我是挺会做生意,可掌柜都在南边,总不成让我这个监察御史去决定那铺子开什么店,然后雇掌柜,请人手吧?那样的话御史们该乐开花了,终于可以开炮弹劾我。倒是庄子容易一些,但谭家之前地租太轻,那帮人还拖着不给,我就算来日打算还给人家,总不成一接手就去帮谭家催逼旧账吧?”

“怎么不行?”因为汪孚林之前只求帮忙进张府,其他的神秘兮兮不肯说,眼下沈懋学终于品出了几分滋味来。一句反问过后,他便笑呵呵地说道,“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看你还是得对首辅大人说一声。我听说游七在京城地面上人情精熟,回头可以让他帮忙推荐几个人经营起来,等来日谭家人回京,再还给谭家就是了。”

第七六三章 来自家乡的警讯

去了一趟张家,把功课交了,又随手丢给了游七一个大包袱,汪孚林回去时自然心情舒畅。当然,对于几个帮衬了自己一把的老朋友,他也少不得再三谢过。

因为之前沈懋学的帮腔,又听到汪孚林这会儿的解释,冯梦祯和屠隆这才知道汪孚林是成心把游七拉下水。他们全都不是怕事的人,对张居正这位当朝首辅固然还心怀敬畏,可对于仗着张居正的权势,什么事都敢兜揽的游七,他们当然看不上眼,因而竟是丝毫没有把可能会得罪游七的事情放在心上。

冯梦祯甚至满不在乎地拍拍汪孚林的肩膀道:“世卿你这人自己胆大,也别认为其他人就个个胆小,这事提早告诉我们不就好了?谭大司马刚刚过世,游七就在背后使阴招,这种趋炎附势踩低逢高的小人最可恨了,要是早知道,我也帮着撺掇几句。”

“你要是撺掇,那就露馅了,没看君典之前都不知道世卿到底打什么主意,帮腔的时候这才叫自然?”屠隆说到这里,突然词锋一转道,“话说回来,以后你们要是去张府,千万别再叫上我。”

“这又是为何?”这次换成沈懋学茫然了,可想到屠隆会试和殿试中,与其文名相比,全都相当靠后的名次,而且进京后期,会试之前,张嗣修那边的文会也确实不大叫上他,他不禁微微有所觉察。

“不要多问,这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是人家看不惯我的行事宗旨。”屠隆耸了耸肩,这才笑眯眯地对汪孚林道,“闻听世卿你岳家也是甬上人,正和我同乡,以后若再访甬上,可不要忘了到我屠家做客。不过,我可不比君典是状元,小冯这次馆选肯定能通过,我却肯定是要外放县令的,等这事定下来再聚吧!”

见屠隆说完这话,长笑一声便纵马而去,冯梦祯看着不明所以的汪孚林,这才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长卿这家伙就是这性子,看他说话这意思,只怕是说,首辅大人知道他有……龙阳之好,心中不喜,故而把他摁在三甲。”

张居正是生怕屠隆带坏张家几兄弟,这才让儿子疏远了这家伙,于是会试张四维自然根据张居正的喜好把人放到一百名以外,所以,带这家伙上张家恐怕会引起张居正的恼火?

汪孚林压根没想到,为人放荡不羁,常常挟妓高歌的屠隆竟然还是个好男色的家伙,这会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暗想沈懋学冯梦祯等人与其这般交好,就不怕被屠隆揩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莫名悚然,赶紧岔开话题。好在因为刚刚屠隆提到了庶吉士的馆选,他就非常自然地把话题往这上头绕。

毕竟,眼下一个是状元,一个是会元,皆是赫赫名士。

冯梦祯虽说殿试没进一甲,最终只得二甲第三,但他的文章底子摆在那里,又不像屠隆那样有不容于当权者的恶习,当然把握不小。因而三人遂约定馆选之后再聚,这才各自散去。

而汪孚林策马一路回家时,心里却感慨汪道昆也算是一时名士,他这个所谓族侄却是一路靠各种歪门邪道才考上进士,幸好他基本上不去参加什么诗社文会,和这些名士交往也就是谈天说地,否则就只能大肆剽窃了。话说回来,从冯梦祯到屠隆,包括自家伯父汪道昆,除却诗词歌赋之外,全都深爱戏曲,屠隆到京城参加会试这段日子,据说是已经大笔一挥写了两部大出风头的戏,也怪不得汤显祖性情桀骜不受招揽,就连个同进士都没中。

因为这年头的屠隆可比汤显祖更有戏剧宗师气象,老汤还没写出临川四梦呢!话说汤显祖曾经还和屠隆抢着要写他的戏,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

心里转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念头,当汪孚林回到汪府门口时,已经快要晌午了。门前早就换了两个门房,之前那两人到现在还关着尚未放出来,直叫汪府中人越发敬畏他这个不是亲子胜似亲子的侄少爷。此时,两个门房第一时间跑上来牵马执蹬,等汪孚林下了地之后,其中一个则是低声说道:“好叫小官人得知,徽州有人过来给小官人送信。”

汪孚林算算自己进京至今也就是二十余日,而且因为路上走得急,若是徽州有什么消息要送信到京城,决计不应该这么快。因此,他心下惊疑,脸上却没有显出来,而是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等进了大门后方才问道:“来的是谁?”

“来人自陈姓叶,别的什么都没说。”

两个门房临时换上,并不是徽州人,可他们这一说姓叶,汪孚林那就更加警惕了。小北认了叶钧耀和苏夫人为父母,身边叶家世仆很不少,如果真是她有什么闪失,那简直是……他不由得立刻加快了脚步。等来到汪府平常待客的小花厅时,他迈过门槛,认出里头那起身相迎的人,心里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更加疑惑了起来。

什么事要叶青龙这个大掌柜亲自出马?

叶青龙跟了汪孚林那么多年,虽说这位雇主常常说走就走,大多数时候都不呆在徽州,但他当年连大腿都抱过哭过,对汪孚林的了解可谓是仅在金宝秋枫之下,还要胜过汪道蕴和吴氏这对父母。虽说他并不是科举的材料,可在经营上却是个天才,而且汪孚林大手放权,他如鱼得水,这些年连程许等徽商大户都对他颇为重视,更不要说别人了。

但此时此刻,他还是二话不说,直接上前先磕了个头,直到汪孚林亲自把他扶起来,他才压低了声音道:“小官人放心,徽州本地一切都好,我此来是为了别的事。”

既然是徽州一切都好,汪孚林心里就放下了最大的一桩心事。他点点头后正要吩咐叶青龙坐下说话,却不想叶青龙犹豫片刻又开口说道:“但我要说的事情也非同小可,小官人能不能让人在外头守着,以防闲杂人等冲撞了?”

听到叶青龙这般慎重,汪孚林登时凛然。他没有犹豫,出去吩咐了一声,令刘勃和封仲把守外间,这才重新回屋。而叶青龙依旧没有坐下,而是径直走到他身侧,用极低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我这次亲自来,只是因为之前我派船去湖广江陵府,代表少司马给张太夫人送过一次土产,船回来的时候,派去的那个管事私底下对我说,张家老太爷作威作福,饮食女色都不知道节制,喜怒形于色,如今看上去满面红光,实则……”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汪孚林砰地一声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他登时不能确定汪孚林是震怒于底下的人竟然如此大胆地评论张居正之父的身体情况,还是震怒于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疑之下,就谨慎地闭口不言。

而事实上,汪孚林确实又惊又怒,却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记着这一天,可因为他从前又不是那些精通各种年代表人物表的民间历史学家,他只知道历史上张居正丁忧夺情风暴闹得沸沸扬扬,却早忘了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别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于有某种程度先知先觉的他来说,哪敢不信?

“这个管事懂得医术,还是能看面相?江陵府那么多名医,就没有一个人看出来?”

叶青龙越发小心翼翼,低声说道:“那管事出身杏林世家,但因为父亲偏爱家中长子和幼子,把医馆一分为二传给了这两个,他不可能承继家门,继续行医又没有本钱和名声,这才出来经商,后来就被我网罗了过来。他去张府的时候,正逢张老太爷出门,当面请了安,还与其说过几句话,所以看得仔细。他说张老太爷的身体外强中干,没事的时候也许看上去身强体健,但一旦感染风寒又或者别人几日就可痊愈的小病,却很可能带来大麻烦。”

看到汪孚林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结,叶青龙生怕汪孚林不信,又加重了语气说:“小官人,那管事说到这个,我就立刻把他先看了起来,亲自陪他磨了三日。若他真是胡言乱语,我又怎敢亲自上京禀报?他还说,老夫人后来也亲自见了他,抱怨说是老太爷为人刚强,每个月一次的平安脉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大夫看,所以大多都是给人看看气色算完。好在一贯都是精气神很好,家里人渐渐也只能随他去。可是,老太爷毕竟已经七十四岁了!”

“而且,因为首辅大人为人孝顺,地方官员又为了阿谀奉承,各种补品流水似的送进张府,再加上老太爷当年曾经寒微过,如今补品既然送上门来,他又不肯送人,自是燕窝人参当饭吃。老夫人虽只是随口抱怨,可那也是因为少司马曾经给老太爷七十大寿写过祝寿文,又常常让我们送东西过去,这才会不把人当外人。但这管事听者有心,哪怕只是望闻,不曾问切,可老夫人留宿,他又悄悄和张家下人打听了些老太爷平日习惯,觉得不大妥当,这才回来对我说了。”

“此人可否可靠?除了你是否还有第四个人知道?”

“他是受过小官人恩惠的。”见汪孚林满脸诧异,叶青龙就低声说道,“咱们米业行会这几年在徽州高买低卖,小户人家受惠最大,其中就包括他家。而且,若不是小官人嘱咐我,要给新人机会,学徒期未满,能力出众的就能提拔起来,他哪里能年方二十五就到管事?说是杏林世家,但他家中祖父是当初太医院中贬出来的,早已衰微,否则家里又怎会不能多供一个儿子?所以,除却他和我之外,徽州再无第三个人知道此事。”

汪孚林一下子意识到了开一个关键之处,当即问道:“此人你也一并带来了?”

“自然如此,事关重大,我想着总要小官人亲自问他才好。而且一路上我和他同一间屋子,又有两个随从,他从来没有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

得到了叶青龙肯定的答复后,汪孚林不敢马虎,立时匆匆跟着叶青龙出门。等到从那个徐管事口中再次确认了张居正父亲张文明的状况,他就直接把人带到了两年前自己从辽东回来时,从客栈直接改建的那座小宅子。

回京之后,他只让人到这捎过信,其他时候一直都住在汪府,这还是第一次亲自过来。负责看屋子的明家父子自是奔前走后伺候着,又在那一个劲夸奖范斗留京期间,如何把那小书坊打理得红红火火。

甚至还提到了汪孚林几乎都快要忘记的辽东英雄传!

若是真的空闲,汪孚林当然很乐意陪着这对父子闲话家常,再召见一下范斗,但如今他心里压着沉甸甸一块石头,自是无心敷衍,略说了几句话,他就把叶青龙等人带到了书房,让刘勃封仲看着外头。知道徽州少不了这个大掌柜坐镇,他叮嘱叶青龙休息几日就返回,而那位家中曾经出过太医的徐管事,他则是决定把人先留在此间。

“我并非信不过你,但事情毕竟非同小可,只能委屈你在这里暂时住着,我若有什么要确认的,可以随时问你。几日之内,我也会带着人搬到这里来。如果你所言不虚,无论将来你想出去当大掌柜,又或者是想要重新学医开药堂医馆,甚至是要田亩做富家翁,我都尽可满足。只要你守口如瓶,我汪孚林对自己人从来不吝啬,你明白吗?”

那徐管事出于谨慎以及医者的直觉,这才把此行湖广看到的想到的那些报给了叶青龙,谁知道叶青龙这么重视,竟然直接提溜了他来见汪孚林。到了京师,他就想到祖父当初当太医时遭遇的那场不测之祸,已经有些腿软了,就怕自己也会被灭口。此时汪孚林如此一承诺,他想到人家要杀他就不会带他到这私宅来,一颗心终于渐渐放了下来。

“公子放心,小人一定三缄其口,就当忘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