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来到书房时,在门口守着的刘勃连忙迎上前来,低声说道:“公子,程公子和金宝也正好来了。”

程乃轩住在岳父许国那里,过来的时候捎带上在许国那边刻苦攻读的金宝,汪孚林自是毫不奇怪,而有这么两个人再加上陈炳昌,他知道张懋修必定不会等得心焦。等到他挑帘进了屋子,就只见为人最是自来熟的程乃轩正在那高谈阔论,对于别人最羡慕的给事中这种差事冷嘲热讽。发现这家伙说得兴起,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到来,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结果还是同样被程乃轩忽悠得晕头转向的金宝先听到声音,一下子蹭的站起身来。

“父亲回来了。”

张懋修虽说早知道汪孚林有个考中了举人,可以说和自己平齐的养子,可听到这一声称呼,他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异样,这才跟着陈炳昌站起身。刚刚他跑到汪家却扑了个空,陈炳昌对着他这个相府公子又有些拘束,如果不是程乃轩带着金宝过来,又自来熟地东拉西扯,他只怕要瞪得更心焦。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还没开口道出来意,程乃轩竟是抢在前头说了话。

“双木,六科廊那边有人打算弹劾你不称职!”

第七九七章 风波再起

当程乃轩跟着汪孚林,一同把张懋修送到了门口,目送人在随从的左右护持下,出了这条狭窄偏僻的胡同,他这才嘿然笑了一声,随即往左右看了看。

汪孚林当然知道这家伙什么意思,当即哂然一笑道:“不用瞧了,那次告我杖杀家奴却吃了瘪之后,左右隔壁那两户人家就连夜跑了,连家具都没要。我正打算把房子买下来,你要是出一份钱,我就让一半地方给你做宅子。”

“咱们俩谁跟谁,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你还和我谈钱,这不是伤感情吗?”程乃轩嘴里这么说,但脸上却乐开了花,跟着回转身进去之后就笑着说道,“不过这还真是好事,难得能和你做邻居,别说一份钱,两份我也出!”

“知道你程大公子有钱,那就都归你掏钱好了。”汪孚林戏谑地哼了一声,这才冲着程乃轩问道,“你之前在张懋修面前一个字不说,见了我却直接嚷嚷出来,也不管人家在不在场,演戏也没你这样演的,这不是明摆着让张家这位三公子回去给他老子报信吗?”

“这本来就不是秘密,我虽说是新进六科廊的人,但你在京师那是什么名声?文华殿都上去打过两回嘴仗了,皇上亲自观战,你全都大获全胜,别人会不防着我?既然是特意在我面前露出的风声,那就显然是想要人知道。再说了,人家这次弹劾你的理由那简直是再正当都不过了,身为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却只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监察的职责却浑然不顾,如今麾下一个试御史都弹劾了南京守备太监孟芳,你却毫无建树,岂不是尸位素餐?”

“啧啧,刚刚我在张三公子面前就想说,这尸位素餐四个字用得真好。”汪孚林仿佛程乃轩说的是别人似的,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

“当然,这是明面上那个消息。至于暗地里……”直到这时候,程乃轩方才把刚刚在张懋修面前隐藏下的另外一节给说了出来,“有人说你是和孟芳有私仇,于是指使的王继光上书弹劾。”

“哈,哈哈哈哈哈!”汪孚林好像是听到了全天下最最好笑的事情,一下子笑个不停,等好容易止住之后,他才皮笑肉不笑地说,“王继光就比我小半岁,之前辛辛苦苦在我手底下混了这么些日子,却一直都只觉得我是运气好,所以这次破釜沉舟上这么一道奏疏,便是打着压过我的主意。要是王继光知道有人会拿着这种理由来弹劾我,只怕会气得发抖,找人去拼命!而且,他大概没想到,我在上层人物眼中,比他这个新兵蛋子要有信誉多了。”

程乃轩虽说不大明白所谓新兵蛋子是什么意思,可并不妨碍他听懂汪孚林这番话。他呵呵一笑,等跟着汪孚林再次进了书房,他才笑着说道:“那当然,王继光只看到你比他不过早三年中进士,却没看到,这三年你都在干什么?

虽说你只当了一年广东巡按,可你去了一趟辽东,救回来成百上千的汉奴;你回了一趟徽州,哪怕是和稀泥,但到底解决了争端已久的徽州丝绢纷争;至于在广东这不到一年的政绩,那就更不要说了,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民间称道的好事。和如同一张白纸的他比起来,谁可信这不是明摆着的?我们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做官,要是还比不上人耍嘴皮子,这世道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金宝一直都跟在两人身侧,当然是只听,不插嘴,但哪怕仅仅听着,他也能大略明白整件事的始末,毕竟之前在路上,程乃轩已经把王继光弹劾南京守备太监孟芳的事大略说了,于是加上汪孚林刚刚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某些讯息,他哪里猜不出来?此刻,体悟着这些自己读书写文章之中根本体悟不到的东西,他更加坚信自己这一届不去参加会试是对的。毕竟,这个举人就已经来得很侥幸了,而且他要参加本届会试,那么叔祖父汪道贯就要再等三年。

而汪道贯这一届中了,松明山汪氏便又多了一个进士,总比他硬去考,却肯定落榜强!

汪孚林见程乃轩说着便悻悻然,显然还在不满意被分配到了六科廊这种别人趋之若鹜的地方,便撇下这家伙,问了金宝几句。他深知这个养子放在博闻强记学问精深的许国那里是最合适的,而自己这个半吊子只能教做人做官,文章学问却差多了,此刻便寻思着等这一趟风波过后,就登门去好好感谢一下程乃轩的老丈人。父子俩就这么说着话,但金宝突然吞吞吐吐提到的一件事,却让他发怔了起来。

“爹,许学士说,打算正式收我这个学生,他问我可有表字,我说之前爹一直在外奔波,没顾得上。您给我起一个表字吧。”

汪孚林一下子被勾起了当初冯师爷给自己起了表字伯信,而谭纶给自己起了表字世卿的那段往事。只没想到不过区区三年,金宝也已经到了这时候。然而,和满口之乎者也的冯师爷相比,和戎马一生,当年却也是凭真才实学考中进士的谭纶相比,他着实有些汗颜,轻咳了一声之后,他就尽量用比较平淡的口气地问道:“你既然要正式拜在许学士名下,请许学士给你起表字不好吗?”

“我希望爹先给我起,而老师说,日后我拜师的时候,他会再送给我一个表字。但无论如何,爹起的这一个,我都会牢牢记在心里。”金宝这一次却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顾虑到一旁还站着自己未来老师的女婿。

按理来说男子二十而冠礼,冠礼时方才取字,汪孚林那时候是因为早已以成年人的身份在外行走,冠礼办得匆匆,而为了平衡徽州那些缙绅的关系,不但请了冯师爷这个正宾,第一个表字也是冯师爷起的,后来进京方才由谭纶又再起了一个。可对于过早在科场取得出身的金宝来说,提早起个表字,顺便把冠礼也行了,那也是无可厚非的。

汪孚林忍不住苦笑道:“你这是给我出难题啊,看来我这些天得好好翻一翻那些典籍才行。”

程乃轩却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乱地说:“这还不简单,和你的第一个表字一样,首字用伯,第二个字挑意思好的就行,冯师爷那时候给你用了信字,不就是因为孚者信也……”

“去你的!那按照金宝的名字,至贵者金,至坚者玉,你难道要我给金宝起个表字叫伯贵,又或者伯坚?”

“伯贵那是太俗了,可伯坚不是不错?”

金宝见程乃轩竟然还真的考虑起了伯坚二字的可能性,他慌忙开口说道:“爹,不能用伯,伯是长子才能用的,可我……”

“我敢起你还不敢用?”汪孚林直接给了金宝一个爆栗,见他却满脸坚持,他就苦笑道,“不过,我都有个表字伯信了,你总得另外再起个……好了,回头等我去翻书,你只管等着就是了。以后我会把休沐的日子让人提早告诉你,那一天你就回家休息休息,别读书读傻了,劳逸结合才是正理。”

“我当初怎么就没有这么个体谅儿子的爹呢,我爹就知道整天逼我读书……”程乃轩又嘀咕了一句,等吃过晚饭领着金宝回去的路上,他却还在死命灌输,伯坚这两个字其实挺好的……

当偌大的家里再次安静下来之后,晚间汪孚林躺在床上,却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从前在徽州歙县县后街的小宅子也好,松明山的老宅也好,全都是热热闹闹的,有两个妹妹,有金宝和秋枫,后来父母也回来了。而成婚之后,他走到哪,小北几乎都跟到哪。就是他此次刚回到京城的时候,也住在伯父汪道昆那儿,还有三个血缘相连的亲人,但眼下这偌大的宅子里,除了那些亲信之外,血脉相连的亲人却都不在。

可就算是演了一出伯侄反目,之前也还是有人在背后鼓噪,汪道昆身为兵部堂官,他这个侄儿不当为都察院监察御史——若非他不是汪道昆的嫡亲侄儿,那血缘关系眼看就要出了五服,他也不用这么处心积虑想着脱离都察院,光是回避这两字原则压上来,他就是不想走都得走。

不过话说回来,王继光闹出来这么一件事,应当把小皇帝的那桩荒唐事给压下去了吧?

接下来这两天,内阁次辅吕调阳确实有点烦。和张四维一样,他也是张居正援引入阁的,对于张居正那些改革的新政令,态度一向相当明确,那便是坚决支持,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就真能看得惯张居正的不择手段——不管是当年勾结冯保,将高拱拉下马,还是后来用那样激烈的手段来处置门生辽东巡按御史刘台,更不要说是一再清洗科道了。然而,他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却始终屹立不倒,被称之为官场不倒翁,正是因为他自身持正,站队又正确。

可这一次,关于此次张居正病假十日的种种传言,却让他坐立难安。他可不像张居正又或者张四维,他素来是不结交那些内侍的,所以他坐着不动,宫里不会有什么人透消息给他,万历皇帝朱翊钧在西苑发生的那件事,还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生怕有点什么枝节,给他透了个信,他这才知道的。因此,最初的几日,他最担心的就是李太后把他召入乾清宫,让他完成张居正没能完成的罪己诏。可总算得天之幸,这种事并没有发生。

吕调阳不像张居正那样备受信赖,连日只被召去过乾清宫一次。就这一次,小皇帝也只是恹恹问了几句话,就打发了他回来。而且他显然察觉到,发现他就这么走了,小皇帝显然表现得如释重负——却不知道他一样是松了一口大气!

可让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是,就在这好容易风平浪静的时候,广东道的试职御史王继光突然上书弹劾南京守备太监孟芳,而仅仅是次日,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的同年,也一样是他吕调阳门生的刑科给事中范世美就突然上书,弹劾汪孚林不称职!

吕调阳就不明白了,汪孚林明摆着是个科道杀手,张居正这个首辅又护着,却怎么还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朝这家伙开炮。照着他的性子,恨不得把范世美拎到面前来狠狠训斥一番。

可是,他三年前主持会试之后,因为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落榜,他为了防止张居正对于这一届的进士更加迁怒,对这些门生只是淡淡的,如今又怎会再用这种方式来让人觉得他和刚刚升迁给事中的门生之间很是亲近?于是,他只能干脆压下了王继光和范世美的两道弹章,可不过是这天下午,一道更加激烈的奏疏就经由通政司,又摆在了他这个临时代张居正主持内阁工作的次辅案头。

这一次,兵科给事中黄时雨直指王继光出身山东,刚中进士后试职御史,对南直隶一无所知,这弹章根本就是汪孚林在后头指使的。紧跟着,便罗列出在南京的徽商和南京守备太监孟芳之间的一堆私怨。他几乎可以想见,科道中间曾经被张居正清洗过后压下的某种浪潮,必定会疯狂反弹起来。

“这个汪孚林,怎么就那么会惹事呢?”

吕调阳觉得自己若是处在张居正这位子上,像汪孚林这样容易拉仇恨的人,早就赶紧放在地方官的位子上了,断然不会让其扎在言官们当中。而更让他警惕的是,黄时雨和范世美一样,全都是刚刚提拔到给事中这个位子的万历二年进士,也是汪孚林的同年,他的门生。这非常明显的迹象,让他本能地察觉到,这背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推手。

当这一日他回到自己的私宅时,他才刚在门口下轿,便对迎上前来的管家吩咐道:“记住,从今天开始,这几日一律不会客。”

管家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直到扶着自家老爷出了轿子,他才低声说道:“老爷,您这话说晚了。吏部张尚书正在书房等您。”

吏部尚书张瀚!

对于这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大六岁,但在吏部尚书位子上却一直被人诟病的同僚,吕调阳从来都谈不上什么私交——毕竟张瀚是张居正提拔上来的人,论理也该是张居正的心腹。他狠狠瞪了一眼管家,见其满脸委屈,他方才叹了一口气。

堂堂天官冢宰登门,难道一个小小管家还敢把人拒之于门外?张瀚这是算好了他回来的时间,守株待兔啊!

第七九八章 吕阁老的自卫反击战

都是老相识了,尽管这种私宅会面还是第一次,但吕调阳一如往日在内阁见人时的直截了当。一进书房,他颔首为礼后,就单刀直入问了张瀚来意。

而张瀚却不像吕调阳那样开门见山,等到这位次辅入座后,他才苦笑道:“今日相会,想必立时就会通过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传入元辅和冯双林耳中。我知道我之前已经对元辅进言过一次,如今旧话重提,不但会让他觉得我和一个小字辈过不去,而且还会怀疑我的用意,可我实在不得不说。汪孚林一而再再而三受到科道攻谮,固然是他说的,不少言官确实有邀名升官掩过的心思,可他自己何尝不是总会惹事?这样一个人留在都察院,无有宁日!”

这话简直说到吕调阳心里去了。可是,他更知道自己这时候绝对不能简简单单地附和张瀚,因此,他不得不轻咳一声道:“汪孚林虽年轻,所过之处确实都有纷争,但过不掩功,而且他在都察院任广东道掌道御史期间,勤勉踏实,就连左都御史陈玉泉也颇为赞许。子文兄,你的指摘有些过分了。”

自从察觉到是游七把自己以及王崇古张四维玩得团团转,而后游七被张居正和冯保联手弄得人间蒸发,张瀚就知道,自己这个吏部尚书只怕是要倒计时了。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太大的顾虑,更不会因为吕调阳这种好似和稀泥的态度而退缩。

“有功是有功,但我却觉得,他是功不掩过。一个动不动就在风口浪尖上的人,难道不是哗众取宠?而且,次辅难道不觉得,元辅对此人实在是太过纵容了一些?要知道,因为此人而引发的科道动荡,已经有过整整两次了,难道接下来还要再有第三次?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哪怕是这次他又占住了理,也要把他从都察院拿掉,无论是放在外任为兵备道,还是知州,甚至是大理寺丞,全都比他放在科道要好。”

前两种安排是张瀚之前对张居正也提过的,可大理丞却是用来安置巡按御史中最出众者的位子,张瀚连这个都提了出来,无疑是表示不惜代价也要把汪孚林从都察院搬出去的决心。听出这一重意思,吕调阳不禁心头大震,但见张瀚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显然是当真的,他只觉得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子文兄,你该知道,你这是一意孤行。”

“我只知道我身为吏部尚书,虽说不该干涉科道这种理应出自皇上决断的人选,可却不得不为。汪孚林既然觉得他是鹤立鸡群,那便让位好了!”

当吕调阳送走张瀚,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光是汪孚林范世美黄时雨这三个门生,此次都卷进去,这就已经很让他棘手了,而张瀚今晚夤夜来见,明确表示了态度,这就更是让他隐隐觉得,如果一味和稀泥,那和张瀚同谋对付汪孚林这个监察御史的污名洗也洗不掉。他可没这么卑劣到要背地里对付自己的门生!可是,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也确实赞同张瀚宁可把汪孚林放在哪个高一点的位子酬答功劳,也要把人挪出都察院,可他能这么和张居正去说?

之前那一系列事情已经很明显了,那是张居正的心腹爱将!

“一个个都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吕调阳揉了揉太阳穴,心中却已然断定,自己只不过代为主持内阁,却突然遇到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棘手事情,绝对不是偶然。他阻碍别人的路了!可是,张居正尚且不计较张四维曾经是高拱信赖重用的人,他又怎么好去提?毕竟,次辅这种角色,取首辅而代之的例子在大明这两百年来比比皆是,严嵩和徐阶甚至张居正自己都是这么上位的。

所以,较之张四维,他要有威胁得多!张瀚今天这么来了一回,就算他来日解释自己与之无涉,那也说不清楚!

尽管看似只是个和稀泥的老好人,又或者仅仅是个佐助张居正革新的帮手,但都被人算计到头上来了,吕调阳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这天夜晚,吕家的灯一直亮着,长久没有熄灭。而当次日一大早,吕调阳坐上轿子去内阁的时候,就有心腹随从悄然去了都察院去给左都御史陈瓒投书。至于他自己,入了宫城后却没有去内阁,而是直接去了六科廊。他这个次辅往门前一站,哪怕那些平日里再眼高于顶的给事中,也不敢造次,纷纷过来行礼问好。

而更加机灵的,则是赔笑问吕调阳这是来找谁,更有人开口笑道:“次辅要见谁,直接令人召去直房就行了,谁那么大面子,能让您在这里等?”

“自然是为了我那些不省心的门生。”

吕调阳只主持过唯一一次会试,而他素来不亲近那些门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此时此刻,这位次辅竟然在六科廊门口说出那样的话来,给事中们自然面面相觑,有不少人觉察到这浑水非同小可,于是悄悄溜走,却也有胆大的不但没走,反而凑了过来。这其中,便包括同样刚刚升迁到给事中的程乃轩。作为万历二年这一科进士中,三个在如今这会儿跻身给事中的幸运儿之一,他竟是涎着脸说道:“老师说的不会是我吧?”

一科进士三百余人,再说吕调阳之前连门生拜见座师的礼数都没受,几百号人当然认不全。可是,对于科道这些人,吕阁老却还不至于错认。知道程乃轩是汪孚林的至交好友,他斜睨了人一眼后,却也不说话,竟将程乃轩干晾在了那儿。不多时,范世美和黄时雨便赶了过来,发现程乃轩侍立在吕调阳身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两人的面色不禁一变,随即相继上前,却是不像程乃轩这样人前大大咧咧叫老师,而是都称了一声吕阁老。

“眼下这是在六科廊门口,我只问你二人一句话,弹劾汪孚林的事情,都是出自你们自己?”

范世美和黄时雨全都没想到,吕调阳竟然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问,一时二人不由自主对视了一眼——虽说作为同年,理当有一层天然的亲近关系,但两人既然同时跻身科道,不免便把各自视之为竞争对手,这次上书也丝毫没有商量——但紧跟着,他们就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有问题,因为这无疑会让吕调阳认为他们有什么默契。于是,范世美立刻抢先说道:“老师,学生既是如今为给事中,当然应该监察百官,这当然是出自我自己的心意。”

黄时雨只恨自己竟然落后了一步,赶紧也在旁边说道:“老师,身为科道,当为百官之表率,我和汪孚林并无私怨,只是实在容不下他这卑劣行径而已。”

他一边说,一边还示威似的瞟了程乃轩一眼,却不料程乃轩不但丝毫没有反应,甚至还抬起手在那慢条斯理地掏耳朵,竟丝毫不顾及吕调阳可能会回头,可能会看见这绝对谈不上恭敬的姿态。恼上心头的他正要喝破,可程乃轩放下手就开口说道:“老师,这六科廊中总共就咱们三个是您的门生,您就请直接训示吧。”

吕调阳对程乃轩的打蛇随棍上也相当无奈,可这个门生不但是翰林院中鼎鼎大名的侍读学士许国的女婿,在安阳县那种宗室满地走的地方,却也扎扎实实做出了相当不错的政绩。他甚至不得不承认,相比范世美和黄时雨这两个,程乃轩作为县令的表现要更让他满意——就是人和汪孚林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

想归这么想,但此时此刻吕调阳却用眼睛盯着范世美和黄时雨,发现其中一个有些躲闪地回避了自己的注视,另外一个虽说看似不闪不避,但脸色却相当紧张,他便哂然笑道:“很好,既然是你二人自己的主张,那么我要处置起来就容易得多了。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见吕调阳撂下这没头没脑的话后,便转身拂袖而去,范世美和黄时雨不禁面面相觑。

刚刚最初相见时,他们还想保持一下言官风骨,口中还叫吕阁老,可一旦吕调阳表现得出乎他们意料,不一会儿,他们却都变成了口口声声的老师。此时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吕调阳走了不说,就连程乃轩竟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闪人了。

意识到这情况似乎有些出乎预计,哪怕平日里互相视之为对手,范世美还是神情微妙地开口问道:“黄兄,你说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黄时雨自己也是心头沉甸甸的,背后冷涔涔都是汗,捏了捏拳头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老师好像对我们上书弹劾汪孚林……不大高兴。可这次和前两次不同,这次我们分明抓住了他的痛脚。”

“抓住痛脚的是你,不是我。我只是弹劾他不称职而已,王继光这个试职御史都有过弹章,他这个掌道御史上任都已经两个月了,却完全没尽到监察的职责。”范世美毅然决然打算把自己洗干净,见黄时雨那张脸一下子变成猪肝似的,他就嘲笑道,“而且,你不知道吗?昨天王继光听到你说他是被汪孚林指使的,他就如同疯子似的四处找都察院的同年串联,说不定今天汪孚林还没什么反应,老师也还来不及说什么,王继光就如同疯狗似的咬上来了。”

“你……”黄时雨没想到范世美刚刚还问自己吕调阳的心意,可转瞬间就翻脸不认人,登时气得直哆嗦,“你别以为你就摘干净了,要知道,汪孚林在都察院当掌道御史这些天,据说就连陈总宪都对他评价颇高,你却说他不称职……哼,我看你才是嫉妒他声名鹊起吧?”

“你这个只会血口喷人的鼠辈!”

两个给事中竟然在宫城之中,六科廊的门口大打嘴仗,这在几十年前也许不新鲜,但在这十年来却极其少见。而当发现惊动了内侍探头探脑之后,范世美和黄时雨都意识到太过冲动,彼此冷哼一声就先匆匆回了各自的直房。他们是走了,可发生在这大门口的一幕,却是立时三刻传遍了各处官衙。

对于吕调阳直接去六科廊质问两个门生的事,虽是众说纷纭,私底下更有人觉得吕调阳是故作姿态,可遥想当年严嵩执政,那种万马齐喑的时期,吕调阳尚且能稳步升官,就连张四维也收回了触手,更暗中提醒舅舅王崇古缓缓图之,不要把这位次辅给惹毛了。

而汪孚林更是又好气又好笑地听到了一种最最滑稽的说法——在吕调阳心目中,他才是最优秀的门生,所以当此之际,吕调阳打算牺牲掉另外两个,也要保全他。当听到都吏胡全绘声绘色地转述此言的时候,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这都是谁说的?”

胡全自从那天听到汪孚林和陈瓒那番话,就对这位年轻的掌道御史更加敬畏。此时,他连忙陪笑道:“都察院上下,都这么说。”

“是你们这些饶舌的小吏都这么说吧?”汪孚林忍不住打趣了一句,见胡全登时讪讪的,他才好整以暇地说,“谁喜欢说,让谁说去。不过,王继光今天没到都察院来,我可不记得他对我这个掌道御史请过假,你那里可有记录?”

胡全正是为了这事来的,前头那些话不过是铺垫而已。他连忙再次躬了躬身,小心翼翼地禀告道:“王侍御托同僚直接去给总宪大人送的假条,总宪大人让小的给掌道老爷送来。”

“同僚?应该不是广东道的同僚吧?一大早大家来时,可没有一个人对我提起过。”汪孚林哂然一笑,见胡全果然说出了一个他只有点印象的名字,确实是其他道的监察御史,他便忍不住摇了摇头,“自己同道的同年他不请托,却辗转去求外人,而且连假条送给我都不敢,他这都是什么性子!罢了,不过就只是一天,他想请假就请假好了,只要不是十天八天,我还懒得让人说我严苛。”

“掌道老爷自然素来都是最最和善体恤的人。”胡全自然是立刻将马屁奉上,可见汪孚林对此不感兴趣,他眼睛滴溜溜一转,便奉上了另一个新鲜出炉的消息,“掌道老爷,小的之前经过江西道的时候,哦,就是那个和王侍御有些交往的御史,他们几个正打算上书弹劾那个给事中黄时雨,用的就是掌道老爷先前驳斥钱如意等人时的理由,听人壁角,说人是非,这一场嘴仗估计有得打了!”

汪孚林听着心中一动,紧跟着便有些恼火地瞪了胡全一眼:“以后记得先说要紧事,最后说闲话!”

胡全唯唯诺诺连声称是,却又迸出了另一个消息:“对了,内阁次辅吕阁老昨天一大早,给总宪大人送了信来。”

汪孚林简直对这家伙无语了。最大的消息放在最后,这人说话太没重点了!

如此看来,到时候会是一场都察院和六科廊的大战啊!

第七九九章 互掐闹剧后的惊讯

都察院和六科廊的这场互掐,在很多人看来,如同一场闹剧。

如果出手的是汪孚林,又或者是汪孚林广东道所属的其他御史,那么必定会引来很多人的同仇敌忾。但是,出手迎战的,是被逼到了绝路上,需要证明自己不是汪孚林指使的那把刀的王继光,以及进都察院这段日子期间,他竭尽全力结交的一些同僚——当然,无一例外,全都是广东道之外的御史,而且大部分都是新进都察院,满腔热血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的试职御史——这就变成了一场都察院御史面对六科廊给事中的自卫反击战。

而这些试御史们和王继光不一样,王继光是想证明自己是独立上书——哪怕他现在隐隐感到,自己偷看了汪孚林案头的那张纸而上书,似乎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可就算错了他也得硬着头皮坚持到底,否则他的名声就全都完了——而他们却对汪孚林的传奇颇为羡慕,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想试一试,当然也希望能够顺便扬个名。于是,几个年轻人反反复复把黄时雨和范世美的弹章掰碎了分析,然后进行逐条反驳。

当然最重要的是,王继光自己那道辩解的奏疏上,说了一句最最霸气的话。

他并不服气汪孚林这个掌道御史,平日公务往来也多有龃龉,怎甘于受人指使?

而这外朝的事务,却也从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宫中的某些事情。

张居正一告病,万历皇帝朱翊钧按照张宏的指点,小心翼翼地哄了母亲李太后几天——虽说天家母子之间不像常人那般亲情,可架不住张宏对于某些东西驾轻就熟,小皇帝也勉强先放下憋闷的心情,想着先挽回罪己诏的事情——总算是把西苑这件事暂时揭过去了。

至于孙海和绫官是什么下场,大人物们甚至不用过问,就自然会有人去办好。就连冯保,也毕竟不希望自己一手带大的朱翊钧还没成婚就来一道罪己诏自陈荒唐,自然也不会从中阻挠。

而这位司礼监头号人物一松口,张宏就先把处事稳重的张诚先从更鼓房给弄了回来。他先带着人去给李太后磕了头,这才领来见万历皇帝。

尽管才只几天,但张诚在更鼓房已经上城楼轮值过三次,每次两个时辰,期间运气很不好地遇到过一次暴雨,好在油衣裹得严实,过后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下肚驱寒,总算没有落下什么毛病。而他知道,张鲸拿着偷带出来的体己贿赂了更鼓房牌子、二牌和那些资深的定水牌子,哪怕已经被贬为净军,却一次都没上去过城楼,是以张宏方才先救自己。可他能够分明察觉到,自己出更鼓房的时候,张鲸嘴上好听,心里却怨气大得很。

毕竟,张鲸才是张宏名下的人,名份上算是干儿子!

此时,再次跪在朱翊钧面前,张诚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而朱翊钧在欣喜之余,抓着张宏的手一再摇了摇:“这次多亏张伴伴!”

张宏还待谦辞,张诚却已经诚心诚意先对张宏磕头。张宏见状,叹了一口气后,就吩咐张诚先去司礼监见冯保道谢。等人一走,他见朱翊钧那脸色显然松快了不少,这才开口说道:“皇上,慈圣娘娘那边如今是消了气,但若非此次首辅大人告病,外朝又是连番动荡,慈圣娘娘正心心念念盼望首辅大人立刻回到内阁主持大局,只怕您还得多熬几日。所以说,到底老天爷也知道皇上是受了委屈,所以才有那些事情,让慈圣娘娘分了心。”

之前张鲸和张诚都不在,张宏忙着和冯保分担司礼监批红那摊子事,朱翊钧又都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哄了李太后回心转意,甚至不惜跑去慈庆宫找仁圣陈太后出马,所以哪里知道外朝都发生了什么。此刻,听见张宏这么说,小皇帝立刻就来了兴趣,连忙问道:“外头又发生了什么事?”

朱翊钧既然问了,张宏自然就乐呵呵地将六科廊两个给事中和都察院六七个御史掐架的事说了出来、关系到冯保的干儿子孟芳,他深知如若自己不说,冯保是绝对不会讲给朱翊钧听的——这位内相和张居正这位外相一搭一档,借着小皇帝年岁还小,基本上不让他知道外朝发生的事情,又或者说选择性地只让朱翊钧知道其中一小部分,这也是他素来最不满的一点。

此刻,他绘声绘色说完之后,就笑吟吟地说道:“外头都说,这次是张阁老的门生对战吕阁老的门生,嘴仗打得好不热闹。”

“可是,那个汪孚林好像也是吕先生的门生吧?”尽管嘴里也叫着先生,但那只是对阁老的习惯性尊称,并不代表朱翊钧对吕调阳有多少尊重,此刻完完全全是好奇,“吕先生怎么有办法让张阁老的那几个门生帮着自己的门生汪孚林,对付另外两个自己的门生?”

因为张四维和张居正都姓张,到小皇帝这里,张居正就是张先生,吕调阳就是吕先生,而对于张四维,便是称呼张阁老。

张宏一下子愣住了。哪怕他这个司礼监第二号人物,也完全没想到,小皇帝竟然会犀利地注意到这一个要点。他有些惊异莫名地看着朱翊钧,直到发现自己有些失礼,而朱翊钧则显然一头雾水,他方才笑呵呵地说道:“皇上真是慧眼如炬,老奴之前都没想过这一点。看来,老奴也好,很多外人也好,全都小看了吕阁老。吕阁老这次代为主持内阁事务,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很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嗯?”这一次,朱翊钧直接攒眉沉思了起来,而张宏也没有进一步解释。毕竟,面前怎么都是大明天子,他不带倾向性地说说外头的事情可以,但要是随便臆测猜度,那一旦有什么问题,李太后哪里饶得过他?没过多久,他就看到朱翊钧嘿然一笑。

“朕懒得多想,横竖就是那些争权夺利的事,有冯大伴和张先生镇着,谁也翻不起天来。那个汪孚林还真是福将,每次都能折腾出一点有趣的事情来,这回更阴差阳错替朕解围了。倒是张先生,之前干什么要把人放在都察院,而不是六科廊?六科廊好歹也在宫城里,做事岂不是更方便?都察院掌道御史,和六科廊掌印给事中,品级轻重应该是差不多的吧?”

就汪孚林那惹是生非的德行,在都察院就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这要是进六科廊,只怕宫城里头都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来!

即便张宏对汪孚林印象不错,可他身为司礼监秉笔,最不希望的就是宫里有什么乱子,因此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岔开。碍于冯保的眼线在这乾清宫无处不在,自己为了避嫌,不能在小皇帝身边呆太久,他盘桓了一会儿就告退离去。可刚出乾清宫,他就只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团子圆滚滚地直接撞了过来。

“张伴伴!”

认出是潞王朱翊镠,张宏连忙笑着行了一个礼。不等他开口说什么,朱翊镠就神神秘秘将他拉到了一边,旋即低声说道:“张伴伴,我不想住慈宁宫了。”

听到这么一个突兀的提法,张宏吃了一惊。他赶紧看了一眼四周,正想稍稍板起脸来告诫这位潞王几句,却没想到潞王紧跟着就开口说道:“张伴伴,母后成天都只顾着皇帝哥哥,我在慈宁宫住着闷得慌。我也不小了,搬出宫去住更方便,你说呢?”

张宏没想到小不点似的潞王竟然还有这种意向,登时愣住了。可是,李太后一心盯着万历皇帝,对幼子自然有些力不从心,他也清楚,可潞王才十岁就想搬出宫去,这又是为什么?他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可潞王说出来的话差点没让他笑出声来。

“搬出宫去之后,我想吃豌豆黄就吃豌豆黄,想吃枣泥糕就吃枣泥糕,想睡到早上太阳晒屁股就睡到早上太阳晒屁股!”朱翊镠说到兴起,又使劲拽了拽张宏的袖子,“张伴伴,不然你就帮我对母后和皇帝哥哥说说,放我去就藩也行!”

“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能乱说!”这一次,张宏简直吓得魂飞魄散。谁不知道,李太后虽说看重长子胜过幺儿,但那只是因为长子是皇帝,而幼子将来只会是藩王。等到明年万历皇帝大婚,李太后必定会退居慈宁宫,到了那时候,承欢膝下的便是潞王朱翊镠这个幺儿,哪里会舍得早早放人出去就藩?要让李太后认为他是挑唆朱翊镠去就藩,他就算是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哪顶得住?

等好容易哄住了看似天真烂漫的潞王朱翊镠,张宏稍稍定下心来,这才陪笑道:“殿下以后千万别再说这话,否则您身边跟的这些人都得死。您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下头人若是不准,您只管和老奴说。至于这早睡早起,您看,连皇上都是如此……”好说歹说劝了一堆话,眼见朱翊镠仿佛不甘不愿地答应了,却又软磨硬泡,要找机会出宫去溜达,张宏哪敢答应,可终究被朱翊镠不答应就要去嚷嚷就藩给堵住了,最后终于松了口,答应去和冯保商量。

朱翊镠要的就是这么个结果。张宏为人仔细谨慎,这么大的事,没有冯保点头,要瞒住母亲李太后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从懂事就知道自己是次子,这江山再好,皇宫再好,也是兄长的,而自己只能龟缩在小小的封地王府中,连出城都要受到管制。总共也就兄弟两个人,万历皇帝朱翊钧对他这个弟弟也素来宽和有礼,他这年纪眼看着兄长天天被押着读书,只觉得当皇帝是苦差事,自想趁着还在京城,好好享受享受,出宫游玩游玩,这却总不犯忌吧?

而且,听说宫外很热闹的,和皇宫里这景象大不相同……

答应归答应,当张宏出了东华门,坐了凳杌匆匆回到司礼监时,正好撞见给冯保磕过头后,眼睛还有些红的张诚,他就暂时忘记了潞王朱翊镠的那点事。虽说都姓张,但张诚却素来和冯保走得更近,他是知道的,因而也没指望这次求情把人捞出来,就会让对方改阵营,毕竟,他和冯保一直都维持着还不错的关系,只是这一次冯保做得太过分,他心里有些芥蒂。点点头后,他随口告诫了张诚几句,随即就进了司礼监。

司礼监第一道大门坐东向西,门内南侧的松树后头,便是内书堂。能在净身入宫的众多内侍中,被选择送到这里的小童,几年读书期间和司礼监这些大佬们朝夕相处,自然而然便会分了师傅和门庭。就好比眼下,内书堂那朗朗读书的小宦官之中,便有三个都是记在张宏名下的徒孙。此时此刻,他却脚下丝毫不停步,看也不看内书堂一眼,径直进了坐北朝南的二道门。

这里东面朝南的那座看似不起眼的小厅,便是司礼监的公厅,也就是如今冯保的起居之地。

凳杌在这公厅门前放下,张宏却没有径直入内,而是先由门前伺候的一个长随微微颔首,等人通报之后,他方才入内。他是这司礼监中诸秉笔中年岁最大资历最高的,但就因为行事从来最有分寸,冯保对他也不得不多几分尊重。他进门时,冯保就已经站起身来,却是笑道:“容斋兄从皇上那回来了?”

“是,本来早就该回来了,正巧在乾清宫前遇到潞王,结果被这位小殿下吓得不轻。”

张宏知道冯保多心,就把潞王那话拣要紧的说了几句,果然就只见冯保也变了脸色。两个在所有内臣中位于最高顶点的太监你眼看我眼,最终就连冯保也不得不苦笑道:“看来还真是不得不遂了这位殿下出去逛逛的心意,否则,他真要一嗓子在慈圣娘娘面前嚷嚷出要去就藩,咱们全都得落下不是。到时候,我让东厂多出几个人沿途保护就是了。”

张宏见说动了冯保,心下大定,眼瞅着冯保案头厚厚一摞奏疏,显然是内阁刚刚送来的,他却也没多问一句,只略提了提李太后和朱翊钧母子重归于好的事,便打算先告退离去。他还没开口,却只听冯保开口说道:“容斋兄,南京守备太监孟芳的事近日闹得沸沸扬扬,虽说科道彼此互相攻击,但他持身不正,打着我的名头招摇生事,这却还是有的,说来说去,还是因为穆庙当年龙驭上宾,司礼监黜落了一批人,提拔了一批人,他资历太浅,眼皮子更浅。”

冯保自己都开了口,张宏想到自己已经塞了一个张丰去南京,便客客气气地说道:“全凭双林公看着办就是了,我自然没意见。”

见张宏这么好说话,冯保登时舒了一口气。毕竟,张居正都给他捎了话,道是孟芳和游七有所勾结,他就算再护短也不可能再护着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干儿子,反正他手底下又不是无人可用。留着张宏又说了几句话,他正要评点此次对立的科道两边恰是隶属张四维和吕调阳的门生,却没想到外间一个长随竟是连通报都没有一声,直接闯了进来。他刚刚流露出森然怒色,那长随便慌忙开口迸出了一句话。

“老祖宗,不好了,首辅大人家派人报丧!”

第八零零章 人未走茶先凉

冯保和张宏闻听此言,全都只觉得仿佛一个炸雷轰然炸响在头顶,瞬间作声不得。

总算冯保曾经历过险些被高拱赶出宫去的危局,哪怕再大的事也总不及当日那般危难,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一下子醒悟了过来,竟是盯着那长随厉声喝道:“说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那长随见张宏也用凌厉的目光瞪着自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慌忙跪了下来:“是首辅大人家中派人报信,说是张老太爷殁了。首辅大人正上书请丁忧。”

原来不是张居正死了……

冯保简直觉得自己的心差点迸出了嗓子眼,按着胸口足足好一会儿,这才终于缓过气来。而张宏同样脸色微妙地看着那长随,心想这是哪来的没眼色的家伙,明明知道张居正之前请了病假在家,却只说张家报丧,却也不说清楚是报谁的丧,害得自己和冯保全都险些没吓出病来。幸好这不是在乾清宫,否则李太后听到这样的禀报,非得气出个好歹来。

果然,在缓过神之后,冯保立刻喝道:“滚出去!”

等到那长随狼狈地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出了门,冯保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满脸不自然地对张宏说:“下头人实在是太过蠢笨,让你见笑了。此事来得太过突然,容斋兄随我一同去乾清宫给慈圣娘娘和皇上报个信如何?事关内阁首辅,兹事体大,还得请娘娘拿个主意才行。”

张宏听到冯保只说请李太后拿主意,却不提万历皇帝,心下登时有些不快。然而,朱翊钧尚未亲政,他就算再不满也不会放在脸上,当即点了点头。等到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公厅,立时便有下头年轻力壮的宦官抬了两具凳杌过来。别看这不过是靠背椅加上长杆的形制,放在如徽州乡间这种地方,也就是滑竿之类的东西,但在皇城之内能坐这个,却已经是内臣之中最高的特典。

就好比如今的司礼监,享有这特权的,也只有掌印太监冯保和秉笔太监张宏二人。其余的不过内府骑马,也就是皇城之中可以骑马。但即便是骑马,放到外朝之中,却也只有阁老和年迈的尚书有这等特权,唯有张居正是特恩皇城之中可坐凳杌。

当冯保和张宏坐的凳杌在东华门前停下,紧跟着这两人急急忙忙去乾清宫报信的时候,外朝之中,张居正父亲张文明病逝这件事,也以最快的速度飞快发酵,飞也似地传遍了各处衙门,也不知道多少人目瞪口呆,多少人捶胸顿足,多少人额手称庆。

而汪孚林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则是轻轻摇了摇脑袋,再次生出了计划赶不上变化的感觉,但更多的是庆幸——毕竟,他并没有把握能够劝住对于礼法相当固执的汪道昆,如果他之前没干掉游七,万一汪道昆有什么出格的言行举止,有游七在张居正面前搬弄是非,那便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之前的大好局面全都化为乌有!而要说此时此刻他最最恼火的事情,便是汪道贯的选官才到最后一步,据说是外放山阴令,可终究文书还没下来。

如果已经到吏部关领了任命文书走了人,接下来再发生什么事情,却也与其无关了。

汪孚林没有去想,张文明原本是否该在如今这七八月之交的时候死,他的到来既然已经改变了不少东西,那么接下来就会有更多的事情改变。当他走出自己的直房时,便注意到很多双眼睛正在悄悄注视着自己,其中既有官,也有吏,显然,张居正可能丁忧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在外人看来,对他这个张居正的亲信自然是要多不利就有多不利。

可也有人依旧满脸堆笑一如既往,比如都吏胡全,他在半道上看到汪孚林之后,行过礼就一直跟在其身后,却是小声汇报了有多少监察御史正在暗地看他的笑话,比如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又有多少御史正在计算着朝堂上可能出现的大波动,准备趁机站队上位,最后才压低了声音说:“掌道老爷,听说已经有人去内阁直房给次辅吕阁老贺喜了。”

汪孚林脚下登时一顿,看了一眼胡全之后,确定这家伙并不是胡说八道,他方才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年头某些人还真是趋炎附势,恬不知耻啊!张居正才刚经历了丧父之痛,这帮人竟然不想着现任首辅家里有丧事,直接就想着次辅可能升首辅,于是跑去吕调阳那拍马屁?你就算要拍,也该稍微慢一点,这种心急火燎,唯恐动作慢半拍的架势,简直是专门坑吕调阳去的!

他甚至不无恶意地揣测道,这不是张四维暗中唆使的人吧?

然而,汪孚林很快就发现,自己还是小觑了某些人见风使舵的程度。他故意改道往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绕了一圈,却发现往日车水马龙的张府,此时此刻变得门可罗雀——并不是说所有的车轿全都消失,但那种稀稀拉拉只不过三五拨人等着求见的样子,和往日整条胡同都塞满的盛况相比,特别显出了一种世态炎凉来。而当这天晚上,程乃轩直接上门之后,撂下的那番话又让他刷新了三观。

“你知道不,今天内阁直房里,已经有人在收拾首辅大人那间屋子了,要不是吕阁老阻止,这屋子不用十天八天,今天之内就能腾出来。就算如此,阁老们议事的那间房,已经有人提出,要把吕阁老的位子放在了左手第一,那是首辅大人向来坐的地方。”

“我一向都觉得见多了不要脸的人,现在才觉得,我还是孤陋寡闻了。这人还没走,茶就先凉,他们难道没想到过首辅大人夺情的可能性?”

程乃轩见汪孚林眉头紧皱,又听到夺情二字,他登时大吃一惊:“不能吧,自从当年成化年间那位首辅刘棉花之后,大明可就再也没有过夺情的阁老了!这都快一百年了,历来都是如此。”

所谓刘棉花,说的便是成化后期到弘治初年那位出了名的阁老刘吉。算一算弘治到万历这段时间,确实是差不多快百八十年了。可就算如此,看着程乃轩那理所当然的样子,汪孚林还是有些难以理解。毕竟,对于礼法这种东西,来自后世的他货真价实不大感冒。

可要知道,程乃轩平日里这个够离经叛道的人都这么想,那文武百官呢?天下官民百姓呢?

于是,他不得不开口问道:“要是首辅大人真的夺情,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说真的?”程乃轩有些震惊地吞了一口唾沫,见汪孚林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挠了挠头,方才一摊手笑道,“不打算怎么办。就算我是给事中,可这事肯定是宫里太后和皇上决定的,他们要留下首辅大人,我干嘛要去碰个头破血流?要是贪污腐败,横行不法,用人不明……反正这些事我是肯定要弹劾的,可首辅大人要夺情,那也是因为皇上尚未成年大婚,朝中离不开他,政令又不能朝令夕改,太后皇上都竭力挽留,我那么起劲干什么?”

汪孚林就怕程乃轩骨头太硬,百折不弯,此刻见这家伙如此惫懒的模样,他就笑了起来。下一刻,他就只见程乃轩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

“话说,你以前老是在这种大事爆发的时候浑水摸鱼,这次能不能给我出个主意,我也趁机外放州府?”

“省省吧,这次一个不留神,就是堂堂阁老都会引火烧身,更何况你我这种小角色?今晚我没工夫招待你,这就要去见今科状元沈君典,他可不如你变通,我也不知道磨破嘴皮子能不能说得人回心转意。”

“我也去!”程乃轩却是个不怕事不躲事的,打蛇随棍上笑吟吟地主动请缨道,“怎么说咱两个加在一起便代表科道,去说沈君典还不容易?”

汪孚林虽说又好气又好笑,但对于多一个帮手这种事,却也不会拒绝,当即就悄然出了门。虽说这会儿已经距离夜禁不远,但出了自家那偏僻的胡同,他便发现,在这种理应是大街上行人很少的时辰,却时常可见有人骑马呼啸而过,显然都是各家官员府邸正在串联。想来其中既有他们这种七品芝麻官,也有那种功成名就高官显爵的大人物。

当两人来到沈家门口时,才刚敲开门,就只见沈大牛伸出脑袋一探就叫道:“汪公子,你们怎么也来了?今晚还真是太热闹了!”

“哦?还有其他客人?是不是冯开之,屠长卿?”

沈大牛立刻憨厚地笑了笑:“汪公子您猜得真准,不过除却冯公子和屠公子之外,还有几位客人。”

听到沈家竟然在这时候汇聚了这么多人,汪孚林登时眉头紧皱,一下子意识到,因为张居正器重方才得中状元的沈懋学,只怕成了很多人争取的焦点。想来也是,倘若皇帝真的夺情,如若沈懋学这个张居正看重的状元却反戈一击,那么对于张居正的声望、人品、眼力、度量,全都是重重的打击。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而沈大牛便开了门,转身要进去通报,却被眼疾手快的程乃轩一把拉住。

“双木,是有什么不对?”

“我不进去了。”汪孚林不想在这种时候,于沈家和一群不相干的人唇枪舌剑,当机立断地对沈大牛说,“你且不要对君典说我来过又走了的事,哪怕等包括冯公子他们在内的客人全都走了之后,你也不要禀报我来过的事。”

沈大牛虽说不大清楚汪孚林明明是特意过来,却又要折返,还不让自己告诉沈懋学,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但自从辽东之行后,他对汪孚林的信服便是不打折扣,此时当即连连点头,目送了一行人离开,这才急急忙忙掩上了门。而出了胡同,汪孚林见程乃轩满脸莫名其妙,这才开口问道:“你家岳父今晚在家吧?”

“在啊?”程乃轩微微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你打算现在夤夜去见他?”

“择日不如撞日,我本来就想去感谢他教导金宝,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就不得不厚着脸皮直接去拜访了。”

“岳父还算是好说话的人,现在去就现在去。”程乃轩乐呵呵地笑了笑,随即就说道,“我本来是打算找地方搬出来,现在你说你买下了旁边两个院子,我要和你做邻居,得等那院子整修布置好,这才在岳父那多住几天。不过你和我那大舅哥也是连襟,也用不着我引荐,走吧,再不走碰到夜禁,要多费神解释总是麻烦。”

话虽如此,当两人带着两个随从复又来到许家的时候,早已过了夜禁的起始时辰。来时经过的那些重要大街上,用于防盗的大栅栏已经竖了起来,许家那胡同也只剩下了各家门前吊着的灯笼照亮着黑漆漆的路面,各家大门紧闭。对于程乃轩的晚归,许家人早有准备,可发现程乃轩身后还跟着个汪孚林,一时立刻就有人去禀告正在书房考问金宝功课的许国。

“你父亲来了,你先出去迎一迎。”许国见金宝喜上眉梢,行过礼后就立刻转身匆匆出去,他揪着下颌那稀疏的胡子,心下却有些踌躇。

尽管汪孚林和他许国的儿子,还有程乃轩这个女婿,年纪都差不离,甚至还要小一两岁,但在考进士之前,汪孚林就已经在徽州声名鹊起,考中进士之后,更是在京城,在辽东,在广东,全都打出了莫大的声名,所以他自然不会将人当成一般的后起之秀来看,因此对其来意已经有了猜测。

不多时,外间一阵喧哗,紧跟着书房外就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他就含笑吩咐了一声,很快,金宝亲自打了帘子,将汪孚林和程乃轩一块让了进来。

这不是许国第一次见汪孚林,可此时见其长身玉立,面上不见青涩,只见从容气度,他仍然不禁暗赞了一声汪氏有后,对所谓的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闹翻,不禁更觉得蹊跷。等到程乃轩死活按了汪孚林在左手第一把椅子上坐下,这才自己落座,而金宝则是主动侍立在了汪孚林身后,他就笑问道:“世卿是为了今日那件震动京华的事情来的?”

“正是。”许国问得直接,汪孚林干脆也答得直接,“我刚和程兄造访了今科状元沈君典,闻听家中高朋满座,就过其门而不入,直接到许家来了。沈氏乃是金宝的未来岳家,此次之事,沈君典,冯开之等人会因为礼法纲常,或者出于旁人撺掇,行以卵击石之事,所以我特来求问许学士。”

第八零一章 战线和诡谲

金宝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去年汪孚林去广东,他留在家乡读书,却因为已经订婚,自然频频往来于宣城和歙县之间。等到他桂榜题名中了举人,虽说不打算参加今年会试,但因为汪道昆的要求,他就跟着沈懋学和沈有容叔侄到了京城来,一路上相处很好,他更是敬爱沈懋学的学问,佩服沈有容的武艺。即便汪道昆没有让他从学于沈懋学,而是让他从学于许国门下,也丝毫无损于他和未来岳父家的天然亲近。

可此时汪孚林开口发问,似乎竟是表示和沈懋学政见相左!

许国听到这大半夜的沈懋学家中竟是来了不少客人,眉头也一下子紧紧皱起,但紧跟着,他一扫汪孚林和程乃轩,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二人……”

“我刚刚和程兄说,首辅大人虽上书请丁忧守制,但皇上可能会夺情,程兄表示,他这个给事中没什么异议,我也一样。”

平心而论,许国对程乃轩这个女婿,最初并不算十分满意,只是程老爷诚意十足,又是许村许老太公亲自做媒说合,他就答应了下来。原以为出身豪富的程乃轩运气好考中秀才之后,便会做个富家翁,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真受得了方先生和柯先生那两位的操练,磕磕绊绊从举人一直考到进士,一任县令更是当得兢兢业业。可是,程乃轩回京在六部任主事也好,又或者在其他不大重要的衙门磨练一下资历也好,他唯独不想其进入科道。

科道这种地方,说是激扬文字,可实则戾气和功利心全都太重,稍有不慎,就是再纯良的性子也会被带歪,更何况程乃轩本来就跳脱不稳重?

可此时听到汪孚林表明了和程乃轩两人相同的态度,许国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他点了点头,含笑赞赏道:“好,我原本还想若有万一,如何劝你二人,没想到你们自己心里透亮。身为科道,该争的事自然是寸步都不能让,可这种事情就没有大意思了。更何况……元辅为人和从前的高新郑一样,睚眦必报。与其在这种时候以卵击石,不如留在朝中,曲意调护,而不是如今以清流得一世之名,却于情势无益。”

许国自己在心里说,换做是我在主少国疑之际稳定大局,推行新政,突遭丁忧时却遇到别人立刻改换门庭,也不能忍!当然,张居正此前行事,太过不择手段了,这也是他根本不希望亲朋故旧跳出来的最大原因。而此次和从前揪着汪孚林的某些人不同,只怕不用驱赶,那些群而不党的真君子便会主动冲锋陷阵。

怪不得当权者在大多数时候,宁用循吏,不用清流。

金宝侍立在旁边,几次张嘴想要发问,最终却都不敢开口。还是许国看到了他那惶恐的样子,当即说道:“金宝,你也不用替沈君典太担心,你父亲和他相交莫逆,不会看他自毁前程,总会想办法的。但若是他真的执迷不悟,你和沈家的婚事,也不会受到影响。”

汪孚林见许国竟然对自己这么有信心,登时笑了,随即犹豫了一下,他便决定提前打预防针:“许学士,其实还不止沈君典,我担心我家伯父也会犯了倔脾气。”

此话一出,许国那淡然若定的表情登时维持不住了。歙党三驾马车,如今便是殷正茂、汪道昆以及他。这其中,他是科场晚辈,但因为当年考中庶吉士后又留馆,步调不紧不慢,走的是标准储相的路线,自始至终就在翰林院体系之中腾挪,历转的都是司经局、詹事府这种给翰林的典型加衔,所以即便殷正茂如今已经是户部尚书,汪道昆亦是兵部侍郎,对他的意见也素来重视。

但是,三人平日汇聚一处的时候少之又少,不过是碰到的时候偶尔多说几句而已,免得被人扣上乡党的大帽子。他深知汪道昆素来和王世贞颇为交好,性子也和那位有点像,词赋华艳,最喜好诗社文会,已经年过五十却颇负意气,这一点和他的和光同尘不同,和殷正茂的一心向上也不同。想到这里,他便看着汪孚林道:“你和你伯父就算因事闹翻,总不会到现在还没和好吧?他是长辈,你是晚辈,何至于如此?”

“道不同。”汪孚林省掉了后半截不相为谋,随即欠了欠身道,“还请许学士能够出手相助,尽快将仲淹叔父外放的事情落到实处。毕竟,咱们那位天官冢宰,和我不大对付。”

这其中之意,赫然是防着汪道昆发昏!

许国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收缩,见程乃轩也瞠目结舌地瞪着汪孚林看,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汪南明不是三岁孩子了,真至于如此?”

“许学士觉得,此次若是首辅大人一旦夺情,还会是科道冲锋陷阵,而朝中大佬全都稳若泰山?不,这么大的事,单单科道不成声势,必定是有一两个朝中大佬出来声援的。我可以在这负责任地说一句,吏部尚书张子文,他是一定会异议的!

他这个吏部尚书当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倘若还甘心一直都当应声筒,之前也不至于为了我的事情非得和首辅唱对台戏。而有了他发声,其余高官自也不会全数沉默。在他们的地位上,只要不附议夺情,那就是一种声援。至于伯父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我不敢打包票,但他想来不会沉默。”

许国一下子觉得异常头疼,可这时候若去拜访汪道昆,回头汪道昆不听劝却硬是要上书,他多年来维持的不偏不倚,只钻研学问,不涉入政争的立场就彻底破坏了——正是因为这种超然立场,又是万历皇帝的半个老师,他在翰林院方才有如此地位。所以,他不得不郑重其事地问道:“倘若你伯父立场真与你相左,那你准备如何?”

“到了那时候,便是不相为谋了。”汪孚林将刚刚省掉的半截话给说全了,这才笑了笑说,“如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敢求许学士帮我叔父。”

“好吧,此事我知道了。”许国想到和长子是连襟的是汪孚林,又不是汪道昆的儿子,心下莫名多了几分庆幸,更赞赏的是汪孚林哪怕和汪道昆闹翻,也能考虑到安置汪道贯的迫切性。想想儿子尚未入仕,儿媳冰雪聪明,襄助妻儿颇多,而这一门亲事连到了甬上乡党满朝的叶家,也连到了松明山汪氏,他对金宝这个学生就更多了几分期待。此时此刻,他便开口问道,“金宝之前说要请你起表字,你可有眉目没有?”

刚刚说了一大堆话,正捧起茶盏准备喝水的汪孚林险些没喷出来。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金宝,他哪敢说自己这几日根本就没来得及想,当即苦笑道:“虽勉强拟了几个,却都不甚好,等这次首辅大人家里这档子事过去,再和许学士商量金宝的冠礼和拜师礼如何?”

程乃轩今天完全当了一回不出声的陪客,眼见汪孚林三言两语说得许国答应为汪道贯的事出手,又摸清楚了许国的立场,他忍不住心中偷笑,岳父这么练达的人,竟也被汪孚林诳进了彀中。说实在的,他根本不相信吏部尚书张瀚那种积年老官油子,将来可能为了张居正夺情而跳出来当出头鸟。

可等到话题转到金宝身上,程乃轩心中一动,少不得就帮忙把话题又转回了宣城沈氏,得到了金宝感激的一睹。

因为同在翰林院,汪孚林又再次请托,想到关乎金宝的岳家,许国又爱惜人才,自然便答应回头探一探沈懋学的态度。有了这位老师的应承,金宝如释重负,汪孚林却没有轻松多少。毕竟,他和沈懋学之前相处了小半年,对其的了解自然远胜过涉世未深的金宝。

就和他甚至都不去游说汪道昆一样,沈懋学也有自己的坚持,对于如今这件事,未必会听他的。

由于时辰已晚,程乃轩原本想留汪孚林在许家借宿一晚上,可许家总共也没多大,多了一个金宝还能凑合,他再留下,那就太挤了。因此,汪孚林自忖之前在都察院也常有晚归,就谢绝了这番盛情,在二更三点(十一点不到)的时候启程回家。此时已经过了最热的盛夏,白天烈日之下却还酷热,晚上起风之后却已经多了几分凉意。加了一件黑色大氅的他只带着刘勃一个随从,却是习惯性地抄近道。

可正当他踏入一条小胡同的时候,一条突然窜出来的黑影,却让他一下子勒住了马,而后头的刘勃也立刻赶上前来,满脸警惕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是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汪侍御,对吧?”

黑夜之中,只有两匹坐骑脖子上挂着的两盏骑灯正发出微微光芒,可即便如此,仍被对方一口喝破身份,汪孚林自然免不了心生警惕。他之前在都察院下晚班的时间多了,再加上京师内城这种地方巡查很严,几乎没出现过袭击官员的事情,一来二去,他就免不了放松了防卫,谁想到夜路走的多了,却还是会撞上鬼。此时此刻,他只用左手稍稍提着缰绳,右手却往腰间摸去。

身为监察御史,又不是在外巡按,随身佩剑这种习惯和京师纸醉金迷的氛围格格不入,所以他也已经很久没有佩剑了。但因为和小北朝夕相处多了,腰间锦囊中藏几枚小巧的暗器,却已经成为了习惯。此刻,他扣住了一枚小飞刀,心里却在祈祷一会儿的准头能像小北那样一发中的。

“看来我没有找错人。”那黑影稍稍伸展了一下四肢,见对面主仆俩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却怡然不惧,缓步走上前来,“是何夫山先生让我来的。”

何心隐?

汪孚林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却压根没有半分放松的意思。不得不说,王守仁的徒子徒孙们全都太有个性,何心隐、王畿,这些一个个都是满天下乱转的性子,而且都继承了王守仁文武双全的习惯,总有那么一手剑术或者防身术,结交的人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尤其是何心隐,更让吕光午这个弟子去遍访天下豪杰,其中那些卷册的内容到现在还深深印在他的脑子里。

不是他胆小,实在是这种东西不出事不要紧,一出事就是天大的把柄,还是东西烧掉,记在心里最安全。

“何先生为何请你来见我?”

“何先生请我将此物交给汪侍御。”

见对方双手托出了一个黑色的包裹,汪孚林瞳孔猛地一收缩,沉吟片刻,他却伸手拦住了一旁要下马的刘勃,而是自己下了马背,随即缓步上前。两边的距离不过五六步,如果来的真是刺客,那么根本就不用这一套,直接暴起行刺方才是最方便也最效率的。

可想归这么想,他已经从锦囊中收回了右手,但手指之间死死扣着那小小的飞刀,后背心在这清凉的夜色中竟已经微微出了汗。尤其是当伸左手去接那包袱时,感到那沉甸甸的重量,他不得已连右手也伸出去了,心中自然更紧张不过。

刘勃在后头看得再也忍不住了,须知两手接住包袱,这还哪里能够腾的出手来防卫?可当他下马匆匆赶过去时,那边厢黑衣人却已经飞速退后了几步,甚至还躬了躬身。

“汪侍御果然坦荡好胆色,只不过,下次还请小心一些,若遇到居心叵测之人,你刚刚这举动早就死了十回了。在下任务已经完成,就此拜别!”

眼见人飞也似地消失在夜色中,长长舒了一口气的汪孚林暗想,要不是你掣出何心隐这种外人不大知道和我有关联的名字,我哪敢这样和你接触?瞅了一眼手中的黑布包袱,他想了一想,就示意刘勃背在身上系好。等到回转上了坐骑,一路上打足了精神提高警惕,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家,他二话不说就解下刘勃身上这包袱,直接拎回了书房。

然而,打开包袱之后,他就只见里头赫然是一摞手写的文稿。见此情景,他第一反应是何心隐打算去做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所以把遗留的文稿都交托给了自己,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现实,毕竟,有暂时回乡休息一阵子的吕光午在,何心隐干嘛要交托给自己?可是,等他略翻了翻其中一本,看到那行文口气之后,他就立刻推翻了之前的猜测。且不提字迹,其中那种充满了怨尤之意的行文口气,断然不是何心隐的。

一时间,他竟也顾不得坐下,就站在那里细细翻阅了起来。等到一目十行看到底,他终于惊骇到了十分。

竟然好像是前首辅高拱记述当初隆万之交司礼监和内阁权力更迭的文稿!

第八零二章 君子坦荡荡

尽管给吕调阳道贺的人险些把整条胡同都给撑破了,到最后,恼将上来的次辅大人直接关了家门,就住在了内阁不回来,又吩咐关了张居正那间直房,不许人进出,又把内阁议事厅中自己的椅子给重新挪回了原来的位子,但是,自从刘吉刘棉花之后,这八九十年来,毕竟再未有过首辅夺情的旧例。哪怕是正德年间的首辅杨廷和,也是硬生生在家守了二十七个月全丧。因此,被张居正压制多年的朝臣们,仿佛都看到了头顶大山被搬走的希望。

哪怕吕调阳和张四维立刻上书,援引杨溥金幼孜李贤的旧例,请与张居正夺情,也依旧没有制止某种势头。

因此,既然在家里堵不到吕调阳,在张居正上书请求丁忧守制三日之后,也就是事实上的首辅去位已三日,按照惯例,内阁僚属以及翰林院的学士以及修撰、编修、庶吉士们,便有好些身穿礼服前来向次辅吕调阳道贺。尽管这是翰林院和内阁天生亲近的特权,但吕调阳还是只觉得焦头烂额。

毕竟,他之前才通过鼓动张四维的那些门生上书和自己的门生打擂台,把自己摘干净,谁知道张居正竟然会在这种时候突遭丁忧!

他和张居正共事的时间更胜张四维,从拾遗补缺到婉转劝谏,什么事都肯做,什么事都不争,所以他最清楚张大学士府那大门紧闭之下潜藏的讯息。

尽管只是守制短短两年零三个月,朝中却可能日月换新天,张居正会冒那个风险吗?他放得下那些竭力推行的政令,放得下手中握着的大权吗?

心中万分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被人推到首辅的位子上,吕调阳更知道请求给张居正夺情,民间风评会把不孝四个字扣到脑门上,可他实在扛不住某些太热情的人。因此,他在默默又轮值了两天之后,便干脆一道告病请致仕疏,将内阁事务一股脑儿全都丢给了三辅张四维,自己也回家“养病”去了。

然而,张四维好容易逮到这么好的机会,将吕调阳完完全全架在了火上烤,哪里肯接这样烫手的山芋?吕调阳前脚刚回家,后脚太医院的太医们就追过来了。这其中,当然不包括这两年只管张居正家中情况,不管外人的朱宗吉。对于这种状况,吕调阳恨不得当头一桶凉水浇到底,也省得人家再逼迫上来,可他深知这撂挑子的举动既然被人挤兑到了如今这光景,就算自己骤生大病,那不过是折腾自己,成全别人,于是也只能对太医说了一箩筐好话。

但他终究还是承诺,次日便回内阁理事。可这并不妨碍他回内阁理事的同时,又上了一道请告病致仕的奏疏。

转眼便是七日过去。之前王继光弹劾南京守备太监孟芳的大风波,如今却好似风过无痕,再也没人提起牵涉其中的那些六科廊给事中以及都察院御史们。每一个人的眼睛,全都盯着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的反应,全都盯着内阁次辅吕调阳的言行举止,生怕错过了这历史性的一刻。

毕竟,就在张居正闻丧之后第三日,宫中皇帝就赏赐了从银两、宝钞、纻丝、白米、香油到麻布、香烛等一大堆物品,这还仅仅是皇帝,仁圣陈太后和慈圣李太后也都有差不多的赏赐。而在第四日,宫中就派了司礼监太监魏朝护送长子张敬修和几个兄弟赶回湖广,只余身上尚有官职的张嗣修还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