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堂。

新安十姓九汪,这正堂之名乍一看是不过不失,其实追根溯源,却也是敬天法祖,就连许国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两位高官这么一联手,汪程两家新居中但凡有点意思的院子又或者楼阁,全都安了个不错的名字,等最终殷勤待客宾主尽欢之后,汪孚林和程乃轩非常主动地奉上了非常丰厚的润笔。

当然不是金银俗物,而是如今有价无市的印章石……

许国出身贫寒,在京城又一直都在翰林院体系,油水根本没有,出门基本靠走……倒不至于,毕竟他是现在许村出来的最大的官,别说刚过世的许老太公那些子孙也还有继续资助他的,就连姻亲程老爷也没少为其隐隐提供各种方便。他不是孤高的性子,但只收不太过分的资助,这些也只能够让他在京城过上比较普通的生活。哪怕是他的儿媳妇叶明月陪嫁丰厚,可他从不肯让儿媳贴补家用,唯一收过的也就是儿媳妇借着他几次过生日时送的一点寿礼。

其中多半是字画,但今年刚送的是一方鸡血石。

而现在,程乃轩这个女婿也依样画葫芦送了这么一方鸡血石,他拒绝又觉得不合情理,只好开口说道:“之前我得了一副好中堂,来日让你舅兄送来,正好悬挂在堂中。”

程乃轩早知道岳父不肯沾自己的光,这回过来的东西绝对便宜不到哪去,只能赔笑连连,硬是说这是润笔,不是孝敬。而王篆则是看着自己手里那方田黄,直有些哭笑不得,趁着那边翁婿正在打擂台,他便板着脸对汪孚林低声道:“早知道你竟是借机送礼贿赂,我就不来了!”

“这是我和程兄早就准备好的,送给二位也算是不辱没了好东西。古话说得好,宝剑赠英雄,而且,我又不在刑部,不过是孝敬尊长,和贿赂二字八竿子打不着。说实在的,我对王司寇说一句实话,程兄的东西也许是祖传,我却不一样,只要找对了地方,这种百金难求之物,有时候却能不费多少就能得手,毕竟,天下变卖祖上珍玩的不肖子孙多了。我又不是刮地皮的人,王司寇留着自用也罢,给小儿辈赏玩也罢,不过是玩意。”

王篆刚刚转了一圈,只觉得这两座宅邸位于京城地价比较低的地段,而且外表看来很低调,内里也是质朴,摆设更不显奢华,所以竟也忘了汪孚林和程乃轩是徽商世家出身。所以,对于汪孚林这番狡辩,他也着实挑不出理——他才刚进京不久,论理汪孚林应该打听不到他好田黄才对!再说了,许国不是也得了一方价值不菲的鸡血石?

于是,再想一想许国回赠中堂画,他略一思忖,便爽快地说道:“既如此,我见你书房也没好砚,正巧之前得了一方澄泥砚,回头便送了你。”

这些老大人们,全都不肯沾光占便宜啊……不过也好,都是挺有品行的人!

汪孚林压根没提自己家乡的歙砚也是天下名砚之一,自己桌子上却只一方凡品,便是因为知道王篆那正好多了一方没用的。接下来,他亦是只字不问这两位大佬商谈的结果如何,就笑着把人送了出去,对许国临走时邀请王篆莅临金宝的拜师宴,他也乐见其成。而许之诰当然不可能父亲走了还留下来继续逛,他还有读书科举的重要任务要完成,金宝却终究留了下来。

对于之前许之诰透露的消息,作为许国记名弟子的金宝还额外提供了一点补充说明。

“马尚书走的时候,老师亲自去送的,我那时候正准备好了要出门,刚巧听到马尚书说……就算许学士此行不成功,他也会上书救吴中行和赵用贤。毕竟,他们只是上书委婉表示首辅大人夺情不好,词意并未过激,所以,充军实在是太重了,至少也要争到革职才行。”

第八一九章 不可逆转的大潮

尽管马自强这个翰林院的前前任掌管者,申时行这个翰林院的前任掌管者,再加上许国这个声望很高的翰林侍读学士,三人先后出马,马自强和不少翰林院官员明着上书,申时行则是偷偷给张居正写了一封私信,而许国干脆通过汪孚林迂回找王篆打探求情,可最终,翰林院体系的这三人也只是小小替同僚挽回了一点,吴中行和赵用贤最终没和那两个六部主事一样被充军,而是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就这还是看在他们言辞不算太激烈的份上。

在此之前,王锡爵上了张家一趟,却是衣衫凌乱地从大纱帽胡同出来,这就更加显示出了身为翰林官们的无奈。

百无一用是书生,哪怕他们被人称之为储相,可终究在没有大用之前,也就是储备干部而已!

因此,吴中行赵用贤这两人离京的时候,科道一片缄默,翰林院去送的人却颇多——马自强和申时行许国没有出面,王锡爵却当仁不让地挑起了大梁,带着大批翰林去送,捣鼓出了不小的声势。然而,他当初带着好些翰林去堵张居正家门的举动竟未成功,这也小小降低了一些他的声望。如沈懋学和冯梦祯,便是在给同僚送行之后,眼见众人渐渐散去,有些不以为然地扫了王锡爵一眼。

冯梦祯甚至哂然一笑讥刺道:“今天来人中,有几人是真心为了吴赵两位,又有几人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名望?”

“不用说了,反正我们已经上书告病,到时候眼不见心不烦。”话虽如此,想想两人一个会元,一个状元,如今却什么都不能做,沈懋学还是有些锥心刺骨的不甘心。他顿了一顿,这才开口说道,“明日许学士在家中正式收金宝为弟子,金宝是我未来侄婿,我不能不去,你如何?”

冯梦祯踌躇片刻,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压低了声音说:“你想想当初汪世卿送汪仲淹时,对我们俩说的话,再想想此后汪司马告病回乡,汪世卿旗帜鲜明地站在元辅这一边,你就没有觉察出什么?”

“人各有志……汪世卿机敏练达,他做得到的事情,我们做不到。”沈懋学何尝不知道冯梦祯的意思,事实上,他早就隐隐猜到了,此刻便垂下了眼睑,“对于我们来说,清白无瑕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哪里及得上汪世卿不惜毁誉的决心?从前我只觉得他是胆大心细,兼且深谋远虑,可现在才知道,他这行事狠绝,认准的事情就绝不回头,比我们这种说是爱惜羽毛,实则畏首畏尾的人却强多了。”

“不要妄自菲薄嘛!”冯梦祯却比沈懋学看得开,他笑着拍了拍好友的肩膀,随即满不在乎地说道,“回乡著书立说,交游志同道合之人,未必不如在这污浊的朝中沉浮。而且,说一句不好听的,我们如今好歹都是进士,也对得起家族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支持了。再者,在如今这种风口浪尖上立足于朝堂,非得有大毅力不可,我自忖不是这种人。再说,你难道不知道,王荆山也在找机会病退?当然,他会选择更好的时机,把名声推到顶点。”

金宝的拜师宴非常低调,除却许国和汪孚林之外,许之诰和程乃轩凑了个热闹,王篆算是身份最高的宾客,然后是沈懋学和冯梦祯,再加上被拉来观礼的陈炳昌,就再没有什么外人了。而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许国给金宝起的表字,竟然也是维辛。他可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心有灵犀的巧合,等到众人拉着金宝在那说话的时候,他便找到许国问起了此中原委。

“是金宝特意求我的。”许国笑了笑,见汪孚林顿时愣在了那儿,他便不以为意地说,“师长送学生表字,自然要他甘心情愿才好,更何况,我之前想的也有一个辛字,与其到时候两个表字起重了,何妨就用你这个?对外便说是父亲和老师心有灵犀,却也是一段佳话。”

“许学士太纵容他了……”汪孚林实在是大为不好意思。别说许国在翰林院那也是赫赫有名的博学者,多少人想要拜在其门下却不可得,就按照两家的辈分来说,金宝这次也是大大沾光,却还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怎么对得起人家这么长时间的提点教导?

“他虽是少年神童,天赋异禀,但却是这个身份,最容易患得患失,最容易长歪,结果多亏了亲朋长辈一直都看着扶着,这才有现在的学问品行。我哪怕是看在同乡前辈的份上,多提点一下,那也是应该的,更何况如今又当了他的老师?”说到这里,许国便若无其事地看向那边正在应付几位长辈的金宝,复又问道,“沈冯二人告病的奏疏已经准了,你打算让金宝也跟随回乡完婚?”

“政见是政见,婚姻是婚姻。”汪孚林见许国似笑非笑,说不定也已经品出了他和汪道昆反目的其中三味,毕竟两家人素来有交情,不比汪道昆和殷正茂,除却同年同乡之外,还有一层多年少见面的隔阂,他就干咳道,“家乡父母都在,再有拙荆操办,我虽无暇分身嘱咐佳儿子妇,可想来婚事总能办得平顺稳妥。”

许国对于汪孚林这老气横秋的说法不觉莞尔。事实上,如今朝中多有人诟病汪孚林和金宝这父子亲缘,甚至有人说汪孚林是看金宝天资卓越便奇货可居,很多话说得极其不堪。反正,这年头看人不顺眼就可以给人乱扣品行低劣的帽子,他对此向来嗤之以鼻。他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那他成婚之后,你是将他留在徽州读书,还是令他再上京?”

“还请许学士能够书信多多指点他,京中这几年多事,我打算留他在徽州,也好让他们夫妇替我尽孝。”

“照这么说,三年后的会试,你打算不会让他参加?”

汪孚林见许国问得这么直接,而沈懋学也已经悄然走了过来,他就当着这位好友兼姻亲的面,点点头道:“我当年应试,其实目的纯属功利,只因松明山汪氏自伯父之后再无进士,也就碰运气试一试,谁知道正好走了运。可金宝不同,他经史功底比我更加扎实,制艺做得更比我当年老到。而且他年轻,哪怕等六年也才二十出头,到时候不论二甲还是三甲,只要能通过馆选庶吉士,便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对于这番话,不但是大器晚成的许国,就连沈懋学也为之动容。他们全都是翰林院体系的人,深知庶吉士和寻常的进士有怎样的不同。同样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多少人还沉沦下僚,许国却是常常出入御前侍讲,这哪里是区区政绩能够比的?只要金宝能耐得住这六年苦读,那么将来也就能熬得住翰林院多年名为清贵实则清苦的生涯。而在那个体系中,少年神童一抓一大把,更多的是岁月的沉淀。

难得汪孚林一点都不指望靠着与张居正的特殊关系,为金宝求个方便,早点金榜题名,他们自然心中赞许。

这才是真心为金宝着想!

自从那次汪孚林送走汪道贯时见过一面,沈懋学连日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汪孚林。此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你放心,金宝回乡之后,我和开之会常常去查问他的功课。”

许国顿时笑了。他和申时行往来甚密,之前申时行过府时,也常常会饶有兴致指点金宝一二,那可是王篆同榜,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如今更有沈懋学和冯梦祯这一个状元和一个会元肯指点金宝,小家伙何其有幸?

这一场欢宴尚未散去,许之诰就被外间仆役给叫出去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满脸阴霾的他方才快步进来,也顾不得父亲仍在和汪孚林说话,径直来到其身侧,紧贴着父亲的耳朵低声说道:“爹,又出事了。”

许国现如今是一听到出事两个字就心惊肉跳,看了一眼面前的汪孚林和沈懋学,想想就算有大事,这两个也迟早会知道,他就沉声说道:“都不是外人,直接说。”

汪孚林暗赞姜是老的辣,到底是四十出头才进士及第,而且名字还在三甲,却依旧稳稳选进了翰林院一路留馆的人物,知道如何在这种细节上让外人产生好感。而沈懋学则是对许国这种不避自己的言行肃然起敬,以至于见许之诰有些尴尬,他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许大公子那别扭劲也就是瞬息之间,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刑部观政主事邹元标上书弹劾元辅夺情之事,其中有些话说得非常过分,甚至贬损其为猪狗禽兽。”说到这里,记性很好的许大公子就将自己刚刚收到的那张纸片上,邹元标的奏疏原文一字不动地复述了一一遍。

什么叫做观政主事?那就是和试职御史一个层面上,全都是属于实习期的官员。而邹元标,就是今年刚刚登科的进士,张四维的门生,却在前头刚刚发落了四个上书之人后,选择了逆潮流而上。听到这样一个在今科三百多号进士中排名非常靠后的家伙竟敢弹劾张居正,沈懋学忍不住瞅了汪孚林一眼,一时想到了自己那封被汪孚林送还的奏疏,顿时沉默了下来。而许国却不由得眉头倒竖,随即哂然笑了一声。

“语不惊人死不休,眼下那些科道言官姑且收敛了这习惯,却没想到刑部竟然出了这样的人才!”

听到许国这声音,刚刚还在和冯梦祯一起饶有兴致考较金宝的王篆便也走了过来,等到问明事情原委后,他登时面色铁青。因为在场的其他人至少还能置身事外,可他才调了刑部左侍郎,邹元标这个观政主事虽然不是他直属,却毕竟是他管的人!他一时间再也没心情留下了,当即便匆匆告辞,打算回刑部去找刘应节这个尚书商量一下如何应对。

而他一走,沈懋学和冯梦祯对视一眼,沈懋学便有些意兴阑珊地叹道:“师相这是何苦……”

“就算是送上门的话柄,也不该说得如此过分。”冯梦祯也低声嘀咕了一句,只觉得好没意思,“反正我们就要回乡了,这种事也再管不着。”

汪孚林从前只觉得许国不是那种容易动怒发火的性子,刚刚听许国当着人的面如此露骨讥嘲,他这个后世拜读过不少邹元标奏疏的便呵呵笑道:“如果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接把权贵骂成狗,怎么能显示出自己的昂扬风骨来?再说了,委婉劝谏已经证明了无用,那么就治大病用猛药,说不定还能让自己一举成名,如此划算的买卖,怎么不做?就不知道这一次,皇上忍不忍得住不用廷杖。”

要知道,邹元标这次的奏疏直接引用了皇帝之前夺情的诏命,连皇帝一块讽刺进去了!他管过前头四个,说实在的轮到邹元标,他已经懒得拦了。毕竟,前头四个他不大认识,后头这位却不要太熟。

邹元标炮轰张居正之后,好容易复出回朝,却还是大炮继续,甚至矛头直指皇帝,敦促皇帝节制欲望,自我约束……在万历朝官最高只当到吏部员外郎,然后三十年没当官,名声还蹭蹭蹭直往上涨,可到过了万历再复出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沉沦几十年的缘故,那时候就再也不见当时的大炮本色了!

要汪孚林来说,御史要参劾,那就言之有物,摆事实讲道理,把话说清楚,哪有动不动就人身攻击的?这种大喇喇的言行能忍?放在后世的领导干部,对这样的下属能忍才怪!所以,张居正忍不了邹元标,万历皇帝也忍不了邹元标,曾经一度打算开言路的申时行都忍不下了,要不是把人赋闲磋磨了三十年,邹元标这架战斗机还不知道要在朝堂喷多少年。这种自诩为风骨硬挺的真君子,偏偏大明朝的科道言官体系中一抓一大把!

汪孚林此话一出,哪怕连自知辈分闭口不言的金宝也勃然色变,作为陪客的陈炳昌更是大吃一惊。许国默然凝神,许久才淡淡地说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就正好遂了他心愿……大家都散了吧,出了此事,好容易静下来的朝中只怕又要动荡一番。”

是啊,他还以为邹元标看到不动廷杖就会偃旗息鼓,未必继续上奏,他到底想当然了。汪孚林想到这里,再想想自己曾经大费唇舌劝刘应节,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做了无用功。不论找哪个理由,这位刘部堂只怕也要挂冠而去走人了!真特么的冤枉!

第八二零章 孤家寡人

因为吏部尚书张瀚的去职,吏部上下又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纰漏,叶钧耀这个江西提学副使从透出消息到最终从礼部拿到任命文书,足足磨了好些天。眼看朝中因为邹元标那道炮轰张居正,甚至隐隐点出天子言过其实的奏疏而暗流汹涌,叶大炮自然是赶紧收拾东西就准备离京上任事宜。而苏夫人打点好了一应行李,却又在请了汪孚林过来之后,将房子暂时交托给了女婿,又将自己放在京师的好些暗线全都嘱咐了一番。

叶家的房子原本就是汪道昆当初给汪孚林准备的宅子,后来汪孚林一走便腾给了岳父岳母,连房钱都不肯要,现如今却也算是物归原主。至于那些暗线,汪孚林却打算暂时不去启用。谁让他回京之后太过显眼,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也正因为如此,汪孚林竟是在同一天,一次性送走了历经上任的岳父一家子,以及告病还乡的沈懋学冯梦祯和金宝。想到后者当初进翰林院的踌躇满志,他不由得暗自嗟叹,早知道还不如像屠隆这样考个三甲,放外官呢!当站在官道旁边的送客亭,眼见那一行人的背影全都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瞅了一眼旁边那些同样是送行的男男女女,不禁笑了笑。

亲朋好友都走了,这京师已经基本上没剩下多少他能够真心倚赖托付的人了,人生还真是寂寞如雪……可谁让这就是他选择的路呢?

汪孚林在心里决定了,回头一定让朱宗吉好好监督张居正惜福养生,至少多活两年,如此一来,万一他实在是干不掉张四维这个牛皮糖,还能让张居正把张四维熬去丁忧!只要不是张四维当首辅,把清算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是做不到的……咳咳,这话有些混淆轻重了,重要的是让张居正别那么往死里开罪那个记仇的小皇帝!看在张居正对他还算不错的份上,他当然不愿意看着张家落到那么惨的地步,好歹他自己如今也踏上了张家的船不是?

而张居正这位在家守七七的首辅,早在邹元标那奏疏到达通政司的第一时间,便得到了一份完整的副本,看过之后便狂怒得将其撕成了碎片。张嗣修送来时,那封副本是封口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事后从下人口中听得事情始末,这才恨得牙痒痒的。他这个次子为祖父服的是期丧,起初还去翰林院,后来觉得同僚们对自己不那么友好,渐渐便索性不去了,只在家陪着父亲守七七,可眼下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然而,咽不下气又如何?他倒不是全无理智之人,一想到廷杖一打,固然看似痛快解气了,可传到天下,那父亲简直更是乌漆墨黑。因此,他在书房中硬着头皮强打精神宽慰张居正时,他便忍不住开口说道:“要不,请张阁老处断此人?这邹元标是张阁老的门生,张阁老身为座师,还发落不了他?”

“谁不知道张四维的发落,肯定是出自我的决断?”张居正反问了一句,见张嗣修顿时做声不得。他想到举世皆敌这四个字,想到之前硬是差点闯到自己面前的王锡爵,想到冯保撤掉的锦衣卫,他知道,就算是上次临时改变主意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这次也绝对忍不了。

别说冯保这次肯定会继续撺掇,就算他不撺掇,一旦万历皇帝看到这份奏疏,也必定会雷霆大怒。毕竟,有什么比抓住天子的语病,连这位皇帝都捎带进去的讥讽更气人?

而且,这一次,他已经不在乎汪孚林劝谏的所谓名声了。邹元标连禽彘这种刻薄的话都骂了出来,他干嘛还要忍?尽管这两日朝中似乎很安静,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很多人都只不过是敢怒不敢言,他这一夺情,便算是把那些时时刻刻将礼法纲常都挂在嘴边的人给得罪了。再加上他肃贪,考成,整治驿法等等新政得罪的人,他还用得着考虑什么身前身后名吗?反正一切都没了!

张嗣修终究忍不住,最后还是低声问道:“爹,那要不要派人去见徐爵?”

一提到这个,想到死的不明不白的游七,张居正顿时嘴唇紧抿,没有出声。许久,他才缓缓地问道:“家中这么多人,你知道我为何没挑人顶替游七?”

对于这个问题,张嗣修实在有些不解,想了好半晌才老老实实地说:“就是之前游七在时,我也从没想到他在外竟敢如此大胆,想来要挑一个人顶上他的位子,很多人都会削尖脑袋表现,说不定比他做得更好也未必可知。父亲没挑人,大约便是生怕再惯出一个游七那样的刁奴来。”

“你说得不错。”张居正紧绷的脸上稍微松弛了一些,“而且,上次你让人送信给徐爵,分明是让他劝冯双林不要让皇上动廷杖,可他估计不但没转达,反而变着法子对冯双林说了什么,因此皇极门前才会摆出廷杖的阵仗,而后却又偃旗息鼓。正因为如此,锦衣卫才会被撤,王锡爵才会那么容易闯进家来。”

“便犹如游七在外仗着我的势结交官员无所不为,徐爵也一样是仗着身为冯双林的心腹横行。只不过,冯双林只要不闹出刮地皮的事就无所谓了,别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本来也无所谓,横竖那是冯双林的人。可看此次徐爵替我联络冯双林之事,我却担心,徐爵会生怕我惦记着他当初告状整死了游七,对我心存忌惮,因此在冯双林那边故意给我使绊子!”

张嗣修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游七的教训让他知道,这种他眼里的小人物在外头不但败坏张家的名声,还可能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糟心事来。可游七那还是张家的人,徐爵却是冯保的人,怎么管得着?

于是,他只能字斟句酌地说道:“上次游七的事情险些闹得满城风雨,他还是家奴,徐爵却是冯公公的门客,冯公公又对其信赖备至,哪怕我们真能找得出理由,只怕也不好处置他。”

“冯双林和我不一样,太监怕什么弹劾?他养着好名声,只是为了方便行事,须知他借着王大臣之事穷究高拱时,名声早就坏了。而且名声好有什么用?纵使如当年怀恩,被赶去皇陵司香的时候,难不成还有士大夫为他们说情?李芳还不是一样,他被先帝赶走的时候,我还能为他求情?这些年没人弹劾冯双林,不是因为他真的就做得无懈可击,不过是因为弹劾权阉哪有弹劾首辅来得名气大?”

“那父亲的意思是……”张嗣修虽说待人接物为人处事都不错,可毕竟从前只顾着苦读,如今刚刚一脚踩入仕途,对父亲为何与自己商量这一条实在是不明所以,“咱们也和徐爵过来告游七的状似的,也想个办法拿稳徐爵的罪状,派人去冯公公那告一告?”

“徐爵告游七,是交接外官,其中包括王崇古和张四维,我查过,远不止如此。而徐爵可以轻易来见我,我又让谁去见冯双林告这个状?”见张嗣修立刻为难了起来,他知道和儿子商量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揠苗助长——毕竟,从前做这种事,游七实在是不二人选。

直到这时候,他才有些后悔游七的死。狠狠打上这刁奴一顿板子,晾上其三两个月,让其知道什么叫世道艰辛,然后再把人提上来使用,也许他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只不过,这样做同样是有风险的,焉知游七就不会因此心存怨言,日后突然就爆发出来?他沉吟良久,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徐爵的隐患,你不妨去对汪世卿提一提。别看他实际只比你入仕早一年,可少年时便独当一面,对于这些阴谋诡谲之道,他在歙县时便已经应付过不少。你就直接告诉他,我担心徐爵在冯双林面前搬弄是非,却又不想和冯双林闹僵。”

张嗣修没想到张居正居然会找汪孚林,愣了一愣,这才有些意外地问道:“爹,这种事找汪世卿,不合适吧?”

若非张家不收幕宾,这种狗头军师的角色又怎会少?

“王绍芳对他也赞不绝口,道是年少不轻狂,更不迂腐。最重要的是,信得过,靠得住。等你为你祖父守完七七之后再去,如今且不用急,这事我并没有打算立时三刻就能成。”张居正没有再多说,见张嗣修唯唯诺诺答应了下来,随即告退离开,他看着那满地碎片,他的脸色便冷了下来。

从前是从前,日后他再用人,不会再不论资格,只论才能和胆色了!那些被他提拔的能吏,未必会感谢他的提拔,只认为那是应该;而那些没有被提拔,一直都是熬资格往上走的人,却反而会痛恨他打破官场常规。也就是说,自诩为君子的人,不论他对他们如何厚待,这些人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反对他,唯有那些小人,在他大权在握的时候,却一定会亦步亦趋跟着他!

昔日读史,他曾经暗地里笑过王安石用人不明,如今细细想一想,那何尝不是因为自诩为品行高洁的人,全都不屑于站在新政那一边?

邹元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上疏,终于让尘封已久的廷杖找到了用武之地。就连曾经应汪孚林之请,婉转让朱翊钧找借口没用廷杖的张宏,这一次也紧闭嘴巴不发一言,而朱翊钧这个小小的皇帝更是意识到,某些文官为了某些坚持究竟多么不要命。如今,内廷之中纠结的,反而只是打多少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按照李太后的意思,不拘多少,打死算完,可毕竟这不是杖杀宦官宫人,而是朝廷命官,她到最后便不耐烦地随口道了个两百。

朱翊钧扫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张宏,虽说肚子里还是憋气,可想到张诚这个颇为忠心耿耿的心腹内监也在私底下对自己说过,某些热衷于上疏的官员恰是越压制越来劲,挨了廷杖就四处宣扬的性子——张诚却还藏着话没说,为了张居正动廷杖,天子成什么了?他迟疑片刻,就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要么,打一百算了?”

“老娘娘,皇上,廷杖若真的多过一百,也就是一团烂肉了,锦衣卫那些校尉的本事,却不是吃干饭的。”这一次,冯保终于开了口,却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若真的要人死,别说一百两百,就是二十四十,也能生生把人打死。老奴斗胆多嘴一句,八十足够,只要死要活,还请老娘娘和皇上示下。”

听到真的要定死活,李太后顿时犹豫了起来。她当然不是什么菩萨一样的人,哪怕不过是泥水匠的女儿,进裕王府之后多年都只是一介都人,可既然能够在穆宗隆庆皇帝一登基后就册封为贵妃,而后又是皇贵妃,她在女人堆里厮杀出来,哪能心慈手软?所以,她在微微沉吟之后,便冲着冯保问道:“双林,是死是活,又有个什么说法?”

朱翊钧听到李太后竟然只问冯保,根本不征询自己的意见,脸色顿时不大好看。只不过,在没有亲政之前,他这个皇帝基本上没有什么发言权,甚至就连李太后,也基本上从不质疑外廷的决议,因此,他也只能眼神复杂地瞥了冯保一眼。

“廷杖死个把人,其实容易得很,不说别的,武宗正德年间,世宗嘉靖年间,两次廷杖都是打了上百人,死了十几个,真要下狠手,至少得多死几十个。说到底,这廷杖对于外廷那些文官来说,也就是个震慑,让人活着血淋淋地抬出去,然后再发配充军,效果远远胜过把人给打死。”

冯保只字不提廷杖的重要之处在于准备,只要事先服药准备,廷杖上百也能保命,而如若没有准备,廷杖十下也能取性命。他尽量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诱导李太后和朱翊钧母子,见李太后果然露出了赞同的表情,他就继续说道,“而且,皇上亲政大婚在即,之前又有先皇托梦,自然要积德。”

老奴可恶!

朱翊钧一下子捏紧了拳头,要不是一旁有管自己如同管犯人的李太后,他差点就想拂袖而去了。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冯保是在讽刺之前自己拿来糊弄李太后的借口,而且分明是用之前罢用廷杖,如今却又启用廷杖这两重行为,来告诫自己这个皇帝!尽管素来对冯保的敬畏让他很快松开了拳头,但他的心情却剧烈翻腾了起来。就在他几乎压不住怒气上脸的时候,却只听李太后一锤定音地说道:“也罢,就依你。”

尽管只是短短五个字,可朱翊钧只觉得浑身都泄了气。勉强支撑到冯保笑吟吟地离去,他一回到乾清宫东暖阁,便有一种砸东西泄愤的冲动。可碍于母亲就住在这同一座大殿之内,他犹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张宏进来,这才冷哼一声回到了书桌后,而这时候,张诚已经知情识趣地把其他人都带了下去。

“明日张鲸就出来了。”张宏笑吟吟地先说出这么个消息,见小皇帝一时又惊又喜,他方才叹了口气道,“先头是老奴太过想当然,让皇上失了颜面。皇上若还心中有气,便责备老奴吧。”话音既落,没听到朱翊钧吭声,他就语重心长地说道,“皇上只消记得,明年您大婚之后,便亲政了。戏文上都说当皇上的是孤家寡人,可您并不止一个人,将来还有皇后,还有老奴这些鞍前马后伺候的人,如今不过是一时忍耐罢了。”

第八二一章 求仁得仁尚何语

汪孚林之前一直都以为,廷杖是在午门外行刑,但真实情况是,廷杖的地点是在皇极门前的丹墀,而且视特定情况,有时候并不单单一个人受刑,而是所有朝官都得陪绑观刑!而且,廷杖并非江湖传言中的皇帝一怒,厂卫拿人,而是司礼监出帖,六科廊刑科给事中签批,然后才是厂卫拿人。从这一点来说,最后签批的刑科给事中其实是最无奈的。

这一日,当户科给事中程乃轩窥见司礼监派了个文书到刑科批了廷杖的帖子,而后亲自送去锦衣卫时,他忍不住使劲庆幸,自己不是刑科的。

说是这样的规矩,可这么多年下来,哪一次廷杖会在刑科被驳回?

等到了廷杖的那一天,但凡进宫城公干的官员,全都能看到午门外身穿囚服,绳缚双腕,被厂卫押着的邹元标。尽管不少人投去了同情又或者义愤的目光,奈何先前被革职充军的旨意都没能扭转,如今这位就更没人奢望能救下了。至于受刑者本人,那面色虽说苍白了一点,但乍一眼看去却镇定得很。

而平生第一次随着汪孚林入宫去内阁送理刑文书的王继光,正好在从左掖门进宫城时,看到邹元标在重重厂卫押送下,进了午门的一幕。瞅了几眼之后,半是对自己说,半是说给汪孚林听似的,没好气地嘀咕道:“不过是早就准备好了要挨廷杖,这才用了那样过分的言辞,也不知道多少好药下了肚子,就为了逃得活命以后扬名天下呗!”

你当人人都是你啊!

尽管汪孚林对邹元标这个愤青谈不上什么好感,但邹元标至少是跌了两次跟头却依旧不改初衷,而且在不做官的几十年里开书院教学生,至少把自我坚持贯彻到底,对比一下王继光这家伙的心比天高,厚颜无耻,他着实觉得邹元标还顺眼点。奈何他才刚用了这人和王锡爵干了一架,王继光硬是想要赖在都察院,不肯出为外官,他就勉为其难暂时接纳了这么一个下属。至少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幺蛾子还少点儿,而且这家伙在张居正和陈瓒面前都挂号了。

遥遥望见金水桥那一边,数百名锦衣校尉手持木棍林立,一副杀气腾腾的景象,汪孚林不禁脚步略停,随即就听到司礼监太监那尖细的嗓音,却是读了廷杖的驾帖。当那短短几句话读完之后,他就只见两个锦衣校尉提着一块极大的麻布兜,从邹元标头上一下子罩了下去,却是把人给束缚得严严实实,随即便把人从四面拖曳着拽倒在地。接下去,看是看不到了,但听到有人响亮地喝了一声搁棍,他就再也不想停留了。

果然,随着一声响亮的打字,便是不时传来的着实打,每一声喝后,必定是环列上百人同时高声应和。这声音响彻宫城,汪孚林简直怀疑,内阁和六科廊那些哪怕在屋子里的官员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再看王继光时,他便发现,刚刚还对邹元标非常不齿的这位年轻试御史已是面色苍白。

挨廷杖为荣固然是一种变态的价值观,可问题在于你至少敢去挨,能熬得住这非人的痛楚!

现如今的廷杖可不比成化年间,你可以里三层外三层裹好棉衣,甚至在臀部包个几层毡布,自从刘瑾开裸杖先河,这年头的廷杖全都只能穿单布囚服,别看那麻布兜仿佛把人从头到尾都给罩上了,唯有臀腿是露在外面的,只得一层薄薄的单衣盖着受刑——却不至于像某些文学作品形容的那样扒了裤子露出光腚再打,要真是那样没体面,就是再正义感爆棚,名誉感大于前程性命的清流,也绝对会一头撞死在金水桥上。

果然,当他来到内阁直房的时候,就只见来来往往的中书舍人全都面如土色,显然被外头的动静影响得不轻,而当见到次辅吕调阳时,他更是只见吕调阳连声咳嗽,脸上憔悴苍白。

“老了,不中用了。”

吕调阳和汪孚林分明并不熟稔,一开口却是这么一句理应对熟人说的话。因汪孚林乃是受左都御史陈瓒之请过来的,他便听了听三法司理刑的一些汇报,末了等汪孚林留下一应案卷的时候,他就突然开口说道:“我和陈总宪先后都几次上书,道是既老且病,不如致仕让贤,怎奈皇上一直都不肯允准,如今陈总宪至少还有你这样的帮手……”

甭管吕调阳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汪孚林还是立刻打断道:“师相此言差矣,陈总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如今十三道掌道御史轮流入值帮办事务,今天是我正好轮值,并不敢当帮手二字。”

王继光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宫城之中最重要的内阁,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位阁老,见汪孚林竟敢直言不讳地当面批吕调阳此言差矣,想起之前汪孚林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弹劾过吕调阳这位老师,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心底竟是暗自盼望吕调阳能呵斥汪孚林几句。可让他极其失望的是,吕调阳竟只是呵呵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午门那边执行廷杖的情形了吧?”

“远远瞅了一眼。”汪孚林惜字如金地谨慎回答道。

“有何感受?”

汪孚林简直觉得吕调阳问得荒谬极了。你要是在私宅问我这话,我还能给出点建设性回答,可你在内阁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问我这种问题,而且张四维的直房显然没隔几步路,我还能说什么?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说道:“邹元标上书之前,应该就早料到这样下场的,否则何必用那样的字眼辱内阁首辅,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也许是求仁得仁吧。”

王继光虽说刚刚还对汪孚林讥刺邹元标,可自忖在吕调阳面前是绝对不敢这么说的。谁知道这位力挺张居正夺情的阁老是真心还是假意?再说了,廷杖总是所有文官都心有戚戚然的羞辱——虽说也是扬名捷径——当着人的面,总应该大义凛然说,罢官革职充军都可以,施以廷杖实在是太过分了吧?

吕调阳同样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如此回答。作为次辅,他也讨厌这些语不惊人死不休,完全不识大体的上书者,尤其是在前面四个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之后,又跳出来的这个邹元标。可是,这么大的廷杖动静,他听在耳中,心里却极不好受。这不是同情邹元标,而是他想到万历朝首开廷杖先河,竟然是为了首辅夺情,日后天子亲政,万一把此事翻转过来,张居正又会如何?

他在心底再一次坚定了告老还乡的决心,和汪孚林又说了几句套话,便放了他离去。自始至终,他都只当王继光是空气,这也让王继光分外郁闷。

汪孚林倒是知道吕调阳干嘛不待见自己身边这两位,要不是王继光弹劾孟芳,而后引得吕调阳两个门生先后开炮,到后来怎会有那场科道大战?如果不是张居正突然丧父,这消息盖过了所有军国大事,说不定这时候科道之间的那场战争还没完。当他们出了内阁直房,打算从左掖门出宫城时,却正好看见有四个锦衣校尉一人提着麻布兜的一角往午门疾步走去,便只见一路走一路血迹,只瞧一眼就足以让人心惊肉跳。

甚至连王继光,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道:“天下至惨,莫过于廷杖……”

汪孚林则是暗自佩服这年头上书之后提前服药防止廷杖时心血上冲,做好万全准备,然后站出来挨这顿打的那些清流君子。那是有坚持的愤青,总比他身边这位伪君子来得好。因此,当出了左掖门之后,恰逢四个锦衣校尉将麻布兜高高甩起,就这么犹如丢麻袋一样丢在地上,他的心里也随着那砰地一声而震动了一下。好在不用他多管闲事,早有聚集在此地的一帮官员七手八脚把人架了起来往宫外送去医治,几乎没人有空闲瞅上他二人一眼。

远远的,他还能听到那些人盛赞邹元标风骨硬挺,人中英杰。只不过再怎么盛赞,也掩盖不了上书的终究就邹元标一个人这个事实。

他之前想的终究还是有些愤世嫉俗。要拿廷杖这种东西来名动天下,首先得是有大毅力大意志的人……

而当汪孚林带着王继光出了长安左门时,却发现不远处恰是一团乱。邹元标已经被人放了下来,身上的麻布兜被剪刀彻底剪成了一条条,即使是之前行刑的时候裹着这样一层东西,但他里头身穿的囚衣却仍然血迹斑斑。众目睽睽之下,眼见得有人牵了一头活羊上来,旁边一个身穿短衫的汉子提着解腕尖刀,竟是就这么当街把一头活羊给宰杀放血,继而剖开其腹,竟是就这么把邹元标的下半身全都塞入了其中。

看到这一幕,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难道这就是大明朝廷杖后的治疗土办法之一?

“快快,送回去再割去腐肉,抓紧时间!”

“我刚刚瞧过,廷杖留下的青痕不过膝,总算还有治!”

直到乱哄哄的一群人全都匆匆离开,只留下地上那已然分不清是羊血还是人血的痕迹,在宫门口停留了一阵子的汪孚林这才走了过去,和留在这里的白衣书办郑有贵会合。也许是看到了刚刚那一幕的缘故,牵着两匹马的郑有贵的脸色有些苍白,当汪孚林主动从他手中拽过一条缰绳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慌忙一面将另一条缰绳给了王继光,这才行礼说道:“掌道老爷恕罪,小的刚刚走神了。”

“没什么,看到那情景,是人都会失神。”汪孚林翻身上马,不以为意地说道,“走,回都察院!”

廷杖邹元标之事虽说在原本已经很平静的水面上又砸下了一块巨石,但巨石掀起的滔天巨浪,却终究还是会平息的。因此,在邹元标充军贵州都匀卫之后,朝中恰是一片风平浪静,就连吏部尚书的廷推,也进行得古井无波。

再次有份参与的汪孚林眼看着本来就是第一位正推的原户部尚书王国光最终得到了绝对多数。而这位恰是张居正的铁杆拥趸。

不过数日之间,刘应节三次请辞,最终照准。汪孚林便知道,自己徒劳无功,而这一场夺情风波就算还有余波,却也无足轻重了。

守完七七,正式出现在内阁的张居正,瘦削的面庞上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内阁上上下下的僚属本来就畏惧这位首辅大人如虎,更何况之前还有人站错了队,如今甭提多惴惴然了,见张居正复又回来,向前凑的人竟是少数。而亲自迎出来的吕调阳和张四维两人,却也好像是和张居正一样守过了一次七七似的,憔悴苍老,仿佛都老了十年。

对于吕调阳和张四维的煎熬,张居正自然心里有数。他也算信得过吕调阳的不争,可这年头就是你不争别人也要推着你争。而他就算对张四维的小动作有些疑虑,可疑虑并不意味着他就要立刻把人赶出内阁,毕竟有些事他还要慢慢查。

所以,在回归之后稍作寒暄,他就进了自己的直房。推开门,一切仍然是从前的样子,桌椅书架柜子全都一尘不染,甚至一应用具的摆放,仿佛仍然是从前的样子。乍一看去,仿佛就和他从未离开没什么两样,可他却知道,为了能够留在这里,为了不至于朝令夕改,他付出了最高昂的代价。

门生、同乡、同僚……多少人和他离心离德?

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退路,但也再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而都察院广东道的掌道御史直房中,匆匆进来的郑有贵报上了张居正重回内阁的消息之后,见汪孚林微微点头,没有什么表示,便非常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虽说左都御史陈瓒也已经第三次上疏告病请辞,相比之前请辞的几位部堂,陈瓒的年纪确实最大,致仕的可能性也很大,日后调来的上司未必就能和陈老爷子那样看重汪孚林,可那又如何?只要首辅大人在一日,汪孚林必定就能稳稳当当。

汪孚林看着那道替换了斑竹帘的夹门帘落下,目光这才落在了案头的纸面上。

之前他弹劾王崇古、吕调阳外加个倒霉鬼,料想没人再说他不称职了。但御史还有另外一个职责,那便是举荐人才。

两广总督凌云翼奏请把泷水县升格成直隶广东布政司的罗定州,他这个曾经官任广东的,推荐的是和他同年同乡,却不是歙人,而是婺源人,刚刚从观政主事转正为南京兵部主事的汪应蛟。汪应蛟曾经和他一同去过绩溪龙川村胡宗宪老宅,同年及第后偶尔有几封书信往来,对南京那边的无所事事分外不满,而在信上对他在广东时的诸多经历颇感兴趣,甚至对泷水县重建提出了好些建议。

只不过,直隶州虽则视同为府,知州的品级和属州却没什么不同,一样是从五品,说起来还不如正六品京官。可汪应蛟既是有这样的兴趣,观政的三年又颇有作为,他怎么会吝惜举荐?

横竖这京师朝中的一场棋局,暂时已经分出胜负了。

第十二卷 群魔乱舞

第八二二章 新上司的新做派

内阁次辅吕调阳晋建极殿大学士的消息,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谁都知道,这年头的大学士头衔,总共是四殿两阁,一共六种不同的称呼。初入阁,多半是东阁大学士,然后过个一段时间,晋升为文渊阁大学士,再接着是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其中偶尔会出现跳级现象,但究竟是否会升到中极殿大学士,那就得看你是否能熬到首辅了,而这不但得看你自己的能力,还得看你前头那些阁老的官运和寿命。

至于阁臣身上那些某部尚书之类的头衔,大多都是虚衔,也就是挂着好看而已,并不真正管部——曾经一边当着首辅,一边却一手把持吏部尚书大权的高拱,以及入阁之后还兼领都察院的赵贞吉除外,前者也被人看作是高拱跋扈专断的一大标志——而柱国和三公三少这种加衔也是同样道理,只不过是为了让阁臣显得更加尊荣而已。毕竟,官居二品和官居一品的那种感觉,走出去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而吕调阳从去年张居正夺情风波至今,以老病上疏求去,少说也有七八回了,如今天子非但没有允准,去年底先是给吕调阳加了少傅,现如今又给吕调阳晋封为建极殿大学士,这其中的意义,自然够有心人去琢磨老半天。

虽说万历皇帝已经因为李太后的一再要求在正月大婚,册立了年仅十三岁的王喜姐为皇后——这位皇后不但名字喜庆,而且去年在无数候选的女子中被挑中时才十二岁,为此张居正还曾经上书劝谏过,觉得帝后成婚太早,不如推迟。然而,一贯对张居正言听计从的李太后却驳回了这一提议,硬是在正月里让加在一起还不到三十岁的这一对成了婚。虽说宠幸一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没任何意思,可万历皇帝也没反对,因为他认为大婚之后就自由了。

正月大婚过后,慈圣李太后正式退出了乾清宫回到慈宁宫,而万历皇帝朱翊钧也已经亲政,可万历皇帝很快发现,自己今年十六岁,对于朝政压根不熟悉,不得不看着一封封奏疏,慢慢学习琢磨。

因此谁都知道,吕调阳晋封次辅的诏令背后,肯定是张居正的授意。这么一来,张居正到底是要留着吕调阳呢,还是给个高官之后打发走吕调阳呢?

当这种猜测竟是蔓延到汪孚林跟前,不少人特地跑来旁敲侧击试探时,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广东道掌道汪侍御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去年张居正七七守满之后复出没多久,就来了一次彗星,他还以为会有人借着这机会继续前赴后继上书的,结果就只有一个民间布衣当了出头鸟,挨了廷杖之后被押去了充军,朝中那些官员则大多保持着沉默,尤其科道更是死一般寂静。而他在调出都察院的盘算彻底落空之后,也就老老实实当自己的掌道御史。哪怕是顶头大上司左都御史从陈瓒变成了陈炌,也没动摇过他在都察院的地位。

此时此刻,都察院大堂上,他便坐在这位新任总宪大人的左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再一次体会到了陈炌和陈瓒截然不同的风格。那位老爷子是不大会人一进来奏事便殷勤看座的,而他也不习惯长篇大论,总是说完就告退,从来不拖泥带水。这种不巴结不套近乎的态度,反而很合陈瓒的胃口,哪怕他做的某些事情很让老爷子皱眉头,也不妨碍老爷子临走前在他的考成册子上留下了一个很好的评价。而现如今的陈炌,却让每个来见的人都感觉如沐春风。

可即便如此,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中,对这位新任左都御史的评价却是褒贬不一。就比如汪孚林这会儿虽说得到了看座的待遇,他却不像在陈瓒面前那般似的有什么说什么。尤其是当陈炌拐弯抹角问到吕调阳的事情时,他更是把话说得圆滑十分。

“次辅吕阁老虽说最近常常告假,但内阁到底还是常常去的,我从前奉命去内阁公干的时候,却还见过两回。精神虽不是最佳,却也还尚可。”

陈炌也知道在都察院大堂这种地方探问,很难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只得打哈哈岔开了这个话题。可等到汪孚林禀奏的事情结束,站起身要告辞的时候,他就笑容可掬地说道:“世卿,明日休沐,吾家孙儿百日宴,不过请了些亲朋故旧,你可愿意过来一聚?”

你堂堂上司都邀请了,我能说不吗?

汪孚林腹诽了一句,暗自嘀咕人家陈瓒三节两寿根本不收任何东西,可以说是油盐不进,这位新来的左都御史上任至今也有四个月了,却是长袖善舞,和陈瓒的绝私交形成了鲜明对比,现在更连百日宴都邀了他去,要知道他和陈家根本就不熟!如果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前后两任左都御史,陈炌才是张居正的同年!

陈炌其实是高拱的同年,在嘉靖二十年那一榜中,他位列三甲中流,从名次来看并没有太突出的地方,起家也只是推官,三年考满后入朝任监察御史,而后出为巡盐御史,在严嵩专权下,他曾经告病归乡避灾,在都察院兜兜转转转了好几个道,最后因为当御史的年资太深远,一举擢升正五品光禄少卿——这个位子常常是擢升资深掌道御史又或者都给事中用的——又转任提督四夷馆的太常少卿,好容易才到了南京太仆寺卿这个正三品的位子上,却又历经四川巡抚,漕运总督,沉沦外僚好几年。

正因为当京官却从来挨不着六部都察院,在外任又蹉跎多年,如今陈炌已经年过六旬,却终于坐到了左都御史这个位子上,自然觉得根基不稳,少不了琢磨六部尚书和阁老那些人选。

吏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尚书殷正茂、工部尚书李幼滋,这三位都是张居正的亲信臂膀。兵部尚书方逢时虽曾经受过张居正举荐,但关系却没那么密切,很可能给张学颜腾位子。刑部尚书去年换了俩,如今这位尚书吴百朋对张居正不远不近。而礼部尚书马自强反而因为上书替翰林院的赵用贤吴中行求情,得罪过张居正。至于阁老们,吕调阳显然是有些支撑不住了,张四维看似和张居正步调一致,可去年底还因为某件事,张居正很给了其一段时间的脸色瞧。

陈炌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军功,染指不了兵部尚书;刑部尚书这职位还不如左都御史;礼部尚书虽说最可能出缺,可那清贵衙门大多数时候是翰林们的自留地。内阁又是非翰林不入,他完全没有机会。确定左都御史只怕就是自己在官场的最后一站,他当然希望能牢牢把都察院把控住,杜绝掉从前监察御史动辄乱放炮的隐患,让张居正能够放心地把都察院交给自己。既如此,对于传闻中很得张居正看重的汪孚林,他当然愿意笼络。

他膝下不止一个儿子,但在京城做官的却只一个次子,所谓办百日宴的孙子,正是次子继室所出,也是他所有孙子当中,唯一一个算是嫡出的。虽说一把年纪的陈总宪自己也是庶子,不大在乎嫡庶,可为了嫡孙好好办一下百日宴,总比用那些庶出的孙子当成借口强。

当汪孚林打听到这些关节,次日休沐时提着五色礼盒,在荷包里装了一片金锁当成礼物,掐着时间来到陈府所在的胡同时,却在胡同口迎面撞上了一位没曾想到的客人。见王篆打起轿子窗帘看到自己时那惊讶模样,汪孚林就笑着说道:“陈总宪还对我说,就请了些亲朋故旧,没想到王司寇也来了。”

王篆如今出入张居正府邸极其频繁,风头甚至盖过了某些尚书,因此今天登门,也是陈炌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他想到人是张居正特意挑选,用来镇住都察院那些监察御史的角色,就不得已给了个面子。如今他已经姗姗来迟了,却还在这里遇到汪孚林,他只略一思忖,便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眼见汪孚林让随从先走一步,到陈府门前把礼物送进去,却策马和自己同行,到了陈府门前,还过来殷勤地搀扶自己下轿,他就没好气地说道:“我还没这么老,用不着你献殷勤!”

“这不是来晚了,借一借王司寇虎威,免得有人责难我?”

对于这么爽快坦白的借势,王篆反而笑了。他如今虽是刑部侍郎,但张居正已经透出信来,王国光年迈,虽然靠着其素日资历镇着吏部,却还需要一个更能干的侍郎去吏部主持日常事务,如今不过是位子还没腾出来。所以,对陈炌这个官阶高过自己,却还有求于自己的前辈,他却也并不怎么发怵,当即颔首说道:“既如此,便权当我们是一路来的。”

陈府的百日宴,场面确实并不大,男人们汇聚在前院,女眷们云集在后院,至于作为主人公的孩子,也就是稍稍抱出来给人瞧瞧而已。尤其是男人们不过借此汇聚一堂说些外头的事情,哪里就真的在乎一个孩子?而眼看就要开宴,陈炌发现今日真正最要紧的两个客人却迟迟未至,心里自然非常不痛快。而长班已经上来请示过好几次开席的时间,甚至婉转表示,里头的女眷们已经有些小小的怨言,他就更烦躁了。

就在他把心一横,打算不等了的时候,就只见大堂之外管家一躬身说道:“老爷,刑部王司寇和都察院汪掌道来了。”

竟然是一起来的?

陈炌心中微微有些狐疑,随即就笑呵呵地说道:“看来客人是到齐了,吩咐下去,准备开席吧。”

今日来的除却两位陈炌的同年,其余的多是陈家的姻亲故旧,官最大的也就是一位太常少卿,最小的只是身上有个秀才功名的晚辈,所以之前哪怕知道陈炌是在等人,却也无人敢有二话。等到此刻得知陈炌等的两位是谁,就更加没人有意见了。王篆自从去岁调入京师时,传言中竟是见到了在家守七七的张居正,而后就立刻从南京右佥都御史任上升任刑部侍郎,赫然张居正心腹。汪孚林那就更不用说了,谁不知道他是张家几兄弟的密友?

于是,当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踏进了厅堂时,立刻得到了众星捧月的待遇。认识不认识的全都上前来奉承,顺带自我介绍混个脸熟。好在汪孚林早年就出来交际,应付这种局面也算是驾轻就熟,至于王篆那就更不用说了,十几年官场厮混下来,哪会没这点能耐?而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陈炌很快迎上前来。他用长辈和高官的威严压服了其他人,一时间众人只能围在边上,竖起耳朵,试图从对话中打探点消息。

可三人谁会在这种场合随随便便透露朝中机密?闲话两句入席,陈炌自然将王篆迎到了主桌首席,却又把汪孚林放在了自己身边的席位上,如此坐定之后,那些和汪孚林年纪相仿,却不得不坐在后头的年轻人们看着主桌上谈笑风生毫不怯场的汪孚林,羡慕之余,也有人低声嘀咕道:“若我也考中进士做了官,自然也不会逊色于他。”

“主桌上可是还有正儿八经的翰林院修撰,论品级还比汪孚林高点儿,可你听听那位翰林开过几次口?每科都有三百多进士,可又有几人有这机缘?”

汪孚林却恨不得自己没有那等招惹是非的机缘,因为酒过三巡,他找了个借口出了大堂去净房时,却被一个看似老实憨厚的书童给请到了一间明显是书房的屋子里。虽说他眼下确实并非尿急,可看到这屋子里的光景,仍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当不多时王篆也被引了进来时,老少两人大眼瞪小眼,那就同时倍感窝火了。哪怕陈炌接踵而至,随即满脸堆笑赔情道了不是,可汪孚林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三人先后逃席,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席间其他客人,他们是溜出来密谈了?

可就在陈炌仿佛在斟酌该如何开口的时候,王篆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元辅打算三月回乡。”

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震得陈炌把本来那点目的全都给忘了!张居正这是仅仅回乡安葬父亲,还是真的回乡服丧,又或者只是露出个风声,然后顺带清洗一批官员?

第八二三章 即将升格的汪孚林

当最终离开陈府的时候,汪孚林见王篆招呼,也就将坐骑交给了随从,自己爽快上了王篆的四人抬大轿。而看到这一幕的不少陈家亲朋,自然又是免不了一阵议论。只不过,厚厚的轿帘落下,隔绝了那些窥视或羡慕的视线,入座之后的汪孚林体会着那轿夫平稳的脚步,当即笑道:“自从当初在徽州学会骑马,我就很少再坐轿子,偶尔坐过的几次,也很少有这样平稳,怪不得人都说京师的轿夫走路最稳,这还是有道理的。”

“国初文官尚且骑马,现如今却满城都是车轿,除非真养不起的穷京官坐骡子驴子,否则能骑得起马的,还真不会不备轿子在家中。”王篆见汪孚林无意谈张居正回乡之事,不确定他是早已知情,还是确实不想谈,干脆也没有涉及这个话题,“我是老了,要我腰背笔直地坐在马上,实在是没那个筋骨。这四个轿夫是张府一个长班引介给我的,抬轿走路时,这小桌板上哪怕放着一盏茶,也能不洒落出来。”

“王司寇好福气。”

汪孚林听出王篆是向自己介绍这四个轿夫的来历,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想幸好自己没话找话说称赞了这些轿夫两句,否则没料到人可能不是王篆的心腹,万一是来自厂卫培养出来的眼线,随口说出了点什么犯忌的话,那岂不是遭殃?于是,他就有些好奇王篆邀请自己上轿同行的初衷了,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王司寇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王篆这小半年来和汪孚林交往颇多,尤其是汪孚林家眷不在身边,还常常自来熟地跑到他家蹭饭,当然总会顺便拎上一些京华名点,特色小吃,还介绍了个厨子过来,因此一来二去早就混熟了。此时此刻,他沉吟了片刻,便字斟句酌地说道:“我听说,你一直都不大乐意留在都察院?”

“那是。”汪孚林听到王篆是问这个,当即轻松了下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弹劾过我,还有多少大佬想要把我搬开挪到别处去,结果一来二去,我却反而从广东道监察御史成了广东道掌道御史,如今下头还带着五个新人。眼看他们一年试职期满要考评,定谁走谁留,我别提多烦了。如果全都留下倒好,万一有谁留不下来,还要换人过来,那不是给我找麻烦吗?怎么,王司寇说这话,是想要把我调到刑部去?”

见汪孚林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分明在说,赶紧开口,我一万个愿意,王篆顿时哑然失笑。他斟酌了片刻,这才用非常谨慎的口气说道:“吏部近期应该会有个文选司员外郎的位子空出来。”

六部之首的吏部?还是文选司?不过这好像不是一般御史的升迁之路吧……

汪孚林只觉得这个馅饼实在是有点大,忍不住愣了一愣,随即才咳嗽了一声:“王司寇,你别和我开玩笑了。吏部文选司这种人人都瞧着的位子,我要是也上去争抢,不得惹来一身骚?就算我因为当年发下的誓言缘故,一直都想离开都察院,可和人去抢文选司员外郎就免了。”

“听听,让人知道你这个汪灾星竟然这么没出息,日后谁还能对你生出敬畏之心?”王篆没好气地轻哼一声,这才淡淡地说道,“那位王天官之前在户部尚书任上被人赶了下台,如今不复当年意气,总有些畏首畏尾,也需要个能员把住文选司压阵脚……”

“停……文选司可不是员外郎做主,上头还有郎中呢!”

听到汪孚林这么说,王篆便知道汪孚林并非真的胆小怕事,当下不以为意地说:“那位到年底也差不多要任满调走了。如若想要个好位子,总不至于愚蠢到随便掣肘新来的员外郎。更何况,历来监察御史调任,如若政绩卓越,六部员外郎这种位子只是过渡,没有一司郎中的位子,又哪能酬答其劳其功?”

尽管一来一回不过寥寥几句话,汪孚林却已经敏锐地察觉到,王篆只怕并不是随随便便来当这个说客,也不是身为刑部侍郎却敢越权做吏部的主,而是确确实实得到了某种讯息——说不定就是这位显然非常得张居正心意的老人,马上就要从刑部这个六部之中相对较冷的衙门调到最最炙手可热的吏部去了!在想透了这一点之后,他立刻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恭喜王司寇,贺喜王司寇。”

如此跳跃度很大的谈话,王篆却没有多少惊讶。知道汪孚林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他就笑道:“滑头!怎样,不愿意调到吏部去?”

“那可是升官,谁不想去?可上司若像王公这样如此不好糊弄,自然让我心惊胆战。”汪孚林故意开了个玩笑,紧跟着方才说道,“如若是在这批试职御史一年期满,考评去留决定了之后,我自然愿意为王公效力。只不过,总宪大人只怕会不大高兴。”

“老吏耳。”王篆非常鄙夷地吐出了这三个字,却是毫不掩饰地说道,“虽说也姓陈,可比从前的陈南泉差远了!”

这样的大实话别说出来啊!

汪孚林不得不咳嗽一声,赶紧把话题岔开了去。好在最重要的事情都已经交换过意见了,两人接下来便随便聊了些闲话,等到汪孚林打起窗帘,注意到此处距离自己家已经不远,他便笑呵呵地和王篆告别,继而下轿上马离去。从始至终,他都压根提都没提张居正回乡之事。

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张居正真的就是回个乡给老父下葬,没几个月就会杀回来的。

而一想到张居正复出之后,张嗣修登门婉转提到的那件事,他就觉得头疼。坑死一个游七,那是因为人家和他有仇,他生怕汪道昆的事情被其借题发挥,这才不得不冒险行事,好歹游七背后又没有锦衣卫和东厂撑腰。可徐爵……那是冯保的门客,他能随随便便出手吗?所以,张嗣修既然是以自己的名义而非张居正的名义来见他的,他也就只能含含糊糊给了个回复,说了些比如人在做,天在看之类非常不靠谱的话。

但说话含糊,并不代表他没有记在心上。正如同张嗣修透露的消息,张居正如今已经不敢专信一人,可徐爵在冯保那却还颇有体面,这么一个会玩弄心术,又在锦衣卫和东厂都有势力的人如果一旦盯上了自己,他就真的根本动弹不得了。只不过,岳母的眼线他还暂时没用过,就连范斗他也吩咐了安分守己,身边的随从个顶个的老实,现如今也真干不了什么。

“要是从天上掉个什么厂卫密探来投靠我就好了……”

心里转着这种非常无稽的念头,汪孚林拐进了如今已经焕然一新的程家胡同——这条原本连名字都没有的僻静小胡同命名时,他和程乃轩猜拳输了,于是便大度地把命名权让给了程大公子,以至于程乃轩那时候险些都以为他被谁给替换了,却不知道他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汪道昆在京师前前后后呆了那么久,也没用姓氏来命名一条胡同,他已经够拉仇恨了,要敢这么干,非得再挨一回喷不可。

任凭身下老马识途的坐骑把自己带到了大门前,仍旧有些神思不属的汪孚林直到身边有人提醒,这才踩了一边马镫预备下马。可是,他才刚刚脚踏实地,却只听面前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到自家门口还发呆,想哪家姑娘呢?”

汪孚林满脸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见门口笑吟吟站着的,赫然是自己的妻子,他忍不住再次揉了揉眼睛,等发现眼没花,他不由得快步冲上前去。

“你来京师怎么不提早捎个信来?什么时候到的,孩子呢?”

“你还知道孩子啊!”小北碍于这是在门口,虽说胡同只有两户人家,不虞外人从这偏僻地方过,可她还是直接把汪孚林往里推,直到进了二门,听到身后传来吃吃的笑声,她方才没好气地说道,“就一个大名,竟然都快半年了也没想好,特意起了个小名捎回来,更是简直让公公婆婆气都气死了。阿毛?就算乡里确实有起个贱名好养活的习俗,可你自己当初好歹还叫双木呢,怎么到儿子头上就变成了阿毛这种乡间一叫,少说也有十个八个应声的小名?”

“那时候脑子打结了……不不,是寄信的时候拿错了信笺……过了三天才发现,就想着将错就错,反正不过是小名而已。”汪孚林干笑了一声,用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想要搪塞过去,紧跟着才急忙问道,“怎么,你没把孩子带来?”

“公公婆婆好容易才抱上了孙子,可却又担心那些亲朋故旧都离了京城,你身边没人照应,所以眼看我养得白白胖胖,便催我来了。虽说他们倒是没提一定要把阿毛留在家里,可我看看他们每天时时刻刻守着,爱不释手却又唯恐孩子磕着碰着的样子,最终便决定留着阿毛好陪陪他们。再说我一路骑马走陆路来的,孩子哪受得了这颠簸?运河到北边的那一段还冻着没开河呢。”

“那么冷的天,你就不怕冻出个好歹来!”汪孚林对于孩子留在家乡让父母来带,他倒没有太大意见,毕竟这年头丫头仆妇一大堆,用不着老人家亲力亲为,而京城这局势真不适合带孩子。可是,算算小北只怕正月里就开始出发了,他只觉得又无奈又心疼,这回换成他把人拽进了正房。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妻子一番,确定气色甚佳,脸上甚至比去年分别的时候丰润了许多,只眼下有些青黑,应当是长途奔波所致,他便少不得下了下不为例的通牒。

“以后要来也至少给我送个信,少逞强!”

“知道啦,这不是想你吗?”小北见汪孚林为之一怔,随即便拉了自己用力拥在怀中,她忍不住搂着那脖子,轻声说道,“爹放了外任,娘和弟弟们都跟去了,伯父回了松明山,沈懋学他们也都离了京城,你身边除了程乃轩,就没剩下什么可以倚靠的朋友了。我虽说帮不了你什么,可至少能陪在你身边。”

“谁说你帮不了什么?至少从前送到家的那么多帖子,我一多半都是不去的,现在你至少能替我应付几家。更何况……”汪孚林拖了个长音,突然抱起小北打了个圈,把人放下之后才放声大笑道,“至少我就有个暖床的了!”

天底下最幸福的事,自然是久别重逢后,夫婿却还心心念念记挂着自己。因此,小北将到了嘴边的那声呸给吞了回去,赶紧整理好了衣衫之后,这才白了汪孚林一眼:“都快要当祖父的人了,就没个正经!”

起头汪孚林还没怎么听清楚,可等他意识到这话的含义,那张嘴便张大得简直能放下一颗鸡蛋。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说……是说……”

“是啊,金宝回去便赶在十一月成了亲,然后你知道的,一月下旬我出发的时候,大夫说咱们的儿媳妇多半是有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北自己都想要哀叹。虽说这年头不少妇人都是三十出头就当祖母,可问题是她才二十出头啊,自己的儿子才刚出生,这边孙子年底也许就能爬了,这种场景简直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其实她这么快从徽州逃出来,还不是因为那位沈家大小姐实在是太温良恭俭让,每天早晚晨昏定省,还要站在旁边伺候梳妆吃饭喝茶,她想到自己这媳妇都根本就没这么伺候过婆婆,哪有不心虚逃跑的?让孙媳妇去伺候祖婆婆才是正理!

“我的天哪……”

汪孚林去年九月把金宝交托给沈懋学冯梦祯带着回乡去完婚,那纯粹是为了让金宝避开将来这段时日京城的漩涡,顺便好好精研学问,以备未来参加会试拿个好名次。虽说如今朝中这一批高官之中,一多半都是三甲进士,可他还是希望读书天分异常出众的养子能够有所突破。可是,他完全没想到,不过刚刚成婚的金宝竟然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就一举中的。

“咱们那儿媳妇……今年多大?”

小北被汪孚林这纠结的口气逗得莞尔一笑,这才笑着说道:“也不算很小,今年已经十六了。”

今年十六,去年成婚的时候就是才十五?

想到年纪太小生产的危险性,汪孚林不禁脸色凝重。而小北这么多年来一直被汪孚林灌输那种说法,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连忙安慰道:“金宝媳妇身体很好,也许是家学渊源,她学过骑马,练过武艺,而且,公公婆婆还有沈家,都早早就准备好了人手,绝对会吉人天相的。”

“希望吧……”汪孚林轻轻吁了一口气,这才轻轻握住了妻子的手,“希望她和你一样运气好!”

第八二四章 家常和闺蜜

小北从徽州过来,除了汪孚林也许即将升格当祖父的惊骇性新闻之外,还有汪二娘和汪小妹的好消息。虽说之前家书上也有提到,但哪有小北绘声绘色形容的那一番生动?嫁到西溪南吴氏的汪二娘头胎生下了一个姑娘,可因为娘家得力,西溪南吴氏和松明山汪氏又是联姻了好几代的,婆家洗三、满月、百日,哪一次都没落下,全都办得热热闹闹。而汪小妹在掏私房钱给公公治病,又得了汪孚林的贴补之后,年底也怀了身孕,如今被婆家当宝贝似的供着。

“小妹还说,公公病好了之后,狠狠埋怨了婆婆,她婆婆的娘家也派出了亲戚好友团,差点没把她婆婆给说晕了,就连方老夫人也写了信来。之前管家大权给她接过去了,婆婆虽说想找绊子,但一来二去总被她收拾了下来,如今她怀了身子,婆婆正要收权管家,她公公却发话,她和姑爷两个人就搬到岩镇南山下的别院安胎去了,正好和舅舅能有个照应。”

“大姐夫也在南京国子监捐了个监生,如今和秋枫是同学,家里婆婆点头,大姐就去了南京照料。虽说大姐夫一个月难得回来一两天,夫妻俩聚少离多,但听说日子过得很好,南京那边徽州人也多,一直都有人照应着。”

一直都在京城这种尔虞我诈的地方呆着,如今一番久别重逢的缠绵之后,听家长里短这些事,汪孚林却不觉得厌烦,只觉得反而心情轻松了许多。小北也是一样,从前最讨厌这些絮絮叨叨琐琐碎碎的小事,这会儿却忍不住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着,直到最终迷迷糊糊合上眼睛时,她好似隐隐约约听到枕边传来了汪孚林的呢喃。

“她们的日子能过安详就好……”

身为朝廷命官,只要不是休沐日,闻鸡而起那都是轻的,碰到早朝,更是天不亮就要起床。汪孚林如今的生物钟便是调得极准,当睁开眼睛时,外间天根本就还是黑的。这种还未完全回暖的天气,日头自然升起很晚,因此,看了一眼睡在床里头一边,两眼紧闭香梦正酣的小北,他便轻手轻脚下床穿衣,尽量不惊动她。可是,当他趿拉了鞋子往走到通往外间的门时,却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带着几分迷糊的声音。

“谁呀?大晚上的谁在屋子里走动?是阿毛又哭了?”

汪孚林回头一看,见小北支撑着半坐起来,睡眼惺忪,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他就索性走了回去,在床沿边上坐下说道:“怎么,还以为是在徽州?”

“咦?”小北这才清醒了几分,意识到如今不是在徽州,也不是在路上,她顿时松弛了下来,可当汪孚林要按了她继续躺下时,她却打着呵欠道,“入乡随俗,你都起来了,我也该起了……”

“这才几更天?今天要上朝,我又轮到当纠仪御史,没办法才得这么早起来,你起来干嘛?家里又没那么多事情要管,才在路上走了这么多天,只管好好睡两天再论其他。听话,继续睡。”

前头的话小北自然知道都很有道理,可听了最后五个字,她却不由得嗔怒地瞪了汪孚林一眼。可躺了回去之后,看着他起身出门,又听到外间窸窸窣窣地叫了人进来服侍洗漱,用早饭,她就在那一连串声音中渐渐又睡了过去,等到再睁开眼睛时,却已经是天光大亮。她身边最心腹的丫头翠竹留在广东嫁了于文,原本跟在身边的芳容和芳树又不比她自幼骑马野惯了,只能坐马车慢慢北上,所以,哪怕严妈妈年纪大了,她也只能带着其乔装打扮了上京。

昨夜小别胜新婚,半夜三更还叫人来收拾东西的情景,她自然还记得,哪怕早就是老夫老妻,不是脸嫩的小姑娘,可如今更衣时,她腰膝酸软的同时,却还能感觉到严妈妈那脸上的笑意,自然大为不好意思。等到穿戴整齐,仍然有些困倦地她才开口问道:“眼下什么时辰?”

“少夫人,眼下是巳初(九点)。”如今的严妈妈早已不知不觉改了称呼,说了时辰后又补充道,“还早呢。”

巳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