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哪怕是在徽州,也没睡到过这么晚,小北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然而,回过神来,想到如今这宅子内外没有那么多事务,儿子阿毛也不在,她虽说仍然有些尴尬,但整个人也就松弛了下来。等到出了里屋用过早饭,她想到昨日只比汪孚林早到小半个时辰,又忙着安置行李箱笼,其他的都没来得及问,此时就连忙问道:“之前这家里是谁管着的?”

“家里的支出账簿都是陈相公经管,不过陈相公如今常常去许家请许大公子指点课业,写写算算的事,大多是外院王思明管着。”

因为之前严妈妈留在徽州伺候小北生产,随着汪孚林进京的是松园里头老姨奶奶何为推荐的吴妈妈,此时她站在小北面前,恭恭敬敬地禀报道:“至于内院分派活计的事情,都是我越俎代庖管着。只不过后来家里地方大了,又和程家当了邻居,公子开玩笑似的托过程大奶奶,但却被程大公子堵了回去,说是就算两家开门当一家似的走动,也没有程家人管汪家事情的,再说汪家也没那么多细务,随便收拾收拾就行了。”

见吴妈妈短短一番话,就把人事都交待清楚了,小北便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陈相公那边我回头会问他。王思明那儿让他继续,每旬把账册送到我这查看就行了。至于内院,吴妈妈你继续照看着,我看家里井井有条,萧规曹随,没什么好更动的。”

吴妈妈深知如今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闹翻,汪孚林虽说继续用着汪吉和汪祥当门房,也从来没对自己有什么重话,可终究比从前小心谨慎了许多。如今正经的女主人从徽州回来了,却还依旧对她和颜悦色,一点都没有夺权的意思,她不免如释重负,含笑答应之后屈膝行了礼,正要退下,却只听小北又问道:“书房里都是谁伺候?那些拜帖书信,还是陈相公经管?”

“老爷在书房一贯亲力亲为,不大要人伺候,而拜帖书信,都是陈相公整理分类。”

“知道了,你下去吧。”

在徽州等着生孩子,还有生完孩子这一年,小北只觉自己过得是如同猪一般的日子,若非婆婆吴氏总算还知道多活动有利于生产,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可至于管事,那就真的完全不用了,最多就是逢年过节送礼时,她和婆婆商量着办。以至于她闲来无事,历朝历代各种文人笔记,曲艺话本,林林总总不知道瞧了多少。而她生完孩子,那个成天精力充沛哇哇大哭的阿毛简直是折腾得家中上下鸡飞狗跳。

据婆婆吴氏说,就没见过那么难带的孩子,她就更没管过那些琐碎的事情了。

所以既是自己不在,汪孚林也安排得妥当,她哪有半点夺权的意思,此时先把自己的新家好好转了一圈,随即去书房见了陈炳昌。见人还是如同从前似的腼腆,但青涩之气却褪了许多,她就笑问道:“你大哥常有信来吗?在京城呆得习惯?”

“都很好。”陈炳昌点了点头,继而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我吃用都是现成的,还拿着俸禄,还要汪大哥照应我读书,实在是受之有愧。”

“可你这两年帮他写的整理的东西也很不少吧?”

听小北说到这个,陈炳昌就更恨不得低下头去:“可外头那些幕宾,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

“既然你说外头有的是能干的人,你汪大哥要是想要,早就把人招进来了,家里又不是小到不足以多收几个人?当初在广东,你还有徐相公杜相公作伴呢。现在肯定是他觉得人手够了,再说再厉害的人,他还能带到都察院去帮他料理公务?”三言两语把陈炳昌给安抚了下去,等到拿了那厚厚一摞拜帖回房的时候,小北突然就只见吴妈妈快步走了过来。

“少夫人,程大奶奶来了!”

“咦?”

小北也顾不得去放东西,连忙跟着吴妈妈迎了过去,等接到了人,她见昔日在徽州时的那位密友身材丰腴,嘴角含笑,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腼腆到说话都不敢高声的样子,差点都有些不敢认了。一想到当初自己和许薇还搞出什么扮鬼面女吓程乃轩的勾当,她只觉得那好似是上辈子的事了。

自从万历三年汪孚林回乡,而后又去巡按广东,她和许瑶便再也没有见过,此时久别重逢的些许生疏之后,两人复又恢复了当初的亲近。

“就是嫂子不大出来,因为娘身体不大好,她忙得很,成天又要侍疾,又要料理家务,之前还要照顾有身子的我。上次乔迁温居的时候,她也在家里守着我。”说到这里,许瑶忍不住眼睛微微眯了眯,随即才看着小北说道,“你今天可要去看嫂子?若要去,我陪你一块去。”

小北听说许瑶又有了身孕,忍不住笑了起来。自来嫂子和小姑子的关系都是最难处的,可叶明月聪明机敏,许瑶腼腆胆小,姑嫂二人当初在衣香社结识,如今有缘做了姑嫂,却是再好不过。她也确实也很久不见姐姐了,此时被人主动提起来,她瞅了一眼一旁严妈妈手上的拜帖,略一思忖便开口说道:“那就先送张帖子过去吧,虽说是我的姐姐,你的嫂子,许学士又是金宝的老师,可这样杀过去,那边一点准备也没有。如果那边有空,咱们就下午去。”

许瑶对此自然毫无意见。知道小北刚到京城,肯定还有很多事情,再加上那一沓拜帖也很扎眼,故而她略坐片刻就先告辞了回家。等到她一走,小北就从严妈妈那接了拜帖过来,一一翻动看了官职名姓,她就啧啧说道:“早就听说相公在京师简直是威名震天,瞧瞧,来拜访的竟然还有四品官……咦,这位光禄寺少卿的名头好生眼熟……啊,我想起来了!”

小北一下子跳了起来,把其他的拜帖都撂在了一旁几案上,只拿着手中那份指给严妈妈看:“妈妈,你看,谢廷杰!”

“啊呀,可不是公子进学那一年的提学大宗师?后来公子还受过好些照应。”

“对呀,一晃都八年了!”小北一面说一面掐了掐手指算算,随即若有所思地说,“可是,以他的身份官职,不应该送帖子过来才是……而且,妈妈你看,他拜帖上虽说不如其他人那样满是阿谀奉承之词,却也提了提旧交,还留了个地址,却是住在外城。”

“如今京师内城地少人多,屋宅腾贵,当年元辅还是次辅的时候,也曾经住在外城,毕竟在那里还能置办到实惠却又宽敞的宅邸。只不过,居然是紧挨着骡马市街的打劫巷……那地方意头实在是不好,没想到谢大人竟然会住在那里。”严妈妈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当下便说道,“要不,留着公子回来再说吧?”

“他是大忙人,听说之前常常住在都察院不回来,难保今天会不会也这样。而谢大人之前在外先后巡按南直隶和浙江,官声一直都很好,巡按御史之后听说升了南京大理寺丞,什么时候转来京师我倒不大清楚。让陈炳昌亲自去送个回帖吧,这样恭敬一些,毕竟相公从年纪也好资历也好全都是晚辈。唔,去外城之前,先让陈炳昌去一趟都察院,和相公说一声,这样更周全。”

严妈妈对此自然不会有什么二话,当下小北便亲自去见陈炳昌吩咐了一声。等把这些拜帖按照需要回帖的,放着当没这回事的,乃至于需要汪孚林亲自处置的都分了出来,她又去整理了一下之前从徽州带来的细软,得到许家送来的回复之后,得知姐姐叶明月下午果然有空,她草草用过午饭后,便去了程家和许瑶会合,两人同坐了一辆车出门。然而,当她们在许家门前下车进去了之后,却在二门口看到了叶明月身边竟然还有两个人。

“元春,鉴春!”

小北忍不住又惊又喜,竟是提着裙子就快步奔了过去。素来活泼的史鉴春见她如此,一下子也忘了自己是已嫁妇人,也快走两步上前,四只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

真没想到,竟然能这么巧全都凑在一块!

第八二五章 抢名额,争资源

媳妇那边一大群人正在昔日闺蜜大聚会,汪孚林在都察院却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以至于上午陈炳昌过来说要给谢廷杰送回帖,他想都没想就吩咐照小北说的办,因为他压根顾不了这个。

原因很简单,去年调到都察院来试职御史的那一批新进士们,如今眼看着距离最后的一年考评定去留的日子,只剩下短短三个月,可却有小道消息说,张居正这位首辅大人在之前和六科廊给事中会揖的时候,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提议,说是试职御史的考选标准要提高,二十人之中只能留十个。

毕竟,相比那些在久任法之下,一任县令当了六年,然后再升六部主事,又或者都察院监察御史的官员相比,试职御史的试用期也就是实习期才只一年,要不能严格筛选,宁缺毋滥,岂不是让别人显得更不公平?更何况,监察御史里头还有一批人是从六部主事任上选出来,已经至少当了两任官的。相形之下,试御史们既然早早上了仕途快车道,也得接受严格的筛选。

于是,手下试御史最多的汪孚林,便一下子成了都察院其余掌道御史虎视眈眈的对象。人家手底下顶多一个,多的两个,甚至还有人一个试御史也不用带,平日里没有品级优势可以压人,下头那些监察御史分分钟甩脸子看。唯有汪孚林手底下却带着一堆新兵,这大半年下来如臂使指,就连王继光那样的刺头儿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到了考评却还掌握着这些人的生杀大权,这不是更显得掌道御史尊贵?

这时候,所有人都选择性遗忘了当初汪孚林带新人时,他们的幸灾乐祸。

所以,汪孚林就倒霉催地遇到了,各种事务性工作全都丢到了广东道来的局面。他昨天才应邀去参加了陈炌的百日宴,今天就遇到了这种局面,自然跑到这位左都御史那儿直截了当告了状。陈炌虽说刚主持都察院工作不到三个月,可谁能做事谁能倚靠,谁是老官油子,他却还分得清楚。

可一想到昨日王篆松口透露的那个天大的消息,他就忍不住试探道:“世卿,能者多劳,有些你觉得可以的,就不妨挑一挑担子,也锻炼一下你那几个新人。否则,到时候这考评收紧,各道能留下几个人,那就说不好了。”

“总宪大人说的,我也明白。可这大半年来,其他道的试御史,哪个道比得上我广东道做事勤恳踏实,上书言之有物?他们自己带不好新人,看我广东道新人多,却还要把事务全都推过来,这难道不叫推诿?我说一句狂妄的话,就算考评收紧,单单把我那里的考成册子拿出去公诸于众,那也是我广东道五个人全数留下来,剩下的名额才轮得到别人!”

门口侍立的都吏胡全暗自倒吸一口凉气,见另一边的另一个都吏刘万锋那显然牙疼的样子悄悄溜走,他暗道一声汪掌道果然霸气,当下又竖起耳朵再次倾听。果然,接下来陈炌非但没有申饬汪孚林的过分言辞,反而还温言抚慰,而汪孚林在渐渐缓和了情绪之后,便又说了几句让他目瞪口呆的话。

“能者多劳固然不假,如今内阁次辅吕阁老频频告病在家休养,三辅张阁老便是能者多劳,是元辅的最大臂助。可如果首辅大人不在,他一个人到底也不可能把所有担子都挑起来。所以,这都察院也是一样,没道理有些人只管上书弹劾,骂这个喷那个,就能赚个风骨硬挺的名声,而有些人却要扎扎实实做事,从行文到理刑再到刷卷,却还要被人说考评标准严格,可能通不过,否则岂不是不公平?总而言之,请总宪大人为广东道所属试御史做主。”

陈炌听明白汪孚林的暗示,因此汪孚林离开时,他竟破天荒地送到了门口,当发现门前只有都吏胡全,那老油子还冲着他满脸堆笑点了点头,这才安下心来。因为他刚刚到任时,胡全就提过,汪孚林当初帮着都察院那些没有编制的白衣书办说话,其中还有其侄儿,因此他早就确定胡全是汪孚林的人。此刻,想到汪孚林透露张居正如果回乡,也一定还会回来,更会在内阁只剩下张四维一个能干活的情况下引荐新人,他的心里自然有些活络。

张居正要援引入阁的人,仔细揣摩揣摩,肯定就那么几个,汪孚林不说,可能不知道,也可能不想多嘴,但他至少可以提早下注试一试……至少结个善缘也挺合算的不是?

而汪孚林出了正堂下了台阶,见胡全已经主动跟了上来,他就淡淡地说道:“你可以找人把我刚刚在总宪大人那儿说的话放出去,除了内阁那几句。”

“是是,小的省得。”胡全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等到汪孚林扬长而去,他擦了一把汗,等几个老吏吃午饭的时候,他就很有选择性地将汪孚林那番话给透了出去。当这消息瞬息之间传遍整个都察院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气得骂娘,尤其是秦一鸣这位湖广道掌道御史更是恼火地砸了个喝水杯子,事后收拾时一面心疼一面骂骂咧咧。

而相反的是,当广东道五个试御史听到这么一回事,虽然对汪孚林竟敢放这样的豪言壮语有些咂舌,可事关他们的前途,不论是最恬淡的马朝阳,最沉默的汪言臣,还是谨慎的王学曾,温厚的顾云程,又或者是功利的王继光,他们都非常庆幸跟了个有胆量和左都御史拍桌子放狠话的掌道御史。

名额这种东西,可不就是争来的?

经过汪孚林的据理力争,摊派到广东道头上来的任务自然而然减少了一些。这不,那些急快选用要都察院考覆的官员,便丢到广西道去了;巡京营的事,山东道分去了;而屯田御史的大差,广东道也让了出去;清军也让出去了;但巡按南直隶的大差,汪孚林却真的如同去年对一众人等许诺那般,成功凶猛地抢了过来。因为如今广东道全都是尚未经历最终考评的新人缘故,这两大巡按都会迟几个月接手,但足以让五个新人期盼了。

如果真的能留用,差一点儿的也能留为广东道监察御史,而如果再幸运一点儿,能够巡按南直隶或广东,那简直是天大的资历!

也正因为如此,一整天和都察院其他掌道御史斗智斗勇,小占上风后,因为晚间又有事务要留人,汪孚林便少不得让自己请来的某位厨子给广东道上下包括吏员全都加餐下了素面,又让郑有贵去外间切了十斤羊肉,各式炒菜两食盒,各色点心攒盒两大盒,算是犒劳了一下众人。

对于他这位素来出手大方的掌道老爷,广东道的官吏们早就习惯了,却把对面福建道的人给羡慕得直舔嘴唇,尤其是小吏们一想到自家那位掌道老爷是个铁公鸡似的抠门人,那就更加不得劲了。

至于汪孚林,他当然知道自己被人背后说是暴发户,炫富充阔,可别人说归说,他做归做,他既然不是穷官儿,不过少许掏两个钱就能让下面全都高兴的事,何乐而不为?就如同他请来的厨子,专供他广东道的素面,如今都察院其他各道,谁不常来掏几文钱顺上一碗?

这一餐晚饭,吃得众人满嘴流油,散去时虽因为南边两广还不大太平,澳门那边还加了个参将,今天负责值夜的就多加了一人,可留下的却半点怨言都没有,毕竟,剩下的一大堆菜足够两个人宵夜了。而骑马回家的汪孚林直到出了都察院所在的胡同,这才想起,自己如今不是倒霉的结婚单身汉了,妻子已经从徽州过来,可忙昏头的他竟然忘记送个信回去说晚饭在衙门吃,让她不用等。等到他紧赶慢赶回到家,一进门,两个门房就一左一右上了前来。

“公子,少夫人下午去了趟许家,用过晚饭才回来的,就比您早一丁点儿。”

“听说您也没回来,少夫人这才松了口气,说是您回来立刻报上去。”

得知媳妇没在家等自己却扑空,而是在许家用过饭才回来的,汪孚林这才舒了一口气,心想还真够巧的。他对两个殷勤过头的门房点了点头,丢了缰绳径直进门,等径直来到后头夫妻俩的正房时,他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小北那说话的声音。

“幸好幸好,这么多年没聚,下午简直是乐疯了,正好姐姐的公公,还有姐夫全都有事没回来,咱们一大堆人竟然一直待到晚饭吃完才散。我也就算了,正巧相公衙门公务忙,竟然也在外头用的饭,可元春和鉴春也都是成婚之后第一次那么晚归,听说她们婆家都是规矩最严的,就不知道要紧不要紧。毕竟,元春的婆家可是王崇古家,和相公素来不对付的。”

“少夫人忘了,王崇古都回老家了。史家大姑奶奶的男人,如今是监生。”

“啊,我都忘了这一条。对对,葛家也是老太爷已经致仕,鉴春家里那位也是监生。啧啧,我还想着她们怎么突然那么大胆。”

汪孚林听着不禁莞尔,等打起门帘入内时,他就笑道:“你呀你呀,都和她们混了一下午,还给别人担心?就不想想为夫好容易盼到贤妻从徽州来,一回来却看到灶是冷的屋子也是冷的,冷冷清清不像个样子?”

“你还说?你不是也没送信回来?”小北眼睛一瞪,随即有些心虚地说,“我一回来就让灶上给你做了羊杂汤,回头多撒点胡椒面,大冷天的正好。”

“是你自己也想吃吧?”汪孚林笑吟吟反问了一句,见妻子果然脸上一红,而严妈妈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他就上前挨着人一坐,捏着妻子的下巴看了看那张丰润的脸,“都已经养胖那么多了,还要宵夜?”

“呸呸!”是女人都最恨男人说自己胖,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丈夫!

小北便忍不住在汪孚林身上肉多的地方使劲掐了两下,直到他嗷嗷直叫后,她才没好气地说,“在徽州的时候,公公婆婆全都最讨厌这种腥膻的东西,我又不好让人买来自己吃独食,再说了,南边的人也没北边的人料理这种东西手艺好……不和你啰嗦,你爱吃不吃!”

“吃,就算我原本已经吃得肚圆回来,冲着夫人这一番心意,当然也不能辜负了。”

汪孚林笑呵呵地接过了话茬,随即便问起了小北去许家和叶明月以及那些旧日闺蜜见面的经过。当听说只谈过去,只谈家庭,不说外头那些大事,他便微微笑了起来,暗想叶明月这个主人还真会把握关键。

说实在的,他当初还有些诧异王崇古临走前却把孙子留在京城当监生,可看看都察院的前前任左都御史葛守礼同样是这么做,他就理解了。毕竟人走茶凉,与其日后等子侄参加科举时再让他们在旧日亲朋故旧面前刷个脸熟,还不如现在就让他们在京师,稳固那些关系。既然如此,史元春和史鉴春会去许家,那就很好理解了,毕竟许国在翰林院是出了名的学问好人品好,可要换成史家姊妹来汪家,她们的长辈不立刻来信训斥才怪!

即便这样,不谈国事那也是必须的。

“姐姐说,你自从进了都察院,就一直没消停过,总是在风口浪尖上,问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样下去?风头出得太多,就好比被人碰到了顶点,想要下来就难了。”

“她还真是继承了岳母大人的衣钵。”汪孚林呵呵一笑,搂着小北的肩膀轻声说道,“我自然也知道,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可现如今我也没有办法。你应该听说了,元辅上书请回乡,虽说绝对不可能守制二十七个月不回来,但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如若别人要对我做手脚,那就很难说了。我如今越是显眼,就越不容易被人随随便便算计了下去。毕竟,吕调阳致仕估计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张四维很快就是次辅了。”

从悠闲的乡间来到了刀光剑影的京师,小北想到成日这里游玩,那里会友,甚至还在呼朋唤友准备来一场黄山文会的汪道昆,忍不住有些心疼地抓住了汪孚林的手。她当然知道,汪孚林骨子里是多懒散的人,如今这么拼,何尝是真的愿意这样?可是,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娘之前特意到徽州来看过我,说是你现在备受瞩目,所以希望我能帮你挑点担子。我虽说不如娘那么缜密能干,但总能帮一点小忙的!”

听到妻子这么说,汪孚林顿时莞尔:“只有一条,都是当娘的人了,以后千万别给我再翻墙!”

很自然的,他这番话又迎来了一顿猛捶。

第八二六章 大度量和不看好

家有贤妻照管,汪孚林只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轻松舒适了许多。而与此相应的,则是他在都察院中的战斗力更强,威慑力更高,以至于很多人在得知他在家乡的元配妻子过来照料起居时,全都在心里琢磨那是怎样厉害的女人,管得汪孚林只能把火气撒在别人头上。

因为小半个月里,汪孚林累计弹劾了三个倒霉催的官员,从外任知府到六部员外郎,再到五城兵马司的某指挥,涵盖面之广,引用证据之确凿,都令人叹为观止。虽说涉及到的人及不上前一回捎带进去一个次辅阁老,一个兵部尚书那么让人惊悚,但效率之高也已经很惊人了。

而张居正回乡的事宜,也在所有人的关注下,稳步向前推进着。因为事实上已经不能再指望吕调阳在内阁处理事务,那么自然需要推选新的阁臣,因此,那些年纪资历都够格的官员,就被人罗列成了一张表格。只不过,鉴于在去年张居正夺情风波中,如马自强、王锡爵、申时行、许国在内的某些官员,因为替赵用贤吴中行求情,显然并不和张居正完全站在一条战线上,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冷落,那些曾经去给吕调阳贺喜的投机分子就更加不受欢迎了。

于是,最终被人扒拉出来的几个人选,竟然是小狗小猫两三只。毕竟,除去那四位在翰林院在朝野都很有名的招张居正不待见的老资格,也不是没有其他曾经呼声很高的官员,然而,这些有资历有声望的人中,丁士美死了,孙铤(也就是万历二年会元孙鑛的哥哥)死了,王希烈死了……到最后,资历尚浅的陈经邦竟是成了呼声颇高的阁老备选。只不过,这位莆田人却也光棍,大门一关装了病,直叫某些打算政治投资的人捶胸顿足。

在这节骨眼上,从前常去张家晃悠一两圈的汪孚林,却是再也没有登张家的门。每日两点一线,就是都察院和家里两头跑,不访友,不交接,让打主意的人没了可以下嘴的地方。直到这一日,休沐在家陪媳妇的他正高高兴兴地给人描眉,突然就只听外间一阵大呼小叫。

“双木,快出来,出大事了!”

听出是程乃轩的声音,汪孚林没好气地丢下螺黛,低声嘀咕道:“要早知道他这么聒噪,就该把那道联通两家的门给关了,让他绕个圈子多走点路!”

小北笑着在他背后推了一把。等到汪孚林出去,她就擦掉了汪孚林画的不伦不类的眉毛,走到支摘窗边往外望去。就只听程乃轩也没有进屋再说的意思,就在院子里嚷嚷道:“廷推名单上去之后,新阁臣的人选批出来了,竟然是礼部尚书马自强和吏部左侍郎申时行!现在外面人都在说,元辅真是宰辅肚量,申时行也就算了,据说只是私底下写信求情,可马自强是明着上书得罪过他,他竟然毫不在意。”

不是不在意,而是张居正忖度着,马自强这么个人加上申时行,应该足够钳制张四维了。马自强肯定不会因为张居正援引入阁,就事事都跟着张居正的步调,张四维则绝对是一面跟着张居正亦步亦趋,一面玩小算盘,这两人有得好争。而申时行为人那是有名的擅长和稀泥,同时又绵里藏针,居于末位,和马自强关系又不错,正适合在绝对强势地位的首辅不在京期间,让内阁维持一个平衡的局面。

如此还能够给自己树立一个大度宽容的形象,张居正何乐而不为?果然是厉害人物,他这种时候避嫌不登门才是对的,仗着从前的交情,没事也去刷存在感那才是多余。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随即便笑道:“未来的申阁老和你家岳父交情最好,你回头可以备礼去贺一贺。”

“这不特意来问问,你要不要一块去?”程乃轩如今在六科廊,同样是万历二年这一科混得很好的进士之一。毕竟,他们这一科没选庶吉士,大多数人日后能当到尚书又或者左都御史就到顶了,所以不少都在私底下较劲。如今除却一甲在翰林院的三人之外,几个已经在一任之后回京进入科道又或者六部的,自然是佼佼者。可是,哪怕就是那一科的状元,也不如如今的汪孚林出风头,而程乃轩知道这风头未必靠得住,少不得便来问问汪孚林的意向。

“我……还是不去了,我和申阁老到底从前压根没什么交情。”汪孚林也想左右逢源,可是细细想一想,如今张居正还没出京城,他连张家门都已经多日不曾踏足了,却因为申时行当了个排名末位的阁老就去凑热闹道贺,那传出去成什么了?见程乃轩体谅地耸了耸肩,知道这位不用自己多解释,他就笑道:“你既然要去,马阁老那边也不妨去点个卯,人家见不见且不说,毕竟也是你岳父的老上司。”

“那行,我回头就去。”程乃轩正要转身走人,可才离开两步,他就突然转头说道,“前几天我遇到了礼部主事孙鑛,说起你时,他评价很高,说入科道而不以清流求名为念,却务实为上,实在是不辱传胪之名。你听说了吗,他的兄长光禄卿孙鑨,因病辞官了。”

余姚孙氏那三四代人的声势,不止放在如今的东南,就是放在天下恐怕都称得上头一份,所以听到孙鑛对自己竟然是正面评价,汪孚林先是有些小小的得意,可听到孙鑛那位如今刚刚五十出头的兄长孙鑨竟然辞官回乡去了,他不由得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随即问道:“孙鑛的三哥孙錝现在官居何职?”

程乃轩顿时翻了个白眼:“朝中那么多官员,我又不是吏部文选司的,这哪记得清楚……你真想知道,回头我帮你问问,记得好像不在京城。”

“如果是京官,那自然问题不大,但如果是外官,你想想,孙鑛这一支应该属于当年那位孙老爷子的三房,老大告病辞官在家,老二英年早逝,老三如果也不在京城,老四就是孙鑛如今不过是个低品级的主事,元辅还老压着他,你就没想到点什么?”

此话一出,程乃轩又不是呆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道:“余姚孙氏这是想要避开如今这些年的朝中漩涡,这才出外的出外,告病的告病?至于孙鑛,反正这些年元辅老压着他,就把人丢在朝中大大方方让人去压,反正凭他会元文名,又有余姚孙家的声势,熬下去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他们就这么不看好元辅……是了,吕调阳分明还没病到七死八活,可却连次辅的位子都不要了,拼了命要告老还乡,原来他也不看好元辅。还有你家那位……”

程乃轩说着说着,声音就压得极轻。哪怕知道汪孚林用的仆人多数都是东南老人,筛选了再筛选,理应没有会嚼舌头的,他还是不禁存着十分小心。他也好,岳父许国也好,如今全都心知肚明汪道昆和汪孚林所谓的伯侄闹翻是怎么一回事,对比孙家也是收缩力量避祸,再想想朝中从去岁年底到现在以来,那一波波告病的风潮,他就只觉得喉咙发苦,背脊发凉。

“我立刻去打听,孙錝到底在哪当官。”

“这个不用太心急,你先去随大流道贺。”汪孚林笑着耸了耸肩,随即无所谓地说道,“如果孙錝真是在什么分守道又或者分巡道任上,那就回头让你岳父给你在申阁老那使使劲,尽量早点调出去做个知州,又或者分巡道,躲开接下来的风波。”

“算了吧,本来我倒是一心想走的,可现在……”程乃轩走了回来,突然在汪孚林肩膀上擂了一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伯父叔父,还有沈懋学那些人,再加上你岳父,人一拨一拨全都走了,要是我也溜得飞快,你在京师岂不是成了光杆司令?我这人可是很讲义气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这不是怕福还没享,难就要同当了吗?”汪孚林对待这位损友,那是素来不说什么漂亮话,没等程乃轩恼羞成怒再擂一拳,他就干咳道,“你既然有决心陪我一同掉坑,我今后就毫不客气地坑你了。不过,你可以随时后悔。好了,快走快走,好容易休沐一天,让我好好陪媳妇。”

“见色忘友!哼!”程乃轩指着汪孚林点了点,随即就神气活现地拂袖而去。

眼看程乃轩走了,小北这才出了屋子。倒不是非得避着汪孚林的这位密友,实在是两人的对话让她打消了现身的主意。上前之后,她见院子里并没有别的丫头仆妇,暗赞严妈妈管束得力,却只字不提刚刚两人的对话,而是似笑非笑地问道:“真的不出门,就在家里陪我?”

汪孚林没想到刚刚对程乃轩说的话,转眼之间就被媳妇拿来用了,顿时干笑道:“都在家修身养性了这么多天,也该出去惹是生非一下了。反正阁老人选已定,也就没那么多干碍了。你也一样,没事就出去闲晃一晃……”

“我出去走正门,走侧门?”小北打断了汪孚林的话,伸出三根手指头晃了晃,“严妈妈说,正门那边胡同口,一边一个探子看着,侧门那条小暗巷,唯一的出入口也有一个探子看着,就你这七品芝麻官,居然要劳动三个眼线没事在这盯着,你是得多会惹是生非啊?除非坐轿子出去走亲访友,否则你让我怎么出门,就那次我跟着许家姐姐去许家,严妈妈也发现后头跟了个人!”

“但你要记得,你当初在辽东抚顺关做出的事情,只怕不是什么秘密。”汪孚林哪里不知道小丫头的脾气,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后,见人登时哑巴了,他就笑呵呵地说道,“这里是京城,锦衣卫和东厂看得最严,你不要凡事亲力亲为。有严妈妈这样又稳重又不打眼的出去做事,这才更适合。凡事都得主母上去,养那么多人干什么?再说,你姐姐现在还在京城呢,有什么事两个人办,总比你一个强。”

媳妇虽说已经是为人妇为人母了,但那脾气汪孚林最清楚不过,她说得振振有词,不过是因为在家乡那段日子要在公公婆婆面前装淑女,如今到了京师便有些故态复萌。果然,三言两语把小北那气焰给打压下去,他又顺毛捋了捋,说了一大通好话,这才将从小就接受非主流教育的媳妇给哄完了。得知丢在后头的几个丫头应当会在这几日到京城,他略一思忖便开口问道:“岳母身边既然有几个会武的,怎么没培养几个小的?”

“这哪里就那么容易,我也挑了几个,但年纪还小呢,就十二三,这次就带了两个上京,让她们先学学。”

小北说到这里,便叹了一口气:“你以为严妈妈她们是怎么来的?娘是世代武门出身,所以自小学了些武艺。而当年严妈妈她们家里全都是开武馆的,穷文富武,从来花钱厉害不说,东南打倭寇的时候,会武的总不能缩在后头,家里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渐渐败落,她和娘身边的几个大丫头都是这么卖身出来的。现如今天下太平,东南地界学武的就更少了,尤其是女子。而且,家里教这个,很容易露出风声,倒是你,就没让镖局多培养几个女高手出来?”

“当年不要紧,现在……呵,全都在厂卫盯着的,就算我真养了这么些人,敢调出来用?幸好年纪适当的我已经调出来一批放在家里,又或者别的地方备用,否则,以你相公我惹是生非的本事,门前门后何止三个人盯着?”汪孚林说到这里,拉了小北回房,又将之前张居正让张嗣修捎来的话说了说。当他提及自己并未明确答应还是拒绝,而是含糊了过去,心有余悸的小北方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你没逞能,随随便便答应下来揽在身上。否则要是干得太明显了,难保冯保不怒;要是如同游七那样推在别人身上,到时候那位最敏感不过的元辅琢磨一下,要是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你就惨了。”

“是啊,替人排忧解难,那得看情况。”说到这里,汪孚林便正色道,“徐爵此人,我没时间,更不好太关注,你如果闲着没事,不妨替我看看有什么空子可钻。”

小北不由心中一动,而这时候,汪孚林袖了双手,施施然说道:“我去一趟张家,算是提早送一送元辅和张小二。我记得之前家里有一张孙家的请柬,好像是几日后孙鑛的五弟孙镶成婚。虽说他不比那些兄长,不过就是个顺天府学的秀才,而且从前都是送礼不去人,但回头等程乃轩打听清楚消息回来,如果正好如我猜测,你就约上他家那口子去做个客。虽说不至于人家夸了我一句,我就要把人供着,但至少熟悉一下孙家那圈子的人都是什么立场和态度,对今后有用。”

第八二七章 东风和西风

张居正再三请求回乡葬父守制,万历皇帝朱翊钧再三挽留,朝中上下人等冷眼旁观这如同夺情时的那一幕,却是再也没有那时的骚动了。果然,小皇帝眼看留不住,便最终勉为其难地开口允准,而两宫皇太后则各出银两表里赏赐充作路费。然而,身为皇帝嫡母的仁圣陈太后不过赏了三百两银子,纻丝四表里,可身为生母的慈圣李太后却赏了五百两,纻丝六表里,明显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只不过,自从当初朱翊钧登基,张居正和冯保为了讨好李太后,于是两宫同上徽号,这嫡庶之分早已被人忽略了过去,因而也无人敢置喙。

等到张居正进宫陛辞谢恩赏的那一天,又是好一番君臣相得的戏码,朱翊钧更加赐了各色食物八盒,李太后仿佛犹嫌当初那赏赐不够,竟是将宫中常用来博戏的银八角和银豆叶取了六十两作为赏赐。朱翊钧又照着母亲的吩咐,令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在张居正临行日践行郊送,送了点心甜食各一盒。那一天,恰是满城空巷,也不知道多少官员蜂拥去送,场面壮观得犹如送大军出战一般。

而之前去过张家,如今混在人群中的汪孚林,则是望着张居正那大轿出神。

不是传说中三十二个轿夫,一厨一卫,客卧套间,外加两个小童随行伺候的超豪华座驾吗?可如今外头那轿子虽说是八抬大轿,可就是张居正常用的那一乘,和首辅身份比起来,也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而且,随行兵马倒有不少,可传言中说是戚继光派的鸟铳手护卫呢?

嘀咕归嘀咕,汪孚林却也希望张居正能低调点。然而,这位首辅大人才走了八天,当前头消息传来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仅仅是都察院,便有人绘声绘色地说,张居正刚到真定府,当地那位钱知府就献上了汪孚林已知那段历史中出现过的超级豪华座驾,而戚继光的鸟铳手,也早已等在那边与之会合。只不过,这种私下传言只在都察院稍微一传,就被左都御史陈炌恼火地压了下去。

然而,张居正毕竟是一路招摇回去,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瞧见了,哪还能瞒得住?不过一日之间,京师中便全都在传,纵使厂卫暗中出动清查源头,却依旧一无所获。毕竟,每日里官道上也不知道多少人来人往,哪里能禁绝别人私底下的议论?纵使是冯保,也只能三令五申,不许有人在朱翊钧面前提起这一茬。而这一次,就连张宏也悄悄对张宏以及张鲸等人敲了警钟,更对乾清宫众人下了通牒。

至少今时今日,绝对不许议论张居正归乡葬父途中的那些事!

否则一旦在如今这种节骨眼上,小皇帝和首辅之间闹出了什么龃龉,影响了权力过渡,那就是超级大麻烦了。

之前因夺情之事,冯保只廷杖了一个邹元标外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布衣,头一次那两个翰林,两个六部员外郎和主事却被小皇帝突然改了主意,哪里猜不到是张宏对朱翊钧进言,自然有些耿耿于怀。可张宏资历最老,又深得两宫欢心,朱翊钧信赖,这次在张居正回乡排场过大上,又分明也帮着张居正遮掩,并未有明证是居心不良,他心气也就渐渐平了。此时此刻,他在司礼监公厅中给张宏看内阁送上来的那些票拟,随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如今张先生回乡葬父,吕调阳则告病在家,内阁只张四维是个资历老一些的,再加上马自强和申时行,三个人都未必抵得上张先生一个。皇上对我提了一提,那些涉及到寻常小事的,他们三个一同斟酌票拟也就罢了,但若是涉及军国大事,以及朝廷升黜人事,还是用快马六百里加急,让张先生一同斟酌,不知容斋兄意下如何?”

张宏哪里不知道,冯保是刻意防止张居正大权旁落,可横竖他和如今内阁里那三个人一个都没交情,既乐得给张居正一个人情,也犯不着驳冯保的面子,因此便笑容可掬地说:“那自然好,有张先生斟酌,更加稳妥一些。”

如今司礼监这么多人,冯保只需要稍微征求一下张宏的意见,至于其他司礼监秉笔是个什么态度,他根本就不用去考虑,所以,张宏如此识相,他自然还算满意。两三句闲话之后,张宏说起从刑部侍郎任上转调吏部的王篆,冯保就点了点头道:“张先生离京时对我提过,王绍芳此人精明强干,为人处事极其合他心意,而且吏部王天官之前毕竟是曾经告老还过乡的,如今精力不济,正好也需要一个人看着。”

“可我听说,王少宰对文选司的事务,不是那么满意。”

文选司可以说是满天下那么多衙门中,身为权臣最不舍得放手的。所以,冯保一听到王篆竟然新官上任就要对文选司开刀,不免微微皱了皱眉。可是,当张宏提到,文选司的郎中和员外郎,任期都差不多快要到了,尤其是那位员外郎,也就是这两个月便应该卸任,他就开玩笑似的说道:“王绍芳既然去张家那么勤,想来这事也会拿去和张先生商量,到时候定了谁就是谁,员外郎而已,不过区区从五品,又用不着廷推,票拟定了谁,我们照批红就是了。”

张宏不过是听到王篆放出要对文选司开刀的风声,于是拿来打探一下冯保,听出其并没有越权染指的意思,而是依旧完全托付给张居正,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要说揽权,冯保也就是对内廷这些衙门管得死紧,可对外头那些官缺却很舍得放手,由得张居正用人,几乎从不置喙。可是,内相和外相竟然能够如此默契无间,等于说是把万历皇帝朱翊钧给完全架空了。小皇帝如今不过是刚刚大婚亲政,也许还懵懵懂懂,可日后呢?

可张宏回到自己的私宅,专门打发批文书的司房,曾经代表他去接触过汪孚林的徐忠就过来禀报,说了几桩事后,话题就转到了王篆,说是这位新鲜出炉的吏部侍郎自从回京之后,接触最多的人除了首辅张居正,便是汪孚林时,这位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不由得揉着眉心沉吟了起来。

莫非王篆属意于汪孚林去文选司?如果如同他猜测的那样,这倒是不错。汪孚林虽说看似是张居正的人,年轻务实有担当,而且还对张居正有一定的影响力,最重要的是,那是他亲自先后接触过两次的人,当初那一次他亲自去赏赐结了个善缘,还真是没白跑。

“老祖宗?”

张宏从沉吟中回过神来,当下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怎会想起去打探这个?在哪里打探的?”

徐忠素来知道这位老祖宗心细如发,哪敢有半点矫饰,连忙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张鲸前日过来,无意间说起元辅这许多年来也用过那么多人,其中不少都已经拔擢到了尚书的高位上,但真要说得到他真心赏识的却还真不多,像王篆这不到一年便已经两迁了,从佥都御史到吏部侍郎的三级跳,有几个人能办到,他还不是翰林呢!”他将张鲸的口气模仿得惟妙惟肖,继而才补充道,“他又说到王篆素来眼高于顶,所以我就故作好奇向他打听了一下。”

“你倒是老实。”明知道张鲸是托你在我面前说这话,你还原样说出来?张宏见徐忠只赔笑不做声,他也没有质问什么,而是敲了敲扶手,突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游七都已经死了,冯双林重用的那个徐爵,如今人还在外头揽事?”

徐忠不大清楚张宏怎会突然问这个,几乎是字斟句酌地说道:“小的不大出宫,徐爵的事情还真是不大清楚。老祖宗若想知道,小的去叫掌家五爷过来?”

“不用了。”张宏知道自己这里也并不是水泼不进,不想闲话太多。等将徐忠打发下去,他想到张鲸如此明目张胆对自己的司房说外廷的事,如果只是本身野心使然也就罢了,怕就怕是朱翊钧已经开始想要收回皇权,被张鲸探知之后,拿来试探他这个司礼监秉笔太监。他之前就听说,张鲸的一个侄儿和徐爵争风,结果被狠狠削了一顿,张鲸还为此赔了一个侄女给徐爵做妾。可真正的内情却是,张鲸想要跻身司礼监,这才曲意交好徐爵。

思来想去,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宫里和外廷有什么不同,老的一个个都恋栈位子不肯去,年轻的则一个个不遗余力往上爬。想当年李芳那样忠心耿耿劝谏皇帝的忠肝义胆,还和张居正同谋,用高拱来遏制赵贞吉,可等到李芳屡次劝谏隆庆皇帝,被滕祥等人找到空子,进谗言让皇帝把人贬去南京充当净军,张居正那时候可曾救过?因为那时候张居正不需要已经彻底恶了皇帝的李芳了!可怜那样一个忠肝义胆的老前辈,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南京。

所以,张鲸的暗示,他可以不接。可某些事情,他却不能不做。

“外廷的人没良心,内廷这些嘴里叫着干爹干爷老祖宗的,又何尝有良心?张太岳去年夺情时,跳出来反对的竟是门生和同乡,早就让人笑掉大牙了,也难怪有人说,张太岳已经下定决心,以后那些同乡休想让他多照应!”

自言自语了几句,张宏便使人召来了素来亲信的一个掌班,耳语了好一番话。见那掌班非常谨慎地点了点头,随即闪出门去,他就扼腕沉思了起来。

冯保不大搜刮民财,也不怎么揽事说情,但却有一个爱好是怎么都不肯割舍的,那就是好字画,好弹琴。他是没那么丰厚的家底投其所好,可有些东西,冯保却难以抵抗诱惑。据他所知,自从三年前冯保在内库看到那东西之后就爱不释手,三年中每个月都会花费几天泡在那儿。他无意离间冯保和张居正,却不想这两位太过紧密!否则以张居正的年纪,还能当权多少年?偏偏李太后竟也不站在儿子那一边,也不怕内廷外廷全都不在皇帝手里!

如果不成也不打紧,反正只是试一试。徐爵间接坑死了游七,就算不敢随随便便进张居正的谗言,可想来也会居安思危的。

次日晚间,当难得出宫的冯保来到私宅,见过弟弟和侄儿之后,他就依照惯例召见了徐爵。得知冯家如今彻彻底底成了铁桶似的,没有半点空隙可让人钻,他只哂然一笑,道是吃一堑长一智,就算结束了这个话题。徐爵本来还想隐晦地夸耀一番自己的劳苦功高,见冯保不接话茬,他未免有些没意思。可他能够从一介区区充军逃归的刑徒,到冯保重用的门客,还谋了个官身,自然非常懂得分寸。

“公公,听说今天皇上让人去内库调了不少书画鉴赏,其中就有那幅清明上河图,幸好管库的太监知道公公心头所好,三言两语岔开了去。”

此话一出,冯保虽说竭力装成若无其事,但那一瞬间巨变的脸色还是让徐爵给捕捉到了。他有意停顿了一下,这才低声说道:“皇上从前对书画都没什么兴趣,如今突然有这心思,不是人撺掇,便是有什么缘故……”

“够了,你不用说了!”冯保登时心烦意乱,喝止了徐爵之后,他再也无心在这宫外私宅多呆,竟是匆匆又进了宫去。凭他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威势,徐爵说的这档子事,他自然很快就打探了明白,是张诚陪着小皇帝从内库中取了一批字画赏玩,小皇帝更是开口说,回头等张居正回宫后便赏赐一件其中珍品,也算是嘉赏元辅劳苦功高。要是别的字画,他自然没什么不舍得,可候选的珍品中,却偏偏包括那一卷清明上河图!

即便其他的字画也有很多都是一时精品,可在他眼里,哪能和清明上河图相比?张诚还是从他名下出去的人,竟为了讨皇帝欢心,给张居正卖人情,连他的心头之好也要夺,翅膀硬了就自以为能飞了是不是?

一肚子火气的冯保气咻咻地到了那一溜河边直房中属于自己的私宅,便立时命人去召见管理内库的御用监掌印太监兼司礼监太监孙得胜,等明示暗示其以库房盘库为由,把内库关上几天,对方唯唯诺诺答应了下来,他就把人打发了走,随即便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子。

凭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清明上河图要入手容易,可问题在于要过明路,这却非常难,他不可能请求皇帝赏赐如此希世奇珍,外廷那一关也过不去。可如果要暗藏,他又该用点什么手段?

第八二八章 巧取豪夺

“这年头市井之中多偷儿,就连皇宫大内,也有那起子敢偷盗府库珍奇的贼哪!”

前门大街上一家很有名的包子铺中,当汪孚林用勺子舀着白嫩爽滑的豆腐脑,小心翼翼地将那糖片均匀拌开,随即从那一笼屉的包子中夹了一个送到嘴边时,他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登时吃了一惊,筷子一松,险些把快到嘴边的美食给掉进了豆腐脑的碗里。

他吃饭的这张桌子是摆在店门口的,严格意义上来说,老板完全是占道经营,这年头却没城管,所以谁也不会管这点小事。此时此刻有人这一起头,坐着的食客也好,正买东西的食客也好,全都好奇地看了过去。

“您老也听说了?啧啧,听说还是这两天内库盘点,这才闹出来的!”

汪孚林没有刻意扭头,却能够发现有人刻意地在那张桌子上坐了下来,随即自来熟地悄悄追问到底怎么一回事——然而,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所谓的悄悄其实和明目张胆没有太大的区别,反而还使得很多好奇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就只听那最先挑起那话题的老者西里呼噜喝了大半碗稀粥,随即一拍桌子说道:“老定襄王的事,你们应该听说过吧?那一位本来是成国公,嘉靖年间那么乱的世道,愣生生荣宠不衰,到前头隆庆爷爷在位的时候,这位自恃宠眷,竟然开口向隆庆爷爷讨要内库里头的那幅《清明上河图》。那幅画自从北宋末年那位道君皇帝亲自藏了之后,从宫里到民间,从民间到宫里,辗转了也不知道多少回,可以说是价值不菲。”

见食客们渐渐都聚拢了过来,而且还有不少路人,那老者非但没有卖关子,反而说得更加起劲了:“不说前朝,就拿最近这几十年来说,正德年间那位首辅李东阳李阁老,就曾经藏过此画,后来李阁老去世,画又辗转到了别人手上,后来被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巧取豪夺了去,严世蕃死后,这才没入宫中。定襄王早在当年就对这幅画垂涎三尺,所以仗着是勋戚宠臣,就开口要了,而咱们那位隆庆爷爷对书画素来不着意,当即就答应啦。”

听到这里,汪孚林虽说一口包子一口豆腐脑,看似吃得正香,可其实也至少有一大半注意力在那说话的老者身上。虽说他很知道,天子脚下的百姓素来很有八卦意识,再加上说的又是当年追封定襄王的成国公朱希忠,如今朱家远不如当年那般受宠,可他还是敏锐地嗅到了几分阴谋的味道。果然,四周围的路人中,很快就有一个嗤笑了一声。

“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新消息呢,敢情就是这事。要说老定襄王倒霉呢?那清明上河图金贵不假,可宫里却有些人早把东西当成自己的了。说是那时候就有个小太监,悄悄把东西偷了要送到宫外去卖,可谁知道这画前脚偷出来,后脚就被人发现啦。无奈之下,他竟是把东西就塞到了金水桥的桥墩底下,谁料一塞进去就没能及时拿出来,后来三天下雨,东西算是彻底毁了。等这小太监终于被查出来挨了一顿棒子,又把东西起出来,那画就不成样子了。”

“我也听说过,说是当年隆庆爷爷气得都快疯了,却还不好意思对定襄王说,后来赏了别的东西代替……”

“那画呢?就真毁了?听说那幅清明上河图可是真好啊!”

“当然好,你知道满世上多少赝品?造孽啊,有些人就是手脚不干净!”

汪孚林一笼屉包子加上一碗豆腐脑,坐在那小桌子上足足吃了两刻钟,他方才最终站起身来。心情恰是非同一般的狐疑。如果只是起头那老者一个人说,他说不定还会因为疑心,悄悄派人去跟踪一下,看看是谁没事传这种死人遇到的倒霉事,可谁能想到,这食客之中竟然就有三四个知道这件事的,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绘声绘色。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跑到这里来吃顿午饭,完全是一时兴起,还以为别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等到离开老远,之前另一张桌子上坐着的刘勃跟了上来,他便吩咐人去其他各处店铺溜达打探,看看是否也有这样的传闻,自己这才先行回都察院。然而,当他回到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的直房,他便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如同光速一般的流言蜚语那散布速度。因为郑有贵也给他讲了一个类似版本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中,太监变成了某不具姓名的贪官。

“都察院其他御史那边,有传这消息的没有?”

“回禀掌道老爷,侍御老爷们几乎没有谈论这事的。之前总宪大人才发过那样的脾气,说是不许传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所以这事儿也就咱们这些下头的小吏们自己说说。我也是觉得突如其来怎么都在说定襄王的事,有点儿蹊跷,这才特意来说一声的。”

也就是说,消息的散布竟然是先针对底层民众?

汪孚林有些讶异,可想想自下而上的传播渠道,官员在衙门不能说,回头到家里自然会传,他在打发走郑有贵之后,忍不住沉吟了起来。

如果只按照最表面的情况来看,也许是有人觉得朱希忠根本就不够资格追封为王,所以便用这样的故事丑化朱希忠,可问题是这故事只说内廷有人敢偷东西而已,朱希忠的厚颜讨要赏赐,不过是一个引子。再说了,朱希忠的墓志铭,可是堂堂首辅张居正亲自写的,追封王爵之事也是在张居正手里办下来的,如若真的要翻张居正的旧账,这不是和张居正作对?

而如果不是朱希忠,那是讽喻如今宫中实在是太无法无天,内库的东西也敢偷出来卖,于是矛头直指冯保?可那也不对,隆庆年间冯保顶天也就只是排名第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太监,这宫内秩序出问题,理应是排名第一的孟冲以及滕祥那些最得隆庆皇帝宠爱的家伙负责。

可这两种可能要是都不对,又是什么缘故?

汪孚林这时候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倒是看过清明上河图中的某些细节部分,可对于最具历史意义的那些题跋之类,研究不深,一时半会未免有些抓不着重点。整整一下午,正好最近事务不忙的他就在那冥思苦想拼凑线索,可思来想去就总觉得差点火候。直到傍晚散衙时分,他在都察院门口见到打探消息回来兼接自己回家的刘勃时,听了回报,这才觉得抓到了一条线索。

“公子,我打探了一下,这消息应该就是这五天开始渐渐散布的,都是在那些外城市井之地,传言的多数是贩夫走卒,少有文人墨客。因为您吩咐过,不要引起厂卫关注,我就只做出感兴趣的样子,没敢问得太深入,而且也不是到处都在传,范围还有限。”刘勃将自己打探到的几个版本大略提了提,最后才说道,“总之,最后的意思就只有一个,那便是东西当年就毁了,但因为先帝爷觉得丢面子,就没说出去,内库的账上也没抹掉这一条。”

也就是说,如今重提‘旧事’,只是为了名正言顺把这一幅清明上河图归类到已经毁了的东西上?

对于这么个可能性,哪怕汪孚林觉得自己是大胆求证,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内库之中上了册的宝贝,要动用这么多人手在民间渐次发动,然后由市井而入文苑,最终把整件事像模像样地坐实,这得多大的胆量,多大的手笔?而且,最终要把东西谋夺到手,也需要在宫中有扎实的根基以及权力,而且这东西还不可能卖了换钱,而是要私下珍藏不为人知。如此看来,有如此能力,又有如此喜好的,除了冯保,还会有谁?

“怪不得人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元辅才走了大半个月,看看这事闹的!”

当汪孚林回到家中,晚饭过后对小北提起这件事,小北便哧笑了一声,“所以,娘从前就说过,家中那些积年的老仆,有特别忠心耿耿,一针一线都不肯多拿,主人只要夸奖一句,赏赐提拔其子侄,就觉得满面有光的;也有偷懒耍滑倚老卖老,甚至于心思诡谲,认为自己在这家里久了,很多东西就应该有自己一份,不拿白不拿的。前者一定要用好,后者却一定要敲打,可到了冯公公这位子,只怕早就把自己这管家当成了主人,哪里还有什么敬畏?”

所以真是不作不会死啊!

汪孚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暗想张居正也好,冯保也好,日后被清算真的不冤枉,只不过清算过分变成强取豪夺,这就实在过分了。他正在沉思此事自己是否可以反过来利用做点什么,比如说,张居正小半年前嘱托的徐爵之事能不能做点文章,他就突然只觉得手上被塞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见是一张帖子,他便没有立刻翻开,而是抬起头来看了看小北。

“是谢大人的,陈炳昌之前去投帖之后最初没回音,这是今天送来的,谢大人后天休沐,问你是否有空,去崇国寺里随处逛逛。”

“当然去,毕竟这位大宗师当年可是给我解决了不少棘手难题。”汪孚林笑了笑,拿着帖子就过去就着桌边龙飞凤舞写了回帖,随即将其撂在一边等墨迹干透,这才抬头问道,“对了,打听过谢大人此次回京有什么内情没有?”

“他这几年官途不算很顺,在南京大理寺丞的任上还病了一场,据说……他不是很得首辅大人心意。毕竟,之前他被选为南直隶提学御史,是高拱的慧眼,但后来又提学浙江,这似乎是首辅大人的意思,但他到任后又是重新修订阳明先生全集,又是讲学,种种做法都不大符合首辅大人的宗旨。所以在大理寺丞的任上,他磋磨了挺长一段时间,这次调来就任光禄寺少卿,在这个位子上若不能更进一步,那就很难了。”

说到这里,小北少不得多解释了一句:“这是我今天去孙家时听人提到的。还有,你让我打听孙家人的动向,已经很明白了,如今孙家三房除却孙鑛孙镶两家,不是在外官任上,就是已经回余姚孙家境了。至于长房武官居多,素来不涉政务,二房也都在外官任上。”

“看来,还真是都知道京官有风险啊。”见果然如此,汪孚林忍不住轻轻敲了敲额头,却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联系今天刚刚发现的冯保主导的那流言,他就握着妻子的手,轻声说道,“你让严妈妈联系之前岳母雪藏的那些眼线,盯住徐爵,但记住,只看,只听,什么都别做。毕竟,徐爵是个很显眼的人,知道他是冯保的亲信,盯着他的人一定很多,所以混在各家的人中,不大容易被发现。”

“是,大老爷,您就放心好了!”小北心中一动,想起母亲多年前的一招暗棋,却没有先提,而是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道,“做这种事可比成日里去和那些太太奶奶们打交道好多了。你是不知道,今天我在孙家被人当西洋镜似的围观,还不时有人打探金宝他们小两口,就好像我肯定是恶婆婆似的……”

“那是因为你之前日子太好过了,乡间那些婆婆妈妈的事,何尝就少,只不过很多时候你不用出场而已。知道你不喜欢老去这些应酬,挑着去吧,反正松明山汪氏根基浅薄,也没那么多子侄联姻各处,按照亲疏远近,挑几家你看得上眼的来往就行了。”

一夜好梦,次日不上朝,汪孚林自然不必过分早起,当他到了都察院时,天光已经大亮。从自己那匹油光水滑相当神骏的坐骑上下来,他就只见监察御史们有的坐二人抬的小轿,有的坐骡子,有的骑驴,还有的步行,身上虽说大体都是一样的官服,但从料子到做工,却是明显就把贫富差距给露了出来。

可以说,和唐宋的时候相比,如今的官员待遇,确实是把清廉的人往死路上逼,因为做官常常得倒贴钱!

习以为常的他之所以会发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又看到了一大群上早班的官员中,夹杂着自己下辖那几个监察御史的身影。几个人里,王继光家境小康,王学曾家中是地主,却已经败落,汪言臣出身贫寒,顾云程来自常熟有名的,马朝阳则是太原有名的豪富,相貌英俊沉默寡言。而这帮子人在如今早春却早晚寒凉的天气里,有人裹着皮裘,有人披着大氅,也有人的官服已经有些掉色,还有人在外裹着有补丁的大袄,在寒风中却依旧挺直脊背。

今天,便是这些人参加都察院小考的日子。

第八二九章 考考考,分分分!

大考在吏部,小考在都察院。

而即便是吏部的大考,参照的也是都察院小考的成绩,然后按照由来已久的各种标准,定出上中下三等。上中两等则可以留在都察院,转为正式的监察御史,而下等就要被退回吏部重新选官。说归这么说,一旦摊到下等,日后就惨了,这种御史试用期的考较都要到下等,也就意味着接下来十有八九可能被选到犄角旮旯去担任县令,又或者甚至是被发配到哪里担任府学教授。总而言之,前途一片灰暗。故而小考之中,一大群试御史无不拿出了浑身解数。

这一日都察院的小考,上午包括律例和判例在内的理刑类考核,下午则是由掌道御史掌握的个人考评,这是要最终进呈吏部的。前者是整整两个时辰的书面考核,左都御史陈炌亲自坐镇作为主考官,又选了两个掌道御史作为副主考,总共试御史也只二十,每人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虽说不用像科场那样抄检,可三个考官盯二十个考生,哪里还可能作弊?更不要说,陈炌也许会老眼昏花,陈炌选出来的汪孚林却从来都是一双利眼!

而汪孚林上次监临广东乡试,那是在小楼里头呆足了那么多天,根本没有下场巡视,说是考官之一,却和眼下截然不同。而和他搭档的另一位副主考四十来岁,长了一副不怒自威的御史脸,却没有四处走动,而是如同镇场子的神佛一样,在居中位子上陈炌的下首一坐,竟是打算就这么直接耗上两个时辰。和对方相比,汪孚林却是随处乱转,可那五个隶属于自己下辖的试御史,他只是间或瞟一眼,反而对其他人关注颇多。

就这样两三圈转下来,他已经心里有数。要说因为别的道都是老人带新人,唯有他这里最倒霉,完完全全都是自己一手带的,最初是累了点,但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他说一不二,布置下去的三十卷大明律,以及从刑部大理寺顺来的各种判例,五个试御史三天两头要接受口头考问,故而在他建立起绝对的权威之后,他们自然不敢阳奉阴违,说什么做什么。眼下这一份卷子,他一眼扫去便觉得很有把握,看过五人答题状况后,那就更加不觉得有问题了。

而相形之下,其他的试御史就表现各不相同。有人看似奋笔疾书把握满满,却在答卷上炫文笔,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有人咬着毛笔杆子在那神游天外;更有人在这绝对称不上热的天气里,额头大汗滚滚……他就弄不懂了,分明早就知道眼下是决定人生命运的试御史小考,既然连乡试、会试、殿试这种魔鬼考试日程都已经过来了,怎么会在这种小考中应付得如此吃力?只要真正用心,那比四书五经八股文可容易多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和王学曾等人一样信心十足答卷流畅的人,可汪孚林暗中数了数,约摸也就是七八人之数。就算是他到现在其实也不怎么待见的王继光,单论理刑水平,也比其他那几个狗屁不通的货色要好得多!想到陈炌之前对他说过,此次试御史考核完能留下的名额,估计也就是十个人,他虽说早就下定了决心,非得把自己广东道的五个名额争下来不可,但名额有限的问题还是一个大问题。!

整整两个时辰的考试时间,原本的规矩是只供应茶水,不供应点心,但陈炌新官上任没多久,再加上汪孚林在他耳边鼓吹过人性化,所以二十个试御史,每人在考试期间不但得到了一壶茶,还有一个都察院大厨房里做出来的芝麻烧饼。只不过,提早考完又或者有闲情逸致喝茶啃烧饼的,都是游刃有余的人,其中隶属于广东道的五个试御史最最显眼。可苦苦奋战的其他人在间或幽怨地扫一眼他们之后,却没人会觉得是汪孚林帮下属作弊。

因为此次小考出题的,是整个都察院人尽皆知,和汪孚林最不对付的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

汪孚林想也知道,秦一鸣出题的时候怎样咬牙切齿。因为这位湖广道掌道麾下,原本还有一个试御史,后来那个倒霉蛋却报了丁忧回去守孝了,自然而然秦一鸣手底下就没了试御史这种属性的官员。至于要把题目漏给其他道的试御史做个人情,也不是不可以,但陈炌再次听从了汪孚林的建言,直接把人提早三天关在自己的直房里出题,刚刚发卷子都是让秦一鸣亲手,免得这家伙怀疑泄题,连这最后一丝可能性都给杜绝了。

所以,当汪孚林刚刚开考时才拿到样卷后,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难为这位掌道御史从犄角旮旯里头搜出来那么多律例!更难为今天某些倒霉的不熟悉某些业务的试御史们!

当一声清脆的云板声响起,无论早就完成卷子在等候结束的人,还是苦苦思索想着尽量把卷子填满一些的人,全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汪孚林和另一位副主考亲自去一一收了卷子,随即整齐地码放在了左都御史陈炌的面前。为了表示公允,陈炌早已经当众发话,所有的卷子都由他亲自评点,原本送吏部,而后誊抄一份抄本留档,可供都察院所有监察御史查阅。在这种少有的严格把关下,试御史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陈炌将一大摞卷子卷起来抱了走。

没有人怀疑陈炌能不能在一天时间内将这二十几份卷子批答出来,毕竟,这都是有相对标准的答案,至于遣词造句之类,虽说也有相应加分,可你要是啥都不知道乱答一气,却也是绝对不可能过关的。就好比当年白居易的百道判固然成为人手一卷的范文,可要是没研读过唐律疏议,纵使那时候还风流倜傥的白居士写得再天花乱坠,能以高分通过那时候大唐比进士科还难,不必守选就可以直接当官的书判拔萃科?

试御史们神情各异地出场散去,而跟在汪孚林身后,那表情不说自信满满,至少是从容自若的五个人,自然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自来新进士便进都察院试职,这是比六部观政主事还要更加引人瞩目的俊杰,只不过这一次俊杰太多,反而让人忍不住想要鸡蛋里挑骨头。因此,眼瞅着汪孚林那一行人进了广东道和福建道公用的那个院子,便有别的监察御史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还不是好运,要是换一批人跟了汪掌道,说不定这时候神气活现的就成了别人!”

“这话就不对了。当初看到广东道常常加班加点,各种活计分派到五个试御史头上的最多,三天两头被别的掌道找茬,就算汪掌道能扛,底下人也平白无故多了不少事,多少试御史在背后幸灾乐祸?”

“就是,别看那时候王继光弹劾了南京守备太监孟芳之后,被六科廊的给事中抓着小辫子,咱们都察院好些人跟着捋袖子上,科道大战了一场,可事到如今你们没品出是怎么一回事?不就是次辅吕阁老和三辅张阁老,各自动用对方的门生狠狠打了一架?王继光当初还有胆子说他对汪掌道不服气,可现在你看看,这几个月,他这浑身是刺的刺头简直被捋平了。”

“而且,跟着这么一位掌道大人,风险和风光都有,日后如何,谁能说得准?”

“最重要的是,汪掌道眼睛里不揉沙子,分到他那里的五个人,这一年下来,哪个不是瘦了一圈?”

要是背后被人议论真的会不停地打喷嚏,汪孚林这会儿就别想直腰说话了,可他早已习惯了被人背后非议,回到掌道御史直房的时候,自然是气定神闲。尽管这会儿距离各道掌道交考评的时辰还早,但他抬手示意众人坐,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应该都很想知道,这将近一年的试御史生涯,我给你们做了什么样的考评。毕竟,那是要吏部存档,跟着你们一辈子的。虽说你们初来乍到时,熟悉工作时,有过这样那样的毛病,但这一年的工作做得不错。”

汪孚林素来对下大方,这在都察院是有名的,但对于五个试御史却也素来严格,并不因为只比王继光年长,比其他四人都年少,就和光同尘,而是有批评,也有肯定,但今天这话显然是定下了考评的总体基调。所以,正襟危坐的五人此时此刻都有些兴奋,目光更是丝毫不敢移开半寸。

“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考评,你们自己上来领了各自的,看完之后就还给我。”

还有这样的好事!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为之大喜。因为平素在这广东道,他们都是按照年龄排座次,这会儿彼此对视一眼后,就立刻按照约定俗成的顺序,上前一一把自己的那份考评给领了下来。可细细浏览下来,他们就发现,他们之前交了自己这一年试职期间的所有工作报告,而汪孚林竟然逐条细细给予了考评,而且连他们某些遗漏的地方,竟也全都替他们增补上了。至于最后那只有他们自己能看到的总体考评成绩,每个人都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看过了就交回来。”汪孚林笑着伸出了手,等众人忙不迭地一一交回,他就开口说道,“至于巡按南直隶以及巡按广东的大差,我已经向总宪大人举荐了人选。以汪言臣巡按广东,以马朝阳巡按南直隶。”

此话一出,被点中的两人不无错愕,没被点中的三人在最初的失落之余,却也谈不上太沮丧。只不过,谁都知道王继光最初是最桀骜不驯的,可也是最早被完完全全收服的。而王学曾算是汪孚林的小半个门生,顾云程则同是南直隶同乡。可天大的馅饼最终落在了汪言臣和马朝阳这一贫一富两个人身上,后者还是沉默寡言到一整天都听不见几句话的人!

至于这样的对话是否会传扬出去,大家却是丝毫不担心,因为此时此刻门前正守着郑有贵——谁都知道汪孚林是强硬地顶回了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的提议,将都察院中这些没有编制的吏员都留了下来,郑有贵可说是铁杆的汪派——而只要过了今天,等吏部那边大考的结果出来,再有人在外说什么,那就丝毫不用担心了。最重要的是,这将近一年的相处,虽说汪孚林年纪不大,可做官和做事的风格,却让他们全都颇为服气。

如果硬是要挑,也就只能说是汪孚林和当朝首辅张居正实在是走得太近了一些,可汪孚林一没借此炫耀,二没借此牟利,三没借此压人,纵使是五人当中颇有日后的硬骨头清流君子,却也不能就此抨击什么。

当一一告退的时候,留到最后才走的王继光犹豫了一下,还是趁着别人都出门,飞快地说道:“掌道大人,从前我年轻气盛不懂事,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宥我一次,我不该……不该私自入直房,看到了您写的东西就据为己有。”

以王继光的性子,说到这份上已经是极限,脸上赤红的他接下去讷讷难言,再也说不出什么来,长揖施礼后就逃也似地出了屋子。

面对这一幕,汪孚林忍不住嘿然一笑。他是从没指望王继光会因为当初的行为悔过又或者是道歉,如今这小子在眼下这种时候说出来,潜台词不言而喻,不过是怕他在考评的时候挂羊头卖狗肉而已,算不得真心忏悔。可是,他既然放出风声去自己广东道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也就懒得把王继光涮下去。

毕竟,好歹王继光之前还和王锡爵打了一架?

等到傍晚时分,陈炌那边阅卷完毕,汪孚林又从都吏胡全那边得到了消息,就将五个人复又召了过来。当他说出众人成绩的时候,屋子里先是刹那的寂静,紧跟着,最沉不住气的王继光就大声笑道:“咱们广东道这下可是出大风头了!前五全是咱们的人,多亏掌道大人从一开始起就让咱们熟悉那些刑名律例判例,这次的卷子又出得刁钻,谁能及得上常常轮到去理刑的咱们?”

“这名次还没公布,你们都记在心里就行了。”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分明透露出他那极其不错的心情,“其余十二道的掌道御史可不像我这样好说话,更不会帮试御史去总宪大人那儿打探什么成绩,你们别去刺激了那些可怜的同僚们!”

第八三零章 谢老师您找错人了!

所谓的崇国寺,如果你真的在京师城内所有寺院转一圈,绝对无法从那浩若烟海的匾额中找到这么一个名字。因为崇国寺是元朝时的名字,到了大明,先是宣德年间更名隆善寺,而后到了成化又加护国二字,正德年间甚至还有两位来自西藏的法王在此修持,历来都是京师第一大寺。可大隆善护国寺这种威风凛凛的名字,天子脚下的都人却很少挂在口头,素来仍是以最初的崇国寺称之。

而汪孚林到京城这么久,对佛寺道观却兴趣不大,或者说当官太忙,难得休沐的日子恨不得好好休息,有时候还有各种各样的邀约,所以竟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今日和谢廷杰相约在这种沙门之地,要不是他知道谢廷杰是王氏泰州学派的弟子,并非好禅之人,心里甚至还想过,这位曾经算是老师的前辈是不是想要借这地方点化他一下,比如告诫他不要那么会惹是生非诸如此类的。

既然是挂着皇家御赐匾额的寺院,又加了护国二字,崇国寺中的香火自然很旺盛,几处香堂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好在汪孚林和谢廷杰相约的地方并不在这种人来人往全都是香客的地方,而在后头的姚少师影堂。

当年道衍和尚姚广孝曾经被朱棣下旨配享太庙,可历经将近百年的时光,却在嘉靖七年被某吃饱了撑着拿着礼法仪制做幌子的官员给死命劝谏,最终移出太庙,先放在大兴隆寺,然后因为那座倒霉的寺庙遭了火灾,又移祀于此。因为是皇家的香火,等闲人自然都会被拒之于门外。

当然,大多数善男信女对曾经帮着成祖爷爷夺了侄儿江山的道衍和尚也不感兴趣就是了。

可汪孚林却很感兴趣。在他心目中,道衍和尚是个传奇人物,远比那些口口声声仁义道德,追究的却是鸡毛蒜皮之事的文官要有意思得多。明成祖朱棣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可建文皇帝就算是正统,也算不得什么好鸟,朱棣那时候要是不反,就换成这位燕王自己死了,所以他当然不会去思量什么正义非正义的问题,只是纯粹感慨道衍和尚姚广孝的传奇而已。

尽管他这一日身穿便装,但一看便是读书人,再加上好言好语对负责香火的僧人说了几句,奉上几两银子香火钱,就很顺利地踏入了这座相比外间显得极其安静的影堂。大约是他来得早,影堂中并未看见谢廷杰的身影,只有居中一幅画像,一块神主。画像中的姚广孝光头披着袈裟,盘膝趺坐,一幅和尚打扮,半点没有还过俗的样子,而神主上赫然题着推忠报国协谋宣力文臣,特进荣禄大夫,上柱国,荣国公姚广孝。

默立片刻,汪孚林便向司香的僧人讨了香来,上了一炷香合十默拜,心中却想道,这位传奇的和尚当年出家做了庆寿寺的主持,却还六根不净满心权谋,这才辅佐朱棣夺了天下,而后虽被强令还俗,相继当了太子和太孙的老师,却也不娶妻,不生子,爵位高官全都到自己为止,与其说是为了一场荣华富贵而去做那种风险绝大的事,还不如说是享受那种纵横天下的乐趣。从这一点来说,古往今来那么多军师,像这老和尚似的却实在少见。

“倒没想到,你竟然会对这位荣国公心存敬意,要知道,他当初配享太庙,也不知道多少读书人咬牙切齿。”

汪孚林回头一看,就只见一身蓝绸直裰的谢廷杰走进了屋子。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遭遇功名危机,第一次在歙县学宫明伦堂上见到这位提学大宗师的时候,对方慈眉善目,下颌几缕长须,看上去犹如一位慈和的邻家大叔,但真正动起怒来,发落人却毫不留情。后来又经历过科考等其他一系列事情,他虽不能自称说是谢廷杰的得意门生,却也一直觉得这位比自己名义上的座师吕调阳更亲切。要知道,吕调阳当初为了避嫌,根本就没怎么见过他们这一届门生!

可如今时隔多年,当年的邻家大叔看上去已经有点像邻家大爷,显然是这些年的仕途并不平顺,因而方才岁月催人老。

“谢老师,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