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天,当丁香从门上回来的时候,她却只见这位对她素来真心的丫头面色微微苍白,面对她时,甚至很不自然地把头转了过去。

张三娘素来不大会说话,见此情景也没太多想,可是,当丁香坐下,和她一同做针线的时候,短短一小会功夫却三次扎了手指,她就觉得不对了。眼见对方心神不定,她想了想就低声说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要不想说,就回房去睡吧……”

“姨娘!”丁香却一下子将手中那绣框丢进了一旁的针线篓,一把抓住了张三娘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外头的哑叔告诉我,说是您……您的母亲……”

张三娘登时脸色大变,她张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吸着气,好容易方才惊惧交加地问道:“我娘怎么了?丁香,你快告诉我,我娘怎么了?”

“姨娘,您的母亲……她早就过世了。”丁香声音干涩,见张三娘身体一晃,差点就从炕上摔了下来,她赶紧把人扶住,这才慌忙说道,“姨娘,您千万节哀!张家只派了人到门上说了一声,还说是张公公说的,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让您伺候好老爷就行了,是否戴孝全凭徐家做主,也不用回去上香。要不是哑叔悄悄打手势告诉我,只怕您都还会被蒙在鼓里。”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见张三娘竟是支撑着下炕便要往门外冲,丁香只能死死把人抱住。主仆两人就这么挣扎了许久,这才双双摔倒在地。丁香也顾不得胳膊肘被碰擦得火辣辣疼痛,扳着张三娘的肩头用力摇晃了两下:“姨娘,您回去也迟了,您的母亲在您刚刚过门后没两天就走了,在家里停灵了三日就已经抬了出去,张公公正在张罗着给你的父亲续弦,说是想和张家联姻的人能排到正阳门外去,总比让您的母亲占着位子却生不出来强!您哪怕是为了她,也得好好过下去!”

张三娘却仿佛没听见丁香这劝慰似的,失魂落魄地说道:“我就是为了给娘治病,这才答应伯父的,他骗我……他为什么要骗我!”

丁香只觉得额头上背上全都是汗,她深深地知道,如果不把张三娘劝好,万一刘妈妈又或者四儿进来,看到人这幅样子,她就完了。然而,如果门上哑叔传来的其他消息,她还能置若罔闻不理会,可这个消息她却不能不告诉张三娘。此时此刻,她只能把人拉进怀里,便犹如哄小孩似的轻轻拍着张三娘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劝慰,直到最终张三娘木木地被她搀扶了起来,重新坐回了床上,她方才赶紧去打水来服侍了人洗脸。

在这百般安慰和劝说之下,足足大半个时辰,张三娘方才恢复了几分活气。好在刘妈妈和四儿乐得没人管束,也不曾回屋来,丁香也舒了一口大气,给人重新匀粉上妆,又抿了头发,她才讷讷说道:“早知道我就不说了,姨娘,您千万看开些,总得活着才有希望……”

“呵呵,呵呵呵……”张三娘虽是笑着,脸色却比哭还难看,“丁香,娘都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晚上就去说,你去服侍别人吧。到时候我痛痛快快寻死,反正都是早晚的事,也不至于连累了你……”

吓了一跳的丁香下意识地捂住了张三娘的嘴,可让她意外的是,张三娘却一把扒开了她的手,苍白的脸上,那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伯父在家里只把我当成没用的女人,进了徐家门,老爷也只把我当成没见识的呆子,你知不知道,上次伯父来见老爷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她低低浅笑了一声,就这么凑到丁香耳边,原原本本将那一日张鲸和徐爵的谈话说了出来。如果张鲸又或者徐爵在这里,一定会发现,这个他们从来没放在心上的丫头竟是有那样绝佳的记性,能够把两人的对话全都记得一分不差。而丁香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听完之后那张脸如同死人似的,没有丝毫的血色。主仆俩便一个痴笑,一个吓呆坐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使劲掐了一记虎口的丁香方才回神。

“姨娘,这话您千万别对第三个人说,千万不能!”丁香用双手按着张三娘的肩膀,劲道大得可怕。见其只不理会自己,她只能咬咬牙道,“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帮您离开这里!”

张三娘那一贯黯淡无光的脸上这才露出了几分神采。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丁香,见其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她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却是低声问道:“真的能离开这里?”

“能,一定能。”丁香用尖锐的指甲掐了掐手心,即便没有半点自信,她还是咬咬牙说道,“是死是活,总得试试!姨娘,你真的不认字?”

见张三娘黯然摇头,丁香的眼神一下子失望了起来,但她左思右想,最终决定赌一赌:“那咱们就画画,你想办法把这件事用画说明白,混在绣样和绣品当中让哑叔送出去!”

徐爵之所以纳了张三娘这个张鲸的侄女为妾,还把人放在身边宠着,正是因为他让厂卫仔仔细细查过,张三娘确实不认字,也确实木讷不受张鲸重视。即便如此,之前丁香帮着张三娘送绣品等东西出去给门上哑叔变卖时,仍然会被严格检查。可这么多日子下来,得知张三娘生母死了,张家也没把这个女儿给接回去祭拜,甚至连其母的丧事都办得草草敷衍,分明没把这个送过来的女儿当一回事,这一项检查也就变得如同虚应故事。

这一日晚间,丁香给哑叔送去东西时,翻检的人随手翻了翻,见其中几块帕子,几张绣样,没有任何字迹,也就放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门房哑叔去集市上卖了绣品和绣样,带了两个四分的碎银锞子回来,这就更显得平平常常了。

然而,当小北拿到这绣样的时候,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脸色却渐渐变了。自从把张三娘母亲的死讯捎过去,这些天哑叔卖出去的绣品,她都派人借着买东西,仔仔细细看过,买过其中一些,手帕袜子之外,也有几张绣样,然而,据说这次哑叔在拿出绣样时眼色有异,人就买了回来。此时此刻,她没有在意其中几张看似精美的花边纹样,眼睛只放在中间几幅图上,到最后还叫了严妈妈一同过来参详。

“看这图上的意思,其中一个是徐爵,另外一个……这衣服像是贴里,还缀着补子。我记得娘请过一个宫里出来的姑姑教姐姐和我规矩的时候,说是宦官虽说都能穿贴里,却分两等,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乾清宫管事牌子、各执事近侍,都是穿红贴里,可以缀补子,而二十四衙门的其他太监,还有长随、答应、小火者,都是穿青贴里,不缀补子。如此说来,应该是一个司礼监又或者御前有头有脸的去见了徐爵,两人还商量了什么?”

听小北这么说,严妈妈点了点头,继而低声说道:“那张三娘总应当知道,徐爵是冯公公的人,如果只是冯公公的人,记在图上也没有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应该不是冯公公那边的人。而这种事情竟然被她看见,或者说,根本就有她参与,那么,这去见徐爵的人很可能是张鲸!”

小北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此时当机立断地说道:“你亲自去都察院送午饭,然后告诉相公,张鲸可能和徐爵勾结在一块。张三娘的事,你就问他,要不要把人弄出来,让他拿个主意。如果他同意,我就去做。”

严妈妈点了点头,却没有带那绣图作为证据。别说夫妻一体,就说这小两口素来有商有量,汪孚林是绝对不会不信小北这番话的,带东西的话万一有什么疏漏反而麻烦。等她坐车带了食盒到都察院,通报进去之后不多时,果然汪孚林就不紧不慢地出来。

见着她之后,汪孚林还背对着都察院的门子故意抱怨了几句,不外乎是食盒让人送进去就是了诸如此类。直到她不自在地低声说少夫人有话捎带,汪孚林这才跟着她走开了几步。这时候,她还能听到背后传来了门子们那低低的窃笑声。

等到汪孚林来到了马车前,她这才用极低的声音,极快的语速,将张三娘那张绣样的始末如实道来。当她说出小北的意思时,却只见汪孚林眉头拧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足足好一阵子。

“事关重大,不能冒险。这样,你让她想办法传信给徐家,让张三娘趁着徐爵不在,请求回一趟张家探望父亲。徐爵的元配妻子不是说只要别人不至于骑到她头上,就不大管姬妾之事吗?只要软磨硬泡,她就肯定答应了。最好让那丫头和门房也跟着。

因为出事之后,徐家必定会遭到查缉,他们就不好脱身了。然后你们提早查实路线,在张三娘回程时弄出一点事件来,配合她逃跑。记住引导她跑到张宏的私宅。虽说她很无辜,但这件事不能少了她的旁证。张宏这个人,也许能够看在她是女子的份上网开一面。”

等到严妈妈凛然答应,汪孚林想了想后,又补充道:“你记住告诉小北,成功则最好,若不成功,她千万不要勉强。而且,明日如果来不及做这件事,那就放弃,张宏既然知道张鲸主谋,又依照我的话去知会了冯保,两人一定会注意到徐爵纳了张鲸的侄女为妾这件事,迟早也是下这步棋的。我们只不过是抢在前头而已,毕竟,徐爵很可能因为之前刘守有率先出手,张宏和冯保结成一线而意识到事情有变,说不定会提早除掉张三娘这个隐患。”

当丁香得到哑叔送来的消息时,登时面色苍白。时隔多年,当年被拐卖不过四五岁的她,并没有见过当年那位送了叔父来和她团聚的恩人,但哑叔的来临,使得她再没有无依无靠的担忧。想到张三娘不惜一死,可却终究在听到可以离开徐府便暂时放弃,她终于咬了咬牙,回房悄悄对张三娘提了提。

因为徐爵早就送了消息说是今夜不回来,张三娘几乎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决定。

“大不了便是一死,还有什么好想的?明日我就去见夫人,她若不答应我回张家,我就死在她面前!”

第八四八章 哀莫大于心死

正如同汪孚林判断的那样,徐爵的元配妻子罗氏听到张三娘想回一次娘家的请求,虽说有些不满,可在张三娘祭出哭和寻死这两招无解的法宝之后,她就立刻同意了。在她看来,人是张鲸送来的,徐爵这些天也是常常流连在这个新宠屋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把人抬了二房,她已经人老色衰,又没有什么娘家的助力,何必去和这个平日里木讷不喜说话,娘家又非常强大的张姨娘过不去?

而且,张三娘更向她承诺,去时不大张旗鼓,只需轻车简从,到张家看看父兄就回来,她承担的风险自然就更小了。

所以,临走时,看到跟着张三娘一块来行礼的,是当年连宅子一并由冯保送给徐爵,一贯谨小慎微的丫头丁香,罗氏就更加放心了些,只叮嘱了一声早去早回而已。有她这个大房点头,门上虽对张三娘这趟回娘家颇有些疑虑,可昨夜徐爵回来时虽心事重重,也没特别吩咐不许这个新宠出门,如今徐爵人又不在,他们也就放了行,只跟车的四个汉子却是出自东厂的精锐护卫,一路安安稳稳把人送到了张家不说,甚至进门之后也寸步不离。

张三娘显然并不在乎这四个大汉跟在自己身后,马车在张家门前停下之后,她下车之后就提着裙子快步入内。门上两个门房一愣之下,猝不及防,竟是被她就这么闯了进去,再想拦着丁香以及另外四个跟车的汉子时,却被人一把拨到了一边,险些没摔一跟斗。

而张三娘却没有去找白天一贯在外鬼混,很少在家的父亲,而是直奔母亲的旧居。等开门看到满屋子陈设还是当初自己离开时的样子,依稀还能闻到那股药香,可物是人非,她就只觉得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这么瘫坐在了地上,泪水一时如同泉涌,竟是失声痛哭了起来。

四个跟车的汉子也只是因为平日徐爵用钱喂饱了他们,得防微杜渐避免一切意外,这才跟了过来,如今见张三娘这光景,想想听到的传闻,知道这位姨娘在张家不受宠,和张家人勾结不利徐爵的可能性很低,也就没进屋子,而是站在院子里,由着丁香进屋劝慰安抚。直到一个身材瘦长,面色苍白,脚步有些虚浮的年轻人匆匆过来,二话不说直接冲进了屋子,他们方才对视一眼,悄然来到了房门前,却只是为了防止两边有什么密谋。

“你回来干什么?伯父送你去徐家的时候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做的就是讨徐家那位爷的欢心,张家这边什么事都不用你管!”

张三娘却仿佛没听到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那气急败坏的质问,木木地问道:“娘是怎么死的?”

“她早就病得快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干什么!”

张三娘身边原本蹲跪着安抚她的丁香看到张三娘突然一骨碌爬起身来,竟是一把狠狠拽住了来人的领子,登时吓了一跳。她平常见惯了沉默寡言木讷老实的张三娘,何尝见到过女主人这般凶悍的样子?

“那是我亲娘,也是你亲娘,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伯父明明说过的,他明明说过的,只要我进徐家门,他就找最好的大夫给娘看病!”

张大郎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挣脱了妹妹的手,他正想一如既往挥手打人的时候,见丁香张开双手犹如老鸡护雏似的挡在张三娘身前,外间却还有四个虎视眈眈的汉子,他想到妹妹如今是徐爵的人,之前和徐爵因为争风冲突过一场后,被教训得不轻,他登时打了个寒噤,少不得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伯父当然给娘找过最好的大夫,但你又不是不知道,治病这种事,那得看命,几个大夫都说娘是油尽灯枯,所以看着你嫁人,她就心满意足过世了。之所以没叫你回来,那也是娘的遗命,为你着想。你如今就好好呆在徐家伺候徐爷,别的事全都不用想,这家里用不着你操心……”

张三娘根本就没精神去听兄长那无力的辩解,惨然一笑道:“娘这辈子就生了三个孩子,二哥死得早,她的全部希望都在我们俩身上,可是,大哥你自己拍拍胸脯问问自己,你都做了些什么?娘都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可操心的,这家里什么好坏,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被妹妹这么一挤兑,张大郎登时脸色铁青,等到丁香搀扶起张三娘跌跌撞撞往外走去,那外头四条大汉也连忙跟上,恼羞成怒的他不禁气咻咻地骂道:“头发长见识短,娘成天除了哭,就是病,爹也好,伯父也好,看到她烦都烦透了,动不动还迁怒我,我容易吗?人家家里娘和姐妹多能干,可我呢,要不是你就成天只会闷头做针线,但凡有一点聪慧灵巧,嫁到那些官宦人家,说不定还能帮家里一把,谁让你也就只有暖床那么点用处!”

张大郎越骂越大声,越骂越难听,就连跟着张三娘出来的四个汉子听了,也不禁眉头大皱,暗想张鲸的这个侄儿实在是天性凉薄的烂人,对母亲和妹妹尚且如此,对父亲和伯父还能好到哪去?要不是张鲸如今有权有势,只怕这家伙也会换一副嘴脸!可是,看到张三娘头也不回地出了张府,在丁香的搀扶下上车,想到今天这趟出行还算顺利,他们便松了一口大气,回程时自然而然放松了几分警惕。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实木讷的姨娘,只因为听说了母亲的死讯回张家一趟,这也就行了,还能玩出什么幺蛾子来?

因此,当马车转过大街,前头突然一车栗子翻了,滚得满地都是,四下里的小民百姓一愣之下,不少都跑去捡拾,路上交通出现了短时间的混乱时,他们并没有太在意,只不过站在马车四周,防止有闲杂人等靠近。可几乎就是一瞬间,其中一人只觉得背后一道劲风袭来,偏头一躲,却不料被人砸中了右臂,登时疼得龇牙咧嘴。可让挨了一下的这汉子更始料未及的是,不远处还有十几个手持棍棒,地痞模样的家伙往这边冲了过来。

“就是他们!这几个家伙是青老大请来助拳的!”

眼见这群人气势汹汹直奔而来,见那边厢栗子翻车的事故已经快收拾完了,四人当中为首的那个立时冲着车夫叫道:“快把车赶起来,先带张姨娘回府!”

车夫哪里会不知道轻重,答应一声便立刻一甩缰绳,驾驶马车快速驶离,甚至来不及去看后头四位怎么对付那十几个地痞之流——毕竟是厂卫出身,对付这些个家伙不是手到擒来?然而,往那条回徐府的路走了没多久,他放慢马速,打算等一等那四个汉子时,突然就只觉得脑后突然一痛,一愣之后便知道是中了暗算。奈何一下他捱住了,须臾之后又是一下,他登时一下子瘫软在御者的位子上,若不是出手砸人的丁香死死拽住,他险些没掉下马车去。

而这时候,路边一个人却矫健地跃上了马车,从昏迷车夫的手中抢过了缰绳。他非常娴熟而平稳地赶起了车,却是须臾调转了方向走旁边一条胡同。来人显然对京师的各种道路了若指掌,东拐西绕足足走了快两刻钟,他便用粗哑的声音对身后说道:“张姨娘,张宏张公公的私宅就在前头,你伯父张鲸就是他名下的人。张公公为人素来和蔼,今天正好在家,你到门上直截了当求见他,就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他会为你做主的。”

“好。”哀莫大于心死,回了一趟张家,张三娘已经一丝一毫的牵挂都没了,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开口说道,“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带丁香走。”

“姨娘!”丁香此时只觉得后头哽咽,死死抓住张三娘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我跟您去吧,都是我怂恿您的,怎么能抛下您一个人……”

“你至少没骗过我。”张三娘嘴角动了动,硬起心肠挣脱了丁香,“娘死了,我本来就不想活了,不用死在徐家,我已经心满意足,何必再多拖上一个人?之前那一个月,你至少真心对过我,若不是你,我也不会知道娘早就没了!你走吧,好好嫁个人,不要像我!”

眼看张三娘竟然就这么跳下了车,丁香忍不住探出身去伸手去抓,可却最终抓了个空。等到车夫与张三娘交谈了一句,又伸手指路,她忍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可还不等她开口说什么,便听到那车夫平静地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哑叔!人各有志,张姨娘出不了心头这口气,在哪都过不好的。”

想到自己还是能和唯一的亲人哑叔在一起生活,将来嫁人生子,不用再寄人篱下,想到张三娘也许能够报了张鲸兄弟凉薄寡义之愁,原本已经陷入了极度自责中的丁香渐渐恢复了几分神采。等到马车迅速驶离,随即到了一条死巷中丢下,那车夫带着自己爬了一架木梯翻墙,随即在一处僻静的成衣店中换了衣裳,随即坐上了一乘两人抬的轿子,晃晃悠悠坐在其中的丁香只不知道置身何处,直到最后轿子晃晃悠悠进了一座宅邸。

当恍恍惚惚的她被人搀扶下来的时候,见面前那清水大瓦房前,一个少妇含笑而立,从未见过对方的她突然生出了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这次多亏了你,哑叔在西厢房里,你先去见他吧。”

丁香闻言一愣,随即也顾不上其他,慌忙快步往西厢房中冲去。一进屋子,看到那个坐在椅子上一身整齐衣衫,却显得很不自在的熟悉身影,她立时扑了过去,不再像是往日在徐家似的,只敢低低说上一两句话,不敢太亲近,而是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

“哑叔,真的是你吗?我们真的离开徐府了?”

哑叔又惊又喜,可缺了半截舌头的他却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只高兴得连连点头,一把将侄女搂在了怀中。

外间院子里的小北望着西厢房,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毕竟,母亲当初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如今在自己手里却总算是成功了。虽说从冯保手上捞人,和从徐爵手上捞人,两者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母亲才只能把侄女被拐卖进了冯府的哑叔给想办法荐了进去,而自己这次却能借着此番大事件的东风,想办法从徐家把人弄了出来。

只希望张鲸那个可怜的侄女运气也好一些。

前夜如同做贼一般去见冯保,达成一致后复又偷偷摸摸回宫,张宏却在这一日白天又回到了私宅,打算借着告病的幌子在外冷眼旁观冯保整肃宫闱。他该说的都已经对冯保说了,至于冯保要怎么铲除张鲸和张诚,他却已经懒得去理会。因此,一大把年纪昨夜却又没有睡好的他原本打算趁机补眠,可他仿佛才刚合眼没多久,就听到今次带出来的内臣李柳儿在床头叫了他好几声。

“又是天塌下来了不成?”

见张宏睁开眼睛,疲惫的脸上尽是不耐烦,李柳儿虽说知道扰人清眠最惹人厌,可事关重大,跪在床前地平上的他还是低声说道:“老祖宗,是张鲸送给徐爵做妾的那个侄女,她到门上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来找公公,一个人来的。我知道此事恐不寻常,已经勒令关紧各处门户,谁都不许外出。”

张宏那满腔睡意就如同昨夜冯保听到他来见时一样,全都化为乌有。他支撑着迅速坐起身,没有半点迟疑地说:“带她进来,我立刻就见!”

尽管已经有所猜测,但是,真正从张三娘口中问出张鲸和徐爵那番密谈的始末,张宏还是只觉得心火一阵阵上窜,胃疼肝疼哪都疼。他名下那么多宦官,对张鲸也许算不上是最好的,可也绝对算是前三甲,可张鲸竟然就因为一个司礼监太监的位子,就对徐爵做出那样的许诺,而且还不要脸地和盘托出所有图谋,换取徐爵对其的全力支持。

如果不是汪孚林和何心隐有交情,何心隐又躲过了暗算,自己从何心隐那边问出了假张诚的形貌体态,他就被这么个家伙耍得团团转了!

“你敢担保,你说的这一字一句全都绝无捏造?”

“我只是不甘心,这才想说出来。公公要是不信,我可以一死以证清白!”

见张三娘一脸豁出去的表情霍然起身,张宏登时一惊,见李柳儿眼疾手快把人拉住,他这才如释重负,当即喝道:“你才多大年纪,不学好的,学别人一来二去就寻死?你要是死了,此事就死无对证,你千辛万苦过来岂不是白搭?给我好好呆着,我给你做主!”

说完这话,他便冲着李柳儿问道:“徐爵眼下在哪?”

李柳儿当然知道张宏什么意思,立时低声回报道:“老祖宗,冯公公派了身边和徐爵毫不相干的得力人,召了人在皇城内东厂整理关于高拱的文档,徐爵应该只会觉得不对,还不至于知道其他事。至于张鲸,已经从冯公公那得到风声的张诚正死死牵制着他。”

“很好。”张宏披着衣裳趿拉鞋子站起身来,看着张三娘说道,“小丫头,善恶到头终有报,回头你只要到司礼监掌印冯公公面前还敢照实说,我会给你做主!”

第八四九章 关公面前耍大刀

司礼监公厅之中,因为张宏一早就特意过来,道是身体有些“不适”,要在家告病几天,早就与其达成一致的冯保自然点头准了,还陪着张宏去慈宁宫和乾清宫走了一趟,对李太后和朱翊钧也都说明白了。只有他们俩知道,这是为了麻痹张鲸,让其认为张宏在知道了其那番图谋后,无奈默许了。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先把徐爵给放在了内东厂,用事情把人绊住,又把张诚叫了过来把话挑明,让又惊又怒的张诚去拖住张鲸,随即就开始梳理张鲸近些年来的劣迹。

不过,思来想去,他还是一时没有找到能让小皇帝亲自处置这个亲近内侍的最好办法。

而就在这一日午后,他得到了张宏让人送进宫来的消息,他就立刻去了一趟乾清宫,当着小皇帝的面又提了提张宏的情况,暗指张宏说京师气候不好,南京更利于养病这样的话,仿佛暗示张宏打算去南京担任正守备太监。此话一出,朱翊钧就变了脸色,竟是磨着他带个太医出宫去,看看张宏到底病得如何了——完全忘了早上张宏才进宫来向他告病请假,说是要在宫外私宅休养两天,哪有这么快就病情有变化的。

得了皇帝如此嘱咐,冯保看上去很勉强,但一出宫城,他坐着凳杌立刻就去太医署挑了个太医,随即从北安门出了宫。只不过,当来到张宏在宫外的私宅之后,来探病的他却把太医丢给了张宏的掌家内臣李柳儿,自己径直登堂入室,在张宏屋子里停留了整整两刻钟,这才把太医给叫了进去。路上就已经得到了吩咐的太医战战兢兢给张宏扶了脉,最终含含糊糊开了张不好不坏的方子,跟着冯保回宫的路上都还满心嘀咕。

可是,他是冯保常使唤的太医之一,跟着冯保去乾清宫向皇帝复命的时候,自然冯保怎么授意就怎么说,什么气病了,什么操劳成疾……反正各种话张口就来,听到最后,朱翊钧恨不得长双翅膀自己亲自出宫去看看。

皇帝确实是真心关切,然而,张诚也好,张鲸也好,全都知道张宏这病其实有玄虚,张鲸更是恨不得张宏就此去往南京,远远离开京城,如此自己便可再无包袱轻装上阵。毕竟,他深知张宏如今的态度未必代表着将来的态度。

因此,当冯保离开之后,张鲸再三思量之后,就悄悄溜出了乾清宫。要知道,他们这样的太监又不是那些贴身服侍的内侍,皇帝的起居全都要亲手照料,日常陪着那也只是为了稳固皇帝的宠信而已,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开。

而张鲸前脚刚走,刚刚从冯保跟来人处得到口信的张诚后脚就派了人跟着,得知人去了司礼监,他眉头一皱,就到朱翊钧面前撺掇了起来。

“皇上若是担心张公公,何不到太医署中挑选几个医术更高明的?说起来,张公公岁数那么大的人了,从前一直都身体健朗,也不知道这次怎么回事,突然说病就病了。”

冯保和张宏从前一直都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张宏经常是为着各种事情在慈圣李太后面前替自己求情,朱翊钧心里自然有些偏向。此时被张诚这么一撺掇,他就霍然站起身来:“说的是,张伴伴平时身体很好,怎么会病的?还有,刚刚那个太医着实庸碌,朕从前都没见过他,哪有什么好医术?走,去司礼监,朕直接去找大伴,让他陪着朕去太医署重新挑两个真正的御医!”

张诚就是想激小皇帝去司礼监,朱翊钧既然自己提了出来,他少了继续循循善诱挑唆的力气,自然暗自大喜。只不过,此行要掩人耳目,他便低声说道:“只不过,皇上若是传肩舆,这一趟出去只怕惊动太大,就是仁圣老娘娘和慈圣老娘娘知道了,反而会责备张公公拿大矫情。不如委屈一下皇上,扮成小火者跟在奴婢后头去一趟司礼监,如此静悄悄不动声色地就把事情办了。”

朱翊钧对这样的建议自然非常满意,当即便满口答应,等到张诚亲自为他张罗换上了小火者的青贴里,又吩咐了内外只说皇帝在房中读书,他就混在张诚那几个随从小火者当中,出了乾清宫,绕道经由北面的顺贞门,玄武门出了宫城,又绕过北苑万寿山,从黄瓦东门往东行,最终来到了司礼监。对于一般小火者们来说,这样走过去时间虽长,可还不至于会感到疲累,可朱翊钧却不一样,走路很少的他出了满身大汗,两条腿也颇有些酸软。

张诚虽说平日里最关心皇帝,可眼下却顾不得回头,因此竟没有发现。他来往司礼监极多,可即便是他,往日这里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进来,今天这进门丝毫没有受到阻拦,他就知道冯保做好了准备。此时此刻,见冯保的掌家内臣张大受快步迎上前来,目光在朱翊钧身上一扫而过,就对着他点了点头,他知道一切尽在计划之中,便回了一个默契的眼神。果然,下一刻张大受就有些为难地说道:“公公正在公厅见张鲸,张公公你这来得倒也巧了。”

“张鲸?张鲸也来了?”朱翊钧终究不是那些守规矩的小火者,忍不住问了一句,见张大受讶然看了过来,他想到自己此时是乔装打扮,此话一出便有些穿帮,可须臾,皇帝的天性占了上风,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张鲸过来干什么?”

张大受见朱翊钧显然不避讳身份,可贸贸然行礼就显得太无知了,因此,他只是恭恭敬敬地低声说道:“小的也不知道张鲸来找公公干什么,只是他一来就要求屏退闲杂人等。”

“咦?”朱翊钧往日对张鲸也颇为宠信,可此时张诚为了张宏的病而陪着自己来找冯保,而张鲸这个张宏名下的也这么巧来找冯保,他顿时有些好奇。他眼珠子一转,便干脆问道,“能不能让朕和张诚也一块听听?”

朱翊钧连朕这个字都用出来了,张大受知道小皇帝是抛开了一切顾虑。他本就有此意,这会儿心头大喜,立刻满口答应。而张诚则是对随从其他几个小火者吩咐了一声,带着朱翊钧紧跟在了张大受身后。偌大的司礼监中平日理应是人来人往,可眼下却安安静静,没有人走动,一行三人竟是连个鬼影都没撞见,就绕到了司礼监公厅之后的一处角门。站在这里,外间冯保和张鲸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张鲸,你和张诚共事了那么久,今天特意跑到我这里来,却是要出首告他?”

此话一出,朱翊钧大吃一惊,失声便要嚷嚷出来。幸亏一旁的张诚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小皇帝的嘴。而张大受看这光景,干脆悄无声息躲了出去。而张诚直到张大受离开也没有放开手,而是挨着朱翊钧的耳朵低声说道:“皇上,既然来了,那就听听,可千万别出声!”

有了这劝说,本来暴怒之下想要反抗的朱翊钧方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很快,外间张鲸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冯公公,我虽是张公公名下的人,却一向敬佩您的杀伐果断。张诚记在您名下,可他一贯在皇上那儿搬弄是非,这些年来,我也不知道听他背地里在皇上面前说过多少您的坏话。此次高拱文稿的事情闹得这么沸沸扬扬,我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我据我所知,此事正是他捣的鬼……”

“你是想说,张诚曾经出宫去灵济宫,在那里胁迫人拿到了高拱文稿,又拿去想和三辅张阁老联手对吧?”冯保突然打断了张鲸的话,见张鲸登时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倒不是第一个首告张诚的人,昨天晚上锦衣卫都督刘守有,就已经去过我那里,说是你身边一个小火者首告了张诚。他动作很快,连灵济宫中可以作证的道童都已经抓到了。”

角门处,张诚仍旧没有松手,哪怕看到小皇帝那狐疑看着自己,他也只是摇了摇头,一句都没有解释。

张鲸面上吃惊,心里却自然是毫不吃惊。昨夜他在宫里,徐爵在宫外,哪怕徐爵曾经亲眼见证了刘守有过来禀告的一幕,可因为宫门既然下了千两,一内一外就休想取得联系。可一夜过后,虽说徐爵一大清早就被冯保派人宣召到了内东厂,通知他的余裕却还是有的,所以他才不得不横下一条心,到冯保这里来举告张诚。可此时此刻,他还是装出了非常惊讶的样子,好半晌才强笑道:“没想到刘大帅竟然如此雷厉风行。”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冯保原本一直都在考虑如何让小皇帝处置这家伙,可因为张宏送来的口信,他亲自去了一趟张家,亲自听张三娘说出了那天晚上徐爵和张鲸的私会,又反反复复从各种角度讯问,证实了那番话的真实度后,他就决定采用眼下这种开门见山的态度。

此时此刻,见张鲸显然措手不及,他突然厉声喝道:“张诚就算曾经和你有龃龉,可看在一同服侍皇上的份上,你也不该在背后倒腾这种无聊的伎俩。退一万步说,张容斋又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嗯?若不是你入宫就记在他名下,你能有机会去内书堂读书?凭你认得的那几个字,读过的那几本书,有资格去皇上身边伺候?你才不到四十,就已经是御用监太监,可就为了一个司礼监太监的名头,你就想投我,背了张容斋,然后诬陷张诚,一石三鸟?”

朱翊钧原本已经听明白了,是张鲸告张诚的状,而在此之前,执掌锦衣卫的刘守有好像就已经在查张诚,还查出了什么认证。就仅仅是这些,他一张脸已经黑得如同煤炭了。可是,当乍然听到冯保这完全没头没脑的质问时,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完全有听没有懂,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时候,已经不用张诚捂着他的嘴,他也已经不大会说话了,因为他的脑袋完全成了浆糊。

张鲸也一样瞠目结舌,完全没有意想到冯保会突然揭了他的底。但他终究是在宫里浸淫了这么久的老油子了,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徐爵把他卖给了冯保。尽管不能理解徐爵放着能够捏住他命脉的大把柄,将来合作之后能够得到锦衣卫之主的地位不要,就因为刘守有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便扛不住吐露了大部分实情,但他知道眼下不能奢望徐爵这个盟友,只能指望死死抱住冯保的大腿。

因此,他几乎想都没想,膝行上前便贴着冯保的脚边磕了两个头,随即抬起头后开口说道:“冯公公,这宫里素来是踩低逢高,我有今天,张公公确实帮了不少,可之前我和张诚一块被打发到更鼓房,他却先捞了张诚,再捞了我,不是为了别的,还不是为了笼络张诚,打探冯公公您的虚实?您又哪里知道,张诚因为之前张公公施恩,冯公公您却一度袖手不管,他还不是悄悄在张公公面前献媚?”

一口气说到这里,张鲸知道还要再添一把火,便顺着冯保刚刚的责问说道:“冯公公刚刚说我是一石三鸟,我实在是当不起。识时务者为俊杰,更何况我实在是瞧不得张公公明面上和您合作无间,背地里却捅刀子。要知道,张诚仗着是您名下,又有张公公在背后撑腰,一直都在教唆皇上,说是您擅权。您本来就是这宫里第一人,原本用不着我锦上添花,我不过是因为满腔义愤,不忍元辅刚走,便有人向您和他捅刀子!”

此时此刻,冯保终于笑了,他伸出手来,一把捏住了张鲸的下巴,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张鲸,你确实很聪明,你知道我相信徐爵,便去对他和盘托出谋划,让他帮你圆场,到时候坑了张诚,你却能跻身司礼监,日后还能取代张容斋,取代我。可你却算错了一件事,张容斋和我固然是有这样那样的不和,可关键时候却还是站在一块的。所以,我不会因为他捞过张诚,便记恨他,他也不会因为你这个败类试图投靠我,便忌讳我!”

“你这种两面三刀的东西,就算跟了张容斋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

和他这种玩了一辈子心眼的人耍心眼,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活腻味了!

第八五零章 段位高低,眼界不同

朱翊钧从来不知道,自己身边熟悉的人,竟然会有自己完全不清楚的一面。在短时间之内,大量的讯息以他完全接受不了的速度喷涌到面前,让他这个曾经自认为亲政之后就能为所欲为的皇帝无所适从。

而一向亲近的张诚静静地侍立在一旁,没有解释,没有说明。里头另一个他素来信赖的张鲸正在那痛哭流涕,向冯保表示忠心。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冯保的话就犹如兜头一盆凉水,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因为他几乎是冯保看着长大的,张居正还只是常常进宫,对他的课业进行一番评点,有时候也会宣讲一些古往今来的明君和圣贤,而冯保却不一样,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除了司礼监,不少时间都会放在他这儿。只要冯保在他面前一站,甭管他本来的心情如何,都会立刻端上一副肃容,时刻注意言行,否则就会引来冯保的提醒,而紧跟着就很可能是母亲李太后的训斥。

于是,听到冯保对张鲸的痛骂,觉察到张鲸那哑口无言的反应,朱翊钧反而觉得这才是应该的,因为冯保素来就应该是这样强势。而伴随着这种情绪,他又觉得如释重负,因为听冯保的意思,冯保和张宏是站在一块的,并不像刚刚张鲸说得那样,有什么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矛盾。可一想到张宏之前一个一个把张诚和张鲸捞出来,张鲸却还要丢开张宏去投冯保,为此仿佛还栽赃了张诚,他就忍不住觉得如同吞了一颗苍蝇那般恶心。

连带着看张诚的目光,他都没有往日那般和煦。

因为从前张居正也好,冯保也好,连带慈圣李太后,都曾经用不同的语言讲述过同一个道理。那就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于是,再也忍不住的朱翊钧突然就这么气咻咻拂袖而去。张诚的动作却慢了半拍,而是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苦笑了一下,这才默默跟上了这位小皇帝。

他们这一前一后一走的动静实在是不小,外间的张鲸尽管被冯保骂得已经面色苍白,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发觉了刚刚后头有人偷听。然而,他怎么都想不通冯保会需要有谁在后头听这番话,转念一想,便自以为聪明地猜到一个可能。那就是张宏其实并没有在家告病,而是正在司礼监,冯保这番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张宏听的。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实在是错得离谱!

“是不是想知道,刚刚后头的人是谁?是不是张容斋?”冯保如同老鹰耍弄猎物一般,低头俯视着张鲸,却在其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时,骤然丢掉了那根救命似的稻草,“张容斋还在宫外他的私宅养病呢。后头角门那儿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皇上和张诚。”

张诚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还有皇帝!

张鲸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了下来,那种极致的恐惧感比刚刚冯保痛骂他更甚。因为那时候他还能够用冯保不过是做戏来安慰自己,如今尽管还是做戏,却成了在朱翊钧这个小皇帝面前做戏,他哪里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在悬崖上方,而是被打落了万丈深渊底下!

他就犹如许许多多机关算尽却误了性命的前辈一样,声音沙哑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冯公公您宁可相信张公公,也不信我?”

“张容斋也好,你也好,张诚也好,我谁也不信。”冯保吐出了这句话,见张鲸那张脸完全僵住了,他就呵呵笑道,“但我和张容斋共事那么多年,大体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就好比张太岳提携了吕调阳,一直以来这个次辅精心辅佐,可他到头来却疑忌对方要夺位一样,我也自然防着张容斋觊觎我的位子。可是,相比至少还有底线的他,你这个人做事实在是太不择手段了。知道今天有谁跑去张容斋那边告了你吗?你的侄女,徐爵的小妾。”

张鲸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和徐爵的那番促膝长谈,想到了那个执壶侍酒,完全没有任何存在感的侄女张三娘。那一瞬间,他整个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再也没了一丝一毫的侥幸。张三娘会做出这种事,乍一听简直不合情理,可只要想想一直以来他是怎么对她们母女的,他就能明白那深入骨髓的恨意。

但从前他一直都没把这种恨意放在心上,更不觉得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女人能够做到什么,可这一次,事实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既然知道自己的图谋已经被朱翊钧这位天子给听到了,冯保又显然不是能够轻易原谅自己的善茬,张宏那边更是显而易见完全放弃了他这么个人,知道这一切的张诚只怕更加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张鲸就仿佛眼看溺水越来越深的人,还想抓住救命稻草。

“冯公公,之前是我痴心妄想,是我贪得无厌,但我还是有用的,我能够帮您做很多事情……对,高拱那些文稿还在我那里,我能帮您铲除了这个心腹大患……”

见张鲸已经越说越是语无伦次,甚至直接承认了高拱文稿就在其手中,冯保反而再没了之前乍然听到这件事时的惊怒和急切。他甚至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把高拱赶下台后,还继续赶尽杀绝的那场王大臣案,再想想之前夤夜闯入内阁,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尽管已经成为司礼监掌印多年,可是在高拱的淫威以及隆庆皇帝的不信任之下,那段身为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却依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经历,实在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

“很好,把东西取来给我,我可以饶你一次,放你到南京去。”见张鲸为之一喜,冯保又趁热打铁地说道,“你不用担心张诚会报复你,我既然要拿掉你,就不会留下他。如此一来,我和张容斋才算是扯平了。”

当张大受进来,押着张鲸回私宅去取东西之后,冯保这才往后一靠,静静思量应该如何处置徐爵,如何处置张四维。

徐爵是他的书记,他的私臣,他将其从即将没顶的污泥之中拉上来,给了地位和权势,而徐爵也显然并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一直以来都做得可圈可点。即便是这一次,也不能完全说是背了他。但是,徐爵如果事先向他禀报过张鲸的事,他非但不会在意,而且还会嘉许,但徐爵选择的却是自作主张,与张鲸私下里勾连,如此一来二去,天知道将来会不会真的背主?更何况,有一个就很可能会有第二个。

而且,张居正没有容忍游七,他又如果容忍了徐爵,张居正会怎么想?徐爵虽说很能干,但并不是不可替代的。

而张四维是当朝三辅,日后的次辅,他用病了的名义派出御医和宦官把人给护送了回家,虽说这种借口和假象可以管用一时,但哪能长久?如今,虽说他已经确定了张四维只不过是被张鲸挑中,作为此次算计的另一个对象,可既然知道张四维和高拱一直有私下勾连,高拱也确实一直有文稿藏在张四维这边,那么,这么一个显然有异心的三辅,他是否需要暂时容下呢?可就算要赶走,也绝对不能用他之前在朝议上提到,却被人非议的告病借口。

之前他实在是被突发事件气昏了头,忘了现如今已经不是高拱刚刚去位,满朝皆是同情者的时候了!

张宏既然没有提督东厂的实权,冯保在其他方面自然要敬着这位长者,慈圣李太后和小皇帝亦然,冯保的弟侄当初世袭锦衣卫副千户,张宏的弟侄则是世袭锦衣卫百户,这也是内官之中第二份。他在宫外的私宅并不比冯保家中小,三路四进的大宅院,甚至比很多阁老尚书的宅院还有体面。因为他的弟弟和侄儿也全都住在这里,于是他并没有把宫中私宅那些私臣派到这里,只在此收留了几个清客相公。

而且,因为他的老家远在广东,故而并不像某些出自北直隶的宫中大珰一样,常常回乡遴选资质颇佳的同乡幼童阉割后提携入宫中,引以为援。从这一点来说,这也是冯保对他放心的原因。

当在家“养病”的他得到宫中冯保传出来的讯息时,他正在和新投奔来的门客乐新炉闲话。

乐新炉三十出头,相貌俊秀,在科举向来极难的江西乡试中屡次折戟而归,便懒得再费这个劲,在南监捐了监,索性上京交游公卿,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左右逢源,这里呆一年半载,那里呆三五个月,而且浑然不在乎东主是士大夫还是太监,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当看到外间来人在送上信之后,张宏朝自己扫了一眼时,他便爽快地起身告退,但步子却故意迈得慢了一些。

虽说投了一位大榼,名声上不如投了哪位阁老又或者尚书好听的,但他却知道这是最实惠的。君不见徐爵当初只不过是一介充军逃回的犯人,可托庇于冯保帐下,不但旧案全消,还一路加官进爵,如今有个锦衣卫职衔,甚至在东厂也是说一不二?张宏虽说不如冯保声势烜赫,而是较为低调,可终究是司礼监秉笔,如果他能够把这位给打动了,和次辅门客又有什么区别?

然而,一直缓步走到门边上的乐新炉,最终也还是没有如愿以偿地被张宏叫住,只能有些失望地跨过了门槛出去。而他自然不会知道,张宏在迅速看完信后,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冯保当然不会提到张宏招纳的一个小小门客,只说自己已经从张鲸手上得到了高拱的那些文稿,时过境迁,也懒得和这么个放归乡里的前首辅计较,所以打算亲自阅览过那些文稿,如果没问题,就直接拿了去给张居正,张居正要结集出版也好,要还给高拱也好,随他的便。也好给自己建立大度的名声。

但对于张鲸,冯保却说已经上奏慈圣李太后和朱翊钧,打算把人发到昭陵司香——此昭陵不是彼昭陵,乃是穆宗隆庆帝陵寝——张诚则去南京担任守备太监。

毫无疑问,冯保之前说会对张鲸所谓宽容处置,完全是骗人的。

但张宏在意的是,冯保提到,张鲸勾结徐爵,可既然用了徐爵多年,从微末之中把人提拔上来,又是官职又是产业,赏赐无算,如今徐爵竟然背主,冯保虽不想手软,却也不希望如当初游七似的闹那般大,所以找他拿个主意。

张宏当然头疼冯保的这么一招,可从游七和徐爵,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刚刚那个谈吐不俗,与他颇为投契的乐新炉身上。只不过,和只是家奴的游七,一介逃军的徐爵相比,那乐新炉号称山人,在京师各家公卿那边都当过门客,其中便有成国公朱家,身份就不尽相同了。如果没有游七和徐爵的事,他倒是不吝于收拢此人于门下,而后用来参谋参谋,可既然前车之鉴就这么清清楚楚地摆在了眼前,他就得好好思量思量了。

而张宏的决断做出得非常快。就在这一日傍晚,在自己的小院中悠然看书的乐新炉便得到了张宏的一份荐书。那荐书上洋洋洒洒皆是溢美之词,赫然用的是张宏这个司礼监秉笔被翰林院名士们熏陶出来,足可媲美不少名士文采的笔法,但却难以掩盖一个事实。

说是将他举荐给武清伯李伟,但实则却是将他礼送出门!

武清伯李伟那个泥水匠,站在哪里都如同一介老农,他这名士跑到那不是对着猪羊谈玄?

当汪孚林得到张宏让都吏刘万锋捎来的铜丸密信,知道此事的最终结果时,已经是这天入夜的事情了。

已经好几天宿在都察院没回去的他深深舒了一口气,暗想可算是过了群魔乱舞的这一关。虽说信上从头到尾都没提到,究竟张四维那边该怎么善后,可他一想到冯保连张鲸都不是立刻赶尽杀绝(估计是风头过了再杀),对高拱都网开一面(不过故意炫耀大度),张诚赶去了南京,徐爵暂且以病了的借口软禁(两三个月后肯定会报个病故),心里大体就有了数。等回头冯保在对待张四维时,哪怕留下人在内阁,那也会相当有技巧地加以防范。

当摆脱了当年旧事的阴影之后,恢复了理智,又当了多年的司礼监掌印,冯保这个人阴起人来,比他汪孚林的段位肯定要高多了!

想到眼下平安无事过了这一关,何心隐又只是受请于徐阶,理应不至于受到追查,自己又和张宏搭上了线,汪孚林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生出了几分困意。虽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就和他本人谈不上什么大关系,可连日来始终关注着却也挺累人。就在他打算提早弄点热水烫了脚准备上床就寝时,外间却传来了轻轻的敲窗声。面对这光景,思量这是都察院,决不至于有不轨者潜入商人,所以他不大理解为啥有人敲窗而不是敲门,当下便懒洋洋问了一声。

“窗外何人?”

他本以为是哪一道的值夜官员,又或者是什么小吏。可下一刻,开着一条缝的支摘窗缝中,却是一个纸团丢了进来。

第八五一章 再做一场

如果换成了别人,在愣了一愣之后,十有八九会去捡地上的纸团看个究竟,但对于汪孚林来说,他几乎想都不想,站起身一个箭步便往门外窜去,甚至连打门帘的功夫都顾不上,直接干脆利落地撞开了门帘。当他看到一条黑影往外窜去时,他立时喝道:“给我站住,否则我就要叫人了!”

那条黑影闻言稍稍一犹疑,回头一瞧,脚下就慢了两步,可当他看清楚汪孚林大喝的同时却已经疾步奔了过来,他登时亡魂大冒,拼了命往外冲去。紧随其后的汪孚林正考虑要不要大叫一声抓刺客,又有些顾虑这声音惊动了整个都察院的后果,可那人却已经眼看就到了广东道和福建道合起来办公的这院子门口,他就立刻下了决心。

可就当那黑影堪堪一步跨出院门的时候,却只听哎哟一声,下一刻,那黑影便直接跌回了门内,门外也传来了扑通倒地声。

发现竟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和人撞在了一块,汪孚林心中大叫一声侥幸,脚下却越发飞快赶了上去。等到了那使劲挣扎却没爬起来的家伙身后,他直接揪着衣领把人拽起来时,他就着朦胧月色,隐约发现对方好似有些眼熟。而一手扶着月亮门,一手捂着鼻子,从外头跌跌撞撞进来的郑有贵,则是在看清对方头脸之后,失声叫道:“高前辈,怎么是你?”

这一声高前辈,汪孚林立刻想了起来。他一下子松开了手,等那人踉跄几步站稳了,他方才背着手冷冷问道:“高晓仁,你刚刚往我直房里丢了什么?”

隶属于广东道的另一个白衣书办高晓仁面色惨白,尤其是当看到福建道的直房那边帘子微动,仿佛有人在张头探脑,他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爷,掌道老爷,能不能进屋说?”

汪孚林只怕有人用这种投匿名信的方式耍什么阴招,可既然已经把投书者揪了出来,认出了对方真面目,他也不想在这种场合让人看热闹,当即点了点头。进入直房前,他就对不明所以的郑有贵吩咐道:“你守在外头,别让闲杂人等进来,也别让人出了咱们这院子,拦不住就尽管叫我,我来做这个恶人!”

见郑有贵连声应喏,汪孚林打起帘子进屋。他没有理会爬起身来紧随在身后的高晓仁,而是上前先把那支摘窗边那个醒目的纸团给捡了起来,却只捏在手中把玩,没有展开看详情。直到在主位上坐下,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高晓仁不由自主长跪在地,低垂着眼睛不敢抬头:“掌道老爷看过就知道了。”

“还和我卖关子,呵!”汪孚林没好气地挑了挑眉,等到将纸团一点一点展开,看清楚其中内容之后,他却有一种骂娘的冲动。

因为这匿名不成反被他抓了个正着的纸团上,寥寥几行字的大意是,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正在联合都察院中好几位掌道御史,弹劾他汪孚林因私怨陷害当朝三辅张四维!

他看了好几遍,这才忍不住弹了弹这张揉得满是褶皱的纸条说道:“这算什么?你是我广东道所用的书办,我记得也曾经让郑有贵给你们带过话,等到你们年纪到了离役的时候,虽说没有顶首银这种外快,可我也会给你们找个好活计。你有什么话不能当面对我说,要玩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花样?而且,就算秦一鸣和我有什么新仇旧恨,他是想靠着这种毫无根据的弹劾死得更快?”

他早已不是当初刚刚三甲第一名传胪及第的那个新进士了,他靠游历蓟辽立功,回乡消弭了旷日持久的徽州丝绢案,积攒了名声,在广东巡按一年颇有建树,回朝之后出任掌道御史,也是实打实一路杀出了一条血路,可以说在他手中那把常人看不见的刀下,也不知道斩落了多少科道言官,就凭秦一鸣的段位,竟敢胆大包天地纠集人手和他斗?张居正不在又怎么样,小皇帝刚刚亲政还离不开张居正,而且冯保还稳稳当当坐在司礼监掌印的位子上!

高晓仁被汪孚林质问得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原本垂落身侧的双手不知不觉放低了下来,最后竟然得靠这双手支撑地面,这才能够稳住自己的身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去敲那窗子,却自认为丢了纸团后撒腿就跑,一定不会被抓住,结果居然会这么好死不死直接被进院门的郑有贵给撞了个跟斗,彻底丧失了逃跑的良机。足足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他才带着哭腔说道:“掌道老爷,是小的糊涂,小的被人吓破了胆子……”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给我好好说话!你应该知道,我广东道的人,我可以责备责罚,却还轮不到别人!你要是说清楚也就罢了,要是不说清楚,我明日就把你直接交给总宪大人!”

高晓仁被汪孚林这低喝吓得更加股栗,额头竟是干脆贴到了地面上:“小的不比郑有贵,白衣书办当了几十年,调到广东道来也只是这三年的事。湖广道掌道御史秦老爷查出了小的从前在湖广道那边有些纰漏,又抓住了小的嫡亲弟弟在外头欠人印子钱的把柄,这才让小的给老爷送匿名信,想要老爷先下手为强对付他……”

“想挤兑我先下手为强?”汪孚林狐疑地摩挲着下巴,突然冷笑了一声,“就凭他每次先发难都被我打得溃不成军,我先下手为强,他还有活路?”

尽管汪孚林是在笑,可高晓仁想到这位掌道老爷的光辉战绩,只觉得杀气腾腾,脑门干脆在结实的地面碰了一下:“小的不知道,秦老爷只是让小的干这个,其他的没有说。小的犹豫了老半天才不得不答应。明明应该是入夜之后再丢进来,如此更隐秘,可小的刚刚不知怎的就鬼迷心窍去敲了窗户……”

汪孚林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高晓仁突然脑残了一记,等他入睡之后纸团丢进来,他确实很可能不会发现这是高晓仁干的,匿名的字条就更加没法查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高晓仁在说完这话后,脑袋竟是不要命似的在地上又狠狠碰了几下。

“一定是老天爷也觉得小的实在是忘恩负义不要脸,所以才活该小的暴露直接撞在老爷手里……小的该死,小的不该吃里扒外……呜呜,掌道老爷,小的当年那纰漏也不是成心的,是被几个积年的书吏和典吏逼着,又不敢违逆上头的大人物,这才不得不做了手脚,如果不是有人卖了小的,怎么可能被秦老爷揪出来。小的那弟弟也只是为了救小的亲娘,这才去借的印子钱……”

看到一个大老爷们在地上呜呜直哭,汪孚林却没有一味滥好心。他自忖对本道那些御史也好,吏员也好,全都颇为周顾,又放话下去只要有难处尽管来说,能解决的他自会出手,所以,如果只是平常事,只要看到他连王继光这么个家伙都能捏着鼻子容忍了,那应该不会做出蠢事来。由此看来,高晓仁落在秦一鸣手上的把柄,应该非常不小。

于是,他没有威吓,也没有劝慰,直到高晓仁哭得嗓子都哑了,他这才不无冷淡地说:“你应该知道我的性子,文过饰非是没用的。你当年在湖广道捅的篓子有多大,你弟弟欠的印子钱又究竟有多少,你要是不肯说,我不介意让郑有贵去叫人来,直接把你叉出去!”

高晓仁原想着当初王继光都能得到宽宥,自己也没做出什么太大害处的事情,死命哭一哭,求一求,汪孚林说不定就抬抬手放过自己了,说不定还能帮自己过了这一关。可是,汪孚林眼下摆出来的这态度让他心凉了半截。而他更害怕这件事闹大的后果,挣扎着直起腰后,就用如同蚊子叫的声音说道:“小的当初在湖广道时,当时的书吏和典吏让小的笔录了一份理刑文卷,将其中十个本该充军的犯人改成了杖责……”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听砰地一声,意识到是汪孚林一拳砸在扶手上,他登时面色苍白,慌忙解释道:“不是小的胆大包天,那件事大理寺和刑部那边都已经疏通好了,小的只是个经手的人,最终拿到手的就只有二十两银子……”

“那你弟弟欠的债呢?”

“利滚利,总共欠了八百多两……”高晓仁有些绝望地再次瘫软了下来,再也不敢拿着母亲的病说事。这年头的穷人生病,他弟弟就是肯花这么多钱,母亲也绝对不肯医的,因此,他的喉咙口艰难地动了动,到最后方才颓然说道,“我幼弟比我小十多岁,却一直没成亲。这次不合中了人扎火囤的圈套,如果拿不出钱来,人家就要斩掉他一只手一只脚……”

扎火囤?不就是仙人跳吗?

汪孚林当初可是三言二拍的忠实粉丝,对这名词熟稔得很,不由得冷笑了起来。他看着底下那个可悲可怜可恨的家伙,沉吟了片刻。

“秦一鸣那边,我自然要会一会他。至于你弟弟的事情,我也会吩咐人去查证,要是你有半点虚言,呵……但不论结果如何,都察院已经容不得你!”

高晓仁只觉得整个人晃了一晃,脑袋毫无生气地垂落了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该奢望,可终究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

“当年之事,你是当事者,也是证人,秦一鸣既然敢把案子翻出来要挟你,那么就很可能存着和我做过一场后,再掀开这案子求名的打算,所以,你想靠着帮他做这件事就息事宁人,本来就是痴心妄想!你当初既然敢收那二十两银子做下那种事情,就该承担后果。如果你弟弟只是陷入了扎火囤的陷阱,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么,他也好,你家里的老子娘也好,你的妻儿家眷也好,我都替你养着,但你要配合我,把当年那场旧案给我掀出来!”

高晓仁一下子吓呆在了那儿,不但是他,郑有贵按照吩咐一直守在汪孚林的掌道御史直房门口,以防有人偷听,但同时也防着对面值夜的福建道御史因为之前听到动静,出去给人通风报信,这时候隐隐约约听到里头传来的话时,他也惊呆了。

他还不大明白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高晓仁一哭一闹,他已经大略猜到了,鄙薄这位同僚的同时,却也不免设身处地想想自己,心里知道自己恐怕会直接去找汪孚林求救,可那是因为他已经伺候了这位掌道御史快一年,比较有底气。可是,他以为汪孚林肯定会去找秦一鸣算账,也许会出手帮高晓仁把陷入绝境的弟弟捞出来,但无论如何没想到汪孚林会直接去翻当年那桩旧案!

只听个大概就知道,那该是牵连到多少人的旧案,秦一鸣这人他算了解一点,邀名的同时却也很会盘算,十有八九只是想要挟高晓仁而已,未必会真的冒风险去翻案子的!他这位掌道老爷又是何苦,出手教训秦一鸣,顺带帮一把高晓仁,就能慑服一个掌道御史,完全收服高晓仁本人,为什么要这样顶真,为什么要这样冒险?

“老爷……”高晓仁蠕动着嘴唇,一张脸已经变得毫无血色,“小的会没命的,一定会没命的……”

“你今天丢出那纸团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后果。现在有我在,你至少还能得个戴罪立功,但如果被别人举告揭发出来,你就连一线生机都没了!那时候,谁会管你的家人是死是活?”

“小的……小的……”高晓仁死死用手抠着地上的砖缝,手指甲都快抠断了,终于豁出去做了决断,“小的全都听掌道老爷的吩咐!”

“很好,你现在把当年情形给我原原本本如实写出来,然后画押。”

看着高晓仁摇摇晃晃站起身,继而过来接了纸笔,到往日郑有贵那张书桌上去写了,汪孚林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单单一个秦一鸣,不会这么大胆子,说不定后头还有其他科道言官,还有更高层次的人物。冯保那边突然把矛头对准张诚和张鲸,外臣中间除却他这个和张宏结成同盟的,别人都不会理解,更难以知道内情,所以张四维那边的人为了自救,以及某些人为了名声地位以及其他,突然卯上他,那也并不奇怪。可既然挑起战端,就得做好小火星变成燎原大火的准备!

第八五二章 跪得爽快

一大清早,整晚上睡眠不足的秦一鸣便坐轿子来到了都察院门口。

京师居大不易,他当了整整五年的御史,任掌道两年,但要不是家境殷实,也养不起两人抬轿子的花费——无论轿子的修缮还是轿夫都要钱。

低头下轿子的时候,他的步履甚至有些踉跄,直到跨过轿杆出来站稳,他才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揉了揉太阳穴,随即有些困倦地进了门。一晚上都在想自己支使高晓仁去给汪孚林下的套子能否成功,他直到快天亮时方才勉强合了眼。

作为年资很深的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在都察院中自然颇有名气,一路走来,不管是本道所辖监察御史,还是别道的那些御史,都有人和他客客气气打招呼,有熟悉的还会多寒暄两句。平日一贯和气相待的他今天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答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有些敷衍。大多都是人精的御史们哪里会没有察觉,他一过去,就有人三三两两在背后议论秦一鸣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沟坎。到最后,却有人幸灾乐祸啧了一声。

“只怕这位掌道老爷到了他的直房,脸色会更难看。”

秦一鸣自然不知道别人背后的议论,当他跨进本道和江西道合用的那个院子时,就只见自己的掌道御史直房门口,几个吏员正在窃窃私语。

心情本来就不大好,如今再看到这一幕,他忍不住沉下脸来,走上前去就喝道:“大清早的聚集在这说什么闲话,没事情做了不成?”

为首的书吏正要说话,可吃秦一鸣拿眼睛一瞪,登时噤若寒蝉,竟是眼睁睁看着秦一鸣径直打起门帘进了直房,这才慌忙招呼了其他几人回吏舍办事,却是留下了郑有贵独自一人在这——刚刚他们团团一围,恰是把这位并不隶属于湖广道的白衣书办给挡住了,秦一鸣根本就没瞧见人。他们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当秦一鸣看到早就在直房中恭候的那位时,一定会火冒三丈,说不得到时候还要迁怒于他们。

直房之中,秦一鸣盯着那位自己丝毫没有意想到的不速之客,确实又惊又怒。他几乎想都不想便出口喝道:“汪孚林,你怎么会在这?”

“怎么,身为广东道掌道御史,我早早等在这里和秦掌道商量公务,难不成这还犯忌?”

意识到自己一个言语失当,给汪孚林钻了空子,秦一鸣立刻按捺下了怒气,但仍旧硬梆梆地说道:“主人未到便擅自闯了进来,我是不知道都察院还有这样的规矩,汪掌道莫非是想要雀占鸠巢不成?”

“我对湖广道掌道御史的位子可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秦掌道的手是不是伸得长了点儿?”汪孚林眉头一挑,不等秦一鸣变色,他便抢先说道,“我今天来找秦掌道,是为了广东道所属书办高晓仁首告,五年前湖广道的一桩理刑弊案。我已经连夜写好了奏疏预备递上去,所以顺便来问问,秦掌道你是不是要署个名?如果不想,那也没关系,反正我在奏疏中写得清清楚楚,很多证据都是秦掌道帮忙收集的。”

“汪孚林,你……”

秦一鸣简直都快气炸了肺,眼见得汪孚林将一本奏疏随手丢在了他的桌子上,他一把抓起来劈手就想丢,却看到了对方眼神中那嘲弄之意,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开奏疏一目十行扫到底,他就只见汪孚林详述的竟然和自己查到的八九不离十,这心里的憋屈就更别提了。

那个该死的高晓仁,事情败露了也就罢了,竟然连当初犯下那么大罪行的事情也坦白给了汪孚林,难道这狗东西就不怕死不成?

他秦一鸣是好名,是想往上爬,可他却不是不考虑风险的人,所以他预备的是等高晓仁把汪孚林给挤兑得先下手为强后,就立刻展开凌厉反击,其中高晓仁牵涉到的这桩案子便是最好的武器,如此他不但能够报一箭之仇,还能借着揭开旧弊而名声大噪。可现在一切全都完了!

一旦被汪孚林捷足先登,他是肉没吃着还得惹上一身骚!

“汪孚林,你究竟想怎样!”

面对这么一句色厉内荏的质问,下手第一张椅子上的汪孚林跷足而坐,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刚刚不是说了,秦掌道如果愿意,可以和我联名上奏。”

见秦一鸣没有说话,汪孚林便弹弹衣角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说:“秦掌道是觉得很委屈?凭什么你千辛万苦发现的事情,到头来却要被我摘了桃子?可是,你怎么不想想我更觉得冤枉,我又没招你惹你,你却把手伸到了我广东道的地盘上,挑唆我用的书办在我身上耍心眼!还是说,你打算和我一道去总宪大人面前,请他给我们评一评道理?你要知道,不是我一个人忍你很久了,你湖广道之中,可是还有一个很会拍元辅马屁的曾士楚!”

官场交锋,素来是面上温情脉脉,背地里暗露杀机,所以,秦一鸣对汪孚林这么个常常是面对面硬来的家伙非常不习惯,甚至可以说是切齿痛恨。可是,眼下面对这迫在眉睫的威胁,尤其是最后那句话,他登时没办法在保持挺得笔直的脊背。

张居正能用那种办法把汪孚林放在广东道掌道御史的位子上,那么就能用同样的办法让曾士楚取他而代之!

汪孚林见自己的步步紧逼显然已经奏效,这才抛出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事到如今,秦掌道能不能说说,这事情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呢,还是别人的建议呢?”

“是我又怎样,是别人又怎样?”

“如果是你,那么便是你一个人承担责任。可如果是别人,那么便是秦掌道你受人蒙蔽,不但情有可原,而且只要你说出来,我不但可以保密,此事也可以一笔勾销,这奏疏你是否愿意署名联名上奏,也无所谓,我这点责任还是承担得起的!而且,你应该知道,元辅对科道素来重视。”

张居正能不重视吗?前前后后清洗了科道两次,这才会在夺情之际,科道一片万马齐喑的势头。

别人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汪孚林却是动之以威,晓之以利,秦一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虽说极其不甘心,但也同样非常惶恐。要知道,他并不是那种累世出身,也不是什么享誉一地的名士,不过是一介运气很好的寒门书生,平平淡淡地考了个三甲及第。所以,有些人能够因为不忿张居正夺情这种逆人伦的事情而挂冠请辞,飘然而去乡野,他却放不下千辛万苦方才得到的掌道御史位子。

如果昨夜能够成功,那本来是自己一举取得优势的大好机会,结果却……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于是,秦一鸣在纠结再三之后,还是低声说道:“是张阁老家。”

这偌大的京城之中,能够被人称之为张阁老家的是哪家,汪孚林自然不会混淆了。而这个答案他虽说不觉得意外,但张宏可是明明白白告诉了他,张四维是被冯保派锦衣卫“护送”回家的,而且还有太医日夜“看护”。既然已经被那位司礼监掌印给盯上了,没道理张家的人还能自由在外活动,乃至于勾连秦一鸣这样的掌道御史。所以,他当即哂然笑道:“秦掌道是不是觉得我汪孚林很好骗?满京城谁不知道张阁老正在养病,家里一个人都出不来?”

秦一鸣既然已经做了取舍,此时反而生怕汪孚林不信,慌忙解释道:“张阁老那边确实有太医日夜照应,就算门客也不敢随意进出,四处奔走,毕竟张阁老只是养病,但正好张家大公子之前悄悄进京探望父亲,发现不对时就……”

“你还是没说实话。我和张泰徵不止见过一次,更不止打过一次交道,他在我手里吃亏,更不止一次。他堂堂相府公子要进京,干什么要鬼鬼祟祟,不想让自己的父亲知道?而且,要瞒过张家还算简单,可要瞒过厂卫耳目,首先得在入城路引上做文章。你可不要告诉我,京城内外那么多道门的门卒,手里会没有一张写清楚所有高官勋贵子侄名姓的护官符!”

秦一鸣越发后悔自己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和汪孚林扛上这条路,这哪是个二十出头刚刚踏入仕途的雏,根本就是成精了!

他只能苦涩地说道:“具体缘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似乎是他和家中闹了龃龉,一气上京,开的是别人的路引,结果进京之后正值张阁老被送回家养病。他是打着我家中旧交之子的名义登门造访的,而且还提出带挈我妻弟去马市……”

跪就要跪得爽快,对于已经被汪孚林抓住小辫子的秦一鸣来说,他说都说了,那么藏着掖着就毫无必要,还不如原原本本对汪孚林和盘托出。可说到马市时,他却陡然意识到这是在都察院,即便他声音不高,隔墙未必能听得见,可门外却不一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