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看到秦一鸣突然面如土色,目光呆滞地看向门帘,他闻弦歌知雅意,当即笑道:“门外我吩咐了郑有贵看着,闲杂人等一旦靠近,他自会出声。”

我刚刚怎么没看见?

秦一鸣这才意识到汪孚林早就都考虑周全了,如释重负的同时,却也觉得屈辱。他连张泰徵早已查知高晓仁参与的那桩弊案也爽快地讲了,最终磕磕绊绊说出张泰徵留下的落脚点之后,他就看到汪孚林呵呵笑了笑,却是上前拿起了桌上的那本奏疏:“秦掌道想好了没有?我这个人宽宏大度得很,这桩弊案你如果希望当揭盖子的人,那么便在这上头署个名,从此之后,咱们也算是同气连枝了。”

既然已经连张泰徵都卖了,一想到此次徒劳无功,如果再拒绝了这最后的橄榄枝,很可能半点利益都得不到,秦一鸣只能把心一横:“自当联名上奏!”

当汪孚林走出秦一鸣的直房时,郑有贵仍然如同门神一般扎在大门口,而四下里来去的御史也好,吏员也好,看到他出门时全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紧跟着方才有的打招呼,有的悄然溜走。而汪孚林一律客客气气地和人寒暄,却直接去见左都御史陈炌,又请了半天的假。等到他出了都察院大门时,就只见刘勃带着十余名亲信家丁守候在了那里。不消说,那肯定是一大早得到他让人送信之后的小北派过来的。

“公子。”

接过刘勃牵来那匹马的缰绳,汪孚林直接翻身上了马背,沉声说道:“走!”

外城崇文门大街西边的喜鹊胡同,有一家号称百年老店的三喜客栈,虽说房间总共就十几间,但因为房间干净,伙计殷勤,素来有宾至如归的美誉。从五天前开始,这座客栈就被人全盘包了下来,不接待外人,掌柜收了一锭大银当定金,可看着十几间屋子之中空了一大半,不免在心里嘀咕那一行操着山西口音的行商实在是败家。尤其是其中那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哥,嘴挑剔不说,对用具更挑剔,什么都是家里带来的。

这么讲究还出门做什么生意!

眼看这位带着五六个从人,却还口口声声说低调的年轻公子整日里窝在房中不出去,只有下头人轮流在外奔走,掌柜未免对这所谓的做生意更是不屑,暗想定是哪家晋商家出来的小儿子打着幌子拿家里的钱出来玩乐。可要是这样说,却又不见这位公子沾染女色。于是,这会儿看着一大早出去的四五个人中,有人急匆匆回来,马匹丢在门外连栓都没来得及栓就一溜烟上楼去了,他少不得差了伙计出去牵马,自己却蹑手蹑脚到楼梯口想偷听什么。

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门外小伙计嚷嚷道:“掌柜,又来客人了!”

又来客人?可自己都收了人家十两白花花的纹银作为定金,哪里还有房子给人住?

掌柜回过头来,心里吃不住的肉痛。可他才刚刚回过头来,就只见一个年轻人大步走进了客栈大堂,四下里一看,却仿佛没注意到他这个掌柜似的,扯开嗓门便喝道:“张泰徵,你给我滚出来!”

第八五三章 送浪荡子回家

到了京师好几日,先是犹犹豫豫没回家,等到想回去的时候,却陡然发现情势大变,一贯认为是家中顶梁柱的父亲竟是在宫中出了事情,而后被借着所谓养病的借口禁在府中不得出来,张泰徵身为长子,在惊怒交加的同时,却也知道这时候露面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会丧失最后一点抵抗的力量。

因此,选了外城的这家客栈作为宿处,他便派出人手四处打探消息。好在他是因为家中继祖母和妻子的矛盾这才找借口跑出来的,为防万一,带的全都是在京师等同于生面孔的随从,而且连用的路引都和蒲州张氏无关,一时半会他不用担心会被厂卫盯上。这两天凭借大把银子砸下去,通过宫中那些最会卖消息的宦官,他终于弄清楚了之前文华殿那场朝议究竟发生了什么。虽说他对汪孚林那时候竟然也反对冯保大为讶异,但并不代表他会感激这家伙。

哪怕和陈三谟只是为了自己利益出发便力保张四维相比,汪孚林那所谓的立场也显得毫无诚意!能够让大佬们纷纷做出呼应,那也不过是碰巧罢了。

于是,张泰徵想都不想就挑了汪孚林入手。他对秦一鸣用的理由是汪孚林乃张居正亲信,品级低微却小有名气,而且从前就常有一个人掀起一场巨大风波的前例,如果能够激得汪孚林先下手为强,到时候闹出一场巨大的风波,转移了别人的注意力,那么秦一鸣不但可得实惠,还不必理会张四维的事,而他自然会想办法找出空挡把父亲救出困境。可真正说服他自己的理由,却非常简单。

汪孚林害得他和弟弟张甲徵只能回乡读书,而且又害得舅爷王崇古丢官去职,就连父亲张四维都被坑过好几次,逮着机会怎能不报仇?

所以,当一个随从突然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来,说是汪孚林一大早突然去见了秦一鸣,而后便去见了左都御史陈炌时,张泰徵便生出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霍然站起身来,当机立断地说道:“我们立刻走……”

可他这话才刚说了半截,底下汪孚林那中气十足的声音便已经清清楚楚地传了上来。一瞬间,张泰徵狠狠瞪向了那个刚进屋的随从,而后者立刻惊慌失措地说道:“大少爷,绝对不是我露出行迹,我过来传讯的时候,他还没出都察院……”

是了,秦一鸣也知道他的落脚点!

张泰徵一张脸已经变得如同黑锅底。他当初接触秦一鸣时,当然是不想说的。可之前文华殿那场朝议虽说只是小规模的,可张四维“养病”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秦一鸣不肯上一条快要沉的船,他为了拉拢这位盟友,在摆事实讲道理的同时,自己当然不能连行踪都瞒着对方。毕竟,湖广道那桩旧案是他舅爷王崇古本来就压在手上多年的,也只有秦一鸣这位掌道御史才是最适合揭开锅的人。为了这个,他又怎么可能不做出一些妥协?

“张泰徵,你还要藏头露尾到什么时候!”

是可忍孰不可忍,被人在下头指名道姓地叫了两回,纵使张泰徵知道这会儿露面的后果,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把拉开房门大步出去,站在房门口的栏杆边上怒喝道:“汪孚林,你到底想怎样!”

“终于舍得现身了?”汪孚林抱手而立,眯起眼睛觑了张泰徵两眼,这才呵呵笑道,“你回乡读了三年的书,看上去不太用功啊,竟然养得发福了!说起来,堂堂张阁老家长公子,进了京不回府去探望你父亲,是不是太不孝了?”

张泰徵原本以为汪孚林肯定撬开了秦一鸣那张嘴,这趟是跑来兴师问罪的,因此蓄势待发做好了抵死不认账的准备,反正光凭秦一鸣那张嘴,又没有别的证据,他就不信汪孚林能拿他怎样。可是,让他完全没料到的是,汪孚林语出惊人,直接把不孝这个罪名给扣他头上了!

一旁看热闹的掌柜看到汪孚林进屋之后,同时闯进来的还有好几个彪形大汉,本来还以为是人家来向包下自己这客栈的那位富商公子哥寻仇,所以下意识地直接躲到柜台后头去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热闹。可是,当听到张阁老三个字,他便如同打了鸡血似的,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张阁老?这位躲在他客栈中不出门,只让随从在外奔走的竟然是张阁老家长公子?啧啧,自己老子生病在家休养,别的儿子早就回去探病了吧,这位怎么却偏偏在外头?也对,整整好几天连房门都不怎么出,饭菜都是随从送进去,莫非是在他这小客栈里头金屋藏娇了不成?又或者是私奔?不对,房间里好像没女人……那是在家乡闹出了什么事情,所以跑到京师来避风头,却又不敢让父亲知道?

如果张泰徵知道汪孚林说的话让掌柜听了之后,竟是脑补出一千种家庭伦理剧的结果,他绝对要气得吐血——当然这时候他已经想吐血了,一拳捶在栏杆上就怒喝道:“你给我闭嘴,不要血口喷人!”

“那请问张大公子住在这客栈却不回家里去探病,是什么缘故?”汪孚林好整以暇地反问了一句,旋即又看向了掌柜,“掌柜的,张大公子住几天了?”

掌柜的正惊叹于张泰徵的真实身份,不由自主地答道:“这是第六天……”可话一出口,他却突然意识到,刚刚这位张阁老长公子面对来人,喝出的名字是汪孚林!天哪,这位看似年纪轻轻却气势十足的公子,原来就是那位和首辅大人家几位公子全都交好,而且在京师赫赫有名的那位汪掌道!

汪孚林却不在乎别人琢磨自己的身份,从掌柜口中问出张泰徵入住这里的时间,他就更加笃定了。

“也就是说,你回京的时候,令尊张阁老还好端端的,那时候你就已经好好的有家不回,却住在外城客栈里。那也就算了,这是你的家事,和别人无关。可是这两三天却不同,张阁老都已经让太医衣不解带在家里伺候养病了,张大公子还呆在这客栈不回去,不是不孝,难不成你还说是你正在这外城寻访名医吗?张大公子,你别忘了,举荐忠臣孝子,弹劾不贤不肖,这也是御史的职能!”

就不该和这家伙斗嘴!

张泰徵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个嘴巴子,汪孚林什么德行,别人不知道,他还会不知道吗?和这家伙斗嘴,那简直是自取其辱!

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强捺羞辱,客客气气地说道:“汪掌道可否上楼说话?”

汪孚林看着两手紧捏栏杆的张泰徵,突然对柜台后头的掌柜说道:“掌柜,能否请你和伙计暂时避一避,给我和张大公子腾个说话的地方?”

虽说掌柜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很希望看看热闹,听点新鲜的消息,回头好向人吹嘘,可是,当汪孚林扭头看了过来,眼神犀利,他一下子醒悟到这背后兴许是那些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伸手够着的内阁阁老们的争斗,立刻打消了那点八卦心思,慌忙连声答应,赶紧拖起不明所以的伙计就匆匆出门。当发现外头也守着数条精壮汉子,他就立时屏气息声,连动都不敢动了。

而闲杂人等没了,汪孚林方才抱手说道:“张大公子还是移步下来说吧,我这人懒,向来不喜欢爬楼梯。”

没想到汪孚林连这点小细节都要争,张泰徵不由气得牙痒痒的,却还不得不下楼。等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来到了汪孚林身前,他就深深一躬身道:“汪掌道,从前是我和弟弟一时无知,得罪过你,敢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将旧事一笔勾销如何?”

“之前文华殿的那场朝议,其中细节你应该都打探到了,我本来没打算落井下石。”汪孚林嘴角一挑,声音森冷地说道,“可我不想趁他病要他命,却偏偏有人就喜欢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我,把我当成软柿子捏。张大公子,要是换成是你,这种心不甘情不愿,完全言不由衷的道歉,你以为我会接受吗?”

张泰徵这辈子都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向人赔过礼。长辈们面前他装乖巧惯了,人人都说他好;同辈们面前他素来是极其出色的,再加上良好的家世背景,别人只有奉承他的份;至于晚辈……他能把谁放在眼里?可现在,他已经放下身段向人求和,却被人这么狠狠甩了一巴掌!

他一下子直起腰来,眼神锐利地盯着对面那个从第一次见面就让自己吃瘪的死敌:“汪孚林,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和秦一鸣商量的那点事,我已经全都知道了,是谁先算计的谁,你自己明白。磕头认错这种面子上的事,我不稀罕,更不在乎。而且,张大公子,你上头有祖父有父亲,朝中的事也好,商场的事也好,你能做得了主?做不了主就代表着你给不了我足够的好处,那还赔什么礼?我本来还想听听你是不是有什么新鲜的说辞,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了你。好了,废话少说,走吧。”

张泰徵一下子觉得一颗心猛地一收缩,甚至连声音都尖利了起来:“你想带我去哪?”

“去哪?自然是去你该去的地方。”见张泰徵那张脸竟是吓得煞白,汪孚林顿时笑了起来,“送不孝子回家而已,你以为去哪?”

回家?一想到如今父亲那艰难的处境,张泰徵就不想回去,毕竟在冯保的把持下,张府大门进去容易出来难。只不过,这总归还是相对能够接受的结局,他也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早晚能报这一箭之仇——他却压根不敢去想,自己和汪孚林新愁叠旧怨,再这么下去,他根本什么仇都报不了!

当带着张泰徵一行人出了客栈时,汪孚林看到那掌柜正站在那翘首期盼,便招手叫了他过来:“你把账算一算,张泰徵除却定金之外还差你多少?”

掌柜先是一愣,随即迅速掰着手指头算房钱算饭钱,到最后笑容可掬地说道:“除却十两银子的定金,因为张大公子他们包下了整座客栈,小的五天没做生意,所以刨除各式各样的折扣,总共是承惠六两银子。”

因为这里靠近崇文门大街,人来人往,这会儿便有好些路人看热闹。汪孚林无视了那些好奇的目光,没等张泰徵反应过来便打手势让刘勃给银子,见那掌柜接了过去千恩万谢,他就看着张泰徵道:“走吧,咱们送张家的浪荡儿子回家!”

张泰徵鼻子都快被人气歪了。什么叫浪荡儿子回家,他又不是离家出走,也不是在外寻花问柳,这话传出去,他还要名声不要?奈何他身边的人全都撒出去打探消息了,眼下身边加上刚回来的那个总共也就只有三个人,哪里是前呼后拥带了十几个家丁的汪孚林对手?于是,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想,让汪孚林替自己垫付房钱,这传出去会变成什么。

张府门口的东厂精锐由冯保亲自选派,都是能干的老手。正因为如此,汪孚林带着人客客气气把张泰徵主仆四人给送了过来,尽管这一幕看上去有些没头没脑的,可汪孚林一说是送张泰徵回家和张四维团聚,自己送到这就算是任务完成了,领头的立时笑容可掬地说道:“汪爷放心,我这就陪着张大公子入府。冯公公也是怕首辅大人不在,次辅和三辅一个接一个都病了,难免被人说闲话,次辅吕阁老那儿也派了兄弟去帮忙值守……”

汪孚林无意对厂卫的工作指手画脚,和这位鬼扯了一阵之后,他看也不看张泰徵那张气得铁青的脸,立刻带着自己那些家丁折返,半道上把人全都遣了回家,自己孤身一人回了都察院。

就在这天傍晚,张泰徵闻父病却不回家,而是在外城客栈鬼混,最后被汪孚林护送了回家,这一小道消息便立刻疯了似的传开了来。

而与此同时,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和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合奏五年前三法司理刑弊案的折子,也送进了通政司。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也不知多少人在拼命探寻其中关联。可是,汪孚林嘴紧也就罢了,到秦一鸣那儿打探的也都折戟而归。

“我和汪掌道只是之前公事上有分歧,绝无半点私怨!汪掌道为人公正明允,毫无偏私,我很高兴能与这样一位志同道合之辈为僚友!”

这位湖广道掌道御史如是慷慨激昂地说。

第八五四章 一步错,步步错

张泰徵一直都认为,父亲的病只不过是一个对外的借口,可是,当他真正踏进家门,真正来到了父亲的寝室,看到了卧床的张四维那脸色,他就一下子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自从和弟弟张甲徵一块被送了回乡,住进张家老宅,他这三年来就没踏出过蒲州一步。在他印象中,五十出头的父亲年富力强,身体康健,如今再见却是瘦削了许多,脸上丝毫血色都没有。一想到父亲万一有什么闪失,对于整个家族而言的毁灭性影响,他一下子就跪了下来。

张家乃是蒲州大族,张泰徵的祖父张允龄一共有五个儿子,张四维是长子,其余四个弟弟全都是经商起家,虽说其中有的捐纳官职,但联姻的都是蒲州那些富商巨贾,就连张四维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张泰徵的母亲王氏,也同样出身商贾。虽说通过第三代的子女互结姻亲,张家终于把势力从商界扩充到了政界,但终究比不上余姚孙氏这样的累世。最重要的是,除却张四维,张家还没有第二个进士。

从这一点来说,相比同样是出身商贾的松明山汪氏,张家已经落后了!

张四维也是刚刚才听下人禀告说,长子张泰徵来了。此时此刻,见一个太医坐在床前锦墩上,一副恭恭敬敬侍疾的样子,他就开口说道:“金太医,我家大郎从蒲州而来,能否容我和他说几句话?我知道你们这些天辛苦,更有上命不可违,但我这身体状况我自己知道,想来你们也不希望在这节骨眼上,内阁次辅三辅一个告病回乡,一个病故,是不是?”

金太医被张四维噎得面色一白,见张泰徵长跪于地,眼睛通红,想想人家父子多年未见,他赶紧欠身答应,随即起身出门。

他这一走,见房门立时虚掩上了,张泰徵立刻踉跄起身奔上前去,在床前踏脚上复又跪了下来。可是,还不等他询问父亲情况如何,一只手却被张四维突然紧紧拽住:“你怎会突然进京?其中经过给我仔细说来,一个字都不许糊弄!”

张泰徵不料想父亲连寒暄都没有,立刻就问自己是怎么来的,登时喉头发苦。然而,张四维是家中长子,又是家中唯一一个进士,威权极重,他就算知道实话说出来只怕要被痛斥责罚,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将继祖母和正在管家的妻子那点明争暗斗,以及自己进京之后发现张四维“养病”,于是派人在外奔走打探消息,联络了秦一鸣,结果却被汪孚林洞悉之后送回张府这一系列经过都说了,最后几乎把脑袋低垂到了地面。

“你居然去找了秦一鸣……呵,你知道去年张太岳夺情,缘何科道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而是翰林院正气凛然的人一大堆?都察院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正人君子,全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敢言的人全都被清除出去了!”张四维说着便重重一捶床板,厉声喝道,“你要找也该去找马乾庵!”

马乾庵?马自强?

张泰徵顿时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方才讷讷说道:“我也知道,张家和马家乃是姻亲,可马阁老上次就因为在翰林的事情上忤了元辅心意,入阁也很勉强,而且父亲不在内阁,他和申阁老只怕要忙得翻天,所以我就……”

“你以为之前张太岳为什么要突然添人进内阁?又挑谁不好,偏偏挑了马自强和申时行?”

张四维何尝不知道自己一人身系张家安危,更希望儿子们都能尽快成长起来,可看到张泰徵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就知道这个长子肯定只猜到了一半。

“申时行素来和张太岳交好,马自强则不同,之前才因为力保那两个反对夺情的翰林而得罪了张太岳。添两人进内阁是因为他一走,内阁只剩下我一个,他更怕有人重提高拱和殷士儋!但他却也想稍稍安抚我,因此便选了马自强,如此别人一赞他大度,二来我则因马自强乃是姻亲而心安。”

大凡新进士,在未及第之前娶的妻子,未必就出自高门大户,但既然跻身高官,子女的联姻人选自然就不同了。张四维的长女便是嫁给了马自强之子,两家是姻亲,这源于马自强和张四维在翰林院中当过颇长时间的同僚,而且都是西北人士。但是,两个人的性格却又不尽相同,所以张四维和马自强真要说是第一等的交情,那也谈不上。正因为如此,张泰徵又不想让大妹妹难做,所以压根没想过去找马自强。

此时被父亲一训,他却还有些不服气,忍不住低声说道:“可马阁老之前在爹被送回来时也没说什么……”

“那是因为我那时候被冯保牢牢看住,根本没有能力去对他解说事情始末!可你既然人在外头,又能从宫中内侍那儿套出话来,拼凑出大致细节,就应该去找这位姻亲。要知道,这关系到张太岳不在,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的平衡,马自强即便不是我的姻亲,你大妹妹的岳父,他也会考虑周全,站在我这一边。如此岂不是比你去找秦一鸣那种油滑之辈要稳妥得多?都回乡读书了三年,你竟然还只是会阴谋那一套!”

张泰徵这才终于醒悟,此时不由羞愧得头都抬不起来。奈何如今大错已经铸成,他不得不含羞忍辱地将之前汪孚林来找自己时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随即才面带惶恐地说道:“爹,汪孚林会不会趁此机会穷追猛打,趁机……”

“他是张太岳的人。”看到张泰徵听完这句话后满脸茫然,张四维便加重了语气说道,“他之所以不惜和汪道昆闹翻,也要坚定站在张太岳的这一边,就是因为他很明白自己的仕途从一开始就打上了一个张字烙印,他知道自己是张太岳的人。正因为如此,张太岳离京之前尚且已经挑明内阁三人以我为主,哪怕我突然被人暗算,冯保又在那发疯,汪孚林也会在朝议上说出公大于私这种话来,在陈三谟之外,为那些大佬提供了一个反对冯保的标杆。”

“爹是说,哪怕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也不会落井下石,反而还会拉……”话没说完,看到张四维那肯定的表情,张泰徵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他都自作聪明做了些什么!

见张泰徵失魂落魄,张四维知道若是再责备,长子只怕要颓废沮丧许久。而且,这次汪孚林也许不会对他落井下石,却必定会对张泰徵有所报复。甚至不用自己出手,只要之前在客栈责备张泰徵不孝的话传出去,对他已经有心结芥蒂的冯保,就会进一步散布流言,把张泰徵的名声彻底败坏掉。

他这个长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汪孚林手中,已经是有了心魔,而这次一步走错,搭上的很可能便是一辈子!

尽管心中痛惜,懊悔,怨恨,但张四维面上丝毫不露,甚至连张泰徵提出留在屋子里侍疾,他也没有拒绝,很快又叫了金太医进来。虽说他仍旧被困在府中养病,可张泰徵的回归到底让他知道了很多外头发生的消息,不再是如同之前那样抓瞎。因而,他敏锐地感觉到,冯保在将他送回家养病之后,之所以没有进一步的举措,绝不只是因为之前在朝议上受挫,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比如说,用那样一封匿名信陷害他的人已经露出了马脚!

要是可以选择,张四维最希望害得自己落到如此地步的主谋是汪孚林,那样的话,他还有反击的手段和办法,但如今他已经不抱那样的奢望了。既然冯保是肯定已经得罪透顶,他自然而然便把希望放在了小皇帝朱翊钧身上。

然而,他虽说因为家境豪富出手从不小气,于是颇有些内侍宦官肯通风报信,但为了避免引起冯保的敌意,如张鲸张诚这样的人,他素来是不敢随便交接的。此时此刻,他便在心里把自己打过交道的人过了一遍,最终只能把目标放在中下层宦官身上。

“可说来说去,一切都只能等我这病养好吗?”

而当天傍晚引起轩然大波的汪孚林,却在都察院连续值夜三天之后,最终回到了家里。虽说这三天他也不是没回过家,可外间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到最后连张泰徵都冒了出来算计自己一把,他着实有些心力交瘁。若不是高晓仁犯蠢,他就算不会贸贸然真的擅起战端和秦一鸣干上,只怕也会疑神疑鬼。打起精神吃了晚饭,他就立时去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当最终上床的时候,他已经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小北进屋的时候,听到的就是均匀的鼾声,哪怕有不少话想对他说,这时候也化成了一声叹息。她手中拿着一封刚刚从徽州送来的家书,原打算是念给丈夫听的,这时候却只有自己坐在床沿边上,将落地的灯盏罩子往自己这边拨了拨。

信是她的儿媳沈氏写的,所以开头便是父亲大人,母亲大人金安,看得她脸色极其微妙。可是,当看到沈氏在信上写了小叔子——也就是阿毛什么时候翻身,什么时候会爬,什么时候会常常哭,什么时候会咯吱咯吱笑,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睛却有些红了。

自己和汪孚林成婚那么多年,这才有了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那都是最宝贝的,可如今,她这个当母亲的却只能狠心把孩子放在老家交给公婆,自己上京来陪伴丈夫,把为人母为人媳的职责丢在了一边。将来若是再见时,儿子已经会叫人,会说话,看着他们这对父母,是不是会觉得异常陌生?

可是,她实在是放不下汪孚林,实在是放不下这个太会惹是生非,太有个性的丈夫……

小北轻轻用手摩挲着汪孚林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想到他回京后常常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半点没有蓄须显示成熟的打算,她终于没了看信的兴致,索性将其折好放在了床下头的抽屉里,继而便窸窸窣窣脱衣裳上了床。只是,汪孚林一如既往占了外头那一边,她不得不跨过他的身子往里睡时,不可避免地发出了一点动静,因此,当她最终躺下的时候,却听见枕边传来了犹如梦呓的声音。

“,就快熬出头了……”

小北还以为是自己的动静把汪孚林给吵醒了,可探头再看时,就只见丈夫睡得呼吸均匀,哪里有半点惊醒的迹象,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她往他那边靠了靠,却是认认真真地答道:“我可没担心,只要你在,一切肯定会好的。不论你到哪,我都一定跟着!”

一夜好梦,当汪孚林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没亮。昨夜他是吃了之后倒头就睡,如今虽说不知道时辰,但外头丫头仆妇们都没有起,他就知道天色还早。睡在床上靠外那一头的他蹑手蹑脚翻身下床,正要披上衣服时,扭头看见小北正死死抱着大枕头,他不由得笑着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上按了按,这才悄然下地。等到趿拉着鞋子到了外间,他看到墙壁上挂着的宝剑,不由得有些汗颜。

如今身为掌道御史,日日进出都察院和其他衙门,当年在外时天天佩戴的宝剑,如今已经越来越少派上用场了,说起来还真对不起谭纶的珍藏……

兴之所至,汪孚林便三下五除二换好了衣裳,等到探手取下宝剑出门之后,他便在这昏暗的天色中在院子里舞起剑来,酣畅淋漓出了通身大汗。当他最后收剑而立时,只觉得连日以来郁积在心里那些怨愤恼火不平之气全都抒发得干干净净。弹了弹那剑身,听到一身悦耳的轻吟,他便在心里盘算,要让已经是沈家女婿的金宝常去沈家求教一下武艺。须知沈家那叔侄二人全都是个中高手,能文能武,比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强多了!

当他回过头时,这才看到小北身上披着衣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他信手挽剑上前,笑呵呵地说道:“怎么样,我们一块练练?”

小北本来只是看热闹,闻听此言登时眉头一挑道:“你等着!”

当严妈妈撑起支摘窗,看到外头院子里那两个纷飞的人影时,她不由得笑了起来,随即回头制止了要出去的嘉怡和佳雯,这是除却小北身边的芳容和芳树之外,她新带的两个丫头。

“横竖今天没有上朝,让他们好好松快一会儿,别去打搅!”

京师虽是做官的人人向往,可在这处处都要谨言慎行的地方,哪及得上在外能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第八五五章 敌意和帮手

尽管关于张泰徵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联想到内阁三辅张四维还在家养病,不免让人颇有遐思,但都察院两位掌道御史联名上奏五年前理刑有弊,人证物证全都一一罗列了出来,这还是引来了更多的关注。疏入第二天,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答复就立时下来了,却是令刑部尚书吴百朋和左都御史陈炌以及大理寺卿陆光祖领衔,汪孚林和秦一鸣协查。除此之外,一贯会参与理刑的锦衣卫,也派了北镇抚司一个百户前来协理。

偌大的锦衣卫,南镇抚司负责的是本卫的军纪和法纪,按理来说,徐爵当初所属的便是南镇抚司,只不过其仗着冯保在背后,常常越权管侦缉之事,甚至插手调派锦衣卫的探子。而北镇抚司方才是真正掌管侦缉的部门,在不少时候都拥有极大的威权。但如今东厂压过锦衣卫,刘守有见冯保这个东厂提督太监时尚要磕头问安,而张居正更是犹如文官之中的定海神针,哪怕是曾经威震一时的北镇抚司中人,也自然而然摆不出什么嚣张气焰来。

正因为如此,奉命覆核的这天早上,郭宝这个正六品的北镇抚司百户,在刑部门口见到汪孚林时,赫然满脸堆笑,客气到无以复加,哪里有半点特务机关出来的人那阴沉模样?三十出头的他长了一张很讨喜的圆脸,说话圆滑而又诚恳,对于汪孚林和秦一鸣揭出来的这桩弊案,他更是口口声声指责数落,半点没有替前任文过饰非的意思。

对于这一点,汪孚林当然知道不是冲着自己这个人,而是冲着御史的职权,别说是郭宝一个小小百户了,就是现如今掌北镇抚司的刘守有,也得时刻提防着都察院的弹劾,因为那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利剑。都察院的御史们这些年看似被张居正压得透不过气来,可御史的职权摆在那,隆万这十多年来,就连勋贵也有因为被弹劾不称职又或者贪腐,最终革职闲住的,比如倒霉的抚宁侯,更何况区区锦衣卫?

所以,汪孚林没有因为郭宝对自己殷勤就生出什么痴心妄想——尽管他一直都在做最好能有厂卫头子投靠自己的好梦——但他还是笑容可掬地应付了郭宝的寒暄,当看到陆光祖也正好过来时,他立刻换上了恭敬而冷淡的笑容。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号称三法司,掌总的头儿品级却各有差别。刑部尚书正二品,左都御史从二品,大理寺卿正三品。所以,同为九卿,位次自然就有所差别。这其中,大理寺卿在大九卿之中排名最后,位子也最尴尬。从万历初年到现在,尚书和都御史这一层级的职位,变动一向都不大,往往不是病故就是告老,又或者被人弹劾,如吏部尚书就总共换过三次,而大理寺卿却不一样,六年之中换了七八任都不止。

而被换掉的人却大多都是高高兴兴去上任的——哪怕他们是从绝无仅有的大九卿之一,正三品大理寺卿,变成了十二个正三品六部侍郎之一,无论大九卿还是小九卿都排不上号——除非是落到事务最繁杂的工部侍郎,那么才会来上一阵长吁短叹。

既然身在都察院,又是掌道御史,汪孚林和现任大理寺卿陆光祖当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恭敬是因为那终究是品级高许多的上官,冷淡则是因为陆光祖对他有成见。

陆光祖早几年便是大理寺卿,却因为丁忧回家守制,服满之后先是起复南京大理寺卿,随即又在顶替他的大理寺卿高升了某部侍郎之后,恢复了原职。别看这番波折,这却已经很不容易了。对于大多数丁忧守制的京官来说,要想官复原职是很难的,那得朝中有人,能力出众,否则起复回来,只能看看有什么空缺,暂且去做做,甚至常常只能屈就外官,所以不少品级颇高的官员往往丁忧之后就不再出仕,就是因为僧多粥少没位子了。

而陆光祖虽说有品行能力上的各种优势,但最大的优势却是,他和汪道昆等人一样,也是张居正的同年。而当年殿试的名次,陆光祖在殷正茂前头两位,同样是在三甲倒数。就因为这个,汪孚林背地里常常嘀咕,殿试名次这东西,也就是一时作用巨大,到底能否官路仕途登顶,却得看个人能力。

此时相见,汪孚林行礼拜见之后,见陆光祖只微微一点头,随即和陈炌相见时,不卑不亢互相揖礼,随即就一前一后进去了,他便客客气气让了秦一鸣先走,自己落在最后。

陆光祖对他的成见,之前那次三法司理刑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差遣郑有贵打听之后便得知了一条重要讯息,陆光祖是嘉兴府人,之前从太常寺卿任上落职闲住的时候,曾经在徐阶那里为宾客,哪怕徐家被收了田地,二子充军,始终对徐阶不离不弃,所以方得张居正青眼。因此,陆光祖向来对下声称,看不上汪孚林这个和伯父反目的族侄。

既然知道人家对自己冷淡是因为替汪道昆鸣不平——当然也许这只是一个借口——汪孚林除了暗叹自作自受,还有什么话好说?反正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也就纯粹公事公办。

这会儿他打开刑部和大理寺的旧案卷,和自己与秦一鸣在都察院架阁库中翻出的旧案卷一一核对,并提审当年涉及到的吏员时,当问到高晓仁时,他就发现陆光祖似乎朝自己瞥了一眼,接下来的讯问时竟不比吴百朋和陈炌只拣要紧的问,而是事无巨细问到底,仿佛是不问出破绽不罢休。

见高晓仁被问得满头大汗,汪孚林本来还想岔开两句让其缓口气,可看到陆光祖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他转念一想,觉得这位大理寺卿也许是怀疑自己故意小题大做,就干脆不多事了。他很笃定此事牵涉虽广,整件事却绝无虚假——毕竟,那是张四维王崇古早早备好的一招,张泰徵拿出来想当幌子,秦一鸣亲自查阅湖广道的文档查证,他再从人证物证两方面覆核,这才最终上书,甚至不怕高晓仁翻供!

就在陆光祖第二次确认一个小细节的时候,一旁突然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廷尉大人,高晓仁虽是犯人,但这里还有其余牵涉其中的吏员,您只盯着他一个人问,却弃其他人于不顾,是不是有些粗疏?”

陆光祖先后两次就任大理寺卿,还当过一阵子南京大理寺卿,人人都道他仔细公正,谁敢说他粗疏?他侧头看去,见开口的竟然是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一大把年纪的他登时又羞又怒。奈何锦衣卫如今虽说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问的话也还在点子上,万一针锋相对,指不定会招惹出什么麻烦来,他便按捺了怒气。还是刑部尚书吴百朋见势不妙,接过话茬一一讯问了其他几人,这才岔了过去。

然而,尽管有这不和谐的小插曲,可物证却相当确凿,高晓仁又承认了有罪,其他五个牵涉的吏员在拼命抵赖不过后,都或多或少供出了一点东西,竟是牵涉到了当年的大理寺少卿和两位掌道御史,这下子便犹如捅了马蜂窝。一场讯问草草结束后,涉案人等究竟押在哪里,顿时又是好一阵扯皮。因为大理寺覆核天下案件,按照惯例自是下大理寺狱,吴百朋也无心相争,但左都御史陈炌竟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力要求押在刑部天牢。

秦一鸣自然想都不想便帮自己的上司,汪孚林本来无所谓,可既然此次是都察院挑起的事,此时万不能有分歧,他当即也跟着支持人该下刑部天牢。

眼看这是三对一的绝对优势局面,吴百朋见陆光祖一张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心想你们要抬杠,何必把我这刑部尚书给拱到了火堆上,可不曾想郭宝竟然开口说道:“刑部天牢本来是最合适不过的,但若是三位老大人觉得不妥,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如今可是空着,是不是也可以考虑考虑?”

话说到这份上,汪孚林要是还看不出这郭宝今天简直是负责当搅屎棍的活宝,他就白瞎了这双眼睛。果然,力争的陆光祖和陈炌也好,和稀泥的吴百朋也好,这时候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那就刑部天牢吧!”

仿佛是为了防止锦衣卫插手,移交犯人,归类案卷,定下再审日期,一系列经过相比之前的扯皮简直是神速。当最后散去时,陆光祖冲着都察院三人组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陈炌则是哂然笑道:“陆光祖一上任就曾经覆核过大理寺的文卷,结果没发现这桩案子,还是我都察院中人先揭发出来,他这是心里不痛快故意找茬。不用理他,我们回去。刑部天牢这边我会差人去吩咐,陆光祖打算独审,想都别想!”

秦一鸣虽说被汪孚林硬拉下水联名上奏了这桩案子,心里说不上痛快——好好的一件事功劳给汪孚林分去一大半,而且还得罪了张四维,谁的心情能好?可是,见陈炌对自己的态度破天荒温煦了许多,他立刻把那些不甘心丢到了爪哇国去,连声附和的同时又捧了陈炌一番,随即看了看天色便殷勤地说道:“眼下已经是中午,不如总宪大人和我们回去换了衣裳,找家馆子庆祝庆祝咱们都察院这次又立了功?”

平时上班得奉承上司也就算了,汪孚林可没打算把宝贵的午休时间也全都耗费在上司身上。因此,见陈炌眉头一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但脸色却显得有些微妙,他便轻咳一声道:“事情还八字没一撇,现在说什么庆祝,回头万一被六科廊那边谁逮着空子,那就没意思了。秦掌道若有心,不妨等到来日总宪大人休沐时,届时在前门大街找家幽静的小店,雅座谈心岂不好?”

秦一鸣登时想到了汪孚林之前才和陈炌联手,和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做过了一场,再想想如今确实是还没定案,他见陈炌对汪孚林的提议显然极其赞同地点了点头,只能怏怏打消了这念头。可是,他还是抓紧时机约了休沐日的拜访,还有些小心眼地没有叫上汪孚林,等陈炌稍显矜持地答应了下来,他才松了一口大气,浑然没看见汪孚林跟在最后回都察院时的一缕笑意。

陈炌和秦一鸣都没有注意到,那位孤零零的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出了刑部之后并没有走远,一直都在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汪孚林却在拐进门的时候冷不丁瞥见了,心头不由得生出了一丝警醒。

这一日的午饭,汪孚林虽说回了都察院,却没有留在直房吃一贯喜欢的素面,而是悄然从侧门溜了出去。如今那位他特聘回来的胖厨子除却素面浇头之外,又变着花样琢磨出了好几样浇头,每旬都可以保证吃的不重样,而且在陈炌的支持下,这工作餐从只供应广东道和福建道,到供应整个都察院,直教上上下下全都称颂总宪大人体恤下属,这便是陈瓒和陈炌为人秉性不同的地方。可再好的东西吃多了难免会腻,他也常常会走远些去打牙祭。

换了一身便装的他见郑有贵牵了两匹马出来,没有惊动任何人,他便冲着这个用的很顺手的白衣书办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就上了马。当主从二人一路北行到了羊肉胡同前时,一股羊膻味扑鼻而来,汪孚林可不想带着一身膻味回都察院,少不得回头看了郑有贵一眼。

郑有贵却神秘兮兮地一笑,熟门熟路地策马带路,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他这才听到郑有贵轻声说道:“从这里抄近路去那家小酒馆,常有到京师赶考的举子,今年虽不是会试之年,书生却依旧很多,好吃便宜。”

当汪孚林跟着郑有贵进店,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而后点了几道这边非常有名的荤素菜肴,又叫了一壶黄酒之后,伙计还没把酒菜送上来,一位衣着朴素仿佛随从似的中年人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唱了个大喏,然后斜签着身子坐在了一旁的条凳上。

“公子居然在这儿喝酒,真是让小的好找。”

郑有贵见来人三十出头,圆脸带笑,还以为是汪家人,可瞥了一眼汪孚林那倏然紧绷随即又舒缓下来的脸,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连忙便想找借口避开,却不想被汪孚林用筷子压了手。

“讨口酒喝就直说,何必找什么借口?”汪孚林随口揶揄了一句,这才放松了压着郑有贵左手的那双筷子,继而冲伙计说道,“我这老家人是个贪杯的,伙计,再添一壶酒!”

第八五六章 说客和赢家

自从上次被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的干儿子张丰在常去光顾的面摊截住之后,汪孚林将店主从鹫峰寺的素斋馆中请到了都察院做厨子,他偶尔午间再上外头打牙祭时,就很少再常常去一家店,而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绝难被人找到规律。而且,他今天出来时,特意吩咐郑有贵带着自己去家从前没光顾过的小店,因此更加能够确定,眼前这位“老家人”毫无疑问是跟在他后头过来的。

此时此刻,见四下里那些书生并没有太过关注他这边的情形,那如同蝴蝶穿花一般点菜上菜的伙计,在一次性用两只手送来了四碗两碟六个菜并两壶酒之后,亦是毫无察觉自顾自忙活去了,汪孚林便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这位殷勤倒酒,连郑有贵也笑着一并伺候了的锦衣百户。

“老郭,大老远找来这里,到底什么事?”

听到这一声老郭,郭宝将琥珀色的酒液在自己面前的碗里倒满了,却先举起了酒碗笑了声谢公子赏酒喝,等到咕嘟咕嘟下去大半碗,他放下之后拿袖子一抹嘴,真像是那些犯了馋虫的下人,这才憨厚地笑了笑说:“小的自然是奉了老爷的命来的。”

不像满头雾水的郑有贵,汪孚林斟酌着老爷两个字,却不由皱了皱眉。郭宝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理刑百户,在其头上的人就是掌刑千户,再往上就得看刘守有之下是否有掌管北镇抚司又或者协理锦衣卫事的指挥,而在他印象中,以士大夫之身执掌锦衣卫的刘守有大权独揽,也就是之前冯邦宁以及徐爵这样仗着冯保之势的能够在锦衣卫中分到一点权,别的指挥根本没啥实权,所以这个老爷指代的人,应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刘守有。

所以,在心里有了个大略的判断,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老爷有什么话让你捎带的?”

对于汪孚林见到自己后的应对,冒险前来的郭宝可谓是如释重负。即便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掌道御史为人机敏圆滑,他还是非常担心对方一嗓子叫出个郭百户来,那就真的麻烦大了。所以,他非常欣喜汪孚林这问题问得实在直接而巧妙,轻咳了一声就开口说道:“老爷说,之前二老太爷身边那位吃里扒外的管事,听说已经要处置了,大老太爷那边,希望公子能够派人快马加鞭送个信,把事情始末说一说。”

见汪孚林不置可否地啜了一口酒,没有追问他的这些指代到底是指谁,郭宝知道自己不用解释,就继续恭恭敬敬地说道:“老爷还说,大老太爷不在,代为管事的二先生虽说病了,但终究劳苦功高,这家里总得有个临时当家的,新提拔起来的资历不足,要总揽全局只怕还不行,公子既然之前仗义执言,还请也对大老太爷说一声,请他和正在气头上的二老太爷说说情。至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公子的家伙,让他哪来滚到哪去就行了。”

听到这里,哪怕之前摸不着头脑的郑有贵也不由得品出了几分滋味,一时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哪怕刚刚汪孚林拦着,自己也应该走的,哪怕刚刚说的这些都是用的指代,可他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对面这位显然来历不寻常的家伙岂会放过自己?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了让自己如蒙大赦的一番话。

“信我早就写了,老爷想让我转达的这些话,我也早就都挑明了。私怨是私怨,公义是公义,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汪孚林说着顿了一顿,见郭宝显然非常惊喜,他就指着郑有贵说,“这是我用了一年多的人,很顺手也很满意,将来哪怕到别处去,也会带着他。若他家里遇见什么事,你也帮着照应照应。”

郭宝刚刚不避着郑有贵,便是因为这无疑是个小人物,如果是汪孚林家里的人,那么自有汪孚林去封口,如果不是,事后灭口也不费什么事,锦衣卫这种事做得多了。可是,汪孚林如此一提,他不由得多瞅了郑有贵两眼,随即笑容可掬地说:“公子放心,小的领会了。”

“还有别的事?”

见汪孚林直接指了指酒壶,郭宝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再呆下去暴露的可能性越大,哪怕周遭是一堆书生,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可万一被人洞悉那就完蛋了。于是,他起身拿了那一壶汪孚林为了自己而多要的酒,对着店家言语一声,就把酒壶里头的酒重新装了小瓮搂在怀里,临走前对着汪孚林又行了礼,一副特地赶到这里说事求情的家人光景。

他这一走,郑有贵方才总算是活过来了,眼见汪孚林伸筷子示意他尽管吃,他食不甘味地吃了几口,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刚刚这……”

“吃完回去再说。”

面对这言简意赅的回答,郑有贵只好跟着汪孚林开吃。哪怕这是他特意带着汪孚林来的馆子,可眼下他哪有半点品尝菜肴的心情,只能干等着汪孚林酒足饭饱。等到结账之后跟着离开馆子,他就只听得身后有书生轻蔑地说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纨绔子弟,跑来这里混,又是随从,又是家里仆人找,成心来炫耀家境的吧?”

“又是老爷又是老太爷,就不知道是哪家子弟。”

“少说两句,这些世家子弟都是姻亲连着姻亲,又没碍着咱们,别没事得罪了人。”

“什么世家子弟,那两匹不过驽马而已。真要有钱,哪会骑这种马?”

郑有贵见没人怀疑刚刚那番见面,哪里在乎这些羡慕嫉妒恨的议论,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念叨着幸好听了汪孚林的话,没带汪孚林的坐骑出来,而是到马厩随便牵了两匹平日里吏员跑腿用的马。等到跟着汪孚林上马,匆匆出了这条小巷,他见汪孚林在前头径直带路,在周遭绕了几圈,甚至还到一家京师颇有名的胭脂铺里买了两盒胭脂,丢给他一盒道是送给媳妇用,他心里却越发惴惴。

等回到都察院进了汪孚林直房,他来到汪孚林书桌前时,眼睛忍不住一直往外瞧,怕极了有人偷听。可当看到汪孚林的动作时,他放下了被人偷听的心,可看清楚内容时,他却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扶着桌子,否则就差点给吓得瘫倒了!

用手指蘸着杯子里的残茶在桌子上,告诉郑有贵今天来的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汪孚林就看到郑有贵那一张脸变得煞白,他却没有停止这种惊吓小人物的举动,捅破了郭宝口中的老爷应当就是掌管锦衣卫的刘守有这层窗户纸,至于大老太爷二老太爷那些人,想来郑有贵自有判断,他就不继续写了。将剩余的残茶泼在桌子上,他就开口说道:“你去打水来,把桌子擦了。”

郑有贵一个激灵回过神,慌忙出去,不一会儿就提着水拿了抹布进来,直到把一张桌子擦得纤尘不染,这才罢手。等到汪孚林重新入座,身上前襟还溅着不少水珠的他垂手而立,脸上那不安的表情依旧深重。

“今天这事,你如果那时候避出去了,就说明不是我心腹,到时候因为你已经看到了人家的真面目,说不得会惹麻烦。你留下了,我又当着他的面挑明了你是我的人,人家就不会如何,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今天不算什么大事,想来也是受人之托,你不用放在心上,只当没这回事就行了……”

在郑有贵心目中,汪孚林就是无所不能的代表,所以三言两语之下,他那紧绷的神经就被捋得完全松弛了下来,反而因为听到汪孚林表示自己是他心腹,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兴高采烈。所以,他没有察觉到汪孚林那隐隐的郁闷,擦完桌子之后顺带还收拾了别的,继而就笑呵呵提了水出去。

汪孚林今天从刑部出来回都察院时,发现郭宝在那一直看着自己这都察院三人组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中午让郑有贵带路出去寻一家新馆子吃饭,正是想试探试探人家的目标是不是自己,结果证实了他的判断。可虽说如此,他心里还是不无叹息。

还以为自己终于能有点光环,吸引了厂卫中人过来卖好投靠了,结果郭宝不过是受人之命来传话,到底还是他王霸之气不足,不够让人纳头便拜啊!

想归想,他也知道如今自己在这偌大的京师根本算不上一号人物,而且一直都在各方势力夹缝中挣扎求存,哪里可能让锦衣卫中混得不错的人物来投靠自己?倒是对于刘守有的态度,他不得不有所猜测。这位出身士大夫之家,掌握锦衣卫的特务头子是个非常圆滑的人,张居正冯保在时亦步亦趋,十足十的走狗,但等到张死冯倒台,刘守有又用最快的速度巴结上了张鲸,等张鲸倒台之后,这位方才遭到清算,无奈退出历史舞台。

但麻城刘氏却并未因此一撸到底,不得不说,这种累世功勋,文武辈出的世家门第,比一般的寒门强多了,要知道大多数阁老们能保持两代风光都难。

“虽说只要制造出一定的危机,就可能在锦衣卫中拉拢一两个人,但这还是危险了点儿。要不然就是看看有什么现在不得志的小人物,下点功夫,也比拉拢现在已经在位的人物来得强……要不是一直都被人死盯着,我倒是可以这么干。啧,与其如此还不如学学麻城刘氏,直接培养个武进士出来,直接把锦衣卫变成了自己的……”

汪孚林在那琢磨的时候,宫中小皇帝朱翊钧却在乾清宫召见了冯保和张宏。乾清宫的内侍们大多是去年新调来的,原本见惯了张鲸和张诚的得宠,却没想到一夕之间两人竟是一个被一撸到底,发配昭陵司香,一个转调了南京守备,自然而然都把其中症结归到了冯保身上,见着人时自然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开罪了此位也落到如此下场。而对于和善慈祥,不争不斗的张公公,大多数人就显得自在多了。

谁也不会想到,慈眉善目的张公公才是真正赢家。

因为张宏之前回去“养病”,朱翊钧在人前自然多关切了两句,随即就屏退了左右,直截了当地向司礼监的头两号人物问道:“内阁剩余的两位已经累次上了密揭,说是事务繁忙处置不及,张先生那边原本说是五月返回,大伴,你觉得张先生可能准时回来?如若不能,内阁眼下人手不够用了。”

到底马自强和申时行都是新人!

冯保当然希望张居正准时回来,为此早就派人快马加鞭将京师种种情形告知,但张居正的回信却尚未送到。而且,他隐隐感觉到,张居正出仕之后就不曾回过家,这一趟回乡葬父又不能守制,怎么也会多呆一阵子才会回来,所谓的五月返回只怕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在今天来之前,和张宏略商量了一下,早已经有所决断。

“皇上,京师距离湖广山高路远,张先生恐怕难以按时回来。之前既然是张鲸陷害张诚,又用揭帖构陷内阁三辅张凤磐,想来张凤磐气怒交加养了这么几天病,也应当可以复出理事了。不若便由皇上下旨慰问,令其重回内阁视事。如若确实不能,再廷推辅臣如何?”要收拾张四维,不能急在这一时,先从张泰徵下手,然后看他缓缓慢刀割肉,收拾那帮蒲州系的晋商!

张鲸和张诚这一去,朱翊钧如今只觉得身边无人可信任,如今听冯保拿出这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主意,他就点了点头,勉强答应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他就只听得张宏开口说道:“皇上身边如今换了一大批新人,之前老奴和冯公公去见两位老娘娘时,两位老娘娘也觉得这实在是不够妥当。老奴斗胆建议,皇上身边总得有识文断字的,不如亲自在内书堂中挑几个伶俐的孩子在身边。至于管事牌子这样的近侍,不如在二十四衙门中佥书和掌司当中,挑选从四十到四十五的,皇上亲自拨冗见见,自己挑,如何?”

朱翊钧身边人从前都是冯保或张宏推荐,慈圣李太后点头,没有自己挑选的余地,张鲸和张诚也是这样进来的。如今张宏建议他自己选,他见冯保默然并不反对,他心中一喜,登时就有些雀跃,暗想如此也能练一练眼力。然而,他却没想到,张宏和冯保告退出去之后,冯保笑呵呵地看着张宏说道:“容斋兄果然把话说到皇上心坎里去了。等皇上亲自看过就知道,挑人使唤这种事,他自己选的,未必就比得上我们推荐的!”

张宏面上打哈哈,心里却叹了一口气。借着此次乾清宫完完全全大换血,让小皇帝知道用人之难;借着张鲸和张诚一个贬一个外调,让小皇帝知道信人之难。如此一来,等到异日真正掌权的时候,想来小皇帝就不会动辄大动干戈了!

即便是天子,天下事又哪能随心所欲?

第八五七章 御赐甜食

汪孚林把张泰徵客客气气“护送”回了张府之后,就没再管这位张大公子,因为他什么都不用做,却可以让对方比死还难受。果然,流言蜚语在冯保的纵容下,两三天之内就传得沸沸扬扬。而科道言官之中的投机分子自然品出了几分滋味,竟是接二连三有人上书弹劾张四维治家不谨,长子于父病之时在外寻欢作乐,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描述了细节。更有消息灵通的人,连张泰徵之妻及其继祖母有隙,然后出走京师这种内宅事都给曝光了。

对此,汪孚林在都察院几个关系还算凑合的同僚面前,摊手表示自己非常无辜,横竖上书的几个科道和他半点关系都沾不上,而张家的家事,他更是表示完完全全不知道。之所以能够消息这么准确地去客栈把张泰徵给拎回张府,其中原因不大好奉告,建议大家去征询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

这隐晦的提法,某些人也许摸不着头脑,可某些人联想到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和汪孚林联名上奏的这桩五年前理刑作弊的案子,还涉及到汪孚林管辖的广东道一个白衣书办,仔仔细细一琢磨,便品出了几分滋味来,竟是还真的有人去探秦一鸣的口气。

一来二去,敷衍了一个又来一个,秦一鸣自是气得够呛,可明知道是汪孚林使坏,他却有苦说不出。

这几日三法司联手查下来,涉及到当时的大理寺一个少卿,刑部一个侍郎,以及下头各色小官小吏七八人。虽说倘若自己独自上奏,这功劳必定是一个人独得,可风险和那么多人的怨恨也必定是他一个人承担。尤其是那位少卿如今放出去任了巡抚,这些年有些政绩。而那位侍郎虽说已经致仕,家里却是出了名的多女儿,姻亲遍布朝野。他真扛不下来。

所以,哪怕汪孚林借此讥刺泄愤,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一口咬定了之前那段和汪孚林不打不相识,如今完全是好僚友的说辞。

于是,在经历这一系列打击后,当张四维复出回内阁的这一日,这位名义上的三辅,实际上的次辅竟是满头多了无数银发,形容憔悴,身形瘦削,仿佛真的大病了一场。内阁中那些年资久远的中书舍人见他如此光景,全都唏嘘不已。而马自强和申时行见到张四维时,更是吃了一惊。

他们两个都是刚进内阁的新人,这几天张四维不在,大小事务要分出能斟酌票拟的,以及送去给张居正做主的两类,再加上各方面的压力,两人也都疲惫不堪。所以,哪怕觉得张四维如今这精神状态相当之不好,可他们还是不得不将整理好的奏疏先送去了张四维那里。

内阁之中,排名先后这种东西,大多数时候都是铁一般的惯例,不可逾越,哪有那么多像高拱这样,能够倚靠皇帝信任排挤前辈,悍然插队的!

申时行知道马自强和张四维是儿女亲家,因此他略盘桓片刻就先告辞了出来。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前脚刚回直房,竟是听到马自强在外头说话的声音,仿佛人也回来了。而且不消一会儿,人竟是直接进了他这屋子,也不落座,而是到他面前将桌子重重一拍。

“闹得这么沸沸扬扬,最终锦衣卫和东厂在京师内外抓了几个小贼,宫中一口气杖毙了五个小火者,这事情竟然就算是完了。说是什么有人冒用高新郑公的名义,给张阁老送揭帖,乃是内外勾结,希望司礼监和内阁生出嫌隙所致。宫中如今正在整肃,日后内阁和六科廊这边用事的内侍会换一批人,还说什么让我们也好好自查。这也太过分了,刚刚张阁老的样子你也瞧见了,他……”

申时行知道马自强素来便是不畏人言的性子,可他和张居正颇为交好,和张四维的关系却不过平平,此时就装傻和稀泥道:“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之前不是说,元辅回乡葬父时,却还特意经过新郑,去探望了高新郑公,足以说明他也是不信那些传言的。内廷既然连皇上身边的近侍都已经换过了,听说这次又是冯公公和张公公联名请了皇上抚慰张阁老,请了他复出理事,我们再揪着不放也没大意思。”

马自强知道申时行一贯唯唯诺诺,此时见他还是这般光景,不禁气得一跺脚道:“都有人逮着张泰徵一盆盆脏水泼下去了,哪里就是事情过去?”

“那却简单,我们上个揭帖上去替张阁老之子诉说两句,请皇上申斥那些哗众取宠之徒,不就得了?”

申时行嘴里这么说,心里却颇为不以为然。张四维这两个儿子,据说本打算是参加后年那一届以及再后头那一届会试的,为此明年乡试都已经打点好了。可现在经历这么一遭,长子张泰徵身上就多了一个抹不掉的污点,但这又能怪谁?既然到了京师,知道父亲在家养病,就算这养病有所玄虚,也该回家去,而不是在外头上蹿下跳。堂堂朝廷三辅,在首辅外出,次辅养病的情况下,哪里是冯保就能够轻易说驱逐又或者处置的?

只要回家过了明路,张泰徵又不是张四维这病人,难道冯保还能把人关在府里?张泰徵堂堂正正现身,往各家奔走一下,拉几个人去探望张四维,把张家的门禁给解除,然后再回家侍疾,这就能够让冯保投鼠忌器。就算生怕自投罗网,被人一锅端了,也用不着在外头不冒头不回家那么夸张。

而且,听传言,张泰徵显然是算计了汪孚林什么,这才使得后者火冒三丈亲自去把人“护送”回了张府。既然做都做了,被人逮着机会那不是活该?

马自强被申时行以柔克刚地再次打了回来,一张脸顿时拉长了。张四维刚刚并未留下他说私话,可他却不免想到张四维回家“养病”之后,自己连日都被冯保以内阁不能缺人为由留下,申时行也总共就回过家两次,所以对种种内情不大了解,只能一个个密揭送去司礼监,结果石沉大海。如今张四维回归,宫中对此的解释却那般乏力,他自然窝着一口气。而且,这不是为了张四维,而是为了整个内阁的地位。

见争取不到申时行的支持和声援,他只能冷哼一声道:“之前我们又不是没送过密揭,哪有回音?”

“之前只有咱们这两个新进内阁的,此次却有张阁老回归,自然不一样……”申时行虽说知道马自强是个一根筋的死脑筋,但想着毕竟是一同进内阁的同僚,又是比自己早三届及第,翰林院中的前辈,他少不得苦口婆心规劝了马自强好一会儿,终于把人给说服,他这个昔日的状元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当他起身亲自把马自强送到门口时,却见一个中书舍人引了一个他非常熟悉的红袍太监往这边走来,却是文书房掌房田义。

四十出头的田义见是两位阁老,非常恭敬地行了礼,这才含笑说道:“皇上听说了之前张阁老长公子被人弹劾的事,还有人因此语及张阁老,皇上对此颇为生气,说是这些科道言官没事找事,着实可恶,应该立时申斥。所以,皇上让我来劝慰张阁老几句,顺带赐了点心甜食三盒给三位阁老。”

劝慰张四维,赐的点心甜食却是三位阁老全都有份,一贯心细如发的申时行听在耳中,心里却飞速思量其中奥妙。而当他的目光看到田义身后好几个小宦官拎着食盒,绝对不止所谓的三盒点心甜食,他不由得眼神一动。而这时候,马自强却已经直接问了出来:“田公公应该是还要去往其他地方颁赐吧?”

田义打了个哈哈,客客气气地说道:“正是还要颁赐吏部王尚书,然后是都察院陈总宪以及那两位上书揭破五年前那桩弊案的御史。只不过,三位阁老的乃是皇上让御膳房精挑细选做出来的,多了核桃饼……”

这样的客套话,无论马自强还是申时行,谁都不会放在心上,但两人还是不得不陪着田义一块到张四维那边去了一趟,等到一块拜谢了赏赐,送走了田义,申时行见马自强这回是真有话对张四维说,他想想就退了出来,嘱咐了一个中书舍人把自己那份食盒送去了直房,他却拔腿就去追田义。

今年才四十四岁的申时行别说在内阁,就是在大多数京官之中,也算是相当年轻的。若非素来和张居正私交不错,在翰林院又有文章学问通达的美誉,嘉靖四十一年才状元及第的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官至吏部侍郎,而后一举入阁。在内阁中,排在末位的他自知资历也好人望也好全都远远不及前头三人,平素从来不争,此时追上田义之后,他再次委婉表达了一番谢意,这才字斟句酌地开口问道:“颁赐这么多人,次辅吕阁老那边……”

田义九岁净身入宫,有幸因为聪明伶俐而被选到内书堂读书,而后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如今到了文书房掌房这个掌管百官奏章以及皇帝旨意的重要位子,等闲并不需要亲自到内阁来,但他却时不时被冯保或者小皇帝点名跑这一趟,自然是看中了他守口如瓶的性子。

但是,什么事要守口如瓶,什么事却可以透露一点,这个分寸他却还是能把握的,而他从六科廊掌司到文书房掌房,对大多数朝廷官员的性格都有所了解,知道申时行此言与其说是探问,不如说是提醒。于是,他就笑着说道:“申阁老放心,张容斋张公公亲自去看吕阁老了。”

申时行这才放心。毕竟,吕调阳虽说告病请辞,基本上已经不来内阁了,但名头还挂着,如果颁赐什么东西却少了吕调阳,那传出去他们这些新进内阁的阁老就有些尴尬了。于是,他笑呵呵陪着田义又言语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而离开内阁的田义,则是带着小宦官先出了东华门。

尽管他距离二十四衙门的头头脑脑,也就是真正的太监职衔还有一步之遥,但却早已蒙赐内府骑马,但午门到承天门这段距离,那却不算寻常意义的皇城范围,而且长安左右门大多数时候都是给朝官走的,他这样的内侍要出宫,却是东华门走得最多。然而,吏部在承天门两侧的千步廊,都察院却在西城,所以他今天颁赐的顺序自然是吏部最后。此刻他却没顺道往西安门出皇城,而是上马拐向北边,径直从北安门出去,从北城绕了个大圈子。

三法司所在之地,民间都说阴气太盛,故而田义虽说在宫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竟也是少有到这来,他身后几个小宦官都是他的徒孙辈了,一个个都不满二十,更是头一次到这地方,虽说脑袋不敢乱转,目光却四处乱瞟。

听说是来颁赐的,都察院门子立刻毕恭毕敬将田义一行人迎了进去。而匆匆赶到正堂的秦一鸣看到那食盒时,那炽热的目光恨不得将那食盒都吞下去,后来一步的汪孚林则是时不时打量一眼田义。头一次看到田义的他,只第一眼就觉得面善,可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对方。直到行礼拜谢折腾了一阵子,田义笑着和他说话时,他才经由那口气做派,意识到那种熟悉感从哪来的。

此人竟是像极了张宏的言行举止!

虽说陈炌对这份“厚赐”也同样颇为惊喜,但他毕竟是堂堂都察院的第一把手,不可能做出去送田义这个文书房掌房的事情,于是,他就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汪孚林,选择性忽略了秦一鸣那渴盼的目光。而汪孚林也有些好奇田义和张宏的关系,再说他对太监又没什么大排斥,当即爽快答应。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出了正堂之后,田义就差遣了随行的小宦官先到大门口去等,自己和汪孚林并肩往外走的时候,他就细声慢气地说道:“汪掌道,这御赐点心甜食,本来是分赐内阁阁老,是皇上正好看见奏疏,想起了你来,这才额外添上了吏部王尚书以及都察院陈总宪,还有你那个同僚。”

听到这里,汪孚林暗想如果秦一鸣在这里,听到在田义的口中自己就变成了某个同僚这种无名无姓的待遇会是什么表情,他的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然而,对于万历皇帝朱翊钧,他一贯的做法都是敬而远之,少沾染关系,所以此时脸上固然显得受宠若惊,心里却不以为然。

虽说我是吃货,但赏赐一盒点心甜食就能收买我吗?

第八五八章 皇帝挖墙脚

田义哪里知道汪孚林这番心理活动,他九岁入宫,在内书堂跟着翰林学经史,讲的是忠孝节义,忠君两个字那是深深刻在了骨子里,故而压根没去想汪孚林在得到如此嘉赏殊荣的时候,还会有什么别的情绪。毕竟,他挑明的绝不止是小皇帝对汪孚林的赏识,还特意点出,就连吏部尚书王国光和左都御史陈炌,都只是为了使得这番颁赐显得不这么瞩目,足可见天子的一番苦心照顾。

所以,接下来,他便循循善诱地说道:“司礼监张公公之前将汪掌道写的几篇西洋演义都敬献给了皇上,皇上看了之后百感交集,说虽然是番夷,却也是以史为鉴,不可不引以为戒。而此次汪掌道毫不惜身,揭露了多年前的这么一桩弊案,实在是可堪嘉奖。若非敕封家人得是六品官方才能得,以你之前那些功劳,元辅张先生又素来爱重,皇上早就开口封了……”

汪孚林知道田义乃是司礼监最重要的文书房掌房,这番话却是显然向着皇帝,他心里不禁有些思量。想来冯保这么个大权独揽的司礼监掌印,文书房掌房这种最最要紧的职司,肯定是安放自己人的,田义此行也应当是冯保知道的,那么这话到底替皇帝说的呢,还是试探他呢?可想想冯保应当早就知道他是张居正的人,更不可能来试探他和小皇帝的关系,他便决定用个万精油似的回答。

“皇上如此殊恩,虽说我也想具疏拜谢,可为免让人指摘皇上偏私,只能请田公公替我拜谢天恩了。至于什么功劳苦劳之类的话,我实在是愧不敢当。须知我当初少不更事,曾经当众说过绝不为御史的话,如今却身处掌道御史之位,实在是每每想及就觉得心中不安,自当竭尽全力报效君恩。”

这年头的文官,对于忠君报国之类的话自然张口就来,毫无滞涩,汪孚林当然也是一面肉麻的表忠心,一面脸上半点发热的感觉也没有。见田义脸上笑得一朵花似的,但眼神中还隐含期盼,他便知道自己刚刚这话还少了些对方想要的东西。于是,他就知情识趣地问道:“若皇上有何差遣,自是万死不辞。”

你万历皇帝要是有什么容易完成的任务,我就痛快接了。但你要是有什么幺蛾子,我可敬谢不敏,少不得想法子把你卖了!

田义这才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他扫了一眼那些距离尚远的御史,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之前在文华殿见过你三次,印象深刻,只觉得你忠义敢言。皇上的意思是,你可在都察院中密切留意,看看有什么和你一样忠直敢言的御史,不妨吸纳聚集起来,日后在皇上需要的时候,上书言事,扫荡奸邪之风。皇上也听说元辅对你似乎有些别的安排,可吏部文选司听上去不错,可品级高不代表权力大,到底是受制于侍郎和尚书。”

看到汪孚林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田义心想到底年轻资浅,就算聪敏机智口才好战力强,可到底还比年长的官员少点不动如山的稳重。可正因为如此,知道皇帝看重,汪孚林斟酌一下,必定会知道吏部文选司以及都察院之间孰重孰轻。

要知道,文选司郎中的权力到底还是有限的,而掌道御史只要当得长远,再加上深得帝心,就和六科都给事中一样,骤迁五品甚至于四品也不成问题!

文选司的事情,汪孚林仅仅是从王篆那边听到过口风,就连张居正都没提过,如今田义却代表小皇帝说了出来,而且还明明白白表示,朱翊钧希望他留在都察院,而不是去吏部文选司,他听了哪能心情没有波动?这说明什么,说明朱翊钧已经开始打算在张居正冯保的眼皮子底下搭建班子了,而首选竟然是撬张居正的墙脚,敢情是他之前在张四维事件上表现出来的,唯天子决之这种态度让小皇帝很满意么?又或者是小皇帝觉得自己翻旧案很有勇气?

“科道言官乃是天子近臣,我自当遵照皇上的安排。”

“皇上若知道汪掌道如此忠心耿耿,定然会倍觉欣慰。”田义顿时舒了一口气,知道今天出来的最大目的已经达成。眼看都察院大门已经不远,他遂再也不提刚刚那一茬,而是提高了点声音,笑吟吟地问汪孚林家中境况,等到了门口时,他就止步说道,“汪掌道不用再送了,咱家这还要去吏部,就此别过。只希望此次三法司能够秉公处断上奏,让天下官员都能警醒自省。”

“多谢田公公提醒,下官自当转告总宪大人。”

揖别之后,见田义和几个小宦官会合,上马离去,汪孚林便转身回返,脸上笑吟吟的,心情那就呵呵了。

历史上那位万历皇帝在张居正死后,先是放出暗示,由得那些新提拔的科道上书弹劾冯保徐爵,然后将这位大珰撵去南京,继而清算冯保弟侄,然后更是一步一步清算张居正的家人,最后不但追夺了张居正的官职,差点就闹到开棺戮尸,连本来落葬的张家老太爷也被移出了原来的坟地。

虽说这其中有那些对张居正早已不满大肆清算的投机分子作祟之故,可要不是洞悉了朱翊钧的想法,辅臣中间先有痛恨张居正的张四维,再有压不住局面的申时行,哪里能闹得这么大?

可是,一度受到朱翊钧重用,打响清算张居正第一枪的人有什么好下场?

张鲸和张诚这两个最亲近的太监自恃功劳作威作福,最终全都失势而死。几个首倡的科道言官似乎也是被这位小皇帝给抬得飘飘然,个个都自以为是张璁桂萼第二,和阁臣天天斗日日斗,可申时行王锡爵这些人一个都不是省油灯,万历皇帝到头来根本就没能护住这些人,最后捧得高摔得狠,没几年几个人就因为寿宫事件被阁臣算计栽了个狠跟头,遭到了左迁,仕途一个赛一个蹉跎。

而想学嘉靖皇帝,通过清算张冯这件堪比大礼仪事件建立自己班底的万历皇帝,也在和士大夫的斗争中彻底落在了下风,否则后来立个太子没成功就二十年不上朝,至于吗?

如果换成嘉靖,要立太子,只要以皇后无嗣,直接废了王皇后,立郑贵妃,然后把自己的爱子册为太子,这不就成了?

至于说什么立太子是拗不过慈圣李太后……简直荒谬,清算张冯,李太后没办法,万历二十年不上朝她也没办法,足可见早先不过是因为内有冯保,外有张居正,这才能摆太后的威风,失去了这内外二相之后,不过寻常妇人,所谓太后威权只剩下了一张皮。所谓立太子之功,也只是万历在被外臣逼得早已经心志动摇时,她推了一把,又哪里真能影响皇帝?后世还有人振振有词说万历皇帝后期不上朝却能掌控朝政,那简直是给这位脸上贴了太多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