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自己想用的臣子都保不住,连自己想立的太子都立不了,重用税监横征暴敛,更是惯得士大夫把精力都放在了党争上头,这不是明亡于万历是什么?

投靠这种皇帝,把这种皇帝当成一心一意侍奉的主君,然后到时候被用完了就扔,他是不是脑残了?

至少张居正也好,冯保也好,对于坚定站在他们那一边的官员,那叫一个提拔维护得不遗余力,除非你自己作死!

然而,朱翊钧到底已经派人来颁赐示好,汪孚林知道,自己要是一点表示又或者动作都没有,这却也是不行。于是,他转头前往都察院正堂去向陈炌复命时,他就冲着门前“正好”溜达过来的都吏胡全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在门口帮自己看着点,随即方才跨过门槛进去。

果然,没抢到和司礼监未来之星田公公套近乎机会的秦一鸣大概觉得留在这没意思,食盒带回去还能向别人炫耀炫耀,已经离开了,这会儿正堂中只剩下了陈炌这位总宪大人。而汪孚林在简短禀报了一下田义已经带人前往吏部颁赐的消息之后,便郑重其事地对陈炌做了一揖。

摸不着头脑的陈炌愣了一愣,见汪孚林竟是一躬到地没起来的打算,连忙离座而起,非常礼贤下士地去把人搀扶了起来,嘴里埋怨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向来不把你当成外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突然行此大礼?”

“总宪大人,有件事想来您应该是知道的,当年我考中进士之后曾经惹出了不小的风波,那时候我曾经当众对人说,绝不进都察院。”

那段往事在汪孚林初进都察院的时候常常被人拿出来当成攻击的手段,但如今随着他这个掌道御史已经当了一年,成绩斐然,战果辉煌,早就没人把这个当成一回事了。所以,陈炌闻言很是不以为然,可还不等他出言安慰,汪孚林却是又话锋一转。

“所以,我和总宪大人说一句掏心窝的话,我其实一直没把都察院当成常待的地方。而且我曾经在元辅面前几次三番请辞御史,就是觉得人人都认为我不配呆在这位子上,我就索性不干了。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陈炌吓了一跳,等听到最后方才松了一口气。他非常顺理成章地想到了刚刚田义亲自来赏赐甜食,当下笑道:“科道言官本来就是近臣,旁人求之而不可得,你可要珍惜这样的机会才是。只要你还是像从前这样兢兢业业,像今天这等赏赐,日后也是不会少的。”

“赏赐恩宠尚在其次,而总宪大人素来对我器重爱护,如此上宪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我又非木头人,哪能不铭感五内?”

陈炌听到汪孚林把自己抬到比天子宠信更高的地位上,即便一大把年纪听多了各式各样的阿谀奉承,可他此时还是觉得通身毛孔仿佛张开一般舒爽。

因为一个平时很少奉承的人开口逢迎,那种成就感却和一般张口就时高帽子的人截然不同!

“你素来能干,我身为左都御史,赏识贤能自然是应有之义。”

“之前我和陈三谟针锋相对,这次又和秦掌道一块捅了马蜂窝,如果不是有总宪大人的支持,断然不会有如今这样的结果,我真不知道如何感激是好。前些日子有传言说,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即将任满,我只要去争一争,兴许把握不小,我原本有些心动,毕竟,王少宰和我素来有些交情,可想想我这掌道御史才当了一年,若是朝秦暮楚,好高骛远,岂不是对不住总宪大人这么长时间来的一番维护之心?”

陈炌还是第一次知道,汪孚林竟然动过去吏部的主意,吃了一惊的同时又有些懊恼,可汪孚林明明白白吐露出来,又暗示会紧跟他这个左都御史,继续留在都察院,而不是去投奔一直两边走动勤快,关系很好的王篆,他终于抑制不住惊喜,哈哈笑了起来。

被人当成一尊可以倚赖的靠山,感觉真不坏……更可贵的是汪孚林这么个下属还一贯很得张居正青睐!

“好好好!”陈炌眉开眼笑地扶着汪孚林的双臂,把人按在椅子上,这才背着手说道,“要是吏部真的抢人,我和大王小王去争,一定把你留下!等元辅一回来我就去说,都察院怎么能少得了你这么一位战将?你尽管放心,御史虽说官品低,但只要转过两三个道任掌道御史,那么回头骤迁少卿不在话下!”

当汪孚林连声道谢后,告退离开正堂的时候,他看到胡全侍立在门外,脸上却有些失魂落魄,见他出来方才一个激灵挺直了身子,他就径直走过去问道:“刚刚我对总宪大人说的话,除了你没别人听到吧?”

“绝对没有。”胡全立刻死命摇头,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汪爷,您刚刚说的是真的?”

“你既然听到,就该知道是真的,我还能在总宪大人面前信口开河?”汪孚林说完就似笑非笑瞥了胡全一眼,“只要没什么意外,我还能给你撑腰几年。”

胡全见汪孚林撂下这话便扬长而去,登时如释重负。这么一位背景深厚,手段厉害,还在都察院头号人物陈炌面前吃得开的掌道御史若能在都察院多呆几年,他确实就可以一直横着走到离役了!

只有汪孚林自己知道,今天这番表态,他不完全是刚刚被田义转述的小皇帝心意给逼出来的,而是他隐隐觉得,吏部文选司也许是一等一的肥缺,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文选司那边掌管用人,自己用贤能,贤能未必感激自己,自己用小人,那得被清流君子喷到死。而更多的时候,他得仰承上官的意思来铨选用人,自主性比在都察院还要不如!其实如果不是张四维尚未干掉,张居正又即将推行丈量田亩,赋役折银等等新政,这时候放出去当个知州之类的主司,那才是最最美好的。所以,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只能对不起王篆一番好意了!

第八五九章 好兄弟一辈子

既然在陈炌这个会钻营善巴结的上司面前都已经表明了心迹,汪孚林自然不可能拖拖拉拉,不给王篆一个明确的说法。一个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以及将来递补文选司郎中的美缺,那可是无比珍贵,也不知道多少人一边流口水,一边志在必得,没了他这个最大的竞争者,这么个缺给别人是多大的人情?

当然,当他在休沐日带着妻子小北去拜访王篆夫妇,在书房中面对这位炙手可热的吏部侍郎时,他绝对不会和之前见陈炌时那样开门见山,更不会说得这么功利,而是在别的事情上兜了一大圈子后,这才拐回了这个话题上。

“之前少宰提到的吏部文选司之事,我本来极其意动,但这些天遇到这么多事情,思前想后,我恐怕不能胜任。”

王篆已经习惯了时不时来串门的汪孚林,更是有些感激常常登门的小北。毕竟,他在外官任上时间颇长,妻子在京城呆的时间短,并不擅长交际,女儿出嫁,儿媳又是个锯嘴葫芦,在婆婆面前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有小北这个活泼爱说话的常来常往,他也就放心了。所以,这会儿面对忘年交的小友,原本极其放松的他竟是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汪孚林在说什么,登时眼神一凝,恼火地骂道:“元辅都没觉得你不能胜任,你自己倒退缩了?”

“少宰,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我的能力不在日常的事务上,而在于快刀斩乱麻对付某些错综复杂的局面。而且,我出仕未久,也没见过多少人,不可能把那些有能力的官员都记在夹袋里,更没办法在每个官缺上放上最合适的人选。相反,只有在都察院这种动不动就要喷人又或者和人对喷的职位上,我方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说来好笑,我从前最不想干的就是言官,现如今却觉得最适合我的位子便是言官。”

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训斥汪孚林,可听到这番解释,入朝这大半年来,已经深刻体会过汪孚林战斗力的王篆顿时沉默了下来。

文选司郎中也好,员外郎也好,要的是平衡,要的是和稀泥,要的是抗击打的韧性,最好不要四处树敌。从这种角度来说,他之前对张居正推荐汪孚林时,似乎有些想当然了。可张居正却也没反对,是不是也觉得汪孚林一定会把自己意志贯彻到底,而且将其从正七品拔擢到从五品甚至正五品,也算是酬答其劳的手段?

“你呀……唉!”

王篆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自己一直都是把汪孚林当成员外郎备选来看的,如今要另行寻觅帮手,却实在是有些棘手。张居正那边自然会有其他人选可以放到吏部,问题在于,他也不过是张居正去年才简拔上来的,虽说得重用,但也有些人对他不以为然,他没把握出自那些人手底下的人到了文选司,他这个吏部侍郎能够如臂使指。见汪孚林满脸歉然坐在那,看上去要多老实有多老实,他忍不住冷哼道:“那你给我找个足以顶替你的人来?”

汪孚林想到王篆会比较痛快地接受自己的解释,但没想到王篆竟然丢出这么个问题,打了个哈哈后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哪里认识几个人,少宰让我举荐,这岂不是有些强人所难?我总不能把程乃轩推荐给你吧?”

见王篆微微一愣,随即竟是若有所思真的开始考虑此事的可能性,汪孚林吓了一跳,赶紧打岔道:“我刚刚那只是开玩笑的,小程和我是同乡同年,又是好友,我可不能害他。这文选司的事务要的是稳重仔细,小程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再说他去年才调回来任户科给事中,之前还说要扎扎实实磨砺一阵子……”

王篆和程乃轩也见过几次,对这个爽朗爱笑性子活跃的年轻人一样颇有好感,可汪孚林这么一解释,他就知道汪孚林并不是故意阻好友的前程,文选司这种地方确实不怎么适合程乃轩。而且,科道科道,六科廊比都察院的位子更金贵,到文选司并不是太好的选择。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放过了汪孚林,当即半真半假地说道:“总之,元辅回来之前,你好好想一想。要知道,举荐贤能,同样是都察院御史的职能!”

既然不在同一个官衙,程乃轩和汪孚林同时休沐的几率自然非常低,更何况他之前听汪孚林的请了两日病假,如今户科都给事中石应岳摁着他要弥补之前请假落下来的事务,他就更忙了。当这天傍晚苦哈哈地从宫里回来,用过晚饭过去汪府串门时,得知汪孚林回绝了王篆,不打算去文选司,而是打算继续窝在都察院时,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汪孚林额头。

“没发烧啊?谁不知道哪怕文选司主事都是一等一的肥缺,更何况是将来可能取代郎中的员外郎?你之前不是还打算挪窝的,怎么改主意了?”

在程乃轩面前,汪孚林没有用之前对王篆的理由,而是直截了当把文书房掌房田义捎带的意思给说了。结果,程大公子立时眉开眼笑道:“真行啊,原来你是得了皇上青眼相加!也是,六科廊也好,都察院也好,掌印的都给事中又或者掌道御史,五六年后放出去,四五品的少卿那是稳稳当当。”

汪孚林没理会这揶揄,而是干咳一声道:“我还替你回绝了你去文选司这件好事,要是你埋怨,现在骂还不迟。”

“啊!你这没良心的!”程乃轩说完就是当胸一捶,但那拳头就在汪孚林衣裳上一碰就收了回去。他没好气地冲着拳头吹了一口气,这才耸了耸肩道,“咱们俩谁跟谁,知我者莫若你,你都辞了,这文选司的活我更没法干,我还没那么官迷。再说了,岳父这么多年在翰林院里打熬,到现在加上一个个兼职也才四五品,我这一步窜得太快像什么话?倒是你,好像对皇上的看重并不怎么高兴啊?”

家里没有兄弟,汪孚林和程乃轩多年的交情更胜兄弟,此时他虽不能直截了当地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但却还是叹了一口气:“张鲸和张诚伺候了皇上多少年?张鲸也就罢了,机关算尽,咎由自取,但张诚实际上却无辜得很。可现在却很明显,皇上两个都不要了。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外官?我这个人素来自私得很,没有什么当名臣的心,只想着媳妇孩子热炕头,所以皇上看重,对我来说,反而是沉重的负担。”

张鲸和张诚两个人一个被黜落为净军,一个被迁往南京守备,别人不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可程乃轩却从汪孚林口中知道大略经过,更能够透过这件事意识到小皇帝的凉薄。虽说自幼读史,知道大多数君王都是这种性子的人,但他此刻想到田义给汪孚林带的话,还是觉察到了一种潜藏的危机。

小皇帝这才刚亲政呢,张居正又是首辅,又是大半个帝师,小皇帝这就想着夺权了?

为了活络气氛,他干脆岔开话题道:“谁让你百战百胜,看上去那么显眼,像我这样中不溜的给事中,那就没什么人在乎了!”

次日程乃轩一到六科廊,就接到了一桩让他非常不情愿的任务,当夜于六科廊户科直房中值夜。这么多京官当中,也只有设在宫城内的内阁和六科廊官员,会有这种留宿宫城的机会。只不过,对于这种看似殊遇的好事,已经经历过几回的程乃轩却真不大感冒。他和汪孚林家毗邻的新居经过翻修改建,住得舒适宽敞,哪里是宫中这种又小又破的直房可以相提并论的?更不要说,他家媳妇临产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六科廊给事中总共就那么点人,晚上值夜的自然不可能是每科一个,而是每晚上两人轮值,这天晚上除了程乃轩之外,还有兵科一个他不大熟的给事中。虽说这里是宫城的南边,和东西六宫离着老远,归极门下千两之后隔绝进出,值夜的官员也只能在本司内活动,睡不着的程乃轩还是起身出了直房,站在檐下看星星。深宫之中,天下太平的摇铃声远远传来,听着悠远,他却知道那只不过是倒霉宫女们在受罚而已,忍不住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一世人两兄弟,想当初进学的时候和汪孚林两个吊榜尾时,他却没想到还能有今天,料想就是自己那位能干到极点的父亲大人,也没想到他真能考中进士,而且还是不到二十就考中进士,哪怕是三甲,也算给程家光宗耀祖了。可一脚踩入仕途,他才知道,进士不过是个起点,要是一个不谨慎栽了,说不定就爬不起来了。就好比汪孚林替他婉拒文选司员外郎这种美缺,哪知道他在开玩笑打出那一拳时,心里尽在念阿弥陀佛了。

一想到要平衡各方关系,应付各方请托,在上司面前装孙子,在下头人面前装大爷,他就脑仁疼!看看现在的大理寺卿陆光祖,当初在文选司郎中任上何等兢兢业业,结果就因为官当得太好,人家吏部侍郎朱衡嫉妒了,结果陆光祖被御史孙丕扬用专擅这个罪名弹劾得满头包,落得个落职闲住的下场!

“汪孚林还真是好朋友啊,让我干的全都是最简单没风险的活……亏我留在京城还想帮他分担点儿的。好兄弟本来就是一辈子的事……”

程乃轩用很低的声音嘀咕了几句,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相隔几间屋子的地方,正传来犹如雷鸣一般的声音。他先是本能地抬头看了看天,随即忍不住移步过去,等到透过支摘窗,看到里头那位身穿官服的家伙正仰躺在太师椅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认认真真地考虑自己要不要也回去睡。

可是,六科廊要接内廷送出来朱批过的奏本,而这些和题本不同的奏本,大多是官员言说非本职的事务,大多是不经过通政司,而是直接到会极门交给管门太监,往往会激起轩然大波,送出到六科廊抄写时才会公诸于众,这才是值夜时很可能会遇到的大事。所以,既然没有睡意,他在外转悠片刻,就回到了直房中坐在桌子后头发呆。

直到夜里的打更敲到了三更,程乃轩才有些迷糊之意,可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声音:“程给谏可在?”

不会是大半夜的真让自己碰到大事了吧!

程乃轩吃了一惊,连忙应道:“在,何人何事?”

他这话刚说完,就见门帘高高打起,却是有人不慌不忙进来了。当看清楚来人时,程大公子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足足愕然了好一会儿,这才蹭的跳了起来。所幸他身后那太师椅质料沉重,否则非得发出大动静不可。然而,实在不能怪他如此失态,来的竟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宫中头一号人物冯保!

慌慌张张起身相迎后,他有些吃不准该如何行礼,到最后便索性深深一揖道:“见过冯公公。”

这时候冯保在宫里?而不在外皇城司礼监衙门,又或者是河边直房,而是在宫中?莫非就是传说中,冯保之前一直都呆在道心阁忠义室东面的小屋,专用作司礼监批红时的直房?可归极门落锁了,冯保怎么进来的?

这年头的皇城宫城究竟是怎么个光景,外臣都是不大知情的,而程乃轩的乐趣便是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脑补出宫城的大体轮廓,所以这会儿面对冯保夤夜而来,他不想人家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竟是在想着这种丝毫不重要的问题。让他如释重负的是,冯保显然也没有计较他礼数的意思,微微一点头就开口说道:“在这里,你是主我是客,不用多礼。”

“那下官就冒犯了。”程乃轩素来心宽,直起腰后,一看冯保嘴里这么说,却在自己的主位上坐了,他也没大计较,东张西望,挑了张客位的椅子坐了下来,腰杆挺得笔直,一副洗耳恭听训示的样子。

冯保也只是听徐爵屡次提过汪孚林和程乃轩同乡同年,至交之外,还有一层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到京师后还做了邻居,他就一直记着这么一个人。六科廊给事中和都察院御史一样都是天子近臣,在大朝上的站班非常特殊,所以他和程乃轩照过几面,但那种人多时的一瞥,和此时的单独见面截然不同。

他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官员,其中不少都是年轻气盛自视甚高的,所以对程乃轩的镇定也并不意外。落座之后,他就似笑非笑问道:“六科廊重地,你就不问我缘何私自踏入?”

程乃轩在发现来人是冯保时,他就觉得今夜这相见不寻常。此时,见冯保竟然问自己这个,他就挠了挠头道:“大概是下官觉得公公掌司礼监,此行而来必有要事,所以完全忘了此节。公公既然这么说,那看来是下官疏忽了,敢问公公为何而来,可要下官去通知一同值夜的那位兵科给事中?”

第八六零章 联手无间道

这小子是认真的,还是故意的?

冯保忍不住在心中思量了起来,可是,看程乃轩那表情,他就决定不试探了。毕竟,他如今手掌司礼监,内有慈圣李太后的信赖和撑腰,小皇帝的敬畏,外有厂卫在手,可谓是握着碾压的实力,并不需要对一个小小给事中太过警惕提防。因此,他往后一靠,将双手支在扶手上,旋即在胸前握着合拢,这才淡淡地说道:“不用了。”

“那下官听公公的。”程乃轩改口极快,心下却在寻思,冯保找自己有什么事?他自家人知自家事,除了有个不错的岳父,哪有什么闪光点?在外任的那些政绩固然不错,可天底下能干有为的县令多了去了,而到了冯保这地位,别说县令,知府又或者布政使甚至督抚,也不至于放在眼里吧?

“你当初在安阳任县令,政绩斐然,因此方才没有等到久任六年,便回朝升任给事中,至于你遗留下来的县令一职,便是王崇古的儿子王谦接了过去,没有错吧?”冯保见程乃轩愣了一愣随即点头,他就呵呵笑了一声,“你打了那么好的底子,王谦上任之后,萧规曹随,在水渠的基础上又主持了好几件修路造桥的好事,如今在那里官声比你更胜一筹,你可有怨言么?”

“怨言自然是有的。”程乃轩知道冯保不好糊弄,干脆很诚实爽快地承认了,“天底下州县这么多,王谦又是二甲进士,东南膏腴之地尽可去得,却非要来接我的班,我自然是很不解的。只不过,人家要了我的位子,却也给了我一个别人梦寐以求的给事中之位,一进一出,外人都觉得我不亏,我也没太大不满。至于他政绩好,那我只有高兴,总不成我希望继任的是个残暴之人,非得推翻前任的政令,那才心满意足吧?这是我的心里话,公公明鉴。”

冯保不动声色地听完,这才又问道:“你在六科廊也快呆了一年,汪孚林在都察院任掌道御史则是超过一年,你俩同年及第,年资相仿,他已闻名天下,你却还声名不显,虽是至交好友,你就甘心一直被他甩落在身后?又或者是听他指使,做个影子?”

这是什么意思?

程乃轩一下子只觉得原本松弛的神经绷紧了,心里生出了一个本能的预感。冯保好像是在挑唆他奋起直追,和汪孚林分庭抗礼?冯保是觉得,他一贯的懒散不正经,只不过是不甘心之下的破罐子破摔?

别看程乃轩往日嬉皮笑脸,此时脑筋飞快开动起来之后,却是倏忽间就摆出了好几种应对方案,好几种不同的猜测。比如说冯保是想收买自己打探汪孚林,比如冯保是想挑唆自己上书弹劾谁谁谁,又比如……

可到最后,他却还是垂下眼睑,用非常平稳的语气说道:“公公说笑了,我和汪世卿情同兄弟,他名声大,我只有为他高兴。至于做什么影子更是谈不上,为朋友两肋插刀而已,更何况汪世卿只让我帮了他一点小忙。我这人没什么大野心,从前做梦都没想到真能一举考中进士,可就算是及第之后,也没想到能够进六科廊。能有现在这官职,我已经很满足了,从来没想过和汪世卿去比。”

冯保却仿佛对程乃轩这表态非常满意,呵呵笑道:“汪孚林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实在是运气不错。”

可夸了程乃轩一句之后,他突然话锋一转:“自从张太岳为首辅,我这个司礼监掌印从来就没有在他的票拟上驳过回,全都是照着批红。就是先头闹腾的那些事,也正是防着有人在他离京期间耍花招。当初张太岳因为游七胡作非为清理门户,如今我也拿掉了身边的徐爵。但是,如今游七徐爵尽去,他也好,我也罢,身边人不免不能尽信,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不明白……才怪!不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让我顶替徐爵当你的门客?开什么玩笑,你肯我还不肯哪!

程乃轩在心中疯狂腹诽,脸上却仿佛因为徐爵被除而错愕,好一会儿方才说道:“元辅和冯公公驭下之严,着实令人佩服。”

“汪孚林曾经再三对张太岳请辞掌道御史,在都察院虽屡有惊人之举,可更多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你也满足这位子,兼且你进六科廊之后,并未逞强冒进,以求一夜成名,在掌印都给事中面前更是不大表现,想请假就请假,倒是真性情。我今夜来找你,只为一件事,若日后我和张太岳之间有要事相商时,你给汪孚林带个信。想来你们堂堂进士出身,如今又身居科道,总不比逃军家奴之流私心重。”

这是让他和汪孚林去当张冯二人之间的桥梁?这是开玩笑吧?

程大公子那张脸货真价实呆得犹如木鱼。他那发懵的蠢样看在冯保眼中,换来的却是莞尔一笑。

然而,程乃轩终于还是忍不住把憋在心里的这么一句话给问了出来。

“冯公公就不觉得,您亲自出入六科廊也是一件很显眼的事情吗?”

冯保今天过来,说这番话,仍然是一个试探,毕竟他对程乃轩从前关注并不算多,如今要说骤然托之以大事,那就简直是儿戏了。然而,听到程乃轩不是兴高采烈答应下来,而是觉得这么做风险不小,他觉得自己看人眼光还不错的同时,却也不免有几分愠怒。

“六科廊总共六个掌司,全都是出自我门下,更何况司礼监夤夜派人入六科廊送奏本,也是常事,你以为我会隔三差五到你这溜达一圈?”

不常来就好!真要是被人撞见,我岂不是也要沾染上阉党名声?

程乃轩只觉得冯保那是因为前有游七,后有徐爵,矫枉过正,一下子警惕太过,所以脸上那无奈的表情自是压根不用装,当下竟是小声说道:“等元辅回来,肯定也会常常在内阁留宿,冯公公您有这功夫晚上到我这来,到时候直接去内阁找元辅相商岂不妥当?一句话转手三四回,万一传错了岂不是冤枉?”

这惫懒的小子!

冯保来之前设想过程乃轩的反应。要不就是兴高采烈一口答应,要不就是义正词严一口拒绝,再要么便是推三阻四谈条件。可是,程乃轩倒没提条件,只是觉得他这么做不方便不安全,他倒是有些意外。因此,当程乃轩起身行礼,非常诚恳地表示不是不肯做,而是这种信息传递方式着实不够效率,他却反而露出了一丝笑容。

“很好,倒不愧是汪孚林的至交好友,刚刚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咦?我还没来得及提点条件哪,这实在是太亏了!

程乃轩顿时有些悔不当初,心想会不会自己这话说得太过头,于是得罪了冯保?这种大太监都说是心眼比针还小,别是他这拐弯抹角的劝说让人不高兴了吧?这么想着,他的脸上就非常不自然,可这时候再改口答应根本就不可能,他也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那我换个提法。我不会常到六科廊来,更不会什么事都让你去带话,我手底下自然还有几个信任的人,我若想去内阁找张太岳,自无不可,但若是关键时刻遇到紧要之事,比如张太岳病了,又比如他休沐在家时,内侍往来太过显眼不说,手书之类的东西万一落入人手中,却也是一桩麻烦。哪怕是口信,万一那人嘴巴不牢,却也是个祸害。而且,经历高拱文稿那么一件事,谁都能学到一桩教训,有些东西是不能落在纸面上的。”

说到这里,冯保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听了徐爵撺掇,因而巧取豪夺了那幅清明上河图,如今这件事说不得还有后遗症。就因为这个,他才不想再随意收人。他放出消息说要招收门客,那必定是应者如云,哪里愁没有人才,可人才和心腹却是不一样的!张居正也不是一样,因为出了游七的事,手下竟是再不专任一人!这就和本朝太祖废宰相是一个道理。

因见程乃轩面露踌躇,仿佛还在犹豫,冯保这才丢出了最重要的一张杀手锏。

“听说令尊乃是徽帮的盐?祭酒?淮盐盐引这些年越来越难求,虽说当年晋商一度大败亏输,可如今复又卷土重来,令尊那边,似乎刚刚被人坑了一把。”冯保看到程乃轩登时面色大变,知道父子连心,他便呵呵笑道,“但令尊终究是多年老手,反击了一次之后却也找回了一点场子。徽商汪程许之前同进退,但许家家业老大执掌,老二老三未免心中窝火,引狼入室却也不奇怪。”

程乃轩没想到从来谨慎小心的老爹竟然会吃亏,可一得知让老爹吃亏的人竟然是许家老二老三,他的脸色就变了。许老太爷虽说从扬州回归斗山街老宅,但家族事务却一直没有完全放手,在其一力主张下,许家在扬州的盐商生意全都由许大老爷接手,许二老爷和许三老爷则是经管家中田亩和其他地方的产业,日积月累心生怨恨,于是勾引外人坏自家的事,这也不出奇。

但是,他最没想到的是,冯保这个司礼监掌印竟然会连徽商那点纷争也去费心了解!他不会自以为自己有这么重要,毕竟他从前就是六科廊中一个混吃等死的给事中而已,那么,是因为汪孚林的缘故?

知道父亲那边出了问题,程乃轩这会儿不用假装便是满脸的担忧。他虽说少年时也曾经胡闹过,但却是个孝子,此时此刻既然体悟到冯保适时丢出这个消息,绝不仅仅是为了知会和提醒,而是隐隐有要挟之意,他却仍是要多诚恳有多诚恳地说:“多谢冯公公,否则家父绝不会对我提及这些商场中事。”

自从他当了官,老爹就绝了让他经商的心,只盼着他将来的儿子之中有人能有这样的经商头脑。

冯保对程乃轩的道谢自是意料之中,当下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潞王殿下虽说没有就藩,但慈圣老娘娘对他极其爱重,所以连续请了两年,每年淮盐五万引。只不过他尚未开府就藩,这些盐引本来都是内官打理,把钱入内库就行了,但内官毕竟不如盐商。这一笔盐引,如若我交给令尊打理,他原本岌岌可危的徽帮盐?祭酒位子,就稳住了。”

这还真是一个不得了的诱饵!

别说刚刚程乃轩就后悔自己推搪得太像拒绝,很可能会触怒冯保,这会儿他知道就算是个钩子自己也得吞进去,更何况是钩子上还钓了块香喷喷的诱饵。于是,他在沉默了一阵子后,就苦笑道:“冯公公但请吩咐吧,只要能做的,我无所不应。”

当次日傍晚,程乃轩回到家里之后,他一如既往到屋子里贴着妻子的腹部听了听孩子的动静,说道了一会儿闲话,晚饭过后方才溜达到了汪孚林那儿。钻进好友那熟悉的书房后,憋了一天一夜的他如同倒豆子似的,将昨夜和冯保的见面和对话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末了方才一拳捶在桌子上。

“我就想,别说是我,就说是你,有什么他能看重的?就算他和元辅一个没了徐爵,一个没了冯保,还能想不到办法联系沟通?原来他是看中了你在元辅那边的人脉,看中了你和王绍芳的好关系,看中了你和殷正茂是同乡,这样万一遇到他和元辅意见相左,我敲边鼓,你来影响元辅的决断!而且,我觉着他一开始与其说是试探我,还不如说是想勾起我和你竞争,你有元辅,我自会渐渐靠向他,如此一来,透过你我,元辅的动向他就可以了若指掌。”

“说是内外一体,宛若一人,可到底是两个人,那么想法就不会完全相同,更不可能完全一条心。当然未必冯张就离心了,只不过是咱们这位冯公公,因为之前那些事情,危机感意识太强。”

汪孚林一面说一面摸着下巴,觉得自己一直这么高调,成果不小,可负面的效果也不少。这不,张宏已经把他当成了线人,现如今冯保又找上了程乃轩,他们这算是兄弟联手无间道吗?而且,程老爷那边是真的遇到了危机,还是因为冯保的关注而故意让其遭到了危机?许老太爷那边不是号称三个儿子已经分家了吗,许二许三那两个没用的又怎会勾搭上了晋商?是了,想当初他在西湖上偶遇许二老爷的时候,这家伙正是和张泰徵在一起!

“双木,这事怎么办,和我爹打个招呼?然后咱们假反目?”见汪孚林脸色一僵,程乃轩顿时笑了起来,“反正你和你伯父来过这一场,咱们再来也不是很正常?”

“戏演一次是好戏,演第二次就是差强人意,第三次那就是烂戏了。我和伯父已经演过两次,要是你还来,你以为满城都是傻子?再说了,冯公公要的是你从我这套消息,要是我们闹翻了,你从哪里弄消息?非但不能闹翻,咱们还得越发亲密无间,这样你在那边才有价值。”

“更亲近?我们都已经是同乡兼同年兼好友了,你的大姨子还是我媳妇的嫂子,还怎么亲近?要不,我们结个儿女亲家?”程乃轩越说越觉得好,见汪孚林脸都黑了,他就笑眯眯地说道,“放心,我不到外头吹,万一冯公公再找我,我对他这么声称,那总可以的吧?”

汪孚林已经懒得和这家伙打嘴仗了,至于出卖爱子,那更是提都不用提,当即岔开话题道:“还得和你说一件事。咱们两家本来如同铁桶,如今出了你这么一件事,看来,接下去也许很难避免被厂卫掺沙子,你有个预备吧!”

第八六一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

时隔半个月,都察院那些试职御史分两批得到了实授,相当于试用工正式摘掉了头上的帽子变成了正式工,都察院中顿时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留下的人从原先的十个变成了十六个,逃过鬼门关这一劫的六个人自然少不得先去拜谢了左都御史陈炌这个顶头上司,随即便联袂来谢汪孚林。

不论如何,若没有汪孚林上书,吏部都给事中陈三谟的建言若被采纳,他们这辈子都要背着被人从试御史踢回吏部候选的污名,哪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而对于这些即将正式成为同僚的御史们,汪孚林表现得非常淡然。虽说他上书之前仔细调查过这些人的履历,通过都吏胡全打探过他们的秉性,但他并不奢望就靠这么一次区区施恩,就能够把人笼络到麾下。就他自己手底下那些御史,他都不能说全都掌握在手中,更何况这些人?

要知道,说一句不好听的,这年头最没良心的就是科道言官,最标榜不受私恩的也是科道言官。你在人家因言获罪之后帮人翻案再把人提拔上来,却很有可能回头就被他们捅一刀子;而你要是被他们弹劾,日后做到高官时,还得大人不记小人过用他们,否则你就是没度量!

这是汪孚林后世里凭兴趣一目十行读了点儿明史时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所以如非必要,他才不当这种滥好人。

这一次他突然出手扛上陈三谟,也完全是因为替自己考虑的缘故。

至于帮人……呵呵,只是顺带的!

所以,偷偷在门外瞧热闹的王继光在听到里头众人要告退出来的时候,立刻溜之大吉闪回了自己的直房,对几个同僚叙述里头情景时,便带着几分尖酸刻薄说道:“明明受了掌道大人莫大的恩惠,一个个却都表现得大义凛然,仿佛这私恩微不足道似的,就不想想之前他们听到要被扫地出门,仓皇成什么样子!真的要是这么有骨气,这一趟可以不来啊,没人强迫他们要过来拜谢掌道大人直言之德。”

试御史实授监察御史,也就意味着汪孚林之前举荐的巡按名额,如今已经正式生效。汪言臣不日便要巡按广东,而马朝阳则是即将启程巡按南直隶。对于去年还是新进士的他们而言,这自然是一步登天——当然,和当初还是新进士就被张居正举荐去巡按广东,回来就担任掌道御史的汪孚林那际遇没法比。可这朝中有且仅有一个惹是生非却平步青云的汪孚林,五个广东道的御史也只有一个王继光有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别人却都很满足。

所以,对于王继光看似替汪孚林抱不平,实则是诋毁其他六个御史的话语,没什么人接话茬。但是,王继光那嗓门很大的声音却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外间,而那些本就偏向于汪孚林的白衣书办们,自然而然在私底下各种流传。当这种流言拐了个弯,由郑有贵传到了汪孚林耳中时,汪掌道顿时没好气地拍了桌子,叫了王继光进来便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方才义正词严做出了警告。

“人家来拜谢你觉得没诚意,人家不来你又觉得不知感恩,那你想要他们如何?我本来就是秉公上书言事,不需要别人的感激,别人也没必要谢我,你再给我乱说话惹事,明年若再有巡按大差,那就让给别人吧!”

王继光登时知道那些小心思都给汪孚林看出来了,一时面上涨得通红。退出屋子的时候,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进进出出的那些吏员,随即一甩袖子回了自己的直房。他和汪孚林这一进一出两番话在都察院中四处流传开来,自然是各说各的,私底下也就有人将王继光和汪孚林的旧账给翻了出来,不少人纷纷改口感慨,道是汪孚林宽宏大度,想当初王继光私底下窥其手书抢先弹劾,那么大的事竟然也不计较了,考评上竟然也没给王继光使绊子。

都察院的这点小风波,小插曲,相比小皇帝正式接受了吕调阳的告病致仕,并派人护送其驰驿回乡,这便是小事情了。自从张居正排挤了高拱,又气死了高仪,援引吕调阳入阁以来,张吕二人独霸内阁的格局持续了好几年,最后才因为张四维入阁而最终结束。即便是现在马自强和申时行先后入阁,很多人仍旧认为,如若不是吕调阳因为张居正丧父时曾经被人认为是首辅的人选,说不定这位内阁次辅还能安安稳稳做下去,不至于连番告病请辞。

没几个人还记得,在张居正尚未遭遇到是丁忧还是夺情的选择题之前,吕调阳就已经两次上书因病请辞了!

相对于张居正回乡葬父时,天子圣母纷纷派内侍相送,赏赐无数,文武百官纷纷送到郊外的盛况,吕调阳的离京便显得有些萧瑟。吕调阳御前拜谢辞行之后,相识相熟的亲友们在城门之外送行时,大多简短说上两句,送上一份程仪便匆匆离去。面对这一幕,护送老爷回家的家丁们自然颇为不忿。

要知道,吕调阳先后两次主考会试,隆庆五年是副主考,万历二年是正主考,当过翰林院掌院学士,又当过庶吉士的教习,如今却落得这份下场!

然而,随着马车逐渐起行,吕调阳自己却如释重负,那是一种终于全身而退的安心感。仁宣年间那几位赫赫有名的阁老看似全身而退,可杨士奇的儿子因为杀人而被斩首,杨荣的后人虽说有世袭的官职,却一式微就被人当成了靶子。天顺年间,如徐有贞这种投机首辅更是身败名裂。到了嘉靖,如夏言严嵩等人虽说在首辅位子上的时候烜赫一时,可下场极惨。相比这些阁老们的下场,尚书们遭遇这种情形的就少多了。

所以,眼看张居正比大明有史以来任何一个首辅都更独断跋扈,他想到从前那些前辈的下场,在委婉劝过张居正却没有任何效果之后,不止一次想过急流勇退。现如今虽说招了张居正疑忌,但至少平平顺顺退了下来,哪怕看上去没有那么风光,但他也心甘情愿!

就在吕调阳在颠簸的车上似睡非睡陷入沉思之际,他忽然依稀听到外间传来低低的吵嚷声,回过神来才发现,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他将窗帘打起一些一看,见外间家丁们正拦着两个骑马的年轻人,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瞧,一下子便认出了他们,踌躇片刻就出声喝道:“让他们过来。”

离开城门没多久,车夫透露吕调阳睡了过去,为首的家丁吕安刚刚拦下人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就是怕惊动了主人。此时听到吕调阳喝止,他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路。可当两人从他身边过去时,他仍然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低低骂道:“欺师灭祖之辈,现在还来装什么好心!”

这声音虽是很轻,但吕调阳年纪虽不小,耳朵却不背,面色登时板了起来:“吕安住嘴,若有再犯,你便不是吕家的人!”

吕安顿时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自己死死拦了许久的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马车前,对车上的吕调阳深深一揖。即便刚刚才被自家老爷郑重警告过,可他还是在心里把两人骂了一千遍一万遍,尤其是最前头的那个汪孚林,在他心里更是如同生死仇人似的。

想当初张居正因为门生刘台弹劾,最终通过小皇帝将其革职流放还不罢休,却是把人直接给弄死了。可吕调阳一样被汪孚林给参了一本,到头来却仿佛没有这回事似的,吕调阳从来不提,汪孚林别说付出代价,就连赔礼都不曾有过,这哪里还有半点为人门生的样子?

“老师今日回乡,学生不敢在城门口相送,只好守在了这必经之路上。”汪孚林行过礼后,便继续说道,“学生知道,自己做的事未免不受人待见,但还是厚颜和锦华一块来了,至于程仪,却不敢送上讨骂。”

要是汪孚林和程乃轩两人真的在这送行之时奉上丰厚的程仪,吕调阳肯定要翻脸,此时听汪孚林如此自嘲,他反而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尽管汪孚林去年弹劾自己的那一次,从座师的角度乍一看,确实是门生的大逆不道之举,但他却很清楚,那和刘台弹劾张居正不可同日而语。汪孚林看似把已经水深火热的他往深渊里推了一把,实则针对的是王崇古和张四维,而且用这搅浑水的方式,把他从原本众矢之的那境地拖了出来。

“你们有心了。”

吕调阳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万历二年不选庶吉士,除了一甲三人在翰林院,你们一为掌道,一为给事中,也算是当时那一批新进士中的佼佼者了。日后在朝中,记得谨言慎行,我这个座师日后不过一介乡野闲人,也就不用你们惦记了。”

“老师在朝,我们自然不敢违了您心意上门,逢年过节也什么都不敢送,但老师今后在野,要是我们不闻不问,那就太过意不去了。”程乃轩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随即不等吕调阳拒绝,他就上前两步到了车窗前,压低了声音说,“老师又不是不知道,这年头内阁阁老一旦赋闲乡居,在父母官面前不过一介平民,碰上有些不知高低的官员,甚至还要在您面前拿架子。咱们也不敢做别的,可逢年过节送点小礼,也是给您撑腰不是?”

汪孚林见吕调阳闻言眉头紧皱,他也不禁为之气结,一把将越说越不像话的程乃轩给拉到了身后,这才说道:“老师不用听锦华胡说八道,您有吩咐,咱们自当遵从。吕师兄继承老师衣钵,今后一定会仕途平顺。此行广西山高路远,还请老师珍重,我们就此拜别。”

吕调阳见两人一个嬉笑,一个正经,却都听得出话语中的好意,他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即才说道:“好好做官,好好做人,回去吧!”

眼看吕家车队渐次起行,除却吕调阳那辆马车之外,却不过七八个家丁随从,一辆装箱笼的骡车,汪孚林暗想吕调阳确实深谙低调之道。而程乃轩却还惦记着刚刚吕安临走时狠狠瞪来的一眼,有些委屈地摸了摸鼻子说:“那家丁把你当仇人也就算了,瞪我干嘛?老师也太清高了,谁不知道这年头的地方官贤与不肖都有,那些还有起复可能的官员,他们兴许还会敬着点,可老师这年纪摆在那,又是告病致仕,天知道会不会有人自作聪明揣摩上意难为他?”

知道程乃轩是有意耍宝,汪孚林懒得搭理这小子,伸了个懒腰后就上了马背,拨转马头径直回城。程乃轩只得赶紧策马追了上去,等到和几个随从会合之后,他便说起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最近在六科廊看谁都不顺眼,没事找茬,可却把他仿佛当成空气。

“事有反常即为妖,他明明恨得你要死,知道我们关系不错,却还这般光景,实在不正常,肯定在那满肚子坏水地算计什么!”

“要说也是我先朝他开炮的,他心怀痛恨也很正常。如若他能和张四维沆瀣一气,那就更好了。”汪孚林见程乃轩听了这话瞠目结舌,他就故意说道,“这道理你仔细想想,就应该能想通。”

和别无牵挂的他不一样,张四维如今是多做多错,少做也错,不做更错!张四维没了王崇古,如今地位又岌岌可危,要么就拉拢如陈三谟这样的张党中坚,要么就得在门生中寻找可用之人。和他当初可以选择放为外官却不得不扎在京师,是怕张四维得势之后针对自己这理由一样,张四维也因为害怕他捅刀子,没办法像吕调阳这样放弃阁老的高位回乡安居。

而他在张居正归来之前,却是可以安闲一阵子。

当快马扬鞭的汪孚林一行人远远看到外城右安门时,却和一驾马车擦身而过。

马车之中,面容憔悴的张三娘撩开窗帘看着艳阳高照的天空,只觉得心情激荡。她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去向张宏出首的,本以为事成之后总难逃一死,却没想到张宏竟然备办了箱笼,派人送她出城,以家中远房侄女的名义送她去广东。不论山高路远,总比在这最让人憋屈的京师好!

第十三卷 羽翼初成

第八六二章 煊赫和落魄

端午节过后,就在百官联名请回乡归葬父亲的首辅张居正速归之际,辽东报捷,辽东总兵李成梁报麾下固原游击将军陶承喾斩首察罕儿部土蛮麾下虏寇四百余级。

一时间,满朝歌功颂德不断,就连并非天天上朝的万历皇帝朱翊钧,也御皇极门,接受了鸿胪寺的宣捷,又是派人祭告宗庙,接受百官称贺。

自从封贡俺答以来,九边之中尚有战事的基本上就只剩下了几面受敌的辽东,而这场传言中打得察罕儿部溃不成军的大捷,就仿佛是为了如今的盛世锦上添花,让朝中君臣无不兴高采烈。

汪孚林和李成梁父子打过交道,自然知道辽东那边确实兵强马壮。然而,他毕竟是亲身去走过蓟辽的人,一看捷报中的词句就隐隐觉得,这场宣扬成大胜的捷报吹得天花乱坠,但瞧着总有些违和。可辽东巡抚、蓟辽总督、辽东巡按御史联名上奏,张学颜身为先任巡抚,也说了不少好话,他本着没亲眼见证就没有发言权的宗旨,并没有站出来泼什么凉水,在几次参加议功的廷议时,也当足了看客。

且不论这场胜仗是不是有水分,他着实忍不住鄙薄这年头军功的赏赐标准。

就这么一场大捷,朝廷赏了有功将士什么呢?

作为总兵的李成梁,是八十两银子,大红纻丝蟒衣一件,然后是一个儿子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光从恩荫一子来说,其他赏赐就算微薄,也就无所谓了。而对于率军打了这么个胜仗的游击将军陶承喾来说,署理都督佥事,一举成了正二品的高阶武官,恩荫一子世袭本卫所百户,既然得以封官荫子,白银五十两以及纻丝四表里的赏赐也同样看得过去。

可对于蓟辽总督、辽东巡抚、兵备副使、参将以下众多文武官员的赏赐,那就很少了。赏银从白银六十两到白银二十两不等,绸缎从纻丝四表里到没有不等。但这些人并没有真正参战,不过是沾了点光而已,别说赏赐少,就是没有也说得过去。

可是,真正参战的数千官兵的赏格,则是总共一万两,上下揩油之后,分到小兵头上可能连一两都没有。

相形之下,万历皇帝一次性给皇后之父,也就是那位国丈大人,都督佥事王伟的赏赐是多少?银钱是一万五千两,庄田整整五百顷,也就是五万亩。

对待勋戚如此大手笔,对待兵将却如此刻薄。这叫认为边关大捷,朝廷怎么也得赏主将几百上千两银子,外加绸缎珍宝一批,然后大肆凌辱的后世小说家们,包括本文作者情何以堪?当然,相比大明前期和中叶,赏赐将士常常是价值相当于擦屁股的宝钞,这已经算是大方了。

怪不得人人都说,明朝的皇帝是对待文武大臣最刻薄的君主!

而在这么一场颁赏有功文武的辽东大捷之后,来自湖广抚按官员的题本终于姗姗来迟,道是元辅已经葬父完毕,已于五月二十一日启程,小皇帝自然表示了一番欣慰。紧跟着没过几日,便是张居正亲自上书,满怀歉然地表示湖广老家距离京师实在是太远,因此难以在五月末的期限赶回来。对此,万历皇帝朱翊钧的答复依旧显得亲切而又通情达理,什么天热道远,且慢徐行等等,好一番君臣相得,值得大书特书的美好图卷。

至于在这么一番君臣相得之中,没有去参加张居正会葬父亲仪式,而是告病溜号的湖广巡按御史赵应元被左都御史陈炌亲自参奏诈病,于是革职为民,而激愤上书替赵应元辩白,同时将陈炌讽刺得体无完肤的户部员外郎王用汲也被牵连革职。陈炌为此假惺惺地痛心疾首上书辞职,却被万历皇帝好言抚慰挽留,这一系列事件就犹如和谐大合奏中不和谐的小音符,仿佛没有激起任何了不起的波澜。

身在都察院中,汪孚林当然知道这件事是张居正写信暗示王篆,王篆出面去对陈炌挑明,于是陈炌这个左都御史亲自捋袖子上阵,杀鸡用牛刀似的对付赵应元这么一个小小的巡按御史。他因为王篆没来找自己,本着别坑人的心理,倒是提醒过陈炌不用亲自上,讽喻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上阵就行了,反正赵应元是秦一鸣下辖,奈何陈炌似乎觉得如此不足以表示回报张居正的重用和信赖,他也就懒得啰嗦了。

从前,他对上那些心思诡谲的奸邪之徒,扛上那些自诩刚直的伪君子时,倒是毫无心理负担。此次赵应元非要举世皆浊我独清,人家去帮着张居正葬父,我却称病辞官就是不去那种孤傲,他谈不上好感或是恶感,所以他很不乐意揪着这一点对人大肆攻击。在他看来,这就犹如廷杖似的,不是人家要啥你送啥似的帮人刷名声吗?这还不算,回头还要和义愤填膺的正人君子代表人物,可以和海瑞相提并论的王用汲对上,那就更冤枉了。

“悔不该没听世卿你的劝告,那王用汲简直是一条疯狗!”

都察院正堂中,陈炌一脸的懊悔,说着说着甚至忍不住拍了桌子。王用汲在奏本上指着鼻子骂了他一番,还在外头捅破他当年也因为严嵩当道,朝政腐败而告病辞官在家好几年,要说赵应元是诈病,他又是什么?他如今想想这件事,就是一肚子气。见汪孚林安坐下首没吭声,他就忍不住说道:“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看来是个不中用的,我意调了他外任,推荐曾士楚为掌道御史,世卿你觉得如何?”

汪孚林见陈炌显然是迁怒泄愤,他不得不咳嗽一声,诚恳地说道:“总宪大人要用曾士楚,不若提之为他道掌道御史,湖广道却不必再动,须知秦掌道之前才刚有功,皇上还赐过甜食点心。反正赵应元已经革职为民,与其再深究,还不如都察院弹劾几个朝中又或者地方上不称职的官员,又或者是办几桩铁案,这才是真正的震慑。”

陈炌本来就对秦一鸣谈不上好感,想借着此事把人拿下,也不过是想给汪孚林一个面子,可听得汪孚林这般分析,他就知道自己有些孟浪。等到汪孚林从袖子里拿出一沓夹片,向他一一罗列了几桩天下各地或冤屈不公,或贪腐横暴的案子,他不由得对这位素来器重的得力下属更加刮目相看,立刻将之前那挫败感丢到了九霄云外,认认真真筛选出了可供自己重新立威的典型,连提拔曾士楚的事都差点忘了。

还是汪孚林提醒了一声,他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今年就算了,明年派曾士楚一任巡按大差,回来之后就升他为掌道!没有当过巡按的掌道,很难让人服气。”

虽说陈炌完全没提自己这个先例,汪孚林还是忍不住暗暗腹诽。他这个让人“服气”的掌道御史之所以能够空降广东道,也是因为张居正用了霸道横蛮的手段,直接把广东道的人给他腾空,然后从新进士中挑了五个人过来,否则他别说做事,光是镇压底下那些不服的御史,就得把所有精力全都给用光。而即便如此,单单是调教新人,他之前不是也费了天大的功夫?

当然,陈炌却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论如何,等元辅回京,我就亲自去说,你这才干在别的地方发挥不出来。只要你在都察院安安稳稳呆上五六年,多转几个道担任掌道御史,然后迁个四品又或者五品的少卿稍稍安顿一下,立时就能拔擢佥都御史,那才是真正的大用!”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十六日,张居正抵京的日子。

湖广到京师足足小三千里的路程,张居正回程只用了二十五天。相比六百里或者四百里加急的驿递,又或者遇到紧急事件每天二百四十里驰驿赶路的速度,这自然是走得很慢了,可相对于每日八十里的标准行军速度,这却已经算是相当快。毕竟,张居正回程还要不时经过各大府县,有时候还有各种应酬。最最重要的是,张居正在回程时又去了一趟新郑见高拱,两人再次深谈了一番。

这一次张居正的新郑之行,自然是因为京师连番变故的消息,经由各种渠道传到了他的手中,无论是为了安抚张四维这样的高拱昔日密友,还是那些被高拱提拔起来,自己依旧沿用的督抚,又或者是宽慰冯保的神经,他都需要先把怨气满腹的高拱给安抚住。

作为一个胜利者,他自认为能够许诺的东西很多,而且也很实惠。而就再一次会面的结果来看,他觉得垂垂老矣的高拱已经没有昔日的气性,因此态度就放得更加低,更加诚恳,给足了高拱面子。

和之前他启程赴江陵送行时的大排场相比,当抵达京师城郊的时候,张居正便发现,这一天来迎接的人同样很不少。

某些特别有心的官员早早就打听了他的行程,把休沐日定在了这一天,这其中便有和他来往甚密的吏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尚书殷正茂,礼部尚书潘晟,工部尚书李幼滋,左都御史陈炌。除此之外,还有之前刚刚从兵部侍郎转戎政尚书,协理京营戎政的张学颜,吏部侍郎王篆,兵部侍郎曾省吾,此外再加上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等几个给事中,湖广道秦一鸣曾士楚等十几个御史,以及众多其他官员,自是热闹非常。

而阁臣因为常驻宫中内阁,此时反而一个都没有出场。

作为内廷皇帝和两位太后的代表,来的是司礼监太监何进,慈庆宫太监李琦,慈宁宫太监李用三人。虽说何进并不是司礼监秉笔当中排名最靠前的,但兼着秉笔两个字,便意味着手掌批红大权,这便已经显示出了非同一般的规格。而除去迎接之外,张居正最满意的是,这三人带来的皇帝谕旨。

谕旨的内容很简单,今日赐宴真空寺,明日面圣,朝见皇帝以及两宫太后,再给假十日,然后回内阁理事。

一路鞍马劳顿,哪怕张居正还不到六十,可来回奔波,也确实难以再立刻办事,因此,在拜谢了圣谕之后,他对于来迎接的那些官员,也没有时间说太多的话,不过是依照亲疏远近,各自打个招呼寒暄一二而已。等轮到陈炌的时候,这位左都御史满脸笑容厮见过后,便立时低声说道:“汪世卿原本也是要来的,可临要和我一块出来的时候,广东道那边突然出了点事情,一个监察御史就在他面前突然昏了过去,磕得头破血流……”

“你不用说了,有心不在一件两件小事上,他的为人我知之甚深。”张居正立时止住了陈炌,点点头道,“让他明日晚间来见我。”

张居正因为要十日之后再回阁办事,刚刚和不少官员都定下了会见的时间,陈炌亦然。可是,听到张居正不但不在乎汪孚林没来,而且还腾出了明日晚上的空闲见人,隔开几步的吏部都给事中陈三谟忍不住又嫉妒,又有几分说不出的不安。果然,等到终于轮到他这个六科廊的领军人物时,张居正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几句,态度仿佛不是面对心腹,而是其他寻常官员一般,直叫他目送张居正跟着那三个太监离开之后,颇有些失魂落魄。

汪孚林此时此刻并不在都察院,而是在王继光的家里。马朝阳和汪言臣分别出外巡按,而之前那位广东巡按御史赵明贤还没回来,广东道所属一下子就只剩下了王学曾、王继光和顾云程三人。这下子又倒了一个,算起来他手底下就只剩下两人了,简直是捉襟见肘到了极点。此时此刻,见王继光脑袋上缠着严严实实的纱布,脸色苍白形容虚弱,他在心里叹气的同时宽慰了几句,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住了。

用尽力气最后一点力气揪着那袖子不放,王继光声音微弱地恳求道:“掌道大人,您千万替我求求情,我不想病休,我这病能好的!我真不是故意耽误您去迎接首辅大人……”

汪孚林平日只觉得王继光心术不正却又野心勃勃,五个试御史之中最不待见的就是这家伙了,可刚刚听到大夫说这是疲劳过度,这才硬生生让寻常风热感冒变成了大病,再迟些就出大事了,又从王继光那个随侍小童那儿听说,这个看似家境还殷实的下属家里出了点问题,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收到家里的资助,那点俸禄还不够吃的,所以不得不紧紧巴巴过日子,连看病都是吃了几帖药就算数,还没日没夜在都察院拼命,他就又心软了点。

“好了好了,别说了。”汪孚林见自己的衣袖还被人拽着不放,他就淡淡地说道,“以后记着不要逞强,你自己想想,今天要是倒在大街上怎么办?”

“我……”

“要想保住位子,就得先把身体养好,回头我会推荐个大夫给你。那是常常给元辅一家子看病的太医,手段高明,药到病除,你就放心吧。”

王继光心中一松,手也不知不觉松开了。眼看汪孚林往门口走去,他挣扎了一下,等谢谢两个字出口的时候,人已经消失在了门外,只有那门帘还在晃动。

换成任何其他人,会为了他这个不怎么贴心的下属,耽误了去迎接最大上司的事?

第八六三章 冒险的战术

要是汪孚林知道这会儿王继光的想法,一定会撇撇嘴说,老子不是滥好人,哪就真的这么高尚。

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要他学赵应元和王用汲那般,非得和张居正硬顶,那他当然是不会干的,所以陈炌叫上了他,说是要去郊迎张居正,他当然不会推托不去。可那并不代表着他就没想过,如此声势浩大的排场落在如今年纪越来越大的朱翊钧眼中,会是个什么样的观感。

小皇帝难道不会认为,六部尚书中的四个再加上左都御史,最重要的七卿之中,张居正的人占据了四席,紧跟着科道大批附庸其下,再加上其他趋之若鹜的官员,张居正已经在朝中一手遮天了!

朱翊钧又不是那位帝王心术运用到炉火纯青,宠信的时候能够纵着严嵩独霸朝堂,可一旦失去信赖,却翻手就能让严党覆灭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所以,说得功利一点儿,王继光在面前突然一倒,汪孚林在手忙脚乱救助,而后又派人去向陈炌报信,甚至干脆由得衣裳外衫染上不少血迹的时候,心中却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不用去和那些高官似的去凑作堆。

他一直很不理解,如张居正这样理应颇为睿智的人,怎么也会脱不了高调显摆的毛病!

就比如那两室一厅的十六人抬大轿,就比如戚继光派的那一队鸟铳手护卫,就比如堂堂亲王出城迎接,张居正与其平礼相待,难道太祖旧制见亲王的各种规矩全都给忘了?亏张居正口口声声说是要复洪武旧制!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犯忌的,张居正真的就不知道?还有今天,天子和两宫皇太后派太监郊迎,这是可以预见的,就不能早点打招呼让心腹别全都去迎?至少别全都去,少点排场会死啊!

“但凡大权在握时间久了,就一定会无限制地自我膨胀,古往今来几乎无人摆脱得了这么一个怪圈么?”

这是汪孚林在次日晚间来到大纱帽胡同张府时,心里转过的一个念头。大约是天色已经太晚,而且张居正刚刚抵达京城,尚未回内阁办事,往日这条车轿满满当当的胡同,此时显得非常寂静。他到门前投了帖子,门房立时满脸堆笑地说道:“老爷早吩咐了,如果汪爷来了就立刻请进去,您请。”

话归这么说,一个门房笑吟吟地把汪孚林往里请,另外一个就一溜烟跑了进去通报。所以,汪孚林须臾就看到张嗣修迎了出来。两人乃是老相识了,彼此拱手见过之后,汪孚林就问道:“昨日我被事情绊住,也没来得及去相迎,就只张二兄一人陪着元辅回来?”

“母亲还有大哥和弟弟们都在家陪着祖母,等暑热退去后再上京。”张嗣修将汪孚林往父亲的书房带,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祖母和祖父夫妻多年,此次骤经大变,身体自然不大好,父亲请祖母进京来住,但祖母毕竟年纪大了,路途免不了要准备周全,所以之前就已经上奏了,之前陪大哥回乡的魏朝魏公公现在还在江陵没回来,就是为了陪祖母上京。”

汪孚林当初就曾经去江陵府拜会过张居正之母,那位赵老夫人待人和蔼,把他拉在身边闲话家常,剥好了桔子塞到他手中硬是叫他吃,这林林总总的一幕幕如今如同走马灯似的从面前晃过。他微微一恍惚,便笑着说道:“隆庆五年,我去湖广时,曾经到江陵拜见老夫人,那时候老夫人留我用晚饭,你们却因为读书没法过来,我和你们兄弟几个无缘一见。那时候老夫人拉我说了好多话,事后我都不大记得了,如今你一提,我竟是觉得全都想了起来。”

“咦,还有这样的渊源吗?”张嗣修当时和兄长弟弟们在江陵的张家老宅闭门苦读,那是真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所以对家中都有哪些客人来访之类的事自是全然不知。此时此刻他好奇地一问,听汪孚林说着那些细节,自然也不免百感交集。当听说那时候才进学考中秀才一年的汪孚林去湖广寻父,还卷入徽帮和洞庭商帮的一场冲突,和赫赫有名的雷稽古打过交道,他不禁笑了起来。

“虽说从前常听你说各种各样的事,但一想到你当时都明明到了我家来,我们却缘悭一面,我还是觉得有些扼腕。”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一晃数年,不是最终还是结识了吗?不过晚几年而已。”

汪孚林眼见张居正书房就在不远处,便笑着说道:“来日老夫人抵京,我一定再来拜见,只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

“祖母记性最好,一定记得。”

等到张嗣修亲自打帘子送他入了书房,自己却没跟进来,汪孚林就收起了刚刚闲话家常的轻松,径直向书桌那边的张居正走去。他刚刚却没告诉张嗣修,七年前他去拜见赵老夫人的时候,赵老夫人固然说希望他好好读书,以后给张居正做个臂膀,可那时候他压根没往心里去,甚至还觉得张居正用人也是用你的时候觉得不错,讨厌你的时候立刻弃若敝屣。可现在七年过去,人人视他为张居正的心腹臂膀,而他也更正了原本的观念。

只要你紧跟这位首辅大人的步调,别故意去招人厌弃,张居正素来是不吝惜提拔重用的,而且也颇为护短!

“坐。”

来回奔波三个月,坐的是两室一厅的轿子,带的是大批军士护卫,进江陵城时,万人空巷看张郎,会葬父亲时,湖广文武几乎齐至太晖山……可撇开这些煊赫的场景,张居正到底是一个丧父的儿子,哪怕不至于哀毁过度到形销骨立,可仍然比离京时看上去又消瘦了一大圈。此时此刻,摆手示意汪孚林不用多礼之后,他言简意赅地道了一个坐字,见外间书童出声送茶进来,随即悄无声息退下,他却足足良久方才再次开口说话。

“高新郑之事,我会和冯双林去交涉,到此为止。山西官员在朝中无论人数还是地位,全都相当不少,其中张四维更是其中翘楚,当年俺答封贡以及开马市,他从中出力很大,所以哪怕明知道他和高新郑私交甚笃,我还是引了他入阁。你和他虽有私怨,那次文华殿朝议上却并未因私废公,这才免去一场闹剧,那封送给我的信也是叙述最公允的,没有辜负我对你的看重。”

汪孚林知道张居正夸赞人全都是当真的,因此这会儿也没有忙不迭地说上一堆自谦的话,而是欠了欠身道:“元辅之前不在,就犹如定海神针被人抽走,于是群魔乱舞,现在一回归,也就能风平浪静了。”

“冯双林那边,会把徐爵送去代替自己到昭陵看守。”

汪孚林早就知道了张鲸和张诚分别如何,但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徐爵的下场,心情不免非常古怪。谁不知道司香这活计全都是宦官去干的,什么时候轮到徐爵这么个锦衣卫?而且,把人送到那地方去,冯保就不担心徐爵大嘴巴说出点什么来?可再转念一想,他意识到徐爵会和张鲸在那边直接碰上,不由得就有些怀疑冯保的恶意了。可不论怎么说,这事情他没有质疑的余地,也就没出声。

“昨日你的顶头上司陈炌来见我,说是要留你在都察院,而王绍芳也改了初衷,说是吏部文选司看似是肥缺,掌握铨选,权力颇大,但却不大适合你。他二人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同时这么说,想来是你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吧?当初你几次三番不肯呆在都察院,现在怎么改了主意?”

哪怕陈炌和王篆在先后见张居正时,未必会透露这是出自汪孚林的陈情,但张居正是什么人,又哪里会意识不到这其中的奥妙?

而汪孚林也没有瞒着张居正的意思,坦然说道:“元辅确实慧眼如炬,我确实改变了主意。但如果是从我自己的意见来说,去文选司,在王少宰下头做个只要依从上意的员外郎,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我得罪的人太多,铨选万一有什么差池,必定就会有人冲着我群起而攻。”

嘴里这么说,汪孚林却是一手端着茶盏来到了张居正书桌前,放下茶盏,直接打开盖子,却是蘸着茶水在书桌上写起了字来。当他写明,是宫里来人,授意他留在都察院时,他的眼角余光就瞥见,张居正的脸色一下子凝固了,当下就放慢了速度,将田义和自己的对话择选要紧的一一写了个清楚。

直到最终挑明田义代表的应该是皇帝,而非冯保,他才盖上了杯盖,诚恳地说道:“我也知道自己未免出尔反尔,可我虽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出仕却已经是万历四年,至今就当了两年的官,如果骤迁五品,让别人情何以堪?既然有前后两位陈总宪这样体贴的上司,元辅又素来信任我,我在都察院多历练几年,也能够消弭一些议论。”

张居正怎么都没料到,小皇帝刚刚亲政,却已经挖墙脚挖到他这儿来了,惊怒的同时,却又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想当初嘉靖皇帝由小宗入继大统,少年登基,杨廷和手掌内阁,宫中又有张太后,可谓是一内一外压制着皇帝。嘉靖皇帝却无师自通帝王心术,用大礼仪来试探朝中官员,果然便跳出了张璁和桂萼两个支持他追尊生父的,虽说迫于杨廷和为首的群臣压力不得不暂时把人外放,但随即又看准时机重提此事,继而用廷杖这一高压政策硬生生突围成功,最终驱逐杨廷和,把恪守礼法的清流君子打出了一个缺口,大权独揽。

尽管后世人评述,无不在私底下说嘉靖皇帝那一顿廷杖大伤士林元气,可从天子的角度来说,士林算什么?掣肘自己的人都得扫地出门!

相形之下,他这个首辅这些年不也是这样排除异己的?

如今小皇帝已经亲政,虽说他本来做的就是内阁首辅做的事,谈不上什么归政,可仔细想一想,他如今的境遇和杨廷和岂不是大有相似之处?

自始至终,张居正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就从未考虑过,汪孚林有虚词诓骗自己的可能。

抱万历皇帝的大腿,对于有些人来说,也许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但汪孚林实在是觉得万历皇帝这条大腿不那么牢靠。而且他是文官,积攒实力和皇帝对抗不现实。因此,他在张居正还没回来之前就开始反反复复斟酌,最终决定冒险一记,对张居正挑明这么一件事。

这从战略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左右逢源才是不败之道,但从战术上来说,给张居正提个醒,在今后做事的时候意识到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也就能多点余地。

而且,如此一来,张居正对他就会更多几分信赖。而他的心里从早些年开始,就转着某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在大明,文官篡位固然绝不可能,但其他事情未必不可能,只不过难度绝对是超高而已。但相比要把万历皇帝以及某些清流君子的三观强行扭转过来,那种难度只怕还要低点儿。

“我知道了。”

张居正轻轻吸了一口气,嘴里说着这四个字,却是随手粗暴地拿起一张纸将桌上水渍全都擦去,自己也同样以手指蘸茶,在桌面上奋笔疾书了起来。

汪孚林从旁观看,见张居正是授意自己——不论田义怎么吩咐,都尽管答应下来,事后再和他商量;而张居正只会当成不知道这么一回事,既不会对冯保透露田义的异动,也不会在小皇帝面前露出任何异样——他就从容点了点头,随即语带双关地说道:“我能有今天,都是元辅提挈,既在掌道御史之位,自当举荐贤能,弹劾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