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看错你。”张居正说这话的同时,心中颇多感慨。

今日白天,他去宫中见天子。朱翊钧在文华殿西室接见的他,君臣二人一个问一个答,话题多半围绕在他此行湖广的见闻,包括稼穑,百姓,边事,辞出来时,就和从前的习惯一样,朱翊钧又赏赉了银币羊肉御酒等物,这才让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亲自送他去慈庆宫和慈宁宫朝见两宫太后谢恩。仁圣陈太后素来话很少,慰问过后就放了他离去,慈圣李太后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其中多有对朱翊钧毫不留情面的指摘。

他那时候没觉得什么,可如今想想,李太后这个严母固然有些严得过分了,而他这个严师是不是也很讨人嫌?

要是换成别的年轻才俊,只要寻思一下他这个首辅和小皇帝之间的年纪,就会义无反顾地站在皇帝那一边,哪里还会捅破这层窗户纸来提醒他。

嘉赏汪孚林的时候,他才突然想到汪孚林危言耸听的可能性,可再转念一想,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汪孚林编造此事能有什么好处?

鼓动他篡位?笑话,当初成祖皇帝以太祖四子的身份篡位都遭千夫所指,更何况他一个文官。杨坚赵匡胤之所以能够成功篡位少主,那是因为彼时天下未曾一统,有外敌在侧,内部矛盾就容易压下去。否则,君不见王莽的下场?

至于要借此邀宠……汪孚林得他信赖的程度并不弱于那些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可不论如何,他张居正也不可能把人一下子拔擢到高位上。

既然其他可能都很微弱,那么,他只能相信,汪孚林所言为事实的可能性很大!

正事说完,汪孚林在张居正书房中又盘桓良久,听张居正谈了谈丈量田亩之类的政令之后,这才最终告辞出来。走出书房时,他只见天色已经全都黑了。面前的院子已经不是上回他和王继光翻墙之后的地方了。张居正听从他的建议,调换了一下书房的位置。

张嗣修并没有一直在外等待,偌大的院子里没有人伺候,他仰望天上,月色星光皆无,反而还有沉重的乌云。

张居正固然回来了,但如今仍然远远算不上黎明啊!

第八六四章 监生的奥妙

张居正回京之后的这最后十天休假,朝堂内外一片风平浪静,几乎连一丝一毫的杂声也没有。

对于已经铁定要留在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位子上的汪孚林来说,他当然很满意这种清闲的氛围。因为如今广东道能干活的御史只剩下了王学曾和顾云程,他一点都不希望出什么幺蛾子。而对于他直接请了太医院中即将荣升御医的朱宗吉去给王继光这个下属看病,都察院中众说纷纭。

有认为他假公济私,有认为他故意示好,但更多的御史却都很羡慕王继光的运气。

要知道,这是个咳嗽发热就可能送命的年代,都察院中的穷御史多了,看不起病就只能硬挺的也多了!

而素来敏感的王继光从前那是绝对不会承认穷御史这三个字的,可他这两天终于接到家中来信,道是父亲急病花钱如流水,这才没能给他捎钱来,他的心里甭提多不是滋味了。更让他惭愧无地的,是朱宗吉给他把脉之后那一通教训。

“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要折腾别人也没办法,可广东道现在就只剩下了汪世卿外加两个御史,如果不遇到刷卷理刑之类的事情还能忙得过来,万一再遇到什么清军、巡城之类的差事,你让他怎么安排?你好容易才从试御史变成了实授的监察御史,要是把命送了,你到哪叫冤枉去?十天之内,你要是不好好养,这病没有起色,今后也就别想好了!”

汪孚林是张居正回阁办事的第一天,去造访朱宗吉道谢时,这才知道某位深得皇帝勋戚以及张居正信赖的太医竟然故意恐吓王继光,顿时哭笑不得。可他能请动人就不错了,对其人这番恶趣味也就懒得说了。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临别之际,朱宗吉带着几分醉意,说出了一番让他辨不清真假的话。

“之前李小侯派人送了他那白雪山房的集子过来,我看了之后大醉了一场。京师虽好,可我有时候恨不得丢下这什么锦绣前程,去南京谈谈诗词,写写书画,闲来给人看看病,却比如今这日子舒心多了。你让我去看的这个王继光,一大半是心病,而元辅的身体渐渐不如从前,也同样一大半是心病,武清伯那一家子则是富贵闲出来的病。总之,这朝堂内外全都是蝇营狗苟求名利之辈,让人放眼看去好没乐趣。就连你,也不是从前的汪孚林了。”

他确实不是从前的汪孚林,顾忌太多,能够真正倚靠的人太少,抽身而退更是做梦啊!

相比在广东还能做点事情,如今回到都察院,他除了相对公正地复核刑名,好像就只剩下唯一一件能做的事情了,那便是喷人。

当然,说得好听点,那就是整顿吏治。

就比如这几天,汪孚林在事先征得左都御史陈炌的默许之后,连上三个奏本,奏本一上,贪官庸臣立仆。可那又怎么样呢?但凡和张居正有一丁点关系的,全都不能去碰,着重打击的不过是那些没拜上首辅山头,却又胆大妄为往怀里搂钱的小角色!

但这小小的郁闷,当汪孚林在回到程家胡同自己家门口时,却化作了乌有。帐房兼职门房的王思明从汪吉和汪祥两个门房后头伸出了脑袋,笑吟吟地说道:“公子,歙县来人了。西溪南吴公子被府学推了贡监,到国子监读书,二姑奶奶跟着一块来了。”

两个不大听到的称呼让汪孚林有些讶异,可是,当他进了门之后走了两步,就立时意识到,是汪二娘跟着夫婿到了京师来!

当年他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是汪二娘和汪小妹这两个妹妹陪着他走了过来,也是她们精打细算地维持着家里的生活。等到日子宽裕之后,他就开始富养妹妹,可真正挑婆家的时候,他却是很少闲在家里,根本就谈不上选人把关,直到最后送亲的时候,他才抓着妹夫吴应节询问了一下这桩婚事结成的经过。就连上次回乡时,他也不过略停留几日,几乎没有太多的时间来陪两个妹妹说话。

“哥!”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汪孚林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二门口。昔日那个泼辣厉害的小丫头,如今已经是梳着圆髻,面颊丰满,整个人都透出了成熟的气息,可这会儿眼泪夺眶而出,提着裙子飞也似跑上前来的样子,却又让他想起了当初的妹妹。他笑着迎上前去,等人到面前停下来时,这才掏出帕子擦了擦她脸上那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渍。

“跑什么跑?都到家了,就这两步也等不及,多少年了还是这急脾气。”

“多少年了,我也是你妹妹!”汪二娘只觉得这么多年时光的距离一下子就被拉近了,塞还了帕子之后便嗔道,“小妹听到我来京城,别提多羡慕了,她特意让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都是岩镇特产……”

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汪二娘这才想到忘记了丈夫,连忙转身去拉了吴应节过来见大舅哥。两人上次见面是在去年汪孚林从广东回京,路经徽州停留的那几天,可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再上一次就是汪二娘婚礼和婚后那段日子,相比汪孚林的小妹夫,岩镇方氏的那位方秀才,却还要更熟稔些。可那只是汪孚林单方面认为的熟稔,至少吴应节此时此刻行礼拜见的时候,脸上就相当严肃郑重,让伸手去扶的汪孚林不禁莞尔。

“又不是没见过我,用得着这么战战兢兢的?”

虽说汪孚林态度和煦,可吴应节从徽州启程到京城为止,正好碰到了另外几个进京晚了的贡生,听说过很多他不知道的汪孚林传闻——比如心狠手辣诸如此类的,再加上成亲的时候汪孚林对他放过话,要是对不起汪二娘,就算在天南地北也要找他算账,因此如今再见,他自然陪足了小心。

此时,直起腰的他挤出了一丝笑容,这才干巴巴地说道:“大哥做官已经有这么久了,我实在是有点怕您的官威。”

“什么官威?那都是吓唬别人的。外头那些传闻可不能信,能把人传得三头六臂,你们瞧瞧他不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小北上来插科打诨了两句,便把众人迎了进去。要是按照汪孚林的意思,都是一家人,总共也就两对夫妻四个人,把刚刚喜得千金的程乃轩夫妻俩也叫上,再加上陈炳昌,七个人围桌一块吃顿饭也就行了,但小北却看出吴应节是讲究礼数的人,断然做不出男女同席的事情来,因此不动声色拦下了,只派严妈妈亲自去程家请了一趟。不消一会儿,程乃轩就扶着坐月子后调理得面色白里透红的妻子过来了。

这下子,三个女人去内屋,四个男人在外头花厅用晚饭。几杯下肚,吴应节见程乃轩和汪孚林这合在一块能够简称科道的两位前辈全都毫无架子,渐渐就没了最初的紧张,陈炳昌也不时给自己解围,他说话也渐渐流利了起来。说到此行进国子监,他就诚恳地说道:“我在府学得了这么一个贡生的名额,原本去南京国子监离家更近,可南监如今正好员满,要不就要等着,要不就来北监,我和家里人商量过后,便上了京城。虽说孩子还小,但家里不放心,就让娘子随我入京。”

“来国子监读书还带媳妇,吴二郎你倒是会享福。”程乃轩笑着拿眼睛去瞟汪孚林,欣然说道,“现在的国子监祭酒应该是吕旻,他还兼着翰林院侍读学士,和我岳父有点交情。虽说你是去北监读书,也用不着惊动到祭酒这层级的关系,但你要是有事,到时候尽管说话。不过,只要祭出你是双木嫡亲妹夫这一点来,国子监中绝对没人敢欺负你,绳愆厅那些欺软怕硬的就更不用说了。”

吴应节知道,汪孚林的大姐夫许臻如今在南京国子监,汪孚林的弟子秋枫也在南京国子监,就是妻子的妹夫,岩镇方家那位,据说也打算在南监读个监生,再试一试能否在科场上突出一条路。而相对于南监,北监其实更难进,天下秀才削尖了脑袋都想跻身其中,因为北监监生能参加北直隶顺天府乡试,比南直隶应天府乡试要好考得多!想到程乃轩的大包大揽,刚刚故意隐瞒了这一点的他顿时有些羞惭,喝了口酒这才讷讷说出了自己的小算盘。

汪孚林和程乃轩自己就是从南直隶的魔鬼乡试中突围出来的,而且用的手段说实在的真心不大光彩,所以对吴应节用这种手段争取一个出身,他们全都觉得很正常。尤其是汪孚林心知肚明后世高考都少不了调换户籍的现象,那就更加不会鄙薄自己的妹夫了。

“你只管好好去读书,那些闲言碎语不用理会。不过,就和秀才都要参加科考又或者录遗才能得到乡试的资格,北监那么多监生,要想突围得到顺天府乡试的资格,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国子监六堂之中,你先得争取升到率性堂才行……”

汪孚林虽说没进过国子监,可身处京师,这种常识还是有的。他说着就看了陈炳昌一眼,若有所思地说:“陈小弟,我给你把户籍移到京师吧。”

陈炳昌正在那羡慕吴应节能够进北监,突然听到汪孚林这么说,他顿时吓了一跳。等意识到汪孚林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可以试试从北直隶考,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际,但随即就使劲掐了一记虎口,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汪大哥,我在京师总共才一年多,若要寄籍顺天府应试,不但要有屋宅田亩,而且还要在本地住上二十年,这才能够去应考,否则就是冒籍。你是都察院的御史,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挪移户籍更是天底下最难的,千万不可为了我便做出知法犯法的事。”

汪孚林没想到陈炳昌对于寄籍和冒籍的分别简直是门清,顿时笑了起来。他微微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说道:“既如此,我给你捐监。我记得万历四年,朝廷就下过旨意,民间俊秀子弟以及两京见任官随任子弟未入学者,一并纳银入监。你先不要忙着拒绝,你是湖广的生员,举监又或者贡监要回原籍,而且不是那么容易的,捐监也就是个名头不好听,但你难道是注重虚名的人?”

“可我之前只是附生……附生入学据说很贵的……”陈炳昌讷讷说到这里,突然赶紧摇头道,“不是很贵的问题,汪大哥你身边不能没人!”

“我都说了,现在我不是巡按,平日求见应酬的没有那么多,书信之类是需要回,但有你嫂子在,也不是顾不过来,你虽说常常去许家求教,但许学士也不是那么闲的人,去国子监结识几个朋友也好,和应节也可以有个伴。附生入学并不是纳银最多的,记得连降充青衣的都能入学,更何况附生?”

“附生交二百六十两银子。”出身商家,对数字最最敏感的程乃轩一张口就报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廪膳生交一百二十两,增广生一百九十两,接着就是附生。连岁考落在四五等的生员,只要交得起三百四十两,也能够入监,你还怕什么?只不过,捐监进去的,堂次肯定会低,这个我帮你去想办法。”

吴应节出身西溪南吴氏,身家豪富,对两百六十两银子也同样根本没放在心上。此时听汪孚林和程乃轩你一言我一语帮陈炳昌就把这事定了下来,他就笑着说道:“陈小弟要是一块那就最好不过了,在国子监也能有个伴,能分到一间号房就最好了,可听说国子监的号房素来僧多粥少……”

“这年头国子监里头捐监生你们知道有多少?十个里头八个是捐监,这些家伙根本就是不坐监读书的,顶着个太学生的名头就心满意足,所以如今北监据说是监生三四千,真正在监读书的也就是五百,这五百里头一多半都是贡监或者举荐,捐纳的那些监生很少会费这功夫。两年前王锡爵当祭酒的时候,硬是把勋贵子弟都给弄进去强摁着读书,但现在早就没那么严格了。”

说到这里,程乃轩才挤了挤眼睛说:“所以,早年间要塞四五个人一屋的号房,如今都很宽络,这事情我帮忙去办,保准让你们一间屋子互相照应。”

到底是有个在翰林院名声赫赫的岳父,程乃轩说起北监的事情,恰是头头是道,而且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当次日一到六科廊,听说一道刚刚下来的任命,他顿时傻眼了。

他那位大器晚成的岳父,从司经局洗马改迁南京国子监祭酒!

“这为什么就不是北监呢?”

第八六五章 示敌以弱

嘉靖四十四年那一榜的进士录取得格外多,一二三甲加在一块,总共三百九十四人。在这将近四百人当中,通过馆选,最终取了二十八名庶吉士。当时的教习本来应该是高仪,但高仪恰好升官,便由陈以勤出任了教习。但不论是高仪还是陈以勤,全都是在后来当过阁老的人。

这也是庶吉士的福利之一,除却身为阁老的座师,还会有未来的阁老担任教习,也就是馆师。比如徐阶,就不是张居正的座师,而是馆师。

许国就是那一年的三甲进士,通过馆选考中庶吉士,三年散馆后又跻身成功留馆的十二人之一。如今十余年过去,在一大批同年之中,他确实声名卓著,操行极好,几乎没人挑得出什么毛病。但同一批庶吉士中,还有人比他更加得天子宠信。那就是当时排在二甲的陈经邦以及何雒文。两人最初留馆时授编修,比授检讨的许国高一级。陈经邦一年前因丁忧给假驰驿回乡,而何雒文却正担任着日讲官,同样参与过会典的修撰,却是比许国更加炙手可热。

因此,不少人在私底下议论,许国之所以突然出为南监祭酒,便是因为他如果不放出去,届时翰林院掌院学士还有得好争,花落谁家就不好说了。而他这一走,何雒文自是铁板钉钉能够接掌翰林院,而且因为担任日讲官,朝夕都在皇帝身边,日后入阁的可能性也更大。

更重要的是,何雒文乃是张居正亲信,私交极好。想到许国的儿媳和深受张居正器重的汪孚林妻子似乎是亲姐妹,也不知道多少人暗地替许国觉得惋惜。怎么就不去走一走张居正的门路呢?如此说不定就不是南监祭酒,而是北监祭酒了!

而当事者许国本人却显得心情很好。对于那些或真心或假意或看笑话的恭喜,他全都得体地应付了过去。这天晚上,翰林院同僚们合在一块请了他一顿,略带着几分醉意的他回到家时,就听到门上说女婿程乃轩和汪孚林一块来了,全都带着家中妻子。如今姐妹姑嫂仨在房里陪着他的夫人,汪孚林和程乃轩则在他的书房。他想了想,也没有换掉大衣裳,径直往书房去。

还没到书房门口,他就看到程乃轩最亲信的墨香守在门口,又听到里头传来了程乃轩的声音:“岳父这次成功跨出了五品到四品的这一步,又领南监祭酒,有人说相当于一个四品缺打发出京,等于腾位子给何雒文,可他们也不想想,只要岳父这一任祭酒不出大问题,他到时候在南京太常寺卿又或者鸿胪寺卿上过渡一下,再调回来掌詹事府,等着礼部侍郎出缺,这便是标准的阁臣之路,哪里就真的输给了何雒文?说到底,还不是当初的名次差别?”

话虽如此,程乃轩却很快显出了几分沮丧:“二甲和三甲就真的不同?两年前,岳父和何雒文一同主考过顺天府乡试,那时候岳父是副主考,何雒文就是正主考。要说经史文章,何雒文哪点比得上岳父?如果岳父点了北监祭酒,那就好了,还能照顾一下小吴和小陈。”

“监生而已,需要什么照顾,我都不怕他们被人欺负,你瞎操心什么?许学士身为南直隶人,却能去主持南监,这样的任命无人置喙,没人觉得他会有半点不公,你不觉得对许学士是最大的褒奖?”

纵使许国向来都是极其内敛的人,闻听汪孚林此言,心情也忍不住高亢了起来,推门进去的时候便笑道:“背后议论人,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程乃轩连忙和汪孚林一同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叫了声岳父,汪孚林则是一如既往,依旧以许学士呼之。等到许国入座,程乃轩这女婿半个儿出去唤了书童重新沏上茶,他亲自捧到了岳父面前,这才讨好地说道:“我刚刚这话也就只敢在家里说说,在六科廊那可是半字不敢提的。”

“我去南监,对于你和世卿来说,不算是一件好事。你们在京师本来就没有什么长辈亲友,今后遇事就更加只能靠自己了。而于我来说,暂时可以避开如今朝中这大漩涡,却算得上是一件好事。”许国说着看了汪孚林一眼,见其大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就继续说道,“更何况,东南士林素来都是天下士林的中坚,哪怕如今的南监早已经烂到了根子上,但只要少许扭转一点,多挑出几个苗子扶持一二,便能收获众多好评。”

程乃轩在岳父面前素来都是和在父亲面前一样老实,此时连忙点了点头。想到之前冯保亲自来见自己时提到的情况,他一直不敢向父亲求证,但如今许国既然要南下,扬州又是必经之地,他就少不得请许国替自己带一封家书下去给父亲。这样的小事,许国当然满口答应了下来。

比较轻松的闲话过后,许国又喝了一口茶,这才再次开口说道:“南明兄告病回乡,我此去南监,朝中便只剩下了殷石汀一个。他这个人,功利心强,和人相交往往要挑人出身官职,世卿你只要看看你伯父去之前和之后他的态度,就可以了然了。如今你虽说在元辅面前颇受信赖,但他是尚书,你是御史,相差品级太远,不像从前有你伯父这个兵部侍郎居中联络,除却逢年过节,你们没什么往来,我没说错吧?”

汪孚林不由笑了笑:“许学士慧眼如炬。殷部堂为人,确实是势利了一些。”

“元辅本来是打算让张学颜接掌兵部,奈何方逢时当初和王崇古齐名,若是没有差池就把人拿掉,未免会引来更大争议。而刑部尚书刚刚从吴百朋换了严清,这个位子本来是可以给张学颜留着,但张学颜宁可理戎政也不去刑部过渡,心气可想而知。而殷石汀在户部并无太大建树,之前又因为谏止皇上采办珠宝,皇上有所冷落,但他却通过元辅,得到了慈圣老娘娘的赞许。”

尽管汪孚林身在都察院,自觉已经是消息非常灵通的人了,但殷正茂竟然得到了慈圣李太后的赞许,他还是头一次听说。程乃轩这个身处六科廊的也同样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张嘴惊叹道:“岳父,你这消息哪来的?我和双木合称科道,都从来没听到这风声。”

而且,许国素来就不是嚼舌头的人!

汪孚林却知道,许国整整在翰林院浸淫了十三年,除却好文章好学问好名声,必然也积攒起了了不得的人脉和消息渠道。这其中,人脉许国不可能交托给程乃轩,这不是帮人而是害人,消息渠道也不可能完全交给程乃轩,因为很容易暴露。但是在临走前提点一番,那却是必须的。

“太后嘉赏大臣,这种事情要是传出来,那像什么样子了?殷石汀送了鹅绒絮的毯子给元辅,元辅借花献佛,献给了慈圣老娘娘,却又明言是殷石汀所献。相比丝绵又或者棉花兽皮絮的坐褥,这鹅绒坐褥又轻又暖,所以去岁末到今年初用下来,慈圣老娘娘赞不绝口,当然,只对身边慈宁宫管事牌子提过。”说到这里,许国脸上露出了几分讥诮,“李幼滋却是消息灵通,他听说之后,也给元辅送了珍贵不菲的织品,希望元辅也来个借花献佛,但却失算了。”

见汪孚林和程乃轩面面相觑,许国才看着汪孚林问道:“工部尚书李幼滋和殷石汀暗斗已久,你不知道?之前南京给事中詹沂等人弹劾殷石汀,便是他指使。”

“听说过一点风声……”汪孚林想到殷正茂当初连游七那边都送过礼,给张居正送礼那就更加没啥负担,却没想到李幼滋瞧着殷正茂如此做派,竟然也东施效颦,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他很快意识到,许国提这事,只怕绝不是为了炫耀消息灵通,脑际登时灵光一闪。

“莫非许学士认为,殷部堂的位子不大稳?”

“歙党三去其二,只剩下一个殷石汀,他的位子,也并非如此牢靠。你和锦华应该都记得吧,这小半年来,殷石汀乞老请辞多少次了?”

“三四次吧……可历来阁老也好,尚书也好,被人弹劾就请辞,这也很常见啊。”程乃轩见多了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段,从前压根没放在心上,可汪孚林这么说,岳父又如此明示,他不禁觉得有些牙疼,“可要是殷部堂也去位,咱们歙县岂不是忒惨了点?张四维好歹都还在位子上呢。”

“不,张四维之前忍痛卖了王崇古,他此次又遭受重挫,蒲州党已经是声势大跌,相形之下,除却伯父告病之后,殷部堂和许学士还在位子上,许学士这次又只是出外,不是贬斥,如果殷部堂还在,又颇得元辅器重,再加上我们两个科道,却是要胜过张四维了。而殷部堂如果真的退了,歙县这点人就再也不显眼了。”

汪孚林说到这里,心想自己不可能因此去见殷正茂,否则人家一定会觉得他是为了成全自己,不惜坑同乡前辈!这和上次因游七的事情去见又不同,殷正茂的请退明显只是做个样子而已,绝不是真心的,而且正好得慈圣李太后嘉赏,哪里肯就此让位?

但更重要的是,他彻底明白了,许国为什么被调去南京却觉得高兴。如此一来,歙党之前那一点点声势,就烟消云散了!

而张四维反而又被凸显了出来!

许国见汪孚林听懂了,就很明智地打住了这个话题。等到又说了片刻的话,见汪孚林非常知情识趣地先行告退离去,又叫上了内宅的小北一块回家,他就对有些错愕的程乃轩说道:“锦华,你之前进为给事中,平心而论,我是很担心的,但这一年来你知道藏拙,就算帮着汪世卿,也没有像他这样处处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我才稍稍放心了些。和汪世卿一样,你只怕也不可能轻易脱离六科廊,切记身为言官,虽说不能不言,却也不能动辄放炮。”

“岳父……”

“你听我说,你和汪世卿是好友,但道不同,虽不能不相为谋,却也绝对不要学他。他以你为友,却从来不让你去冲锋陷阵,这才是真正为你着想。你在六科廊只管蛰伏,不要觉得委屈,须知雏凤不鸣,不是因为不能,而是因为不愿,只等着将来一鸣惊人。只有让人轻视你,你才会听得更多,得到更多的机会。”

想到冯保都来挑唆自己,想要激起自己的好胜心和汪孚林比一比,从而归附在冯保麾下搏前程,程乃轩觉得岳父这话简直对极了。如果他和汪孚林这样锋芒毕露,所向披靡,冯保会放心得来找他吗?他和汪孚林这才算是全都打入了当今天子之下头两号人物的内部,可以说他在迷惑人这一点上做得真心挺不错的。

“岳父的教诲,我都记住了。”

而汪孚林回到家后,没什么保留地将许国那番话告诉了小北,转头却不提殷正茂的事,而是郑重其事地提出了另一件事——既然汪二娘夫妻到了京城,即便吴应节要去国子监,但家里还是人手有些不够,再买几个丫头仆妇进来。虽说自从屋宅整修过后,家里是要添人,可小北知道汪孚林此时提这个,自有弦外之音,答应下来的同时,她忍不住抱紧了汪孚林的胳膊。

从今往后,就是在家里说话,也不是那么安全了!

“别那么悲观,渗透和反渗透,策反和反策反,贤妻大人你可是得了胡家叶家两姓真传,还怕对付不了这个?”汪孚林说着便亲了一下妻子的面颊,低声说道,“这事情交给你,我这几天要想办法看看殷正茂和李幼滋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可若是殷尚书真的致仕回乡,朝堂上你就没有官位高的同乡可以依靠了。你和陈三谟有仇,其他人也和你不大往来……”

“这你就错了,不是还有元辅吗?再者,就和皇帝喜欢用孤臣一样,我在元辅那儿,也不用人缘太好。既然已经交好了王绍芳,其他人那边要是人人都说我好,那反而显得太醒目,太假。谁都知道,我汪孚林这性格,素来是点个火就炸的炮仗!”

“哪有自己这么说自己的。”本来心情有点沉重的小北忍不住笑出了声,摸了摸汪孚林那长出点儿胡须茬子的下巴,这才轻声说道,“只不过,小芸和妹夫才刚进京,你控制着点儿,别闹得太过头了吓着他们。”

第八六六章 车前草整出的大麻烦

汪二娘第一次离开家门,走了几千里路来到京城,原本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但心里总有些紧张和不安。可是,如今住在兄长的家里,不用像赶路投宿旅馆客舍的时候担心安全问题,每日里不用伺候公婆,不用照管家务,只要闲来陪着嫂子和隔壁的程家大奶奶说说话,四处走走,她就算从前在闺中尚未出嫁,也得帮着母亲,或者说独挑管家大事,不曾有过这么悠闲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就渐渐轻松了下来。

可是,每日起居就寝早就习惯了时辰的她没两天就觉得无聊了。这天,小北一说起家中要让牙婆带人来挑,她立刻当仁不让卷起袖子要帮忙,还振振有词说不能当吃闲饭的,更不能把别有用心的人放进加来,直叫小北哭笑不得,却又不好明着对这位二姑奶奶说,汪孚林是故意让人有机会掺沙子。

因此,京师中那位极其有名的牙婆一口气带了二三十号人过来备选的时候,汪二娘便坐在嫂子身侧,恨不得用目光当筛子把所有人都给筛一遍。还是小北不动声色地轻轻拍了拍小姑子的手,低声说道:“你不用担心,就算是进了人,也都是先安放在前院,让严妈妈她们慢慢调理,咱们身边都有的是家里带来的牢靠人。再说,头一眼看中的人未必将来就是好的,而最初平平的人,说不定将来就能看出能耐,何必急在一时?”

汪二娘被嫂子说得面色一怔,随即才佩服得连连点头道:“也是,我听嫂子的。”

吴应节虽只是徽州府学生,但他曾经在杭州南京扬州等地游历过,也有几个朋友在京师。再说男人白天老留在家里,那就更像吃闲饭的,所以他连日都在外访友,顺便也去国子监打探如何入监等等事宜,不想全都靠汪孚林这个大舅哥和程乃轩这个同乡。汪二娘性子泼辣,但她更明白什么事该管,什么事该放手,因此非但没多说什么,还给吴应节塞了四个二两的金锞子以备不时之需。

她原是觉得自己手已经够大了,可当看到小北挑了四个脸上匀净,相貌却不过中等,年纪约摸在十一二岁的丫头,给出的身价钱却是一人十两,她不禁暗自咂舌。如今的银子据说比早些年在市面上流通更多,所以赋税等等常常折银交纳,但还是很值钱的,在徽州那地方,当年汪孚林买金宝便是八两,还是买断终身,如今这四个丫头却都是卖身二十年,一人身价银却得十两,四个人就已经四十两了,这京师物价便如此高昂么?

小北早就听叶明月说过,京师大户人家大多都是世仆伺候,若是进新人,大抵都是精选那些看上去颜色平平,忠厚老实的,所以牙婆都非常清楚这喜好,往各家推荐人时,往往把这些人放在前头。而因为这样的惯例,这种人也特别容易被掺沙子。

所以,她没有去买那些不大容易有问题的七八岁小孩子,而是挑选了十一二这种似懂非懂,却也不至于太奸猾的当丫头。而在选仆妇的时候,她则在仔仔细细盘问了一番后,挑了两个性子不像面相那般老实,三十左右,自称丧夫无子的妇人。

至于男仆,她却一个都没要。毕竟,万一家里被心思不纯的男人给混了进来,那就问题大了!

汪二娘在一旁看着,渐渐就有些糊涂了起来。眼看那牙婆拿了二两赏钱以及六个人的身价银,忙不迭地连连谢恩,又约定了一会把没选中的人送回去,就和王思明一块去顺天府衙办理正式的契书,随即先行告退,小北让严妈妈把选中的人带下去分别安置,他忍不住便把嫂子拉到一边。

“嫂子,京师这边买人要大价钱不说,根脚是否清白却还说不准,家里真的缺人使唤,之前怎么不给老家带个信?早知道,我这次上京就从徽州那边多带几个人来了,保证个个都是好性子勤快的人。”

小北既然把事情都托给了严妈妈,此时却也不急着回答——其实是她根本就还没想好——等到携了汪二娘回房,她心里思量得差不多了,就差遣了芳容芳树在外,笑着说道:“好妹妹,知道你好心。京师这些当官的人家,在京城期间,总会收几个本地出身的家仆,带出去不会有乡音,而且有些本地风土人情,也是她们最清楚。你和妹夫要在京师再呆几年的,相公之前就说过,到时候等人调理了出来,就放一个丫头在你身边伺候,一个仆妇随你出门。其实男仆倒不是今日不买,而是相公说,他在都察院有个用得很顺手的书办,回头让他推荐一个给妹夫。”

“啊?这怎么可以!”

汪二娘顿时面色涨得通红,出嫁之后,兄长给她和汪小妹分别补过一笔价值不菲的私房钱,这就已经够让她不好意思了,如今嫂子竟然特意挑明,今天这几个人里头还有为自己挑的,甚至连跟着丈夫出门的都已经在看了,她怎能过意得去?

她从小长在徽州乡间,自己最初都是一口乡音,若非后来汪孚林渐渐积攒了家底有了钱,请了人来教导她和汪小妹官话,如今进了京,光是这说话的关卡就过不去。可身边的丫头仆妇毕竟还是一口乡音,若是将来带着她们出去交际,自然也容易被人瞧不起。

西溪南吴氏虽说豪富,但素来多在东南以及淮扬一带活动,再加上之前公婆只想让吴应节在南监读书,吴应节却有些心气高,想要继兄长之后再考个举人出来,所以来京师的决定是临时做出,走得又急,她想着给兄长一个意外的惊喜,一直都没提早报信,更不要说准备这么些下人了。如今再想想,自己这突然袭击带来了多大的麻烦?想着想着,她不禁讷讷说道:“嫂子,让您和大哥太费心了……”

小北只不过灵机一动,这才找出了如此借口,可没想到汪二娘竟然当了真,她暗自庆幸的同时,却也不免有些拿他们夫妻当借口的不好意思。可是,她还不得不继续端着嫂子的架子,教导汪二娘说,汪孚林常常挂在嘴边,说是花钱不要吝啬等等,直到最后把满脸愧疚的小姑子给送走,她才舒了一口气。

这真是一撒谎就有些刹不住了,接下去还得提防着,千万别让汪二娘看出破绽!还得防着这些家伙从家里人口中套出话来,刘勃等人那儿,按照给汪孚林办事的时间顺序,还得一个个好好吩咐敲打,别真的泄露出消息,那就麻烦了!

工部尚书李幼滋这一年六十四岁,整整比张居正年长十一岁。虽说他没能入选庶吉士,但起家便是行人,虽说一度因得罪权贵被贬,但终究还是有朝中大人物赏识,被贬县丞没多久就回朝任给事中。自从张居正当上首辅之后,凭借张居正同年兼同乡的双重身份,他的官位更开始经历三级跳。隆庆六年,他还只不过是大理寺少卿,此后不多时便擢升为太仆寺卿,万历元年更是直擢大理寺卿。很快入为户部侍郎,右都御史,最终坐到了工部尚书的位子上。

要说他这么多年来最大的成就,总共有两项。

第一项,便是在当初王大臣案的时候,他成功劝了张居正回心转意,制止了冯保的疯狂,让高拱免去了一场灭顶之灾。

至于第二项,便是去年接任工部尚书之后,保奏了治水能手潘季驯治理黄河,颇见成效。

如今,张居正嘉靖二十六年的同年在朝中已经不像前两年那样显眼了,李幼滋和殷正茂便是六部尚书加左都御史这七卿之中,硕果仅存的同年党。可是,殷正茂素来便瞧不起李幼滋。原因很简单,李幼滋虽说在六科廊很长时间,但被罢免起复后当过知府,当过分巡道和分守道,却从来都没有出任过布按两司的主官,更不要说是督抚了。既然又没有当过翰林,又没有当过独当一面的省级主官,曾经在两广总督任上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殷正茂怎么瞧得起他?

这一日在户部正堂,当听都吏张云跑进来报说,李幼滋又为了河工上的事情来和自己打擂台扯皮,却是为了捐监的钱分配问题,殷正茂便不耐烦地站起身来:“不拘去找哪个侍郎,且把他缠住,我没有那闲工夫和他耍嘴皮子,就说我不在!记得照例多给他准备点茶水,李三壶憋不住,肯定就回去了!”

李幼滋从前就当过户部左右侍郎,哪怕一大把年纪,但户部一多半吏员他都能叫得出名字来。身材肥胖的他脚下乏力,堪堪走进户部正堂的时候,却发现殷正茂竟然不在,这一气登时非同小可。闻讯而来的两位户部侍郎虽说对殷正茂的祸水东引很不满,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殷正茂和张居正关系特殊,他们也只能赔笑和李幼滋周旋。一旁的都吏张云则是殷勤伺候茶水,笑得腮帮子都快酸了,终于看到李幼滋露出了一丝异色。

“哼,好一个殷石汀,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躲着我!”

来的时候颤颤巍巍,但当离开的时候,李幼滋的步伐却又急又快,甚至可以说是逃也似的。两位早就听说过李幼滋绰号的户部侍郎彼此对视了一眼,须臾就恍然大悟,其中一个便皱着眉头对始作俑者的张云道:“你好大的胆子,李义河毕竟是堂堂工部尚书,你就不怕他真的一个憋不住闹出了大笑话,回头找你算账?”

张云赶紧哈腰应道:“咱们户部衙门其他东西未必有,但净房也好,尿壶也罢,全都是不缺的,李部堂却不肯在咱们户部解决,非得回工部去,这怎么能怪小的?客人过来,小的伺候茶水,李部堂若是觉得不合口味,可以不喝啊!”

“你说得都有理,但万一出岔子,李义河告到元辅那里去,大司徒也救不了你。”另一个侍郎却看不惯张云这拿着鸡毛当令箭,太不把李幼滋放在眼里的做派,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最好多念几声阿弥陀佛,毕竟,从户部大门到工部大门,那是没有几步,可要是算上两边正堂到门口的距离,那就难说了。”

张云登时愣了一愣,等发现两位侍郎都已经离开了正堂,他这才面露阴霾。然而,户部好几个都吏,他是殷正茂上任之后提拔到身边的,平素没少收这位户部正堂的好处。而且,他更知道李幼滋那李三壶——也就是茶壶、尿壶、酒壶——的名声,也是殷正茂刻意宣传,所以这会儿担心过后,他就拍了拍脸颊。

“做都做了,还怕被人报复?”

嘴里这么说,张云心里却不无担心。尤其是当一个时辰后,他听说李幼滋在回到工部衙门之后便满头大汗,挣扎着回到正堂,如厕之后还晕了过去,立时就知道大事不好。他不敢奢望殷正茂这么一个正二品的高官会替他兜着,哪怕自己做的事情明明是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侍奉茶水。

在茶水中加了利尿的车前草,是从前殷正茂每逢李幼滋来特意吩咐的,两位侍郎明明都不知道,却都不约而同警告了自己,那李幼滋这么个原本就和殷正茂不对付的,今次还因为憋尿太久而犯了病,这还能饶得了他么?

尽管第一时间生出来的念头是赶紧跑,可是,深知自己还有家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而且万一走了就完全是不打自招,他只能战战兢兢在殷正茂面前提了提听到的这些传言,结果得到的却只是一声冷哼。

“人家陈南泉当左都御史的时候,七十出头照样步履稳健,声音洪亮,李义河才六十出头,比我还小一岁,他就已经胖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却还要恋栈权位,赖着不走,今天这么来回走一趟就晕过去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赶紧告病请辞是正经!”

殷正茂说得硬气,可终究是一个字都没提到茶水,张云听了哪里能够心安。战战兢兢熬到殷正茂回家,他思来想去是否能找个讨主意的人,最终便想到了都察院的都吏,从前和自己源出同门的胡全身上。然而,他急匆匆跑到胡全家中,却得知胡全还没从都察院回来,竟是扑了个空。他又不敢去都察院守株待兔,只能在胡家门口等了又等,足足等到了月上树梢,他这才等到了那个老相识。

他快步迎上前去,一把将不明所以的胡全拉到巷子角落,直截了当跪了下来:“胡老哥,我求你救命来了,你千万给我出个主意!”

第八六七章 坐山观虎斗

胡全虽说比不得郑有贵在汪孚林身边伺候,可自从因为求情那件事成了汪孚林的人,但凡汪孚林有什么事,大抵都会想到他,在都察院正堂和前后两位陈总宪说要紧话时,也都会差他看守。不但如此,陈瓒也好,陈炌也罢,都把他这都吏放在身边使唤,因此都察院虽不止他一个都吏,他却隐隐为首,在京城这些衙门的吏员当中也越发有名气,常常有人拿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来找他。

可是,同样在户部很吃得开的都吏张云来找他固然并不稀罕,可一见面就下跪,这就有些蹊跷了。

今日一整天都没出过都察院的胡全赶紧伸手去搀扶,见张云死活一动不动,他不禁有些恼火:“这巷子又不止我一家人,你跪在这里让别人瞧见很好看吗?有什么话进门好好说,能办的我就帮忙,不能办的你跪死了也没用!”

张云对胡全这位师兄也有些了解,深知其当初为了侄儿在汪孚林面前求恳,那是冒了不小风险的,即便叔侄,可又不是父子,已经是都吏的叔叔却为一个白衣书办的侄儿去求情,这很可能因小失大的事,大多数人都是不会去做的。所以,瞅准了胡全这人有些仗义,他才求了上来。

这会儿见胡全撂下话之后扭头就走,他赶紧扶着膝盖爬起身追了上去,等跟着胡全进了门,他也顾不上衣裳下摆早已脏污了,低声下气地说道:“胡老哥,我真是已经六神无主,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否则也不敢来求你。事情是这样的,今天工部李部堂来户部衙门找殷部堂,结果……”

胡全听到李幼滋和殷正茂的名字,便立刻停下了脚步,等听张云说完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他那脸色顿时变得极其微妙。要知道,就在昨天,汪孚林才吩咐过他,打听一下殷正茂和李幼滋之间的矛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天张云竟是已经捅了大篓子上门求助!

因为背对着张云,他不虞被人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化,竟是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道:“李部堂虽说人称李三壶,可他既然知道自己离不开茶壶、酒壶和尿壶,喝茶却也不至于毫无节制。你小子说自己都是听殷部堂吩咐在旁边伺候,不会是在茶水里头加了料吧?”

张云登时心中一跳,可看到胡全说完这话,竟是头也不回朝屋子走去,他想到这京城有的是名医,更不消说凭着李幼滋这样的人,私底下请个太医或者御医来把脉都是有可能的,到时候,自己往茶水中放利尿的车前草,说不定会被发现,他连忙一个箭步追了上去,闪身挡在了胡全面前,苦哈哈地说道:“胡老哥,胡爷,我和你说实话,说实话就是!那茶水里头,我确实加了车前草。”

最后半截话,他把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自己和胡全两人能够听见。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心情极度紧张,死盯着胡全的表情,生怕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这实情吐露出来,他是担了大干系的,要是回头胡全去卖了他,他别说这都吏当不成,挨打都是轻的,很可能要充军!

“我当是什么大事,还以为你在李部堂茶水里下了巴豆。”胡全呵了一声,无所谓地在张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弟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你还是忘了,你是户部的都吏,你是殷部堂身边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更何况你跟了殷部堂也已经小三年了?就算李部堂真的发现了你在他茶水里加车前草,可你不想一想,他会觉得是你这个都吏自作主张,还是会觉得是殷部堂指使?”

“到时候他就算想要拿下你这个都吏,你以为殷部堂会看着袖手不管吗?连自己人都护不住,他这个户部尚书还怎么当?”

张云这才陡然醒悟了过来,登时后悔不迭。从前几次下手的时候,李幼滋反应都还好,可今天李幼滋坐的时间长了些,最后就捅娄子了。再加上两个侍郎明显察觉了一些他的小动作,他心里一慌,殷正茂那儿又似乎并没有什么确凿的保证,这才跑来找胡全。

如果殷正茂真的一定会保着他,他今天却对别人吐露了真相,岂不是将把柄直接送到了别人手里?

一贯奸猾的他眼珠子一转,便顿时哭丧了脸:“如果真像胡老哥这么说,那我回头一定好好谢谢您,日后您就是我亲哥哥……”

胡全也是四十好几,再过几年就要离役的人了,哪里不知道张云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即冷哼道:“好了好了,你不用疑神疑鬼,你这破事我才懒得掺和,再说,都察院陈总宪可没掺和过李部堂和殷部堂的纷争,我和谁说去?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殷部堂上书告病请辞也不是第一回了,李部堂要真的拼着一身剐,也要把他拉下马,这结局如何却说不好,指不定两败俱伤。他要是一去,你嘛……呵呵。”

张云刚刚觉得轻松不少,可被这番话一砸,他的肩膀顿时又耷拉了下来,尤其是胡全结尾那意味深长的呵呵两个字,让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才刚刚露出一点苗头的恶意被对方完全察觉到了,连忙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还想拉胡全去喝酒赔罪,却被后者不耐烦地挡了回去。

“这都什么时辰了,咱们又不是那些夜禁时候还能在外走动的高官,被人抓了犯夜,别说名声坏了,万一被哪个愣头青打上几板子,日后还要脸不要?好了,你回去吧,回头要有事再来找我就是了。算我倒霉,好死不死听你吐了真相,想要躲事都不行。”

见胡全骂骂咧咧进屋去了,张云转念一想,胡全听了真相,回头自己若真的遇到绝境,确实会将其拉下水,所以胡全才会不得已做出承诺,让他有事尽管再来,他那满脸不得劲的表情方才变成了欢喜,当即也不跟进去,而是回转身匆匆离开。

张云这一走,原本在正房门缝那儿窥视的胡全这才如释重负,等一扭头看到妻子儿女全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便咳嗽了一声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几天要是张云再来,只管晾着他,不用对他太客气,但也不用赶他走。这家伙,做了缺德事自己亏心,老子好心提醒他,他竟然还觉得冤枉。他娘的到底是谁冤枉?”

要不是想着汪孚林应该对这个情报很感兴趣,他刚刚恨不得暴揍那小子一顿!

第二天到了都察院,胡全借着公务溜到广东道和福建道合用办公的院子,进了汪孚林的掌道御史直房,他就立刻把郑有贵给差了出去守着,随即把张云来找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汪孚林。果然,他就只见汪孚林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最后竟是干脆捶着扶手乐了许久,这才对他点了点头。

“怪不得昨天程锦华对我提起这么一件奇事,原来是这么一个来由。张云找你问计,结果却反而疑忌上了你,如果让他此次平安过关,回头说不得还要因为此事看你不顺眼。小人就是如此,有事情的时候找你帮忙,事情过去后反而会因为怕丢脸怕露馅,反过来找你麻烦。我问你,张云此人,手脚干净吗?有没有什么劣迹?”

胡全没想到汪孚林竟然这么替自己着想,这时候心中惊喜的同时,他连忙说道:“这家伙在户部是老手了,从典吏、书吏一步步爬到都吏,也不知道踩了多少人。而且,户部这些积年老手,各种弊病素来是最多的,他又哪里例外……”

汪孚林听胡全唠唠叨叨说了张云一堆劣迹,他就笑着说道:“这么着,你看看工部那边你有没有熟悉的吏员,让人在李部堂面前吹吹风。想来李部堂应该也耻于用那种茶水中被人下车前草,害得他憋尿不及险些晕了的事来当由头找张云的麻烦,可这些劣迹,却足够李部堂收拾十几遍这家伙了。事情做得隐秘点,省得你回头还要被人攀扯上。不过,就算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会在陈总宪那给你说情的。”

“是是是。”

胡全给汪孚林办事又不是一次两次,此时哪里还有什么犹豫,眉开眼笑地答应了下来。他是积年老吏了,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出面,就很快把消息经由工部的吏员捅到了李幼滋面前。

昨日白天固然晕了一回,但李幼滋今天还是强撑着到工部来办事,心里却恨极了殷正茂。昨夜请过大夫的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只怕是中了招,如今听下头小吏说,那个给自己伺候茶水的家伙竟然本身就不干净,他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拿不掉殷正茂,难不成他还拿不掉区区一个都吏吗?

虽说李幼滋的矛头是冲着张云这个都吏去的,但他唆使相熟的给事中上书,当然就不会冲着小小一个张云,而是直指殷正茂不称职,然后才仿佛不经意地带出户部吏员乱象,直接把张云点了名。而这样的弹劾不是奏本,而是题本,便使得事情从一开始便闹得沸沸扬扬。殷正茂作为科道攻谮的目标已经不是第一次,可这次却因为吏员被捎带了进去,他自然是气得七窍生烟,一面捏着鼻子上书自陈,一面也紧急找人对付李幼滋的弹劾。

而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战斗力数一数二的汪孚林。

可是,虽是同乡,但汪道昆回乡之后,两家毕竟只剩下了逢年过节捎个帖子送份礼的交情,殷正茂又知道汪孚林是最最滑不留手的性子,这时分下帖子相邀这种看似非常礼遇的行为,对方不一定会买账。因此,他让张云打听到汪孚林是哪一日休沐,自己这一天也干脆和一位侍郎调换了休沐,直接坐着四人抬的轿子落在了汪府门口。然而,随轿的长班到门口一递名帖,其中一个中年门房就跟着那长班一溜烟跑了过来。

“小的汪吉见过殷部堂。”行过礼后,汪吉站起身之后,就恭恭敬敬地说道,“我家公子今日不在府中。”

轿子中的殷正茂顿时眉头大皱,他一把掀开轿帘,见外头那门房依稀有几分眼熟,突然记起便是在汪道昆那边见过此人,转而就想起了当初汪孚林那桩杖毙家奴的公案。知道这两个门房必定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也懒得和他们扯皮,直截了当地问道,“汪世卿去哪儿了?”

“他和隔壁程公子一块,去给许学士送行了。”

此话一出,殷正茂方才登时愣在了那儿。他不是不知道许国点了南监祭酒,应该就是这几日要去上任,还派人早早送去了程仪。至于是否亲自去送,他之前并没有想好,可这几天被李幼滋突然缠上了,焦头烂额的他早就把此事给丢在了九霄云外。毕竟,两人虽是同乡,但他是前辈,官职也比许国高得多,不去送别人也挑不出理来。然而,偏偏无巧不成书就撞在了今天,他那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而汪吉仿佛没看到殷正茂那脸色,还在那兀自说道:“听说许学士要赶早走,所以今天我家公子和程公子都是天不亮就出发,都出发了一个半时辰了。”

殷正茂立时飞速思量了起来。也就是说,他就算这时候赶过去,也未必能够追着送上许国一程……而且他连人家是走水路还是陆路都不大清楚!

而且,汪孚林和程乃轩都是嘴上不饶人的,自己不去送许国,而是因为这事情去找他们,未必就能听到什么好言语。再说,他如今被李幼滋给顶到了这地步,让同乡来帮忙解围,反而容易被李幼滋抓住把柄,还是找别人吧。

然而,来都来了,自己还是亲自上阵,殷正茂丢不起这个面子,只能在迅速合计了一下之后,淡淡地说道:“我今天本打算去拜访张心斋(张学颜),想着汪世卿与其有些交情,不妨同去,他既然不在,那就算了。等他回来,你对他言语一声就是了。”

好容易找到这么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殷正茂便轻轻一顿脚,轿子立时又被抬了起来。而汪吉满脸堆笑地目送这一行人离开,随即才拍了拍笑得有些发僵的脸,轻轻嘿了一声。

要真是为了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何至于自家公子出门时,特意嘱咐如果有殷府的人过来,一定要一口咬定今天一大早出去,说不定要日落才回来?

第八六八章 隔墙有耳,未雨绸缪

今天去送许国的,不止是汪孚林和程乃轩,小北和许瑶也都一块随行。小北自然主要是去送姐姐叶明月,因为姐夫许之诰此次也会跟着许国去南直隶,为的便是随着父亲多结识一些东南士人,同时磨砺一下制艺,她和姐姐不过重聚小半年,如今又要再次分离。许瑶则是送父亲母亲和兄长嫂子,此时拉着母亲的手掉泪不止,哪里还像个已经有了一儿一女的母亲?

该说的话,之前已经都说过了,因此通州码头上,许国并未对程乃轩多吩咐什么,至于对汪孚林的嘱咐就更简单了,不过珍重二字。

眼看一行人都已经一一上了船,汪孚林见小北眼圈红红的,许瑶更是靠在程乃轩怀里仿佛在哭,他便揽着妻子安慰道:“不过就是一两年的事,等到后年会试的时候,哪怕许学士不会来,姐姐姐夫也会一块回来的。”

“姐姐这一去南京,无论是回宁波看祖母,还是去江西见爹娘,都是最方便不过的事,我才不伤心这个。”小北没在意那些被驱赶的人往他们这边悄悄打量,只是靠着汪孚林,声音低低的,仍然有些哽咽,“姐姐刚刚还对我说,从前你在京师有的是亲友长辈,接下去就要靠自己了。”

“当官这种事,本来就是聚散无常,我早就习惯了。”嘴里这么说,汪孚林心里何尝不唏嘘。见程乃轩正嬉皮笑脸,将许瑶哄得扑哧笑了起来,他便冲着这家伙竖起了大拇指,随即对小北说道,“只要有你在,还有小程在,我在这京师便不是孤军奋战。走吧,难得出城到通州来,我们去看看通州学宫外那座有名的燃灯佛塔,然后找个地方吃顿好的,再回去不迟。”

程乃轩知道汪孚林今天躲出来,也有避开殷正茂的意思,这时候自然不会反对,许瑶是素来什么都听丈夫的,当下也点了点头。然而,当他们真正来到了通州学宫外,看到那座燃灯佛塔时,一行人却大失所望。

这座佛塔已经有三四百年的历史,早年这里是佑圣教寺,如今佛寺早就改成了学宫,只有这座孤零零的十三层高塔矗立在那儿。昔日的雕梁画栋,如今早已不在,金碧琉璃只余存了很小一部分,就连供奉的燃灯古佛,石佛上也在风吹雨打之下出现了斑斑裂痕。至于要登楼……那是危楼!两对夫妻也只能在塔下转了转,欣赏了一下前人留下的碣石以及一部分墨宝,见汇聚此地的文人雅士竟然不少,其中一多半都是秀才监生,他们便找地方祭五脏庙了。

通州距离京师最近,饮食大体也和京师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因为这里乃是运河水路的起点,再接下去直通积水潭的水路不走客船,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于通州,自然也就带来了各地的饮食特产。汪孚林便在各种饭庄酒楼中找了家有雅座包厢的鲁菜馆子,点了扒鸡,爆双脆,醋溜白菜,糖醋鲤鱼,一品豆腐,虾仁,再加上两道时令果子,至于随从们,则让他们在外间包了两张桌子,好菜上了七八碗,好酒上了两壶,只特意嘱咐了一声不许喝醉。

而严妈妈以及汪程两家两个丫头仆妇,则是在隔壁另外包了一处雅座。

许瑶自幼养成的惜福养身习惯,胃口不大,小北却从来只在外人面前装淑女,在自己人面前就毫不客气了。再加上这家鲁菜馆子的大厨手艺显然很能过关,许瑶不过是几个菜各动了几筷子,她和汪孚林程乃轩这三个人将所有盘子吃了个底朝天,这才开始闲聊说话。

虽说一边隔壁是自己人,但另一边隔壁却也有客人,包厢都是板壁,完全隔不住声音,他们自然只说家长里短,完全不涉及朝中大事。当汪孚林说起今天汪二娘主动硬是留下看家,妹夫吴应节则拉着陈炳昌一块去国子监熟悉环境了,程乃轩正要评点一下如今国子监的几个国子博士时,突然隔壁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拍桌声。

“冒功请赏,这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要脸之人!”

“是啊是啊,要不是陈兄从辽东回来,咱们还不知道那场大胜仗竟然有这么大的猫腻。”

“李成梁驭下无方,杀降冒功,真真可恶!”

这是知道两个科道在隔壁吃饭,故意这么说的?

吃顿饭竟然会隔壁有人在骂李成梁,汪孚林顿时又习惯性地阴谋论了起来。而程乃轩则是摸着下巴踌躇了片刻,突然坏笑着站起身来,竟是直接闪出了包厢去。小北正觉得奇怪,可转眼间便听到隔壁传来了程乃轩那熟悉的声音,她登时瞪大了眼睛,而许瑶则是第一次和程乃轩以及汪孚林夫妻到外头吃饭,丈夫就突然出这样的幺蛾子,她不由涨得脸色通红,好半晌便讷讷说道:“汪大哥,相公他……”

“没事,他要是慢一步,这时候过去的就是我了。”汪孚林打了个哈哈,声音却压得很轻。这不是为了听清楚隔壁都在说什么,而是为了避免被人听见他们这边的谈话。而程乃轩这一去便是许久,他闲着无聊,干脆就暗示小北和许瑶谈谈育儿经,自己则是在那听着两人谈论儿女,自己在那微微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门帘一动,却见是程乃轩终于回来了。

满身酒气的程乃轩一入座,便嘿嘿笑道:“巧的很,隔壁就是我们之前在燃灯佛塔那边遇到的几个通州秀才,其中一个是刚刚去辽东探望亲戚回来的,所以这才知道所谓的长定堡大捷是个什么内情。”

不等他说完,汪孚林就看向了隔壁,而程乃轩立时满不在乎地说道:“已经走啦,我刚刚亲自送人到了楼下,还约好回头在通州学宫再聚。呵呵,他们都以为我是寄籍的秀才呢,这年头学宫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秀才都不去,点个卯都少,人都认不全,要不是我一口最标准的官话,还糊弄不过去。话说,你刚刚就在隔壁,怎么都没听见我和他们说什么?”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汪孚林一本正经地说着冷笑话,见小北和许瑶明显露出了疲色,他就笑道,“你都过去了,我还用得着偷听吗,听你怎么说就行了,刚刚发了会呆。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否则回头城门一关,我们岂不是要露宿?”

程乃轩对此自然没有意见,小北便扶起了许瑶,一行人结账过后,两个女人带着跟出来的妈妈上了马车,而汪孚林和程乃轩则是策马并行。等到程乃轩很有条理地将之前在隔壁听到的长定堡大捷内情一说,道是陶承喾杀降冒功,被杀的四百余人虽是土蛮部下,却是因为偷牛马被发现,因此率众来降的,陶承喾却一面承诺报上去,一面把人诱了进来杀降,他就只见汪孚林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见此情景,程乃轩不禁问道:“你不但去过辽东,还在那边呆了很长时间,你觉得这说法是真是假?”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李成梁已经官至辽东总兵,想必就算是京师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又或者是京师三大营之一管营的位子,他也未必放在眼里,所以杀降冒功的事,他自然不会做,但长定堡的那个主将陶承喾,就很难说了。”汪孚林深知从古到今,杀边民乃至于杀降冒功,全都是不可避免的现象,唐时安禄山就最喜欢这么对奚人了。

沉吟片刻,他突然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要调任兵科给事中了?”

这跳跃度很大的谈话,让程乃轩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好一会儿,这才疑惑地问道:“我调任兵科给事中,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辽东那边,肯定不止只有刚刚你见过的那个秀才知道这么一件事,而就算是这么一个秀才,想来也不止对刚刚那几个人说过长定堡大捷的这些猫腻,只怕近日之内,京师那边就会有相应的风声传出来。而李成梁虽说是高新郑提拔起来的,但当今首辅也一样对其器重非常,而且李成梁给张大学士府送礼也是素来很大方的。既然他摆明了是首辅大人的亲信,你觉得别人不会借题发挥?到时候,朝廷必定要派人去一趟辽东勘问,而人选则是脱不了科道。”

程乃轩忍不住瞪着汪孚林,直截了当地问道:“就算真的要人去辽东,你不应该是最好的人选?”

“呵。”汪孚林笑了一声,耸了耸肩道,“就因为我去过辽东,再去的话,会有很多人不放心的。而且,怎么说我都耍了李家父子一通,再去的话难免会相看两厌,甚至于尴尬,说不定我会借机给李家父子上眼药呢?再说,你看看广东道眼下才几个人?王继光的病还没好呢,王学曾和顾云程两个人都快忙不过来了,我再一走,他们怎么办?相反,这种事最合适出马的便是兵科给事中,但你资历还差了点儿,都给事中又或者左右给事中去的可能性更大。”

“那不就得了。”程乃轩立刻活了过来,神气活现地说道,“我就算转了兵科给事中,那也是排名最靠后的,关我什么事?”

“但你要知道,现在的兵科都给事中是光懋。此人一贯是个大胆言事的,想当初万历五年,白栋在山东东阿推行一条鞭,他就在那大叫不便,元辅差点上了他的当,调查过后方才支持了白栋。考成法施行之后,因为征收赋税没能达标而被降级的那些县令,也是他大胆替他们喊冤。而皇上取用光禄寺和太仓银,总共二十万两,他也大胆劝阻,虽说皇上没听,但刚直的名气打出去了。就连元辅也拿这人毫无办法,你觉得,元辅能放心让光懋一人去辽东?”

程乃轩顿时哑然。好一会儿,他就悻悻说道:“要我说,六科廊这些都给事中,性格一个赛一个难缠。我那上司户科都给事中石应岳成天板着一张脸,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和兵科都给事中光懋一个沽名钓誉,野心勃勃,一个不要命什么都敢说,偏偏后两个还是嘉靖四十四年的三甲同年,平时却和仇敌似的,相见时不要说彼此行礼,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陈三谟和光懋两个不对付,这在六科廊是人尽皆知的事,汪孚林自然也有所耳闻。陈三谟和他一样,被人称之为张居正的走狗,而光懋却是自诩为敢说敢做的君子,两人一碰头当然是天雷勾地火,直接炸了。他知道陈三谟那自高自大的做派,程乃轩肯定躲远,可光懋那自命清高的性子,程乃轩同样处不大来。于是,他就笑着抬了抬马鞭道:“怎么,不想去兵科?”

“石应岳这上司还算挺不错的,可光懋就实在是……”程乃轩苦着脸挠了挠头,突然心中一动道,“等等,咱们今天是因为殷部堂的事,这才躲出来的,怎么照你一说,好端端的又可能搅和上辽东那摊子事?”

“谁让咱们两个合在一起,便是科道?”汪孚林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道,“殷李之争如何,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要作壁上观就好。反倒是如果你万一真的在辽东事发之前,调到了兵科,你不走那一趟,我也举荐你走一趟,好歹也是镀金一层资历。到那时候,你不用和光懋相争,让他想怎么干怎么干,你只要做出,我是新人,都听你的,一来二去,他就不会提防你了。”

“然后我回来就猝不及防阴他一把?”程乃轩习惯性地代入了汪氏思维,见汪孚林笑而不语,他就为之气结,“我回去就对石应岳说,我才不去兵科给光懋那个面瘫干活,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六科廊给事中调到哪一科,你觉得这事情听谁的?别说石应岳是都给事中,他就算是尚书也做不了主。”

马车中,小北打起窗帘看那两个策马在道旁并行,嘀嘀咕咕之后,一个气恼一个微笑的样子,忍不住暗想,汪孚林虽说没有亲兄弟,可程乃轩这朋友也和兄弟差不离。而许瑶素来腼腆,只是抬起头来飞快瞅了一眼,立刻就有些担心地揪着小北的袖子问道:“他们不会真的在吵架吧?”

“没事,他们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没事也会斗嘴几回的。就不知道将来咱们的孩子能不能像他们这样宛若一家人。”小北说着说着,就想起了留在家乡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怅惘,“说起来,阿毛也应该会爬了……”

许瑶哪里不知道闺中密友想的是什么,便笑着握紧了她的手:“汪老爷和老安人都是好人,一定会把孙子教好的。等来日再见,孩子说不定都会叫娘了。倒是你呀,指不定哪天再回乡,孙子都会叫祖母了。”

小北先是一愣,等想象到那光景,她顿时觉得好生惊悚,当即以手扶额道:“照你这么说,再过个十几年,我自己才三十多的时候,岂不是都要讨孙媳妇,当祖婆婆了,天哪!”

第八六九章 两败俱伤

事实证明,科道之中并不是只有汪孚林一个战斗力强,但战斗力强不代表有更强的胆色,有更强的胆色又不代表着有卓绝的判断力,而每一样都俱全的人,更未必能有相应的背景。所以,殷正茂既然没能争取到汪孚林出手相助,而是选择了别的科道和抓到真凭实据的李幼滋相争,他就不得不面对李幼滋一派攻谮越发凶猛,而自己应对越发乏力这一后果。

而最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对于自己人的窝里斗,张居正竟是保持了缄默!这一天,当他特意挑了休沐日去张府拜见张居正时,这位同年兼首辅只是打太极似的安慰了他一番,实质性的内容一点都没有,直到告辞离开时,张居正才意味深长地提醒了他一句话。

“石汀啊,你我同年,又相交多年,记着我的话,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海阔天空,这话乍一听仿佛是在劝殷正茂不要再和李幼滋相争,但殷正茂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哪里听不出其中语带双关之意?这哪里是劝自己偃旗息鼓,而是劝自己坚定请辞回乡,来日等到机会成熟,张居正再想办法启用他这么个人!

一想到自己比李幼滋还大一岁,今年已经六十五岁,就算一两年后起复,那也已经垂垂老矣,最重要的是,京师六部很可能腾不出位子,殷正茂在离开张大学士府的时候,就只觉得两条腿和灌铅似的,走也走不动。

勉强上了轿子,他就一下子瘫倒在了位子上,突然想到了之前去找汪孚林时,汪孚林却去送许国的情景。

那时候他只觉得许国在和何雒文的竞争上输了,不但没得到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名头,甚至还被发配到了南京,背后不免讥嘲许国放不下脸面,否则单凭女婿程乃轩和汪孚林如同兄弟的情分,汪孚林又出入张府如入自己家,怎么都不至于输给何雒文!可现在,许国至少还是擢升为南监祭酒,他却要黯然告病归乡,相形之下他还远不如许国!

屈指一数,继汪道昆之后,他们三个曾经在朝中风光无限的人,这竟是全都去了,歙县籍的官员之中,在朝的除却汪孚林和程乃轩两个后生晚辈,就只剩下寥寥两三个品级差强人意,官职也并不重要的人而已。

当殷正茂再一次不甘心不情愿地再次上书告病请致仕的时候,之前已经数次挽留的朱翊钧此番终于准奏。尽管一应待遇和从前那些致仕的高官没什么两样,但朝中上下无不明白,这位户部尚书正是在和工部尚书李幼滋的争斗中败下阵来。这其中,最最仓皇无措的不是别人,而是在言官弹劾中被点名的户部都吏张云。他怎么都没想到,之前胡全对他说的话竟然会变成事实,战功赫赫资历更辉煌的殷正茂竟然会败给李幼滋!

正因为如此,这天傍晚,他再次来到了胡全家门口守株待兔。当看见胡全背着手晃悠悠从胡同口走进来的时候,他一个箭步就冲上了前。可还不等他说什么,他就看到胡全对他呵呵一笑。

“殷部堂这就算是彻底败了,你心里担心是吧?要我是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李部堂唆使科道上书,直接把殷部堂给挤出去了,他看上去大获全胜,可看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感觉?元辅的人竟然窝里斗,这不是给外人机会吗?他赶紧收敛还来不及,干嘛揪着你一个小小的都吏不放?真的把你惹急了,你把他憋尿晕过去,气不过才唆使言官弹劾殷部堂的事情说出去,他堂堂工部尚书还要脸不要?”

原来自己当成是莫大把柄的这件事,在万不得已之下还能当成鱼死网破的要挟!真是失算了,这明明是滚刀肉常用的手段!

张云张大了嘴巴,老半晌方才如梦初醒,慌忙打躬作揖连声拜谢:“胡老哥,我已经是急得昏了头,多亏你提醒,否则我只怕就要丢下家眷去逃命了!指点之恩,我没齿难忘,今后若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开口,我就算豁出命去也干!”

“哪里就要你豁出命呢?”胡全连忙伸出手去搀扶了张云,心里却嘀咕道,要是你知道是我辗转给工部那些吏员送了你的黑材料,这才让你现在倒了靠山惶惶不可终日,你非得拔出刀子捅了我不可!就是今天这说辞,那也是汪孚林告诉他的,让他万一再遇到张云来找茬又或者求救时,就拿出来说。此时此刻,他三言两语把张云安抚好了,等人感激涕零地离开胡同,他才摸着胸口舒了一口气。

这滚刀肉万一被惹毛了,那可真的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是,李幼滋真的会偃旗息鼓?

殷正茂都已经被挤下台了,李幼滋出了一口恶气,可心火渐渐一平,他就敏锐地感觉到,张居正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些冷落,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和殷正茂的争斗有些过头。他不得不亲自登门,想要向张居正这位同乡兼同年解释一下他这么做的缘由。然而,他既然耻于提茶中被人下了利尿的车前草这种事,那就只能把矛头对准户部松散的管理,以及那些积年老吏的弊病,谁知道张居正却只字不提前事,只在最后嘱咐了一句话。

“戎政尚书张心斋战功资历全都够了。”

李幼滋知道,这是张居正告诉自己,廷推户部尚书的时候,不妨推张学颜的意思。他和张学颜谈不上什么私怨,但也完全没有交情,而且,他甚至觉着,张居正这是在变相表示心中的不满。因为张学颜和殷正茂的经历颇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全都当过一方督抚,全都颇有战功。和他当年乏善可陈的经历相比,殷正茂也好,张学颜也好,全都是政绩和战功可圈可点。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答应的同时却也不无颓然。

至于之前那个该死的户部都吏张云,李幼滋已经没有去找茬的心情了。

而李幼滋一走,张居正想到之前殷正茂去找汪孚林时,汪孚林却去送许国,并不在家,也就没有掺和这一场殷李之争。他虽说不知道这是汪孚林故意为之,还是一时凑巧,但事后汪孚林也没有丝毫涉足这场内斗,他还是对汪孚林这种态度颇为满意。

科道听命于权贵,这素来是他最厌恶的风气,如今小皇帝亲政,却还对政务大事似懂非懂,除了他代行皇权,能够使科道听命,旁人这么做便是越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