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歙党已经没了汪道昆和许国,若汪孚林别有他心,一定会竭力帮着殷正茂,把李幼滋踩下去,可汪孚林却没这么做,足可见没有结党之意,他没看错人。

殷正茂离京的这一日,京师恰是大雨倾盆。对于素来迷信的殷正茂来说,这自然是一个最差的兆头了。作为致仕的高官,他可以享受驰驿回乡的待遇,再加上早就定了启程的日子,因此他没有再等,而是眼看雨下小了点,就带着家人准备启程。

他在任户部尚书之前,一直都在外为官,又不像张居正这样能够享受到御赐宅邸的待遇,这座宅子还是升任户部尚书时买的。宅子的前前任主人是蒲州籍的吏部尚书杨博,前任主人是某位致仕的侍郎,而他如今也是即将步入致仕行列。如今这一走,他却不打算留着这座宅邸了。

虽说张居正之意似乎是给他留着余地,可为免有些人认为他还想卷土重来,他回乡之后还揪着他的短处不放,他之前就对留守的徐管事吩咐,处置了这宅邸以及那些家具再带着钱回乡,而价钱略低些也不要紧,横竖他从前任主人那里收来时,三路三进的宅子也只花了一万五千两。如今变卖成现钱,也可以弥补一下他在京城当户部尚书这几年的巨大开销。

毕竟,在督抚任上总有各式各样的常例钱,却和当尚书要倒贴钱完全不同!

然而,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他还没离开,早就约好来看房子的买主却已经双双登了门。

看到那两个撑着伞的年轻人,马车中的殷正茂又气又恨,恼火地喝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雨水如同瀑布一般顺着油布伞的边缘落下,溅出的水声把人的话语声也盖去了不少。汪孚林撑伞又上前了几步,这才笑道:“京师内城之地,要找这么一座气派齐整,适合一二品高官住的宅子,实在是很不容易,石汀先生现在脱手,将来想要买回来的时候,那就更不容易了。而且,两位小公子今年好像都十三四,不日就要进学,日后也许还会荫监,说不定还有用得着此处的时候。”

汪孚林没有说殷正茂自己还可能起复,只说殷正茂的两个孙子,见对方面色一怔,随即为之默然,他就知道殷正茂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当即笑道:“这宅子我和锦华联手买下来,整修整修之后,把其中一路改建一下,日后可供歙县籍的贡监和举监,以及赶考举子聚会,也算是石汀先生一番功德。毕竟,外城新安会馆虽好,也有人不喜欢那环境。”

殷正茂再次打量着汪孚林,刚刚的愠怒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后悔。到底还是小觑了这位后起之秀,他就忘了,张居正都对人另眼看待,如陈炌王篆这样的张党中坚,尚且都很赏识汪孚林,他既是同乡前辈,又有旧交,怎么也该在汪道昆走后,和汪孚林走得更近一些的!

“你们有心了。”

程乃轩看似没心没肺,但听到殷正茂这话,他还是听出了那几分疲惫倦怠,少不得也撑伞上前,笑嘻嘻地顺着汪孚林的口气说了一番话,其中大意不外乎是夸殷家后辈子弟的。当然,除却来买下殷家这座府邸,他和汪孚林还一人送了一百两程仪。

别看殷正茂是一路驰驿回乡,但如今张居正整顿驿站,各种开销都是要严格列出,他是致仕回家,更加容易被人抓把柄。而这么一大堆人一块回乡,二百两开销虽不能说绰绰有余,可只要俭省一点,那是完全足够了。毕竟,殷家虽曾豪富,如今却是远不及汪程许三家。

前头宅邸的事都已经承了汪程二人好意,程仪这种小钱,殷正茂也就没有往外推。临别之际,这位前户部尚书迟疑片刻,突然令随从离远一些,连车夫都屏退了去,只把汪孚林和程乃轩叫到了近前。在这哗哗雨声中,他沉声说道:“近日京城多有流传前次辽东大捷有猫腻,元辅是想捂下去,但只怕最终难以善了。然则辽东离不开李成梁,你二人若万一被点中去辽东,千万记着,至少要把李成梁摘出来。”

汪孚林倒还好,程乃轩却忍不住扭头去看汪孚林,紧跟着方才赶紧冲着殷正茂点了点头,随即谢了又谢。等到殷家那些人开始起行,两辆马车之后又是蒙着油布的三辆架子车,八个精壮的随从,他目送这一行人,忍不住摸着鼻子嘀咕道:“好歹也曾经是户部尚书,不至于就这么一点人回徽州吧?”

“低调你懂不懂?”汪孚林几个字把程乃轩说得哑口无言,等到看见宅子门口那徐管事一溜小跑迎了上来,他就当即笑吟吟地说道,“徐管事,宅子的价钱就照你们买来时的原价,我一分都不压你的。至于银子,当然也不用你千里迢迢送过去,让贵主在徽州直接提领就行了。这宅子我打算继续交给你看着,你看如何?”

千里送钱回去,哪怕是银票,徐管事也知道并不安全,更何况徽州不像京师,殷正茂乡居,他肯定不会有什么油水,而留在京师,架起和汪孚林程乃轩这两个徽州后起之秀的桥梁,指不定还能让主人另眼看待。再想想殷正茂刚刚对两人的态度,他立刻满脸堆笑地应道:“汪公子和程公子好意提挈,小的怎敢不领?这屋宅您二位是要现在就看,还是……”

“不看了,堂堂殷府还会差吗?”汪孚林笑着摆了摆手,无所谓地说,“改日我叫人来和你签了契书,到顺天府衙户房办了交割就行。”

超过一万两的大交易,汪孚林和程乃轩竟然就这么一口敲定了,连房子都不看,徐管事不由得暗叹这份气魄。等到两人在雨中上了马车一同离开,几个身穿蓑衣头戴苇笠的随从簇拥跟了上去,哪怕在雨中也一个个腰背挺得笔直,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到底是在东南开了那么多家镖局的人,相比打过仗的老爷收的那些亲随,汪孚林这些人竟是一点不差!

第八七零章 内举不避亲,宅中内鬼现

从汪孚林和程乃轩听几个秀才发牢骚闲言碎语,到殷正茂临走时的提醒,再到辽东杀降冒功之事完全爆发,不过是十来日的事情。

但在这十来日之中,程乃轩果然就如同汪孚林听到的风声那样,转迁兵科左给事中,竟然小小前进了一步。

别看这一小步,言官三年一考,如果真的能够捱满九年,那么一举扶摇入九重,登上正五品甚至正四品,都不是什么难事。怕就怕在任上得罪了权贵甚至于得罪了皇帝被黜落下去,若非有特别赏识你的高官,否则再起复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可人人都当成殊遇的大好事,程乃轩却欲哭无泪。尤其是辽东之事恰恰在他升任兵科左给事中之后爆发,他更是有一种坑爹的感觉。

虽说如今的科道不少是张居正提拔安置进去的人,但门生都可能对座师反戈一击,更何况是区区提挈之恩。而且,横竖揭开辽东冒捷,这又不是直接冲着张居正,好些科道言官跃跃欲试,这其中,兵科都给事中光懋便是最积极的一个,痛陈利害的同时,更主动请缨前去辽东勘察此事。

光懋祖籍山西,一直都自居是战国豪侠田光之后,明初洪武皇帝朱元璋以山西百姓填山东,他的先祖便是大槐树移民中的一员。俗话说不为良医,便为良相,光氏始迁祖便是以行医为生,几代之后,滨州阳信光氏渐渐成了,好几位先人因为读书有成,踏入了仕途。

虽说一直并没有非常显赫的高官,但光懋的祖父也曾以举人当过三任知县,到了他时更是时来运转,考中进士后观政户部,转任真定府推官,而后便进为给事中,在六科廊资历不下陈三谟。他前后数次上书,虽说有的准有的不准,但依旧直声满天下。

所以,即便上书提及此事的不止光懋一个言官,可他领头,其他人都知道揭盖子的事恐怕轮不到自己了。既然轮不到,难免便有人想要给光懋找麻烦,其中,都察院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就当仁不让上书举荐汪孚林,甚至拿出了汪孚林当初在辽东的那番作为来当凭据,声情并茂,不明就里的人若是看到那番溢美之词,恐怕还会以为他真的和汪孚林有多好的交情。有他打头,发现可以推汪孚林出来制衡,又或者说恶心光懋的言官便全都来了劲。

谁不知道,这几年扛上汪孚林的往往都没有好下场,没看连次辅张四维和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这等张居正的亲信也没讨得了好去?

刚直之声满天下如光懋这种人,敬佩他又或者引为同类的清流君子很多,但讨厌这家伙做派的也一样不少,后者中也包括陈三谟。因此,本着自己反正去不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陈三谟也跟着附和,推荐汪孚林去辽东。只不过在看笑话的用意之外,他也存着赤裸裸的恶意。

想当初汪孚林在辽东就算计过李家父子一把,这次要是再去揭盖子,两边闹翻,一边是劳苦功高的辽东总兵李成梁,一边是汪孚林,他就不信张居正还会一心一意护着后者!

在这纷纷乱乱的舆论中,程乃轩发现压根没自己什么事,这天晚上溜到汪家喝酒的时候,就免不了对汪孚林抱怨道:“你还说肯定不会让你去辽东,可现在看看,你的呼声比主动请缨的光懋还高,害得这家伙在兵科成天对我冷嘲热讽,你这回可算错了吧?”

“那有什么关系,你看看我手里是什么?”汪孚林随手一指书房案桌上的一份奏本,似笑非笑地说道,“当事者本人的意愿最重要,你说呢?”

程乃轩和汪孚林那是什么关系,知道这家伙既然说了,就肯定是能让自己看的,站起身就到书桌上,一把拿起奏本翻看了起来。略过几句套话,他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最关键的内容,登时惨叫了一声:“双木,你可不能这么害我啊!要是我被别人点中了跑这一趟也就算了,干嘛你要举荐我?而且竟然还是跟着光懋一块去辽东!”

“元辅今天让陈总宪问我是否想去辽东勘验此事,我一口回绝了。然后呢,陈总宪就问我,你认为六科廊给事中谁适合跟着光懋去辽东?听到这里,你还没品出滋味来?”汪孚林见程乃轩登时脸色僵硬,他就笑吟吟地说道,“都察院百来个监察御史,我打过交道之后,素日有来往的,不超过十个,至于六科廊,呵呵,除了朝会时站班,我平时基本上就是敬而远之。除了你,你说我能推荐谁?而我一提你的名字,陈总宪显然很满意。”

程乃轩脸都绿了,好一会儿方才丢下奏本,悻悻说道:“本来还想打破你这乌鸦嘴的,没想到还是被你说中。好嘛,我先是县令的位子被王崇古的儿子给接了,反过来就酬谢了我一个给事中,之前还被冯保瞧上了,现在居然还轮到了去辽东的美差,真是一个个都太看得起我了。”

“你可别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要是你一点能耐都没有,你在六科廊呆得了一年多?这次别人会属意你去制衡光懋?”

虽说汪孚林这话说得仿佛是在开玩笑,但程乃轩什么人,顿时没好气地呸了一口:“说好话也不知道挑让我顺耳的,都是我误交损友!不过算了,不就是跟着光懋装聋作哑吗?我之前转到兵科,就一直挺老实的。不过光懋也别想作威作福,大不了一拍两散,他要前程,我这人可豁得出去!”

次日,汪孚林直接把奏本递到了会极门的管门太监处。既然不是经过通政司的题本,外人就难以获知这奏疏到底写了什么。虽说也有贿赂管门太监这种最最方便的做法,但能够被拨到这个职司的,全都是冯保考察了再考察的自己人,要真会因为一两个钱而泄露奏本内容,那绝对只有一个下场。也正因为如此,直到内廷把奏本发六科廊誊抄,内容方才一下子散布了开来。

汪孚林竟是委婉表示自己不适合去辽东,兵科都给事中光懋确实是最佳人选。但因为兹事体大,内举不避亲,举荐兵科左给事中程乃轩同去辽东,勘验长定堡大捷。而内阁票拟照准,而批红却不是司礼监,而是天子亲自批示,令光懋和程乃轩此去辽东明白查明上奏,不许文过饰非。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六科廊,而被举荐的两个当事者又全都在六科廊,而且还全都属于兵科,这自然在六科廊引发了轩然大波。陈三谟没想到汪孚林自己不去,却在推了光懋的同时,把程乃轩给推了上去。而范世美黄时雨这两个汪孚林的同年,之前就羡慕程乃轩进来一年就小小前进了一步,此次又轻轻巧巧摘下了一个很可能建立名声的好差事,差点就酸得冒水了。至于最五味杂陈的,却非光懋莫属。

汪孚林自陈不如他,这一点足以让他自傲,可汪孚林却添上了一个程乃轩做添头,天子还准了,他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只不过,内阁票拟,天子亲自批答的奏本,外臣根本没有多大置喙的余地——六科廊给事中封驳旨意这种权益,也没有谁会没脑子地用在这种地方。于是,这么一件事就这么决定了下来。只是人们关注的重心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光懋这个主事者反而还不如程乃轩这个辅佐者受到的关注多。

程乃轩在进六科廊之后,虽说上书弹劾过几个人,也曾经言说过几桩赋役之事,甚至激得范世美上书弹劾汪孚林,间接促使陈三谟为张四维说话,可这种事终究不好宣扬,他在大多数人看来,终究还是比较低调的人。

因为不是去打仗,许瑶又早就听程乃轩打过招呼,所以给丈夫预备行囊的时候,她倒没有太担心。反而在程乃轩在那咬牙切齿地说汪孚林耍滑躲懒时,她有些嗔怒地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去都准备去了,还在这怪别人干什么?”

“我这不是想着,岳父一直都让我低调吗?这下跟着光懋,就算最初低调,回来之后,那也低调不起来了。”程乃轩正说着,冷不防脸上被一双手捧住,却只见妻子正认认真真盯着他。

“你之前也说过,爹只是觉得你不用学汪大哥而已。可是,你总不希望日后走出去别人介绍你时,说你是汪孚林的同年同乡好友,然后才是兵科左给事中吧?汪大哥有汪大哥的做法,你有你的做法,他去辽东也许会直接把事情闹个天翻地覆,但轮到你时,你未必不能低调地给所有人一个交待。”

程乃轩只不过是习惯性地耍宝而已,没想到妻子会有这样认真的反应,他不禁又惊又喜,握着妻子的手就连声问道:“你真认为我能办得到?哪怕是光懋名气比我大得多,资历比我深得多,我也能比他做得好?”

“光懋就算有再大的名气,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许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抿嘴笑了笑,随即便挣脱了手,柔声说道,“快收拾好睡吧,明天出发!”

“有夫人这话,刀山火海我都敢上,更何况区区一个辽东?”

当次日送了程乃轩出发之后,汪孚林自然就去了都察院。而去了程家的小北从许瑶那儿问出这么一句豪言壮语之后,险些笑岔了气。许瑶一时失口露出了口风,此时不免后悔,当即脸色通红地说:“不许笑话他!”

“知道知道,我谁都不说,哪怕相公也好,姐姐也好,爹娘也好,都一个字不说。”小北知道许瑶脸嫩,赶紧举手投降。等到程乃轩一双儿女一个由乳娘牵着,一个由乳娘抱着进屋来,她登时喜上眉梢,抱了那个裹着一块丝绢襁褓,乳名唤作丫丫的孩子在手中,端详了好一阵子。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严妈妈的说话声。察觉到严妈妈虽说和人低声说着闲话,可声音中仿佛有些焦急,她遂依依不舍地把孩子还给了许瑶。

“小芸才刚来京师没多久,之前相公他们两个忙着正事,也没时间陪着他们夫妻,小芸倒还帮着我管家,我得回去看看。”

许瑶知道汪孚林兄妹情深,小北和汪二娘汪小妹又是早就熟稔的朋友,不止姑嫂之情,当下就笑着把小北送到了屋子门口。而叫上严妈妈往外走的小北一出联通程家那侧门,便立刻问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严妈妈见是自家内院,立时便打手势让芳容和芳树先回房,随即便靠近小北身后,低声说道:“二姑奶奶抓到了一个给外界递消息的仆妇,就是新挑上来的。”

小北登时一下子站住了,随即烦恼地揉了揉眉心。汪二娘有多泼辣多能干,汪孚林说过,她也亲眼见识过,现在这么个太能干的小姑子直接抓出了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这就让她着实犯了难。身为管家主妇,她不可能姑息此事,否则家里其他人可不知道这是故意在篱笆上扎窟窿放狐狸进来,反而一个个都学着,那就麻烦了。可要是重重惩处,天知道那家伙是单纯的厂卫眼线,还是什么……

可她转念一想,立时便冷笑了起来:“好啊,若不是小芸眼厉,我这一疏漏,立马就要出大事了!走,去看看!”

严妈妈本来还想劝谏小北,既然被汪二娘抓住,那么就不论之前是什么初衷,如今都不可放过,可听到小北这么一说,她就立时放下心来。等到陪着小北来到小花厅前,见院子里跪着个面如土色的仆妇,她脚下一停顿,便没有跟着小北进花厅,只招手叫了之前归自己教导的那几个新进丫头以及另一个仆妇,仔仔细细问了事情缘由。

而进了花厅的小北也从汪二娘那里问清了来由。那个被抓的仆妇没事就到门上逛,被汪二娘撞见两次后,汪二娘起了疑心。等到第三次发现人和货郎兜搭,她就直接把货郎并那仆妇都叫到了前院,让王思明出面去问,结果那仆妇在搜身之前就慌忙吞了一个纸团进肚子里。汪二娘这才觉得事情严重,一面让前院继续押着货郎,一面把那仆妇带到了后院,又请了人去通知严妈妈和小北。

“嫂子,我知道我是越俎代庖,可别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种人若是不杀一儆百,我怕会出问题……”

不等汪二娘把话说完,小北就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也做得对,这事情当然不能姑息!来人,将那私通外人的刁仆拉出去打二十,然后把牙婆叫来,让她把身价银给我赔出来,把人领回去。要是没个交待,她以后在京师这生意就别做了!至于那个和她勾勾搭搭的货郎,用相公的帖子送顺天府去!”

她已经故意放松了篱笆,如果真是厂卫送来的人,却这么容易被识破,那主事者自己去反省,自己去想怎么对上头交待好了!

第八七一章 打锦衣卫的闷棍

打从一开始,汪二娘就对家里进新人的做法有些狐疑,只是小北找了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她这才接受了。可是,那四个年岁尚幼的小丫头跟着严妈妈学规矩,学做事,她间或去瞧上一两眼,对她们的感觉倒还好。但那一个放在外院做粗活,一个在后园伺候花木的仆妇,她却总觉得瞧不大顺眼。

也许是因为她们自称丧夫无子,别无依靠,故而自卖自身,又或许是她们太过自来熟,老是四处兜搭套人的话。一来二去,她就多留了一个心眼,时刻关注她们的行踪,结果竟然这么快就被她揪出了一个来。

她原本还打算若是小北只打算略施薄惩,拼着让嫂子不高兴,也要把人给赶出去,可小北一回来便肯定了她的越俎代庖,而且更是一面叫牙婆领人给交待,一面让人将那货郎送顺天府,她一颗心顿时就放了下来。

听到外间那仆妇连声求饶后被拖了下去,严妈妈和其他人也都在外头,汪二娘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小北说道:“我原本该早些对嫂子说的,不该就这么突然把人拿下再报知嫂子,是我想差了,万一让别人觉得,我这个小姑子越权插手家里的事,我就太对不起哥哥和嫂子了。要不,我还是搬出去……”

“搬出去的话不许再说!”事情虽说来得突然,但小北刚刚在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就想清楚了,这会儿便笑吟吟地说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想得周全。再说了,家里那么大的房子,空屋子多得是,亲妹妹和妹夫从徽州过来,却不住自己家,还要住别家,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软言安慰过了汪二娘,小北又换了一脸正色,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只不过小芸,你前头的话说得没错,下次再发现端倪,你得和我商量,得和你哥商量。京师和徽州不一样,除却私相授受之类的私情,还有某些别有用心的家伙,会往别家安插眼线,但最重要的是,厂卫的耳目无处不在,你明白吗?”

虽说小北之前觉得,对从小在徽州长大,嫁到一水之隔的西溪南之后,日子也过得安闲富足的汪二娘说那些诡谲阴谋,实在是太过于勉强,但如今事情出了,她反省自己之前的态度,就决定捅破这层窗户纸。果然,汪二娘从小就听说过各种民间传说,对厂卫的印象更是停留在妖魔鬼怪的状态,这会儿小脸登时变得煞白,甚至连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嫂子是说……是说那个仆妇可能出自厂卫吗?”

“我不确定。”小北苦笑着吐出四个字,见汪二娘显然吓得有点狠,她便站起身过去,轻轻揽着小姑子那僵硬的肩膀,低声说道,“也可能是别家派来刺探的眼线,也有可能只是纯粹和人私通。我知道你必定要说,既然知道如此,为什么不把好家门,不要招收这些不明根底的新人,但我告诉你,就算是跟着相公很多年的旧人,也不是一定就不会出问题。酒色财气,京师有的是各式各样的诱惑,与其让人往府中旧人伸手,不如放开篱笆放点老鼠进来。”

汪二娘从前只知道管家一定要恩威并济,尤其是对于下人,却还是第一次听到小北这样的说法。意识到兄长在京城做官,看似名声很响,风风光光,却还要面对厂卫的窥伺,她就只觉得担心极了。她张口想说如此做官,还不如辞了回乡当富家翁,可知道这话极其不妥,因此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这时候,她只觉得小北伸手摸了摸自己光软的头发,耳畔传来的声音竟是变得更加轻柔了:“小芸,这些事我只是对你说一声,你听了记在心里就好,不用心心念念惦记着。有些时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得不为,没有退路,所以,你大哥就得犹如一根钉子一般,死也要钉在京城。你和妹夫到京城来,相公和我都很高兴,相公是高兴妹夫是个求上进的人,我高兴的是有个伴了。以后,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知道吗?”

汪二娘这时候唯有点头。等到看着嫂子展颜一笑,就这么直接走出了花厅,仿佛对外头的丫头仆妇们训示什么,她忍不住用指甲掐了掐掌心。

怪不得爹娘宁可留下孙子,也要把嫂子送到京师来照顾汪孚林,以至于徽州有些人家都在暗地里说自家暴发户没规矩,应该留着儿媳妇在家伺候公婆,教导儿子,再选个良家女当做妾室,送到京城去伺候。虽说她向着嫂子,可只是觉得如此有利于哥哥夫妻团聚,却没想到这光鲜亮丽的京城竟是如此凶险!

当被汪家人叫了过来的牙婆看到那披头散发,下裳上血迹斑斑的仆妇时,立刻勃然色变,上前之后便劈手一个重重的巴掌甩了过去,紧跟着便快步来到小北面前,一个深深的万福之后便是连声赔礼,到最后不但退赔了双倍的身价银,更是承诺回头领几个更好的来供主家挑选。

至于交待,她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小妇人对不起少夫人,实在是这妇人和小妇人有些沾亲带故,被她苦苦一恳求,这才把人送上了门,谁知道她运气好被少夫人挑中了。可谁知道她还是忘不了旧情,竟然和人私相授受,闹出了天大的丑事!小妇人这就把她送回老家去,决不让她踏进京师一步!还请少夫人大人有大量,别把这事情往外传,小妇人这就给您磕头了。”

见这牙婆竟是二话不说就要俯身下跪,那态度简直是谦卑到了极点,小北眼中厉芒一闪,却和颜悦色地让严妈妈把人搀扶了起来,又淡淡地说一会儿就将那货郎送到顺天府衙去。说完这话,她看似低头喝茶,眼角余光却在观察着那牙婆的表情,见其一瞬间流露出如释重负,她就心里有了数目,有一搭没一搭和那牙婆扯皮了片刻,就任由其将那仆妇领了走。等人一离开,她就对严妈妈使了个眼色。

傍晚时分,经由隔壁程家掩护悄悄出门的严妈妈方才回来。得知汪孚林已经到家,她暗叹一声这倒省了事,立刻就直接过去。一进屋子,见夫妻俩正在吃晚饭,又留了她下来一块吃,她便只字不提自己去打探的事,等到一顿晚饭安安生生吃完,东西都收拾了下去,芳容芳树双双退下,她这才说正事。

“之前把货郎送去顺天府衙之前,刘勃他们故意把人打昏了过去,在其身上下了三天之内都去不掉气味的追踪粉。人送去顺天府衙之后,刘勃他们两个一人带着一条狗盯了府衙正门,一人盯了侧门,我亲自盯的是后门,后来大约在申时,那改头换面的货郎就从后门出来了。我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哪怕他改头换面,也绝对不会认错,更何况此人走路的样子我印象深刻。我远远蹑在此人身后,眼看着其到了千步廊西边,锦衣卫后街的锦衣卫。”

“竟然是刘守有的人?”

汪孚林原以为东厂的人嫌疑最大,张四维派人也有可能,却没想到竟然是锦衣卫先把手伸到自己家里来了。对这位麻城刘氏出身的锦衣卫都督,他谈不上熟稔,更多的是陌生。他和刘守有只见过几面,大多数时候只是朝会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便是在辽东之行回来后,刘守有和冯邦宁一块来查问。而就在之前,刘守有还打发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理刑百户郭宝,暗示他在写信给张居正时,替张四维求求情。

“公子,此事是就此了了,还是……”

“顺天府那边不用再盯,把刘勃封仲都撤回来,至于锦衣卫那边,劳烦严妈妈你再去守几日。”汪孚林对严妈妈的态度素来都很客气,见她连道应该的,他就继续说道,“五天之内,要是不见有这个人,你也撤回来。要是发现此人行踪,那么就跟一跟,看看他的落脚点,弄清楚此人身份。另外,给我盯死那个牙婆,绝对不能让她被灭口了。”

等到严妈妈答应之后退下,汪孚林这才对小北问道:“妹夫和小陈一块出门去了,怎么小芸没过来一去吃饭?”

“今天是她发现的此事。我不得不对她挑明了一些玄虚,结果大概把她吓着了。”小北简明扼要地说了说,见汪孚林无奈叹气,她就笑着安慰道,“从前家里公公婆婆都不在,你又重伤静养,多亏了两个妹妹里外一把抓,这才过了难关。小芸素来要强,放心,很快就会好的。”

“真不想让她们知道,我这个哥哥在京师四面皆敌,日子不好过,我宁可让她们觉得我这官儿当得很轻松。”

正因为如此,汪孚林肚子里窝着一团火。尤其是当严妈妈终于有所收获,打探到那所谓的货郎,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下头的一个小旗,名叫陈梁,世袭军职,在锦衣卫干了十年,如今正要外调时,他立刻做出了决定。

当初他是想松篱笆放人进来的,现在他改主意了!

因为在汪孚林的家中失了手,陈梁这几日一度担惊受怕。他倒不是担心汪家的报复,虽说汪府那几个家丁着实扎手,但那也是他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才真像是个和仆妇偷情的货郎似的,笨手笨脚慌慌张张失手被擒。他担心的是上司生怕事情露馅,于是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要知道,他这次是受命于理刑百户郭宝,而郭宝上头还有掌刑千户刘百川,到刘守有那一级已经是通了天,他一个小旗无疑是随手就可以扔的小角色。

所以,当郭宝对他说,即将把他外调南京锦衣卫时,他不但没觉得欣喜若狂,反而担心这会不会是半路上要把自己灭口的一种手段。

傍晚时分,当陈梁又在锦衣卫衙门中窝了一个白天,此时绕了一个大圈子,走进通往自家最近的一条暗巷时,他颇有些无精打采。上头都已经做出了把他调离的手段,他并不太担心会在京城再遭到什么算计,这会儿耷拉着脑袋心事重重,当背后突然有呼呼风声袭来的时候,他明显慢了一拍才有反应。直到脑后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颓然前仆的时候,他才生出了一个念头。

他娘的,那些黑心上司竟然只是用调离来骗他放松警惕,实则还是想灭口!挨了这一下闷棍之后,他是会被人装麻袋丢下积水潭,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当陈梁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满头满脸都是水珠子。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用凉水泼醒的,他心里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惊惧。如果是灭口,他不可能再有苏醒的机会,这会儿早就在哪里不会动了,可既然他醒着,情况却不比死了更好。不论怎么说,他都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小旗,这在左邻右舍都不是秘密,谁会这么胆大包天,在回家的必经之路设伏打了他的闷棍,还把他给抓到了这里?

“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陈梁使劲扭动了一下脖子,但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处于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对方头脸的位置,他只能放弃了这没用的挣扎,嗓音沙哑地问道:“敢问阁下是谁?这世上,敢打锦衣卫北镇抚司中人闷棍的,我还从未碰见过。”

“那你今天就已经遇见了。”

随着一声冷笑,陈梁终于看到有人转到了自己身前。当他看清楚对方头脸的时候,他只觉得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他设想过是某些和他不对付的仇人,却唯独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么一位人物!

“看来,你认得我。”

“汪爷……”陈梁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你是堂堂都察院掌道御史,怎么敢做出这种无视法纪的事情来?”

“那是因为,你,又或者说你后头的锦衣卫先无视法纪,竟然派人潜入我府中刺探。”汪孚林见陈梁面色大变,他便哂然一笑道,“而且,我更是没想到,配合你做这件事的,竟然是一个在京城很有名气,生意遍布各大文武官员宅邸的牙婆。你说,要是我把此事捅出去,那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第八七二章 渗透和反渗透

“不,你不能这么做!”

陈梁几乎是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叫嚷了一句之后,见汪孚林满脸嗤笑,他终于意识到,这次自己是踢上铁板了。

不,应该说是他那一个个上司们,又或者说锦衣卫踢上铁板了!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文官,一个看上去除却拥有当朝首辅的宠信,余下什么都谈不上的文官,竟然能有这样的手段,这样的魄力,直接用最凶狠的手段撕开了锦衣卫一直自诩为坚固的防线。

如果汪孚林真的这么做,其他人也许还有可能想到各种方法谋一条活路,他这个始作俑者却一定会是被丢出去的弃子,连家人都会成为牺牲品!

见汪孚林似笑非笑站在那儿,仿佛根本没有把自己的叫嚷放在心上,陈梁知道现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和往日自己亮出锦衣卫身份出去时的情形截然相反,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说道:“汪爷,千错万错都是小人得罪了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放小的一条活路。这件事捅出去,对您也一样没好处……”

“对我怎么没好处?我想你大概有点误会,我暂且不会捅得满城皆知,只会唯独捅到元辅面前。我绝不相信,是元辅派人到我家中刺探什么,因为我对元辅无所不能言,也无所不敢言,所以他绝不会疑我。要是他知道,在他尚且没有任何表示的情况下,竟敢有人擅自指使锦衣卫北镇抚司小旗到我家中刺探消息,你觉得元辅怎么想?更不要说,那个牙婆做的事要是被人知道,那是个什么结果。”

陈梁此时此刻已经不敢有任何侥幸了。汪孚林如果敢真的将此事公诸于众,那么结果一定会引火烧身,玉石俱焚,可汪孚林要是只去找张居正主持公道,那么汪孚林自己可以摘干净,却可以把他们一把火全都给烧干净了。于是,心里发苦的他只得讨饶道:“汪爷,小的上有老下有小,还请您高抬贵手,饶一条狗命。不管是您想让小的做什么,小的都可以做,只求千万放小的一条活路。”

“谁的主意?”

尽管只是这简简单单四个字,陈梁却陷入了沉默。可是,看到汪孚林抱手而立,满脸无所谓的样子,他想到自己很可能被弃若敝屣的下场,最后还是把心一横道:“小的只知道,是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爷亲自吩咐下来的,那个妇人前两次和小的对上了暗号,约定第三次传递消息,可没想到……”

“呵,没想到却栽在我妹妹手里。”汪孚林轻蔑地挑了挑眉,不屑一顾地说道,“本以为北镇抚司中全都是老手,没想到竟然这么不专业。”

对于不专业这三个字的评价,陈梁脸色抽搐了一下,心中简直是疯狂腹诽。

锦衣卫自从嘉靖年间陆炳在时达到了最顶峰之后,接下去就处处被东厂压制,也就只敢在平民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在文官面前简直是如同小媳妇。要不是如此,那些手艺最精的怎么会全都一个个老死,要他这种手生的来做这种事?可事已至此,他可不敢和素有嘴仗天下无双美名的汪孚林斗嘴皮子,挤出一丝笑容后就眼巴巴地说道:“汪爷,我真的就只知道这么多。我在北镇抚司不过是区区小旗而已……”

“很好。”汪孚林突然蹲下身,却是手法迅疾无伦地往陈梁嘴里塞了一团手绢,见其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就拍拍手站起身来,“现在,让我问一问你刚刚提到的上司,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顺便说一句,我对郭家的人说,郭百户和你在一起。对你家的人说,你和郭百户在一起。至少今夜,你们俩在我手里的消息应该传不出去,所以你不用奢望锦衣卫那边会获知消息来救你们。又或者说,你们最好求满天神佛不要让事情往那方面发展。”

“因为,我派了人在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附近守着,若有万一,就直接捅到元辅面前了,今夜他正好在家。来人,把他拖出去!”

满京城的人,不论官民百姓,全都小看汪孚林了!

这是郭宝之前被人用破布堵了嘴,而后还严严实实用布条缠了几遍,这会儿又听到汪孚林和陈梁一番对话之后,他唯一的感受。

他对汪孚林自然要比郭宝对汪孚林熟稔得多。除却之前三法司重审汪孚林秦一鸣揭开盖子的那场大案之外,此后理刑时,他也和汪孚林见过好几次。更不要说,他曾经受刘守有之命,扮成汪府的老家奴,和汪孚林在一家小馆子见过一面。此时此刻,他比一上来先色厉内荏亮身份,而后喝止不成就连声求饶的陈梁要显得镇定得多。

“汪爷,我若是说出此事前因后果来,你预备如何?若是说出来,我却活不了,那横竖一个死,说不说还有什么区别?”

“那要看你说什么。能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该知道我的性子,我这个人,真正被惹毛的时候,绝对不惜把事情闹得最大,所以你最好不要想着胡言乱语诓骗我。我知道你不过是听命行事,所以我也不是不能对你的行为多几分理解。”

你这个疯子要是真理解,又怎么敢让人绑了我和陈梁这两个锦衣卫的人!

郭宝使劲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是缇帅刘都督的吩咐,我也不知道,刘都督怎么会想到要派人潜入汪爷您家中。这是真话,我一字一句都不敢有假,否则让我死后下阿鼻地狱,家中儿女代代为奴为娼!”

虽说很多人都拿赌咒发誓当成家常便饭,但汪孚林深知,这年头的人比后世的人要迷信一些,所以这赌咒还是有点效力的。而探听到是刘守有的命令,背后有没有冯保的因素还不能确定,他就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即淡淡地说道:“那这件事被我家中那个警惕性太强的妹妹给察觉之后,刘都督又打算怎么做?”

“刘都督看到汪爷家中没有其他反应,就认为把陈梁送到南京,警告那牙婆不要胡说八道,等过一阵子把他们处理掉,那就没事了。”

尽管事关两个人两条命,但郭宝说话的时候颇为轻描淡写,看见汪孚林眉头一皱时,他还以为汪孚林和某些假惺惺的文官一样,动了恻隐之心,当即暗自冷笑了起来,心想终于是抓到了汪孚林的某个弱点。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下一刻问出了一句他绝对没想到的话。

“我家里那剩下的五个新进家仆之中,应该还有锦衣卫的耳目吧?”

郭宝尽管竭力想要掩饰,但看到汪孚林那眼睛就不曾放过一丝一毫他的反应,他就知道无法回避这个话题。他只能苦笑一声,含含糊糊地说道:“应该还有个丫头。”

之前小北说过,和之前那仆妇一块收进来的另一个仆妇也是自称寡妇,丧夫无子,性子却有些爱招惹男人,也许一样有问题,汪孚林自是记在了心里,但这会儿郭宝却说有问题的不是那个仆妇,而是一个十一二的小丫头,他的心下便无比震惊了。

由此及彼,之前那牙婆应该给京师不少大户人家送过仆人,哪怕大多数都未必是最紧要的好差事,可若都像是他这儿似的,十一二岁年纪的孩子都可能有问题,那是什么概念?毕竟,京城遍地都是官员,可出身世家,身边全都是知根知底世仆的人家,却终究只是一部分!

“好,真是好极了。”汪孚林眉头一挑笑了笑,但那笑容却冷峻极了,他回头看了角落中一眼,沉声问道,“都记下来了?”

“公子,都记下来了。”

见角落中的王思明答得爽脆,汪孚林暗幸从辽东收来的这么个小家伙如今也已经历练出来了,他便招手让其把口供送上来,随即便对瞪大了眼睛的郭宝冷冷说道:“郭百户,今天既然委屈你到了这里,那么没有这么一个东西,我也不可能放心,这份口供,你签字画押吧。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签字这一条可以省略,我不介意打昏了你直接画押。”

想到汪孚林应该不至于那么不智,拿着自己的口供去把这么一件事情揭开来,把满京城闹得天翻地覆,郭宝咬了咬牙,最终答应签字画押。等到终于有人给他右手松绑,他瞅了一眼那几乎是全盘复述的供述,把心一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紧跟着又由着别人拿了他的手掌在印泥上重重一按,最终在那纸张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如果只是指印,还有办法毁掉,但整个手掌的话,他就算毁了纹路,大小只要吻合,却还是逃都逃不掉的,除非他剁手!

撬开了郭宝的嘴,汪孚林又反过来拿着口供到隔壁屋子里去审了陈梁,等到依样画葫芦拿到了陈梁签字画押的供述,他看着两张墨迹淋漓的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嘱咐其他人守在这里看好这两人,他便叫上王思明牵了马,出了这家临时包下清场的僻静小茶馆。

此时已经是夜禁时分,内城主要大街上,五城兵马司的夜巡兵马已经开始设置关卡,拦截犯夜的人。在穿过了数条无人小巷之后,汪孚林到了自家附近的一条胡同,这才再次上了大道,虽说不是在往日最常出没的都察院附近,但只要他拿出广东道掌道御史的铜印,所经路段无不放行,直到他顺顺利利来到了大纱帽胡同的张府。

自从前一次王锡爵等翰林围堵张府的事情之后,一度从张大学士府门口被撤掉的锦衣卫,现如今又已经重新上岗,把堂堂首辅大人的府邸变得和皇宫似的戒备森严。但是,即便是这些锦衣校尉,在听到夤夜来见的汪孚林通报名姓,而后又拿出铜印为证时,最终还是放了行,眼睁睁看着汪孚林主仆二人敲开张家大门入内。因为是晚上不是白天,私下说话也不会被人瞧见,几个人甚至还在私底下嘀嘀咕咕。

“到底是汪爷,白天那么多人求见,就算是正二品的布政使,正三品的按察使,都未必能够见到首辅大人,他却大晚上跑来,竟然还让他进去了!”

在隆庆皇帝死后联合冯保驱逐了高拱之后,张居正素来独揽票拟大权,因此如今虽说是深夜,又是在家中休沐,他却并未就寝,而是在看各方督抚写给自己的私信。所以,当听外间禀告说是汪孚林求见的时候,这位当朝首辅非常意外。想到汪孚林素来是很知道轻重的人,没有大事应当不会这么晚跑来,他几乎没怎么细想便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汪孚林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间,踏入张居正的这间书房。甫一见面,他行过礼就郑重其事地说道:“元辅,我今夜过来,兹事体大,能否让最信得过的人守住门口?我今夜所说的话,一字一句都不能泄露出去。”

张居正微微皱眉,随即对汪孚林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去传我的话叫二郎来,一会儿让他亲自守在外头。”

让堂堂张二公子当守门的,这实在是大材小用,然而汪孚林却松了一口大气,立时反客为主,亲自去外间传话。等到张嗣修匆匆赶来,他拉着这位张二公子三言两语嘱咐了几句,等不明就里的张嗣修真的守在了外面,其他的仆从全都退避了开去,他才转身进了书房,直接到张居正书桌前,拿出了郭宝和陈梁的两份口供。

“这……你好大的胆子!”张居正在最初的呆滞过后,不禁又惊又怒,“你这东西从哪来的?”

“元辅既然猜得到,还用我说吗?”汪孚林可不怕张居正发火,见张居正一怒之下仿佛就要撕了这东西,他才沉声说道,“我不过区区御史,结果就遇到这种事,那么,其他朝廷官员呢?元辅,我知道某些事情是由来已久的制度,我绝不是想要指手画脚,可我觉得,元辅既是不知情,冯公公是不是也可能不知情?那么是不是有些人太过大胆了?”

“你住口!”

心烦意乱的张居正不想再听汪孚林继续说下去了,无法安坐的他随手把口供丢在了桌子上,站起身在书房中又急又快地来回踱着步子,心中快速思量着。他自然知道,自己绝对没有那样的授意,让锦衣卫派人在汪孚林的府上安设钉子,从明面上看,似乎冯保的嫌疑很大,可他之前回来之后,就和冯保有过一次深谈。冯保对汪孚林的评价还算不错,甚至觉得人比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要纯粹,而冯保也没有太大理由去派人监视汪孚林。

毕竟,御史虽说位卑权重,可他明白向冯保表过态,汪孚林是他的人!

那么,是刘守有自己的主意?刘守有又怎会有这样的胆子?或者说,汪孚林上次就提起过,小皇帝派田义与其接触,难不成是……

张居正遽然止步,看向了汪孚林,却见汪孚林也正看向了自己,随即上前到书桌旁用手指蘸着茶水写了几个字。

“既然人家要潜入我府中,何妨我们也顺势策反一两个人,反过来潜入对方?”

第八七三章 降伏

当汪孚林从张居正书房中走出来的时候,就只见门口的张嗣修正若有所思看着书房大门,尤其是当看到他时,更是满脸没好气。

他知道刚刚那番对谈完全属于没头没脑,纵使张嗣修亲自守着门口,只怕也根本没听到什么,他就冲着这位张二公子笑了笑。

“你还好意思笑?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可你和爹在里头卖什么关子,连我守在外头,你们也在那打哑谜?”

见张嗣修气咻咻的,汪孚林便走上前去,笑着在其肩膀上一搭,继而轻声说道:“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睡不好,我可不愿意扰你好梦。进去陪元辅说说话吧,我这就回去了。”

虽说极其痛恨汪孚林这种话说一半就卖关子的行为,但张嗣修想到刚刚张居正在屋子里突然大发雷霆,犹豫了片刻,还是最终任由汪孚林往外走去,自己匆匆进了书房。见父亲一如既往坐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脸上看不出喜怒,反而有些说不出的疲惫,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走上前去。

“汪世卿走了?”

“是,他嘱咐儿子进来陪父亲说说话。”

“呵,我今天才算知道,从前说他胆大包天,那都是假的,那些事情固然有些危险,可比起他这次做的事情来,却又算不了什么。”

这世上还能找得出第二个敢打锦衣卫百户和小旗闷棍的御史吗?他居然还被汪孚林给说动了,给了其一张手书,赋予其权限去笼络郭宝和陈梁!

张嗣修发现张居正似乎并没有太生气,他顿时就安心了,少不得凑趣地附和道:“他是大胆,父亲一发火,便是尚书督抚也会噤若寒蝉,他却居然没事人似的在您书房中呆了这么久。”

张居正这才微微一愣,随即醒悟到汪孚林确实不怎么怕他。但对于这一点,他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在沉默片刻之后低声说道:“汪世卿此人行事,确与常人不同,和陈三谟曾士楚这些唯我马首是瞻的科道相比,他的为人处事,似乎……”

似乎从他张居正的角度着想,甚至要胜过为自己着想?

这最后半截话,张居正没有说出来,张嗣修自然也无从去猜。

若是汪孚林知道自己竟然得到了张居正这么高的评价,他一定会深感冤枉。

其实要不是因为万历皇帝实在是不大靠得住,一旦面对强大外部压力,更是谁都可以扔;其实要不是因为他和张四维已经不死不休,两个之中只能存活一个;其实要不是张居正一直都对他挺好的,张家几兄弟刨除相府公子的这一层身份,和他也挺处得来……他并不是那么乐意被人在身上打一个重重的张字标签。但既然上了同一条船,那么为了不翻船,他当然不介意为张居正多想一点。

虽说和汪道昆已经“反目”了,日后张居正一死,汪道昆东山再起“收拾忤逆侄儿”的可能性很大,但他不喜欢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回程路上,汪孚林带着王思明,来了个金蝉脱壳,让另外一个扮成自己模样的人先回了家,他最终回到关押郭宝和陈梁的那家茶馆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的事了。

尽管此时早已到了平日自己就寝的时分,但郭宝却一丝一毫的睡意都没有,尤其是当汪孚林再次来到他的面前,拿了张条凳坐下,眼睛炯炯地看着他,他更是有些心里发毛。果然,下一刻,他就从汪孚林口中听到了一个令他惊骇欲绝的消息。

“我刚刚去张大学士府见过元辅。当然,是带着你和陈梁的口供去的。”

想到汪孚林刚刚确实离开了很久,但郭宝本能地不愿意相信这话,因为他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强笑道:“汪爷不用使诈吓我,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难道还怕我耍什么花招?”

“使诈?我从前确实用过使诈的伎俩,但今天的事情却不同。这里有元辅的手书,你要不要看看?”汪孚林见郭宝登时面色僵硬,他展开手中那张张居正手书的帖子,见郭宝瞪大了眼睛看完其中张居正授权汪孚林查问此事的内容,最终死死盯着那一方张居正的私章。

尽管郭宝在北镇抚司官居理刑百户,也常常参与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三司会审,但凭他的官职,还远远够不着张居正这样的当朝首辅。然而,张居正的私章是怎么一个形制,他却是知道的,这却是刘守有接掌锦衣卫之后,为了以防有人冒用首辅名义,方才让他们这些实权百户层级以上的人认过。所以,他仔仔细细端详许久,最终确定,汪孚林竟不是在诓骗自己。

如此一来,他就不得不面对那个最最悲观的结果。

“汪爷,您到底想要怎样?”

“今天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不但如此,还可以方便你行事,现在你让人安插到我家中的那个小丫头,我也可以当成不知道。”

郭宝敏锐地听出其中那明显的意味,登时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时顺杆爬了上去:“汪爷是想要卑职为您所用么?”

一发现还有保住性命和前程的机会,这就自称起卑职了!

如果有可能,汪孚林当然希望笼络那些能够忠心耿耿为自己所用的人,就比如他在杭州在南京做的那样。然而,锦衣卫这么一口大染缸中出来的,大抵乌漆墨黑,他又没什么王八之气,想要让人纳头便拜简直是笑话。此次行险一搏,能够把郭宝纳入掌中,这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于是,他将张居正的手书收好,继而便淡淡地说道:“你说对了一半,但是,也不止是为我所用。如果我没有记错,锦衣卫刘都督是元辅首肯,这才能在缇帅的位子上坐到现在,可现在他命人盯着我,元辅却毫不知情,你觉得,刘都督是怀有异心呢,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如果张居正都对此毫不知情,那么,刘守有又是打的什么主意?莫非是听从冯保的意思,又或者是已经打算倒向业已亲政的当今天子?可就算是朱翊钧,此番亲政之后,对张居正依旧是恩遇备至,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疑忌疏远的意思。难道……刘守有真的是自作主张?

正在迅速思量的郭宝微微一分神,却听到了汪孚林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很遗憾,无论刘都督打的是什么主意,那都是他,就算他得到了谁的赏识,也惠及不到你,反而一旦遇到什么事,比如像今天这样的,就会是你这种实际办事的背黑锅。”

没错,这次他彻底栽在了汪孚林手上,汪孚林又嫌事情不大似的直接捅到了张居正面前,他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那么回头就会和陈梁一样被丢出去当替罪羊,但如果立刻改换门庭,却意味着攀上了高枝。即便得通过汪孚林,这才能够得着当朝首辅,可这总比通过刘守有,还不知道刘守有背后究竟是谁,那种不确定性要好多了!

更重要的是,汪孚林这个人自从入朝以来,基本上还没怎么吃过亏,这次甚至胆大包天到对他们两个锦衣卫中人下手,却也因为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次和从前一样稳稳占了上风。跟着这么一位年轻而显然有前途,场场争斗都无往不利的后起之秀,总比跟着已经在上位者面前露出马脚的刘守有强。更何况,刘守有还常常不是亲自交待他做什么事,而是让刘百川来传话,如此一来有什么事都能赖得干干净净。

在快速的思想斗争之后,郭宝也顾不得眼下自己被五花大绑,挣扎着爬起身之后,他不顾双手反绑,双膝跪了下来,以头点地道:“卑职从今往后,便是汪爷您的人了,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但凭吩咐,刀枪火海,绝无二话!”

不论今夜冒了多大的风险,但是,既然在锦衣卫上扎下了这么一根足够有分量的钉子,那么就一切都值得。因此,汪孚林当即回头吩咐道:“来人,给郭百户松绑!”

见阴影中一个人上来给自己解绳子,也就意味着汪孚林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没有避开下人,郭宝对自己的安危反而更加放心了些。

他深知,与其说是自己刚刚那样低姿态的表态,最终让汪孚林满意,还不如说,他在那样的口供上签字画押,而且这件事又已经在张居正面前过了明路,这才是汪孚林肯相信他的最大缘由。此时此刻,揉着被绑得有些麻木的手腕和手肘,他方才毕恭毕敬地来到了汪孚林跟前,低声说道:“其实,汪爷也可以用一用那个陈梁。他固然说是要被派到南京去,可这件事不是没有余地的,只要我能让刘都督相信,汪府没有将此事看得很重,就可以挽回的。”

“你倒是很为我着想。”汪孚林本来就不打算浪费人,要知道他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才抓到了锦衣卫这两个人的把柄,要是只能用一个,那就实在是太过浪费了。因此,他略一沉吟,便点点头道,“也好,陈梁你到时候设法让他留在京城,日后有事,就让他和我联络。”

郭宝正是知道自己和陈梁如今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若是贸贸然用别人,很可能得不到汪孚林的信任,而且也容易出问题,因此这才特意出口试探一二。见汪孚林果然从善如流地听取了自己的谏言,他心中暗自觉得这位炙手可热的掌道御史还算好相处。因此,他就少不得趁热打铁地说道:“那么,汪爷要不要卑职在锦衣卫继续笼络几个稳妥可靠的人?”

“比你职位低的,如陈梁这样的总旗和小旗,你能够拿得住的,可以笼络几个,但你自己把握好分寸,若是泄露了风声,你自己知道后果。而且,若是你的其他上司,比如某个千户也生出了这样的意向,你自己应该知道,到时候谁会更得看重。”

郭宝没想到汪孚林竟然看得这么透彻,脸色尴尬的同时,心中却大叫侥幸。如果今天被抓的不是他而是别人,比如他的上司,掌刑千户刘百川,那么,他说不定在糊里糊涂之间,就会被人列为日后清除的目标,到时候怎么被扫地出门都不知道!

有了张居正的授权,汪孚林收服郭宝尚且轻松,收服陈梁,那就更加不在话下。不过几句对话的功夫,陈梁就比郭宝更快地跪了。等到发现郭宝也已经果断选边站队,之前几天惶惶不可终日的陈小旗只觉得自己做出了这辈子最英明的一个决定。

汪孚林当然也可以不用张居正的威吓作用,将此事瞒着张居正,仅仅凭着之前的两张口供,就能将郭宝和陈梁玩弄于掌心之上,但锦衣卫中人素来刁滑狠毒,他若是没有一个强大的震慑,难免会遭到反噬,这才干脆先行捅到张居正面前,换取这位首辅的支持,从而继续维持那个坦坦荡荡汪世卿的印象。

深夜时分,当郭宝和陈梁分别回家之后,汪孚林这才开始了躲开夜巡兵马的回家之路。只不过,他却不比小北高来高去惯了,当最终翻墙进了家门,已经是离开那家小茶馆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当几个人一个接一个翻墙进了自己家,他吩咐其他人都去睡,自己来到正房门前的时候,他才刚刚伸手去推门,就只见两扇大门在自己面前陡然拉开,双手用力却扑空的他猝不及防往前一倾,随即便觉得自己被人抱住了。

“这么毛毛躁躁的!”嘴里这么说,小北伸手抱住汪孚林的时候,脸上却是笑吟吟的,“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全胜归来啦?”

“冒了这么大险,总算没白费。一晚上跑来跑去,最后还是翻墙回来,实在是累死了!”

汪孚林也干脆不放手,就这么揽着妻子进了门去。尽管这会儿还没洗漱过,但他已经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了,往一张藤制躺椅上一倒,就长舒了一口气道:“今晚我去大纱帽胡同,找的借口是程乃轩来了信说辽东之事,否则大晚上我去找元辅,只怕别人还会生出疑心。这一步棋能够成功,也就意味着我们在京城也有些官方的耳目了。当然,唯一的风险就在于,那两个家伙会不会破釜沉舟去告密,明天我家门口是否会围上一堆锦衣卫。”

第八七四章 那一棍子挨得值!

事实证明,汪孚林的所谓门口围上锦衣卫,只不过是一句冷笑话。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虽说锦衣卫北镇抚司看似是个说出去非常风光的地方,能够收获一大堆敬畏的眼神,郭宝作为实权的理刑百户,比一般只挂着闲职的指挥又或者千户都有头有脸,可终究上头还有不少上司。更何况,他甚至连是否能熬到刘百川腾位子给自己都无法保证,朝中也有很大可能另行指派一个掌刑千户,而不是让他接任。所以,昨天被人打闷棍绑走的经历固然很让人郁闷,可他却觉得很值得。

郭宝都如此,陈梁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昨夜一场惊吓之后,顶头上司郭宝和他就成了一条船上的人,最让他高兴的是,他很可能不至于要被发配到南京,而是会留在京城。有了这样一个承诺,又多了个靠山,欣喜若狂的他哪里还会在乎脑袋上挨的一下?

而两个人既然已经串好了供词,郭宝对于昨夜他们碰头的事情,自然不怕被人发现,想好了留下陈梁的办法。

郭宝亲自去对上司刘百川求情,把话说得非常入情入理:“刘爷,陈梁之前去汪府联络时被抓,那只是纯粹的倒霉。但既然没有被人瞧出他脸上做过伪装,锦衣卫又从顺天府顺顺利利把人给捞了出来,那么与其急不可耐地把人送出京城,还不如先看看汪府会不会有后续的动静。比如说,他们会不会将之前买来的五个家仆都退给那个牙婆?又或者说那牙婆再送人时,就会不被信任?如果没有这样的迹象,还不如留着陈梁。”

刘百川顿时眉头大皱:“怎么,是陈梁求到了你面前?他能捡条命都已经算得天之幸了,这事情已经捅到刘都督那儿,险些没出大乱子,留着他在京师,万一被汪家人认出来怎么办?”

“正是要他继续去负责汪家那一边。”郭宝见刘百川眉头皱成了一个结,他便巧舌如簧地说道,“刘爷您想啊,这事情本来就是他惹出来的,原本就不那么容易做,找个其他人接替,万一捅娄子,不是又折进去一个?他对我说,他能千变万化,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就能够糊弄人,再让他试一次也未必就会牵扯到咱们锦衣卫身上。而若是能够,这桩事情就不用另外找人,他一手一脚负责到底。”

“嗯?”刘百川有些踌躇地沉吟了片刻,突然开口说道,“这么说,你是要为他作保?”

在锦衣卫中,这个作保和民间的作保具结也是一个意思,那就意味着,只要陈梁出现任何问题,郭宝这个理刑百户就得承担同样的责任。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肯给下属又或者同僚作保,毕竟一旦出问题可不是玩的。郭宝在平常时候也绝对不敢做这种保证,但有昨夜的事情打底,他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正是要给他作保,还请刘爷给他一个机会。”

这时候,刘百川反而笑了起来:“怎么,他给了你多少好处?这小子也真够贪心的,南京那地方虽是个养老的地儿,却也轻省,别人想去都还去不了呢!”

“刘爷慧眼如炬,他昨天晚上请我喝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苦求了半天,我这不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吗?他立了军令状,说是肯定不会让汪家人把他认出来。不如这么着,也不用他到汪家去联络人,就让他这几天到汪家前门后门或是附近做点小买卖,和汪家人搭几句话,只要别人认不出他来,就把他留下,您看如何?大帅虽说之前是恼火,可他对刘爷您素来器重,只要您说上一句话,他是一定会答应的。”

虽说郭宝这好话说了一箩筐,但刘百川老谋深算,哪里会被这些逢迎奉承给冲昏了头脑,却还是把陈梁叫了过来,让他立了军令状,又吩咐郭宝作保,这才拿了东西去求见刘守有。而郭宝带了陈梁回自己的直房之后,隔着支摘窗确定外头没人,他方才低声说道:“能做的我已经都做了,万一大帅那边通不过,那这事情便是神仙都没办法。汪爷甭管在首辅大人面前有多大体面,在锦衣卫毕竟说不上话,总不能让他插手一个小旗的去留。”

陈梁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当即赔笑道:“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郭爷您对我这份提挈的情分,我都感激不尽。”

“说这话就过了,如今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郭宝嘴里说得挺沉重,面上却笑嘻嘻的。他在锦衣卫呆了这么多年,刘守有也好,刘百川也罢,那性子他摸准了八九成。与其换新人,同样要承担不知道成败的后果,还不如把陈梁这么个已经犯错的继续用上去,当然如果一旦有闪失,陈梁就死定了。

只不过,已经和监视对象达成了一致,又或者说干脆就投靠了监视对象的他们两个,还用得着担心这么一个问题吗?

正如郭宝预计的那样,刘百川确实不想再承担另外派人却穿帮的风险,而刘守有想着只不过是派陈梁在汪府门前晃一晃,又不和里头的人联络,如果陈梁真的和自己吹得那样千变万化,不至于被人认出来,那么废物利用也不是不能考虑。最重要的是,有陈梁的军令状,郭宝的作保,他就点头答应了下来。毕竟,北镇抚司这几个常用的人,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将其家眷全都控制在手中,也不担心他们会失口或是反水。

于是,当刘百川派了几个人远近监视,见陈梁成功在汪家门前胡同第一天装货郎,第二天卖果子,第三天卖浆水,三次不同的装扮,果然没有一个人认出他的伪装,还有好几个汪家人从他手中买过东西,于是立刻报到了刘百川面前时,这位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刑千户同样如释重负。他却没有立刻求见刘守有,而是等到前去赔礼的牙婆又挑了六个仆妇去给小北挑选,而小北留下了其中一人之后,彻底心定的他方才前去向顶头上司禀告。

刘守有也并不喜欢临阵换将,更何况是这种需要机敏和运气的活。虽说陈梁第一次运气非常差,但这几天下来,明显能看出其确实有千变万化的能力,而汪家人既然并没有兴师动众,揪着一件事没完没了,那么继续沿用陈梁来主持和汪家内线的联络,自然就是最好的选择。

因此,他听完刘百川的禀报过后,就一锤定音地说道:“既如此,就留下陈梁吧。”

刘百川对此自然没有异议。然而,在告退之前,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帅,虽说咱们这些年陆陆续续往各家安插的人手也不在少数,而汪孚林是首辅大人心腹,可到底年轻资浅,用得着往他那边安插人吗?是冯公公又或者首辅大人吩咐的?”

“你问得太多了。”见刘百川一下子闭上了嘴,满脸惶恐,刘守有便狠狠瞪过去一眼,“不该问的就不要多问,你虽说和我不是同宗同族,但因为是同姓,你又说祖上和麻城刘氏源出同支,我也没少照顾你。你可不要让我亲手把你发配到云贵去,锦衣卫十三司缺人的地方多了!”

“是是是,卑职失言,卑职失言!”

刘百川慌忙连声告罪,等到退出屋子的时候,他只觉得背后已经被汗水浸透,整个人也在那战战兢兢发抖。他当然知道,虽说出身士大夫之家,但刘守有考的是武进士,一路爬上来固然靠家族余荫,却也不是没手段的人,该杀伐果断的时候从来就不曾手软,他怎么就犯浑去问那种最容易犯忌的问题?此时此刻,抬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他就尽量放慢了脚步出去,试图瞒过刚刚在里头挨的一顿训斥,让人认为自己并没有在刘守有这里失宠。

至于刘守有派人去监视汪孚林举动,这到底是冯保还是张居正的授意,他已经懒得去思量这么多了。反正那都不是他有资格够得着的人物!

郭宝也好,陈梁也好,却不知道刘守有和刘百川之间有过这么一段小小的插曲,当郭宝得知事情已经定下,连忙召见陈梁言说了之后,两人你眼看我眼,最后齐齐松了一口大气。要说从前他们一个是上司,一个是下属,谈不上太深的交情,反倒是这次先后被打闷棍,又被同时擒获到一个地方审讯,到最后面对的还是同样的选择,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几分亲近。

当然,在刘百川这些旁人看来,陈梁也不知道拿出多少家底贿赂了郭宝,这才得以留京,所谓的情谊还不如说是利益。

揉了揉后脑勺,想到这几天在家中起居睡觉也好,在外行走也好,全都小心翼翼掩藏着那一闷棍的后遗症,陈梁忍不住低声问道:“郭爷您能不能介绍一个嘴紧医术好的大夫?我之前挨的那一下可实在是不轻,这几天还一直都在隐隐作痛。”

“呵,我前几天也是一样。我看下手的很可能是同一个人,就是那个和刘都督还有刘爷三百年前是一家,叫做什么刘勃的,就那么一下之后,我就没知觉了。要说大夫,我介绍你一个,我是那一晚上过后的第二天就瞧过了,金针之后散了淤血,也没少吃药。说起来,你要是之前就去,说不定他还会犯嘀咕,怎么一个两个都是后脑勺受伤。”

陈梁从前和郭宝哪有那么好的关系,此时因祸得福,自是连声道谢。可是,等到郭宝嘱咐,回头让他把已经过关即将留京的消息给传到汪府时,他还是有些紧张兮兮地问道:“这话该传给谁?虽说这些天汪府周围其他的眼线都大多撤了,可还留有一个常哨,我总不可能随随便便进汪府去吧?”

“你笨不是?之前给我们松绑的那个刘勃,你会不认识?他肯定会时不时光顾你的生意,到时候你斟酌着对他说就是了。只不过,你不是常哨,保持个三五天去一趟汪家附近的节奏就行了。倒是你家附近你留意点儿,说不定人家会直接找你,到时候再挨一闷棍,那可就冤枉了!”

“郭爷您可别乌鸦嘴……”

两个人说着说着,已经完全把话题歪到了不着边际,这却是因为他们眼下卸掉了心头压着的那块巨石,浑身轻松的缘故。

只不过,真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陈梁却忍不住左右张望,时不时还突然回头往后望上一眼,唯独又有一根木棍从身后袭来。然而,就在他这走走停停,快要到上次遭袭的那条巷子时,他再次猛地转身往后瞧,见身后赫然是空空荡荡,刚松了一口气时,就听到身前传来了一个声音。

“顾头不顾腚,真要我再来一次,你这次还是后脑勺挨一棍子。”

陈梁顿时脸都绿了,等到他战战兢兢再次把头扭回来,就只见面前不远处,有人从贴墙跟的阴影处现身出来,赫然是一张自己这辈子忘不了的脸。因为正是这家伙给自己松的绑,他听到汪孚林叫人名字,正是之前和郭宝提到过的刘勃。哪怕他在锦衣卫是小旗,而对方只是汪孚林的一个亲随,他仍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赔笑叫道:“刘爷,您怎么来了?”

“别,你们锦衣卫有位刘都督,还有位刘千户,那两位才是刘爷,这刘爷两个字我可当不起。”刘勃没好气地挑了挑眉,这才问道,“你在汪府门口转悠好几天了,我们也配合你演过好几场戏,怎么,你能不能留京还是没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