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鹏程和王继光虽说是一路来的,但根本就不是相同性子的一路人,被王继光这样大嘴巴一喷,他顿时火冒三丈,一拍桌子就低吼道:“你懂什么?你见过皇上几次,居然就擅自揣摩皇上的心思?凡事要从最坏处去想,别老是想着出风头!如果真的那么容易,掌道大人当然会想着造造声势,让我们一起上,可见他是生怕害了我们!”

“你这是胆小怕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种事就应该迎难而上,勇往直前!”

“你……不可理喻!”

蔡光安和秦玉明本来以为人家今天请他们来是商议事情的,结果没想到两人居然窝里反了,早就从最初的呆滞状态陷入了看戏状态。等到更理智一点的赵鹏程终于意识到自己和王继光干了一件蠢事时,再想要重新拉回到之前说正事的氛围,却也已经为时已晚。他只能瞪了王继光一眼,有些尴尬地解释汪孚林为人如何如何,却没想到被蔡光安一口打断了。

“好了,赵侍御不用多说了。”蔡光安看了一眼秦玉明,见其用非常微小的幅度对自己点了点头,他就沉声说道,“关心则乱,像赵侍御说的,胡乱出去打听,我觉得很没必要,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所以,我们不妨静观其变。而像王侍御说的,跟着掌道大人也去弹劾冯保,反而会被人扣上结党的大帽子。掌道大人既然坦坦荡荡,根本就没有冯保能够揪得出来的过错,谁能拿他怎样?”

蔡光安起头,秦玉明也跟着摆事实讲道理。到最后王继光固然非常不忿,可赵鹏程却隐约品出了一点滋味,心想这两位不是都说最孤傲不合群吗,怎么却还是挺有分寸的人?等到这一餐没滋没味的聚会餐之后,他送走蔡光安和秦玉明,少不得拉着王继光千叮咛万嘱咐,生怕这家伙真的跟着汪孚林凑热闹,那就真的是用性命搏出名了。

汪孚林的下属们尚且千般滋味在心头,而这件事情的当事者们,也全都是连夜在行动。

乾清宫中,万历皇帝朱翊钧简直想要大笑三声,若非教养实在是太好了,他还想在床上去打几个滚以表兴奋。一想到冯保从前摁着他不许做这个,不许做那个,仿佛冯保都是对的,他全都是错的,还动不动就在慈圣李太后面前告他的状,这次汪孚林却直接上书参了个七宗罪,他简直解气极了!因此,旁人面前他不敢说,却独独让人请了张宏来,拉着老太监嘀咕了老半天,那欢呼雀跃的劲头根本憋不住。

可张宏自己都被汪孚林这“孤注一掷”的大手笔给镇住了,哪里有兴趣陪着小皇帝高兴?他只觉得整件事透出浓浓的阴谋味道,最重要的是,这根本就和他了解的汪孚林这人的行事宗旨截然不同,而且汪孚林压根就没给他送信来。按照往常的习惯,汪孚林在做大事之前,哪次不是会事先从他这里打探各种消息,做好了万全准备?

有阴谋……绝对有阴谋!

心里是这么想的,当张宏出了乾清宫没多久,就被冯保派来的人拦住,客客气气请去了宫城之外的河边直房,他就更加确信了。进去之后,他却不见冯保的踪影,看到的只有冯保的掌家私臣,满脸皮笑肉不笑的张大受。

那一刻,他就知道,不论从前自己和冯保看似如何亲密无间,在如今这可能随时会翻船的节骨眼上,冯保终究信不过他一个搭船的人。

果然,张大受满脸笑容给他行过礼,随即就诚恳地说道:“容斋公,我家老祖宗让我捎话,司礼监有几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他得清理清理,为防有人缠着您,又或者如同张鲸那样利用您的名义做点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还请您告病几日,等他收拾清楚了局面,再请您回去坐镇。”

“好,我知道了。”张宏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意思,可是,见张大受如释重负,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张大受,你捎话给双林,让他自己好好想一想,这天下到底是皇上的天下,他如今是可以铲除那些不长眼睛的东西,可这样能管用一辈子吗?”

张大受眼神一闪,可见张宏长叹一声,以手扶额,再也不说话了,他知道这老人最擅长观风色,断然不是在危言耸听,要是和外廷内阁那些阁臣比起来,也更像是从前的吕调阳,而不是张四维,他心下也暗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万般无奈。

可他是冯保的第一号心腹,替冯保掌管宫中私宅,内外交通,冯保有问题,他根本摘不出来,他唯有一条道走到黑,没有别的选择!

为防张四维跟着汪孚林弹劾冯保的奏本,唆使科道群起而攻,冯保已经在会极门那边主管收奏本的管门太监那边做好万全准备了。

象征性地呈递上去一两本,然后全都私自扣下,然后请动李太后给万历皇帝施压!但接下来胜败如何,冯保似乎另有打算,就连他也不知道!

第九三七章 小皇帝求援

次日恰是一个不上早朝的日子,一贯只收题本的通政司炸开了锅。却原来是六部、都察院、翰林院总共七八个衙门的十几个官员,上书弹劾冯保滥权、受贿、诬告、强夺、纵容侄儿欺压官员……比起汪孚林的七宗罪,他们罗列的罪名整整十几条,一时犹如石破天惊,满朝震动。通政司的主官到属官,往常都是最轻省不过的,如今却是焦头烂额,可这种题本不比奏本,通政司人多嘴杂,内容没法保密,纵使他们心怀忐忑,也只能一股脑儿往上送去。

而冯保纵使有千般本事,会极门的奏本他可能拦截,不让众人知道,可通政司的题本,他又怎么可能拦截?

意识到张四维这一招犹如釜底抽薪,直接把他逼到了最关键的节点上,冯太监恨不得直接冲到内阁,将张四维如同当年高拱那般直接驱赶出京。可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唯有紧急派人出去联络之前就联络过的各方人士,希望他们能群起而攻张四维。可他还没完全安排好这一切,万历皇帝朱翊钧已经命人到司礼监,指名索取汪孚林的奏本以及所有弹劾他的题本。

冯保万万没想到,小皇帝的反应竟是那般急切。尽管尚未牵涉到是否会处置自己的问题,但冯保是什么人?他之前面对高拱的压制尚且不会束手待毙,如今已经掌权多年,又哪里会任人宰割?他直接把那一大堆奏本题本打包在一块,直扑慈宁宫,一进门之后便哭拜在地。

“老娘娘救我!”

张居正这一病,李太后一直都觉得心情非常不好,几次三番派了御医和太监去张府慰问。她一贯是只要别人不报,就不大管宫外的事情——实则是泥瓦匠家女儿出身的她勉强认识的那几个字,都是进裕王府之后的事情了,能够身兼严父慈母督促万历皇帝读书,那就已经算是很有见识了,哪里还有本事去弄懂外朝那些复杂的事务?好在从前外有张居正,内有冯保,她也就放心做个手握大权却大胆放权的太后。

因此,这时候听到冯保此言,她顿时又惊又怒,当即吩咐身边太监上前把冯保搀扶起来:“快起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冯保却先不说话,直接先把一大把奏本题本给捧到了李太后面前,旋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等李太后接过来拣了其中一二看了,他才说起自己被人弹劾,罪名无数的困境。趁着李太后眉头倒竖的刹那,他抓紧时机,再次重重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地说道:“老娘娘,老奴从裕王府开始伺候皇上,多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些年来何尝沾手过外间政务?可那些人就和高拱一样,完全不肯放过老奴!老奴最没想到的是,皇上他竟然也听信了这些话……”

见冯保俯伏在地痛哭流涕,李太后只觉得心火一阵旺似一阵。她一直都在严防死守,生怕出现譬如王振,譬如刘瑾那样的太监带坏了万历皇帝,但冯保终究是不同的,冯保从来不会向皇帝献殷勤,又或者蛊惑皇帝沾染那些恶习,教唆皇帝去和大臣抬杠,随随便便坏了稳定的政局。毕竟,在她心目中,当年的英宗,后来的武宗,做得最错的事情就是不懂装懂,非得拿掉朝中几个原本老成谋国的部阁重臣,结果生生出了大乱子。

因此,李太后当即猛地一拍扶手,怒声喝道:“去乾清宫,叫皇帝来见我!”

尽管万历皇帝朱翊钧比不上冯保眼线遍布宫廷,但如今他正打算大刀阔斧夺回权力,当然不会忽视冯保的行踪。怎奈何冯保动作飞快,他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进了慈宁宫。一想到李太后往日的强势,动不动就勒令他罚跪,又惊又怒的他忍不住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圈,可就当他正打算去找张宏拿主意的时候,外间一个他几番试探下来收服的小太监就轻声叫道:“皇上,张明张公公来了。”

要是换成平时,听到是在司礼监秉笔当中排名靠后的张明来了,朱翊钧哪里耐烦应付他,可如今他却记起上次张明代内阁次辅张四维来输诚,当他明确表示了态度之后,没两天张四维就和汪孚林言归于好,如今汪孚林一上书弹劾冯保,张四维就已经发动后续人手跟上了,他就开口吩咐张明进来。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张明匆匆进来,先暗示他让稳妥人在外头看着,随即扑通跪地之后,就说出了一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皇上,张容斋张公公,让冯公公给软禁在了私宅里头!”

那一瞬间,朱翊钧只觉得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要知道,张宏虽说从来不教唆他夺权,对付冯保,可却是一个最合格的倾听者和劝慰者,他已经习惯了只要遇到什么事,就和张宏私底下说,说完之后心里一口气出了,心情也就顺了。这是张鲸和张诚两个走了之后,他在宫里唯一最最信赖的人了。此时此刻,他愤怒地一捶桌子,气急败坏地说道:“冯保,他简直胆大包天!”

张明见最大的目标已经达到,如今要过的是慈宁宫那一关,他就轻声说道:“皇上,冯公公既然去求了慈圣老娘娘,您何妨去慈庆宫,求一求仁圣老娘娘出面?仁圣老娘娘毕竟是穆庙老爷爷的嫡后,又没有嫡亲子女,对您素来都是最好的。”

“对对,我怎么忘了还有仁圣老娘娘!”朱翊钧如梦初醒,连忙重重拍了拍脑袋,连自称问题也忘了,立刻当机立断地说,“冯保一定会在母亲面前胡说八道,母亲必会来找我过去,事不宜迟,赶紧走!”

皇帝同意了自己的建议,张明自是心头大喜。可他正要奉着朱翊钧出门,这位小皇帝却又觉得心里烦躁,他眼珠子一转,便悄悄让人拿了酒来,撺掇朱翊钧喝了几口壮胆,随即一行人这才匆匆出门。

他们这一行人前脚一走,从慈宁宫过来的太监李用就到了,面对的却是一个空空荡荡的乾清宫。因为慈宁宫在乾清宫西边,慈庆宫在乾清宫东边,只要不是在乾清门截住,两拨人根本就不会碰面。最最重要的是,朱翊钧走之前压根没告诉乾清宫的人自己去哪了!扑了个空的李用到底聪明,重回乾清门拿出李太后的名头一问,这才知道皇帝是去了东边,连忙快步追了过去。

可东边有很多重要的地方,比如内阁,比如文华殿,比如慈庆宫,小皇帝到底是上哪去了?

朱翊钧生怕被人追上,一路催着步辇走得飞快,而自知已经暴露的张明也同样生怕被牵连,一样在那拼命催促抬着步辇的小火者赶路。就在他们刚刚赶到慈庆宫时,后头的李用终于追来了。然而,朱翊钧却到底是皇帝,他早早吩咐几个小太监去拦着后头的追兵,自己暗示慈庆宫太监张仲举再出面阻拦一会儿,自己则是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慈庆宫正殿,仁圣陈太后起居的东暖阁。

陈太后乃是隆庆皇帝在裕王府时册立的继妃,后来晋封皇后,可她虽说有正室的名义,却从来都没得到过丈夫的尊重,早年甚至差点因为某些口舌之争被一气之下的隆庆皇帝给废了,后来就索性借着多病的由头,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正因为没有子女,不得圣宠,又没有底气,想当初隆庆皇帝驾崩的时候,张居正和冯保串通一气,竟然不但让当初的皇贵妃李氏得封圣母皇太后,还和她一样上了徽号,她也没大争。

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法争,更争不赢内有冯保,外有张居正的李太后,再加上朱翊钧是从人家肚子里爬出来的,她索性一律不管。

然而,对于并非自己所生的朱翊钧,她却素来多几分宽容和真心的疼爱。此时此刻,见朱翊钧匆匆进来之后,也来不及行礼就直接扑到了自己怀里,陈太后不禁愣了半晌,随即连忙叫道:“怎么回事?这是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朱翊钧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朝臣弹劾冯保,自己要司礼监把涉及到的奏本和题本都送来,冯保却跑到李太后那边告状的事情一一言明,最后直接伏在了陈太后膝盖上:“我也知道,大伴在裕王府时一直都带着我长大,可我还没说什么,他就这样兴师动众,哪里还把我放在眼里?我已经大婚亲政了,难道过问这些事情都是过错不成?”

陈太后并不是非常有主意的人,当初冯保说高拱不把他们孤儿寡母放在眼里,李太后在旁边一敲边鼓,她就和李太后以及小皇帝以三人的名义下中旨,将高拱赶出了朝廷。而冯保这些年多半只顾着奉承李太后,对她却是平平,陈太后倒不在乎司礼监掌印太监换个人当。因此,想到当初之事极其轻易,她这会儿皱了皱眉后就问道:“要逐走一个老奴,给他一个教训而已,你怎么不写了圣旨去尚宝监或者尚宝司用印?”

朱翊钧愣了一愣,刚刚跟进来后一直没做声的张明瞅准机会,连忙痛心疾首地说道:“仁圣老娘娘,皇上何尝不想,可冯保目无君上,早就以元辅尚在病中为由,命亲信将尚宝监和尚宝司看了起来,甚至还去慈圣老娘娘那儿恶人先告状!仁圣老娘娘,现如今就只有您能帮着皇上了!”

丈夫没了,儿子不是亲生的,宫外虽说有亲人,但一年到头也难得进宫几次,对于陈太后来说,自己也就是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可是,张明的请求,朱翊钧那期盼的眼神,她终于隐隐有些动摇。就在这时候,刚刚一直都被拦着的慈宁宫太监李用,终于突破重围,踏进了此间。

看到朱翊钧竟然扑在陈太后膝盖上,李用眼神一闪,本能地感觉到有几分不妙,连忙恭恭敬敬地说道:“慈宁宫慈圣老娘娘想要请皇上过去说话,所以奴婢去乾清宫后扑了个空,就一路追了过来,没想到皇上是来看仁圣老娘娘了。”

陈太后往日并不挑剔,此时却因为朱翊钧的哭诉多了几分火气:“怎么,皇上还不能来看我?”

糟糕,说错话了!

尽管宫中如今有两位皇太后,一嫡一庶,但就和当年成化皇帝似的,何尝不是最初两位皇太后在宫中,嫡母硬是生生被生母给盖下去了,而后连下葬都是嫡母逊色于生母?所以,李用又是慈宁宫出来的,在外比张仲举这个慈庆宫太监更有体面,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某些难以改掉的习惯。此时此刻被陈太后这一挑刺,他赶紧存了十分小心,双膝跪下磕了个头认错,这才小心翼翼地说:“仁圣老娘娘,我家老娘娘请皇上过去,是为了商议正经国事……”

“想当初诚孝皇后在的时候,宣庙和英庙爷爷先后登基,大臣们也有请垂帘的,可她却严词拒绝。外头辅政大臣都是好好的,用得着女人干政?”

陈太后平生第一次提高声气和人说话,却因为一手拉着已经成年的朱翊钧,竟然显得颇有底气。跟着李用进来的张仲举先是一愣,随即便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狂喜。这么多年了,慈庆宫一直都被慈宁宫压了一头,他这个慈庆宫管事牌子也素来在慈宁宫管事牌子李用面前不能挺直腰杆,就因为陈太后除了占着个嫡字名分,其余地方根本就没办法和李太后抗衡,如今看这架势,小皇帝竟然要改换门庭,重新亲近嫡母了吗?

张仲举高兴,李用就心如鹿撞了。可任凭他在外怎么耍横,在陈太后面前却不得不全都收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选择的是做小伏低,而不是顶撞,少不得可怜巴巴地说道:“仁圣老娘娘教训的很是,我家老娘娘自来不管外间政务如何,只怕有小人教唆了皇上。”

一边说,李用还用阴冷的目光一边瞥了一眼小皇帝身边的张明,随即又垂下眼睑道:“仁圣老娘娘既是不放心,那奴婢回去禀告我家老娘娘,请了我家老娘娘登门到慈庆宫来分说就是了。”

“不用!”陈太后觉察到朱翊钧正搀扶着自己的臂膀,心里权衡许久,终究决定恣意一次,“我近来身上也爽快,就跟着皇上一块去慈宁宫坐坐好了!”

此话一出,李用心头大喜,立时一句奴婢这就回去禀报,随即拔腿就走,张仲举和张明根本就没把人拦住,可看着朱翊钧显然已经心满意足的架势,后头这两个资历很深的太监有苦说不出,恨不得捶胸顿足。

陈太后是嫡母皇太后,人在慈庆宫,那就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当然应该请李太后这个圣母皇太后过来说话,如此也有利于提高声势。可现在倒好,小皇帝竟然觉得请动陈太后撑腰就心满意足了,陈太后也没个嫡母的架势,竟然要过去慈宁宫,到人家的地头去找回场子,这不是坑自己吗?

第九三八章 针尖对麦芒

当李用绝对是一溜小跑从慈庆宫回到慈宁宫时,他货真价实地憋出了一头大汗。他还没到坐凳杌的级别,更何况在如今这节骨眼上,有心摆威风还不如先把事情办好。果然,大冷天的他跑出一身汗来,可在踏入慈宁宫东暖阁时,还是挨了李太后不耐烦的一声喝问。

“去乾清宫居然得这么久?皇帝人呢?”

“老娘娘,皇上不在乾清宫,他去了慈庆宫,奴婢刚从那儿回来。”

李用实在是委屈,脸上也就索性直截了当带了出来。果然,他就只见原本脸色不大好的冯保分明倒吸一口冷气,李太后那就更加惊愕了,眼神从最初的有气化成了惊怒。他不敢怠慢,慌忙把过去之后的那些经过,连带和陈太后,和皇帝都说了什么,全都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当他提起陈太后直接把当年的诚孝皇后搬出来说事的时候,冯保的声音一下子就尖利了起来。

“仁圣老娘娘这是什么话,这么多年了,慈圣老娘娘一直都在乾清宫督导皇上读书上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什么时候干涉过政务?她在慈庆宫养了这么多年的病,任事不管,如今怎么能这么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太后确实觉得委屈。她虽说是太后,但今年也不过三十三岁,搁在后世,不少同年女子还在过着快乐的单身日子,她却已经被人尊称为太后整整六年了。自从朱翊钧从太子变成皇帝,整整六年,她生怕长子长歪了,根本就没住过慈宁宫,天天在乾清宫早晚督促皇帝读书上进,自问对得起死去的丈夫隆庆皇帝,更对得起大明任何列祖列宗,可到头来陈太后竟然就会拿出诚孝皇后来压她!

“这个逆子,这个逆子!”李太后不能骂陈太后,可她已经处在了爆发的边缘,竟是劈手将旁边一个素来钟爱的宣德窑小茶盅直接给摔了,摔了之后她还不解气,竟是把高几也一块给推倒了。

从这些举动,就能看出李太后当初进裕王府乃是宫人,而不是经过正经采选的王妃候补,和陈太后之间的出身阶层以及礼仪的差异了。

陈太后虽说小门小户出身,也不认得多少字,但殷实人家养出来的,采选之后又受过宫中那些专管礼仪培训的女官和老宫人熏陶过的,在有些地方自然有底气。陈太后当年险些被废,原因并不是明面上的多病无子,而是竟敢梗着脖子和穆宗隆庆皇帝结结实实吵过一架,为的就是这位近女色没节制。可那时作为皇贵妃的李太后也就是背后磨牙,摔东西泄愤,当面不敢说半句。

可李太后如今这样的反应,冯保却稍稍舒了一口气,心想只要李太后能够顶得住,那就绝对可以力压小皇帝和陈太后这对组合。想到之前汪孚林还和自己打过招呼,他如今一万个反省自己实在是太自信太自大了,这才会陷入这般凶险境地。王振且不提,那是挑唆英宗御驾亲征挑唆到自己直接送了命,可看看刘瑾,最得意的时候那是什么光景,可还不是小皇帝一句话说凌迟就凌迟了?他怎么就认为,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帝就能够任意摆布?

一定要把李太后死死抱住……否则他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更不要说干掉张四维了!

骂过朱翊钧之后,李太后终于在李用和冯保别有用心的劝阻之下,慢慢坐了下来。气归气,可那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心中难免还是有几分侥幸,心想说不定只是朱翊钧被人教唆了两句,实际上只是因为畏惧被她责备,这才去向陈太后求救的。然而,当她听到外间通报说陈太后已经到了之后,出门相迎,看到朱翊钧小心翼翼搀扶着陈太后进了门时,她这种自我安慰的心理终于完全化作了愤怒。

儿子那种真诚呵护倚靠的模样,她怎么就从来没见过?他怎么对自己这个生母素来都是凛凛然如对大宾?

一瞬间的失神过后,李太后终究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孝肃周太后开的坏头已经早就被大臣给直接堵死了,生前只是嫔妃,后来追封的皇后可以合葬帝陵,但不能祔庙,从这一点来说,陈太后也只是穆宗皇帝当年的继妃,不是元配,和她也相差无几,所以她迎上前去之后,只是微微颔首叫了一声姐姐,随即就用一向犀利的目光瞥了朱翊钧一眼,见长子果然在自己的积威之下讪讪撤手,她这才亲亲热热地挽了陈太后的手往宫里走。

等到落座之后,她让李用亲自去取了瓜果上来,又含笑说道:“大郎是应该常常去姐姐那里多看望看望。国朝以孝治天下,他堂堂皇帝,更应该给人做榜样。”

可李太后这话非但没有安抚陈太后,反而激起了她另外一桩隐痛来。从前她还是皇后,因为触怒穆宗隆庆皇帝,虽逃脱了被废后的命运,却被勒令从坤宁宫中搬出来到别殿养病。那时候隆庆皇帝尚在盛年,她几乎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重见天日,却没想到那个纵情声色的丈夫竟然死了!而在那段最难熬的时间里,朱翊钧每天都会来探望她,哪怕只是坐那么一小会就走,但终究是对她的一种安慰。

反而是李太后以管教儿子的名义住进乾清宫之后,她纵使能够等到前来问安的朱翊钧,这位小皇帝也只能匆匆而来,匆匆而走。

和学业比起来,什么孝道都得往后让!

因此,陈太后看了一眼侍立在李太后身边的冯保,突然郑重其事地说道:“妹妹既然不把我当成外人,那我就直说了。冯双林固然是从小带大大郎的大伴,如今又是司礼监掌印,有外臣弹劾他,那么大郎过问也是正理,哪里有他扣着奏本在司礼监,也不上呈的?外廷要靠那些文官,内廷就靠的是这些中人,总不能因为他们得宠,就任由他们无法无天!”

冯保听得脸都黑了,看向跟随朱翊钧进来的张明时,那目光就犹如刀子剜人一般。而朱翊钧则是心里深深舒了一口气,斜睨给自己出主意去找陈太后的张明时,眼神中却满是赞赏。这昔日比父子还亲的主仆二人如此光景,李太后当然都看在眼里,心中自是怒极。

想当初裕王府那种光景,嘉靖皇帝根本连朱翊钧这个孙儿都没看过一眼,裕王府中人手捉襟见肘,还不是靠着冯保精心伺候把朱翊钧带大了?想当初隆庆皇帝纵情声色,被陈洪孟冲滕祥那几个给带坏的时候,还不是冯保一直都坚定站在她们这些后妃一边?如今倒好,用了多年的老奴,想扔就准备扔了!

李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声色俱厉地说道:“姐姐这话就错了,大郎虽是皇帝,但做事却也要扪心自问,不能只听别人说,只知道动动嘴巴,就随随便便把事情决定了!冯保是什么人?是他的大伴,是他还不是太子,还只是裕王长子的时候,就一直在他身边伺候的大伴!他第一次学会走路,是冯保扶着的;他第一次会叫人,是冯保不厌其烦重复了一千遍一万遍教的;他第一次学会写字,还是冯保手把手告诉他的!”

她说着说着,竟是有几分痛心疾首:“冯保也许是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可姐姐你瞧瞧咱们大明朝从前那几位少年登基的皇帝。英宗皇帝宠出了一个大伴王振,宪宗皇帝闹出了一个开西厂的汪直,至于武宗皇帝,有刘瑾在内的八虎,可大郎呢,他有忠心耿耿的冯保!和前头那些个揽权败坏皇帝名声的太监相比,冯保兴许是捞了点钱财,也许是任用了点儿私人,可他哪里还有其他什么大恶,嗯?”

“就因为外头那些官员弹劾,就要问他的罪,你接下来用谁当司礼监掌印,你说!”

这前头一番话是冲着所有人说的,但最后一番话,那却是冲着皇帝问的。平心而论,李太后前头维护冯保的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就连冯保也忍不住眼圈微红,侧过头去想要掩藏眼底的水光,心想为这位太后娘娘卖了一辈子命,总算是值。

可是,对于心存成见的陈太后和朱翊钧来说,这就完全只是一边倒的维护了。朱翊钧甚至在心底咆哮,冯保就算有一千一万的好,他没事就告我的状,对我指手画脚,还揽权不交,这就是最大的罪过!

而张明则是被李太后的强硬给弄得心惊肉跳,尤其是最后一句质问,他更是只觉得心快要迸出了嗓子眼。这时候,他甚至有些后悔一路跟到了慈宁宫来,这万一皇帝一开口把他给推了上去,回头李太后把气都撒在他头上,他顶得住吗?

然而,事实证明,张明真的想太多了。朱翊钧几乎是在李太后问完谁可接替冯保之后,立时不假思索地说道:“张宏资历人望素来很好,他凭什么接不得司礼监掌印?”

此话一出,屋子里一时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冯保倒是知道朱翊钧亲近张宏,尽管这是他相当礼待,也比较信得过的一个同僚了,此时仍然有几分咬牙切齿。陈太后则是对比张宏和冯保,觉得张宏更加老成低调,心想皇帝果然有识人之明。张明想到自己险些为人作嫁衣裳,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时,却庆幸这时候朱翊钧把张宏给卖了。而李太后则是纯粹的惊愕,随即竟重重一拍扶手道:“胡说,张宏什么样的人?他从来只在我面前说冯保老成持重,上次还对我说他请求去南京养老!”

除了李太后和当时同样在场的李用,谁都没想到张宏竟然已经打过退休报告了。冯保眼神一闪,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句让他面色大变的话。

朱翊钧也跟着李太后的动作,一捶扶手怒道:“母亲,张宏都已经被他借口生病软禁起来了,到这时候了,你还为冯保这老奴说话!”

直到这时候,冯保方才暗自后悔到底没有完全信得过张宏,更有心借着张宏告病,回头请李太后出面清洗一下那些司礼监秉笔,尤其是一定要把张明和张维给弄出去。因此,当李太后看向他时,他把心一横,决定直接抵赖到底。

“仁圣老娘娘,慈圣老娘娘,绝无此事!容斋公和老奴共事多年,彼此扶助,就好比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司礼监那么多秉笔,老奴只认他张容斋一个!他是真的这两天身体稍有不适,所以才在河边直房歇两天,老奴若真的对他有什么坏心,他一大把年纪了,就是暴病也比软禁合理些!”

朱翊钧此时终于如获至宝,立刻对陈太后道:“母亲,你听听,冯保他也说了,他是想让张宏暴病死了,那时候宫里就没人能和他抗衡了!朕是皇帝,难不成就连这点小事都不能自己决定?”

“把张宏叫来吧。”陈太后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李太后,平生第一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至少也好让事情水落石出!”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张仲举的声音,这位慈庆宫太监刚刚知机地没有跟进来,而是选择了在外间等候:“两位老娘娘,皇上,张容斋公公来了。”

正如从前张宁说的那样,姓张的太监实在是太多,后头不加后缀,谁都不知道谁是谁,因此这会听到连姓氏带别号,没有人会弄错其中指代。朱翊钧原本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而冯保和李用则是各自惊疑。到最后,还是陈太后反客为主地吩咐道:“张仲举,你去把张宏搀进来。”

进屋的张宏步履蹒跚,显得有些疲惫。他向座上两位太后一位皇帝行过礼后,这才开口说道:“二位老娘娘,皇上,老奴就是之前犯了咳嗽的老毛病,没想到竟然就被人说成是什么遭了双林公软禁。老奴眼下稍好,就出来走走,听说仁圣老娘娘也在慈宁宫,就不请自来了,还请恕罪。”

第九三九章 就是偏心

正如冯保所说,他对宫中其他太监那是不屑一顾,眼睛长在头顶上,但唯独对张宏确实多几分尊重。

有礼有节地请张宏闭门“养病”,那是因为近来这层出不穷的事实在是让他应接不暇,断然不希望张宏被别人拉过去扯起大旗和他做对。但更深一层意义上来说,他是希望回头万一清洗司礼监时,张宏能够独善其身,等事情过后再站在他这一边,也可以堵住别人的嘴。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真的没想把这个二把手给打压下去,换一个人来接任这位子。

张宏可以容忍身为第二位秉笔却不能执掌东厂,别人呢?还有谁能安于现状?

也正因为如此,在听张大受转达了张宏的劝告,又见张宏并没有太大的异议和抗争,冯保也没有过分限制张宏的人身自由。

比如张宏要捎封信出去,只要检查过没什么问题就放行,至于外间要捎什么东西进来,那就更加不会严格盘查了。所以,张宏很顺利地收到了汪孚林让刘万锋送进宫的金丸藏书。他正好很想知道汪孚林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上书弹劾张四维,在确认金丸没被人动过之后,立时就开启了这个他最信得过的传信渠道,取出了那一张薄薄的绢纸。

在信中,汪孚林非常明白地对他说,他上书弹劾冯保,那是因为被张四维的弟弟张四教逼迫的,如今外廷有人正等着内廷出乱子,从而可以大举侵攻,趁虚而入,他在权衡再三之后,不得不行险一搏,诱敌深入。事到如今,他只能通知张宏一声,至于具体该怎么做,全凭张公公自己决断。

于是,张宏斟酌了一整个晚上,大清早就把张大受叫了过来,凭着自己的威信,再加上恐吓了一番,张大受就有些扛不住了。等这位冯保的亲信得到消息,说是小皇帝到司礼监要那些弹劾的奏本和题本,冯保则揣着一大堆人的弹劾去了慈宁宫的事,他好容易捱到后续消息传来,说是小皇帝去了慈庆宫,找了陈太后一同回慈宁宫,饶是张大受已经打算硬着头皮跟冯保走到黑,也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了。

于是,当张宏表示要去慈宁宫时,张大受纠结许久,终究决定不但放人,而且陪着一块来。做出这么一个决定,他原本颇有些惴惴然,可这会儿在外间听到里头的声音,简直庆幸极了。

张公公您真是好人哪!

同样感触的还有冯保。这辈子阴招坑死了很多人的冯保,此时此刻也简直是热泪盈眶。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可你看看,如今张公公这分明是以德报怨啊,做到了圣人也做不到的事!如果能过得了这一关,他日后一定对这位年长几岁的同僚好一点,再好一点,这关键时刻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哪!

如果张宏知道冯保心里在想什么,老太监一定会使劲翻白眼。能当一把手他当然非常乐意,但作为效忠皇帝,效忠大明一辈子,习惯都已经烙印到了骨子里的他来说,长治久安,稳定才是硬道理,更何况如今皇帝竟然拉着嫡母来和生母硬顶,这种风气是绝对不能助长的。

因此,面对朱翊钧那张一下子僵硬下来的脸,张宏虽说知道这会儿自己肯定让小皇帝不痛快了,但还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劝说道:“皇上,老奴都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比双林公还要大好些,还能活几年?双林公也是一样,他这些年多了这么多白头发,安知不是操劳来的?外廷有人弹劾咱们这些阉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从永乐到隆庆,这种事情还少吗?到底是皇上您的大伴,关上门说什么不行?就算要给大臣一个交待,罚几个月禄米,这也都说得过去。”

若是换成平时,朱翊钧在私底下听到张宏这么一番话,也许冷静下来仔细思量思量,也就暂时消气摁下了这件事。然而今天,他已经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没办法息事宁人的这条路。如果只是向冯保索要那些弹劾的奏本题本,那也就算了,可他还跑去了慈庆宫,把嫡母陈太后都请了过来和生母李太后打擂台,他要是退了,怎么对得起为了维护他,而跑来慈宁宫给他撑腰的陈太后?

而就算皇帝想要退让,也有人不想让他退让。这个人并不是陈太后,虽说今天陈太后继当年和隆庆皇帝大吵一架之后,今天再次少有地强硬了一次,但她并不是不懂得分寸的人。这个人是张明,作为排名在八九名开外的司礼监秉笔,他深知宫中宦官之间的争斗,其残酷程度绝对不逊色于外廷那些官员之间的争斗,也许张宏可以借由向冯保的示好,把自己摘出来,甚至更进一步稳固地位,可他这个已然出头对上了冯保的人绝对不可能幸免。

因此,他把牙一咬,突然从皇帝背后绕了出来,直挺挺往地上一跪道:“两位老娘娘,皇上,奴婢之前始终不敢说,现如今却不得不说了。冯公公其他的罪名暂且不提,谁也不清楚,但他私自从内库之中占了清明上河图,而后放出风声去,说是早就被偷了,还栽赃到老定襄王索要时就丢了。什么被小太监偷走,而后藏在桥墩下头,涨水之后就毁得一塌糊涂,这全都是鬼话!”

石破天惊这四个字,无疑可以用来形容张明此时一怒揭发冯保罪状之后,对在场众人产生的巨大冲击。在最初的呆滞过后,朱翊钧立时从刚刚张宏替冯保说话的失望之中回过神来,大声叫道:“朕还记得,上次去内库调字画来看的时候,要过那幅清明上河图,可管内库的那个谁却偏偏在那东拉西扯……难不成,东西竟然是给朕的冯大伴强占了去?”

这一次,朱翊钧刻意加重了冯大伴三个字,就连冯保也已经清清楚楚听出了那其中咬牙切齿的意味,登时心情一沉。尽管那还是当初徐爵撺掇,他以为皇帝会赏赐给张居正,这才悄悄谋夺下来的,尽管他早早让人放出了风声,可这些都掩盖不住东西如今确实在他那里的事实!而且如今慈宁宫三方的人彼此牵制,他就算想派人销毁罪证都很难。但相比这个迫在眉睫的难题,下一个难题方才是他根本无法回避的。

就算他逃脱了今天这一劫,看万历皇帝朱翊钧的架势,竟然完全忘了旧情,对他衔恨已深,他这个司礼监掌印看似威风,但他多大,小皇帝才多大?李太后护不了他一辈子,他迟早还是要被收拾的!他从前怎么就没想到可能会有这一天,他早应该收敛低调一些的!

冯保已经预想到了自己的未来,眼神未免阴晴不定,竟然忘了辩白又或者请罪。而张宏只想把自己被人软禁这一点撇清,为冯保说话那只是附带的,毕竟要是他被人软禁这种消息传扬出去,他得了个老而无用的名声,那就全完了,所以当然不会去帮冯保继续粉饰太平。而陈太后见李太后面色铁青,她就淡淡地说道:“妹妹,偷盗宫中财物,不论大小多少全都是一个死字,更不要说是内库中那些字画。如何,要派人去查吗?”

李太后闻言登时咬紧了嘴唇,可这时候,冯保终于回过神来。他缓缓矮下身子跪倒在地,用低沉而哀伤的口气说道:“老娘娘,老奴无话可说。宫外那些官员还只是拼命给老奴扣罪名,可宫里这些曾经上赶着叫老奴老祖宗的,却比别人更狠,再这样下去,也不知道有多少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要扣在老奴头上。老娘娘,老奴老了,伺候不了您了,老奴愿意去昭陵给先帝爷守陵司香,还请老娘娘不要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老奴,和仁圣老娘娘,和皇上再争下去了。”

冯保示弱了?服软了?这是朱翊钧的第一反应。

然而,作为更敏锐的张宏和张明来说,却同时心道不好。李太后那是什么脾气的人,别人不知道,他们看着这位从区区一介宫人,到贵妃,到皇贵妃,到如今的慈圣皇太后,还能不明白吗?严谨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实则好强,护短,脾气火爆,否则又怎么会这么管儿子?

果然,李太后终于完全爆发了。她霍然站起身来,对着俯伏在地上的冯保后脑勺厉声说道:“我不发话,谁敢让你走?张明,你说冯保占了内库的宝贝?且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你早不说晚不说,从前谁听你吐露半个字,如今这个时候却拿出来说,你自己拍拍胸脯,敢说这不是居心叵测?事君不忠,纵使你有一千一万的好处,这宫里也容不得你!”

张明知道冯保这以退为进,逼宫似的自请去守陵,一定会激起李太后的逆反心理,可没想到那逆反心理直接就冲着自己来了。事到如今,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唯有死死抱住身边皇帝的粗大腿,带着哭腔冲着朱翊钧和陈太后磕头道:“皇上,仁圣老娘娘,奴婢从前那也要敢说呀!谁不知道,就因为得罪了冯公公,先头兵仗局太监周海就已经被冯公公给授意元辅张先生让人弹劾去位了,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司礼监秉笔……”

嘉靖隆庆两朝,冯保一直都在夹着尾巴过日子,到了隆庆皇帝死后这才咸鱼大翻身,一下子成为内廷说一不二的角色,所以,别人是无懈可击,他却是一抓就一大把的把柄。此时此刻张明既然卯足了劲,那么拿出来的罪状和外廷那些泛泛之谈又大不相同——冯保的贪污受贿精确到最后一位,打压异己精确到少监以下的每一个人,至于结党营私……冯公公您的干儿子干孙子遍布二十四衙门每一个角落,他说得那是头头是道。

以至于朱翊钧直接站出来力挺张明:“母亲,您听听,这样罪证确凿,您却还要护着他!”

然而,李太后是什么人?如果朱翊钧不把陈太后请出来,她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和儿子讲讲道理,然而,朱翊钧好死不死把陈太后请来了,她如今心里满是儿子看重嫡母重过她这个生母的愤怒和哀怨,此时此刻自然是寸步不相让。

“张明,你说冯保这不好那不好,难不成你就是十全十美的完人?要不要我眼下就放出话去,让这宫里谁知道你素日有什么作奸犯科之事的人全都过来,只要告得准,我就重重有赏?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真的忠于皇上,平时干什么去了,平时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嗯?”

李太后这纯粹诛心的提法,让张明只觉得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谁让人家只问你的心对不对,而不问你的话对不对呢?他知道自己此时该使的招全都使完了,接下来的就只能看朱翊钧这个皇帝和陈太后这位嫡母皇太后究竟给不给力,因此索性俯伏在地再也不出声了。

可他不出声,李太后却不会就此打住,她竟是站在那对着朱翊钧厉声痛斥道:“元辅张先生精挑细选,那么多饱学的人教你读书,就是让你相信这些身边人胡言乱语的?元辅张先生鞍马劳顿回京不久,如今又病了,但凡懂事的大臣,就该知道这时候临近年关,应该好好收拾每一件事,而不是一窝蜂弹劾司礼监掌印,瞎胡闹!想当初陈洪孟冲滕祥那几个勾着先帝玩乐的家伙都没人弹劾,现如今却弹劾冯保,真是元辅张先生不在,他们就翻天了……”

李太后刚刚口口声声维护冯保,此时此刻却又把张居正给抬了出来,一口一个元辅张先生。面对生母越来越得理不饶人,嫡母陈太后几次三番开口却都被直接堵回口中,越来越郁闷的朱翊钧终于想起了之前影影绰绰听到的那个传闻,之前喝酒壮胆时的酒气渐渐上冲。当李太后颠来倒去,第三次把张居正拿出来说事的时候,对元辅张先生这五个字素来听习惯了的朱翊钧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火气,突然就爆发了。

“母亲口口声声的元辅张先生,他只是朕的臣子,教过朕几天读书而已,朕想让他当首辅他就是首辅,朕不想让他当,他就不是!母亲以为朕不知道吗,元辅张先生这些年出入宫廷如入自己家,谁知道他在这究竟做了什么!”

第九四零章 疯了……

没有人想到,朱翊钧既然已经拉了陈太后过来撑腰,却在李太后强势反压的情况下,竟然火气上头,撂下了这么一番话。

这简直相当于指着母亲的鼻子骂其对父亲不忠!

纵使陈太后嫉妒过李太后当年更得圣宠,生了两个儿子,然而,李太后在明面上素来对她还算敬重,一贯做事也要强,她从来都没怀疑过对方在名节上会出现什么瑕疵。那一瞬间,她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一片,随即下意识地喝道:“大郎,休要胡言,还不快给你母亲赔罪!”

朱翊钧看到李太后那张脸瞬间僵硬,看到冯保和张宏一个惊怒,一个呆滞,看到张明根本就趴在地上,只能看到一个后脑勺,他原本已经有些暗自后悔,然而,当听到陈太后竟然也呵斥了他,一股难以名状的逆反心理顷刻之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把心一横,竟是怒声说道:“难道不是吗?父皇在世的时候,原本并不是托付国政给张先生的,而是给高拱的!他和冯保勾结,把高拱给赶了回乡,然后一内一外,任用私人,排除异己,擅权独断,眼里哪有朕?”

“母亲,你和张先生有首尾,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这事情外间早有流传了!”

什么叫做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形容的就是张明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故意想方设法把这个最劲爆的流言给传到了朱翊钧耳中,就是为了让朱翊钧坚定信念,无论李太后如何反对,也要把冯保先铲除,然后借由张居正的病让其致仕回乡,然后把张四维扶正成首辅。如此一来,他借助这反正之功,大有司礼监掌印的希望。可谁知道朱翊钧却偏偏不按常理出牌,竟然选择当众把这么一桩绝对不宜宣之于口的隐秘给揭破了!

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皇帝?

张明在那失魂落魄,陈太后同样心生悔意。今天的事情本来不过是打擂台,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可到头来顶多是两宫大闹一场,事后在明面上还是要维持下去的,可朱翊钧身为人子,竟然在她已经喝止的情况下依旧一口咬定不松口,她哪里还能坐得住?

“大郎,你失心疯了不成,还不给我住口!”陈太后再次怒喝了一声,见朱翊钧犹自满脸怒色,悻悻然不肯罢休,若他不是皇帝,她简直想给他一巴掌。

那时候朱翊钧还小,李太后根本就是天天住在乾清宫,纵使张居正常有入宫来,指点皇帝的学业,兼且禀报国政,可堂堂慈圣皇太后,不论到何处,都有众多人随身伺候,就算守寡的时候确实青春年少,可那得自己多昏头,下头人多不尽心,才会和外臣有染?这种传言都敢有人往皇帝耳边送,之前李太后的指斥看来都是真的,这些宦官为了争权夺利把冯保踩下去,那简直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陈太后喝止了朱翊钧,李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声音冷峻地说道:“真没想到,你不但偏听偏信这些小人的胡言乱语,想处置你的大伴,却原来连你的母亲都敢乱生疑心,好,很好!你以为你是皇帝,便能为所欲为了是不是?你给我听清楚了,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这么多皇帝,也不是没有因为不孝,因为胡作非为而落得个被人唾弃下场的!来人,给我去元辅张先生那里,我不管他病得如何,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算给我抬也抬进宫来!”

若是张居正没有病,人还在内阁,如果冯保没有被汪孚林带头弹劾,那么,朱翊钧不是不能继续忍耐,等着来日水到渠成彻底收回大权的那一天,可偏偏张居正这位强势的首辅已经有颇长一段日子没能出现在人前,而冯保被汪孚林带头轰了一炮,紧跟着又是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参奏,眼看夙愿就要达成,心浮气躁的他自然就选择了直接发难,哪怕母亲回护,他自忖拉上陈太后,却也堪堪抵得过了。

可事情发展到如今这针锋相对的架势,他同样措手不及。然而,这时候已经不容他再退半步,他不知道是酒的作用,还是心理作用,一时挥舞着手臂,厉声喝道:“谁敢去?朕是皇帝,朕倒要看看谁敢去!”

“这天底下容不得一个不孝的皇帝!”李太后却也是气疯了,一股脑儿把一旁小几上的茶盏等物全都砸在了地上,“在我这慈宁宫,更容不得你撒野!”

母子二人针锋相对,张宏见冯保低垂着头却也不劝,知道这位身为司礼监掌印的同僚对小皇帝已经是彻底失望,而他虽然也同样心灰意冷,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上前,倾尽全力拦住了同样打算展现雷霆大怒的万历皇帝,然而,已经被气昏头的小皇帝竟是狠狠一脚踹在了跪地拦阻的他肩头,随即就越过他直奔李太后面前。当看到冯保这时候张开双臂,挡在李太后面前,而朱翊钧竟然挥拳打了过去,回头望去的张宏忍不住眼前一黑。

国朝以孝治天下,纵使身为皇帝,当众因流言顶撞圣母,乃至于动手,连下罪己诏都不知道是否能揭过此事!

冯保重重挨了朱翊钧一拳头。他曾经自恃大伴对这位小皇帝指手画脚,他不但曾经在背后向李太后一次次告状,甚至曾经当面指斥朱翊钧那些言行不当之处。纵有揽权专断,可这么多年来,这辈子不可能为人父的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为太子,成为皇帝,他倾注的感情和心力绝对不比世上最严格的父亲少,甚至更多。因此,当那一拳擦着颧骨最终打到了额头上,他重重摔倒在地的时候,想得却是张居正若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心情。

只怕张居正也要黯然神伤,这整整六年的辛苦,简直是白费加泡汤!

看到冯保倒地,看到自己面前那两眼通红,仿佛是失去理智的皇帝,李太后已经是惊呆了。她想要开口叫人,但喉咙却仿佛嘶哑了一般,那满满当当的惊怒和恐慌,竟是让她完全失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翊钧一步步逼上前来。

“大郎,你给我停下,停下!”陈太后也急了,可她叫不住朱翊钧,好歹还能发出尖叫,“来人,快来人!”

当外间那些起头听到里间诡异的动静,却全都不敢做声的太监宫女,这会儿呼啦啦冲进来几个的时候,看到就是朱翊钧伸手去抓李太后的情景。敢联想的人已经魂都飞了,以为小皇帝是想要去掐太后,不敢联想的看到冯保都已经倒在地上,张宏的肩膀上一个脚印,那也知道情况非常不妙。饶是他们知道眼下上前去拦人恐怕也要吃挂落,可当瞧见陈太后不管不顾亲自上去拉朱翊钧,可却被小皇帝挥动胳膊甩开的时候,没有人再迟疑了。

再迟疑下去,那可就不只是慈宁宫震动的问题,而是要震动天下的问题!

先后涌进门的这些人,有的去抱着朱翊钧的腰,有些去抱着他的腿,有些从后头扳住他的肩膀,死活把人拽开;有的忙着去搀扶面色潮红的陈太后回座,再忙着把李太后给搀扶坐下;也有的慌忙去照应冯保和张宏;至于动作再慢点的,则是只能去收拾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至于趴在地上只会战栗发抖的张明,不好意思,没人顾得上他,在外头听动静的人每个都知道,这次的事情就是这位排名靠后的司礼监秉笔搞出来的!

手忙脚乱安抚各方的时候,每个人都听到了李太后那无比尖利的声音:“忤逆不孝,忤逆不孝……给我去请元辅张先生,请不来我就亲自去!”

尽管张居正自从告病到现在,不过是短短十日,但大纱帽胡同张府门前的情形却从最初的人满为患,车水马龙,到如今的车马依旧很多,可守在这的却多数是没名没号等着撞运气的小官,以及各家的随从长班。尤其是张居正在宫中的铁杆同盟冯保竟然被汪孚林带头弹劾了之后,那种树倒猢狲散的预兆就突然明晰了起来。

这一日晌午时分,尽管天气很适宜,大纱帽胡同似乎看上去也人气十足,但放眼看去却少有什么有分量的人。尤其是在外省督抚应该有不少进京的时候,这里就显得有些寥落了。于是,当一骑人拐进这里,车夫随从等人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有些人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但也有人猛地瞳孔一收缩。显然,后者那是眼力超群,认出来人了。

因此,当前头那人到张府门前递帖子求见时,原本无精打采等着求见的官员们,在得到消息之后,就犹如打了鸡血一般,从前到后一拨一拨全都兴奋了起来。

汪孚林竟然来了!

有些随从一直在张府门前蹲点守候,张居正病了几天,就一日不少在这等了几天,只为替主人递帖子探病,他们便相当肯定一点——张居正自从病了之后,汪孚林满打满算只来了两回,每次从进去到出来,停留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

而这一次,在昨日领头打了冯保一闷棍,而后引来今日一大堆官员群起而攻冯保之后,这位都察院中的红人又来干什么?张家人会不会瞧不起这小子的小人嘴脸,然后将其赶出来?在众多人恶意满满的揣测和期待之下,他们最终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汪孚林平平安安踏进了张家的大门。这下子,张居正的那几个儿子被人在背后数落了一个半死。

实在是眼力差,没看穿汪孚林这个两面三刀,首鼠两端的家伙!

不止在背后被人指指戳戳骂了个半死,汪孚林在张府前院也很是领受了一番那些如同刀子一般凌厉的目光。他直接无视了这种无声的责难,直到来到后院,张敬修这个长子亲自接着,这种带着怒火的敌视才暂时被禁绝了,可等到张敬修在前头带路时,一言不发,气氛依旧凝滞到几乎僵硬。直到来到最深处那座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屋子前,他才听到张敬修终于开了口。

“父亲在里头,你进去吧。”

“有劳了。”

见汪孚林二话不说推门而入,张敬修心情极其纠结。偌大的一个张府,祖母那边靠张懋修这个伶俐的死死瞒着,压根不知道父亲的病,更不要说是真病还是假病;母亲王夫人纯粹只知道病得不轻;御医是父亲的亲自安排谋划,两个号称请来的名医则是他们三个年长儿子的手笔。至于那些前来探病,位高权重的尚书们,他们轮流接待,实在挡不住的让他们隔帘子看过一眼父亲那憔悴的样子。

可以说,这场戏简直是要人命了!而出主意要演这场戏的,就是汪孚林,可谁能想到这家伙竟突然失心疯地捋袖子亲自上弹劾了冯保!

这就算父亲来日好好的复出,冯保那边要清算的时候,汪孚林打算怎么办?而且,父亲去年得知祖父病故之前,再加上这次,病了两回了,日后会不会让人觉得,父亲身体不好,首辅肯定当不了太久?

张敬修忧伤地在外头思考张家未来前途的问题——这也是历史上张大公子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而屋子里,汪孚林则是被形销骨立的张居正给吓了个半死。他没法不惊疑,尽管他总共就来过张府两次,第二次还真的是没见着张居正,可第一次他是见到人的啊,难不成张居正竟然装病成了真病?那一瞬间,汪孚林只觉得背上出的全都是冷汗。

可饶是如此,该说的话他还是要说的,而且还说得很大声:“元辅,我知道我不该弹劾冯双林,毕竟他受贿贪恣全都算不上太严重,但把手伸到了内库之中,这却不能忍!”

嘴里这么说,汪孚林却直接给张居正看了准备好的第一张小纸条,大意很简单,今天十几个人跟着他群起而攻冯保,他得到宫里殷士儋的准学生姜淮送出来的消息,万历皇帝已经命人去司礼监索要弹劾冯保的奏本和题本,早则今日,迟则明日肯定会发难,而提早得到消息的冯保也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估摸着乾清宫vs慈宁宫的好戏就要开演了,说不定宫里还会有人过来张府。

张居正当然不会忽视汪孚林最初看到自己时那惊异的目光。他倒不是真的病了,而是心病深重。

这次试探清楚了小皇帝的心意如何,那又怎么样?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当初就算擅权如霍光,也不曾夺了宣帝的皇位,而死后家族尽诛,难不成他也要成为霍光第二?

第九四一章 猛烈的火势

汪孚林在抓紧时间和张居正进行久违的沟通,用一张张小纸条来传达各种张居正需得知道的机密讯息,然后在炭盆中将其烧成灰烬。在判断张居正的身体状况并无大碍,只是精神状态不大好的情况下,他最后抓紧时间表达了一下对张居正的关心,随即就站起身来准备告退。

毕竟前两次他都是很快就走,这次要真的破天荒盘桓太多时间,那么前头那些铺垫就可能会出现问题。

可就在他到了嘴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时,却只听外间传来了张敬修焦急的声音:“父亲,门上来报,说是慈宁宫太监李用来了!走得很快,世卿要出去恐怕来不及了!”

这么快?

张居正情不自禁地和汪孚林交换了一个眼色,见汪孚林第一时间东张西望,显然想看看他这里有什么地方可躲,他就当机立断地说道:“不要慌,你直接挑冯双林的罪状,一条一条大声说出来,说到李用进来为止!”

和自己这种只知道剑走偏锋的人比,张居正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汪孚林在心里赞叹了一句,立时先去仔细看了看火盆,还用小木棍拨拉了一下,确信那些可能会被人拿出来当证据的纸片烧成了灰,他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在张居正面前慷慨激昂地控诉冯保七宗罪——总体来说,也就是他之前弹劾的奏本那番内容。

既然张居正都明确表示了要大声说,汪孚林的声音当然很不小,外间张敬修听得清清楚楚。可张敬修更惊骇的,不是汪孚林这七宗罪的描述实在是够惊悚,而是父亲对汪孚林的态度实在是够惊悚。难不成父亲装病是为了和冯保翻脸划清界限,否则为什么要让汪孚林在慈宁宫来人的时候,说这种绝对不会让慈宁宫来人高兴的话,这是在坑汪孚林吧?可汪孚林被坑居然还这么听话?这到底咋回事啊!

张大公子糊涂,可陪着李用同样是一路连奔带跑进来的张懋修,当听到父亲病房中传来汪孚林那中气十足的控诉声时,同样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瞪的当然是他长兄。我可是及早让人给你报信了,你怎么非但不让汪孚林找个地方躲一躲,避一避,竟然还让他在父亲屋子里这样瞎胡闹?看看身边的李公公,这位脸色青中带白,简直和见了鬼似的,可见是气的!

李用倒不是气的,而是被吓的。宫中那一出戏已经快把他吓出毛病来了,没想到上了张居正这儿还是差点被吓死。里头那个是谁啊,竟然敢在据说病得不轻,甚至很可能就这么起不来的张居正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什么弹劾冯保的事?见张家两个儿子亦是面面相觑,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干脆不理会这两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直接伸手推开了门。

他这一推门直接闯进去,却着实眯着眼睛熟悉了一下室内室外的光线差别,这才看清楚了床上躺着的人和一旁站着的人。那个形销骨立的显然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当朝首辅张居正,李太后急召的人;而那个站着的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虽说这种层级的年轻官员他不认识几个,可眼前这个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因为上次张居正的母亲赵老夫人抵达京城的那天,他和张仲举奉命去接,正好照过一面,可不就是汪孚林?

这小子明明是张居正的亲信却弹劾冯保,如今还在张居正面前说这事刺激人,到底什么居心?

李用和冯保倒没有那么深交情,事实上他是慈宁宫太监,李太后最亲近的人,对于司礼监的位子没有企图那是不可能的,可今天李太后和小皇帝这对母子冲突成了那个样子,他就算不帮冯保,那也得站在李太后这一边,此时此刻自然而然就阴谋论了。可是,当他发现自己闯进去的时候,汪孚林警惕地站起身张开手拦在床前时,他想到的便是自己之前在慈宁宫听到里间动静闯进去时,拦着朱翊钧的冯保被打倒地的那一幕,不由得又有一点儿动摇。

“世卿,让开,这是慈宁宫李公公!”

听到张居正叫的是汪孚林的表字,声音很严肃,但语气分明并没有愤怒,李用又愣了片刻。好在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要紧的情况,也顾不得一愣之下慌忙让开的汪孚林,急匆匆地对张居正叫道:“元辅张先生,慈圣老娘娘宣您立刻入宫!知道您走不动,不能坐轿子就坐凳杌!”

张居正看到李用背后的汪孚林朝自己看了过来,那眼神中流露出犀利的光芒,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苦笑道:“也罢,既然是太后懿旨,我就不矫情了。这两天我虽稍好一些,下床走路却毕竟艰难,请李公公容我更衣整理衣冠,把轿子备好就是,省得外间人见了传出闲话。”

之前御医无不将张居正的情况形容得万分危险,如今见到张居正,李用虽觉得其确实精神状态很不好,可毕竟还口齿清楚,思路明白,而且肯跟着自己进宫,顿时如释重负。眼见张懋修和张敬修都已经进了屋子,显然要亲自服侍张居正更衣,他连忙知机地先退了出来。可在院子里略站了一站,看到汪孚林也心事重重出了屋子,低着头仿佛要出去,他心中一动,连忙把人拦了下来。

“汪公子。”

对于慈宁宫太监李用来说,他的身份和司礼监秉笔太监不相上下,但在朝政上的话语权却要低不少,即便如此,他用这样客气的身份和一个御史说话,却还是第一次。见汪孚林仿佛如梦初醒,随即客客气气对他拱了拱手,他想到宫中传言汪孚林和司礼监随堂张宁的关系不错,听说还是从杭州开始的老交情,如今这态度确实不似那些清流君子一般对阉人避若蛇蝎,他少不得又修正了一下心中对汪孚林的看法。

但如今他在意的却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所以虽说觉得很可能会被搪塞过去,他还是开口问道:“你刚刚对元辅张先生说弹劾冯公公的事,我在外头听到了一些。你既知道元辅张先生和冯公公一外一内,都是中流砥柱,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弹劾冯公公?”

汪孚林对冯保说,弹劾冯保那是为了钓出张四维,为此不惜和张四维的弟弟张四教虚与委蛇,事后自己的前程丢掉也无所谓。他对张居正用的理由也差不离,但省略了对于前程之类的字眼。而他给宫里的张宏送信时,则一口咬定那是被张四教胁迫,再加上为了投石问路,钓出幕后黑手,于是唯有不计自身利益弹劾冯保。至于做给小皇帝看的成分,那则是只可意会,对谁都不可言传。

而眼下他又碰到了一个直截了当问自己这一茬的人,还是慈圣李太后身边的头面人物慈宁宫太监李用,他就不得不选择再换一种说辞了。

“不知道李公公和冯公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还是交情莫逆的好友?”

听到汪孚林竟然用了君子这种词语来形容他们这样的阉人,李用觉得特别新鲜,但心里不知不觉就斟酌起了回答。尽管今天慈宁宫那一幕实在是太过可怕,李太后只怕要给小皇帝大苦头吃,可冯保未必就真的能够保住。更何况,他和冯保真的有那么好交情么?他虽说是慈宁宫太监,天天日日在慈圣李太后面前晃悠,可问题在于,冯保虽说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在李太后面前的话语权却比他更强不少,而且也不大把他放在眼里!

因此,李用没去想汪孚林很可能要被李太后含怒之下撸掉,而是大义凛然地撇清道:“自然是君子之交,但你该知道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弹劾冯公公,闹出了今天这么多人效仿,太后实在是非常震怒!”

如果仅仅是震怒,会让你来紧急传召张居正?只怕是宫里还出了什么事情吧!

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和李用刚刚一样,也用非常大义凛然的口气说道:“李公公,我当然知道,冯公公和元辅内外携手,辅佐皇上多年,如果不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也不会非弹劾他不可。这些天他把应该发内阁票拟的奏本题本全都留在了司礼监,又派人看着内阁次辅张阁老的住宅,相形之下,从前那些贪贿擅权的行径都已经不用别人说了。

最重要的是,清明上河图这种抄没宫中的珍品,此前突然就四处传留言说和老定襄王有关,可厂卫却都置若罔闻,说是和他没关系谁信?我不指望能够把他弹劾下来,但还请李公公你想一想,元辅张阁老尚且有人弹劾,可冯公公这些年却一直保持好名声,可能吗?”

李用今天已经听张明这个司礼监秉笔爆了冯保太多的阴私,汪孚林前头那些话他也就是听听而已,没大往心里去,但是,汪孚林这最后一句话,他却着实听进去了。张居正都没这么好名声,都曾经遭到过门生的黑砖伺候,可冯保怎么就名声那么好呢?这次司礼监私自扣下了别人的奏本题本,会不会从前冯保就也是这么干的?想着想着,李用觉得自己好似抓到一点边了,却浑然忘了冯保要是早就私扣人家的奏本题本,那些官员早就闹了起来,还等现在?

既然不知道汪孚林其实早就是从头黑到脚的家伙,李用又因为对方的谈吐称呼和对待自己的态度,而少许对汪孚林有那么一丁点好感,接下来等到张居正终于被长子张敬修背出了屋子,他心急火燎护送这一位上轿子进宫的时候,就决定时不时要瞅准机会给冯保上一回眼药。当然,首先得等张居正到了慈宁宫,对之前那番事情以及冯保的事表明了态度之后。

他已经是李太后的心腹了,太高风险的事情他可不干!

汪孚林突然进了大纱帽胡同张府,而慈宁宫太监李用也紧跟着来到张府,随即护送了不知道是坐着还是躺着的张居正进宫,当这消息传到今日有意告假没留在内阁的张四维耳中时,他着实倒吸一口凉气。前者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因为和汪孚林的交易已经结束,汪孚林弹劾冯保的奏本都已经送了,泼出去的水回不来,可后者他就不得不权衡一下,小皇帝是不是再次在和生母李太后的抗衡上落在了下风。

如果从前他可以不在乎,但现在的话,他必须以实际行动对小皇帝做出声援。上一次朱翊钧让张明带话出来,暗示他和汪孚林和解,他让张四教带着张泰徵照做了,但那时候小皇帝会做出那样的表态,想必是因为觉得汪孚林很能干,可这一次,他要让朱翊钧知道,自己远远比汪孚林能做得更多!

“三弟,你之前联络的那些人,现在能够来得及吗?”

“大哥,来得及,那都是些最最性子刚烈的正人君子,被压制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有心大干一场了!”

“很好!”张四维露出了几分少有的狰狞之色,霍然起身道,“就这样,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伏阙请命,请皇上亲贤臣,远小人,请皇上尊奉两宫,请太后尊奉诚孝皇后旧例,勿问国事!”

没有李太后撑腰,只要小皇帝自身打定主意,那么冯保就绝无幸理!张居正的病是几个御医那边都有脉案的,只要病休致仕就绝无起复的机会,只能如同砧板上的肉一般,让他宰割!

等到张四维坐了四人抬的轿子出门,张四教开始往四面八方派出人手,自己则是出马去往几个最看好的重量级人物那边,被他们兄弟俩遗忘了许久的张泰徵,终于也等到了这样一个脱困的天赐良机。乔装打扮的刘英把张四维张四教全不在的消息一说,张泰徵就义无反顾地说道:“好,你也去联络汪孚林那边,把我接应出去!”

因此,当小半个时辰之后,张泰徵养病的那个院子突然冒出滚滚浓烟,刘英四处叫人救火的时候,慌乱一片的张府中人哪里注意到,换了一身下人装扮的张泰徵,踉踉跄跄如同那些扑火救火的下人,竟然大摇大摆地直接从大门出去了,成功被人接应上了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坐上轿子的时候,张泰徵忍不住从窗帘中望了一眼张府,心里先是难过,愧疚,随即却觉得愤恨,不甘。

他就算一度做错了事情,凭什么就要落到那样的后果?

而他一走没多久,管家就发现了他的失踪,这时候,刘英便在严妈妈的接应下,坐在轿子中复又回来,却是到了门口就叫了管家过来,用张四教的声音低声喝道:“多大的事情也要张扬得天下皆知,家中失火,大少爷因为养病来不及逃生,就这么吩咐下去。有敢胡言乱语的,立时杖毙,赶紧去找锦衣卫刘都督帮忙维持秩序,把火扑灭再说,你想招惹东厂的人吗?”

第九四二章 不死不休

汪孚林是吊在李用那一行人的后面,从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出来的。如果只为了低调,他可以走侧门,甚至走后门,反正张家那点规矩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然而,他可是知道,不说张居正定过规矩,要敢随便走他家其他几道门,绝对收拾起来没商量,而且,张家后门侧门也不知道有多少厂卫眼线盯着,他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张家正门进去的,要是从其他地儿溜出来,别的官员只怕会想岔了。

比方说,人家一定会认为,他汪孚林怎么就在张府住下了呢?

所以,他大摇大摆地跟在李用那一行人后头出来了,期间还被人拦截住了询问,他却两手一摊道:“我好容易见到首辅大人,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慈宁宫李公公就来了。他们说什么话能让我听到?我只知道是宫里紧急召见,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慈宁宫太监李用对于守在大纱帽胡同碰运气的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很熟悉的人物,但除却汪孚林之外,也有认识他的,所以窃窃私语交流沟通的人们基本上认为汪孚林没说谎。毕竟,李用对张居正说了什么,别说汪孚林,就连张居正那些儿子们也应该不会知道。但正病着的张居正可以出门,即便人在轿子里具体什么情况谁都不清楚,可这个消息却意义重大,故而须臾功夫,大纱帽胡同就如同被清场了一般。

张居正都已经不在了,在这等着献殷勤也是白等,还不如赶紧去找相关人士,想想这事情究竟咋回事!

于是,汪孚林人在半路上和杀猪抹脖子似的打暗号的陈梁找了个僻静地方见了一面,得知了张四维的动向。他回到都察院,屁股还没坐热,郑有贵如同火烧屁股一般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说道:“掌道大人,有人看见慈宁宫太监李公公去了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接了首辅大人入宫。”

“嗯,这个‘有人看见’里头,就有我一个,准确地说我是第一个看见的,因为我才刚从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那儿回来。”汪孚林见郑有贵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他就笑了笑,随即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郑有贵可以回魂了,这才直截了当地吩咐道,“你去,请蔡光安和秦玉明到我的直房来。”

别人只以为蔡光安和秦玉明是刺头,但郑有贵在两人上任的第一天,汪孚林傍晚再次召见两人的时候,就已经掉过一次下巴,所以,此时此刻他再次奉命守在门口,当他听到背后的屋子里飘来了某些词语的时候,若非知道这边人来人往,很多人都在偷偷观察他,他几乎就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因为,汪孚林对蔡光安和秦玉明说的第一句话,那便相当劲爆:“内阁次辅张阁老召集了一大批人,进宫去伏阙了。”

本朝除了洪武朝,官民向来喜欢上书奏事,只要是个读书人,哪怕连功名都没有,往往也会因为某事义愤填膺来个上书直言,这就代表言路畅通,所以,等闲叩阙乃至于伏阙这种事,那是不大有的。所谓的叩阙,从字面上来说是官民叩击宫门喊冤,可要知道宫门那是个什么地方,能是寻常人能摸到边的吗?故而叩阙基本上和敲登闻鼓是同义词。至于伏阙,那就真的是字面意思,一大堆官员穿上大礼服直接去当初的奉天殿,现在的皇极殿面前下跪请愿。

这种事从前发生过,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武宗正德年间和世宗嘉靖年间,一则是谏出游,一则是谏大礼仪。因为全都忤逆了皇帝的意志,因此,那轰轰烈烈的伏阙最终全都是被廷杖给打散的,那些被打死打残的人血淋淋的下场,到现在虽过去了几十年,亲历者早已不再,记忆却仍旧在。

可这一次,不管是汪孚林还是蔡光安秦玉明,全都心知肚明,张四维这是给小皇帝撑腰去的,所以理论上不会再出现当年那血腥一幕。

当然,无论是汪孚林也好,他特意从整个都察院考察挑选出来的蔡光安和秦玉明也罢,全都不是张四维的盟友,反而都可以算是张四维的仇人。如蔡光安就是当年曾经在山西当过县令,对重开马市大肆抨击的人。此时此刻,蔡光安就先骂出了几个限制级词语,随即对汪孚林问道:“掌道大人,你昨天才弹劾了冯保,今天就突然这么多人呼应,张四维甚至带人去伏阙,你这简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当然不会。”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道,“我眼下就在等宫里的消息,你们回去把弹劾次辅张阁老的奏本写好,时刻准备着。”

弹劾张四维?他们倒是不介意啊,而且真想把张四维拉下马来,可这有用吗?只要小皇帝赏识张四维这举动,那么张四维如今声势越大,小皇帝就越高兴,怎么可能还有第二种可能?难不成小皇帝竟然还会嫌弃张四维这声援的举动不成?

两人非常不理解,非常不明白,可汪孚林那自信的表情以及要求安抚了他们。横竖只是先写,不是现在就送,他们俩对视一眼之后立时答应了下来。等到两人起身离开,汪孚林就又叫了郑有贵进屋。见这个白衣书办大冷天在外吹寒风,嘴唇固然冻得有点发青,可脑门上赫然是清清楚楚的汗珠,他就冲着人笑了笑,又指着待客的茶盏道:“喝口水缓缓,别吓着了。”

那是,跟着您实在是太刺激了!

郑有贵在心里这么想,脸上却非常感激地连声道谢,等咕嘟咕嘟灌下去一盏滚烫的热茶,他才透过气来,连忙恭恭敬敬地请示道:“掌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王继光和赵鹏程这几日如何?”

郑有贵深知汪孚林从来都没吩咐过自己监视广东道这些监察御史,因此很聪明地从来不打小报告。可此时此刻汪孚林既然问了,他在踌躇片刻之后,就轻声说道:“他们昨天在掌道老爷弹劾了冯保之后,拦住了蔡爷和秦爷,四个人好像去喝酒了。”

汪孚林深知赵鹏程对自己有几分感恩心理,王继光虽说曾经急功近利,类似于墙头草,但在受到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携之后,自然而然也会在情感上较为靠近他,可想而知,这两个找蔡光安和秦玉明两个别人眼中的刺头,自然是想合计合计接下来的计划。只不过,和两个老刺头兼老油子比起来,那两个就没离开过京师的家伙肯定不够看,十有八九的可能是,三下五除二就被人糊弄了过去。

“我知道了。”汪孚林点了点头,随即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东西,举重若轻地推向了郑有贵。

郑有贵看了一眼汪孚林的眼色,见其微微点头,他就最终伸手拿起了东西,只扫了一眼,他的一颗心就非常不争气地激烈跳动了起来,差点到了嗓子眼。因为那是一张银票,而且是一张大额银票,上头的数量不是五十两一百两,而是……整整五百两!要知道,就算把他和所有的血亲家人囫囵卖了,再卖房子卖地,也只能卖到五百两缺个零的数字。

“掌道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