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年底,我回来任广东道掌道御史就差不多一年半多了,这一年半的时间,你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我这个人向来不会让认真做事的没下场,除却之前我和你提过的前程之外,这是额外的赏钱。”汪孚林见郑有贵那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激动模样,就顿了一顿,等人渐渐冷静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接下来的很多事情恐怕都没人能料得到,所以我就先把这安家费给你发了。你自己心里有数,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

“是,掌道老爷您放心!”

汪孚林在都察院中一贯谨慎小心,能让身边人,比如说郑有贵,比如说胡全,比如说张宏的那个亲戚刘万锋,全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事,最要命的那一部分在锦衣卫,别看他对刘百川、郭宝和陈梁也同样非常不错,但他心里却是动过如果事情非同小可,很不顺利,就直接把三人灭口扔什刹海的主意!他早已派人摸透了三个人的行动规律,做好了最坏的行动预案,为此,他就连打赏给三人的银票,也全都用的是他人存在蒲州张氏控股的晋商隆盛行银票。

因此,安抚了郑有贵,他就吩咐其磨墨,自己则是开始斟酌弹劾张四维的奏本。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他作为门生大逆不道地弹劾了座师吕调阳,然后就弹劾了王崇古和张四维,但那一次纯粹只是搅浑水,却和如今的情势完全不同。

在草稿上,他直接把张四维主导的此次伏阙打上了挑拨骨肉,危言耸听的印记,随即又把自己早就掌握的张四维种种黑材料给彻底罗列了一遍,随即给张四教头上扣了一顶扰乱淮扬盐业的大帽子。至于最后,他直接用上了最劲爆的一条丑闻。

张四维自己给汪道昆写信,挑拨其用宗族势力对付他汪孚林这个族侄,事败之后却推在儿子身上,欲图放火烧死张泰徵灭口!

等他细细一条一条再次检查了这些罪名的先后顺序之后,他就轻轻舒了一口气,开始照着草稿誊抄正本,脑子里却在思量宫中究竟什么时候会有消息。

可以想见,李太后既然把张居正都给召进去了,不顾其重病在床,事情显然非同小可,那么,宫门会不会彻底看死,张宏会不会不能脱身,会不会能脱身却顾不上他这一茬?而姜淮这个御马监监督太监会不会分量不太够,所以打探不到最要紧的情况,于是送不出消息来?还有冯保,冯保身边的张宁……

到了这一步,还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那么好算准的,否则他哪里用得着打灭口锦衣卫那三人组的主意?

汪小官人在直房一面精心雕琢可能是自己在都察院的最后一份奏本,一面在神游天外地设想各种可能性。从这种分心二用的本事来说,他自然算得上天赋异禀。而伺候笔墨的郑有贵那就着实是汗湿重衣了,认得字的他几乎可以看清楚汪孚林写的每一个字,可正因为看明白了,他方才觉得着实心惊肉跳。

这完全是和张四维……不死不休的节奏?

就在这主从二人各有各的思量时,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一声咳嗽,紧跟着就是他们全都非常熟悉的胡全的声音:“汪爷可在屋里?”

郑有贵几乎是一个箭步窜出门去。撞开门帘出去的时候,他见胡全显见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就竭尽全力用最平稳的语气说道:“胡爷您屋子里请,掌道老爷就在里头。”

胡全却还对郑有贵打了个哈哈:“郑老弟怎么还是这么客气呢?我算哪门子爷……”你在外头看好,我叫你爷都行!

等到进门之后,他见汪孚林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想到自己得到消息之后心急火燎赶来,他倒觉得自己实在是养气功夫不够,否则怎么人家年纪轻轻是官,自己却是吏呢?他趋前两步,这才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汪爷,刚从外头得到的消息,长安左右门那边都看了起来,已经不许人进出了。”

“哦?”汪孚林料想到可能会有这样紧急的反应,当即明知故问道,“怎么回事?”

当胡全将自己知道的张四维捣鼓的那一出大戏一说,汪孚林就眉头一皱,重重拍案道:“其心可诛!”

何尝不是呢?

胡全是很赞同汪孚林这个评价的,因为他知道汪孚林和陈炌在演一场挺到位的戏,为此汪孚林甚至昨天还弹劾了冯保,让都察院无数人吓掉了下巴,可今天张四维就发动了这么多人跟着上,紧跟着甚至还捣腾出了众官伏阙的一幕,汪孚林究竟撑不撑得住啊!因为之前白衣书办那个条陈的关系,他已经天然划分在了汪孚林这一边,万万不希望汪孚林在和张四维的角力之中败下阵。

尽管张四维是次辅,可他还是心向这位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想办法逢迎几句,然后从汪孚林这里套几句能够安心的话来,外面就吵了起来,紧跟着,他就看见门帘一动,却是刘万锋跌跌撞撞闯进屋子,后头还有个拽着胳膊却没能把人拽动的郑有贵。

“汪爷,十万火急!”刘万锋已经顾不得其他了,直接按着胸口,显然,他是个信差。

而刚刚拍案而起后还没来得及坐下的汪孚林正要开口,外间却已经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汪爷,您家里有人送信来,就在都察院门口等!”

第九四三章 再开炮

汪孚林没注意到胡全用看对手似的目光看刘万锋,也没注意到郑有贵没拦住刘万锋之后反而被其硬拖进来时那幽怨的表情。他只知道刘万锋应该送来了张宏的消息,而外间只怕还有不知道是谁给自己送来了信。毕竟,他已经把妹妹和妻子都给一块打包送走了,哪里还有家里送信的可能性?

因此,直接给郑有贵使了个眼色,见其非常聪明地松开手,随即把胡全给拖了出去,留下了刘万锋,继而外头传来了郑有贵代他向那前来报信的人谢了一声,说是立马就去,他就看向了刘万锋。

知道事情紧急,刘万锋赶紧从怀里拿出了那个从宫里送出来的金丸,见汪孚林利索地开锁,拿出了里头一张字条,等到扫了几眼之后,竟是二话不说直接吞了下肚,他心里生出的便只有唯一的一个念头。

从前只见这位阅后焚毁,吃下肚的却还是第一次,可见是真的出大事了!

“你去吧。”

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是没有回信的意思,刘万锋忍不住迟疑了片刻,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汪爷,我那叔爷……”

你那叔爷会怎么样,实在是很难说……

汪孚林心想,按照张宏在这封密信上提到的情况,这位排名第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能够送出信来,实在是非常不容易。他就算事先已经做好了种种预案,设定了好几种可能性,可还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朱翊钧带着慈庆宫的仁圣陈太后,对抗亲妈慈宁宫的慈圣李太后这种情况。

尽管信上没写具体经过,也没有具体结果,但他总归会猜吧?

以后世流传已久的一种说法,小皇帝在西苑游玩,醉酒之后乱发酒疯,明明可以要把朱翊钧拎到面前来训一顿罚一顿就完事的,李太后却偏偏把张居正叫过来,以废黜皇位来吓唬小皇帝,紧跟着还不依不饶让张居正替皇帝写了罪己诏。那么,现如今儿子都拖上嫡母来对抗自己这个生母了,李太后能够忍得住?再说,张居正已经被宣召进了宫,尽管那精神状态看上去就犹如真病了一场,可他很清楚,张居正如今是真切了解朝中什么情形,张家什么情形。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张居正当然明白,太后和皇帝之中,谁才是真正信赖倚靠他的人。就看在张宏语焉不详的此次经过中,朱翊钧有没有还做错了另外什么事情!

“你不用担心,事到如今,担心也没用。”汪孚林站起身来,当走过刘万锋身边的时候,突然拍了拍这家伙的肩膀,这才用极低的声音说,“他若有事,就没有人无事了,你懂不懂?”

刘万锋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可是,跟着汪孚林出了直房,眼见这位广东道掌道御史那是径直往都察院大门口去了,他见胡全和郑有贵全都用一种有些微妙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知道往日自己虽说时常过来,可总归没有表现出那样亲近的心腹模样,此时此刻只能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我家里一位亲戚遇到一点事情,就来找汪爷拿个主意……”

郑有贵心想刘万锋之前几次来时,汪孚林虽说都对其淡淡的,也没留着说多久的话,但总归必定会把他打发出去,知道这其中必有缘由,再说他不过是一个白衣书办,人家却是老资格都吏,他当然不会傻到去拆穿。而胡全就不一样了,都察院仅有三个都吏,自己是汪孚林的人众所周知,可刘万锋固然也有往这边跑,可却没几个人想到这家伙已经站了队。于是,他就半真半假地上前拖拽着刘万锋往外走,嘴里却还打趣着他。

“好啊老刘,连我都瞒着。看我之前那些天烦得都快发狂了,你也一个字不露,今天才总算把马脚露出来。不行,你得请我喝酒压惊!”

刘万锋唯有苦笑。你惊什么呀?我现在才叫六神无主,丢了都察院都吏这个位子不要紧,只要有张宏这位老祖宗照应那就啥都不怕,可万一张宏倒了,大树没了,他就算在都察院中还能做个都吏,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每年张宏给他家里提供多少资助,就连子侄读书都是张宏供的!

里间三个小吏正在因为这愁人的情景而各有各的思量时,汪孚林也已经到了都察院大门外。他四下里一看,就只见刘勃快步迎上前来。

发现真的是自己的家人,他心里一突,还以为是小北又或者汪小妹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谁知道刘勃快步上前之后,就对他低声说道:“公公们里御马监监督太监姜公公让人紧急送了信来。”

他用最快的速度往汪孚林手中把信一塞,就低声说道:“来人说是从西苑出来的,如今已经不敢再回去了。”

姜淮?殷士儋的这个弟子真真是好样的!

汪孚林在心中再一次为殷士儋教了个好学生,李尧卿娶了个好媳妇大喝一声彩,随即对刘勃点了点头,吩咐其在这里等着,随即就立时回都察院直房去了。不是他不愿意淡然自若地当着刘勃的面拆信看信——毕竟,与其到里头再看,发现有什么事之后再找人吩咐什么,还不如眼下一手一脚看完做出决定,也不耽误事情——可问题在于,姜淮是留了一本唐摭言以及暗号规则当加密器解密器的,他就算现在拆开信想看那也看不懂啊!

当他回到直房,翻看着唐摭言这本密码表,大略把这封不太长的信看完之后,脸上那表情着实精彩极了。

原来张宏之前传递的消息根本就是春秋笔法,姜淮这个御马监监督太监那是亲自得到李太后懿旨去慈宁宫抓了张明押去东厂的,那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朱翊钧竟然会当着陈太后的面指责亲妈李太后红杏出墙,李太后恼羞成怒以不孝相责的时候,这位小皇帝竟然直接选择了动脚兼动手——对张宏踹了一脚,对冯保打了一拳。前者因为情况不打严重,再加上李太后不放心司礼监,紧急把人送回外皇城黄瓦东门内的司礼监去坐镇了,所以张宏才能让刘万锋捎信给他。至于后者……冯保比较倒霉,竟然到姜淮送信的时候还没有苏醒过来!

尽管是君王殴家奴,这种事情在大明朝历代皇帝中间屡见不鲜,想当年忠心耿耿,被无数文官称赞过的怀恩还被宪宗成化皇帝用砚台砸过脑袋,可并不意味着你能在具有绝对孝道压制属性的太后面前来这一招!更何况,尽管姜淮因为时间关系,信写得有点短,但他仍旧可以猜到,姜淮形容陈太后病发,李太后震怒,背后还有点什么名堂。

陈太后很可能并不完全是存着东风压倒西风这种目的去的,所以在事情失控的时候,就很可能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劝朱翊钧罢手,朱翊钧却十有八九会死硬到底,这也是这个年纪少年很可能会出现的逆反心理。至于李太后的震怒……哪家当娘的会在自家熊孩子指责自己红杏出墙,给死去的丈夫戴绿帽子时,还能有好脾气?要是这样的话,紧急召张居正进宫,罪己诏是最轻的,至于最重的可能性……

更何况还有张四维带领了一批官员前去伏阙,只怕这就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尽管冯保身边的张宁还没能有消息传来,但考虑到冯保如今的状况,汪孚林决定暂且不等了。他再次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奏本,随即再次吩咐了郑有贵进来,让他去问蔡光安和秦玉明准备得如何。不消一会儿,郑有贵就快步进了屋子。

“掌道老爷,他们说都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你告诉他们,我现在就准备递上去,你让他们自己看时机。”

尽管胡全曾经紧急跑来报信,说是长安左右门一度关闭,但当汪孚林出都察院打发走刘勃,再次来到长安右门的时候,他就发现,这里已经再次恢复了通行。只是,宫门的查验已经变得非常严格,尤其是对他这种御史兼且大名鼎鼎的灾星,守门的军士那就是看了又看,最后也不知道是好心还是恶意地提醒了一句。

“次辅张阁老正带着大批官员伏阙,汪爷您还请悠着点儿。”

这话汪孚林进一道门就有人说一遍。尤其是他进入午门,来到通向内阁的会极门时,两个管门太监看到他更是直接骚动了起来。

原因很简单,他昨天才来送过一份弹劾冯保的奏疏,直接导致了今天一大堆官员蜂拥而上弹劾冯保,甚至今天张四维带着一大批人伏阙都与此相关!

于是,尽管知道汪孚林在太监之中的评价相当不错,两个管门太监还是满脸苦色,其中一个年长的更是直截了当说道:“汪爷,您真的不能消停一下吗?昨天才刚放过那样一炮,今天您还来送奏本?这要是再有什么要命的东西送上去,我们可得吃挂落,您还请行行好,再斟酌斟酌。”

“御史不弹劾人,朝廷养我们干什么?”汪孚林却冲着两人微微一笑,随即这才很笃定地说道,“和昨天一样,这次弹劾的人我告诉你们也没什么关系。我弹劾的是内阁次辅张四维张阁老离间骨肉、结党营私、与民争利、妄言宫闱、危言耸听、私占民田、为父不慈,还是七宗罪。”

汪孚林和会极门管门太监说话的时候,内阁那边早有好事的中书舍人以及宦官出来看风色,不但如此,对面归极门那边,也有六科廊的给事中闻讯跑出来,这其中就有汪孚林的好友程乃轩。当得知汪孚林继昨天开炮冯保之后,今天又开炮内阁次辅张四维,也不知道多少人倒吸一口凉气,就连提醒汪孚林不要惹是生非的两个管门太监,这会儿也全都傻了眼。

这家伙还真是,打算把惹是生非进行到底啊!

当消息传到内阁时,正在和申时行议事的马自强拍了桌子,然而,申时行却神色自如地将震落地上的笔筒和里头那些毛笔一一捡拾了起来,这才对马自强说道:“马阁老不要忘了,你刚刚听到张阁老带人去伏阙时,才这么发了一次脾气。”

“一个一个全都只想着挑事,这些年来朝中太平,这都容易吗?”马自强恼火地再次拍了桌子,可看到申时行一脸和稀泥的息事宁人模样,他总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干脆不理会这个一贯看上去好脾气的同僚了,径直出了直房之后,就命人去会极门那边看看汪孚林走了没有,如果没走就把人叫过来。然而,那个中书舍人唯唯应命而去之后,却是只一会儿就回来了。

“马阁老,汪侍御被召到乾清宫去了。”

“!”

别说马自强吃惊不小,申时行闻听消息后也同样大吃一惊,就连汪孚林自己也有点发懵。他进宫之前,还让刘勃紧急去找陈梁等人,让他们死死盯住刘守有,如有事情随时汇报,而他把自己作为监察御史最重要的第二个个奏本丢出去,就准备功成身退,彻底到幕后观风色了。所以,他认为自己进宫完全是自己决定的事件,就停留这么一小会,怎么都不至于出现什么突发状况,谁知道就让他遇着了。

而且还是撞在慈宁宫太监李用手里!

“李公公,你不是弄错了吧?太后真是要召见我的话,你到会极门干什么,不应该直接出宫去都察院吗?”

尽管李用嘴很紧,但汪孚林不厌其烦地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如今脑海中转动的全都是林冲带刀闯白虎堂这种场面,深恐自己也被人赚到慈宁宫这种绝对不该外臣踏入的地方,然后给他栽赃一个什么罪名。而大概是他着实把人问烦了,他终于等到了李用止步,回头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慈圣老娘娘原本大骂了你一顿,听了元辅张先生说话之后,这才对你稍稍有几分改观,所以让咱家去都察院召见你,至于去会极门,是看看那边还有什么要命的奏本没有,嘱咐尽早送司礼监,张容斋公公在那看着,谁知道会遇见你,而且你还弹劾了次辅张阁老。”说到这里,李用一脸都是你走了狗屎运的表情,“慈圣老娘娘之前听说次辅张阁老带人伏阙,差点没气死,你正好弹劾了他,也许慈圣老娘娘能对你再少几分火气,咱家这是为你好,你懂不懂?”

第九四四章 直面两宫

尽管之前的事情是在慈宁宫出的,但李太后召见张居正,却是在乾清宫。

至于朱翊钧,如今已经被李太后下令御马监的人押在慈宁宫。

此时此刻,她和张居正之间隔着一道帘子,自己坐在床沿边上,目光看着床上脸色蜡黄憔悴不堪的陈太后,虽说心头很愤怒陈太后竟然跟着朱翊钧跑到慈宁宫来,打算压制自己处置冯保,可想到朱翊钧之前失心疯起来,竟然对她这个生母,对陈太后这个嫡母全都那般不敬,她又只觉得悲从心来。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辛辛苦苦在乾清宫照料了儿子五年,竟然就是这般下场吗?

李太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这才沉声说道:“我如今方寸已乱,所以才把张先生你请来。可想不到张四维竟然在这时候伏阙请愿,一面口口声声说什么逐出奸宦,一面却又说什么影射我的话!张先生你应当是最知道的,我也好,仁圣陈姐姐也罢,从来不曾参与朝政,他这分明是居心叵测!”

陈太后这会儿其实也是醒着,只不过心里又是后悔,又是伤心。听到李太后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张四维,她心中突然一动,紧跟着就有气无力地说道:“大郎从前分明是好孩子,如今亲政之后却变成了这样子,定然是身边有人挑唆了他!”

张居正这一次最初是装病——但在如何能够瞒过太医院这一点上,花费了很大力气。这还要多亏一贯给他看病的朱宗吉也装病在家,他拿捏住了太医院那几个过来给他诊病御医的绝大把柄,这才蒙混了过去——然而,装病的时间长了,心病自然而然就盖过了身体上的些许不适,所以进宫的时候他是被人放在凳杌上抬进宫的,这会儿坐的也是李太后特意吩咐给他准备的软榻。

当他听到陈太后这恨恨的发话时,心中就知道张四维那边,他应该是不用担心了。

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情绪低落地说:“皇上失德,臣等辅政大臣皆有过错,还请二位太后宽宥张凤磐……”

“张先生是张先生,张四维是张四维。内阁四位阁老当中,为什么只有一个张四维带头伏阙?分明就是他挑唆的人在皇上耳边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李太后话音刚落,就只听外间一个声音道:“二位老娘娘,东厂回报,说是张明那边已经问出来了,他招认说……”

李太后和陈太后几乎不分先后地开口喝道:“招认什么?”

张居正几乎只来得及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和两位太后去争抢。果不其然,就只听外间那声音说道:“张明说,此事原是张四维向皇上进言,道是皇上已经亲政,若再由元辅张先生把持朝政,冯公公批红,这皇权是在谁手里捏着?张明招供说自己不合肖想司礼监掌印,就与之同谋,除此之外,同谋的还有司礼监的张维,还有锦衣卫的刘守有,还有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

就在听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张居正哂然冷笑道:“这张明真是惯会攀咬人!汪孚林弹劾冯保,我是劈头骂了他一顿,可他这人是耿脑袋,从前就连他的座师吕和卿都弹劾过,也一样还弹劾过张四维,他怎么与之同党?张明可招认过,是皇上亲自见过他,还是汪孚林亲自见过他?”

李太后本来就是因为张居正维护弹劾冯保的汪孚林,这才起意召见,此时虽说张居正还是一口咬定汪孚林并非与之同党,她仍是不由得皱了皱眉。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外间有人说道:“李公公回来了。”

李用一进屋子,先行过礼后,不等李太后发问就立刻开口说道:“奴婢到会极门去看看有什么奏本,正好碰到汪孚林又弹劾人了,所以……”

这一次,他话还没说完,李太后就直截了当地打断道:“他又弹劾谁了?”

李用觉察到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遂老老实实地说道:“据说是弹劾张四维。”

此话一出,张居正暗自舒了一口大气,而李太后则是眉头一挑道:“奏本呢?”

李用闻言,暗自庆幸自己想到了这一茬,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当即爬起身来,打算将奏本送到帘子后头去,谁知道李太后立时斥了一声。

“糊涂,元辅张先生在这里,先给我看干什么?”

张居正见李用立刻硬生生停下脚步,转而把奏本送到了自己这里,他是知道李太后性子的人,也不推辞,当即接过之后草草阅览了一遍,却又示意李用将东西送进去给李太后。等到李太后显见已经在看汪孚林的奏本,他就又问道:“那汪孚林可是已经来了?”

尽管李太后曾经和陈太后一同下旨,还创造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抬头,那就是——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可那时候朱翊钧还小,她们两个做母亲的自可以皇帝的名义下旨,可如今皇帝已经大了,而且还和自己离心了,再要处置张四维这样一位内阁次辅,朱翊钧是绝对不肯干的,那么就需得要有合适的名义才行。看着手中汪孚林那文采出众,条理分明的奏本,她的脸色就霁和了许多。

纵使她不大管朝政,却也知道,要想正儿八经地清除内阁阁老,那么,只有唯一一个办法,那就是此人不是被他们硬赶下去的,而是被别的朝臣弹劾下去的!而汪孚林在张四维等人伏阙之后第一时间上书,这无疑带了一个好头,让本身就头痛小皇帝抽风的她收获了一个好借口。

而陈太后也已经竭尽全力支撑着坐了起来。这位当年就因为号称多病而被移出了坤宁宫,然而,多病的她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反倒是丈夫穆宗隆庆皇帝已经躺在陵墓中了,这种微妙的含义只要是聪明人全都能够明白。很显然,这位嫡母皇太后哪怕身体不如李太后,可也差不到哪去,至少绝对不会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死了。

此时此刻,陈太后接过李太后递到面前的奏本,看清楚上头除却罗列张四维罪状之外,末尾触目惊心地指斥张四维的伏阙不是为了冯保,而是磨刀霍霍别有所图,是不顾忠孝,离间天家母子骨肉亲情,她怎么也还是想保朱翊钧这个皇帝的,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张四维有这样的心,内阁就不能留他了!”

“那就先把汪孚林叫进来,我们当面问他,这昨儿个弹劾冯保,今儿个又弹劾张四维,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太后直截了当地吩咐了一句,李用不敢怠慢,当下便立时出去,不消一会儿,汪孚林就进了这座东暖阁。他之前曾经因为去接张居正母亲赵老夫人,进过一次这里,那一次万历皇帝朱翊钧还因为赵老夫人进京路上被人招待的问题仔仔细细问过他一遍,没想到时过境迁,他再踏进这里的时候,小皇帝却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宫皇太后和张居正!

从先天条件上来说,汪孚林虽说嘴上没毛,但办事不少,至少就是在两宫耳中,他也并非无名之辈。兼且李太后虽说恼火他弹劾冯保惹出这一连串事情,却也因为张居正替其说话,以及汪孚林弹劾张四维,因此而扳回了少许一点印象。

所以,她一见汪孚林,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汪孚林,你昨日弹劾冯保,今日又弹劾张四维,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在这里没有看到小皇帝,汪孚林进一步确认了姜淮那个消息的准确性。从这一点来说,对方着实是仁至义尽了。

他当然不会愚蠢到去交待自己和冯保早就通过气,而是用非常沉稳的口气说道:“司礼监冯公公任掌印至今,已经有整整六年,这六年来,可有人弹劾过他?据我所知,没有。而冯公公真的是做到两袖清风让人挑不出错处吗?当然不是。光是冯公公的侄儿冯邦宁,就曾经有很多劣迹在外。”

汪孚林一点都没有面对两宫皇太后的畏缩迟疑,话语平静,有条有理,尤其是因为之前那场变故,对冯保很没有好感的陈太后,这会儿就越发认同,竟是不等李太后开口就恼火地说道:“冯保劣迹斑斑,确实远不如张宏!”

李太后想到冯保挡在自己面前却被朱翊钧抡了一拳的情形,却忍不住大为不赞同地挑了挑眉,可汪孚林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一下子愣住了。

“御史弹劾,原本是有一个宗旨,‘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但除却纠错之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汪孚林最后搬出了后世一句非常通俗的话,见张居正眉头微挑,他就继续说道:“冯公公多年无人弹劾,那些错处就从不知道改正,以至于放纵弟侄,自己越发恣意,所以我要弹劾他。哪怕他照旧屹立不倒,我却因此丢官去职,我依旧不悔。但是,这和弹劾内阁次辅张阁老却不同。”

“有什么不同?”

这一次,问话的却是张居正。之前汪孚林来时,只对他紧急解释了一下弹劾冯保之前和冯保交流过此事,隐晦地表明干翻张四维之后就辞官回乡。他一方面惊讶于汪孚林竟然真放得下大好前途,一面却又纠结于汪孚林深陷泥潭确实很难将其拔出来,因此之前只能竭尽全力挽回一下李太后对其的印象。所以,此时此刻,他方才好像没问题可问一般,问了这么一句。

“因为劾冯公公,我只是尽科道言官其他人没有尽到的职责,但劾次辅张阁老,那是劾他公器私用,道貌岸然,假公济私,最重要的是,我和他还有私怨,要是不劾倒他,我就算罢官回乡还要继续劾他,不死不休!”

“……”你太老实了!张居正很想以手扶额,心想你对我老实也就算了,在乾清宫这种地方大放厥词,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然而,张居正忘了,自己面前的帘子后头那两位是什么人。说是皇太后,但陈太后只是很普通的小家碧玉出身,选妃的时候紧急熏陶了一下礼仪,李太后更只是泥瓦匠的女儿,就算进了裕王府为妃为都人,人家讲读官那又不是为女人负责的,不可能提升她的资质,就连对她能力的提升那也相对有限。所以,在她们心目中,那就不存在什么无欲无求的君子,大义凛然的直臣,而都是一个个或自私自利或别有所图,反正都是活生生的小人物。

就连元辅张居正,在她们心目中,只要能力绝对出众,个人小节稍有瑕疵也没什么要紧。

所以,汪孚林要是说弹劾冯保和张四维,那都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的大义,她们绝对嗤之以鼻;要是说为了求名,那就不是不可以接受;可汪孚林将冯保和张四维区分对待,弹劾冯保是因为职责,所以不得不劾——当然也隐晦流露出有求名的意思——至于张四维则是因为不死不休的私仇,她们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不但能够理解,在如今也已经非常痛恨张四维的情况下,她们认为汪孚林的这做法是很值得表扬的。

更何况,说不定能够和昨天汪孚林上书,今天一堆人弹劾冯保一样,明天也出现一大批人弹劾张四维呢?

当然,想归这么想,李太后还是呵斥道:“你说张四维公器私用,你这何尝又不是公器私用?你是御史,弹劾人怎么可以带着私心?怎么对得起元辅张先生的信赖,要知道,当初就是他举荐,你才能破格就任巡按御史的……”

对于李太后的长篇大论,汪孚林低头聆听,状似恭顺,心里却很满意自己在两个已经升格当了太后,在民间俗称老太太级别,其实还是很年轻的妇人面前做出这等肤浅表态。

而他在听完教训之后,这才非常诚恳地说道:“再说,之前,次辅张阁老的弟弟张四教强拎着张阁老的长子张泰徵来给我负荆请罪,我看到之后实在是吓了一跳,那都是货真价实的荆刺。可是,当儿子的假冒父亲名义给我的伯父写信,这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又谁能担保不是张阁老推卸责任?一个对儿子如此不慈的父亲,简直是令人发指。我虽和张泰徵有些龃龉,张四教也向我提出了非常优厚的和解条件,但我实在是难以接受!”

第九四五章 引火烧身

尽管是站在整个帝国顶点的两宫皇太后,但李太后和陈太后本质上仍然是妇人。所以,汪孚林爆出这么一个天大的八卦,李太后不由得愣了一愣,深居慈庆宫,不大过问外务,也没什么地方了解这种大臣家务事的陈太后就立时追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知道今天宫里发生过一桩什么样的事件,汪孚林并不打算把气氛一个劲绷着,因此扫了一眼张居正之后,他见这位内阁首辅微微颔首,显然是授意他不妨直说,他就整理了一下思路,直接从妻子小北的身世说起。当他提到自己听说汪道昆的信使在张家门前那档子事,一怒之下放话要找张四维理论,张四教这才带着张泰徵匆匆来负荆请罪,他就假作愤愤然的样子,也不管是否御前失仪,直接提高了声音。

“堂堂次辅,手伸得这么长,就因为捕风捉影听到内子一点家世,就在背后倒腾这种名堂?就算真是张泰徵做的,张家这家教也是烂透了,若不是张阁老纵容,会到这个地步?听说张阁老连儿子都不准备认了,亲生儿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我曾经重重得罪过他,如今这所谓的和解还能当真吗?如果他真的两袖清风全无破绽,那我倒真心服了他,可他自己做着清似水的官,家中兄弟姻亲却是财势雄霸山西,我实在是看不惯他那装腔作势的模样!”

国事李太后基本不懂,之前才会悉数交托给张居正和冯保,可对于家长里短那点事,她却还能够分辨得清楚是非。既然是张四教急吼吼带着侄儿张泰徵去汪孚林那负荆请罪,显然是非已经清清楚楚,而对于汪孚林坦坦荡荡地陈述妻子身世,出身小门小户的她顿时有些感同身受。

毕竟,她如今的境遇却也要感谢当年家里人把她如同卖进了裕王府,可自己飞黄腾达成为贵妃、皇贵妃以及太后的时候,对于昔年旧事就真的没有怨恨?当然不是,只不过孝道重如天,她纵使真的恨过父母卖女儿,那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要给他们荣华富贵?也正因为如此,小北恨透了兄长薄情寡义,不肯归宗,她也就不打算说什么了。

正当李太后打算评点两句张家父子时,外间又传来了李用小心翼翼的声音:“二位老娘娘,元辅张先生,外间锦衣卫派人来禀告,说是次辅张阁老家走水了。好像……”

“好像什么?”这一次开口的却是张居正。刚刚汪孚林说的这些,他大多知情,因此没有插话,省得弄巧成拙,但对于这个新消息,他却没法保持沉默,“如今次辅张阁老正在伏阙,他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也要给他通个消息,你先把话说清楚!”

“说是张阁老的长子张泰徵……似乎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汪孚林不禁暗自舒了一口大气,心里知道,刘英那边已经把事情办成了。

这个消息刚刚好好在汪孚林说了和张家那段过节之后送了过来,又说是锦衣卫的人前来禀告,李太后不由得看了一眼帘子外头的张居正,陡然想起刚刚外间才禀告说,张明招供的同谋之中,除却司礼监秉笔张维,眼下在这里的汪孚林,还有张四维,刘守有,相比汪孚林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御史,刘守有却掌管着锦衣卫,她不禁立时问道:“是锦衣卫的谁跑来禀告的消息?可是刘守有?”

“不是,是锦衣卫掌刑千户刘百川和理刑百户郭宝到外东厂禀告的,说是刘大帅……刘大帅带着人在张阁老家帮忙灭火。”

汪孚林简直想大笑三声。刘英之所以能帮着张泰徵从张家跑出来,那是因为有外头冯保厂卫的人出手相助;之所以会说张泰徵死了,是因为刘英以张四教的身份坐实了这一点,又叫张家人去请刘守有帮忙灭火。有这个声音混淆视听,张家人在焦头烂额之后也不会深思,一定会就此照做;而刘百川和郭宝之所以会到外东厂去禀告这件事,顺带黑刘守有一下,也是因为他让刘勃去通知陈梁,让陈梁去告诉的刘百川和郭宝。

想来刘守有也是因为站在了小皇帝这边,张四维又在宫中伏阙,已经没有退路的他不得不去张家。

立场决定行为,这真是颠仆不破的真理!刘守有听了张家人报信之后赶去张家,除了帮忙灭火,只怕也有动念去查一查是否背后有人弄鬼,然后握住张四维把柄这一层心思!

“简直胡闹,张家就没人了?顺天府衙和大兴县衙就没人了,需要他堂堂缇帅去帮忙灭火?”李太后却不管这些,眉头倒竖,当即厉声说道,“张先生,刘守有不该在缇帅的位子上再待下去,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中旨黜落缇帅,传扬出去未免不大好听……”张居正一面说,一面看了汪孚林一眼,随即用很自然的口气吩咐道,“世卿最好再送一道奏本。”

汪孚林躬了躬身,二话不说地应道:“缇帅须不是阁老家奴,臣自当奏本弹劾。”

李太后顿时面色稍霁,当下就对张居正说:“张先生再推荐几个可靠的人来掌管锦衣卫。刚刚说的那两个到外东厂禀告此事的也很好,不妨提拔一下他们。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怎可像刘守有这样任性胡为?”

听到李太后这话,汪孚林觑着张居正没有接话茬,他就再次用诚恳的与其开口问道:“恕臣冒昧,说到天子亲军,二位老娘娘在上,元辅张先生也在这里,却不知道皇上缘何不在乾清宫?臣自蒙皇上恩宠,从广东巡按御史任上回京,升任广东掌道御史,文书房掌房田公公曾经多次奉御命赐甜食点心,臣一直感恩得很,只恨不能弹劾天下奸邪,推荐天下贤能,以报皇上赏识之恩。”

此话一出,张居正顿时面色铁青,当即喝道:“汪孚林,不该你问的就不要问,二位太后既是召见完了,你也该告退了!”

张居正既是给出了这样的明示,汪孚林来这儿该说的话全都说完了,当下便讪讪提出告退。可他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就只听李太后沉声说道:“原来是大郎曾经几次三番让田义赏赐你。田义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怪不得张明硬要攀污汪孚林和张四维和他是同谋,敢情是她那个好儿子早早就想着拉拢人吗?

这一次,就连之前一直都没怎么开口的陈太后都忍不住坐得更直了一些。她想得倒是和李太后不一样,只希望汪孚林不要再往朱翊钧身上泼脏水。哪怕小皇帝之前来求她出面,到最后却表现完全失常,让她失望透顶,可她毕竟一向很重视这个并不是她所生,在名分上却也是她儿子的小皇帝。

“田公公没说什么啊?”汪孚林有些讶异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一五一十地说道,“大概是因为臣曾经几次踏足文华殿和东阁,有和皇上正面接触的机会,所以皇上这才知道臣这么一个人。屡次颁赐,田公公代皇上颇多勉励,而且还提过臣不妨沉下心来在都察院多浸淫一段时间,不要好高骛远。臣觉得很有道理,兼且之前已经蒙元辅举荐,比寻常进士起步高了许多,所以早就知足了,否则若是好高骛远,怎么对得起元辅栽培,皇上恩宠?”

张居正适时补充道:“吏部侍郎王绍芳之前曾经有意举荐汪世卿为吏部文选郎,他却主动辞了。”

李太后没有说话,心里却迅速评估起了田义这个人。宫里那么多太监,她当然不可能一个个全都记得,但田义毕竟是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也曾经到她面前露过头的,她听冯保和张宏都称赞过此人忠心耿耿,宅心仁厚,又想到人在张居正病了之后也病了,据说直接求了情在宫外私宅暂时养着,生怕过了病气给宫中,更不用提见皇帝,她就从心中把人从怀疑清除名单上剔除了出去。然而,张居正想要打发汪孚林走,她却另有想法。

她召了张居正来,是想请这位内阁首辅哪怕带病也至少要代朱翊钧写一份罪己诏。可如今先有张四维带着一大批人伏阙,又有张明招供,再加上张四维家中起火,据说还烧死一个儿子,刘守有堂堂缇帅竟在帮忙灭火,而汪孚林又弹劾了张四维,她心里不知怎的,竟是生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民间父母可以到官府告儿子忤逆,她堂堂太后之前却遭到了儿子那样疯狂的指责,不但如此,若非张宏冯保拦阻,朱翊钧甚至几乎动粗,难不成这还不算忤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汪孚林,你刚刚问皇帝在哪。他身为天子,却忤逆悖上,如今人还押在慈宁宫!”

死一般的寂静……

汪孚林既然应召来到这里,他就必须问一问,可没想到李太后会在这时候揭开这么一个真相,他非常想诚恳地说,我就是被您紧急召见,立刻就准备走的小人物,您真用不着对我说这些的。您告诉我这些,回头外头那些正人君子知道这种时候我居然在宫中,却啥都没做,那不得在我身上踩一万只脚?我问皇帝的下落,那是因为看见太后占了乾清宫,怎么也得问一声,出去的时候也好对外间的官员们有个交待。

这下完了,引火烧身!

再看张居正时,他就只见这位内阁首辅同样脸色发苦,显然刚刚就已经在面对这样一个最棘手的问题。而下一刻,帘子后头就传来了陈太后的声音。

“妹妹,大郎只不过是被人挑唆一时糊涂,日后改了便好,这忤逆两个字扣在他头上,他这将来该怎么办?咳咳……”也许是因为说话太急,心情也太过于焦切,陈太后忍不住连连咳嗽,一只手也死死拽住了李太后的袖子,苦苦恳求道,“更何况,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我不是只有他一个逆子,我还有潞王!”李太后忿然反驳道,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失望,甚至可以说绝望,“整整六年,我舍了慈宁宫不住,日日在乾清宫陪他读书,生怕他被人带歪了,可他呢?他是怎么回报我的?听着风便是雨,忤逆母后,甚至悍然动手,若非张宏冯保先后阻拦,其他人又来得及时,别说是你,就说是我,那时候会如何?大明历朝历代那么多皇帝,可有他这样的?”

纵使是一向被她用来和万历皇帝做对照的英宗、武宗甚至于世宗,也没有过这样不孝的行径!

陈太后顿时哑然,随即不禁用求救的目光去看外间一大一小两位外臣。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张居正蠕动了一下嘴唇,而原本要告退的汪孚林却深深一揖,最终开了口:“两位老娘娘刚刚说皇上忤逆,此罪名尤大,臣万万不敢相信。而且,恕臣直言,当时除却两位老娘娘和宫中内侍之外,可还有其他大臣在场?若没有,外间伏阙的张阁老等人只怕会更加理直气壮,朝野更会一片哗然。国朝以孝治天下,如果太后指皇上公然违孝道,传出去岂不是天下耻笑?”

张居正之前拖延着死活不肯写罪己诏,至于什么废立的诏书那就更不用说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此时便离座而起,长跪说道:“慈圣老娘娘,汪世卿所言甚是,忤逆大罪纵使民间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更何况宫中?还请老娘娘三思。”

眼见汪孚林劝谏了,张居正也劝谏了,陈太后不禁又惊又喜,连忙对着李太后说:“妹妹,事情太大,万万三思而后行。”

“三思?你难道没听到那孽畜子虚乌有的指斥!”李太后却是不肯善罢甘休,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面前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

“二位老娘娘,兹事体大,动辄要殃及天下,皇上纵使有错,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能否容臣去见一见皇上,好歹劝一劝?”

此话一出,陈太后就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慌忙开口说道:“去,你快去,好好劝了皇上来请罪。”

张居正何尝不知道,罪己诏好写,废立的诏书也好写,可接下来他绝对要被千夫所指,这可不是推行别的政令,他宁可千夫所指也无所谓,这种黑锅他是绝对不愿意背的。所以,装病把张四维给逼了出来,可却让自己辛苦教导多年的小皇帝犯了如此大的纰漏,他何尝不是心力交瘁,可不维护还不行,当下只能把心一横顺着陈太后的口气说道:“慈圣老娘娘,便让汪世卿去劝一劝皇上,哪怕不看母子情分,也需得看在天下面上。”

在一连三人的劝说下,早已心灰若死的李太后方才眉头一挑道:“好,那就让汪孚林去!他若真懂事,便去奉先殿跪上三天三夜,诚心诚意自己写一道罪己诏来!”

第九四六章 和风细雨入君心

慈宁宫这种地方,一向绝对属于男人的禁区。因为不论是这里改名之前的清宁宫,还是如今的慈宁宫,在名分上都属于一个群体,那就是在名分上位居整个帝国最前列,甚至还要压过皇帝小半筹的太后。尽管张居正常常入宫,但那都是乾清宫,慈宁宫只有他母亲赵老夫人和妻子王夫人来过。不但如此,就连李太后的父兄,在礼法上也不能踏足这里。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汪孚林那是大明立国两百多年来,不说唯一,至少也是屈指可数几个能踏入此地的外臣之一。只不过,李太后和陈太后都在乾清宫,押在这里的却是朱翊钧,眼下又是事急从权,那就没那么大问题了。而护送他过来的慈宁宫太监李用先头还有几分太后身边近侍的倨傲,可刚刚在乾清宫东暖阁听了那么一会儿,心里对这位崛起速度飞快的掌道御史实在是佩服极了。

一面撇清自己和张四维张明刘守有等人的关联,一面却又替小皇帝求情,一面得张居正信赖,一面又没得罪两位太后,最重要的是很可能还会成为小皇帝的救命稻草……这左右逢源的本事简直绝了!

要是让汪孚林知道李用的心里话,他一定会翻白眼——如果李太后之前不捅破那层窗户纸,让他立刻走了,他哪来的兴致给小皇帝求情?要知道,他收拾张四维是一招,挑起小皇帝和李太后的冲突,那却不是他的手笔,当然他也在放纵这种过程进行也就是了。至于换个人来当天子,他不支持也不反对,但是,那个被娇惯长大的潞王朱翊镠比朱翊钧未必好得到哪去,而且人也已经不小了,他没怎么接触过,不知道是否好糊弄。

尽管,只要是李太后这个当妈的应该命很长的情况下,只要外头和里头一直都有类似于张居正和冯保这样的组合,再压着李太后这座大山,要钳制朱翊镠应该比朱翊钧容易。可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设想,他是间接促成了现在的结果,可对于他自己来说,他一点都不想搅和到改朝换代那点事里头去,这是要在身上背无数骂名的!

所以,他既然没走,听到李太后那忤逆两个字的巨大罪名,他就没地儿躲了,不论怎么样,如今张居正一时半会出不了宫,他就得负责把消息传出去!

“汪掌道,皇上就在里头。”

见李用站在门外,声音很低,汪孚林踌躇了片刻,随即也压低了声音说道:“李公公,一会儿我劝皇上的时候,也许彼此都会说点大逆不道的话,您多包涵。”

知道,就算你不敢说,可皇上那脾气,之前已经说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了!李用立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旋即就打起帘子,把汪孚林放了进去,自己却守在门外,勒令一应太监全都退远,以免回头被太多人听到里头的谈话,那时候一个个灭口都是天大的麻烦。

汪孚林一进屋子,就看见朱翊钧正呆呆坐在软榻上。这位昔日出现在人前时从来穿戴整齐不苟言笑的小皇帝,此时此刻却是典型的衣冠不整,一件外袍被撕掉了半个袖子,前襟耷拉了下来,光着头没戴帽子,脸色呆滞,眼睛无神,用比较贴切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活死人状态。知道一般的话语只怕惊动不了这位天子,他就提高声音叫道:“皇上,臣刚刚弹劾了内阁次辅张四维!”

“啊?”朱翊钧犹如从睡梦中惊醒一般,眼睛终于有了焦距。他缓缓扭过头来,看清楚面前的是汪孚林,他顿时猛地吃了一惊,等意识到汪孚林说了什么,他顿时为之大怒,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和张四维不是和解了吗?干什么还要弹劾他!”

你居然也背叛朕!

“皇上,张四维做下的事情实在是太不地道,臣没办法和他和解!张四维把之前写信给我族伯汪道昆的事情全都推在了他儿子张泰徵的身上,勒令张四教带着张泰徵来给我负荆请罪,可是,就在刚刚,张家据说走水了,之前就病着的张泰徵说是烧死了!他能够做出杀子这种不慈的事情来,更何况是臣这么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朱翊钧听到杀子这两个字时,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要知道,之前他是怒火上脑,踹开张宏,甩了陈太后,打伤冯保,想要和生母李太后好好理论,可那个节骨眼上,他最初去找陈太后的时候,喝了几口酒壮胆,等到了慈宁宫一番吵闹之后,心智迷乱,早已分辨不清楚什么。如今细细想来,他却依稀记起,母亲的眼神中除却深深的失望,似乎还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要知道,他并不是父亲隆庆皇帝的独生子,他还有一个弟弟!

张四维为了自己的前程和名声可以不要长子,张四教也可以不要蒲州张氏的嫡长孙,那么他呢?他虽不是父亲隆庆皇帝的嫡子,却是长子,和张四维家里的情形何等相似!

汪孚林先不提张四维的伏阙,给张四维扣了个杀子的大帽子,发现小皇帝的表情似乎有些异样,他知道自己做对了,方才继续说道:“臣因先后弹劾冯保和张四维之事,被两位老娘娘召到了乾清宫。臣到那儿之前,两位老娘娘已经下旨,令人将病中的元辅从家里抬到了乾清宫。慈圣老娘娘接见臣的时候,就正在怒不可遏,偏偏这时候又传来了次辅张阁老带着一大堆人在皇极门前伏阙的事,慈圣老娘娘恼将上来,元辅便怒斥是张四维等辈教唆皇上忤逆不孝!”

咦咦咦?

朱翊钧并不傻,这会儿那一丁点迷醉狂乱的酒意也已经完全醒了。否则,他刚刚在汪孚林说出弹劾张四维的事情时,就直接一嗓子把那半截心里话给吼了出来。然而,此时此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和一个脑子还清楚的皇帝交流,这无疑是一桩难度不太高的任务。汪孚林就定了定神,将张四维带人伏阙的经过一笔带过,着重说明了张家起火,张四维的弟弟张四教对人说养病的张泰徵来不及逃出而身陨,锦衣卫缇帅刘守有亲自去救火……当然,张明在东厂吃拷问不过,于是供出的那一串同谋,因为那是他到乾清宫之前的事,因此他当然不知道,就连替田义轻轻巧巧开脱的事,他也隐去不提。

朱翊钧咀嚼消化着汪孚林带来的这些最新消息,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张明坑了。如果不是张居正这一病之后,田义突然病了,张宏又每每苦劝他要宽容冯保,而张明却跑来暗示次辅张四维愿意投靠,自己也愿意作为马前卒掀翻冯保,如此就可以除掉三座大山中的两座,他怎么会在如今这当口贸贸然动手?想到这里,心头火起的他忍不住冲着汪孚林质问道:“都是你,好好的你昨天为何弹劾冯保?”

外间的李用听得险些龇牙咧嘴,心想事情是皇上您做出来的,这时候却迁怒于人家汪孚林?若非汪孚林肯承揽下这个来劝您的苦差事,就凭慈圣老娘娘那最要强不过的心气,哪怕有陈太后的劝阻,哪怕元辅张先生不肯,那一张罪己诏,那一张废立的诏书,说不定到最后都会成为定局!

汪孚林却不怎么生气。本来,皇帝这种生物嘛,便是委过于人,肯下罪己诏的多半那还是委委屈屈,更不要说朱翊钧这种天子了。于是,他调整了一下情绪,随即诚恳地张口问道:“难不成皇上也觉得,冯保无懈可击,所以这么多年来才没人弹劾?”

朱翊钧差点被汪孚林问得憋过气去。他当然想铲除冯保,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他至于和亲妈闹成心在这个样子?如果不是汪孚林带头开炮,今天又是那么十几份的题本一窝蜂送上,他至于在张明的撺掇下这么直接捋袖子打算追究一下冯保吗?

偏偏汪孚林仿佛没看出他的憋屈似的,竟是语重心长地说道:“皇上,臣弹劾冯公公,那是为了公义,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臣在此之前,那是已经下定决心,不成就隐居乡里去教书的。”

虽说如果让他去教书,十有八九是误人子弟。

“当然,臣也要向皇上请罪,之所以会想到朝冯公公开炮,那是因为张四教带着张泰徵来负荆请罪的时候,用言语激臣的,彼时他说,臣做御史这些年,虽然也弹劾过不少人,甚至还包括座师,但总的来说,是苍蝇多,蚊子少。一来二去,本来臣的心结就没有完全打开,又年轻,是个受不得激将的人,于是当他直接说了一句柿子不要只挑软的捏,你敢弹劾冯公公?臣就接下了。”

外间的李用听得一个踉跄,心想你在太后面前说得那般大义凛然,怎么跑来劝皇帝的时候,却又换了说辞?然而,张四维如今反正已经讨了两宫厌弃,兼且小皇帝忤逆这件事还确实是很麻烦,如果能够推到大臣挑唆天家骨肉上,那还确实是再合适不过。因此,他对于汪孚林在紧急情况下,公报私仇,一个劲往张四维身上泼脏水,倒也不觉得奇怪,甚至也没多少反感。

毕竟,汪孚林是明知道他在外头的情况下说的。

要知道,刚刚在带路到慈宁宫时,汪孚林用非常快的动作塞给了他一张五百两见票即兑的银票,却是低声告诉他,自己不求加官进爵,哪怕此事之后归隐田园也不要紧,可绝对不希望张四维能够东山再起。要是平时,为了一个御史的贿赂而得罪当朝次辅,那当然是再划不来的,可现在张四维直接撞到了两宫皇太后那满腔怨气的火头上,他哪能没个选择?

因此,在听到里头接下来是死一般的寂静时,他就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汪掌道,两位老娘娘那边时间有限,你可快些儿,否则咱家没法担待。”

面对这样的催促,朱翊钧顿时脸色大变,而汪孚林则开口说道:“皇上,臣并不十分清楚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母子没有隔夜仇,既然是外人挑起的,皇上何妨去两位老娘娘面前赔罪认错?臣一介外人,今天看到的听到的,全都会闷在腹中不对外人言。这两日臣就递辞表回乡,还请皇上能够放下心结,日后的路还长着呢,怎能就因为一些外人的胡言乱语,不顾骨肉亲情?”

尽管刚刚还在迁怒汪孚林,可是,朱翊钧一想到张明落在怒气冲冲的李太后手里,肯定会供出他那点最后的班底,到时候自己又要回复孤家寡人的状态,只怕就连身边的内侍太监也要再被清洗一遍,外朝一旦听到那什么忤逆的风声,只怕短时间内不要再想有人心向自己了,汪孚林的劝告不可不听,他顿时又慌乱了起来。再加上汪孚林好歹给自己指点了一条唯一的出路,他把心一横就霍然站起身来。

“你说得对。”这四个字能够憋出来,剩下的话就容易多了,“朕真是悔不当初,怎么会被张明这些人给骗了!朕要去向母亲请罪。”

阿弥陀佛,皇帝总算是说出这句服软的话来了!

李用舒了一口气,而汪孚林知道自己也算是把自己该做的事情给做完了,当即起身告退。

至于之前李太后撂下的那什么到奉先殿跪三天三夜,然后写罪己诏等诸如此类的话,他是半个字都不打算对小皇帝说的。要惹毛天子,谁爱去谁去,反正他没有这个兴趣。尽管他看似把皇帝劝回来了,但一旦朱翊钧被罚到奉先殿去跪灵,以小皇帝的心性,如果还有人挑唆,再干出什么事来,那就和他毫无关系了。

当汪孚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出宫溜之大吉的时候,冯保在外皇城御河边的私宅中,也终于苏醒了过来。一直守在旁边半步不敢离开的掌家张大受喜极而泣,连声吩咐人去宫中向李太后报信,随即就匆匆将冯保昏过去之后那一系列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从张居正入宫说到张四维等人伏阙,从汪孚林弹劾张四维说到人被召到乾清宫,而后又进了慈宁宫去见朱翊钧,如今已经出了宫。

听着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冯保便有些吃力地说道:“皇上呢,可出了慈宁宫?”

张大受犹豫了一下,这才低声说道:“太后没有见皇上,而是让皇上去奉先殿跪着悔罪。又召了内阁马阁老和申阁老,似乎是要拟旨黜落张四维以及那些伏阙官员。”

冯保顿时心中一突,随即死死握紧了拳头。他这次是过了一关,而且也没什么大损伤,可这次之后呢?他的家人子侄呢?受此奇耻大辱,昔日情分丧失殆尽,小皇帝岂不是已经对他这个大伴恨之入骨?

想到这里,他立刻挣扎着试图坐起身来,见张大受还摁着他,他就用嘶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要是还想活命,抬也抬我去见慈圣老娘娘!还有,给我把皇上忤逆两宫老娘娘,于是被罚跪太庙的消息传出去!”

第九四七章 再下一城

汪孚林快走到午门出宫的时候,他却突然站住了。

他刚刚有意绕开了张四维带人伏阙的皇极门前,原本是想早点出宫,可现在想想,今天宫里发生的这些事实在是非同小可,他也算是深入了解不少内情的人之一,尽管在皇帝面前承诺保密,尽管李太后也没有灭口堵嘴的意思,但只要他出了宫,回头外间消息万一散布开来,他就完全百口莫辩。所以,他在堪堪要出宫的地方停住了,随即又调转头往里走,须臾又回到了会极门。

会极门的两个管门太监这两日看着风云变幻,着实唏嘘不已,刚刚还看着汪孚林往宫门去的背影,闲极无聊在那悄悄打赌,赌的便是汪孚林明天会不会再弹劾一个重量级人物。然而,看到明明要出宫去的汪孚林又折返回来,他们就有些发愣了,等到发现人竟然朝着会极门过来,两人你眼看我眼,全都生出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不会汪孚林还有奏本要提交吧?

等到汪孚林直接来到他们跟前,两人同时紧张了起来,却没料想到汪孚林竟是客客气气对他们拱了拱手:“二位公公,能否帮忙去内阁那边问一声,能不能借一套文房四宝……哦,最重要的是空白的奏本?”

这是什么意思?两个太监那表情完全是僵的,其中一个反应快一些,失声问道:“汪掌道莫非准备在这里现写奏本?”

“是啊。”汪孚林随随便便给出了一个让人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的答案,随即微笑解释道,“宫里今天发生了不少事情,其余诸位还没出宫,我要是这会儿出宫,万一出点瓜田李下的传言,难免不美,所以我不得不逗留一会儿。可若无理由,却实在是说不过去,还请两位公公帮个忙,就说我打算现写奏本,得晚点才能出宫去。”

见汪孚林不动声色地往四周一扫,随即手上一滑,有一样东西通过手指传递了过来,见惯了这种伎俩的一个管门太监迅速接过往袖子里一藏一捏,确定不是金子就是玉,他就对同伴轻轻点了点头。两人的意见全都空前统一,别看汪孚林昨天弹劾冯保,今天弹劾张四维,可这位竟然全须全尾地从乾清宫出来,仿佛没有受到今天那件他们都不大了然的诡异事情影响,这种小事他们还是行个方便的好。

当然,回头一定要问清楚汪孚林这是什么奏本,别胡乱收进来给自己惹麻烦。如果还是死揪着冯保不放,他们也不能给面子。

于是,其中一个年轻的管门太监立时匆匆专门往内阁制敕房跑去,等到和其中一个中书舍人一说,借了一套笔墨纸砚,包括两本空白的奏本回来,他身后那个好奇的原主人也跟了出来。虽说品级相当,中书舍人那也是京官序列中一个不错的饭碗,但中书舍人除去极少部分进士之外,却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选用的举人甚至监生,因此和大多出身进士的监察御史没法相比。这位和阁老们常有近距离接触的中书舍人就对汪孚林客客气气。

“汪掌道什么奏本这么紧急要在这写,不能出宫去写?”

“之前在乾清宫听到下头禀报的消息,思来想去,还是免得明日再走一趟会极门,干脆呈了再回去。”汪孚林这一次却绝口不提自己是为了避开可能有的嫌疑和疑忌,笑吟吟借了张椅子,磨墨之后就把打草稿的笺纸卷成了一个小卷,左手拿着右手写。这是没有桌椅的隋唐人士常用的书写方式,他当然不大熟悉,但如今条件有限,他又不是内阁中人,不适合进内阁去借地方,因此只能这么将就。当然,他用这种书写方式的最大原因只有一个——拖时间!

只要拖到其他相关人士出宫,消息散布开来,那就没他什么事了!

那中书舍人使尽浑身解数想要从汪孚林口中套话,奈何对方守口如瓶,两个管门太监又在旁边虎视眈眈,他也只能悻悻闭嘴,却又拿眼睛悄悄去瞟汪孚林这奏本写的到底是什么。而对于这个,汪孚林当然不会再遮掩,那中书舍人很快就发现此番汪孚林弹劾的一样并不是一个小人物。

锦衣卫缇帅刘守有,这要是算小人物,满京城就没有大人物了!哪怕比不上阁老尚书,但刘守有的位子甚至可以说比不少侍郎都更要紧些!

他一下子没有再看下去的欲望,一溜烟跑回去说给同僚听。此时此刻,马自强和申时行全都被召入了乾清宫,告病多日的张居正早就被抬进了慈宁宫,内阁一亩三分地上一个能管事的阁臣都没有,中书舍人自然彼此之间疯狂议论串联,却全都不明白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他们就不用再猜了,因为汪孚林的嘴不大好撬开,但马自强和申时行却先后回来,而护送他们回来的太监又是嘴不大紧的人,直接把小皇帝被罚跪奉先殿的事给捅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否为了惩戒长子,还是气得忘记了,李太后竟然丝毫没下禁口令。

汪孚林当然不知道自己完全是白担心了一场,但他在某些时候素来警惕心过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此眼见得申时行和马自强都阴沉着脸出来了,他还是整整在会极门盘桓了一个时辰,把自己这奏本从草稿到誊抄全都完成,这才把奏本交给了管门太监,把文房四宝还给了那位中书舍人,自己把揉成一团的草稿带上了走人。

等出了宫,回到都察院吃了一顿晚了许久的午饭,继续捱到散衙,他回到家里,这才立刻见了严妈妈和刘英。得知奉了冯保之命接应的张宁,直接把张泰徵给接过去安置了,他便对刘英问道:“你那时候用张四教的声音吩咐管家说张泰徵已经死了,又叫他们请刘守有帮忙灭火,张家人没有怀疑?”

“没有,虽说我没有现身,但张四教常来常往京师张府,上上下下全都最熟悉他的声音,张四教出门时坐的轿子,我们也是早就打探好了,所以我哪怕没有出轿子让人看见,别人也没大怀疑,毕竟慌乱之下轿夫只要差不多身形,那管家更不会去怀疑。而张四教的声音和说话口气原就是我最熟悉的。张泰徵如今是一门心思认定了父亲和叔父想让他死了,也不会怀疑我这个仆妇。更何况,我把他弄出去就没再现身,将来他也见不到我。”

汪孚林见刘英说得头头是道,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道:“此番多亏了你,辛苦。”他又看着严妈妈,含笑赞叹道:“这次的事情能这么顺利,也多亏了严妈妈,你们两个这几天就不要外出,虽说乔装打扮,但为了避免被人看出身形,还是谨慎一点好。”

“是。”

刘英答得爽快,严妈妈却问道:“公子,还要做其他准备吗?”

“不用,我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不过是顺势等待,至于事情究竟怎样发展,那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对于这样一个事实,汪孚林不能不说不遗憾。然而,他的层级摆在那里,能够调动所有资源,达到眼下这样一个效果,那实在是已经惊世骇俗,若要强求结果完全符合自己的预期,那并不现实。但是,只要李太后、冯保、张居正这三个重要人物,陈太后、张宏这些次要人物,以及张四维纠集的那些人还是沿着之前的轨迹走下去,朱翊钧这个天子不至于突然权谋天赋觉醒,瞬间点数全满,那么即便是最差的结果,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果然,他今日一天之内连续弹劾了张四维和刘守有,这简直是一炮震得满京城都在晃荡。更让无数人瞠目结舌的是,广东道的蔡光安和秦玉明竟然也在傍晚时分到会极门送奏本弹劾了内阁次辅张四维,不少人都知道,这两个在都察院是刺头,往日独来独往谁的帐都不买,陈炌把他们调到汪孚林麾下,据说他们还在外怨声载道,非常不服管束。可这一次,两人到会极门送奏本的时候,却都张扬出一个意思。

从前他们瞧不起汪孚林,但就冲着这位广东道掌道御史敢弹劾张四维,他们就钦敬这人品,愿附骥尾!

相比今日一天遭到三次弹劾的张四维,反而是刘守有只被汪孚林炮轰了一次,说他是身为缇帅,却俨然大臣家奴,又罗列了平日失职、贪贿、结交张鲸等诸多罪状,宫中的处分却下达得非常快。刘守有出身麻城刘氏,可以说是家世资历全都相当不错,掌管锦衣卫也已经多年,之前赫然官拜都督佥事,此番竟然被直接革职,锦衣卫掌卫事临时交给了掌刑千户刘百川署理,理刑百户郭宝协理。

尽管只是署理,绝对不可能越过很多级直接转正,但刘百川却是欣喜若狂。换成从前,他何尝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哪怕日后不署理了,只要这些天能够建下功劳,一个指挥佥事就能稳稳当当入手,担一个管卫事的名义,日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北镇抚司之主!

郭宝也一样是高兴得差点没端住脸色。他哪里能想到,只不过是把刘守有帮着张家救火这么一桩小事捅到外东厂,就换来了这样丰厚的回报?

然而,两人也没只顾着高兴,商议着立刻找由头设法给陈梁谋一个总旗的空缺。毕竟,如今三个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至于打翻船主自己做主这种事,三个人却都很默契地不提,至于背地里想没想,这当然谁也不知道——可是,汪孚林拿住的把柄非同小可,是他们锦衣卫往官员府邸安排谍探,这种事传出去是要捅大篓子的,再加上汪孚林脚踩着不知道多少条船,他们压根不敢和这位妖孽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