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希陈还是不舍,扭头看妻子,素姐微笑道:“孩子们比你会过日子呢,依他们一回罢。”

狄希陈就带着孩子们并一群管家爬山,缓坡那边可以建屋的地方不少,他们取长绳量了许久,可建六七处大院子,若是沿着山势要紧处建两排大石屋,再把上山的小道使高墙隔断,甚是省力。

这般算算,就是他家现请的那四五百土人都够使,狄家庄必能在台风前建好。

紫萱虽是系着裙子,跑的却比男子还快些。她合小全哥明柏三个就在山脚下寻了块干净地方,铺素笺、研浓墨、照着山势画图。

狄希陈背着手站在一边瞧了一会,孩子们的打算比他设想要周全。只要山脚处那两排大石屋建的坚固厚实些就使得。可是这么一来还是个山庄,全无城堡的样子。儿女们都是明朝人,孩子们并没有见过欧洲的城堡,跟他们说西方城堡如何好何却是无用,到建房时,依然是正院套侧院,厢房配耳房,狄希陈叹了一口气。

素姐看了紫萱的画儿,却是喜欢,连声赞道:“就是这般好,住在山上多新鲜有趣,还空着这许多地方,培上些土,种上花儿草儿,连花园都有了。”

紫萱得了母亲的夸奖,满心欢喜道:“娘,那整地的差使就交给俺罢。怎么整地,何处培土,何处建台阶,俺心里都有数。”

妻子儿女都不支持,狄希陈只得掐断建铁炉堡的心思,道:“好。这些都交给紫萱。俺们先请人来开山炸石,完了土人就分一半与紫萱整地,可使得?”紫萱得了差使,很是得意,眼珠转了几转,看着哥哥只是笑。

这是妹子示威呢,小全哥忙道:“那俺们做什么?”明柏也有些着忙,眼巴巴盯着素姐。

狄希陈笑道:“那一半土人交给明柏,把这一大片都收拾出来种庄稼,沿着地界也还要垒齐胸高的矮墙,事可不少。”

小全哥皱眉道:“那俺岂不是无事可做?”

狄希陈笑道:“你么,建房子要买石料,要买木料砖瓦料,都要合琉球人打交道,都是你的事。爹爹我管建房子,明柏助我,你娘管帐,你合紫萱助她。只有小妞妞是个闲人。”

小妞妞本在一边耍,听得爹爹说她是闲人,却是不依,爬到狄希陈的腿上拨他胡子,嗔道:“爹爹,俺有读书识字,不是闲人。”惹得全家都笑起来。

第二日天气睛好,明柏随小全哥去请了二十几个闽人中有名的石匠来。狄家石山上整日丁丁当当,极是热闹。紫萱改了男妆,带着几个家丁奔来走去,指点土人刨石挖山。明柏一边叫土人整地,一边就在整出的地撒菜种,因着琉球天气暖和,每样都种了些下去,也是极忙。

石料不够可向石匠家中的石料场买,那砖瓦却是几十里外有个琉球富人才卖,听说那人有几眼窑,也烧砖瓦,也烧陶罐。小全哥打听明白,就约明柏合他同去。

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四章 团结才是力量

琉球本岛长不过两百里,最宽处三十里,最窄处才七八里,其实也没多大一块地方。他两个早起骑马走了一天,傍晚寻到那个烧窑的琉球富人家。窑主带着他们到砖场看,果然砖瓦都好,然路实有些儿远,山道运回去却怕都碎了,小全哥就有些为难。

那富人会说华语,问得小全哥为难之意,笑道:“客人初来不知,我家自有船运去。你们从大明来,想必带有茶叶,就以茶叶交换如何?”

原来琉球无茶树,偏偏这样不长茶树的地方人人都爱吃茶。从前茶叶有倭国人贩来货卖,如今倭国几个将军争斗不休,倭人自顾不暇,哪有人肯贩货来。那富人正是渴茶的时候,教他遇见天朝来的大主顾,却是正中下怀。

小全哥走过一趟南洋,晓得偏僻地方以货易货乃是常事,就带着窑主回家。那窑主拉着他们到海边一个小码头处,唤条运砖瓦的船来,扯起帆,又遇着顺风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那霸。

小全哥跟明柏看见那霸,不由相对苦笑:白叫他两个走了一天的山路,原来这样的地方,真有坐船比跑马快的事。

窑主到了狄家客座,看见他家几上摆着的细磁花瓶极是精致,怪叫一声,搓着手直奔花瓶而去。

小全哥先被他唬了一跳,看见他爱不释手把玩花瓶才放下心来,耐心坐在一边,合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明柏却不曾进去陪坐,一边安排人去林经济家问茶叶售价,一边寻素姐,道:“娘,那个卖砖瓦的不要银子要换茶叶,已是紧跟着来了,小全哥在前边陪他,姨父在哪里?”

素姐微微笑道:“你姨父跟工匠们商议事情,你去书房寻他们去。”因他满头是汗,就叫人倒茶与他吃。

明柏晓得紫萱必定在书房,他赶着吃了半碗茶,就把衣裳理了理,转到书房去,他还不曾进去就听见紫萱的朝气蓬勃的声音,清脆香甜的跟秋天的梨子一样,叫他心里比吃了蜜不甜。

“爹爹,石屋没有玻璃窗,住着甚是气闷。”紫萱道:“你老人家说有台风,那玻璃窗外再加个百页窗就是。”一转眼看见明柏,她惊喜的打住了话头,站起来让坐。

明柏唤了声姨父,把人家要用砖瓦易茶叶之事说了,笑道:“那人现在外边,敢问姨父砖瓦各要几何。”

狄希陈道:“与他些订金也罢了,咱家的砖瓦咱们自订尺寸与他,还有下水道要烧制些陶管,且等我们跟工匠商量好罢。”

紫萱吐舌道:“原来建个房这样麻烦。”

“建房是门大学问呢。”狄希陈想到他穿越来的那个年代,两口子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挣不起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建筑师却是高收入,他微微甩了甩头,道:“这几日山上土地平整的差不多了,紫萱,你就画图来,叫哥哥们瞧瞧,若大家都说使得,咱们就办起来。”

紫萱应了一声就研墨,明柏却是惯替她拂纸的。过一会紫萱画出一副工笔山水屋舍画来,当中偏右最大的一处地方,建一间两层回字型楼,是为正院;楼右接一道石阶,上去有间小院就是紫萱跟小妞妞居所,院外空着二亩大的地方种花种草留做闲步。离山脚两丈高的地方建两座楼,却是呈倒“八”字,那八字的小口就是出入口,几十级石阶上去,左边一个月洞门进去就是厨房合仆人住所,右边就是方才说的正院。当中夹道而上,再得一个大院,隔成两间小院,正房厢房耳房俱全,却是一个院门总出入,就是小全哥跟明柏的居所。近山顶处紫萱留了间客院,一般儿的回字型两层楼。还有一处空着。

狄希陈叫人把小全哥喊来,又把素姐请来,一家人议定,“八”字楼建三层,全用大石砌,一楼做仓库,左边二楼留着近亲来时暂住,右边二楼做会议室和图书馆等。三楼给没有成家的管家们居住。别处全以石砌外墙,山上但有易行处都以石墙隔断。家里两个作坊跟大厨房都移到山脚下开阔处,再建在入口处建个院子做前院,有三间厅并左右厢房就是请一二十桌客人也够使,以后要扩建,山脚下地方也多。

这般估算出要用的砖瓦数目,小全哥就去合那富人议定了以中等茶叶一篓五十斤做订金,待事成之后再算,或是茶叶,或是磁器都使得,然他照狄家给出的尺寸烧制砖瓦。狄家给出的价钱甚是公道,那富人做成这笔大生意,甚是喜欢。小全哥留他吃饭,他却是个急性子,写了文书就忙忙的回去了。

这里狄希陈诸事安排妥当,才写了个字送与陈老蛟,说狄家力弱建不得石堡,请陈知府另觅伙伴。又说边界处石山甚多,叫他家也据石山借地势建房,却是比石堡省钱。

那陈老蛟与狄希陈吃了一日畅快酒,满以为两家共建石堡之事必成。谁料狄希陈一丝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已是开工久了。

陈老蛟接了狄家书信,在家暴跳,一连砸了数只茶碗。就是爱女陈绯,也吃他骂了几句。

陈绯恼道:“爹爹与他好商量却是自取其辱,依着女儿,带兄弟们去抢了他家就是。”

陈老蛟拍案道:“胡说,若是还能抢咱们避到琉球来做什么?你看看你这些叔叔伯伯都是拖家带口跟随我,还能抢得动否?”他在屋里转得几转,就开箱翻金银寻细软,算算他家一共也不过有二三万两银子,在琉球安家花钱处却不少,独建石堡却是为难。

狄希陈也送了同样的信到中国人的村子,建议他们也问土王买座不值钱的石山来,似他家这样建房,却是比建石堡省钱。那几家约陈家同去问狄家讨主意。陈老蛟还恼狄家,只使了个帐房同去。

狄希陈全不把陈家放在心上,当着众人把建屋所需若干,要花若干细细算了一回。那几家算得不过比平常建石屋多花三成的价钱,然据了石山却可几家守望相助,都说这样甚好。

那陈家帐房记了帐,回去算把陈老蛟听,陈老英雄是积年打劫的祖宗,只听得一半就晓得这般安排,海盗来了也只攻得一处,另两处得了消息进可攻退可守,实是比聚在一处来一味死守强。他虽还恼狄家不给他面子,然第二日就带着几个老兄弟去踏看地方。

那狄家已经在打八字楼的地基。老兄弟几个把他家山上山下并面海削成峭壁的那面都细细看过。估算许久,都道似狄家这般就是数百人来攻也要围攻几日。然此处离着首里又近,尚王又怎么会由着海盗围攻几日?却是坚固,众人都劝老大学狄家在石山建房。

陈老蛟心里对狄家伏气,就挑中狄家正对面一里远处一座高大石山,约齐明人一起照那献金赐地的旧例去求地。

狄家占的这片地方全是荒地,那几家在狄家左近求地,自然都无良田,尚王自是乐意。

是以这边狄家雇了四五百土人日夜赶工,那边先来琉球的中国人就据了一座小山,却是离狄家近些,离陈家远些,三座山呈三角据守,中间有一大块平地。

琉球本来人就不多,闲人更少。狄家雇人在先,把有数的石匠瓦工都雇了去。那几家合起来也有些人手,每家再雇几十土人,在山上各自盖房也还容易。只有陈老蛟动手晚了雇不到人,却是有些着忙。

琉球每年九十月间都有台风,必要在这之前建好房,陈老蛟急的想去倭国抢人之际,又有两只船队来到那霸。一只船队是高丽崔氏,因着什么缘故与高丽世子不和弃官,举家迁来。随崔家同来的还有一家姓李的,却是中国人。

还有一只船队只有三四只海船,却是从倭国来,这家却是做生意的,因倭国战乱不休,他家甚有财货,就避到琉球来。

崔家连李家也有二百来人,自是要觅地筑屋。那倭人虽不是举族迁来,也有有数十仆从,也要寻安身所在。这几家正好与陈老蛟一拍即合,就议定四家同据那座大石山。

狄希陈听说陈老蛟找到的合住人是高丽并倭国人,摇头道:“这位陈大人将来麻烦可不少呢。”

素姐对日韩从无好感,笑道:“这人真有趣,自家独建何等省事,偏来见面占一半,人家的饭食就那样好吃?”

狄希陈笑道:“住一辈子呢,谁敢合外人住一处。恼了他翻脸不认人躲都无处躲。”

素姐道:“只那位陈小姐说话就晓得,他们但要觉得什么好,都要见面分一半儿。”说完了对鼓着腮的紫萱笑。

紫萱恼道:“我们家想出来的好法子,又省钱又坚固,凭什么白教他们?”

小全哥笑道:“爹常说什么?团结就是——”

“力量!”紫萱应道,又不伏气补说:“就是团结,也要挑能团结的人团结呀。那个陈老蛟家,还不曾见面,就替我们家做主了,这样的人理他做甚?”

狄希陈叹息许久,方道:“他总是我华夏一族呢,倒是他联合那两家我没有想到,将来必有争执处。”

紫萱想了想,笑道:“不见得罢,若是只有两家说不定东风西风总要你压我我压你。三四家在一处,可是只有热闹瞧。”

素姐因女儿八卦,啐她道:“还有许多正事不曾做,你就想着瞧热闹。再过几个月转了风向,咱家船队回去倒是带些什么货才好,空船回去不划算。”

紫萱喜欢道:“珊瑚、干贝这几样在琉球都不值钱的。咱们在港口收购就便装在船上运回去,自有九叔打点。”

狄希陈看到女儿提到做生意就喜欢的满脸放光,笑道:“如今没你什么事儿,这个差使就交给你罢。”

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五章 椰风小学(上)

紫萱得了新差使,计划许久,还要那霸寻一个铺面才妥当。狄希陈跟素姐私底下商量过,虽是紫萱出头,小全哥跟明柏必要帮她,倒不如放手叫孩子们去闹。紫萱但有来问的,他两口子都是摇头三不知。

这一日紫萱等两个哥哥回来商量找铺面的事,正在焦急间,小妞妞满脸是汗的跑进来,拉她的手道:“姐姐,取几张纸给俺。”

紫萱手边只有大张宣纸,舍不得给妹子画猪头,她想到爹娘的小书房里有裁好的纸张,就道:“去爹娘房里找几张与你。”牵着妹子的手到素姐卧房隔壁的书房寻找。

书房里的垒着许多装书的箱子,只有一张书架摆着常用的书本并文具。紫萱翻了翻,在几本书下翻出出十数页纸来。

就是这里了,紫萱轻轻抽出,只看得一眼就红了脸。

那纸上画着一个裸女,身上只有三块小布片遮羞,别处寸缕皆无。紫萱又羞又好奇,把小妞妞支出去,细看了两眼,却像是爹爹照着娘亲的样子画的。

难道这就是书上说的什么春宫。紫萱就觉得手中似捧着一块红炭,慌忙掷下。那几张纸散落一地,每张上或男或女,穿的衣裳都极少,不是露胳膊就是露大腿。紫萱只觉得心中砰砰乱跳,草草捡起照原样压好,抚着胸出来。

直到晚上,紫萱还是一闭眼就想起那三块布片,她又是害臊又是好奇:爹娘为何要画这样羞人的画儿?

第二日是林通事小儿子满月,小明柏合小全哥清早就去吃满月酒,家中只得四人吃早饭。紫萱吃到一半,偶然发现母亲居然没有系裙,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素姐察觉到,索性站起来与她瞧,笑道:“热呢,不耐烦系裙子,娘学土人的衣衫样子做了几件衣衫穿,你觉得如何?”

紫萱细看母亲,上身是件淡红短绸衫,外边是件对襟素白比甲,好像主腰都不曾穿。下边穿着比常穿裤子窄的多的白裤,连脚背都露了出来,极是简便。再瞧瞧自家,里头是主腰,中间是小衫,小衫外边是长衫,长衫外边还罩着比甲,下边纱裤之外还有纱裙,虽是暑天的妆束,然跟母亲比起来却合过冬似的。

还能这样穿衣?她极是不解,睁大了眼看向爹爹。

狄希陈看穿女儿是接受不了,苦笑道:“娘子,你步子迈的大了。”他扭头对女儿道:“这里不是中土,只要穿的方便舒服就使得。你母亲还给你和小妞妞做了几件琉球衫,你们去瞧瞧。”

小妞妞听得有新衣穿,早从板凳上爬下来,拉着母亲的衣袖道:“娘,宝龄要穿新衣。”就把素姐牵到卧房去。

狄希陈看大女儿还在发愣,催她道:“你也去罢,换上了凉快,这个天气还穿这许多,热呢。”

紫萱想到那三块布片,脸上染上一层红霞,逃一般钻进母亲的卧房。

素姐正在替小妞妞系小肚兜的带子。床上还摆着一件细白布的窄袖小衫,并一条家织格子厚土布的窄裤子。那些闽人的小娃娃们好像就是这般穿的,紫萱搭手替妹子穿好了,把小妞妞提到门口打发她去寻爹爹,顺手就把门拴上。她怕母亲会取那些怪形怪状的衣裳与她穿,红着脸站在一边不肯说话。

素姐从橱子里捧出一个包袱,笑道:“你试试。”解开了包袱把几件衣衫尽数抖开。却是几条绣着水藻跟金鱼花样的肚兜,还有同她身上一样的绸短衫和白裤。

紫萱看着母亲含笑的眼,咬着牙脱了外衫,把这一身行头穿在身上,只觉得全身上下空荡荡凉嗖嗖的,好像没穿一样。这如何使得?紫萱羞的满脸通红,重又把旧衣换上,吃吃哎哎道:“穿上好像光着身子,甚是难为情,我不穿。”

她把衣裳胡乱揉成一团丢到母亲怀里,心中却想着若是都依了娘,娘叫她再穿那些露胳膊露腿的衣裳却是死了。

紫萱越想越羞,夺门而出,带翻一个板凳也不知。

狄希陈冲素姐摇头苦笑,素姐也没想到女儿接受不了,叹气道:“她还吵着要学游泳呢,泳衣还穿不穿?”随把衣衫藏回橱子,就有些泄气。

狄希陈把小女儿搂在怀里,一边喂她吃粥,一边安慰妻子道:“慢慢来吧,孩子们可是地地道道的明朝人,其实我倒宁愿他们是地道的明朝人,知道得太多又有何用?着伙计们建玻璃作坊去。”

素姐把小女儿接过来,叹息道:“我以为到了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能自由自在的过日子了,就没想过孩子们会接受不了。咱们门窗家俱还是照旧罢,休叫那些明朝人来了大惊小怪。”

狄希陈点点头,今日却是八字楼上梁,须得他亲去看着工匠们放梁,完了还要挑几个能玻璃作坊里做活的人,又要在山脚下寻处方便所在搭玻璃作坊并木匠作坊,却是极忙。

却说紫萱逃回房里,心神不宁许久,一会儿又觉得身上这身妆束累赘,一会儿又觉得娘那身打扮太露,想了许久叫她想出一个好法子来,就叫彩云去哥哥房里的冬梅要几件旧青衫来,她自家脱了衫裙,就穿了一身小衣儿,把旧长衫罩上,学闽人梳个正中的发髻,坎上网巾。

彩云取镜子照了照,甚像个俊俏小秀才,笑道:“比明柏少爷还好看呢。”

紫萱笑道:“明柏哥生的太过俊美啦,倒比我还像个小姐。”学土人穿了双草鞋,出来唤了个老成管家,骑着马到那霸去。

首里到那霸只得一条沙土道,紫萱才拐上大道,就遇见一辆马车载着四五个姑娘在前边慢行。其中一个穿红的就像是陈绯,那几个看着打扮却像是高丽女子,几个人坐在车上用华语说笑,不外是说谁家的少爷生的好看,谁家的厨子做的点心好等语。

紫萱听得直皱眉头,这群女人真没出息,整日不是吃就是耍,就不晓得做些正经事。她马儿走的快,过一会就超过马车,忍不住侧脸看陈绯,使了个瞧不起你的眼神。

那陈绯认出青衫少年是做男妆打扮的狄小姐,也冷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陈绯越是这般紫萱越是得意,露牙齿一笑扬鞭跑马,卷起一阵沙尘。

陈绯恼了,捂着嘴小声道:“一样是海盗家的小崽子,你得意什么。”

“绯儿,你说什么?”一个极苗条的高丽少女,一边拢着头发一边关切的问陈绯。那高丽少女眉目如画,生的甚是美貌,又穿着一身宽大的绿绸衣,叫风一吹却似弱柳扶风,若不是边上有人握着她的手,只怕就叫风吹走了,跟陈绯站在一处,就把她比下去了。

陈绯指着前边狄小姐的背影道:“南姝,这个人讨厌的狠。”

崔南姝微笑道:“他生的倒俊,与你是旧识?”眼睛盯着紫萱的背影极是好奇。

“崔姐姐,这是位小姐呢。我方才瞧她耳朵上打了眼。”一个肤白如雪的圆脸少女,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转,对陈绯笑道:“可是那个狄家的小姐?”

陈绯轻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车上突然安静下来。过得一会,圆脸少女从袖内取出一包梅干分与众人吃,才又说笑起来。

且说紫萱跑马到港口,径到狄家船上,自有守在船上的管家接过马去。此时那霸港泊着的船大大小小也有五六十只,把个小小的那霸港挤的满满当当的,都是要等顺风回程。港口有许多船工闲逛,港口两条小街人来人往显的甚是繁华。

紫萱带着管家在港口小镇上转了数圈,看得几处都不错,偏拿不定主意要哪一处,正在那里迟疑,却见陈绯几个带着几个管家,前边是经济林七带路。那林七都是替人买卖房子地土,难道她们也是要在港口买地?紫萱看着他们进了一户人家,想必是要买那家屋侧的空地,那块地也在她中意之列。这般儿却是手快有手慢无,紫萱皱眉,收海货却是要路好走,还要地方大,这两条都使得的,只有靠港口那边小巷子尽头的大片空地。她拿定主意,就叫管家去说,旋带那家主人回家写文书。

狄希陈甚是纳闷,紫萱这一二年来性子比从前沉静多了,怎么这一回行事这样匆忙?素姐支了银子记过帐,回来笑道:“却是买的急了些,叫那个土人得了些好处。”

狄希陈就问:“可是小全哥同去了?”

素姐摆手道:“她说看着像是陈家要买铺面,所以她就抢着把位子最好的一块地买下来。如今孩子大了,自家能做主呢,倒是小妞妞这几个月功课都荒废了,日日合些孩子们乱跑乱跳,还是先把学堂办起来罢。”

狄希陈笑道:“交给紫萱,铺子的事谁去张罗都比她强。倒是这安排学堂、寻几个合适的人做先生,她从前也常看春香行事,还做得来。”

紫萱握着一卷文书笑嘻嘻进来,恰好听见父亲说话,嘟起嘴牵着狄希陈的袖子只是扭,嗔道:“爹爹,谁比我强啦?有什么是我做不得的?”

狄希陈叫她扭的无法,拿素姐做挡箭牌,笑道:“你只好好好说话,看你娘都板着脸呢。”

素姐的脸果然板起来了。紫萱吐舌,移到母亲身边,规规矩矩道:“娘,俺跟那土人说定了,他家明日就搬。他家的屋舍现成,只要打些家俱就使得。只是人手…”

素姐道:“不与你人手。只有你自使的那几个人。”

紫萱因母亲板着脸,心中有话都不敢说,只拿眼睛看爹爹。狄希陈心疼女儿,轻咳一声道:“收海货不必每日去的,那霸五日一集,你只在集日去就是。倒是家学却是要事。我这几日打听过:琉球土人多不识字,所以王宫的小吏都是闽人担任。他们也是父子相传的多。咱们若是把家学办起来,再兼收左近这几家的孩子们…”

从前在明水办义学家学花了许多银子,为的就是替狄家培植些羽翼,广种人脉。这个道理紫萱也听母亲说起过,忙应道:“交给女儿就是,可惜胡先生没来琉球。”

素姐也想念春香跟秋香,然山东老家还需有心腹长守,一时还离不开她两个。就是那胡先生家里有老母,也是不肯远游的。素姐就道:“小妞妞还小,只教识字与算术两种,别的且等她长大了再说。这两门课里你须教一门。”

紫萱想了想,笑道:“俺算帐不如小妞妞房里的青玉,算术叫她来教罢。”

素姐就唤青玉来,把她同彩虹调换,又拨给紫萱一个识字的媳妇子李三嫂,把狄家最外边一间木屋腾出来做教室。紫萱为着家学每日极忙。明柏怕她累着,就把开铺子的事接过去。素姐跟狄希陈都妆不知。

过得几日狄家木匠打好了铺子里的家俱。因紫萱不得脱身,明柏只得约小全哥同去瞧。他家石屋固是粉涮一新,然他家对门却新开了一间米铺,簇新的和式木屋,桐油漆的发光的台阶,糊的雪白的门上使漆黑的墨汁写着吉永两个字。

他二人的马在门口停下,狄家的管家还不曾接出来,那米铺子里却有一个穿着宽袍大袖露脖的花衣裳少女,碎步急走到门廊下,唤道:“哥哥!”一抬头看见发愣的明柏跟小全哥,才省得她是认错了人,涨红了脸俯身鞠躬,一头黑亮的秀发叫风吹乱也顾不得拂,如惊鸟般飞回铺子里。

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六章 椰风小学(中)

小全哥正在想她为何要说汉语,跟明柏对看一眼,两个都是满腹狐疑。明柏正要开口,叫一阵“哞哞”声打断。一辆牛车碾过水洼慢慢驶近,三四个倭人打扮的男子随侍在侧。

明柏下马,把缰绳交给管家,小声笑道:“这个倭人甚有排场呢。”

狄希陈夫妇第一厌恶的就是倭人,第二讨厌的就是高丽人,但提这着两国的时候必要褒贬一番,所以小全哥跟明柏都不甚待见倭国与高丽。但在本国过的好的,谁肯搬到琉球这海龟都不生蛋的穷地方来?既是沦落人又何必摆排场?

小全哥摇摇头,不以为然道:“理他呢,这家却不晓得是开什么铺子,若是跟紫萱抢生意才好。”说完了就看着明柏笑。

明柏面上微红,恼道:“听说明日陈家还请你去吃酒?”

小全哥想到明柏尚有意中人,琉球岛上要找个比妹子强的小姐却是不容易,自己不如他有福气,不由叹气道:“俺错了,以后俺也不笑你,你也不笑俺,使得否?”

他二人站在门首谈笑。牛车里出来一个白衣少年,走过来拱手行礼道:“两位兄台打扰了。”

因他是明人打扮,小全哥跟明柏都回礼道:“不敢,兄台有何事?”

那少年穿着长衫,梳的紧紧的发髻顶在正中,显见得跟他们一样是大明的子民。为何又要带着几个倭人做伴当?明柏不免看了那几个倭人一眼。

白衣少年会意,解释道:“我家却是祖父时自松江搬到倭国去的,吉永是家母的姓氏。”他含笑跟上几步踏上台阶,道:“你们可是狄家?”

小全哥听他这样说,面色略缓和些,笑道:“在下是狄家的狄贤齐,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小弟汉名叫张介甫,”少年苦笑道:“家母只叫小弟阿慧。兄台若不嫌弃,也叫小弟阿慧就是。”

明柏看小全哥有结交之意,打断他们道:“张兄请,咱们事完了必到对门回拜。”

阿慧雪白的面上微红,小全哥还想说话,却叫明柏拉着进了院子。

张公子有些无奈的苦笑回头,父族因他母亲是倭国人,待他也不甚亲热,母族却说他是中国人,一样客气里有几分疏远。

“阿慧哥哥,”在门后候了许久的东瀛少女出来躬身道:“夫人有什么吩咐么?”

她身后一个倭国打扮的妇人也道:“阿慧少爷,有事叫下人来说一声,何必自来。”

阿慧换了日语,笑道:“我来看看妹妹在这里住的可习惯?你们不必迁就我说汉语的。”

老妇退后几步低头,少女却从怀里取出一卷纸札,双手奉上道:“请哥哥转交夫人。”

阿慧随手纳到怀里,正色道:“第一批粮食就要运来了,带我去看米仓。”

***

小全哥至无人处笑问明柏:“你拦着不叫我交新朋友,何故?”

明柏道:“你没看对门的布帘上写的有吉永二字么,他又说是姓张,却是有些古怪。你只想想咱们家为什么要在这里开铺子?”

狄家在港口开店为的是传递消息,别人只怕也打的是这个主意。小全哥不好意思笑道:“我就忘了这个。叫你这样一说,果然像无事献殷勤呢。亏他打扮的比咱们还像读书人。”

提到读书,两个相对叹气。自到了琉球,每日忙些琐事,八股文已是许久不写了。明柏站在一株琉球松树下抚着树身发呆,小全哥晓得他考取功名的心思不比自己轻,安慰他道:“且避过这几年的风头,俺们去求九叔说情,回家科举去。”

明柏点点头,道:“这么着,还要把功课捡起来,正好——”

“正好家里有学堂,咱们跟爹爹说去教几日书!”小全哥会意,笑道。

明柏思索了一会,道:“以后每日早起一个时辰背书罢,晚上也要限定功课,不可荒废时光。”

他两个提到读书,就把正事忘了,又是破题,又是补草,说到兴高采烈处,信步走到院门口的沙地上捡了两块木片写写划划.说了许久,两个在太阳底下晒的满脸是汗都不觉得。

“家兄请两位公子到舍下吃茶。”倭人少女面上露出羞涩的微笑,站在一边躬身道。

明柏跟小全哥对看一眼,确是汗透衣裳,形容甚是狼狈,忍不住都笑起来。

“两位公子这边请。”那少女的汉话说的不大好,又仿佛带着些松江口音,低头再请。太阳照在她的脸上,隐隐可见额上密密一层汗珠,想必在一边站了有一会。

小全哥因明柏方才有回拜的话,又怕这个女孩子为难,笑道:“正要回拜呢,请姑娘带路。”

少女穿的木屐轻轻磕了一下,低着头小步在前引路。小全哥冲明柏挤挤眼,两个正正衣冠,随着少女上台阶,绕过店堂深处的布帘,进了后院。

后院廊下荫凉处摆着一张矮几,几上罗列着茶海茶壶等物。那个白衣少年盘坐在席上,全神贯注在斟茶。他身后的纸门里露着一枝繁花,地下滚落着一枝沾墨汁的毛笔。

明柏跟小全哥就不曾见过这样的雅人,明柏心道:若是再得一张琴,叫紫萱见着了,必要大喊可以入画。想到紫萱,他就忍不住微笑起来。

白衣少年注满四只茶杯,站起来让座,示意那少女敬茶,笑道:“琉球天气炎热,吃杯乌龙茶吧。”

小全哥因她不是平常侍儿,欠身谢过才接茶。明柏满心想着紫萱若是同来必要赞人家雅致,人家茶送上来都不觉得。二人态度不同,那少女不免多看了小全哥两眼,退到一边侍坐。

他二人既是晓得人家在此处开店用意合他家一样,也就只合张公子说些琉球的天气、中土的风物、倭国的出产。说得一会,明柏跟小全哥两个绕来绕去就抄了他的底。

原来这位张公子祖父举家到倭国做生意,就替儿子娶了倭国一位什么将军的庶出女儿为妻,就是张公子的生母。张公子之父曾带着妻子儿女回大明住过数年,后来回的倭国,谁知一病死了,抛下一妻数妾。因倭国几个将军争斗,张家又搬回中土去了。他这一枝只得张公子一个嫡子,张公子的母亲怕儿子在于中土住不惯,就带着全家搬到琉球来。

“方才听见两位兄台说举业,小弟闲时也曾读过几本时文,却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两位兄台应允。”

小全哥笑道:“若是做得自不必说,若是做不得可不敢应你。”

张公子诚恳道:“小弟想跟着两位兄台读书。”

小全哥愣了一下,笑道:“不敢不敢,我两个不过略认得几个字罢了。倒是听说首里有个学堂,先生是中土来的,学问极好,张兄何不到那里去?”

张公子惊道:“兄台太过谦虚,若有学堂那更好了。”他全身上下都是按不住的欢喜,忙忙的起身,道:“小弟这就去首里打听。”

小全哥跟明柏忙辞了出来,到狄家铺子看伙计们收拾仓库。到了中饭时,对面一个倭婆送了一具食盒过来,说是少爷送与两位公子点心。

明柏揭开盖子看,却是些紫菜卷的饭团子。小全哥认得是寿司,叫管家把食盒倒空,就把家里送来的烧麦捡了一盒还赠倭婆。在他,不过是有来有往罢了,那盒烧麦到谁手里却不在关心之列。

且说晚饭后狄家聚在一处闲话,说到那霸铺子对面有个倭国式样的木屋,收拾的甚是雅致。果然紫萱极是好奇,拉着明柏细细问当时情景,羡慕道:“你们做男子的,哪里都去得,这么快就交上新朋友了!”

明柏笑道:“你若喜欢,俺帮你也照那样布置你的新院子。那位张公子甚是好学呢,听说首里有学堂,就把我们丢下寻先生去了。”

提到学堂,紫萱做了几日教书先生,两眼放光笑道:“这几日有两三个野孩子站在我们窗外听讲呢。”

明柏想到从前他母亲纺纱织布之余教他读书识字何等艰辛,笑道:“穷人家的孩子不容易呢。”

狄希陈跟素姐对看一眼,素姐就道:“把最外边那间吃饭的大屋子改成推拉的纸门,你们移到那边上课去!这样人家来听就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