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希陈点点头,他要助张家,也为的是这个温和有礼的混血张公子孤悬海外甚是可怜。不然他两千年穿越来的人,对侵华的日本跟无耻的棒子都是极无好感的,怎么会助他们?老黄既然也肯出人,想来这边人的是够的,狄希陈就叫儿子留下些治跌打损伤的药与黄村长,会齐了村子里的人同去三家村。

三家村却是惨得多。陈家还能自救,崔家又有李家相助。最伤心的就是张家,只有几间石屋是立着的,木屋的屋顶都被掀去,却是住不得人了。偏偏他家的男人又不多,此时女人们都缩在几间石屋里不能动。只有张公子并几个男管家在雨中翻木板寻衣箱。

狄希陈带着一群人到大门外,吉永夫人看见冒着雨接出来,行礼道:“多谢狄大人援手。”她的脂粉想必还没有翻出来,此时素着一张脸,细而长的凤眼沾了雨水,水汪汪的反着光。一把黑油油的头发使手巾缠着,额头光洁宽阔,比那面糊鬼的样子好看许多倍。

生的就和南波杏似的,倒也算个美人。狄希陈想,转念又觉得自己有些不厚道,看见日本妇人就想到女优,忙打个哈哈笑道:“夫人请回,还请令郎说话。”

吉永夫人愣了一下,深深鞠了一躬退到一边,叫一个待女去喊少爷来。

狄希陈听她声音倒有几分耳熟,想了了许久,才想到,那日在张家赴宴,错喊了人家美女的不就是她!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甩了儿子一身水珠。

吉永夫人见他这般,侧过身去使袖子掩着嘴轻笑起来。狄希陈叫她唬得倒退一步。

小全哥看看爹爹,又瞄瞄吉永夫人,若有所悟,突然道:“爹爹,陈大人家也有屋坏了,不晓得伤到人没有。”

狄希陈得儿子与他台阶下,忙道:“不错不错,俺们带来的那伤药呢,取些把爹爹,爹爹带两个人上陈家去。你们两留下助你慧兄弟。”他冲过来的阿慧挥挥手,不等说话就带着两个小厮走了。

吉永夫人觉得狄举人恁般年纪还和毛头小伙子般的毛毛燥燥,好像受不得妇人引诱的样子,倒觉得他可敬可爱。她不由自主的跟在狄希陈身后,送他出门,长长的衣襟沾满泥水也不觉可惜,在大门处缠着狄希陈谢了又谢,看他进了陈家大门才依依不舍地回转。

从前童寄看爹爹的眼神好像也是这般,小全哥都看在眼里,心中不快,暗道:果然倭人烦人,难怪爹娘都不喜欢。他不比小明柏吃过苦头,从小蜜水里泡大的狄家大少爷喜怒都在脸上,那脸就马上搭了下来。

明柏看见,轻轻拉了他一下,道:“阿慧可还是不错。”

小全哥点点头,换了副笑脸跟他一起上前几步,拉着阿慧说话。

慧少爷正是欲哭泣无泪的时候,有人来助,那方才不得出来的眼泪就借着脸上的雨水做俺护,淌了两行。谢他二人道:“两位哥哥来助,阿慧感激的话说不出。”

小全哥拍他道:“咱们不都是中国人么,谢什么谢。走,替你家搬箱笼去,休叫雨都泡湿了。”狄家的带来的管家们多是木匠,连明柏跟小全哥都会拼个窗子打个箱柜,都是心思灵巧之辈。他们动起手来又快又好,一个多时辰就帮他家修补了几间破屋顶,只是屋里都叫水泡的湿答答的,却是住不得人了。

张公子带着十来个人把不能受潮的箱柜翻出来堆在石屋里,就挤得女人们无处可去。张公子无法,跟小全哥打商量道:“台风不知几时才去,寒舍不好住人,想问府上借几间屋住。”

小全哥虽然心中不想叫吉永夫人住在他家,然帮人没有帮一半的,只得应承下来,笑道:“俺家那些木屋还没有拆,正好与你家暂住。”

张公子因他许了,就去合母亲说,吉永夫人欢喜应了。过一会狄希陈晓得儿子出头做好人已是迟了,吉永夫人带着一群倭国女人抱着一大堆包袱已是在他家门口了。

狄希陈皱眉,暗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烂好人岂是那么容易做的?只怕到时候倒霉的又是俺呢。

小厮来说:“张家屋舍坏的厉害,少爷借了几间木屋与他家住,张夫人已是来了。”

素姐虽然不喜欢日本人,然此处只有狄家有多的屋舍,倒不好白空着不助人,何况儿子做主许了人家,自是说话要算话,就把她们安置在木屋里。

素姐每日亲去照看一回,狄希陈上回受了惊吓,哪敢出头,缩在书房里闷头看书。素姐晓得他是怕自己吃醋,偏在狄希陈跟前做出一副抱怨狄大人烂好人的样子来,狄希陈越发不敢动弹了。

话说张家建屋不比狄家舍得花钱花料,吉永夫人当家,只说过几天回倭国去,都是能省就省,所以那木头搭的房子叫风吹吹就坏了。其实他银钱不少。过得几日雨过天晴,吉永夫人因这回吃了大亏不再省钱,就叫儿子雇工照狄家的样子建石屋,他们母子二人每日忙进忙出都遇不着狄举人,夫人心里却是有些失望。

这一年台风虽然较旧年的厉害,狄家屋舍几乎没有损失。有那百页木窗护着,玻璃窗都无伤。琉球不比明朝,玻璃满大街都是。从明朝到琉球来回卖玻璃又划不来,所以王族都觉得此物希罕。听得狄家那明晃晃透亮的玻璃窗甚至牢固,上至尚氏王族,下至黄村长,都找狄家买玻璃镶窗。

狄希陈跟素姐商议,他家不缺这几个钱,倒不必敝帚自珍,不如教会中国人烧制这些东西。一来自家独揽实是应付不过来,二来也省得人家当这个是奇技起坏心使绊子。

是以这一日狄希陈就请了所有男主人来狄家说话,说玻璃并不要什么本钱,不过费人工而已,既然大家都要装窗,不如一起来建个小窑,狄家把配方教给大家,谁要用什么,自己动手,连碗盏也可制得。

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十八章 助人不一定乐(下)

狄希陈此言一出,诸位都吃了一惊:玻璃难道合烧砖烧炭一般是人都使得么?

李员外生意做得大,见识也多。他晓得山东济南原是大明朝最盛产玻璃的地方,差不多的人家都有玻璃作坊,听说一个大玻璃碗只卖一两文钱,然运到苏州极少也要十二文钱一只。若听说的都是真的,只怕这狄家是不想因获利太丰厚被中国人孤立才会如此。若是李家习得此技,将些琉璃碗到高丽倭国去卖倒是一桩好生意,当即道:“此物在琉球极少有,利息极厚,狄举人这般我们哪好意思。”

有人开腔,众人都随声附和。

狄希陈微笑道:“玻璃在俺家乡贱的狠呢,也没听说过哪家靠这个致富的。不过合烧砖烧瓦似的,叫俺拿这不值钱的物件儿赚大家伙的钱,俺可不好意思。各位不必推辞。”就从袖内掏出一叠配方来,叫小厮散与众人。

众人也有大大方方接过的,也有再三推辞了才接的,也有等不及过来讨的,不一而足,接到手上却合说好了似的,一个一个看的极认真。在座的二三十位都是一家之长,只有陈老蛟不大识字,他执着配方合左右都对对,字字笔画俱是一样,也就放心收起。

狄希陈等众人都看够了,清了清嗓子道:“各位意下如何?”

还是李员外说话,笑道:“狄举人这般说,咱们要是再推辞倒显得不把狄举人当自己人了。这几样物件都平常,岛上都措办得来,只是咱们这许多家,倒是怎么出人手还要商量。”

陈老蛟思衬了一下,怎么出人手这话狄家肯定不会说,李贾是个商人也不肯说。他做了一辈子海盗头,为人自然算是精明,体会狄家把人都叫来之意,就道:“没的说,自然是一家出一个。”

那小门小户自是喜欢,家里人口多的想了一会也就明白,狄家原就是打的平均的主意,若是只偏向几家大户,没的叫他们跑腿,都点点头,附合:“那就一家出一个罢。”

狄希陈看李员外眼中微有失望之意,忙笑道:“其实极是容易,一教就会。只是俺家的作坊不大,只头只有十几个工匠,倒挤不下这许多人去。倒是在咱们三边交汇的池塘边建个新作坊才好。”

李员外跟陈老蛟都抢着道:“我来盖房。”李员外到底是个商人,比不得陈老蛟有气势,叫陈知府一瞪说话就不响了。虽然李家合陈家同是中国人,然李家跟高丽极是交好,陈老蛟又是个假知府,自然偏着他些,都道:“陈大人出钱建坊,俺们出人工罢。”

李员外摸摸鼻子,自嘲的笑笑,不再做声。狄希陈就把建作坊的要求和要添置哪些物件一一说明,最后笑道:“俺家的作坊原是犬子一手操办,就叫他出来跑个腿罢。”

小全哥从父亲身后站出来,做了一个罗圈揖,道:“各位大叔有礼了,但有什么只吩咐俺就是。”

陈老蛟是喜欢小全哥的,乐呵呵拉过他的手,道:“都交给你,少什么你只合你陈老叔说!”

小全哥就道:“陈大叔,这么着俺们同去看定地方罢。”把这一圈人都掇走了。

李员外因没插上手,慢走几步,站在阶下合狄希陈打着哈哈闲话,说起尚王今年朝贡问他家合张家各借了一只大船,就道:“府上可有什么书信要捎回中国?我家的两只船都要随行回国呢。”

狄希陈微笑道:“若是尊船还有空地,俺打发个管家罢,也不多有些东西。”停了停又道:“小女常常提起贵府两位令爱待她极好,今日还说起,说明日要到府上寻她两个耍呢。”

李员外会意,笑笑拱手请辞。狄希陈心里松气,送他到门外。正要转身,却听见吉永夫人略带松江口音的汉语:“狄大人有事找中国人商量,怎么不叫我。”

狄希陈的右脚伸出去又缩回来,在痛心疾首外面包上一层微笑,道:“令郎去了东瀛,俺们男人聚在一处说话,不好叫夫人去的。”看吉永夫人的粉面似乎有粉掉落,他跺跺脚道:“夫人,俺不晓得倭国妇人是何等规矩。琉球妇人虽然可以随意出门,俺娘子跟女儿都是不带从人不出门的,也不会合这般合男人说话。夫人有事说,还是请管家转告罢。”

吉永夫人一双凤眼顿时变得雾气朦胧,使袖子掩着嘴仿佛要哭的样子。狄希陈笑笑,喊边上站了好一会的一个管家:“送张夫人回住处去。”径出门去了。

吉永夫人心中又羞又恼,略站一会,对那管家说:“我要见你家夫人。”

那管家肚内暗笑,引着她到二门,跟守门的媳妇子道:“张夫人有话要合夫人说话。”

那媳妇子应了一声去内帐房禀报。紫萱正算帐呢,手忙脚乱把帐本都收起来,抱怨道:“这个倭婆真是烦人。”

素姐弹了女儿一下,道:“你收拾什么?”对媳妇子说:“引她到八字楼下那间小厅坐,俺就来。”

紫萱吐舌笑道:“俺还以为娘要请她来坐呢。”

素姐道:“胡说,内室岂可让外人轻易进来?俺们本国人还罢了,倭人跟高丽人都不是好人呢,休合他们搅在一处。”想了想,又道:“只怕还是来说你哥哥亲事的,你合我同去,当着孩子想必她不好提的。”说着先跨过门槛出去了。

站在紫萱身后的彩云跟冬梅都扯她衣角。紫萱只得把才翻开的帐本又合上,学狄希陈的样子理了理衣裳,又摇头又叹气道:“这些女人呀,就是事多。”

狄家在八字楼下收拾了一间小厅款待女客。因狄家人平常都不在这里坐卧,所以照平常富贵人家的花厅一般安着罗圈椅儿、设着树根掐的花架子、摆着苏州盆景、磁瓶,挂上挂着几轴字画,收拾的甚是清雅。

狄家媳妇子请张夫人进去坐了。张夫人还不曾说话,素姐已是扶着紫萱进来,一进厅就朗声笑道:“张夫人今日得闲?”

吉永夫人正要开口抱怨,看见紫萱,改口笑眯眯道:“我家满子比令爱大两岁,看着还像短一头似的。”

紫萱心道:来了,娘果然神机妙算,就怕她不是中国人,不晓得中国人不能当着孩子面谈亲事的规矩。她上前行礼,接过媳妇子送上来的茶先敬张夫人,再递把母亲,推两位到桌边坐下,笑道:“婶婶这几日好像瘦了些,可是家里太忙?”

吉永夫人笑道:“我家阿慧这几日都在采石场盯着石匠做活,我却是闲的紧。狄夫人,听说府上今日请大家议事,为何不叫我家去?”

素姐笑道:“说请的都是男人呢,令郎不在家,难不成叫夫人去抛头露面?听说是商量大家伙一起建个小作坊制些家用器皿,却不是什么大事。”

吉永夫人就抱怨道:“狄夫人,玻璃在我国很是值钱,教会那些穷人有何益,不如你我两家合伙…”

“张夫人,”素姐忙打断她,正色道:“我家已是许了大家共建,你不必再说了。令郎来家,外子必会合他说的。这事不用咱们女人搀和。”

吉永夫人本是大名家的小姐,在娘家本就极泼辣,嫁给阿慧的父亲十来年,婆家因她娘家势力多少都让着她些,就养成了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这回叫明朝女人抢白了一顿,吉永夫人面上虽然微笑,心中却是添了一股心,直接道:“因着我儿子的母亲不是中国人,我们母子在张家常受白眼,我才不肯随婆家到松江去。没想到在琉球这样的地方,你们明人还是瞧不起我们!”她一边说,一边使袖子挡在脸上做出拭泪的样子。

若是别的妇人必要好言劝她。可是素姐是穿来的,虽在明朝过活二十年,然她太姥爷是叫日本鬼子砍死的,所以她对日本人一向持非暴力不合做态度。眼前这个东洋婆子唧唧啾啾没完没了,素姐烦了,连虑面子都不想与她,就冲女儿皱眉。

紫萱摇头,素姐瞪眼。紫萱只得微微点头。素姐才换了微笑,安慰道:“张夫人何出此言,若是大家伙瞧不上你们家,怎么会这样助你们。俺家也不借屋与你们住呢。”

紫萱捧着张夫人的茶,试试是温的,移到张夫人手边,道:“婶婶吃茶,谁要欺负你,俺替你揍她!”

张夫人正等着这句呢,弱弱的道:“现在是你们家…”

紫萱大怒,手下反应也快,就把茶碗一倾,菊花凉茶尽数泼在吉永夫人的脸上和袖子上,不等吉永夫人尖叫,她先喊起来:“哎呀呀,婶婶的妆糊啦!”

素姐一边忍着笑一边骂:“紫萱,你这般毛手毛脚,还不与你婶婶倒洗脸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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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十九章 初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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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永夫人一张粉面叫茶汤冲得七零八落,明知道是狄小姐故意泼在她面上的,她却不敢发作。盖因上回狄小姐拍了崔家管家一砖头,崔家吃了大亏,白叫神宫打死几个人不算,还赔上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然狄家却合掌神宫的长公主家攀上了交情,不过损失几斤番薯罢了。

若是自己发作,挨了这位小姐的拳头只怕也是白挨,反倒失了狄家这一大助力,却是得不偿失。想明白这母女两个都不好惹,吉永夫人转过弯来,摆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边上的媳妇子早去打洗脸水来,紫萱站过一边挽袖子要替张夫人洗脸。素姐轻喝道:“你粗手粗脚的,弄疼了你张婶婶怎么处?”

张夫人心中雪亮,这是狄夫人叫自己老实些,以后休招惹她们,忙笑道:“休吓着孩子,我自己来。”把倭服的大袖子撸起,捞水洗了许久才洗净面上脂粉。

这一回她是存心来找麻烦的,狄家自然不似上回客气,并无妆盒与她使。吉永夫人素着一张脸好生难为情。看官们都晓得,女人家若是不喜脂粉还罢了,若是喜欢调朱弄粉,叫她干干净净一张脸对人,比不穿衣裳还难为情。所以坐了一会她就告辞。

素姐送了几步,叫个媳妇子送她回去,吩咐道:“张家在俺家是客人呢,你们要小心服侍。”

吉永夫人的木屐在石板上滑了一下,这个明朝女人怎么这样泼辣,硬生生赶人家走!

倭国在男女之事上甚是随便,达官贵人娶了女儿搭上丈母的也不少见。亲家公勾搭丈母娘也不算什么。她借狄家房子住,原是打的主意寻机会把满子嫁给狄家公子,若能勾搭上狄举人就更好了。想到狄家男女主人对她都无好脸色,她也自省:这一家是女人说话。狄举人白生了副官老爷的样子,却是个怕老婆的,所以那日调戏她,却又不敢放开手脚。

狄家八字楼隔了内外,里边内宅再无一个外人得进,男女各司职事,她住了这几天,也不曾合狄举人搭上话。今日有事又故意不喊她家去,实是把她家当外人看待了。吉永大小姐的性子上来,喊过一个待女,狠狠甩了两巴掌才道:“叫恭子来。”

恭子是她贴身近侍,最是晓得她的心意,一路小跑过来,笑道:“夫人,奴婢才从那边过来。”

吉永夫人道:“家里怎么样了?”

恭子道:“这几日修好了几间屋子,已经可以住人。”

张夫人冷笑道:“我们搬走。阿慧回来问为什么要搬,都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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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萱又做了一回狗腿,不须别人教她,带着彩云跟两个管家到那霸逛去了。那霸港口正是琉球一年最热闹的时候,许多土人正在朝贡船上搬运粮食清水,李家跟张家都有船同去,两家都摆着摊子收购干货海菜,张家的米铺门口挤着许多头顶货物的妇人。紫萱一路行来,都有人指着她窃窃私语,虽然琉球土语她听不大明白,也晓是不是什么好话,心中极是郁闷,赶着进了门到后边歇息。

紫萱坐定,想到方才人家不晓得怎么编排她,忍不住抱怨道:“俺爹娘这是打的什么主意,但是坏人都叫俺做!”

底下众人都掩嘴而笑,娇滴滴的大小姐撒泼,好似豆腐跌到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人能奈她何?紫萱自家也晓得这个道理,当出手时绝不手软。然晓得人家背后必有说她,多少不快。

彩云晓得她的心思,取来一坛酒道:“小姐,时候想是到了,俺们开坛瞧瞧?”

紫萱就把烦恼丢到脑后,笑道:“快瞧快瞧,若是使得,叫人捎几坛与九叔吃。”

管家取了小木锤来敲碎泥封,一般浓郁的酸甜香味飘出来,满室皆香。狄家酿各色果子酒最是拿手,琉球地处亚热带,果子最多。甘蔗椰子葡萄之类,都能拿来酿酒。这一坛却是芒果酿,守铺子的管家狄得利送了一盘洗净的杯子来,倒了几杯,笑道:“好吃呢,俺们上个月忍不住就吃了一坛,酸甜适口,小姐们吃最好。”

紫萱取了一杯在手中细看,酒汁微黄,带着芒果特有的甜蜜香味,吸到口内又凉又酸又甜,比不得葡萄酒微涩,却是像果子汁多些,她忍不住一饮而尽,笑道:“比南洋土人酿的好吃多了。得利叔,这个酿了多少?”

狄得利道:“头一回酿,怕坏了,只得二十小坛,椰子酒多些,有五十坛。”

紫萱亲自动手,又倒了一大杯,捧在手里慢慢吸饮,眉开眼笑道:“送一半家去,那一半留给九叔和舅舅。”果酒入口甜丝丝的,然后劲不小。紫萱一时贪嘴吃了三大杯,就觉得头晕晕的,又觉得热。

彩云一边抱怨一边扶她到院中吹风。院中种的几株香蕉,正开着紫花,挂着一圈一圈青绿色的果实,看着怪讨人喜欢的。紫萱在树下转了数圈,笑嘻嘻道:“俺却有些不知足,想吃桃子呢。可惜俺们家的桃子林叫白衣贼一把火烧光,却不晓得琉球桃子长得好不好。”想到那一年她合母亲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紫萱抚着蕉叶低头不语。

提到白衣贼,彩云也有些伤心,抬头看天。琉球的天空又高又蓝,云朵就合银子似的白的发亮,一群海鸟发出响亮的声音,扑扇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这却是像有船靠岸的样子。

狄得利就道:“小姐,俺到港口看看去。”

紫萱还在沉思,彩云挥手叫他自去,走到小姐身边劝道:“其实叫白衣贼烧去的人家不少,为何老爷就不肯再建呢?”

紫萱苦笑道:“爹说去了白衣贼还有青衣贼黄衣贼,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若想安居乐业要寻一个乐土。可惜俺们在南洋转了一圈,也不曾寻到乐土。就是这琉球地方偏僻,然居住了这些时候,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家?”紫萱看向门外。

张家的木屋门帘上写着软软如肉虫的“吉永”二字,海风吹起布帘,可以看见几个倭人男妇在柜边点头哈腰在称称数钱。紫萱看不惯倭人奴颜婢膝的样子,厌恶的扭过头。

一行人从港口方向过来,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夹在当中,穿着深黑色的倭服,衣裳上使黑圈圈着一朵白花,一边走一边笑,却似鹤立鸡群般。紫萱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个人穿倭服可惜了。

那个少年本是要进对门的,看见院子中的紫萱,掉过头走近了笑道:“狄小姐。”

紫萱一听他那夹生的松江味中国话,就晓得他是张公子,忙施礼笑道:“张公子,从倭国回来啦?”

阿慧笑嘻嘻道:“是呢,紧赶着回来了,你哥哥呢?”就向她院里看。

紫萱道:“家兄有事不曾来,只我一个,张公子有事家去寻他。”施了一礼就要回屋。

阿慧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举止极是斯文,想到传说她敲了人家一砖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紫萱是头一回合陌生男子说话,叫他这一笑,顾不得那些扭扭捏捏的规矩,睁大了眼瞪他,恼道:“笑什么?”

她杏眼圆睁的样子好似被惹恼了的小猫,越张牙舞爪越是招人喜欢,阿慧忍不住大笑。

因他笑的甚是可恶,紫萱本来敲他一拳,想到他终不是明柏哥不好动手,恨恨的回屋去了。

阿慧走到门边掀门帘,侧过头看狄家的院子,正看见紫萱杈着腰气呼呼一步跨了三级台阶,裙带被门边一盆茉莉花枝刮住,却是一头栽进屋里,他靠在门边大乐,笑得喘不过气来。

满子从门帘后探头看见,用日语低声道:“哥哥,她很可爱么?”

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二十章 初见(下)

第二十章初见(下)

慧少爷笑道:“你不觉得她活泼泼有趣么,狄家两位公子都有些儿迂,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位拍砖头的小姐来?”说完了还是笑。想是他的笑声叫屋里人听见,里边立时丢出一个杯子,“乒”一声摔在院中的石板上,兴高采烈的粉身碎骨。

阿慧还要笑,满子嗔道:“哥哥。”拉着他进屋。

紫萱丢了一个玻璃杯,还是恼怒,拍案道:“倭人可恶!”想到方才她跌个大元宝,说不定连裤子都叫人瞧见,又羞又怒,脸上飞起两片红霞,捂着脸咬牙切齿叫“可恶!”

彩云一边替她理衣裳,一边好言劝她。谁知张家人偏不消停,过了一会慧少爷就使人来请狄小姐:“我家运了许多大米来,还请狄小姐过去验验,才好装袋运到府上。”

这是要看她的笑话了,紫萱摸摸脸上还发烧,她天生不服输的性子,偏不肯让人小瞧了她,叫彩云打盆水来与她洗过脸,又把衣带小心结在丝绦的比目玉佩上,她才把袖子拉下来,试走两步,问彩云:“这样可使得?”

她方才跌的那一跤和小妞妞果然是亲姐妹,彩云掩着嘴笑道:“小姐,你爱怎么走就怎么走,谁敢笑话你,使砖头拍他!”

紫萱横了她一眼,恼道:“你也笑话我,以后拍砖叫你去!”气呼呼迈了两大步,到底慢吞吞出了门。

张公子却是换了明人妆束,穿件青绸衫,头上网巾青带,脚下白袜丝履。这一身甚是顺眼,衬着他那一双顾盼神飞的凤眼,手中的白折扇。紫萱觉得自己仿制是站在苏州哪个巷子里,正好撞见一位浊世佳公子。只是这位公子的笑容极是可恶,把那一点点顺眼都磨完了。她带着管家并婢女走到张公子数步远处,微笑道:“有劳张世兄久候。”

照理说世兄比公子亲热些,偏叫紫萱说得好似隔了三千里般远,阿慧晓得这位主儿是恼他呢。他心里却是有些后悔,也端正还礼,笑道:“小姐这边请。”就在前边带路。

到了港口,要过那长长的跳板。慧少爷拉起衣衫下摆走了几步,想到女孩儿们走不了这个跳板,急忙回头。谁知紫萱就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他这一回头,二人正好脸对脸,四目相接,阿慧只觉得狄小姐一双圆溜溜、又黑又亮的杏眼,一眼看去看不到底。此时这双眼睛瞪着他,生气勃勃,又招人喜爱。

他见过的女孩儿们,要么就是他妹妹满子这种极是温柔听话的倭国女子,要么就是他几个堂表姐妹。松江的女孩儿都有娇骄二气,不论高不高兴,都娇滴滴喊你“慧哥哥”,恼了纵是背后咒骂,当了人面偏要扮出一副哭哭啼啼的可怜样来。比不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喜怒都摆在脸上,要么丢你砖头要么扔你杯子。却不晓得将来谁娶了她家去,极是有乐子瞧。他这般想着,心中却是一动,就把她放在心坎里。

紫萱叫他看得不耐烦,屡次以目示意,偏他不晓得动弹,却是耐不得了,使手指头顶他后背道:“张世兄,有这么看人的么?”

张世兄脸上微红,笑道:“不好走呢,叫他们把两张跳板并在一处叫你走罢。”

“俺在船上住了两年了,不妨事,你快走。”紫萱此时恨不能使块砖敲他一下,纵是被人笑话也值得。

偏张公子非要伸出一只胳膊,磨磨蹭蹭护着她走咱。紫萱急得火星乱迸,好容易蹭到甲板上,就跳开两步,道:“俺自己会走。”

阿慧平常都是这样对待母亲妹子的,虽然他妹子离了他一样走的又快又稳,然下了跳板必要谢他。似紫萱这般当他是块甩不脱的牛皮糖却是头一遭,他有些失望,指着一个门笑一笑道:“都在这边船舱里。”

紫萱弯腰进了舱,就把裙子的下摆提起,合条小海鱼般溜下梯子,确是像在海上过活的渔家姑娘。阿慧跟在她后边只喊得一声小心就住了嘴,他何曾这样溜下去过?小姑娘溜得甚是容易,他一时童心大起,也学紫萱般溜下去。

只听得“咕咚”几声,他沾衣十八跌滚到紫萱脚下。紫萱张着的嘴好半日都合不拢。

张家的船工赶着来扶,唧唧呱呱不晓得说些什么。张公子爬起来一边揉脑门子一边不好意思的笑道:“见笑,见笑。”

紫萱因他跌的狼狈,却是忍不住哈哈两声,怕失礼又把嘴合起来闭得紧紧的。阿慧也觉得尴尬,引她到粮仓里验了大米的成色。紫萱只说得一个“可”,掉头走到梯边,攀着梯子极是轻巧的上去,走了几步回头道:“俺自己能过去。”

待张公子手忙脚乱爬上来,狄小姐已是在岸上了。张公子待要过去送一程,狄家的管家早迎上来把他们家小姐夹在中间。狄小姐跟一个管家说了几句话,带着使女先走了。

那管家过来施礼道:“张公子,我们小姐说就回去叫家人来驼米,还请张公子留人在此暂候。”

阿慧笑应了,免不得还要装模作样在船上照应一二。待他回铺子里,紫萱一行数人早走了。看到他寻不着佳人,微露失望之色,满子轻声道:“哥哥,你是喜欢她了,请母亲大人去提亲吧。听说狄小姐…很是泼辣,一直没人去求亲呢。”

阿慧笑道:“我不过觉得她好玩罢了,何至于喜欢。”却是走过一边寻思:若是能说动母亲去他家提亲,倒比那位陈绯小姐好呢。

却说紫萱回家,那位张夫人正搬家,长发使手巾束在脖后,收拾的极是利落,偏说话又柔又嗲,正站在大门边对狄氏夫妇道谢。明柏合小全哥站在素姐身后,都在尽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出声。

紫萱远远在马上看着,觉得那位张公子生的甚像这位夫人,一样是细长脸,脸色白得近似苍白,然这位夫人面上虽是微笑,却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倒是她儿子爽朗些。

明柏听见紫萱的马打了个响鼻,忙接了出来。他走到马前伸出手去。紫萱就把手交给他,借力跳下来。明柏顺手就把缰绳牵过,笑道:“怎么跑的满身是汗?”平常他两个挨的都是这般近也没什么,然紫萱今日合那位张公子也曾在一步近的地方对视,却是不如合明柏哥挨的近舒服。

那张公子身上还有香味呢,只是冲鼻些,紫萱突然打了一个抖,定定的看了明柏一眼,道:“明柏哥,你有些不一样。”

明柏微微红着脸笑道:“哪里不一样?”

紫萱想了想,凑到他身边闻了下,才道:“你比较好闻。”

明柏大着胆子道:“其实你也好闻的。”羞答答牵着马抢在前边走。

“俺怕蚊虫咬,抹了点蔷薇花露。”紫萱想了想,笑道:“莫非明柏哥也抹了,可是闻着不像呀。”她追上两步拉着明柏的胳膊道:“俺再闻闻,倒像是汗味儿,平常俺觉得你合俺哥臭呢,为何今日觉得你香?”

边上女孩儿的爹娘、哥哥都笑嘻嘻的看着她两个,并不出言阻止。这等打情骂俏都不晓得避人,也是中国人?吉永夫人目瞪口呆,咳嗽了两声,道:“打扰了,狄举人合夫人请回罢。”

素姐微笑道:“夫人太客气了,远亲不如近邻呢。得空常来耍。”

吉永夫人还想主人送她几步,略站了一会,谁知狄希陈听得素姐说客气话,早拉着儿子去寻明柏去了。只得素姐站在石狮子边平静的微笑。

吉永夫人心里恨得磨牙,偏笑的合蜜般甜:“夫人请留步。”

素姐道:“好走,不送。”

又客气了一会,那驼行李的几个倭人都有些站不住了,吉永夫人才依依不舍的回家。

素姐送走了客人,赶着到正房里,狄希陈合小全哥把紫萱挤在当中,正问她:“俺们身上的汗味好闻么?”面红耳赤的明柏在一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是为难之际。

紫萱侧着头想了一会,笑道:“不如俺娘身上好闻。”

素姐要替明柏解围,嗔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爹爹合哥哥,紫萱,港口有何新闻?”

紫萱笑道:“娘不问俺都忘了。张家的船从倭国回来了,那位张公子婆婆妈妈的,叫俺去船上看大米,俺验过不差,许了他就叫人去驼。”

明柏平常最是爱护紫萱,常被紫萱抱怨婆婆,听得紫萱说张公子婆婆妈妈,却是着忙,顾不得害羞,追问道:“他是怎么个婆婆妈妈法?”

紫萱咳呀一声拍掌笑道:“走路生怕俺跌着,过跳板也要扶俺。可是好笑,俺从梯子上溜下去他又学俺,却是跌了一跤,俺觉得他有时候有些傻呢。亏明柏哥还说他风雅。”

狄希陈跟素姐对望一眼,女儿还是没开窍呢。似这般说来,那位张公子想是平常小意儿惯了的,也不见得是对女儿有意思;纵有,女儿也不像对他有意思的,倒可以放心。只是明柏这孩子心思有些儿重,只怕…狄希陈合素姐交换了一个眼色。

紫萱看爹娘眉来眼去,哥哥在一边笑的怪里怪气,明柏哥又红着脸偷偷看她。不知怎么的,心就虚起来,道:“娘,你觉得谁身上的汗味最好闻,不是明柏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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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更的都蛮晚的,今天先更一章咩。要是没有意外的话,晚上还会有一章。。嘎嘎。刚才登陆看到两个书评。呃,说到玻璃那位可以摆摊算命了,确是因为这个会引起冲突。。。事实上吉夫人发难就是开始了。至于暴走的那位同学,俺知道你会忍不住来看滴,慢慢看嘛,慢慢看嘛。

第一卷 初到琉球 第二十一章 教的鸟不灵

第二十一章教的鸟不灵

素姐笑眯眯看着狄希陈,学方才吉永夫人娇滴滴说话的样子道:“俺觉得你爹爹身上最香,却不晓得人家是不是觉得他香呢。”

狄希陈一口茶喷了小全哥一身,唬得跳起来道:“学那位倭国夫人做甚,休把孩子们教坏了。”

小全哥已是看穿父亲对那位张夫人绝无好感,却是笑得东倒西歪,按着桌子喘不过气来,许久才对睁大眼睛的紫萱笑道:“俺妹子叫她使砖拍人使得,叫她妆厮文却难。”

紫萱气得扬起拳头,追着小全哥满屋子乱蹿。小全哥的腿脚不如妹子灵便,吃紫萱捉住袖子挣不脱,满口求饶。紫萱偏不依,叫小露珠寻砖头来,要拍哥哥几下。

小妞妞放学回来,正好看见姐姐要砖头,就从她的书包里翻出一块方砚台递过去,笑道:“俺帮姐姐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