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双臂一颤,用力把怀中人抱紧,“不,你会看到那一天的。你记得吗?小的时候,我和你说过,要带你去观海潮,赏奇峰,游览所有南地名胜古迹,咱们坐船南下,一直走到最东边的广州府,看那些横渡南洋的宝船到底有多大,说不定咱们还能和那些来自海外邦国,生着绿眼睛、黄头发的藩人交朋友……”

听着石磊饱含深情的讲述,金蔷薇黑沉沉的双眼迸射出几点闪烁的亮光,很快又回归于寂灭,“如果,如果有来世……”

“不!”石磊抬起头,双眼含着泪光,“没有什么来世,我现在就带你走!”

他不顾石员外和石太太的劝阻,坚持带着病势沉重的金蔷薇远行。

石家雇了条船,沿江南下,一路经赤壁,过洞庭湖,途中天气愈发寒冷,眼看就要走出江西布政使司境内,金蔷薇忽然陷入昏迷。

石磊在床榻边守了两天两夜没合眼。

船舱外大雪纷飞,江面一片空茫。入夜后,雪势稍减,云层散去,幽黑长空捧出一轮皎洁孤月,如玉盘高悬,银辉泄地。正值新年,岸边万家灯火,侧耳细听,隐隐约约能听见欢闹的爆竹声和烟火在空中炸开的声响。

在这家家团聚、祖辈同乐,权贵黎庶共庆佳节的寂冷冬夜,人人圆满安定、户户欢声笑语,神州大地,举世喜乐,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身上的生机一点点流逝。

金蔷薇睁开眼睛,双颊腾起不自然的红晕,瞳孔燃烧着不甘的火焰,“表哥,我幼年失母,七岁时没了弟弟,多亏阿婆照拂,才能苟延残喘,勉强撑到出嫁的年纪。在金府的短短十几年,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嫁给你之后,我才知道活着是什么滋味。和你成亲的这些年,是我过得最舒心、最快活的时候……”

她每说一句,石磊的脸色愈发苍白,双手将她抱得跟紧。

末了,她伸手轻抚石磊的脸庞,似乎想抚平他眉心的愁绪,悠悠道:“表哥……”

短短两个字,夹杂着刻骨情意,万般不舍。

石磊拥紧金蔷薇,低头在她额前轻吻,耳鬓厮磨间,哑声道:“蔷薇,别忘了我,来世,咱们还做夫妻。”

金蔷薇仰头看他,脸上绽放出一个明亮得近乎灼人的笑容:“好,表哥,我答应你,生生世世,咱们永远做夫妻。”

“轰隆”一声,远处市镇欢声雷动,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爆响,姹紫嫣红,璀璨夺目,淅淅沥沥的花影华光如天女散花一般从云巅坠落,在无边苍穹之中,绘出一道道绚丽盛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泪水从腮边滚落,很快打湿衣襟,石磊搂着面容恬静、气息全无的妻子,幽咽低泣。

屋外叮叮当当,一阵噼里啪啦响,是绿豆大的雪籽砸在屋脊、窗前的声音。风从廊前飘入,吹拂软帘,缀有铃铛的流苏轻轻摇曳,奏出一阵清脆欢快的乐音。

表哥,我没忘记上一世的恩爱缱绻,可你,却记不起我啊!

眼角泛起潮意,金蔷薇拂去睫毛间颤动的泪珠,从回忆中抽回神。

目光滑过摆在西侧间的红木寿桃纹镶嵌缂丝花开富贵图落地大屏风,屏风前一张黑漆束腰月牙桌,桌上琳琅满目,酒菜惧全,全是表哥石磊平时最爱吃的菜。

她让人打起帘子,门口大敞,可以直接看到院中情景。

脚步声由远及近,丫头们簇拥着一个眉清目秀、头发乌黑的女子翩翩而来,洒绿绸纸伞罩在她头上,日光从绵密的纹理间筛入,笼下淡淡的光晕,愈发衬得她绿鬓朱颜,俏丽明媚。

除了弟弟金雪松,李绮节是另一个金蔷薇无法预知的变数,她隐隐觉得李绮节和自己有缘,希望能把对方和弟弟凑成一对,他们都属于改命之人,命理契合,理当互相扶持。

可惜天命不由人,李绮节另有意中人,金雪松又顽固任性,配不上她的人品风度。

金蔷薇看着李绮节一步步走进回廊。

李家三娘,出身市井,长在乡村,和街坊亲族间的同龄女郎格格不入,宁愿惹人嘲笑,也坚持不肯缠脚。淡定从容,自得其乐,像一株在山野间迎风盛开的花树,不求繁华,只愿随心,花开花落,不看时节,只在她的心意。

她也曾有诸般无可奈何,但她始终守着本心,如今她嫁为人妇,依然不改爽朗自在,夫妻和睦、事事顺遂。

金蔷薇手握先机,却把自己的生活搅成一锅乱粥。

是该做出的决断时候了。

李绮节是变数,也是希望,所以金蔷薇请她来为自己作见证,彻底和前世划清干系,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将完全和前世割离。

李绮节进屋的时候,吓了一跳。

堂前的盛装少女,施浓妆,梳高髻,发间珠翠堆盈,鬓边金玉珠坠累累,着葱黄国色天香纹绸面交领夹袄,石榴红暗花缎褙子,纁色百褶裙,裙褶间绣有洋洋洒洒的金线纹路,行走间裙褶翩然,暗光流曳。

这一身装扮,有些像刚出阁的新娘子,伊人华服玉饰,浓妆艳抹,默默独坐在深闺中,等着新婚丈夫归来。

“金家姐姐……”李绮节扫一眼月牙桌上的酒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金蔷薇眼眸微垂,向她道万福:“风雪天邀你上门,劳累你了。”

李绮节连忙避开,不受她的礼,“金家姐姐不必客气,有什么能帮到姐姐的,但凭差遣。”

话音刚落,丫头在门外道:“表公子到了!”

李绮节眉尖轻蹙,表公子?是那个和金蔷薇青梅竹马,自幼订有婚约的石家大郎?

她没见过石磊,只听孙天佑八卦过石磊和金蔷薇的亲事。

按理说,以金蔷薇的刚强性格,知道石磊和市井妇人纠缠,应该火冒三丈,立刻上门将那妇人打杀才对,或者闯入石家,把石磊磋磨一顿,也不出奇。

可金蔷薇竟然默默忍了。

金蔷薇同意石磊纳妾的消息传出时,不止李绮节惊愕不已,整座瑶江县的男男女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一不二、敢以弱女子之身挑战金长史权威的金大小姐,竟然也有忍气吞声的一天?!

孟春芳能够容忍小黄鹂,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绝不会爱上杨天保,所以她可以镇定从容地旁观杨天保勾三搭四。

金蔷薇和孟春芳不一样,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钟情于自己的表哥。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金蔷薇对石磊的感情已经超出众人的想象,甚至到了言听计从、诚惶诚恐的程度。

情关难破,坚忍如金蔷薇,也只是个绕不过七情六欲的凡人罢了。

李绮节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金蔷薇同时把自己和石磊请到金家来,想做什么?

月牙桌前只有两只鼓凳,应该不是为她和石磊准备的吧?

金蔷薇示意丫头撒下阮帘,“外头风寒,荷叶,带三娘进屋暖暖。”

李绮节不明所以,跟着丫头避入屏风后。

金蔷薇朝她微笑:“三娘,待会儿不论我和表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只管安心高坐,等事情了结,我再谢你。”

她的表情坚定又脆弱,笑容中夹着萧瑟落寞之意。

不知为什么,李绮节忽然觉得心口发酸,点点头,轻声道:“姐姐自便。”

石磊一踏进院子,第一眼,就看到立在门边的表妹金蔷薇。

她挽高髻,着艳装,头顶珠翠,妆容妩媚,美目含情,弯眉颦黛,直直地望着他。

虽然她没开口,但眼神流转间的柔情蜜意,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石磊低叹一口气,心中只觉愧疚难安。

少年时,他和金蔷薇同进同出,同坐同卧,感情分外亲厚,但那只是小孩子之间单纯的友爱之情。年纪渐长后,他收敛玩性,随堂兄弟们一起去学堂念书,很少再入内帷,渐渐的便把温柔娇弱、楚楚可怜的金蔷薇淡忘了。

偶尔在长辈膝下承欢时碰见金蔷薇,对方似乎性情大变,不复以往弱不胜衣之态,他心中已不再有波澜涟漪,少时的懵懂情意,早已成为往事。

因为两家有婚约在先,石磊愿意娶金蔷薇为妻。有自小认识的情分在,他觉得可以和表妹可以成为一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佳偶。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叫温薇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啊,下章写完所有配角结局,然后就能写主角结局了。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

金蔷薇见过温薇, 只需匆匆一瞥,她就发现,温薇和以前的自己是那么相像,同样的柔弱, 同样的朱唇皓面,同样的惹人怜惜。

连眉眼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输给上一世的自己, 该如何挽回?

上一世,她死后,灵魂并未远去,她跟着表哥回到家乡,旁观表哥为自己操办丧事。

眼看表哥一日比一日消瘦, 她想安慰他, 却无能为力。

田氏打扮得粉光脂艳, 上门吊唁, 被表哥赶走。

向来没脾气的石老爷和石太太也对田氏不假辞色,不许金家一行人进灵堂。

田氏不服气,站在石家门前骂骂咧咧,石家干脆和金家彻底断绝往来。

瑶江县是个伤心地,她的葬礼过后, 石家慢慢迁回老宅居住。

转眼丧期已过, 表哥一直未娶,他以举人之身,在老宅开办族学, 为族中子弟开蒙。光阴荏苒,眨眼间许多年过去,表哥仍旧孑然一身,族人见他意志坚定,不再劝他续娶。四十岁那年,他从族中过继一双幼年失祜又失恃的兄弟,亲自抚养长大。

他过世的时候,儿孙绕膝,家宅兴旺。分散在各地担任官职的学生相继赶回老宅,为他抬棺。出殡那天,送殡的队伍从山顶一直延伸到山脚,哭声不绝。

表哥是个好人,兢兢业业几十载,教得桃李满天下。

这一世的石磊还未取得功名,他走进房内,拂去落在肩头上的雪籽,眼眸低垂,不和金蔷薇对视。

既是出于规矩使然,也是因为心中有愧,不敢看表妹饱含情意的眼神。

金蔷薇看着年轻俊朗的石磊,心里竟然有淡淡的欢喜浮起,也许,这样也好,表哥意气风发,朝气蓬勃,他将和喜欢的人携手共度一生,而不是如前世那般,每天对着她的牌位絮絮叨叨,孤独至死。

她告诉自己,人的感情是不由自主、无法控制的。

表哥依旧还是那个表哥,温柔多情,容易心软,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一直爱下去。

上一世有多感激他的深情,这一世就有多颓丧绝望。

他没变,变的人是自己。

缘分无法强求,生生世世,哪有那么容易,能够修得一世夫妻,已经是难能可贵。

上辈子,表哥给了她一世深情。

虽然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记得前世种种,但那些深刻而遥远的记忆,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她无以为报,这一世,就让她还表哥自由好了。

两个梳单螺的丫鬟侍立左右,两人在月牙桌前落座。

石磊的目光落在当中一碗晶莹的鱼冻上,表妹对他的喜好一清二楚,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表妹比他还了解他自己。

“表哥,我敬你三杯酒。”金蔷薇手举白玉杯,一字一句道,“饮过此酒,咱们两家的婚约就此作废,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不等石磊做声,她朱唇轻启,微笑道:“第一杯酒,祝表哥得偿所愿,和心爱之人双宿双栖、比翼齐飞。”

石磊大惊失色,刚拿起的筷子掉在地上,啪嗒一声响。

金蔷薇微微一笑,仰头饮下杯中烧酒,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咙,五脏六腑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又辣又烫。

忽然被酒水呛住,她捂住疼得喘不过气的胸口,咳嗽几声,没想哭,但眼泪不知不觉滑出眼眶。

上一世,洞房花烛夜,喝交杯酒时,她也被呛柱了,表哥立刻把她搂进怀里,喂她喝温热的蜜水,满脸紧张关怀。

而此刻,石磊也盯着她,但眼里更多的是愧疚和不知所措。

她定一定神,继续斟满白玉杯,“第二杯酒,愿表哥身体常建,岁岁平安。”

石磊望着她,没有去够酒杯,宽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

金蔷薇一气饮尽杯中酒,执起青花红彩鱼藻纹酒壶,清冽的酒液再度灌满剔透的白玉杯,“最后一杯酒,望表哥学业有成,年年顺景。”

三杯酒,三祝愿,字字句句,全是他。

爱了两辈子,刻骨铭心,矢志不渝,如今却必须狠下心肠,亲手挖出自己的肝肺。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忽然伏在桌上,泪流满面,手中的白玉杯跌落在脚边,摔得粉碎。

酒液撒得到处都是,上好的烧酒,香气慢慢飘散开来。

仿佛无形中有只手在狠狠撕扯自己的肺腑,石磊心头惶然,说不清是怜惜,还是沉痛,怔怔道:“表妹……”

金蔷薇抬起头,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刷,似哭似笑,似悲似喜:“表哥,你走吧。”

石磊久久无言,双腿像灌满铁水,牢牢浇铸在地上。

他隐隐有种感觉,离开这间房屋,有些东西,他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

丫头走到他身边,示意他动身:“表公子,这边请。”

石磊眉头紧皱,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金蔷薇站起身,宽大的袍袖扫过月牙桌,酒壶、瓷碗应声落地。

她望着门外阴沉的天色,幽幽道:“今日一别,各自安好。”

声音已经不复方才那般悲伤哀戚,像雨后的晴空,明朗澄澈。

片刻后,石磊恍然走出金府大门。

伴当连忙举着伞上前伺候,他愣了一下,推开绢布伞,迎着漫天飘洒的雪籽,一步一步走回石家。

荷叶带着小丫头撤走桌上的盘碗茶碟,金蔷薇另挑了个绞胎菊瓣茶杯,继续饮酒。

一杯接一杯,她喝得满面通红,眼角渐渐染上春意。

李绮节从屏风后走出来,“金姐姐,别喝了。”

金蔷薇醉眼朦胧,斜眼看她,“你是谁?为什么不让我喝酒?表哥变心了,我要喝!喝醉之后,我就不用伤心了!”

荷叶忍不住,哽咽一声:“小姐!”

李绮节叹口气,强行扶起金蔷薇,搀着她往里间走,回头吩咐荷叶:“去煮碗醒酒汤来。”

荷叶用手背抹抹眼睛,答应着去了。

李绮节个子高挑,力气又大,而金蔷薇娇小玲珑,身娇体弱,压根不是她的对手,半搂半抱着把醉酒的少女送入床帐,丫头送来热水巾帕,她亲手绞干手巾,为金蔷薇擦脸擦手。

“不!”金蔷薇忽然抓住李绮节的手,“表哥没变心,变心的这一个,不是我的表哥!表哥是无辜的,上辈子他等着我长大,把我娶进门,我们去弥陀寺求同心锁,约定生生世世,永远做夫妻。”

丫头们以为金蔷薇在说醉话,没有在意。

李绮节却变了脸色。

旁观完金蔷薇和石磊杯酒退婚约,她已经把实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原本不该吃惊的,但这会子听到金蔷薇醉中深切的怀念和痛苦的倾诉,她还是悄然色变。

她和金蔷薇,是同样的人。

她从后世而来,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金蔷薇重活一世,拥有其他人无法理解的执念和记忆。

她们俩注定孤独,注定不被人理解,只能把秘密藏在心底,独自踏上漫漫人生路。

幸运的是,李绮节有家人相护,有孙天佑陪伴。

孙天佑或许不能读懂她,但他愿意尊重她,包容她,信任她。他给了她所有承诺的一切,甚至更多。

而金蔷薇却不能和上辈子的丈夫心意相通,他们原本是天作之合,只因不经意间错过一个互相理解的契机,从此渐行渐远,最终将成陌路。

这一刻,李绮节无比怜惜金蔷薇,也无比思念孙天佑,虽然只分离两个时辰,却像是隔了无尽岁月。

安抚好金蔷薇,等她入睡,丫头从外头走进房,压低声音道:“孙相公在府门外。”

李绮节讶异道:“他怎么来了?”

丫头轻声道:“外面落雪了,孙相公怕路上不好走,亲自来接您。”

走到门外一看,淅淅沥沥的雪籽果然变成纷飞的鹅毛大雪,雪中夹杂着豆大的雨滴,雨雪混在一处,一个似雨帘,一个如薄雾,一快一慢,一动一静,看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随着欢快的雨打芭蕉声沉思,一会儿看着缓缓坠落的雪花发怔。

孙天佑头戴竹笠,身披博罗四季云鹤纹抹绒斗篷,脚踏鹿皮靴,骑着一匹雪白马驹,踏雪而来。进宝赶着马车,遥遥缀在他身后。

李绮节站在金府后门的屋檐下,看孙天佑翻身下马,斗篷下的腰腹、长腿劲瘦矫捷,动作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