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霖暗暗颔首。不卑不亢,知道感恩,不会在嘴上说好话听,却认真仔细。

是个好孩子。

穆霖道:“一共五千两。依我的意思,一部分用在厨里当做你的饭食费用。你年纪小,算上平日添菜加菜过年过节的,整年下来三百两也足够。另外,放五百两给针线上,裁剪衣裳和添置首饰用。再账房搁五百两,算到你平日和小姐们一起出行的花费去,平日里小姐们有的,你也有份,直接从账房走账。其余的我都给你存着。先给你一百两换成碎银子放屋里,每个月再给你十两月例。若七爷往后再有送来的,我都给你单独存起来。哪一部分需要添银子了,我就给你加上。你看如何?有问题没有?”

玲珑低头看着脚尖,好半晌挤出来一句:“问题倒是没有。就是,就是好像…有点太多了。”

“不多不多。”穆霖目光慈爱,哈哈大笑,“对咱们侯府来说,是多了点。”平时府里的小姐们月例才一两银子,夫人们是五两,“不过对于七爷来说。这还真不算多。他既是有心要娇养着你,你就使着。再说了,他过段时间还要给你再送一些。用不完,你放心就是。”

玲珑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起来福了福身。

她正打算离开,门帘晃动,两名少年次第而入。

头先那人眉目飞扬,正是穆少宁。后面一人温文尔雅,身高与穆少宁差不多,年岁比穆少宁略小一些。

见到玲珑,穆少宁喜出望外,“咦?你也在这儿?听说七爷让人来看你了。见着了么?”

玲珑想了想,说:“银子送来了。七爷那边比较忙,人没见着。”

两人去给怀宁侯行了礼。

穆少宁嘿笑着拿了一把椅子搁到她旁边坐着,仰头看那温文少年,指了远处另外一把椅子让他坐。

少年十三四岁左右的年纪,笑容和煦气度温润如玉,青竹般挺拔清秀。

穆少宁与玲珑道:“这是傅家的小舅舅。”

傅家老太爷乃是当朝大学士,致仕后回了冀州祖宅,每日里养花逗鸟,十分惬意。其长子傅茂山如今任国子监祭酒。侯夫人傅氏是傅茂山嫡亲的妹妹,傅大学士的幺女。

而傅清言,则是傅茂山嫡子,才学甚好,虽年少,却已有“公子如玉”的美称。

他比穆少宁年岁小一些,算起辈分来比穆少宁还长一辈。

穆少宁是按照自己的叫法和玲珑说了声。穆霖闻言,轻叱道:“胡闹!没事儿别胡言乱语。”

玲珑是七爷的人。他和七爷没有见面详谈过她的问题,辈分怎么的还不知晓。不能随意乱说。

穆少宁嘀咕了句,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玲珑上前福身,“见过傅公子。”

傅清言微笑着扶她起来,“无需这样客气。都是自家人。”见侯爷好似有事要与穆少宁讲,他顺势说道:“玲珑刚来府里,怕是还不认路。不若我带她去外面走走吧。”

玲珑笑着应声。

穆少宁不放心,起身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胡闹。”穆霖还要问他有关玲珑的事情,免得到时候见了七爷后什么都不知晓,就道:“清言来家里多次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让清言带玲珑到处走走,认认地方。你给我坐下,安稳着些。”

到底是飞翎卫总旗。穆少宁先前一心想着玲珑的事情,没有察觉。现下从祖父的话里咂摸出了点味道,就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坐了下去。只是在玲珑出门的时候,他不忘回头叮嘱:“你小心着些。别乱跑。”

他这话一出口,玲珑看到傅清言的神色明显僵硬了一瞬。

关上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傅清言轻声说:“玲珑,等会儿我把你送到前面会客处。你去找穆家小姐玩,我另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玲珑自然是答应下来。

可是真到了前面,她又改了主意。

那对双胞胎姐妹花正站在厅堂的门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如果要进厅里的话,少不得要从她们身边经过。而且,看她们说笑的那么开心,一时半会儿的恐怕不会离开那个地方。

玲珑深吸了口气,仰头问傅清言:“傅公子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过去可以么?”

她不想麻烦傅清言。可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她连个丫鬟婆子都不认识。穆少宜又在屋里,没法直接见到。只能看看能不能暂时跟着傅清言离开一会儿了。

“不是我不想带你去。”傅清言想到之前穆少宁的叮嘱,低叹了口气,“只是那个地方…”现在许多人避如蛇蝎,“…不太适合小孩子过去。”

自打侯夫人生病后,秋棠院就成了府里避讳的一处地方。甚至于傅家有些人也不肯到秋棠院来见侯夫人了。他和父亲母亲一直记得姑母的好,每每有空得闲,父亲就会遣了他过来探望姑母。

即便姑母现在已经不认识他了。

玲珑有些犹豫地看了眼那对双胞胎,细想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开她们。

顺着玲珑的目光望过去,傅清言这才发现了她的顾虑。

虽然不知玲珑和双胞胎有什么过节,不过,那两姐妹,他是没什么好印象的。笑容太虚,做事太功利。这么个刚来府里的小姑娘怕是应付不来。若是特意避开她们,一个不小心被她们发现了,怕是更要咄咄相逼。

可是玲珑如果不跟着他的话,就得去厅里和穆家女眷在一起。必然要经过那边。

傅清言斟酌了下,说道:“不若这样吧。你随我一起去秋棠院。我进去给姑母请安,你在外面等我,如何?”

玲珑拼命点头,答应得很干脆,“好!”这位傅公子可比那两姐妹好相处多了。她不怕在院门口等着。

她答应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些,傅清言忍不住笑了,觉得这小姑娘不只十分漂亮,还很可爱,就朝她点了点头,“那你跟我来。”

第9章

往秋棠院去,总会引来关注的目光或是劝阻的话语。为免麻烦,傅清言带着玲珑避开来来往往的众人,抄了一条小道走。

这里环境清幽,石子铺就的小路两侧种有灌木。虽然到了冬季,依然葱郁,为这清冷的寒天增添了几许生机。

玲珑朝两侧多看了几眼,“金叶女贞?”

“你识得它们?”傅清言微笑望着她。

“是。”玲珑前后多瞄了几眼,“就是种的稀疏了些。倘若多栽种几棵,中间缝隙少点,能够更加好看。”

傅清言半晌没说话。许久后,才慢慢说道:“其实这些灌木中间原本还载有栀子花。还是姑母命人栽种的。姑母心善,喜好花草,喜好琴棋,待人十分和善。只是自打琳表姐过世后,姑母这两年有些认不出人了,栀子花被尽数拔去,这里也不怎么有人过来了。”

玲珑轻声说:“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个。”

“道歉做什么?”傅清言眉目柔和地看着她,“本就不是你的错。我只是想到了,所以提几句。”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粉墙青瓦,“马上要到了。你在外头稍微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玲珑笑着说好。

傅清言见她喜欢这石子小径,就道:“这里离秋棠院不远了。不如你在这儿等我。若有事的话,在这里叫我一声就是。”

这提议正合了玲珑的意。两人就在石子路口道别。一人朝旁边的秋棠院去,一人折回去往小路走。

不同于木樨院的热闹和欢乐,这儿太过幽静,以至于进到院门后,还感受不到一丝的人气儿。

走到院中央了,方才有人看到傅清言,惊喜地唤道:“傅少爷!您来了!”

说话的是名身穿绿色偏襟长褙子的妇人。

傅清言问她:“郑妈妈,姑母可在屋里?”

郑妈妈把手里捧着的梅瓶放到一旁院中的石桌上,“没在屋里。刚刚夫人想要到附近走走,红霜陪着去了。少爷进屋等等吧,很快就会回来。”

傅清言回头朝着石子小路的方向望了眼,有些犹豫。郑妈妈一再说很快就回,他这才迟疑地进了屋。

·

石子小路的尽头有个小石凳,不大,仅容一人坐下。到底是赶了许久的路有些疲乏,玲珑在灌木丛旁走了半晌后,回到这石凳上坐下。

这时有脚步声从旁边传来。并非是来自她们之前走的那条小路,而是旁边的一条青石板路。那青石板路从石子路的半途开始,横着通往远处的一个小院子。之前玲珑走石子路的时候发现了这青石板路,还顺着远远看了眼,见那小院子里长了些杂草毫无生气,就没再多看。

没曾想,竟是有人从那小院子出来,顺着青石板路往这边走。而且她们转了个弯儿后,居然正巧往这边走。

当先的女子身穿紫檀色折枝辛夷花刺绣交领长袄,插赤金填碧玉寿字簪,戴牡丹纹翡翠耳坠,容颜清丽,气度雍容华贵,有种看不出年龄的美。身边丫鬟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着靓蓝色湖杭素面综裙,小心地扶着前面女子,脚步沉稳。

离得那么近,玲珑不好避开。等人靠近了后,想着华衣之人是盘了发的,便起身福礼,“见过太太。”

那位太太没开口,倒是丫鬟说:“不用多礼。起身吧。”

玲珑站直之后,打算等两人走远就重新坐回去。谁知那位太太却停住了脚步,站在她的左侧边,回头看过来。

被人这样盯着看,玲珑有些不自在。正打算离开,却听对方讷讷地了句:“琳姐儿…”

玲珑莫名地开始紧张,加快步子想要走,不料手腕一紧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正是那位身着华衣的太太。

对方紧紧地从左侧方盯着她,目光有些茫然,有些凄然。

“您还有事吗?”玲珑边问,边抽着手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桎梏。

哪知道她一动,对方倒是把手放开了。

“不对。不是琳姐儿。”那位太太怔愣了好半晌后,眼角泛起了泪花。这样哀戚之下,之前一直淡漠没有表情的面上倒是显现了些生动的表情。

她的声音很好听。

玲珑突然就想到了之前的歌声。和这个声音很像。

正这样思量着,玲珑就见这位太太朝她望了过来,“我夫家姓穆,”她温和的笑着,“你叫我穆夫人好了。”

玲珑抿了抿唇,“穆夫人好。”

穆夫人挽上了她的手臂,柔声问:“你叫什么?来府里做什么?可是来玩的?我以前没见过你。”

玲珑一一答了后,穆夫人面露欣喜,“往后你就住在这儿?这可真是好事。”说着就把玲珑按到了那石凳上,让她坐好,“这里的栀子花不错。我给你采几朵来。”

玲珑如坐针毡。

且不说那栀子花早就没了。即便是有,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开花。

而且,只凭着称呼她无法断定这位太太是谁。万一是那双胞胎姐妹俩的母亲怎么办?

玲珑有心想要暂时避开,就站了起来,打算道别离去。

可这念头刚一冒出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穆夫人身边的丫鬟从路旁梅枝上掐了一朵未开的腊梅走过来,塞到了玲珑手里。

“小姐。”丫鬟压低声音,语气恳切,“婢子求您多待会儿。夫人许久不曾和人这样开心地说话聊天了。您能不能多陪陪她?婢子求您了。”

那些推辞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儿说不出来。玲珑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丫鬟欣喜不已。

穆夫人左看右看没有寻到栀子花,失望地走了回来。

丫鬟已经从不远处另搬了个小杌子放到了石凳旁边。

穆夫人在玲珑身边坐下,与她说道:“现在寻不到花没有关系。过段时间我让人多栽一些。”

不等玲珑回答,她忽地偏靠向玲珑身边,嗅了嗅。忽然就有些失控,眼中蓄了泪。

“琳姐儿。琳姐儿。”穆夫人掩面抽泣着说。

丫鬟赶忙去扶她,给她擦去面上的泪痕。

穆夫人一把推开丫鬟,问玲珑:“你喜欢栀子花吗?”

“喜欢。”玲珑被她这突然的动作惊到,声音紧绷着道:“不过我更喜欢茉莉。”

穆夫人愣了下,喃喃,“还是和琳姐儿不一样啊。”

丫鬟耐心地和她轻声说:“自然不一样。因为不是琳小姐。这位小姐刚刚不是和您说了吗?她叫玲珑。”

“玲珑。”穆夫人重复了遍,问小姑娘:“你叫玲珑?好名字。你身上是什么香气?和琳姐儿喜欢戴的栀子花有点像,却又不太像。”

她这样一说,玲珑才恍然惊觉,腰边系着的两个荷包不见了。想来是刚才看灌木的时候弄丢的。

玲珑心急万分。

真的是太过大意了!

以前有娘亲帮她留意,后来有桂婶,再后来是七爷…

现在她得靠着自己步步小心才行。

“夫人。”玲珑歉然道,“我有东西丢了,需要赶紧去看看。”

她急得额头上冒了汗。

穆夫人拉着她的手,温声细语:“你不要着急。只要是在府里不见的,定然能够找到。你别急。慢慢来。”

·

傅清言左等右等没见到人,不放心玲珑一个人在这儿,就过来看看。远远看到了玲珑正和她身边几个人说话,傅清言脚步一顿,继而加快,匆匆到了她们身边。

穆夫人却是转过身来,温和地笑望着他。

“清言?”穆夫人笑问:“你怎么来了。是来找侯爷吗?”

傅清言不敢置信地看着穆夫人,“姑母?您认得我了。”

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般,穆夫人笑出了声,她拉着玲珑的手,抬头看傅清言,“你是我侄儿,我怎会不认得你。”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的。骤然重新听闻,傅清言心里万般滋味难以言述。他抿了抿唇,把激动和酸楚尽数压下,上前揖礼,轻声说道:“姑母说的是。”

两年了。已经两年,没有听到姑母这样唤他。

想他小时候,姑母时常带着他到处去玩。还指着路边的花,细数每一种花的名字,开花季节,有哪些花色…

傅清言定了定神,转眼看到玲珑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玲珑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焦急且惊异。一是因为弄丢了荷包。二来,她没想到这位穆夫人竟然就是侯夫人。

穆夫人替她说道:“小姑娘丢了东西,正着急呢。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来做什么的。”

傅清言斟酌着道:“少宁刚刚回府,世子夫人给他设了接风宴。我过来看看。”

“这样啊…”穆夫人说着,拍了拍玲珑的手,与傅清言道:“你陪玲珑找东西。我去去就回。”说罢,换了丫鬟起身离开。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傅清言想着要不要遣了人告诉侯爷一声这个好消息。又怕姑母仅仅是突然好转一瞬,思量许久后,终是把这个念头按压下去。

如果姑母真的好了,自然会主动走出秋棠院,走出心结。那么,侯爷自然很快就能发现。如果姑母没有好,那他误传了消息,岂不让侯爷白高兴一场?

穆夫人离开后,玲珑着急地往石子路上钻,低头在灌木丛里不住找寻。

她和傅清言擦身而过的时候,傅清言隐约嗅到了一股香气。

这种香气非常特别。有些像栀子花,却不似栀子花那般浓烈,而是带了点点的香甜,暖暖的十分柔和。

傅清言忍不住循着香气的来源凑过去,奇道:“这是哪里来的。琳表姐喜欢簪栀子花。却也和这种香味并不完全相同。”

玲珑没防备他会突然靠过来,躲闪不及,羞得面目通红。待到反应过来,赶紧往旁边闪。

她一离得远了那香味立刻变淡。

傅清言恍然意识到了什么,面颊腾地下红透。

“我在找我的荷包。”玲珑急得额头上冒着汗,“刚才被灌木勾到,不知掉哪里去了。”

“不用急,我帮你找找。”

傅清言为自己刚才的鲁莽行径深感抱歉,即便这是个小姑娘,却也到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纪。他让玲珑在小径上稍等,独自扒开灌木丛钻进去看,“你别勾坏了你的裙子。”

玲珑当时并没有进入灌木丛太深,只在旁边看看。没多久,荷包便被傅清言寻到。

玲珑赶紧把它们系到衣带上。

看着这一幕,想到刚才种种,傅清言若有所思,片刻后冒出来一句:“你既是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不会告诉别人。”

知道他话语中指的是什么事儿,玲珑轻声道谢。

傅清言扬了扬唇角,笑容和煦。

两人正打算离开,身后传来了不住的高唤声。

“傅少爷!玲珑小姐!”

二人一同转回身去看,就见刚才的丫鬟红霜扶着穆夫人一同走了出来。

和刚才相比,穆夫人显然做了一番收拾。衣裳换成了鲜亮的枣红色牡丹刺绣缎面交领长袄,头发也重新梳整过,一丝不乱。

“玲珑是吧?”穆夫人朝玲珑招了招手,等她过去后,拉了她的小手相携着往前行。

“走吧。”穆夫人说:“侯府人多,你刚刚过来,参宴的话怕是会紧张。我同你一起过去看看,顺便带你认认家里人。”

第10章

傅大学士幺女傅茂英年少时嫁与怀宁侯为继室。

傅氏才名远播,以她的出身,原本可以嫁得更好。无奈当时有人以权势地位相迫想要强娶。傅大学士便做主把她许配给了怀宁侯。这样一来,有郜家和穆家护着她,那人也无可奈何。

傅氏的年龄与穆霖的长子差不多。婚事定下得仓促,夫妻俩年龄相差将近二十,算不得是情投意合,却也相敬如宾。

穆霖脾性宽厚,但凡傅氏有点什么事情,他都极力护着她。

只是这两年,傅氏已经认不出他了。即便穆霖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也都无可奈何。

宴席将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