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后看,两人的差异越大。

盖上盖子,玲珑用热水繁复淋着茶壶烘茶。又双手抱紧壶身,摇动数次。虽然用水的火候相同,可是,注水的方式不同。玲珑把水提高,使水充分激荡茶叶。等到壶口泛起白色泡沫,用壶盖撇去。重新盖上盖子,淋顶。再用茶巾包裹住。因为是第一泡,所以摇四抖二。最终把茶水细心倒出。浓汤出时,她细心点茶,一点一滴均匀倒在杯中,力求三杯浓淡一致。

不过因为之前先入为主的“依葫芦画瓢”印象,沈芝雪对玲珑的观感很不好。总觉得这个小姑娘心机太深。于是玲珑斟茶的时候,沈芝雪忍不住对她做了些“点评”。

“三杯!够么?一共那么多杯子,你全使上就行。”

“你小心点别晃坏了。这可是娘娘赐下的的贡品!”

“…茶壶嘴都伸进杯子里去了,当心戳坏了杯子。哎我警告你,你可别乱来,你到底会不会啊!”

刚开始沈芝雪还抱着“点评”的态度,越往后越看得心惊肉跳,生怕玲珑弄坏了她好不容易从六姑那儿借来的宝贝,忍不住一再提醒。见玲珑一意孤行,她脾气上来了,开始怀疑玲珑根本就是装腔作势,特意拿了这宝贝在玩。

可是,即使沈芝雪啰嗦再多,也没什么人理会。

玲珑的动作轻盈端庄,周围的太太们都很专注地凝视着她,无暇关注别的人别的事。

这种茶道,京中的太太们头一回见,深深被吸引住。直到三杯茶成,众人也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有回过神来。

玲珑五指并拢,对马老夫人恭敬说道:“请用茶。”

马老夫人目光温暖地看着她,拿起一杯茶,品了品。回头与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说了声,唤了她们一同来品。

“请您给个评判结果。”沈静玉对马老夫人福了福身。

初时老人家没有理会。

半晌后,马老夫人搁下茶杯,笑道:“不如这样。我给大家看一看这茶该怎么来斟。”

马老夫人说着,让人清洗过茶具后,由丫鬟搀扶到了桌边。

“功夫茶有好几个派系。”马老夫人笑容慈爱,缓声说道:“旁的我不清楚。不过,我小时学的,几十年了也未曾忘记。”

拿起茶具的那一霎那,老人家眼中慈爱的光芒稍微敛去,现出认真而又期盼的神色。

“做功夫茶,我们是一壶一炉一杯一罐都有讲究的,各有名字。”马老夫人仔仔细细地列上茶具,煮水烫壶,“不过,名字说不出不要紧。但是东西数量一定不能错。”

说着,老夫人手腕一翻,把三个薄得通透的白瓷杯呈品字形放好。

大家想起刚才玲珑用三只茶杯时,沈芝雪嘲讽的那些话,不由得往沈芝雪那边看了过去。

沈芝雪脸上发烫,嘴硬道:“算她蒙对了这一回。”

马老夫人抬眸看了沈芝雪一眼,没多说什么,继续干壶置茶和烘茶点水。

乌龙茶叶在壶中塞紧,摇晃,把水注入其中。

又是和玲珑一样。

这时候太太们已经从刚开始的惊疑不定,改为了赞叹欣赏。目光纷纷落在玲珑身上,暗自连连颔首。

接下来,马老夫人一系列程序居然和玲珑的近乎一模一样。

同样的悬壶高冲。

同样的刮沫淋顶和摇壶低斟。

甚至于最后的韩信点兵都如出一辙。

议论声在屋内响起。

马老夫人指了第一杯茶,含笑与玲珑道:“小茶友请。”

玲珑赶忙站起来推辞,“愧不敢受。”

“拿着吧。”马老夫人和蔼地笑着:“今日既然有了个不太合规矩的比试,就由我这个不是主人的来不合规矩地分了这三杯茶。”

“多谢您。”玲珑小心地上前,右手拇指和食指端着茶沿,中指托着杯底,把第一杯茶拿了起来。

马老夫人赞赏不已,“三龙护宝。”

第二杯茶,马老夫人给了沈静玉,“多谢沈六姑娘。有你这套茶具,今日再次品上了功夫茶。”

沈静玉努力回忆着玲珑的做法,学着那样拿了起来,道:“谢谢老夫人。”

第三杯,马老夫人给了沈芝雪。

“其实这茶,原本该给傅家小姐。她和四小姐姐妹情深,让老身想起来当年在闺中时候与姐妹的情形,十分感慨。只是再想想,老身决定把它送与二姑娘。”

沈芝雪赶忙道谢。

“你别谢我太早。再晚一点,你怕是要怨我的。其实,我赠你这一杯,是希望二姑娘能够透过今日之事好好反省。”马老夫人说道。

她这样的说法,和前两次的温和慈爱完全不同。

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面露愕然。

沈芝雪一脸震惊地抬头望向老人家。

“明明傅四小姐做得非常好了,可我还是亲自又演示了一次。你可知道为什么?”

马老夫人道:“并非是刻意想卖弄技艺,或者是想浪费贵府的好茶。而是话语太过无力空洞,只有让大家亲眼看一看,亲自来评判一番究竟谁做的好谁做的不好,最后的结果才能让所有人信服。二小姐,心高气傲是好事,却也要有个分寸。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自以为是对的,未必就真对。你瞧不起的,未必真的就是不起眼的尘埃,更有可能是宝珠,而你的双眼被尘埃蒙蔽,已然看不清了。赠你这杯茶,希望你能好好善待身边每一个人。”

沈芝雪听了后,脸一阵红一阵白,非常难看。

马老夫人身份尊贵,德高望重。她的话,就连皇上都要认真对待。

若是这样难听的字句传出去,自己还要不要活了!

“我不是故意的。”沈芝雪胸口剧烈起伏,语气急促地道:“我根本不是故意的。是她!她装作不会,故意引我入网!”

沈芝雪一遍遍说着,马老夫人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赞同,问道:“你觉得我是在故意指责你、落了你的脸面?”

一句“就是如此”差点脱口而出,临了对上马老夫人那严厉的眼神,沈芝雪吓得稍微回了神,讷讷着再不敢乱说。

眼神慌乱地飘向四周,她总觉得每个人看着她时,脸上都带着嘲讽的笑意。她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

余光落在玲珑身上,再望向她手上的茶杯,沈芝雪突然有些回过神来,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玲珑发觉了沈芝雪神色不对,下意识地开始猜测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想通,异变已经发生。

旁边有个丫鬟突然撞向了她。

她身子晃了晃,正想稳住身形,拿着茶杯的手臂肘关节处被人使巧劲顶了一下,刚好在那发麻的位置。

玲珑捏不住小巧的杯身,茶杯从她指缝间掉了下去。

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贡品杯子!

万一摔了,可是要进宫请罪的!

玲珑大惊失色,急急地想要去捞,可是已经晚了。指尖堪堪擦过杯沿,没能拦阻它跌落的速度。

玲珑大急。

她快速再次伸手,正准备再试一次,结果手还没往下到最低点,眼前影像一晃,那茶杯竟然从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心跳得很快,几乎要冲出胸膛。玲珑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侧头看过去。

右后侧方,孟华琼正手中捏着小小的茶杯,凑到面庞前,眯着眼左看看右看看。

“这东西那么小,还能吃茶?”孟华琼道:“那吃茶的人饭量得多小啊。”

玲珑惊魂未定地看着她。

孟华琼放下手,把茶杯放到了桌上。

“你别拿了。”孟华琼说着,意有所指地朝旁边望了一眼,“不然有人想要继续暗害你怎么办。”

沈芝雪一计两计都没能成,气得眼睛冒火,“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孟华琼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神色鄙夷地看着沈芝雪,“我瞧不上你的做派!”

沈芝雪还想反驳,被沈静玉拉住。

“你不请自来,我们以礼相待,你却这样对我们?”沈静玉看也不看孟华琼,语气非常淡漠,“我不欢迎你。你走吧。”

“玲珑在这儿,我不能走。”孟华琼朗声说道:“玲珑可是七爷放在心尖上疼着的,七爷又是我小舅舅,小舅舅让我护着她,我自然要守在这里不准你们欺负她。沈六姑娘别这么看我啊。你再凶也没用。不信?不信你问七爷去。”

有关七爷的一切话题都是沈静玉心底的疮疤。

她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有这多年心愿未能成功,而且渺茫地看不到希望。

孟华琼触到了她最痛恨的一处,她顿时失态,目光透着愤怒,高声喝道:“粗鄙之人就是粗鄙之人。任凭你怎么华衣盛装,也改变不了你无知的本性!”

这讥讽且刻薄的话语让孟华琼顿时色变。

孟家女儿向来不肯吃亏。孟华琼撸着袖子就要上去开干。结果往前冲了不过一两尺的距离,旁边突然响起了重重几声咳嗽。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这便瞧见了引路丫鬟身后跟着的高大侍卫。

长河扯了个笑容出来,一脸尴尬地和大家打招呼。

“我不是特意打断你们的。”他解释道:“只是看时间差不多了,来接玲珑小姐回去。”

“她不准走。”沈静玉没料到能够看到七爷身边近卫,纤长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握紧,即便再努力,声音里也透出了一些激动情绪,“如果他想带走她,就亲自来。他不来,我不放人。”

长河顿时垮了脸,“沈六姑娘,您看,我就是个来传话执行任务的。您这不是为难人吗?再说了,刚才孟小姐也没说错啊。她都给您讲清楚了,您怎么还非要这样呢。我也很为难呀。”

沈静玉冷冷地看着他,“那姓孟的说了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话。我怎知你说的是哪一句。在我改变主意以前,快给我离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没事没事,你不记得孟小姐的话,我还记得呢。”长河挠了挠头,“就是那个…那个…”

他猛地一拊掌,哈哈大笑,“我记起来了。孟小姐刚才说,玲珑小姐是七爷放在心尖上宠着的,谁都不能为难她。这话没错啊!您看,七爷今儿都没让我跟着去执行任务,专程让我干等了三个时辰,只为了接小姐回家。看在七爷那么宠着小姐的份上,您就别那么计较了,赶紧让小姐跟我回去吧。”

第23章

沈静玉的脸色顿时黑沉如墨, 难看极了。

“如果我不肯呢。”她脊背挺得笔直,强压着怒意,从齿缝儿里挤出一个个的字,“如果我说不放人,必须他来才能行呢?”

长河静静地看着沈静玉, 片刻后,咧嘴笑了一声, “郡主, 这样恐怕不好吧。”

“嗯?”

“郡主这般做,倒像是无理取闹, 硬要欺负小姑娘。这和市井无赖之徒有什么区别。”

“放肆!”沈静玉柳眉倒竖, 高声喝道:“我长姐乃是当今皇后娘娘。你一个小小侍卫,怎敢这般和本郡主说话!来人, 把他拿下!”

沈静玉扬声唤人。

她是郡主, 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妹妹, 敢在飞翎卫跟前大呼小叫。可别人没这个胆子。

沈家仆从明知自己可能会被六姑娘处置, 依然瑟缩着不敢上前。

沈静玉气极。

参宴的太太们轻声议论着。

长河眸中精光四射, 刀刃般扫过在场所有人。等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 视线转回沈静玉身上。

“就凭你也想制止住本官?”长河嘴角带笑, 目光却骤然转寒,语气也沉了下来, 冷硬如冰霜, “我敬你是礼数。不敬你, 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你若执迷不悟的话, 就休怪我不客气!”

“口气倒是不小。”沈静玉淡淡地嘲道:“任凭你是什么侍卫也好,不过是个跟班罢了。在主子们跟前,算什么东西。让我和皇后娘娘说一声——”

她话没说完,铮地一声响过,寒光闪现。兵刃从腰侧而起,反着日头的光亮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弧度,朝她发顶直直劈下。

玉簪应声而断,跌到地面。长发散落下来,披在肩上。沈静玉花容失色,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兵刃回到腰间时,腰侧灰翎羽犹在轻轻晃动。长河手握短刀挺然而立,冷漠肃杀,一改之前笑呵呵的模样。

“我唤你一声郡主,给你些颜面,是想着以礼相待把事情尽快解决。谁知你婆婆妈妈磨磨蹭蹭没完没了。”

长河嗤笑了声,目光现煞,语气陡变森然,“我倒是想看看,我若非要把人带走,你能奈我何。这世上除了皇上和七爷,还没谁能阻止得了我!”

飞翎卫在朝中地位超然,直接受皇上差遣。北镇抚使号令北镇抚司,专理诏狱。

其中,灰翎卫是地位极其特殊的一群人。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真正来历,就连飞翎卫指挥使和南镇抚使也不知晓。

据说是一群江湖闲散人,因武艺甚好而被郜七爷推荐给皇上,皇上便直接任命他们跟随郜七爷,作为亲卫誓死效劳,甚至于他们的名字都是由七爷亲自取的。

可这些都是传言而已。

长河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身怀超凡武艺,没人说得清。

屋内太太们慌作一团,朝着屏风后躲去。

沈静玉长在闺中,自小被捧着,从没见过这种架势。怔怔愣愣地看着满身杀气的长河,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六姑!”沈芝雪大喊一声跑了过来。

她被母亲惯得胆量大一些,刚开始的惊慌失措后,她鼓起勇气跑来,喊道:“来人!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话没说完,耳边寒光闪过。

不过眨眼间一瞬的时间,梳起双环髻的丝带已经碎裂成段,掉在地上。长长青丝散开,披在肩上。

沈芝雪吓得浑身开始颤抖。到底是才十一二岁的年纪,看着旁人受到这种待遇感觉不到什么,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惶恐。

鬼手断刀。

郜七爷身边亲卫,各个武艺了得。

名唤长河者,人称鬼手断刀。

沈芝雪甚至还记得刚才短刀从她身侧划过的时候,从空中传来的冰冷触感。她无法无天惯了,这一刻却感受到了从脚底到头顶贯穿全身的至深害怕。

沈芝雪全身发僵动弹不得。

沈静玉紧张得双唇发颤。

这时屋内传来了软软糯糯的声音。

“长河,七叔叔让你来接我,是吗?”玲珑走到长河身边,“母亲和姑母不在这儿。等她们回来了,咱们就走。好么?”

长河低头看着她,五指微动划过腰侧,短刀骤然消失。

“好啊。”他咧嘴笑了笑,又成了那笑眯眯的模样,“不如让人找找去吧。那么久了不见踪影,别是被人给骗去了其他地方。”

说罢,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家姑侄。

沈芝雪想反驳,心虚,没敢。

沈静玉银牙紧咬,目光直愣地看着前面桌案,没有任何反应。

“你们先走吧。”傅清盈走上前来,“母亲和姑母来了后,我和她们说声与她们一起回去。”

“可别。”孟华琼上下打量着傅清盈,“就你这小身板,没我们在,还不被她们给折腾死。”

这时候,唯一没有跟着太太们去到屏风后的马老夫人出声说道:“你们都走吧。若是她们回来了,我和她们说声就是。”

长河仿佛这才看到马老夫人似的,露出个恍然大悟的模样,认真朝她行礼,“见过老夫人。”

马阁老与七爷颇有渊源。在马老夫人跟前,长河自然以礼相待。

马老夫人叹息了声,朝他摆了摆手,“你们赶紧走吧。”

“是。”长河应声后,躬身请玲珑先行。

玲珑左边牵着孟华琼的手,右边牵着傅清盈的手。刚要迈过门槛,恰好听到门口的丫鬟们抖着声音说道:“见过老夫人,见过大太太。”

玲珑刚刚迈出的步子就收了回来。

不远处,沈老夫人、沈大太太往这边行着,旁边是傅氏与邓氏。

看到母亲,傅清盈彻底松了口气。

沈芝雪跑出屋子,扑到沈大太太的怀里,哽咽着喊道:“娘!”

沈大太太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

沈老夫人往屋里望着,瞧见了呆愣站着的沈静玉,心疼地喊了声“我的儿”,推开丫鬟们的搀扶,急匆匆地往里走着。

“这是怎么了?”沈老夫人扬声质问:“这究竟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对着沈老夫人,长海没了之前对着马老夫人时候的恭敬,脊背挺直地说道:“下官奉了七爷之命想要带走小姐,沈家姑侄二人不肯。”

沈老夫人唤过一个丫鬟,“是这样的吗?”

丫鬟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是这样的。”马老夫人自己扶着旁边柜子站了起来,摇头叹息,“你们家的孩子,太喜欢难为人了。”

因着马阁老的关系,马老夫人身份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