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一眼屏风位置,郜太后知道那孩子肯定现下羞得慌不敢出来。

思量着这个时候谈起来这个话题,当着孩子的面终归不太好。于是郜太后把话题给引转开,朝着郜世修道:“先不说长乐了。你先说说你吧。”

郜世修正琢磨着怎么开那个口,听闻后有些意外,“我?”

“对。就是你!你说你也是。”郜太后越想越恼火,不由道:“不只是长乐的事儿需要紧着点,连同你的亲事,你也一并紧着点!瞧瞧哪家有合意的姑娘,不管家世如何,只要你喜欢,我就让皇帝下旨给你娶了来。普天之下,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姑娘,我就不信没一个能入得了你的眼!”

她的话半是愠怒半是着急。

其实,也是为了他着想。

郜世修想着“家世不要紧”的字句,修长的指划过眼前杯盏,视线停在杯中轻微晃动的茶水面上,似是十分不经意般地说道:“姑母既是担忧我,又忧心长乐。不若我们俩索性凑在一起罢了。也免得您同时费心两个。”

他垂着眼眸看不清思绪。说话时的语气轻描淡写,听着十分像是顺着郜太后的话在开玩笑。

“荒唐!”郜太后忽地面露怒容呵斥道:“先头有了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和穆家那庶女的事儿,你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郜世修心底一沉,指尖停住,半点也挪动不得。

他神色不懂,郜太后并未从他这儿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毕竟在宫中几十年,郜太后并非说话不经思考的人。再一思量,她总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异,老七不是随便信口开河的脾气。

于是郜太后狐疑地问:“你该不是对那丫头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吧?”顿了顿,她再次追问:“你看上那丫头了?”

屏风后的玲珑没来由一阵紧张。

她明白两人虽然有约定,但与那什么‘看上看不上’的没什么关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非常好奇七叔叔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屏风另一侧,厅中的郜世修却是一直沉默着,没有去接那句话。不否认也不承认。

不过,沉默有时候也是相当于给出了答案。

郜太后知道老七素来是个不爱说话的,见状松了口气,“你没动这心思最好。婚姻大事不是闹着玩的。皇帝前几天还说,你那不成器的大哥做事太过火。和穆家孩子的事儿说起来难听,还要把穆家牵扯进去。再隔段日子寻了别的由头,要撤了他的世子之位。你自己掂量着点,到时候好处少不得落到你身上。”

言下之意,郜世良的世子之位被撤后,郜世修很大可能要接了那世子的位置。

若是平常,郜世修定然应了一声权当知道了就作罢。

可是想到郜太后提起这个话题的时机,分明就是在他模糊地提到亲事之后,他的心情就是一阵烦躁。

“不要那世子之位也没甚要紧。”这里多待一刻都是难受,他索性站起身来,朝太后揖了一礼,快步往外行去,“我不要这世子头衔,爵位也能凭着自己本事赢来。您就不必操心这个了。”

郜太后发现了他的不悦。却也没恼,只当他是不喜她提到郜世良,于是摇头叹了句“这孩子”,并未多说什么,只把刚才的事儿抛诸脑后。

·

回到菖蒲苑后,玲珑有些兴致缺缺。神色恹恹,做什么都提不起来精神。

长海长河想着法子逗她开心。

甚至于长河为了达到效果,不惜从长汀那里揪了一把花过来。结果激得长汀来和他拼命打了一架。

结果,他们努力了好半天都没能让小姐成功展颜。

长汀难得地脸上露出紧张的模样,讷讷地把那一束害得他们打架的花主动放到了玲珑跟前。

玲珑也只勉强笑了笑,没能彻底开怀。

飞翎卫们小心翼翼。走到外头院子商量了半天后也没个结论。

到了傍晚,下衙时辰过后不久,长河来禀,七爷回来了。

玲珑正闷着头画画。画中是翻腾的江水和一只独木舟。小舟在波涛中努力前行。

听闻长河带来的消息后,她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心地迎出去,反而是搁下纸笔,脚步一转折回了最里进院子里。

谁知还没能成功进到屋里关上门,后面已经传来了熟悉的匆匆脚步声。

听着七叔叔越走越近,玲珑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委屈。

虽然她一直都知道,七叔叔是为了让她负责才提什么成亲不成亲的。可是想起太后那样问的时候,他所表现的态度,她的心里还是闷闷的不舒服。

沉默的否认,她明白。

他并不是看上了她,不过是因为当初那一幕被她看到了,所以想让她负责而已。

玲珑心里发堵。所以看到七叔叔过来寻她,她非但没有半点的开心,反而有些不想见到他,声音沉沉地道:“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说着就转身离开,连多一眼都懒得看。

小丫头从来没有这种态度对待过他。郜世修慌了,三两步过去,扣住了玲珑的手腕,“你先别走,听我说。”

玲珑停了一瞬,“你想说什么?”

她心里明白,有了穆少媛和郜世良的事情在前,他们之间没那么容易。他也有自己的考虑和无奈。甚至于在太后和皇上跟前,两人都不敢表现出些什么。

她思量着,或许他那时候的沉默不是否认?

倘若现在他说点好听的话,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来哄哄她。她就勉为其难地顺势原谅他一次好了。

可郜世修并不知道当时玲珑就在后面,把他当时的沉默尽数看在了眼里。

现下看她想要走,他忙说:“现下你已经及笄,提亲的事情我自然会安排。你再等等就好。”

怕她反悔,郜世修顿了顿又道:“毕竟是早先就说好了的。”

他不想小丫头临阵逃脱,所以提起了之前的允诺。

可是玲珑听了这话后下意识地就想到了两人曾经有过的对话,下意识觉得他想让她尽快负责。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晓得当初是为了负责他才答应娶她的,原来她也并不把这个理由搁在心上。反正能和他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可是在屏风后看到了那一幕后,不知怎的,他的沉默和让她负责的理由交织在一起,她就是很不开心,觉得这亲事的承诺就跟两个陌生人之间凑合在一起似的,让她没来由就心里堵堵的难受。

玲珑当即用力去掰他的手指。

其实以她那点力气,郜世修根本轻轻松松就能扣紧手指不被掰开。

但是他发现他越是扣得紧,她越是要用更大气力。生怕她把自己的手指弄疼,他就只好把力道放开。

谁料他刚一放水,她立刻拎着裙摆快速跑开,堵着气丢下一句话:“反正换一个人看到你也会娶,我不过是刚好碰到罢了!”

她离开得很急,每一步踏得都很用力,好似有什么事情让她非常不开心,所以恨不得用脚把地跺穿一样。

郜世修立刻想要去追,迈出两步后才想起来她刚才坚决想要逃走的坚定意志。生怕她再这样挣扎下去搞得她自己疲惫不堪,他只能硬生生地停了步子。沉默地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心里空荡荡的好似被剜去了一块,钝钝的疼得难受。

可是想到她刚才的话,他又觉得可疑。

…她为什么要那样说?以前分明不会这样。

第67章

玲珑心中烦乱着, 一路狂奔到了菖蒲苑门口方才停下脚步。她立在院门边,扶着膝盖微微喘息着, 却是开始犹豫。

都到这儿了, 出去还是不出去?

她本想跑到外头散散心。可是这样一来的话, 她如果走太远了, 七叔叔必然忧心, 少不得担忧地费心费力去寻她, 也是麻烦。

玲珑这才发现, 赌气归赌气, 她下意识里还是舍不得七叔叔因为她而耗费心神的。

正暗自琢磨着怎么办更好, 她抬眼一看, 就见不远处的地方, 冬菱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这下倒是不用犹豫了。玲珑前行几步出了菖蒲苑,问冬菱:“你来可是有事?”

“小姐, ”冬菱把声音压得很低,“乔公子说有要事见您,就在国公府外头等着呢。”

…乔玉哲?

玲珑愣了下, 他来做什么。而且, 还是不顾死活地来了国公府。

这人也太没有政治觉悟了些。大皇子一党,就不怕飞翎卫看到他一刀把他咔嚓了吗?

今日的风有些寒冷。太阳偏西后, 风力更是大了几分。玲珑披着薄斗篷往外走,还觉得冷意一直往衣裳里钻。

国公府西南角的偏门出去后, 走进一个巷子, 往里行了约莫三四丈远, 便见一棵高树下面栓了一匹黑色骏马,马旁有个青年正静静立着。

他五官十分俊美,最好看的要数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模样俊逸风流,让人看了一次之后就忍不住想要再望一回。

此时此刻他却不似平日里那般微微笑着,敛去所有笑容的他神色清冷。衬着他此时穿着的玄色衣衫,看着倒似那雪天里的寒霜一般让人不想靠近。

玲珑让冬菱等在巷子口,她独自慢慢上前去。

听到声响,乔玉哲侧头望过来,朝她一笑。那双桃花眼顿时有了万般的神采,顾盼神飞。

玲珑快步过去,低叱道:“你来做什么!”

“前些天你及笄。”乔玉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塞进她的手里,“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好。这个是我亲手刻的玉佩,你拿着吧。”

及笄礼是女儿家极其重要的成人礼。

她傅家、穆家和郜家的亲朋都来了,他却不能走近半步。

手里的荷包重若千钧。玲珑抚着上面的绣纹,嗓子发堵,眼睛湿润着轻声说:“对不住。那天不方便请你过来,没给你下帖子。”

乔玉哲轻轻笑着,“那有什么?咱们都好好的才是正经。”抬头看看天,他催促,“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我还有事儿。”

现下天色已然全黑透了。而他骑了马整装待发,显然是要赶远路的模样。

这般不正常的状况让玲珑没来由地心头一跳,下意识就拉住了他的衣袖,低声急促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乔玉哲察觉了她的紧张,低声安抚道:“没什么。不过是帮人做件事,若是成了,我恐怕就是他的心腹之一了。往后的事情定然能够顺利许多。”

他很轻地推了她的手臂一下,“你快些回去。现在太晚了。”

将要离开前,玲珑终是忍不住,再次提醒,“你还是离大皇子远一些的好。这人不好相与,并非良善之辈。”说着说着有些动怒,“你说一个文臣,镇日里和他掺和什么?”

“我都知道。”乔玉哲叹了口气,倾身到玲珑耳边,声音很小地说:“只是此人不除,难解我心头之恨。”

·

回到国公府后,玲珑一直提心吊胆着。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妥当。

和大皇子那边的人实在不熟悉。就算那边有什么问题出现,恐怕她也是丝毫都不能察觉的。

去问七叔叔?

玲珑下意识地就想往七叔叔的书房去,快步走到门口后才想起来她之前好像在和他赌气。

正犹豫踌躇着,书房的门大开。

郜世修和太子宋奉谨从里面走了出来。

玲珑完全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时候来了菖蒲苑的,一时间怔住缓不过神来。

宋奉谨抬手指了她,笑着侧头和郜世修说:“我这个表妹,平时看起来精明能干的很,其实骨子里最傻气不过了。”

玲珑赶紧上前福了福身,“见过太子殿下。”

“你跟我客气什么。”宋奉谨亲自扶了她起来,“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平时没有旁人的时候,跟哥哥不用这般多礼。”

郜世修俯身,在玲珑耳边道:“你莫要生气。现下没有时间,晚些再和你说。左右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又是在玲珑耳边说的。

一旁的宋奉谨半个字儿都没听清楚,奇道:“你俩在做什么?”

郜世修直起身来道:“没什么。”他看玲珑肩上有落叶,抬手给她小心摘去,“我和奉谨有事要谈,今晚怕是不能回来了。你自己注意吃饭休息。”

从小到大,郜七爷待这个外姓侄女儿都是这般细心叮嘱的。

宋奉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在旁静等着。待到郜世修和玲珑说完后,他就和郜世修一同快步出了菖蒲苑。

没有七叔叔在旁边,玲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又很无趣。一会儿就在屋子里待不住了,索性到院子里走走。行了几步,想想郜心兰这个时候还没睡,脚步一转又去了五房的苍柏苑。

说来也巧。她刚走到苍柏苑门口,遥遥地看到郜心兰正从远处而来。索性迎了过去,和好友碰头后一起往苍柏苑去。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玲珑道:“我还想着你在陪着五伯母,所以过来找你玩。”

“今儿祖父心情好,留了我们在那边用膳。多耽搁了些时候。”郜心兰说着,看看周围丫鬟婆子们离得远,悄声和玲珑道:“你知道吗?郜七爷出城捉拿罪犯去了。好像是大皇子身边的人,带了什么重要东西出城。郜七爷领着飞翎卫去追。”

玲珑之前没有听七叔叔说起过,不过她知道七叔叔跟着太子急匆匆离开,一定是要事去做。顺口道:“大皇子的人也真是大胆。那么晚了,居然还出城去。”

“是啊。”郜心兰道:“十妹妹和我们说的。她偷听了,祖父和飞翎卫的谈话,说那人单枪匹马出城,骑黑马着玄色衣衫,净是容易融入夜色的,显然是想趁夜逃走。”

大房现下郜心悦已经出嫁,庶女郜心娇在大太太谢氏的刻意捧杀下,倒是愈发更娇气了些,做事也更加无所忌惮。

今日更是离谱。国公爷和飞翎卫说事情的时候,她居然还跟去偷偷听了几句。若非被那飞翎卫瞪了一眼,怕是要听到更多。

郜心兰兀自感叹着郜心娇的行事,玲珑听了那些话后却是呼吸骤然顿住,停了一瞬。

黑马玄衫!

她猛地拉住了郜心兰的手,心慌得好似要跳出来一样,急切问道:“你可知道大皇子那边那个人是谁?”

她用力很大,郜心兰手掌有些发疼,讷讷地说:“不知道啊。十妹妹没有听到就…”

不等她说完,玲珑已然拔足狂奔而去。

玲珑直奔马厩,要了一匹上好的骏马。

幸好自从几年前和七叔叔一起赏月骑马后,她开始赖着七叔叔教习她骑术。不然的话,就算心里再急,她现下也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马夫们认得郡主。见她想要马,只当她是想骑马遛遛,二话不说找了脚程最快的一匹出来。

玲珑顾不得其他,当即策马而出,驰骋在了空荡荡的街道上。

有侍卫在城中巡逻,呵斥她下马。她使出郡主令牌,旁人瞧了瞧是长乐郡主,就没多说什么。

玲珑知道,这个时候城门怕是关了。

乔玉哲有大殿下给他弄的出城令牌。

飞翎卫出城办事,只需指挥使大人在的话,毫无阻碍。

那她怎么办?

玲珑当机立断策马去了徐府,急急叩门。一路径直而去,直闯后宅。

徐太太黄氏原本已经卸了钗环睡下了,听闻玲珑急匆匆过来,忙散着头发前来相迎,“怎么了这是?”

玲珑握了她的手,声音发抖地说:“姐姐,你这儿有没有出城的办法?就是现在,现在我需要赶紧出城门去。”

黄氏是九门提督徐大人的妻子。京城城门乃是至关重要之处,也是九门的职责所在。

玲珑的手很凉。寒冷彻骨的那种凉。

黄氏一个字儿也没多问,直接颔首道:“我这里就有个能够出城的令牌。你拿了我的牌子去。他们看到后,会放你出城。”

说着就转身回了屋,一通翻找之后,她塞了个扁宽硬物到玲珑的手中。

玲珑来不及看,把东西塞入怀中,福了福身,“大恩不言谢。日后我再来报答姐姐。”转身急急而去。

·

夜风凛冽。吹在脸上,跟冷刀刮着一样难受。

玲珑策马向前,半点也不敢放松。一路扬鞭,快速行进。她默默地祷告上苍,希望自己择的这一条路正确。希望自己能够遇到那些人。

也不知道行了多久。终于,她在静寂的夜空中,听到了似曾相识的鸟鸣声。

那是飞翎卫们的暗号声!

玲珑辨出来后惊喜万分,循着声音策马而去。

稀疏的树林中,飞翎卫们手持兵刃绕成一圈,围着中间的两个人。高一些的男子身姿挺拔手执长剑,剑尖直指面前另一人。对面青年身着玄衣唇角勾着一抹笑意,桃花眼微弯,沉静而对。

玲珑下马,气喘吁吁地跑上前去。

看到小丫头的刹那,郜世修意外至极,之前一直冷着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下来,缓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面对着这个问题,玲珑的声音瞬间堵在了喉咙口,发不出来。

在周围熟悉的人们的注视下,她一步步上前,走近了飞翎卫的包围圈。每多一步,都是煎熬。

郜世修恍然明白了什么。先前柔和的目光逐渐失去温度,慢慢变冷。

乔玉哲的叹息声很轻,很轻,“你不该来的。”

玲珑知道。她知道自己不该来。

可是为了失而复得的至亲,她不得不迈出这一步。

生之为人,就是这般的纠结。

明知不该为而为之,这种痛苦,谁能够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