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兵部上书关于西北马政一事,父皇可有定夺?”朱佑樘神情冷静地说。

苏挽月万万没料到,他今天竟然还记得杨宁清的事,为他来向皇帝进谏。

“兵部上书?”宪宗皇帝想了下,似乎全无印象。就在他这一丝的晃神中,苏挽月已经猜到了这个懒皇帝肯定没怎么看奏折,不然杨宁清也不会三番五次上书都如石沉大海。

“儿臣觉得,显武将军杨宁清是个人才,他提出的建议也十分可行。若是依此方法管理西北马政,不消时日便能见成效。”朱佑樘长身玉立,直截了当将意见说了出来,等待皇答复。

宪宗皇帝一时没说话,像在沉思,过了好久才开口说:“樘儿你所说固然有理,但要恢复金牌令,允许官商互通,其间牵扯实在太多,朕心里也很是矛盾。”

他已经想起来了,关于西北马政管理,兵部的奏折也好,杨宁清的建议也好,无非就是翻来覆去地强调“金牌令”和官商互通的重要性。可是,金牌令自太祖朝始发起已逐渐衰败许久了,要重新恢复困难重重;再说官商一事,要想把现在的茶马交易制度改变,改为商人逐利负责运送,牵扯的底层利益繁杂。要削减官府的权利,必然又有一番血雨腥风。

宪宗皇帝不敢冒这个险,他年事已高,只想着平平稳稳度过余生,国库即便亏损,难民即便造反,只要没闹到京城,他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并不是不想治理,而是力不从心。

“父皇考虑周全,儿臣受教,但朝廷马政已经到了不得不治理的时候,大明数万里西北边陲之地,战马已经只剩七千匹,此事已经不能再拖了。”朱佑樘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儿臣建议,先派杨宁清驻守固原等地,令他整治马场,恢复金牌令一事暂缓。如此一来,既能解燃眉之急,父皇担忧之事也不至于发生。”

宪宗皇帝听着朱佑樘说话,缓缓点头说:“杨宁清也算军功显赫,他少年得志,岂肯去西北做个马倌?朝廷也不可大材小用。”

苏挽月对他们父子议论的这一切,只觉得理所当然,既不惊讶,也不动容。

“依儿臣所见,杨宁清为人坦荡不拘小节,对朝廷忠心耿耿,父皇不必为此操心。”朱佑樘气定神闲,似乎并不在意,“儿臣只是举荐,若是父皇有其他更好人选,也可以不要他去。正如父皇所言,毕竟是从四品的显武将军,就算真肯去固原做个马倌,也有明珠暗投之嫌。”

这段话,分明是“以退为进”。苏挽月心中不禁暗自赞了一声,他明明知道西北马政改革之事,宪宗皇帝本人及万贵妃一党之中根本没有其他人选,而杨宁清文武双全,正是治理西北马政的最好人选,基本不会有人反对。而且,目前只是让杨宁清去管理马场,并不涉及朝政改革,宪宗皇帝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和立场。

果然,宪宗皇帝沉思了一下,就痛快地松口说:“好,就依你的建议,让杨宁清去固原罢。”

朱佑樘拱手领命,称道:“儿臣领旨。”

苏挽月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正替杨宁清能够有机会一展抱负而高兴,猛然间却听见宝座上头的皇帝又补了一句说:“这个锦衣卫,如今还是留在毓庆宫中么?”

朱佑樘俯首行礼的身影顿时凝滞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声音如常地说:“她本是臣自锦衣卫借调而来,并不一定要留在宫中。”

“依朕看,你即将与太子妃新婚,夫妻二人应当和睦相处,过去之事也该做个了断。既然你无心留她在此,也就不必多生枝节,让她出宫去吧。”宪宗皇帝看着眼前的苏挽月,缓声说着话。

虽然他始终无法断定自己的儿子是否真的对这个少女钟情,但即使连阅尽花丛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姓苏的女孩儿真的很特别,她特别之处不仅仅是美丽,皇宫之中从来不乏绝色美人,她与其他妃子们不同之处在于她的眼睛,看起来那么明亮,恍若洞悉一切先机的神灵巫女;但却又那么纯净,仿佛不谙世事的初生婴儿。

当两种截然相反的极致美丽重合在同一个女人身上的时候,往往会对男人产生致命的诱惑力。就像一个充满着神秘宝藏的深潭,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究那潭水之下所隐藏的风景。

67.第67章 参商永隔(2)

——该怎么处理这个苏挽月呢?

将她留在皇宫是绝对不行,但留在京城,迟早也是影响太子夫妻关系的一个隐形炸弹,但是苏挽月本无错,又不能无缘无故地将她怎样,宪宗皇帝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头痛了。

“皇上,您不是已经写好圣旨,正打算让钦差千里加急送往黔国公那边,命他出兵平定宁州土知州的流民叛乱么?”太监梁芳看着宪宗皇帝的神色,及时提醒了一句,他最了解皇帝的心思,此时唇边带着一些讨好的笑,只尽关切之情,却不显插手朝纲之意。

“不行。”朱佑樘立刻出声反对,眼里闪着光芒,“她武功底子极差,担当不了护卫之责。”

苏挽月并不明白其中利害,起初听说宪宗皇帝建议放自己出宫,已经很是开心;再听梁芳建议说护送钦差去云南,心中更加高兴。对她来说,能够离开京城去古代明朝其他省市逛逛,未必是一件坏事,权当拿朝廷的差旅费免费旅游了!

她一见朱佑樘反对,立刻猜想他是不愿让自己离京,顿时瞪了他一眼。

“朕觉得梁芳建议可行,莫非樘儿觉得不妥么?”宪宗皇帝发觉朱佑樘的脸色有点难看,不觉沉下了脸。

“儿臣只是觉得此事重大,怕一路上艰难险阻,应派更得力之人前去。”朱佑樘只淡淡应了一句。

苏挽月想了一想,古代宁州属于云南,当时的云南势力极为复杂,行政一直是流官和土司共同治理,另有世勋功臣沐英后代驻守。沐英当年被太祖皇帝朱元璋封为“镇守国公”,其子孙世代驻守云南总府,世袭“黔国公”。这次宁州叛乱,加急信呈到宪宗皇帝面前,朝廷一定是想按往常惯例,命黔国公出兵平反就能解决,也不算是个棘手之事,不知道朱佑樘为什么要反对。

“只是护送钦差至云南宣旨,有何艰难险阻?太子殿下多虑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一脸色相的国师继晓从旁边冒了出来,在宪宗皇帝旁边说,“贫僧刚才卜了一卦,此番云南叛乱非比寻常,还须得有属阴之人随同前去宣旨,方能平叛成功。”

继晓这么一说,宪宗皇帝立刻信了,他满意地看了继晓一眼,就对座下的两人说:“此事既定,太子不必多言了,从此她与你毓庆宫再无关联。苏挽月,你若是宣旨立功回来,朕另有嘉赏。”

苏挽月一看那个妖僧继晓的嘴脸,恨不得将隔夜饭都吐出来,他们不就是想要她离开京城吗?走就走,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转念一想,立刻说道:“启禀皇上,微臣身微艺浅,哪怕没有能力去担当此次重任,也一定会全力以赴!”

朱佑樘闻言,立刻用冷厉的眼神扫了她一眼。

“好,尽快动身。”宪宗皇帝似乎真的累了,又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罢,朕要歇息一下了。”

出了殿门,苏挽月只觉得朱佑樘走的飞快,她不明就里,只好加快脚步跟着他。

朱佑樘到了毓庆宫门首,一句话都不说,径自走进内殿。按照往常的惯例,伺候他更衣的侍女应该是红绡,今天却换了一个平时在殿外侍候的宫女素云,苏挽月觉得奇怪,趁着他换衣服的功夫,顺脚走了出来。

不料刚走到后门附近,却听见有两个人嘀嘀咕咕议论的声音,她探头一看竟然是莫殇和另一个叫楚河的侍卫,那二人一见她过来,立刻都闭了嘴。

“你们谈什么事?”她觉得他们表情诡异,不禁好奇问了一句。

莫殇与楚河对视一眼,才说:“你不知道么?殿下将红绡赐婚给云天了。”

——什么?

苏挽月觉得自己怕是听错了,红绡不是他的侍寝宫女么?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他的侍妾了,把红绡嫁给云天,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且不说红绡自己愿意不愿意,就是云天那里,他心里明明只有杏花楼的凝香,只怕他也未必肯啊!

莫殇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说:“你和云天平时关系不错,难道你替他吃醋?”

苏挽月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只怕该吃醋的人不是我,另有其人才对。”

“这些事,都是殿下的安排。昨晚红绡就已经送到云天私邸之中了,”楚河很诡异地笑了笑,“云天毕竟是毓庆宫的一等侍卫,殿下给红绡姑娘指了这么一门亲事,本不算是亏待她。总要在太子妃进门之前,了结了各种****债不是?”

莫殇看了看苏挽月脸色,唯恐她多心,立刻拦着楚河说:“好了,不要说了,我们赶紧出宫办差要紧。”

苏挽月知道他们心里怎样以为,但也无法辩解,只能垂头丧气回到宫里来,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些明朝人的心思,难道就因为红绡是侍女,哪怕是与主人之间有了非同寻常的关系,也是可以随意送人的吗?

她怏怏地走过藤萝花架,对面竟然撞见了绿痕。

绿痕看到她,礼貌地行了个万福,苏挽月见她挽着一个青云髻,垂坠着些精巧的发饰,躬身请安的时候显得人温婉又柔顺,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那个看似更温柔、像解语花一样的红绡。

“你知道殿下赐婚给云天的事吗?”苏挽月问了一句。

“知道,此事半个月之前就定了。”绿痕依然很淡定,“殿下对红绡已经很厚待了。”

“这还叫厚待?”苏挽月觉得她的逻辑简直不可思议。

“有些事,或许并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绿痕虽然无趣,但并不是不喜欢说话,她看了一眼苏挽月,似乎是提醒地说,“红绡心里本就仰慕云天已久,殿下这么做,本是成全她。”

“那你呢?我上次看到你在云天房间里,你难道不仰慕他吗?”苏挽月敏锐地发觉绿痕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她似乎不仅不觉得红绡可怜,而且还有点羡慕的意味。

绿痕顿时红了脸,扭过头去说:“你扯上我干什么?这是他们的事,不关我的事。”

“红绡只是侍妾,只要云大哥一天未娶,理论上你们都有机会做他的夫人。”苏挽月扭头看着绿痕,忍不住说,“你要放不下云大哥,就去告诉他啊!”

这确实是她心里想的,谁都会为人动情动心,为片刻欢愉或为了长相厮守,但真正有那么幸运的人能有几个?你若争取不到,若是没有勇气去争取,只能放下,不是谁都有能力守护自己的感情。一世为人,不该只想着旖旎风情,痛苦徘徊或苦难,都是过程,永远不该长吁短叹,过于沉浸以往伤感之事,相处的时候未曾有愧疚,放手的时候百般无奈也只能当时遗憾,人生还长,何必跟自己为难?

绿痕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见朱佑樘清冷的声音说:“你没事不管好自己,到处煽风点火做甚么?”

他从内殿出来,已经换了一袭淡青色的蟒袍,玉树临风一般地站在廊檐下,身上蟒衣极有气势,蟒袍本为类龙之服,但跟龙纹相比,减少一爪,蟒袍下端斜向排列着水浪之纹路,波涛翻滚的水浪上又立有山石宝物,这叫海水江牙,也叫蟒水。

绿痕见主人来到,立刻就退了下去。

“我没有在煽风点火,只是跟绿痕说说话而已。”苏挽月回身看着朱佑樘,“你明明知道绿痕喜欢云天,即使要指婚,也应该是她优先吧?她服侍你那么久,你为什么不给她找一个好点的归宿?”

“你何以断定绿萝跟着云天一定会是好事?万一她谁都不喜欢,在谁身边都一样呢?”朱佑樘走过来,皱了皱眉头。

“我不相信。”苏挽月嘟着嘴,又补了一句,“再说,云天喜欢的人也不是红绡!”

“那又怎样?你以为每个人都能如愿以偿得到自己心爱的人?”他毫不在意地说了一句。

“如果你帮绿痕一把,至少有一个人是开心的,现在这么做,可能他们哪一个都不开心。”她对他的做法实在难以理解,把自己的女人像垃圾一样扔给下属“接收”,这算什么行为?云天居然也肯答应。

朱佑樘很冷静地看着她,并不多加解释,也不问她为什么知道云天的感情秘密。

苏挽月觉得院子里有点冷,正要打算转身退到廊檐下的偏厅去,她觉得他有些怪,但如今两人之间已经犹如间隔了万水千山,他马上要娶亲了,她也马上要离开这座皇城,两人之间似乎也没有其他的话好说。

“你是在怪我么?”愣神间,那人忽然问了一句,脚下的步子放缓了。

“不仅仅是怪殿下而已,”苏挽月只能实话实说,她轻轻蹙起了眉头,“不说绿萝和云天,就说红绡,她…她陪你那么久了,你怎么能忍心把她给了别人?”

那天晚上值夜所见他和红绡在一起枕席****的香艳情景,她至今还记得。

朱佑樘眼神深邃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用一种十分淡漠的表情说:“有些事,你现在不会懂的。”

要是以前,苏挽月一定琢磨琢磨找个理由和他辩论几句,但这次她什么都没说。因为天气寒冷,朔风吹起的时候,她蜷缩着身体,垂着头扯紧了领子,躲在廊柱的背后。

朱佑樘回头望了她一眼,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是关切,也不是心疼,倒像是已经漠不关心了。

68.第68章 初定之礼(1)

乾清门东阶下,国子监张峦穿着一袭蟒袍,表情庄重而严肃,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恭恭敬敬地面北而跪,其余国子监官员也都是正襟面壁,早已齐刷刷地跪了一排。

明朝民间行婚礼都要经过“周公六礼”,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但皇族子弟成婚,“问名”和“亲迎”都可以省略,只需要皇帝下旨赐婚,然后“初定”,随后就等着钦天监择吉日成婚了。“初定”就是民间所说的下定礼,虽然礼部和鸿胪寺的人都是出了名的仔细,但时间紧迫,也就只能在初八到十四之间选吉日,所以流程都走的很快。

宪宗皇帝派宫中司礼太监前来宣旨,那太监面西而站,念了一堆官样文章,然后才大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以张峦之女赐婚皇太子朱佑樘为正妃。”

张峦屈着身体接了旨,行了三跪九叩之礼退出去。

司礼监这才袖了手,笑眯眯地说:“咱家这里恭喜张大人了。皇上已将太子殿下婚事交由贵妃和宸妃二位娘娘打理,正月十五便是迎娶之日,正月初十下定,张大人及早准备准备!”

张峦面上看不出明显的喜悦,只是很谦恭地说:“皇恩浩荡,学生无限感激。还望公公日后多多关照。”

他本是秀才出身,以乡贡的名义进入国子监,现在是国子监监丞,此情此境,断断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外人都以为女儿一旦做了太子妃,日后封后,就是母仪天下。

张峦并不糊涂,他深知与皇家攀亲,表面上看似风光,其实张峦何尝不知道如今朝廷之中的形势,万贵妃与太子两党已经势成水火,太子会不会被废除储君之位,还是未知之数。他知道自家的女儿张菁菁性情单纯柔善,并不适合入宫为妃为后,而朝野也时有风闻,说太子朱佑樘不但与宫人关系密切,对身边一名女锦衣卫十分钟情。想那深宫之内,本就是龙潭虎穴,锦衣卫又不是一般人,虽然眼下太子退让娶了自己女儿,谁知道翌日受宠的是谁?若是宫闱争斗起来,太子偏袒旧爱,只怕女儿前脚进了毓庆宫,后脚便要进冷宫。想当年,宪宗皇帝因万贵妃谗言而废吴皇后,可不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么?

张峦想到这里,不禁又喜又忧,既担心太子前程未卜,又担心女儿不受宠爱,但无论如何,朱佑樘都是大明朝的长子嫡孙,地位尊贵,这门亲事换做谁都应该高兴的。

朱佑樘的婚事“初定”之日是初十,宪宗皇帝御赐张峦家各种礼物,并且在张家举行“家宴”,让太子行一个简单的翁婿之礼,内务府大臣和侍卫、护军都要随行。

张峦家本非高官豪商,不过中等家境,猛然听说太子莅临,家中一团忙碌人仰马翻,自不必说。

初十一早,苏挽月仰头站在毓庆宫前,看着下人们挂元宵灯笼,这个元宵节因为是太子新婚之期,所以格外隆重,各式各样的华彩灯笼和对联都写在红绢帛上,然后悬挂在金柱顶端。

“苏侍卫,帮我看看这对红灯笼正了么?”梯子上的小太监扭头问着,“这对灯笼上的字,是皇上御笔亲自题写了送来的。”

苏挽月抬头认真看了几眼那一对“百年”和“好合”,笔法苍劲有力,看起来很是飘逸,不由得点了点头:“很好看,可以啦!”

他们说话之间,只见朱佑樘从内殿出来,立在那问苏挽月。他扫了她一眼,发现她今天没穿那身侍卫服,反而换了一身黑色短装,袖口扎着朱红绸带,头上的束发带也换了根绯红的,流苏穗子散落下来,混在头发里,显得娇艳动人又利落可爱。

按照老太监陈敏的安排,朱佑樘的贴身侍卫都要随行去张峦家,她不确定他会不会要自己一起去,但为了防备临时要去,所以特意换了一身稍微喜庆一点的衣服。毕竟结婚是朱佑樘的一件人生大事,即使作为一个普通朋友,也应该予以祝福,如果还是全身黑色未免太不像话。

苏挽月见他出来,立刻侧身候在一旁。

莫殇一直跟在朱佑樘身边,此时小声提醒说:“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朱佑樘没有理睬莫殇,他漠然地走过苏挽月身边,仿佛当她不存在,既不和她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样,仿佛她只是一个当差的下属和陌生人。

自从那日从长春宫面见宪宗皇帝回来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主仆之间泾渭分明。他这样完全不理不睬,苏挽月有时候想起也觉得有点郁闷,但是想到自己正月十六一早就要出发离开京城,留在毓庆宫的时间也不长了,也就不再和他计较。他不理她,她也乐得清闲,四处游荡逛逛。

她看着他和莫殇从自己身边过去,准备出宫去太子妃家中赴宴,但没有人喊她,心中料想他不会要她同去了。正要转身,却看见朱佑樘停下了脚步,用一种很冷漠的口气说:“你还不走?站在那里等什么?”

他并没有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身穿五彩朝服的背影。

苏挽月抬头看了看这个颔首而立的人,又看了一下莫殇,发现莫殇在向她暗暗使眼色,立刻就说道:“臣这就来!”

毓庆宫一行如侍卫、太监、宫女等浩浩荡荡十几人一起出了午门,内务府大臣和散佚大臣已经在那候着了,马车和马匹也备好了,另外还有侍卫二十人,护军四十人随同前往。

两个礼部大臣迎着上来,向朱佑樘行了礼,他略微问候几句,自己侧身上了一辆马车。那两个大臣随即也上了车。像莫殇与苏挽月等人属于太子贴身侍卫,通常都是骑马,左右护卫随行,并不需要严格在仪仗队列之中。

苏挽月刚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缰绳,就听着后头有人叫自己,一看是福海,福海低着头招手,声音很低地说:“苏侍卫,苏侍卫,你带着马过来一下!”

她微笑着走过去,问他说:“怎么啦?你陪殿下乘车还不好吗?难道你想跟我一起骑马?”

“不是,”福海很小心地看了朱佑樘所乘坐的马车一眼,悄悄地说,“是殿下要你跟他一起坐马车过去,让我骑马跟着你们。”

“什么?”她顿时愣住了,侍卫本来就该是骑马的,太监侍女们才要坐车,他命令福海和她对换,难道有话要对她说?

“你快去吧。”福海见了犹豫,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伸手将她手中的缰绳接了过去,自己上了那匹马。

苏挽月正想去追福海,却发现马车内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臂来,一把将她给抓了进去。她一点没防备,半个身子被扯得跌进车里,恰好落在他的身上,马车空间并不大,两个人就这么挤在一起。

“我喜欢骑马!你们自己坐车好了。”她抓着车梗就要往外退。

69.第69章 初定之礼(2)

他并不放手,只是紧紧地捉住她的手腕,这时候外面车轮已经动了,车身轻轻晃了下。她眼看已经没有跳车的机会,只能坐直身体,闷声捡了个最靠角落的位置勉强坐了一个角。

朱佑樘这才放开她的手,径自闭目养神,也不同她说话。

京城之内道路十分平坦,马车也很稳,丝毫没有颠簸之苦。马车内也熏着朱佑樘寝宫内最常用的那种龙涎混制的苏合香,苏合性温味苦,蒸发出来的气味香而不腻,淡而不浅,最好治头疼心灼。

苏挽月靠着板壁,想透过马车旁的小窗向外窥视,只见京城内外都是一片大雪茫茫,街道两旁人家都贴着大红的春联,雪地上隐约还有燃放过鞭炮的痕迹,一片春节气象。

一股冷风从她掀开的窗帘里吹进来,她立刻向后缩了一下,正要退后,却发现朱佑樘竟然正在旁边看着她。她被他那种奇怪的眼神吓了一大跳,想往后退,但后头已经是车壁。

“这样会吓死人的好不好!”苏挽月瞪圆了眼睛看他。

朱佑樘没动,两手支在她的座位两边,把她整个人限制在自己两臂之间,轻声说:“这样才像你说的话。”

苏挽月别过头去没理他,往后坐了又坐,但朱佑樘靠得太近,几乎要贴上她的脸了。

“为何这几****要避着我?”朱佑樘沉声问了句,坐了起来。

——明明是你不理我吧?她心里暗暗嘀咕,但是不敢说出来,只能坐直了身子看对面那人,眼神清亮地说:“我从来没有躲着殿下,也许是殿下自己太忙了,所以没看到我!”

朱佑樘斜瞥了苏挽月一眼:“是么?”

“话说殿下与我们之间本就身份有别,殿下没有召见,我们不敢打扰,难道有什么不妥么?”苏挽月望着朱佑樘,神情很是潇洒自在。

朱佑樘什么没有说,他忽然掀了帘子朝外头看了一下,似乎是在看距离张府所在的东郊还有多远,然后才回过头来盯着苏挽月:“这么着急和我撇清关系?”

她抬眸看着他,轻声说:“殿下和我们本来就不一样。宫中流言已经够多了,殿下就算不为太子妃打算,也要为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打算,不要再让人家误会了。”

“误会?你至今还觉得是误会吗?”他似乎被她淡然的态度激怒了,眼里顿时迸出一种危险的光芒,“是不是一定要我告诉你,什么样的关系才不是‘误会’,才能让你不再自欺欺人?”

他说话之际,伸手将她拉过来,苏挽月试图躲闪的时候,衣角不慎碰翻了小案几上的熏香炉。这种特质香料是从苏和香树上提炼的,初夏割伤树皮深达木部,秋季剥下树皮榨取香脂,一小盒苏和香脂价值不下万金,淳黄清亮,浓郁而质稠。打翻的香料纷纷洒落在明黄的绸布上,却并没有散开,依然聚集在一起,宛如一颗大树的眼泪。

苏挽月被他压在马车的座椅上,看着一地狼藉的香料,叫着说:“放开我!你再这样我就要动手了!”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全然不顾她的威胁之词,俯身压了下来。苏挽月推不开,一时也不敢真的对他怎样,只是捏紧了拳头,瞪圆了眼睛看离自己很近的人。

“你若敢动手,不妨试一试。”他眼神阴鸷危险,话音刚落就吻住了她的唇。

她只觉得他的嘴唇很软,舌头温凉,面颊上尽是他的气息,她暗自咬了咬牙,只好横起了左手手肘,毫不犹豫地击在他的肋骨上。云天对她说过,人这里的骨头是最脆的,如果他再离得远些,好让她能够发力,即使打断一两根恐怕也不是问题。

云天的打人绝招果然不是盖的,她一手顶过去,他的脸色立刻变了,立刻俯身捉住她的右手,低声说道:“你疯了,竟敢真的打我,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她一时心血冲到脑门,叫着说:“我才不怕你呢!你要杀就杀吧,谁让你总是这样欺负我!”

朱佑樘反应很快,他皱着眉忍了片刻,忽然狠狠俯身下去,腾了一只手出来扯她的领口,这下轮到苏挽月急了,紧紧地按住了他的手,又无辜又憋屈地叫着说:“你想干什么!”

他毫不在乎地挑了下眉:“要不要我把外面的人喊进来,看看我们在干什么?”

苏挽月顿时满脸通红,他看着她红晕双颊的娇羞和恼怒模样,俯身埋首在她脖颈间,迅速地在她脖子和肩膀连接的那块地方张口咬了下去。他是如此喜欢和迷恋她肩颈的弧线,虽然二人并没有真正********过,但她的柔腻肌肤、她的纤细腰肢、她的香甜气息,还有她的体温,都像是前世已经****过一样,对他来说,她是如此熟悉,又具有无比致命的吸引力,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失去理智。

他很深很重地咬着她的颈项,却并不侵犯她身体的其他任何地方。

苏挽月忍痛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眸子竟然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深紫色,里面犹如盛放着两团满满的火焰,那种火焰是如此炽烈,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毁,而又有另一种奇怪的力量在遏制着他的冲动,让他的整个瞳孔都放大了,显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她的颈项痛得要命,她怕自己看错,但当她再看他一眼的时候,更明显地看到了他眼中的那种情绪,确确实实是痛苦的神情,不是开心,不是报复,不是恼怒,更不是他惯有的冷漠。

“我真想杀了你…”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啮咬她的伤口,似乎想让她承受更多的痛苦,流更多的血,他才会觉得开心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起身,用一方锦帕拭去唇边的血渍,眼神已不再像刚才那样疯狂。

苏挽月被他咬开颈项,切肤之痛几乎让她痛到麻木,更让她不寒而栗,他不会是吸血鬼转世的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垂头仔细整理好衣服,哑着嗓子说:“够了没有?可以放我出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