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朱佑樘向外冷冷说了一声,他这次没有阻拦她,似是身心俱疲,望着苏挽月的脖颈上被自己咬出来的血印,怔怔地看了好久。

车还未停稳,苏挽月就飞快地跳了下去,她抬头看见莫殇的马行走在右侧,立刻站在他身旁说:“马借我用一下,好不好?”

莫殇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回头吩咐一名侍卫与他共骑,自己把马腾了出来给苏挽月骑。

苏挽月见气氛诡异,垂着头上了马,加快了速度往前走,一会儿就和马车拉开了距离。

莫殇看着她的背影,与另一名马车旁的侍卫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前行。刚才马车里的****声响,他们这些贴身侍卫都听得清清楚楚,好在太子还有理智,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一场“活****”,不然今日这场订婚之礼就要变味了,恐怕苏挽月才是名符其实的女主角。

所以,这种事情他们顶多只能会心一笑,但绝不能外传半个字。

今日的景况若被外人知道,朱佑樘顶多担一个****的名声,但对张家未出阁的小姐、将来的太子妃张菁菁来说,毫无疑问是奇耻大辱。

70.第70章 张府佳人(1)

队列一行到了张府大门,张峦和儿子、侄儿等人早已着正装在门外相迎。在司礼监的监督下,请皇太子升堂拜礼,张峦恭恭敬敬再回三拜,又见过张峦夫人,各种繁文缛节足足忙了半个时辰才结束。

苏挽月跟随着进了张府,不由得四处打量。张宅在北平东郊,是一所幽静别致的小院落,占地面积不大,远远不及杨宁清的将军府或者牟斌家那么气派,但户型精致干净,给人一种典雅怡人的感觉。

张峦恭谨地在前引路,穿过一路精巧的绿色盆栽,进了正厅,门口处摆放着两个硕大的景德镇青花瓷瓶。家人过来奉茶,茶盏都是钧窑的青釉白瓷器具,看起来很有档次。张家事先已暗中向宫内太监们打听过皇太子的喜好,张夫人在府中安排筹划了许久,所有家具选择和装饰陈设,无一不是照着他们的提示来做,既静雅别致,也不铺张奢华。

朱佑樘与张峦进了正厅叙话,莫殇随即跟了进去。

苏挽月照例站在厅堂外,她抬头四处张望,竟然在不远处发现了云天。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他了,刚才出宫之时也并没有见到他,料想是他半路赶到张府,特地在此候着他们的。

云天见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停地看自己,盯了足足半天,忍不住敲了她一下说:“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想说就说吧,我都替你憋得难受。”

“正是正是,”苏挽月巴不得他说这一句话,她已经忍了多时,再不直接问他就要憋坏了,“师傅,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会答应他…你不是喜欢凝香姐姐吗?”

云天扯着唇角笑了一下:“这几天已经有无数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如果换做别人,我会告诉他们这是殿下恩典,是我云天的福分;但现在是你在问,我就不能这么说。”

苏挽月的好奇心越发浓重了,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压低声音问:“难道这件事,是他强迫你答应的?”

云天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是,是我自己找他要的红绡。”

苏挽月顿时有点迷茫,他明明不喜欢红绡,也不像是一个滥情的人,为什么会对朱佑樘的侍妾如此关注呢?其中必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理由,这个理由究竟是什么?

她正在琢磨其中玄机,却听见云天问:“你脖子上怎么了?”尽管她一直努力地拉高衣领遮掩,但还是可以清晰看见她洁白的颈项边上,露出了一点红色的伤痕血印。

“这个…我跟人打架,不小心弄伤了。”望了眼云天的神色,苏挽月心头一慌,随口撒了个谎。

“你跟殿下打架么?”云天眼睛锐利,早已看出那是人的牙印齿痕所致,不用想也猜得到必定与太子有关,别的男人断然不敢对她如此肆无忌惮。

苏挽月顿时有点尴尬,她抬手再把衣领往上面拉了拉,咬着唇说:“不是啦,是我自己不小心。”

好在云天并不追问,只是淡淡地说:“我早说过你躲不开他的。”

他们两人对面谈话之际,苏挽月蓦然发现,回廊前来了几个花红柳绿的丫鬟,簇拥着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女,年纪大约十六七岁,眉眼端庄文静,皮肤很白很细,上穿一件鹅黄滚白狐边的绣袄,下系一条百褶掐金边的宽幅罗裙,裙边上细细绣着栩栩如生的一圈粉蝶。

她的相貌十分美丽,气质看起来很干净,看上去既温婉,又乖顺,一看就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书香世家、知书达理的小姐。

苏挽月一眼就看见了她,听说张峦只有一个女儿,不用猜,这个美丽文静的少女,就是朱佑樘未来的太子妃、闺名菁菁的张家小姐了。

张菁菁一路慢慢走过来,她也早就看到了廊檐下站立着的两名侍卫。其中一名并无任何特别,另一名侍卫明明是女孩,却穿着一身黑灰色的侍卫劲装,系紧的腰带越发显得她的细腰盈盈一握,头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清丽的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秋水般明亮的乌黑大眼,一直都在叽叽喳喳地和对面的侍卫说话。

女人看女人,向来十分苛刻。

苏挽月看张菁菁,只觉得她各方面都好,貌似也符合史书上记载的“贤德皇后”的标准,但似乎过于没有棱角了一点。当然,也许对明朝人来说,女子三从四德就是最优良的品质,朱佑樘能娶到这样的老婆,邵宸妃也算没有太亏待他。

张菁菁对苏挽月一无所知,但心里难免有些诧异,为什么太子身边会有女侍卫?而且这个女侍卫看上去还有一种奇特的叛逆气质,并不像她见过的一些宫中奴婢那样卑躬屈膝。她虽然心中暗自惊讶,也并没有往深处想,却还是忍不住朝苏挽月多看了几眼。

“她看起来很关注你。”云天小声提醒了一句,他早已看到张菁菁慢慢向这边走来,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挽月。

“我们别说话了,那可未来的太子妃,”苏挽月吐吐舌头,逗了云天一句,“小心她说你不懂得礼数,以后给你小鞋穿!”

明明只有很短的一段距离,张菁菁和她的几名丫鬟一起足足走了三分钟有余,她们都是从小缠足,走起路来不会很快。不像这个练武的“苏挽月”,生就一双天足,不过事实上她的也并不大,在现代也就勉强穿个三十二码左右的高跟鞋。

苏挽月看着她们走过来,和云天一起行了个普通的问候礼:“张姑娘好。”虽然已经下定,毕竟还不是真正的太子妃,他们暂时不需要对她跪拜。

张菁菁看上去一副自然端庄的模样,她抿着嘴微微地一笑,看上去没什么架子,声音也好听:“不必多礼。你们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么?”

“是。”苏挽月答了一句。

“你们俩的武功,是不是特别厉害?”张菁菁看似拉家常一样闲问了句,这个问题对于苏挽月他们来说,无疑显得稚嫩又天真,简直就是不经世事的小朋友才会提出来的问题。

苏挽月抬头看着她,眼前是一张很干净的脸,五官正统,眉眼没有邪气,肤白声软,长相让人很舒服,一副标准皇帝儿媳妇的长相。且不说在明朝,就是在现代也很符合豪门挑选媳妇的标准。那些嫁入豪门的女子,往往并不具备倾国倾城的容貌,反倒是漂亮得恰到好处的那些女孩,往往嫁得很好。像张菁菁这样的女子,似乎生来就应该是幸福的,老天爷不一定会给她争芳斗妍的野心和心计,却绝对给足了她当正宫娘娘的资本。

张菁菁一直在等待他们回答,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既不催问,也不走开。

苏挽月想了想,指着云天说:“我可不行。他是我师傅,他比较厉害一点!”

果然,张菁菁立刻将目光转向云天了,很温柔地开口说:“如果有机会,我倒想看你比划几下,究竟怎么个厉害法?”

她的笑容柔弱无骨,软乎乎的,似乎能把人心都融化了。

“小姐,老爷叫我们进去呢,别耽搁了。”幸亏后头跟着的丫鬟小声提醒了句,张菁菁才回过视线,点着头向正厅走过去。

等着那嵌满了粉蝶的花裙子离了视线,云天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他早已看惯了宫中妃嫔们争宠夺爱的手段,万贵妃长年累月处心积虑的斗争,罪魁祸首还是因为皇宫中有太多女人。这个张家小姐,看起来完全没有心机,又单纯又温和,不知道她将来如何在宫中存活下去?

“你别小看人家,也许太子殿下能被她吃定一辈子呢!”苏挽月看到云天皱眉头,知道他担心什么,不由得笑了起来。

云天盯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张菁菁到了正厅不久,里面隐隐传来了琴声,是一首古曲《高山流水》,这首曲目堪称经典。

苏挽月和云天对视了一眼,看样子,刚才张峦叫女儿过来,就是为了让她当场弹琴给朱佑樘听的。朝中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喜好琴画,张峦如此安排,分明是为了讨好未来的女婿,既表现了自己女儿才艺斐然,又跟太子暗地里拉近了一层关系。

“她弹得很好听。”苏挽月不由得感慨了一句,想起了自己五音不全,对琴棋书画几乎一窍不通,只能无奈地叹一口气。会弹琴会画画的女孩子,似乎总是比一般人更有气质一些。

“是么?以殿下的造诣,这样的琴艺,只怕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云天摇了摇头。

71.第71章 张府佳人(2)

“为什么?”苏挽月侧过头问他。

“这首高山流水,本是为知音而作,此琴声虽清越动听,但悦耳有余,蕴劲不足。”云天大略解释了一句,他知道苏挽月听不懂。但他知道太子一向欣赏深藏不露的琴师,眼下这琴声虽然悦耳,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师傅你未免太苛刻了吧,我可什么内涵都听不出来,只要好听就可以了。”苏挽月看着云天,顽皮地微笑着问了一句,“看样子你也是高人,不知什么样的的人能入你的眼?”

云天知道她一语双关,表情顿时严肃了起来。

苏挽月知道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用来形容他和杏花楼的凝香之间的关系,简直再恰当不过了。她看着他面上表情,试探地问:“凝香姐姐可知道红绡的事?”

此时四面无人,廊檐下也只有他们两人。

云天将眉头皱得很深,半天才迸出一句:“她知道。而且赞成。”

怎么会这样?苏挽月越发糊涂了,她一直觉得凝香并不是对云天毫无感情,但若是心里有他,怎么会对他纳妾这件事毫不动容?还表示赞成?

云天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说:“你不懂,她有她的苦衷。”

苏挽月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凝香当然是有苦衷的,但是这个苦衷是否足以让她种种不合理的行为得到解释呢?她想了想,才说:“虽然我不明白你的心事,但我觉得你们之间没必要如此互相折磨。你那么喜欢她,就算自己痛苦也舍不得她受委屈,那么反过来呢?她心里有没有你的位置?又或者,有你的位置但是太窄太浅?”

云天听着苏挽月的话,眉头越皱越深。

苏挽月发现他将两只拳头攥得密不透风,不由得伸手过去,抓了他的手起来,一根一根手指地往外拉,想把那个拳头掰开,云天有些急了,问她说:“你要干什么?”

她仰头嫣然一笑:“我想看你手里抓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其实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对不对?不管你和凝香姐姐有什么样的往事,人不应该紧攥让自己痛苦的东西,打起精神来看看别的人,也许满街上的女子个个都比她好!”

云天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比划,终于忍不住说:“你误解凝香了,她对我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我之所以接受红绡,是因为…”他左右四顾了一眼,“因为她是凝香的亲妹妹。”

“啊?”苏挽月顿时怔住了。

“红绡与凝香,原本都是万通从小蓄养在家的奴婢,待长成之后为万家和万贵妃办事。凝香前往杏花楼,是为了结交朝中一些重臣,从他们口中探听消息;红绡在毓庆宫当差,也是万贵妃一手安排。”

他的话,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挽月终于明白红绡为什么会和莫殇之间出现那种奇怪的气场交流,凝香为什么会知道云天会被诏狱带走,只因为她们姐妹二人本来是万通的棋子,凝香就算再喜欢云天,也不敢和他在一起,以免惹恼万通下杀手。更何况,她的亲妹妹红绡还在宫中,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万贵妃若是对红绡下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你的意思是,你本是受凝香所托,将她的妹妹带出宫外?”她猜测着问。

“是殿下的意思。红绡的身份,又岂能瞒得过他?殿下有时候会故意透露一些消息给她,让她去万贵妃面前告密,是为了保护她不受伤害。”云天叹了口气,索性将事情和盘托出了,“自从你来毓庆宫之后,万贵妃对红绡越来越不满,殿下不得不用赐婚这个法子,好让她从宫中脱身。”

说完这一切,云天的神色像是有些释然。

苏挽月蓦然得知这么多内幕,心中不由得暗自琢磨,此前她一直以为朱佑樘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连红绡都可以舍弃赏给下属,却不知他心中有这么多考虑,或许以前她真的误会他了。她总是看到他冷漠高傲的一面,却没有发现他心中的大仁大爱;她总是觉得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甚至有时候不择手段,却忽视了他处境的凶险;她总是觉得他在强人所难,却没有认真思量过他的寂寞与无奈。

她渐渐开始相信,历史上的明孝宗朱佑樘,确实不是一个坏人。

倘若易地而处,别人未必能够比他做得更好。

“不知道你和凝香姐姐之间有什么样的往事,但我想,太子殿下一定会帮你们。”苏挽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刚劝你那些话,都是多余的,你就当我没说过。”

云天冲着苏挽月豁达地一笑:“她肯让我帮她妹妹,便是真心信任我。我云天能有如此红颜知己,夫复何求?”

苏挽月没说话,此时琴声已经止了,她侧过身,只见张峦先出了正厅,恭候在一旁等着朱佑樘出来,内大臣和散佚大臣也一直在旁边陪着。她看到张菁菁半垂着头,走出大厅站在父亲的身侧,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

她的笑是那样天真烂漫,皮肤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皇太子一行刚走,前来张府拜访张峦的宾客立刻如潮水一般涌上门来。

所有朝臣都知道今日是宪宗皇帝御赐的太子婚期初定之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奔上门来贺喜。张府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国子监张峦也是一时风光无比,穿着朝服在大门外迎接快要送过来的初定礼。

初定礼是由皇宫内务府大臣率领执事送过来的,分装在五彩锦盒里,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叫“仪币”,是成婚的前一天要抬回毓庆宫的;另一类是“赐币”,是真正送给张府的彩礼,赐给太子妃家族的人。这些彩礼丰厚自不必说,从绸缎到鞍马再到珠宝首饰、裘皮冬衣,应有尽有,所有仪币陈设在正堂上,赐币陈设于阶上,赐马陈设于阶前中道,主次有别。

张峦带着家族里的男丁,在中阶下向着东边的皇宫行三跪九叩礼,而张峦的夫人,是率着女眷在中阶下以西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按着惯例,朝中所有不当班的公侯世爵、内大臣、侍卫和二品以上的官员及命妇,今日都要到张府来拜贺,顺便喝杯喜酒。其实这件事根本无需朝廷安排,大臣们中多半都是见风使舵、审时度势的人,谁都知道张峦日后地位一定今非昔比,所以皆趁着还能沾上喜气,赶紧来套套近乎。

“张兄,大喜大喜,万某要来敬你一杯,先干为敬。”酒宴正酣时,内阁大学士万安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酒壶,过来就要找张峦喝酒。他虽然是万贵妃的人,但表面文章做得极好。

万安时值华盖殿大学士,也是内阁首辅,倘若换做以前,监丞张峦想要同万安说一句话、念一声交情,都是极为不易的,如今他看着这个亲亲热热叫着自己“张兄”的人,嘴上客气谦让,心中却不由得感叹万分。

“万大人,不敢当。”张峦见万安一口干了一杯,也赶忙喝完一杯,“多谢万大人赏光出席小女初定之仪。”

“张兄客气了,今时不容往日,我等位子再高,也没有未来的国丈大人高啊。”万安“嘿嘿”笑了两下,趁着周围乱哄哄地没人注意这边,意味深长拍了下张峦握着酒杯的手。

张峦深知此人姓“万”,暗中正在图谋废储之事,是敌非友,因此只是装作不懂,又客气地给万安斟了一满杯酒说:“万大人,今日小女定婚宴,只谈风月,不谈政事。”

“也是也是。”万安连声应和了几句,自我解嘲说,“是我喝多了。”

眼下废储风波甚嚣尘上,新年过后朱佑樘的太子之位保得住还是保不住,谁都无法预料。坏就坏在最近万贵妃身体一直欠安,所有万氏党羽都惴惴不安,唯恐万贵妃有个三场两短,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万一最大的这座靠山倒了,树倒猢狲散,只怕宪宗皇帝立刻就变了卦,不再有废掉太子之念了。

所以,万安开始暗暗为自己筹备后路。

他看准了两个人预备结交,一个是兵部侍郎刘大夏,此人早年平定广西叛乱有功,后又任两广巡抚威望极高,现在调回中央和太子走动颇多,可谓是太子的嫡系红人,但郁闷的是此人一直不买自己的帐;而另一个就是太子岳丈张峦了,张峦为人低调,天性温和,平时从来不愿得罪人,人缘非常不错,本想利用朋友的朋友来牵个线认识一下,但没想到依然碰了钉子。

万安今日见了张峦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不禁眼珠乱转,心头开始细细思酌起其他法子来。

72.第72章 奸妃谶语(1)

正月十一这天,宪宗皇帝年后第一次临朝。

天还没亮,苏挽月就起床梳洗了,换了新送来的实棉的飞鱼服,再束起了发,赶着在天亮前去奉天殿广场列队。

她刚收拾妥当,打开房门见着云天和莫殇已经站在门口了。

“我们等你一起去。”云天也没解释什么,含糊说了一句。

“你们怕我随时会被人暗算么?”苏挽月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随着奉旨出宫去云南护送钦差大臣的日期越来越近,他们好像对她的生命安全越来越紧张,好像很怕她在这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出问题。

苏挽月跟着一堆侍卫们来到奉天殿广场,此时天还是黑的,奉天殿昨晚便已设好了宪宗皇帝的御座,并设宝案在御座之东、香案在奉天殿台阶的南面。此外教坊司要设中和韶乐于奉天殿内东西,这些陈设都坐南朝北。

皇家朝仪排场很大、程序很多。兵部设护卫官在殿内,锦衣卫分为两路,一路从正殿的台阶上一直排列到午门之外,一列到奉天门外。皇帝的龙旗排列于奉天门外,都是东西各设一列。还有平时豢养的仪仗专用的骏马、犀牛和大象,要排列于文、武楼以南,东西向。专门负责报时的司晨郎位于内道东,近北。专门负责纠查百官仪表言行是否整肃的纠仪御史二人位于殿外台阶上北面,内赞二人,位于殿内,外赞二人,位于台阶之北,而传制、宣表等官员则位于殿内,俱东西向。

所有人从列好队就一直站着,苏挽月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只是这般无聊的差事,就跟当初第一次和莫殇当值的时候一样痛苦,好不容易盼着东方微微白了,听着有鼓声传来。

这是头通鼓,仪式正式开始了,由一名教坊寺乐手,敲击奉天门侧的大鼓,一重拍一轻拍,节奏由慢转快再由快转慢,鼓声由弱转强,再由强转弱,接着由另一名教坊寺乐手重击奉天门侧的大钟一声结束。听到头通鼓,身穿朝服的百官开始列队于午门之外。

而后是二通鼓,方法和头通鼓相同,只是这时候,敲击鼓框,改为两声、第二次通知参与仪式的人员端肃,连续击打鼓心也改为两回,最后敲击钟声两响结束。听到二通鼓,百官由左、右掖门入,来到奉天殿东西,朝北肃立。

三通鼓,击鼓、击钟、头尾处都改成三响。三通鼓响,才是执事官去华盖殿请皇上过来的时候,宪宗穿戴好衮服龙冕,接受执事官的五叩之礼,叩首毕,移驾奉天殿。

宪宗皇帝启驾后,教坊司乐队开始演奏,尚宝司手持御玺走在皇帝前面,由导驾官作为前导,等到皇帝来到奉天殿,已陈设于此的明扇打开,珠帘也卷起,尚宝司官员将御玺置于预先设立于御座之东的宝案之上,至此,教坊司乐队停止演奏。此时已预先安排好的四名鸣鞭者开始鸣鞭报时,站立在奉天殿外东西两侧的百官马上整齐排列好队形,向皇帝行四叩礼。

典仪官高喊“进表”,由两名官员端着放置表目的小案几到大殿内。

苏挽月揣摩着这个“表目”的意思,应该类似现代的“新年致辞”,等到内赞官员高喊“宣表目”,宣表官才会来到皇帝御座前的珠帘外,高声朗读那些新年致辞。

宣表结束,大殿内外的百官集体跪拜,山呼万岁。

这一套礼仪还有最后一道程序,就是“代致词官”要代表百官向宪宗皇帝致贺,内阁大学士万安跪在奉天殿外朱红台阶的中央,高声背诵着“臣万安,兹遇正旦,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奉天永昌!”教坊司乐队再次演奏大乐,百官向皇帝行四叩礼,然后起身,才算是百官朝贺仪式结束。

等到程序完毕,已经是一个半时辰以后了。等着宪宗再移驾回华盖殿,百官退出午门,众人才能依次解散。

苏挽月的脚已经快要站肿了,得令解散后,她低着头停在原地,先活动了一下脚踝,又试探性地转了下腰椎,果然听到几声清脆骨头响,心里不由得暗自嘀咕了几句“真是不人性化”。

“你累不累?”她猛然间听见后面有人问了一句,回头一看是牟斌,她立刻微笑着说:“牟大哥来的正好,胳膊借我用用,我都快要散架啦!”

牟斌垂着手任她靠着,其实为了准备宪宗皇帝今日晨起这场仪式,他们很多锦衣卫整晚没睡,他幽深的眼睛下面隐约染上了一层黛色。

“这个仪式好繁琐,等了这么久!我的腰要断了!”苏挽月单手撑腰,小声抱怨。

“当心让别人听见了。”牟斌早已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随口提醒了一句,转头看到她龇牙咧嘴的痛苦样子,又忍不住说,“真的很难受吗?”

她抬头淡淡笑道:“其实还好啦,我吓你的。”

“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矜持一些?”牟斌满脸黑线,看着笑得灿烂的她,却毫无办法。

“好在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以后不见得有机会再来站队。”苏挽月貌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不料牟斌闻言,竟然立刻变了脸色说:“大过节的,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以后没有机会?不过是去一趟云南而已。”

苏挽月顿时明白了他的担忧,她立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道:“是我错了,我应该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这一年我快快乐乐、平平安安,所有不开心的事情、倒霉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她念叨完,眸子清亮地盯着他。

“这样还差不多。”牟斌抬头望着她,“就是这样而已?还有别的心愿吗?”

苏挽月想了想,脱口而出说:“如果还有的话,我就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留在一个安静又舒服的地方生活,就像沐国公一样,远离京师,在云南颐养天年。”

牟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此去未必如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前路凶险,未必比宫中轻省,你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管前路是凶险还是光明,都值得一去,至少我经历了这个过程,对不对?”见牟斌仍是一脸担忧,苏挽月笑着安抚了一句。

牟斌点了点头,心头隐约有一种很沉重的感觉,这座紫禁城对有些人来说是天堂,对有些人来说就是牢笼,譬如笼中鸟一样,有些鸟的羽毛太鲜亮,活力太充沛,即使是金丝笼,也终究关不住它们。

他望了苏挽月几眼,说道:“你先回毓庆宫吧,时候差不多了,怕太子不见你,又要四处找人。”

苏挽月侧头想了一会,本想告诉他朱佑樘对自己如今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态度,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这件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尤其是牟斌,他是最宽容和懂得她的人,这些事他一定看得明白,他迟早会明白真相,根本不需要她多说什么。

此时,只见另一名锦衣卫黄儒带着一队侍卫过来,黄儒是万通的嫡系帮手,也是皇帝乾清宫前的一等御前侍卫。

“牟千户,苏侍卫,什么事在此耽搁这么久?我看你们在此好半天了。”黄儒走过来,望着苏挽月。

“你今日这么有空,竟然在这里看我们半天?”牟斌把苏挽月挡在自己身后,正对着黄儒问,“不用在御前伺候么?”

“牟斌,你护着她也没用,皇上派她前往云南,正月十六一早就起程,你总不能护着她一辈子。”黄儒干笑了两声。

“我没有要他护着我,我自己的差使,当然自己办。不用你在这里指指点点!”苏挽月很不爽黄儒的气焰,按品级黄儒也只比她略高半级,她根本不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