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马车里,蓦然想到了朱佑樘,心里顿时悸动了一下。

直到现在她才想起他,不知道他得知自己失踪的消息之后会有多么生气,会不会迁怒于沐府?之前他反复叮嘱她不要四处乱走,时刻派遣夜枭随身保护她,现在看来都是正确的,他的行为虽然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出发点都是为了她,渔翁这帮人一直都不死心,一直在等待机会,终于,给他们等来了一个绝佳的时机。

如果她是一个听话、顺从的女孩子,肯乖乖地躲藏在他的羽翼之下,他必定有能力保护她安然无恙。但倘若她真的变成了一个那样的女子,甘心做金丝笼中的雀鸟,那么她和那些明朝宫妃侍女们又有什么分别?

渔翁牵着马走得小心谨慎,时不时回头看苏挽月一下,怕她又有什么别的心思花样。

124.第124章 山路崎岖(2)

除了渔翁,周围还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哈尼族男人,将苏挽月所在的马车紧紧包围起来。她知道这群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光是一个渔翁武功就超出她许多了,再加上这群不知是锦衣卫还是他们雇佣来的杀手,想逃出他们的掌心的几率实在太低。

苏挽月看着他紧绷着的脸,貌似很善解人意地说:“你别担心,我暂时还跑不了!”

“你知道就好。”渔翁一手捏着车门,盯着苏挽月。通常情况下,被扣押的人质越是漫不经心,就越让人觉得很不安定,甚至会让他们从心里腾起着很多种疑虑和揣测,没有人喜欢在忧虑中流淌过时间,像是地下生着一团温火,要慢慢把人蒸死。

苏挽月从打开的车门处探出半个身体,一双眼睛似乎是在看远处的风景,嘴里还叹着气说:“这条山路还真长啊!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可以找到一户人家,云南的山都这么高,这么大…”

“你不要说话。” 渔翁对她的唠叨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只是自言自语,没有和你说话。”苏挽月扬了扬秀丽的双眉,态度坚决地看着他,“你如果连这个权利都不给我,我就让这马车翻落山崖算了!”

“等下了这条山道,看你再拿什么威胁我们?”渔翁深吸了口气,他几乎忍无可忍了,“你敢跟我讲条件?信不信我们饿你几天?”

“你如果今晚不给我饭吃,我就再也不吃饭了,估计不用回京城,我就能饿死在半路,你白白损失了三千两黄金,不太划算吧?”苏挽月早已抓住了他的“死穴”,所以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处之泰然地说着话,她知道和他们谈判的筹码。

“想绝食?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吃下去。”渔翁冷眼看着苏挽月,语气冰冷,似乎被她激怒了。

“我也有的是办法让我自己活不下去,看你拿我怎么办?”苏挽月听着渔翁的话,居然笑出声来,她的眼神依旧很清澈,笑容如同山谷里的碧桃花一样灿烂,“别关门啊!难道你想闷死我?”

渔翁不再吭声了,他败下阵来,冷哼一声下了马车,并没有将车门完全关闭。

苏挽月靠在车壁上,默默地想着心事,她抬头望着天边的云霞,心中思绪起伏。

六百年前的云南,景色未必就比六百年后的惊艳,人的心情或是眼光能独到,自然是到哪里都碧海云天。她此刻心中也并非全然不怕,她也担忧自己未知的前途和命运,但世间凡事都有“因果”,既然是以前种下的因,那何必又去逃避?

前面的渔翁不再回头监视她,几个人小心谨慎牵着马慢行在山道上。

苏挽月看着他们的背影,只觉得眼前景色豁然开朗,应该快要到渔翁之前所说的村庄了,一道道的梯田开垦在山地上,郁色葱葱,不远处有着炊烟袅袅,似乎有人家正在生火做饭。

“那里有村落。”她抬头看着远方说。

“别想怎么逃走。”渔翁警告了一句。

“我脸上写着‘预谋逃走’这几个字吗?需要你一次又一次提醒?”苏挽月看着渔翁的神情,示意着那块梯田的地方,“你们有时间教训我,不如快点赶路吧!”

“你着急也没用,那地方看着近,不下两个时辰是走不到的!”渔翁冷言说了一句,侧过身来接着牵马赶路。

“那岂不是要天黑才能到?”苏挽月听着渔翁的话,心顿时凉了半截,记得云南这边有句俗语叫“看到屋,走到哭”,看样子真没说错。在这个山道上,她基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想。

“是。”渔翁语气平淡地承认了。

苏挽月顿时悄无声息,她抬眼望了望前头的人,心里失望之极。他们已经走了大半天,天边的朝霞已经变成了晚霞,朝阳早已成了夕阳,再过两个时辰只怕天都黑透了。

雾霭弥漫,月黑风高,有时候是有利条件,有时候却是不利条件。眼下,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只能老老实实呆在马车里。

苏挽月看着一路风烟,实在闲得无聊,又喝了几口水,迎着山间微风唱起了小曲。渔翁听到她唱歌,立刻皱起了眉头,他正要转身制止她发出嘈杂的声音,却忽然听到了她的曲调和内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唱的歌其实很普通,很简单的一首歌,根据《诗经·蒹葭》改编而成,原词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苏挽月的歌声在苍凉的山道上慢慢回响,虽然那些人并不是她的朋友,但是大家听到了女孩子的歌声,仿佛得到了一种神奇的力量一样,行走的脚步不知不觉快了许多。

渔翁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回头看,任由她漫无目的地唱歌,歌声在山谷间悠远飘散。

天渐渐黑了下来,月亮升起,云南地处高原,月色总是那样皎洁明亮,大大的一轮,圆如玉盘。

“你唱的歌,是谁教你的?不像是云南小调。”那个闷闷的渔翁等她唱完,忽然停下脚步问了一句。

“是我梦中得到的曲子。”苏挽月很顽皮地答,她当然不能对他说出实情,也许这些古代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现代歌曲”,但人类对艺术和美的追求永远都是相通的。

“你想唱歌就随便唱吧,你的命运早已注定,你已经别无选择了。”渔翁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语气阴沉地说。

苏挽月淡淡一笑,其实她知道这个渔翁虽然手段狠厉,但不算是一个赶尽杀绝的人,一路走来他对她还算十分客气,如果换做别的人,就算不能真的将她怎样,动手打她几个耳光、让她受点皮肉之苦还是有可能的。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里,他能够对她有几分怜悯之心,已经难能可贵。

月亮越升越高,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他们终于抵达了之前在山道上看见的那个小村庄。

苏挽月在马车里睡了又睡,被叫醒的时候生龙活虎,她揉了一下眼睛,看着渔翁他们这群人,忽然觉得自己的待遇很不错,至少她是躺在马车里,而他们都是一步一个脚印从蜿蜒漫长的山路上走下来的。

渔翁终于伸手解开了苏挽月腿上绑着的绳子,示意她走下马车。

苏挽月足足被绑了一天一夜,她的双腿都快失去知觉了,怔在原地良久,才缓缓伸直了腿,膝盖关节处有些麻痛,但是还能忍受。她的双足触及地面的时候,俨然有种轻飘飘的感觉,感觉就像是孩童第一次学会走路的时候,心里有种不可言说的忐忑之感。

经过之前在临江酒楼一场恶斗,她的体力几乎透支了,行走有些不稳。

渔翁伸手扶了她一把,顺手把刀驾到了她脖子上说:“不要妄动。”

苏挽月其他人都是戒备森严的模样,她眼光扫视了他们一圈,什么也懒得说,被渔翁压着跟着前头的人走。

“拿开你的刀好不好?你们有那么多人,我才一个人,我都已经这样了,如果还能跑掉,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苏挽月手仍被反绑着,她侧头看着行事谨慎的渔翁,又看了看脖子上明晃晃的长刀,叹了口气。

“不能。你要是乱动,我立刻一刀杀了你!”渔翁的语气很坚决,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苏挽月无计可施,只得低垂了头,听着他们的指令,一步步地往前走。

但她并没有完全绝望,心中依然在盘算着,等待着一个能够让自己逃出生天的机会。

125.第125章 棋逢敌手(1)

深夜时分,迷离的雾气笼罩着云南昆明的黔国公府,雾气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整座豪华庄严的府邸紧握在掌心,间或露出一点端倪,却始终窥不见全貌。

“国公,一切都在我们计划之中。”沐歌行动矫捷地从门外闪了进来,压低声音禀报,“慕蝶已被救起,安置在沐府别院,应该很快就会醒过来;渔翁带着苏挽月往北面的棋盘山去了;京城来的那些人,都被我们设局引往昆明城外落霞谷了,一时半刻还回不来。”

沐谦坐在房间里一把金丝楠木所制的宽大木椅上,他脸色凝重,肩披着一件深蓝色的外袍,眉目之间隐隐有些阴鸷的气息,双手骨节如玉,细长的手指搁置在木椅的扶手之上,烛火跳跃闪烁,让他的表情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仿佛正在思虑纠结。

“我和慕蝶明日一早启程,与白莹会合攻打宁州。”过了良久,沐谦才开口吩咐,“苏挽月无故失踪,他们一定不肯善罢甘休,或许会因此耽搁回京的行程,你留在沐府协助他们。”

“属下遵命。”沐歌心悦诚服地看着沐谦,眼底带着一丝敬佩的光芒,“国公此计确实高明,可谓万无一失。棋盘山地形复杂,哪怕是罗婺部落的人,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和方向,只怕一年半载都找不到苏姑娘。京城那边情况紧急,太子分身不暇,他们一定不会耽搁太久,属下有的是办法敷衍他们。”

沐谦目光闪了一闪,说道:“渔翁曾经受雇于锦衣卫指挥使万通,但他本是云南人氏。我和他相交多年,这件事交给他来做,我很放心。”

“只怕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件事是国公所为!甚至包括苏姑娘自己,一定以为幕后主谋是万通。”沐歌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才说,“只是慕蝶那边…怕她日后对国公不满。”

“我会亲自和她说。”沐谦挥了挥手,“你退下吧。告诉其他护卫军,我们四更时分就整队出发。”

“国公为何要提前出发?”沐歌有些诧异,不是已经商议定了,明日清晨五更左右,沐府大军才会从昆明往雪山去吗?他想了一想,瞬间又明白过来,随即答道,“属下遵命!”

算算时间,朱佑樘与他的东厂护卫们被沐府设下的“障眼法”引往城外落霞谷,五更左右就可以返回城内。

此时此刻,沐谦并不想见朱佑樘。

如果能够避免当面与他冲突,这件事可谓圆满到了十分,他从头到尾都做得不着痕迹,将矛头直接转向了朝廷锦衣卫,让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是万通指使,城外落霞谷那批“锦衣卫”,更是装扮得惟妙惟肖,几乎没有一点破绽。退一万步讲,即使朱佑樘能够在离开云南之前顺利找到苏挽月,将她带回京城,他们也不可能怀疑到沐府。

沐歌转身退了出去,轻轻关好了门。

沐谦独自一人坐在大厅中央,他的心忽然有些乱,想起了过去与阿缇雅和慕蝶之间的种种纠葛,也想起了与苏挽月之间的萍水相逢。

“叫沐谦出来见我。”一个青色的身影仿佛从天而降,他稳稳地站立在黔国公府的大门前,脸上的倦色挡不住隐隐散发的寒冰之气,一双斜挑的凤眼内看不出任何情绪。

朱佑樘回来了。

沐歌匆忙从府中出来,他心里暗自惊诧,表面不动声色地行了个礼说:“太子特使回来了?国公明日一早要出征,此刻已歇息了,特使有事可以吩咐属下,属下一定办妥。”

朱佑樘侧目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冷冷地说:“你没有资格和本宫说话,让沐谦过来。”

“本宫”二字一出口,沐歌顿时怔了一怔。

他并非不知道朱佑樘的真实身份,他们甚至以为,即使到他们离开云南的那一天,这位皇太子也不会告诉他们自己是谁,没想到他竟然按捺不住,提前以真面目示人了。

沐歌心中一凛,硬着头皮说:“属下只知道,尊使确实是太子身边的人,但尊使此刻的口气未免太大了些!无凭无据口称‘本宫’,直呼国公的名字,不怕将来传扬出去,朝廷降罪么?”

朱佑樘扫了他一眼,如玉的一张脸仍是面无表情。

沐歌只觉得脖子一凉,一柄青龙软剑已搁置肩颈附近,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腰间的兵刃取了出来。他的动作相当快,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剑尖已直指他的咽喉。

“尊使请住手。”沐谦的声音从府门内传出来,“我在花厅内等候,请尊使进来说话。”

沐府花厅之内,气氛僵持到了冰点。

沐歌跪在两个脸色一样阴沉、语气一样冷漠的男人面前,他不敢起来,也不敢抬头。哪怕隔着几尺的距离,他也能感觉到朱佑樘那种寒霜罩顶的气势,实在是有些吓人。

沐谦动怒的时候,虽然也有霸气,令人惧怕,但至少他还像一个“人”。

这个京城来的皇太子,不但有霸气和杀气,更恐怖的是,他从头到脚都是冰冰凉凉的,眼神里完全看不出有一丝人类的气息,像是来自地狱的冥王。

“黔国公沐谦,叩见太子殿下。”沐谦垂头跪地,礼数周到。

沐歌第一次亲眼看见,在云南尊贵无极的沐谦在别人面前跪倒拜服,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

在云南百姓的心目中,沐府就是大明朝廷,沐谦就是云南的皇帝。他们渐渐有些遗忘了那个身在北京紫禁城中的宪宗皇帝,更何况是皇帝的儿子?他不敢抬头,对花厅之中诡异的气氛有些不知所措,唯恐惹怒其中任何一个人,引发任何不可估量的后果。

“苏挽月在哪里?”朱佑樘的问题既简单又直接。

沐谦却是一副处之泰然的神情,斯文平静,万年不变:“臣刚刚得知此事,慕蝶落入江水之中,依旧昏迷不醒,苏姑娘落入劫匪手中,据探子回报,他们目标是昆明北面的棋盘山。”

朱佑樘一时没有说话,垂着头跪在那的沐歌,许久后,冷冷开口说:“苏挽月如果回不来,你恐怕再没有机会看见慕蝶了。”

沐歌闻言惊愕抬头,眼前这个皇太子行事深不可测,他只要看他一眼,就会觉得心惊胆颤,他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莫非他们已经找到了慕蝶?如果他们控制了慕蝶,是不是代表他们已经猜到了沐谦的计划?

他一念及此,立刻抬头说:“太子殿下,苏姑娘失踪与沐府没有关系,就算国公救助不及时,与慕蝶也没有关系,错不在沐府!”

朱佑樘背了身过去,退了几步,看着花厅匾额上“忠义孝悌”几个大字,他反反复复地盯着那几个字看,冷冷地开口说:“错与没错,不是你们来决定的。就如同先帝御赐给你们沐府的这块牌匾,‘忠君王、孝父母’,即使表面看上去毫无破绽,我也可以此为由,治你们谋逆之罪。”

沐歌原本想为沐府出头解释,但一听他的语气,立刻不敢再说话了。皇帝就是皇帝,太子就是太子,皇权就是天意,他们不需要和任何人讲道理,“天命所归”四字足以决断天下所有的事情。

“沐歌,你退下。”沐谦示意垂头跪地的沐歌出去。

“不用在本宫面前演戏,”朱佑樘回过身来,看着那个即便是跪了下去,脊梁也是笔直的人,“苏挽月在何人手中?慕蝶为什么能够独自脱险?这一切都是谁在暗中谋划?”

沐谦依然很镇定,缓声说道:“太子殿下,这件事与臣毫无关系。慕蝶为什么能够独自脱险,臣目前也不知道,只有等她醒来再问详细情形。事已至此,即使殿下迁怒于沐府,也于事无补。”

“我是不是迁怒,你心知肚明。”朱佑樘看着沐谦,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淡定,但一双眸子分明有着两团深不可测的漩涡,话语看似平静无波,语气谦恭,但处处暗藏机锋。

沐谦故作不知,只说:“臣已安排人四处打探追查苏姑娘下落,明日之内或许会有消息。”

朱佑樘的眉头紧紧簇起,像是弄碎了那张精雕细琢的脸庞,沐谦的话很显然是敷衍。

沐谦见他盯着那块牌匾,抬头说道:“殿下刚才只看到了匾额上的大字,旁边还有三行小字,您可看见了么?”

匾额上写着十二个字,“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126.第126章 棋逢敌手(2)

“好一个‘仁者不忧’。”朱佑樘轻声吐了几个字,又侧目看了眼沐谦,目光精芒闪动,“你是想提醒我,我不是个仁主?”

沐谦摇了摇头,语气很轻地说:“臣没有此意,先帝成祖爷在赐给沐府的匾额上特地加上这十二个字,无非是要告诫臣,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可以无忧无惧,顶天立地。”

朱佑樘看着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冷笑了一声,他踱步到了窗前,背手而立,望着远处星光璀璨的夜空,天幕上的一颗北极星耀眼闪烁,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是那样遥远,格外寂寥。

“本宫对沐府,对你,自问并不严苛。”他看着窗外的黑沉夜幕,声音有些低沉,“人做任何事都有动机,可我实在想不出你这么做的理由。你起来吧!”

“以殿下之聪明睿智,若是想不出这个理由,更可以证明此事与沐府无关。”沐谦长身站起,目光中似乎带着无限惆怅,“这些时日,沐府已经很不安宁了,臣又何苦自寻烦恼。”

“没有理由去做,不代表没有付诸行动。”朱佑樘转过身来,看着花厅中央的那把椅子,“沐府的这把交椅,材质与乾清宫中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要有足够的胆量和气魄,才能坐得稳。”

金丝楠木雕制而成的木椅,静静地放置在花厅之内。

沐谦站在原处,面色平静看着那把椅子,每一任黔国公都坐过这把木椅,首座的位置来来去去更换过很多人。类似皇帝御座的木椅,类似紫禁城的王府规格,沐府先祖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

试问,天下间谁对“权力”没有追逐的野心?

换而言之,身为黔国公的沐谦,和身为皇太子、将来会继承大明皇位的朱佑樘并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掌控的地域大小不同,他们所背负的使命几乎一模一样,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如履薄冰。

“臣少年时曾经自命不凡,却得到了命运的惩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殿下处境与臣相似,想必能够理解臣的意思。”沐谦忽然叹息着说。

“沐谦,你是第一个敢当着本宫的面,这么说话的人。”朱佑樘低头看着他,眼里神色有些怪异。他是大明的皇太子,未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整个大明的土地和财富都是他的,谁敢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来形容他?

“殿下身边,从来不缺阿谀奉承的奴才。”沐谦接着说下去,“就如同臣一样。所以,殿下才会对反抗自己意志、甚至是忤逆自己的人格外关注且动心。也许正因为这样,殿下才会喜欢苏挽月。”

他这句话出口,朱佑樘只觉得心中有一个角落被触动了。

这个沐谦虽然大胆,口出狂言,但他所说的全部都是实话,字字句句都让他感同身受。人生苦短,他们却总是身不由己,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想爱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你说对了一半,我喜欢她的特别,但不仅仅是这样。”朱佑樘看着沐谦那张儒雅清冷的脸,“如果这件事不是你所为,那么我正式告诫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你都要将她追回来,否则我决不放过沐府。”

“臣自然会尽全力。”沐谦对着朱佑樘那句话没什么异议,“但是臣要劝殿下一句,凡事不可强求。”

“你这是何意?”朱佑樘眉头微微一动。他行事确实一向都很小心谨慎,对别人严谨,对自己苛刻,最好是一丝差错都不要有。若是有一处地方逃脱了他的掌控,他就会觉得不安,千方百计也要去剔除这个障碍,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大明江山社稷,系于殿下一身,”沐谦缓声开口,语气浅淡儒雅,“殿下此番私自离开紫禁城,已犯了君王之大忌。爱一个人固然可以为她粉身碎骨、万死不辞,但殿下所代表的不是自己,更是大明的未来,若是太过感情用事,只怕将来祸延天下。”

夜色如水,淡淡的月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月影落在雕了花纹的青砖上,如同流动的水流,幽静又神秘。整个花厅里面静悄悄的,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立着,四周空旷静谧,显得气氛有些森严。

“祸延天下”,是一个很严重的词。

“你的意思,是要我主动离开苏挽月?”朱佑樘目光灼灼地看着沐谦,他完全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是他对他说出来的,他冷笑一声,语气有些刻薄,“你以良臣进谏为名,说服我放弃她之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用她来取代你死去的未婚妻阿缇雅?”

沐谦见他语气凌厉,立刻俯身跪在青花雕砖上,安安静静的样子,似乎是默认。

“当年罗婺部落联合边境叛匪,企图兵变,是你暗中设计让他们内部分裂厮杀,白鹰并非死于山洪爆发,而是死于叛匪的乱刀之下,你坐收渔翁之利,数年来让慕蝶一直活在内疚之中,她却并未发觉你从头至尾都只是在利用他们。”朱佑樘疾言厉色地看着沐谦,冷笑着说,“你十三岁的时候,就有那样的计谋和手段,你以为我会如此轻视你?”

沐谦凝视了朱佑樘几眼,他早知道这个皇太子不好对付,他的心思谋略,远远比他的年纪要高出许多。没有对手的人是寂寞的,“棋逢敌手”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恰恰相反,会让他们觉得十分好玩。

“殿下果然厉害,臣佩服。”沐谦的眼神很平淡,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轻笑,“时隔多年,殿下竟然能查得如此清楚。”

“维护云南稳定是沐府的责任,这件事你没有做错。你对不起的不过是那些被你利用的人罢了,就像你身边的慕蝶,你并不爱她,只是利用了她对你的感情。”朱佑樘看着那个面色平静的人,仿佛能从他眼底看到枯萎的内心。

“不,殿下猜错了。”沐谦轻轻摇了下头,“臣对慕蝶,自一开始就没有别的念头,她的心也早已随着白鹰一起死了。”

慕蝶的痴情和善良,让她毫不犹豫地背叛了罗婺,而他身为新一任黔国公,为了云南的安定和沐府的稳固,也毫不犹豫地利用了慕蝶。当年她与他都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她为自己的情郎千难万险奉上真心,却发现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那个人,阴差阳错被自己亲手害死,从此愧疚和思念如影随形,她的余生都会记得白鹰的情深意重,无法再接纳其他男人。

“所以你心念之中,才会想追回你的未婚妻?”朱佑樘的眼神有些咄咄逼人,“你失去了自己心爱之人,所以想要我和你一样?”

“臣决无此意。”沐谦抬头深深望了一眼朱佑樘,“自古君王用情太专一,对国家而言,并不是吉祥之兆。”

朱佑樘负手而立,他的嘴唇紧紧抿着,有些隐忍的意味,他并不常在人前肆意坦承心事,特别是像沐谦这样敌友难分、睿智敏感、观察入微的人,即使他心里有万丈波涛,也不肯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松懈。

“臣也希望苏姑娘能够得到天神庇佑,平安归来。但臣更希望,殿下日后不要再像这次一样。殿下一定要为大局着想,多多保重自己,千万不可再以身犯险。”沐谦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

“你这番话是发自真心,还是另有所图?”朱佑樘扬起眉,棱角分明的唇微微弯起,“不管你有何目的,我明确地告诉你,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放弃苏挽月,也不会让任何男人伺机打她的主意。”

“殿下越是如此,臣就越担心。”沐谦望着朱佑樘的侧脸,有些像是看一个遥远却又熟悉的故友,眼神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当年臣对阿缇雅,若有殿下对苏姑娘一半的勇敢和坚定,又岂会空惹半生惆怅?但并不是臣做不到,而是不敢去做,臣刻意对她冷落疏远,阿缇雅对臣误解太深,才会酿成终身之恨。”

“你所担心的事情,一定不会发生。”朱佑樘毫不在意地抬起了头,眼神笃定地说,“大明江山稳固,没有任何情境能够逼我非放弃苏挽月不可,既然如此,我为何要放弃?”

沐谦不再说话了,他将目光看向远方的夜空,仿佛勾起了许多心事。

一生之中,如果能够遇到那样一个人,她能够扰乱你的思绪、激动你的灵魂、惹起你的心头的涟漪,让你能够为她奋不顾身,那么,珍惜这段缘分就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