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月抬头看着这座古色古香的庭院,占地大约十余亩,一带都是水墨色的砖墙与瓦檐。庭院内外隐约可见大片大片的蔷薇花,一簇簇鲜红的花朵开得溢出了低矮的青砖石围墙,爬满枝头的妖娆妩媚,既沾染了玫瑰的香气,也带着月季的孤傲,放肆地葳蕤蔓生、恣意疯长。花朵三三两两各攀高枝,无论粉的红的都十分艳丽娇嫩,香味淡雅,色泽深浅不一,有绯红、浅红、粉白各种颜色,有些花朵甚至攀爬上了墙头,花团锦簇地悬垂在春风之中,姿态优美撩人。

踏进山庄大门,只见一堵白色的照壁,壁上雕刻着一首咏蔷薇的唐诗,写着:“根本似玫瑰,繁美刺外开。香高丛有架,红落地多苔。去住闲人看,晴明远蝶来。牡丹先几日,销歇向尘埃。”

越过照壁,山庄之内更是另有乾坤。

照壁之后,立着一尊巨大的图腾石雕,形状十分奇特,像一只仰首长脚而立的仙鹤,翅膀犹如凌空飞舞的凤尾,修长的颈项上长着一对鸟头,各自凝望着东西二侧,仿佛守望着附近连绵起伏的山脉。

这个石雕,让苏挽月觉得十分好奇。

她大学的业余时间跟着考古小分队探寻过不少古墓,也研究过不少古代图腾,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怪异的图腾雕像。它既不属于哪个王族,也不属于任何足以叫得出名头的少数民族。

“这是一种什么鸟?”她侧过头问司寇青阳。

司寇青阳很认真地纠正说:“这是我们家供奉的神物,不是普通的鸟,是青鸾。”

据远古传说,青鸾是一种类似凤凰的神鸟,常伴西王母身边,其体大如鸡而形近孔雀,羽毛美丽,不大飞翔,常轻快行走,经常被用为神仙坐骑,原来它的真面目竟然是这样的。

入夜时分,蔷薇山庄内一片静谧,月光清明如水,透过纸糊的窗户倾泻在窗前的地面上,如同水银一般。

苏挽月毫无睡意,瞪着眼睛看着这间简洁精致的明代少女闺房,薄如蝉翼的淡粉色床帏,古色古香的红木桌椅,藤编的贵妃榻,落地的烛台,雕工精巧的梳妆台和琳琅满目的簪花首饰。这座蔷薇山庄,虽然貌似只是很平常的一所美丽的宅邸,但处处都透露了一种神秘的气息。“司寇”这个姓氏原本不常见,如果追根溯源,应该是黄帝子孙一脉,他们如此崇拜供奉青鸾图腾,想必有他们独特的理由。

月亮依然是那一轮月亮,她却流落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想来想去都觉得很郁闷,几乎难以成眠。

正当苏挽月一只接一只地数着绵羊、瞪着纱帐顶上悬挂的那两只吉祥玉坠的时候,房间门口处突然传来一丝细微的声响。她早已被训练出了良好的夜间警觉性,她感觉有人进来,立刻像猫一样飞窜而起,悄悄隐身在粉色帷幔之后。

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黑影迅捷地闪了进来,轻车熟路地走进房间,很快就走到了床前,他从袖里取出一颗小小的药丸,神情略有犹豫,但还是一手掀起了笼罩着床榻的帷幔,另一只手向着床榻上伸了过去。

苏挽月躲藏在暗处观察着他,月光如水洒在他的脸上,她看清了那个人的真面目,竟然是蔷薇山庄的管家忠叔!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手中那颗药丸是红色的,按照锦衣卫的用毒惯例,这种颜色的药十有八九是毒药。她心里更加觉得这件事诡异,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都来到她的床前,他想做什么?司寇青阳明明吩咐忠叔他们“好好照顾”她,为什么他们胆敢违抗主人的命令?

忠叔撩起床幔的瞬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猛然怔住了。

在他愣神的功夫,苏挽月飞快地掠到了他的背后,伸出两指放在他颈间一个重要穴道处。这招功夫是她从朱佑樘那里“偷学”来的,上次在落水村的时候,她毫无防备地被他扣住,吃了一个大亏,自己暗中琢磨过好几遍,没想到竟然真的学会了。

忠叔被吓了一大跳,握成拳头的手立刻松了,那颗细小的红色药丸从他的掌心滑落,骨碌碌地滚到了地面上。

苏挽月拾起了那颗红色小药丸,将手伸到他眼前,说道:“这是毒药吧?你想趁我睡着的功夫,暗中毒死我对不对?”

忠叔被她的指尖掐住致命的穴道,索性闭上了眼睛,声音颤抖地说:“是我行事不够谨慎,既然被你发现了,你要杀要剐就冲我一个人来!这件事与大小姐无关,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我对杀人没兴趣。”苏挽月撤回了手指,气定神闲地退后坐在一把椅子上,拿起那颗红色药丸,问他说:“告诉我,这是什么毒?”

“砒霜丸。”忠叔貌似很合作,声音清晰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杀我?”她故意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为什么你们山庄对外人防范这么严密?”

“苏姑娘难道不觉得自己来历十分可疑么?”忠叔抬头盯着她,“蔷薇山庄方圆十里之内都有眼线,我们的人并没有看到你上山,你忽然出现在山庄门口,还触动了密道机关,难道不是有所图谋而来?”

“如果我说我是从天而降的,你信不信?”苏挽月一脸无辜地回答,其实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

“不管苏姑娘从哪里来,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大小姐。”忠叔强调了一句,“大小姐对谁都没有戒心,但我不能眼看着她一次又一次被人算计!”

“你放心吧,我只是不小心来到这里,我从来就没打算在你们山庄长住下去!”苏挽月觉得这个忠叔似乎心有苦衷,将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他,“我对大小姐只有感激,没有恶意。明天一早我就走。”

“这样最好不过,”忠叔缓缓抬起头,“记得之前大小姐说过要送您去冷大夫那里治病,他确实是个很好的大夫,苏姑娘可以放心前去求医。”

“我肯定会去。”苏挽月点着头,“你刚才说大小姐屡次被人算计,难道她以前上过别人的当?你们才会这么紧张她?”

忠叔犹豫了片刻,才说:“此事说来话长。”

苏挽月觉得他似乎心有苦衷,不觉睁大眼睛看着他。

忠叔似乎经过了好一阵的思想斗争,才说:“其实我也不怕告诉你,这些事情本来就不是秘密。司寇家世代在江南以开设镖局为生,我家老爷的名声更是远播各大州府,当年我家夫人与老爷的一名侍妾先后生下大小姐和二小姐,大小姐两岁的时候,有一个游方僧人前来山庄说,她们姐妹二人之中有一个是‘妖孽’转生,必须除掉才能保全家平安,否则会带来灾祸。老爷起初并不相信,但是那一年山庄里突然爆发了异常的瘟疫,死了很多人。老爷迫不得已请了一位法师来,结果法师所说的话竟然和那位僧人一模一样。”

苏挽月心里隐约猜到那位法师说了什么,说道:“他们所说的妖孽,莫非就是司寇玉烟?”

154. 第154章 蔷薇山庄(2)

忠叔点了点头说:“老爷举行一场隆重盛大的法事之后,忍痛将二小姐扔下了山涧。大小姐十二岁那年,老爷过世了,他临终之时将大小姐托付给我,让我务必照顾好她,将来替她招赘一个好的夫婿,好让司寇一脉传续下去。可谁都没想到,老爷刚去世不久,二小姐竟然回来了。”

苏挽月听到这里,心里暗自奇怪,一个无依无靠、连基本生存能力都没有的小女婴,为什么能够在山涧中存活?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忠叔低垂着头,仍然沉浸在他的感伤里,“二小姐被扔下山涧之后,恰好被路过的砍樵夫妇二人发现,带回家中抚养长大。樵夫无意听到我家老爷去世的消息,打听到了当年的事情,所以把二小姐送了回来。大小姐刚见到二小姐的时候非常高兴,她可怜自己的亲妹妹一直流落在外,恨不得把自己身边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后来呢?司寇玉烟是怎么嫁到宁王府去的?”苏挽月越发觉得好奇。

“我家老爷与宁王爷有交情,当初说过为世子聘定大小姐为妃,谁知道就在他们订婚前夕,大小姐双手沾染剧毒,幸亏清心谷的冷大夫及时替她截肢才保住性命。可是,大小姐双手落下了残疾之后,宁王世子就悔婚不要她了。”

“他们未免太现实了吧?”苏挽月忍不住替司寇青阳打抱不平,她那个未婚夫宁王世子简直太过分了!司寇青阳不幸中毒伤残已经够可怜的了,他竟然还在她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说悔婚就悔婚,这种只看女人外表的男人简直就是个人渣!

“我们原本以为这桩婚事就此作罢,没想到两个月后,又出了一件让大小姐伤心的事。”忠叔说到这里,眼里射出痛恨的光芒,“二小姐竟然去了宁王府。先前大小姐之所以中毒,是因为她碰了二小姐给她的一条锦帕,那条锦帕提前被浸过一种叫做‘见血封喉’的剧毒汁液,是她故意引诱大小姐,设法用蔷薇花刺割破了她的手。”

“司寇玉烟为了当世子妃,不惜对亲姐姐下毒手?”苏挽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司寇玉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竟如此有心计、行事如此狠辣,毁了自己的姐姐,顶替她去做宁王世子妃?

“她并不是世子妃。”忠叔很不屑地说,“只是宁王世子的侍妾而已,并没有明媒正娶。她虽然名义上是司寇家的二小姐,其实根本就是个没规矩没教养的山野丫头,怎能有资格做王妃?”

“那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宁王,揭穿她的阴谋呢?”苏挽月觉得很奇怪,如果说司寇玉烟不是为了得到王妃之位,那她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呢?难道她是为了爱情?一个为了荣华富贵连姐妹和娘家都可以全部抛弃的女子,实在太可怕了。司寇青阳那么善良,她的同胞妹妹竟然如此邪恶,难道果真印证了那些僧人所说的“妖孽”之说?

“大小姐当时知道宁王世子悔婚的事,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她心中对二小姐始终还有姐妹之情,不忍心让她一无所有。”忠叔说到这里,语气微微有些激动,“我们大小姐就是这么一个人,哪怕人家对她再坏,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你怕司寇青阳总是对坏人滥用她的同情心,所以才想杀了我?”苏挽月看着表情黯然的忠叔,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姑娘应该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希望不要见怪。”忠叔略有些歉疚之意,语气十分温和。

苏挽月明白他的心思,立刻就说:“你放心吧,这件事权当没发生过。”

次日清晨,苏挽月还没有起床,司寇青阳带着两名侍女碧蔷和云薇过来看她了。

司寇青阳的语气依旧热情又温柔,对着她说:“你昨晚睡得好不好?我们过几天就去冷大夫那里,等他治好你的病,我再接你回来!”

苏挽月立刻说:“不用过几天了,我想马上去。”

司寇青阳看到她迫切的眼神,叹了口气说:“这样也好。女孩子谁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你早点去见冷大夫,就可以早点让他为你医治。我今天就带你过去,让云薇帮你收拾一下行李吧!”

她们正在房间之内说话,忽然看到一名山庄护卫匆忙地奔来,对着司寇青阳说:“大小姐,不好了,山庄之外有人滋扰生事!”

司寇青阳脸色一变,立即说道:“这次又是谁?”

那名护院低声说:“恐怕与上次来的是同一批人。”

司寇青阳冷了脸说:“把山庄内所有防御机关都打开吧,让他们尝尝我们司寇家机关暗器的厉害,看他们还敢不敢来第三次?”

那名护院领命而去,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

司寇青阳看着苏挽月,对她说:“蔷薇山庄名声在外,所以时常有些好事之徒前来骚扰,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得手过。蔷薇山庄附近十里之内多的是机关与密道,只要他们敢靠近,触动机关之后,谁都休想逃出山庄去!”

苏挽月仰头看着这个美丽又坚强的女孩,心中对她十分敬佩。

司寇青阳,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如晨露一样清新,如朝阳一样给人温暖,更予人力量。她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女,在经历了那么大的人生挫折之后,不但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更加努力,坚强地面对生活,保护自己的属下和家园,还能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关心与爱输送给别人,这是多么难得的品质?

司寇青阳亲自出蔷薇山庄,领着苏挽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的山路,来到附近一座相邻的山脉。

这座山谷十分美丽,满山云气氤氲,谷中满是清冽的香草气息,司寇青阳看着山涧中如薄雾一般升腾的水汽,指着远处梨花树掩映的一所草庐说:“你看,那就是冷大夫的居所,他不仅医术高明,抚琴技艺更是超凡脱俗,别具一格。”

她们驻足而立,突然听见山涧里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乐声,仿佛真的有人在弹奏琴曲一般。

苏挽月开始以为是幻觉,然而当她精心再去听时,却发现那琴声越来越清晰,犹如山泉经过石隙,更如瀑布掠过飞岩,声音之清越优美,果然就像司寇青阳所形容的那样,宛如世外传来的天籁。她也曾经听过朱佑樘在毓庆宫内抚琴,那时候她觉得他的琴艺堪称精湛,宫中无人能出其右,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琴声和这里的琴声相比,恐怕还是要略逊一筹。

司寇青阳显然也听见了,她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容,看着苏挽月说:“你听见了么?是冷大夫在抚琴呢!”

琴声来处,似乎是半山腰处的一间凉亭。氤氲雾气中,亭中人影依稀可见,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坐在凉亭之内,如行云流水一般拨弄着琴弦,抚起层层泛着涟漪的乐音。山风极大,将他的白衣吹得飘然欲仙,恍如在山间自由翱翔的美丽蝴蝶。

司寇青阳看到那个奏琴的白衣男子,她眼里立刻迸发出一种奇特的惊喜光芒,仿佛受了某种召唤一样,用衣袖勾住了苏挽月的手,向着那琴声所在之处飞奔而去,全无平时的稳重与矜持。

苏挽月被她拉住,只能跟着她的脚步向小亭一路狂奔。

155. 第155章 幽谷神医(1)

她们二人走近半山腰的小亭,苏挽月只觉得琴声越来越清朗,弹琴的人身影也越来越明晰。

司寇青阳拉着苏挽月,隐身躲藏在附近一株山茶树后,刚好隐去了她们的身影,附近满树的白色梨花瓣随着春风摇落,飘在她们的头上和衣衫上,苏挽月屏息静气,透过茶树的缝隙打量着亭中情形。

她一眼就看到那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人,料想他就是司寇青阳说的“冷大夫”,看他的模样很像一位隐居世外的高人。

那白衣男子年纪大约二十四岁左右,一身雪白绸缎锦衣,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腰间束一条黑绫长穗绦,一双细长温和的双眼闪动着琉璃般的光芒,白皙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他飘然淡雅的神情,衬着手指间流动的琴弦余音,无论是容貌或者风度仪态,早已超越了一切人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然而,亭内并不止他一个人。

琴畔站着一个衣着华丽、头戴金冠的锦衣公子,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袍,外罩一件鹅黄绸面的对襟袄背,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他待白衣男子一曲弹奏完毕,立刻击掌赞道:“你的琴艺日渐高深了,这一首《秋鸿》更是登峰造极,堪称我迄今为止听过最好的曲子。”

白衣男子淡然一笑,说道:“琴艺再好,还须有好琴相配,才能鼓出好音色。小王爷这架‘飞瀑连珠’,本是宇内难得一见的孤品,又岂是普通瑶琴可比?”

锦衣公子点着头说:“你眼光不差。这架琴原本是我家先祖为紫禁城中的一位红颜知己所制,后来承蒙成祖皇帝隆恩赐回。今日全靠它之力,才能让我聆听到如此优美动人的秋鸿之音!”

苏挽月抬头扫了扫那锦衣公子,见他她看到此人的面容之后,顿时怔了一怔。

这位锦衣公子五官侧面看起来分外鲜明,尤其是眉眼间的桀骜之气,竟然有几分像朱佑樘,隐隐带着一种王公贵族子弟特有的矜持与高傲气息。只是他的年纪似乎更小一点,大约只有二十岁左右,给人的感觉也不像朱佑樘那样冰冰凉凉的。

她们二人悄悄躲在山茶树后,屏息静气不敢出声,那锦衣公子话音刚落,随即双眉一簇,轻声喝道:“什么人在此偷窥?还不给我出来?”

他一边说话,一边向附近灌木丛使了个眼色。两名隐身在灌木丛的侍卫见他发话,早已如同猎鹰一般,飞快地向她们藏身之处扑过来,分别抓住了苏挽月和司寇青阳,将她们两个带到了小亭之内。

锦衣公子看到司寇青阳的时候,脸色竟然微微一变。

白衣男子一眼就看到了苏挽月,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她的脸,不像是惊鸿一瞥,更像是“审视”一件物品,苏挽月觉得他看人的眼神很特殊,暗想这不会是古代医生的职业病吧?

司寇青阳似乎与白衣男子相熟,微带娇嗔地扬起脸说:“我今日是特地前来求医的,偶然听到你在奏琴,所以在旁边看一看,你竟然将我们当成贼了么?”

白衣男子看向锦衣公子,微笑说道:“小王爷,看来只是一场误会。”

苏挽月听到白衣男子称呼锦衣公子为“小王爷”,暗想不知这位又是明朝哪一位王爷的后裔?他父亲“老王爷”又是谁?她明明感觉到司寇青阳与这位锦衣公子是认识的,但两人互相之间几乎全程无交流,连古人基本的客套招呼都没有。

锦衣公子示意手下侍卫将她们二人放开,表情有些奇怪地说:“既然有人前来寻医问药,我就不相扰了,改日再来。”

白衣男子点头道:“小王爷请自便,恕霜迟不远送了。”

他话音刚落,锦衣公子就头也不回地带着他的几名侍卫离开了,仿佛走慢一点就会被亭中的什么东西烫到他的脚一样,几个人影瞬间就消失在山间。

白衣男子将目光缓缓转到苏挽月身上,他的眼神温润而深邃,如同阳光普照大地一样柔和。

“这是冷霜迟大夫,是我见过的医术最高明的一位。”司寇青阳轻声为他们做着介绍,“我这位妹妹因为家中遭逢大火落难来到此地,她的脸受了一些灼伤,不知道你能不能为她医治?”

冷霜迟凝望着她伤痕斑驳的脸,说道:“这位姑娘伤在肌理,我只有五分把握能够治好。”

苏挽月听到“冷霜迟”这个名字,心里暗想果然人如其名,连名字都如此不带人间烟火气。她原本以为他会像其他古代医生一样实行“望闻问切”才能下结论,没想到他只是粗略看一眼,就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不管有几成把握,都为她试一试吧。”司寇青阳在一旁柔声开口,“如果她留在这里治病,会不会太打扰你?”

冷霜迟并不推辞,轻声说:“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草庐陋室,谈何打扰?”

司寇青阳离去之后,苏挽月跟着冷霜迟从山腰走到那所草庐前。

清心谷果然不愧“清心”二字,微风起时,鼻端立刻传来一阵阵带着清冽味道的草药气息,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那种味道像是薄荷,又像是麝香冰片,刹那之间就沁入心脾,令人感觉神清气爽。

寒风吹起了冷霜迟的一头黑色长发,他宽大的白色衣袖随风荡起,仿佛飘飘欲仙。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苏挽月,语气很轻柔地问:“你除了面容毁伤之外,有没有感觉到身体异常?”

苏挽月愣了一下,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啊?

冷霜迟看到她一副迷惑懵懂的模样,说道:“让我看看你的左手。”

苏挽月很听话地将衣袖向上拉了一点,露出了左手经脉。冷霜迟轻轻将她的手腕托在自己掌心,然后低头来辨症,他认真按住了她的脉搏,凝神说道:“你体内有潜伏的毒症,还好尚在浅处,现在医治还来得及。”

“潜伏的毒症?”苏挽月觉得十分意外,“你是说我已经中毒了吗?”

“有些毒无色无味,很难察觉,一点剂量不会让人立刻致命,但是天长日久累积下来,总有一天会将你的身体摧毁。”冷霜迟的语气不紧不慢,很耐心地和她解释,“当你的手臂出现黑色经脉的时候,毒性已经入体显效,如果等到黑线蔓延到了掌心,毒性已经进入了五脏六腑,恐怕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156. 第156章 幽谷神医(2)

“什么毒,这么恐怖?”苏挽月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意思是说她之前的身体已经不正常了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在皇宫之内就已经慢性中毒了?此前,她对观星楼起火一事心里已经有了很多怀疑,担心是有人故意暗算她,此时此刻冷霜迟的判断显然更加印证了这一点。大明皇城之内,究竟是谁与她之间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不惜动用各种手段,一定要将她置于死地不可呢?难道是万贵妃吗?以她的个性,即使表面答应了朱佑樘不再暗中谋害她,背地里也不排除使阴招的可能性。

“这种毒很常见,”冷霜迟看了一眼她的面容,“就是铅粉。剂量把控得好,放入食物之中,便是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看来,有人想要我死。”苏挽月心里渐渐有些明白了。

古代皇宫中妃嫔侍女们所用的胭脂水粉,大部分都含有铅汞之类的化学成分,如果要用来杀人,确实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如果那幕后之人有意让她慢性中毒,只需要每天在她吃的食物里放点这类东西就可以了。

冷霜迟眸光微微一转,问她说:“你是希望我先治你的脸伤,还是先治你的毒症?”

苏挽月觉得他的问题简直弱智,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当然先治毒啊!如果连命都保不住了,还要脸干什么?”

冷霜迟眼里带着浅淡的微笑,说道:“我和你开玩笑而已,有些女孩子将美貌看得比性命更重要,未免有些本末倒置。”

苏挽月原本以为他是个只懂得看病的古板大夫,没想到他竟然还会说笑话,忍不住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

清心谷的草庐精舍,布置得十分精巧,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放置着一张窄窄的木榻,还有各种古代医生必备的一些工具,如针灸所用的排针、捣药所用的木甑木杵之类。

苏挽月四处东张西望,发现草庐内外都没有人烟,不禁好奇地问:“这里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住吗?”

冷霜迟走进草庐之后,低头摆弄着那些针灸工具,背对着她轻声说:“只有我一个。”他说话之间,他拿着一排消毒处理过的银针,走近她身边说:“将衣服都脱下来吧。”

“脱衣服?”苏挽月这一惊非同小可,她顿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迅速后退了一大步。

虽然冷霜迟是个君子,但毕竟男女有别,哪怕他是个很有职业道德的医生,哪怕她现在的模样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看一眼就要做噩梦的丑八怪,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啊,要她在这个认识还不到一个小时的陌生古代男人面前脱衣服?这样做简直太危险了啊!

冷霜迟看到她的过激反应,既不生气,也不妥协,他移步走到那张窄窄的木榻旁边,自己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然后注视着她说:“我在清心谷中行医十余年,从未失过手,你不用怕。”

苏挽月依旧摇头,坚决不肯过去。

冷霜迟看着她倔强又坚持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边显出两个小小的漩涡,让他原本清逸出尘的模样顿时有了一丝人间烟火气,他低头看着那排银针,用食指和中指拈起了长约三寸的一根,转头看着她说:“你若是不肯过来,我如何替你治病?”

苏挽月心里激烈斗争了好一阵,坚持不肯过去。

就在他们二人僵持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心脏部位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悸动,紧接着四肢都开始剧痛起来,她忍了一会儿,那种疼痛难受的感觉愈来愈强烈,她不禁退后几步,倚靠在竹藤编制的草庐墙面上。

冷霜迟看到她转眼之间变得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随即走了过来,不管她是否同意,伸手将她的身体抱起,轻轻地让她俯卧在木榻上,然后将她的上衣从背后脱下,露出一片雪白的背部肌肤。

苏挽月头疼欲裂,她虽然万分不愿意,但到了此时此刻性命要紧,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木榻上,等着他来扎针。

冷霜迟将那根三寸长的银针刺入她背部的穴道时,她立刻尖叫了一声,那种痛楚的感觉很奇特,不仅仅是被扎针的部位疼,甚至牵连到了许多其他的关节部位也跟着一起疼。他手下的针尖每深入一寸,她就要多承受十分痛楚,等到他扎完一遍针,她早已痛得死去活来,汗水浸湿了额发。

“好了。”冷霜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将最后一枚银针从她的肩颈部拔出,用净水擦拭过之后,放进了银针筒内,“过一个时辰再扎第二次。”

苏挽月只觉得全身都像被毒虫啮咬过一样,没有一个地方不疼,早知道被他扎针之后会这么痛,她宁可不要扎这些针,就算毒发攻心,也比这种痛苦来的舒服,被他针灸简直就是受凌迟之苦。

他见她趴着不动,担心她受凉,将一床锦被轻轻覆盖在她裸露的后背上,然后背对着木榻,低头翻捡着一堆药材,从中取出一些放到一个青灰色的瓦罐之内,又将另一些放到另一个瓦罐之内。

苏挽月挣扎着从木榻上爬起来,问他说:“要扎多久啊?”

“一个月。”冷霜迟语气清淡,“你身体里毒性潜伏太深,时间太短不能解决问题。”

“你没必要这么敬业吧?”苏挽月简直快要吐血,还要扎一个月的针?她刚才被扎针都快扎出心理阴影了。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刚才让她有多痛?更何况是…在后背扎针的时候,她好歹是俯卧在木榻上的,如果要扎胸前部位的穴道,她岂不是要全部脱光光?打死她也不愿意啊!

“有病不治,将来后患无穷。”冷霜迟并不生气,依旧还是那种轻柔的口吻,“你只要坚持一个月,我保证将你医好。”

“还要一个月…”苏挽月皱着一张脸,她想到未来的每一天都要遭受一次这样的“针灸”,只觉得人生一片黯淡。为什么她每次穿越都这么倒霉呢?上次代替女锦衣卫“苏宛岳”挨了万通赐赏的八十廷杖,在床上躺了足足十来天;这次好不容易从大火之中死里逃生,又要承受一个多月的针灸之苦,天知道下次,下下次…她还会遇到什么更变态的事情?

“一个月时间很快,针灸只是一时之痛,以后会好很多。不会每次就像今日这么痛的。”冷霜迟柔声安慰着她,“你懂得音律么?我可以教你奏琴,你的闲暇时间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苏挽月在现代的时候学过钢琴,但从来没有碰过古琴。她之前听冷霜迟在小亭中抚琴,他的琴声确实悠扬悦耳、如同天籁,在这个寂寞无聊的清心谷里,如果她不找点什么东西来打发时间,日子确实很难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听他的建议试一试。

她点了点头说:“我愿意学,那你教我吧。”

冷霜迟不再挡住门扉,指着草庐附近的一条溪流轻声说:“你若真心要学奏琴,先学会听流水的声音,等你能够听得出它们的节奏和韵律之后,我再教你弹奏的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