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第157章 高山流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清心谷内的生活非常平静安宁。

为了医治苏挽月身上的“旧伤”和“新创”,冷霜迟几乎耗尽心力。每天的针灸是他们二人最尴尬的时刻,苏挽月必须脱光上衣,乖乖地躺在木榻上等着他来扎针,她起初还觉得不好意思,会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冷霜迟的反应,结果发现他真的没有任何不轨的举止,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渐渐对他开始全心全意地信任起来。

据苏挽月观察,冷霜迟是一个性情异常恬淡的人,他的日常生活大概可以分为如下几个部分:奏琴、看书、采药、酿酒。

苏挽月从来不喜欢看古书,尤其是那些竖排印刷的文言文,看一页就会让她头晕眼花,琴谱也好,医书也好,都不是她的菜;至于采药,她即使跟着冷霜迟去山谷里,也分辨不出哪些是草药,哪些是草,去了也是白费功夫,所以一两次之后就兴致索然,不再跟着他了;而酿酒呢,在古代本来就是一门技术活儿,她看着他那些瓶瓶罐罐,只觉头大如斗,眼花缭乱,只远远地看了几眼就自动表示放弃。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养伤之外,在冷霜迟的指点下,苏挽月的琴艺也有了明显的进步。每天清晨时分,她都会来到小溪畔,按照冷霜迟的要求仔细聆听溪流的韵律。虽然她跟随他学习奏琴的时间并不长,但古今乐理是相通的,她很快就学会了好几首古代经典琴曲的弹奏,比如《兰陵赋》《凤求凰》《高山流水》之类,也学会了第一次见到冷霜迟的时候他所奏的那一首《秋鸿》。

所以,每次冷霜迟出门采药的时候,她就独自一个人坐在小溪边练曲子。

春雨绵绵密密,江南的雨总是那样素洁典雅,随着丝丝缕缕的水雾,盎然春意袅袅润开,清心谷内的万树梨花全部绽放,如同瑶池仙子一样晶莹剔透,雨意缠绵,滋润着一朵一朵的花瓣,摇动着绿影婆娑,仿佛少女低眉时的一抹娇羞,淡淡地散开一地温柔。

苏挽月坐在小溪边,默默地调整好了呼吸,弹奏着那首《高山流水》。

这首古琴曲开指时气势如大海,可将心灵带入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里,接下来却如江河般连绵,再接下去犹如涓涓细流、微微清波,当一缕缕细流汇集在一起时,就会出现烟波浩渺的江流。苏挽月在他的引导下,静静的体验着心中那份慢慢汇集成的、流水的力量。当琴弦上的按音,散音,泛音在指间弹出时,似乎心灵也交融在流水般广阔无垠的空寂里,即使一曲停歇,那种清雅无垠的境界却还在延续。

苏挽月正要将手指从琴弦上撤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认为那人必定是冷霜迟,还没有回头看就说:“你回来啦!今天采药这么快?”

不料,那人开口却并不是冷霜迟的声音,且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说:“你以为我是谁?”

苏挽月感觉有点不对劲,转过头发现来者竟然她曾经见过的、那位被他们称为“小王爷”的锦衣公子,她和冷霜迟之间除了针灸和琴艺之外,很少谈及其他外界的人和事,即使她主动问及一些事情,冷霜迟也总是机智而巧妙地避过绝口不提,所以她至今都不知道这位锦衣公子究竟是谁家后裔。

他今天身穿一袭青色锦袍,腰系一块玲珑玉佩,一只手撑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另一只手执一管长长的玉箫,远远地从一株梨花树下走出来。

苏挽月第一次看到这位“小王爷”的时候,觉得他面容酷似朱佑樘,但是此刻却蓦然发觉他们二人风度气质完全不同。如果说朱佑樘是一块千年寒玉,那么这位“小王爷”更像是一块温润的暖玉,让人感受到春天来临的气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用来形容这位儒雅风流的锦衣公子,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

锦衣公子缓步走近苏挽月,打量着她脸上那个硕大的黑色面具,然后问道:“你就是那位面容毁伤的姑娘?”

苏挽月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箫,料想他是找冷霜迟的,站起身说:“你是来找冷大夫的吧?他今日一早去山中采药,恐怕要到午时才会回来。”

锦衣公子抬了抬眼帘,看到她身边那架古琴,悠然说道:“独自一人在草庐枯等,有什么意思?你在清心谷想必学会了不少曲子,我今日带了玉箫来,你可以愿意陪我合奏一曲?”

“我只会弹几首简单的曲子,我怕弹不好,反而影响你的水准。”苏挽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你刚才那首《高山流水》,虽然很有技法,但尚有不少瑕疵。”锦衣公子碰了个钉子,倒也不生气,他眼中笑容和煦,径自拿着玉箫,在她身旁的山石边坐了下来,““《高山》《流水》二曲,本只一曲,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乐山之意,后志在乎流水,言智者乐水之意。至唐,分为两曲,不分段数。至宋《高山》分为四段,《流水》为八段。按《琴史》,列子云:‘…伯牙绝弦,终身不复鼓琴。’故有《高山流水》之曲。”

“是吗?难道这首曲子是你改作的?”苏挽月心里有点惊讶,锦衣公子似乎很熟悉这首曲子。

锦衣公子眉目之间流露出的神情非常真诚恳切,目光宛转地看着她,笑了笑说:“不是我,是先祖。先祖曾著有一本《神奇秘谱》,里面记载了许多他修订过的古曲。冷霜迟教给你这首‘流水’,曲谱本是我赠与他的,没想到你竟然能够领悟其中的诀窍,实在难得。”

——《神奇秘谱》?

苏挽月顿时怔了一下,《神奇秘谱》这本书在现代都有很多人读过,它的作者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个皇子、受封为宁王的朱权。这位锦衣公子竟然说宁王是他的“先祖”,那么他岂不就是宁王的嫡系子孙?

“家父世袭宁王,在下系宁王府世子朱宸濠。”锦衣公子毫不隐讳,一双黑眸里闪过淡淡的倨傲神情,“冷霜迟竟然从未和你提起我么?”

果然是宁王世子朱宸濠!

苏挽月脑子里顿时如电光般闪过,原来…他就是宁王世子?那么,司寇青阳的妹妹司寇玉烟所嫁的人就是他了?难怪那天司寇青阳与他见面的时候两人表情那么奇怪,理论上司寇青阳还是他的前女友兼大姨子。

她打量了朱宸濠一眼,心里却在暗想着历史上对此人的“记载”。据载,宁王朱宸濠为人风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他的先祖、明太宗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是琴艺冠绝天下的一代宗师,曾亲手制作出了闻名天下的宝琴“飞瀑连珠”。在明武宗年间,朱宸濠试图仿效明成祖朱棣“靖难之役”谋朝篡位,最后兵败被杀,结局十分悲惨。不过,现在是明朝成化二十三年,连明孝宗朱佑樘都没有登基,朱宸濠还很年轻,他只是“宁王世子”而不是真正的“宁王”。

如果按照朱家子孙的辈分排列,朱宸濠貌似还是朱佑樘的小皇叔,比他整整高出了一个辈份。

朱宸濠姿态优雅地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锦帕,将那根箫管上的雨雾拭净,然后语气轻快地说:“那些曲谱我都很熟悉。你若是初学,能如此已经难能可贵了。”

苏挽月摇了摇头,很客气地说:“我只是学了一点皮毛,在你们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你何必这样谬赞我?”

“高山流水,琴为心音。”朱宸濠将那管紫箫收起,凝望着她说,“弹琴之人为的就是找寻那一片心灵净土。你可以在音律与音韵之间,架扁舟漂泊于五湖四海,也可以倚窗独赏秋夜里的鸿雁高鸣,知音在每个人心里,也在每一首曲子里。”

苏挽月趁着低头调整琴弦的机会,用眼角余光扫了扫这个“小宁王”,他看上去十分有性格有头脑,行事也很缜密有序,的确具有一代枭雄的风范。不管这个“朱宸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在音乐方面,他确实遗传了宁王一脉的天赋,能够将琴声的精髓理解得如此透彻,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要下大雨了,”朱宸濠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幕,“我们回草庐去等冷霜迟吧。”

他们二人一起站来冷霜迟的草庐之前,苏挽月抬头远远地看着雨雾中走来一个人,他身形俊逸,肩披一件鸦青色蓑衣,手拿一柄油纸伞,柔亮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正是冷霜迟。他缓步走进草庐,摘下竹笠,又将肩上的草药篓放在桌上,对朱宸濠说道:“山间大雨阻路,让小王爷久候了。”

朱宸濠轻轻掸了一下衣袖上的水痕,笑着说:“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一首新曲等你来品评,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就要走了!”

冷霜迟转向苏挽月说:“我昨日酿了几坛新酒,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检查一下,看看密封妥当了没有?”

苏挽月料想他们二人所说的内容又是那些高深莫测的“曲谱”,以她目前的水准基本上听不懂,立刻答应着说:“我这就去!”

等到她走出草庐,朱宸濠看着她的背影,仰头扫了冷霜迟一眼,说道:“我刚才特意试过她的音乐悟性,算得上是个知音之人。只可惜她容颜尽毁,实在有碍观瞻。否则倒是可以作为我府中乐妓人选,将来或许还有机会进宫侍奉圣驾。”

冷霜迟淡淡应道:“容颜尽毁,未必是一件坏事。当人的身体有残缺的时候,心境反而更加安宁。”

朱宸濠将一卷曲谱拿出来放在桌案之上,笑道:“你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只是像你这样的人太稀有,毕竟世间大部分的男人都和我一样,还是希望身边之人既能赏心,又能悦目才好!”

冷霜迟并不接他的话,低头凝望着桌案上的卷册,轻声说:“你新创这首曲谱,确实很新奇别致。”

苏挽月走出草庐不久,抬头发现雨势越来越大,她担心贸然跑去藏酒的山洞会淋成一只落汤鸡,立刻抽身折返回来。她的轻功身法向来很好,返回草庐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她轻轻巧巧地从屋檐下取了雨伞,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冷霜迟用一种很奇异的声音说:“…烟雨楼决不会接这种生意。”

这种口气完全不像冷霜迟平时说话的习惯,他平时语气温和,从来没有半点疾言厉色,但这句话却是铿锵有力,态度极其桀骜。

苏挽月顿时停下了脚步,她屏住呼吸静听里面的说话声,只听见朱宸濠接着说:“如今由不得你们了…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难道你想就此收手,独善其身么?”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草庐之中良久都没有任何声音,两人似乎陷入了沉默。

苏挽月只听到这几句,因为担心被他们发现,不敢再继续窃听下去,只能悄悄地离开了草庐。她一路向酒窖行走,心头却疑云密布:难道刚才冷霜迟是故意将她支开的?那个所谓“烟雨楼”是什么机构?“在同一条船上”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小宁王朱宸濠会对冷霜迟说那种暗带威胁的话?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十分密切,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恐怕并不只是“以琴会友”这么简单。

158. 第158章 梨花春雨(1)

距离清风谷草庐不远之处的悬崖绝壁附近,有一个入口极小、但容积极大的山洞,里面十分开阔,大约有一百多个平方,装满了冷霜迟亲手所酿制的绝世好酒。

苏挽月穿过洞口掩映的矮小灌木丛,弯腰进入洞内,立刻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醇香从洞中飘出来,既有田园野花的氤氲,也有五谷稻麦的浑厚,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幽香寻觅而至。她低头走近酒窖,第一眼就看到冷霜迟最近酿造的那一坛新酒“杏花春”,虽然它被封存得密不透风,却依旧清香四溢,如同美梦一样朦胧,犹如轻纱一样漂浮,仿佛要在人的灵魂深处飞流直下,涌入澎湃起伏的心海,刚柔并济,势不可挡。

不得不说,冷霜迟是个极其风雅之人,他不但懂得琴,更懂得酒。

外面下起了一阵急雨,苏挽月将酒坛一一察看完毕,索性在山洞出口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伴着那一缕醇香,坐在梨花树下,抱着膝盖观看对面山崖上的雨中美景。

雨中隐隐走来一个人,她身形娇小,身披一件鸦青色蓑衣,苏挽月抬起头好奇地打量,发现来者竟然是多时不见的司寇青阳,她顿时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来,喊了一声说:“司寇大小姐!”

司寇青阳走到山洞之前,舒展双臂将身上的蓑衣脱下,仔细看了看她说:“我特地过来看你的,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苏挽月此前对她一直心存感激,点头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很好,应该很快就会痊愈了。”

司寇青阳用衣袖缠住了她的手,微笑着说:“我就知道,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大夫,他一定能治好你。”恰在此时,附近草庐响起了一阵琴箫合奏的声音,司寇青阳眼里立刻闪现出一丝迷惘的神情,她裹着苏挽月的手,眼神看向草庐那边,轻轻地说:“你听,他又在那边奏新曲了。”

苏挽月隐约感觉到她对冷霜迟的关注,不由得微微一笑,说道:“你好像很喜欢他的曲子啊!”

司寇青阳闻言,立刻轻咬了一下嘴唇,双眸透出少女的羞涩之态,细声说:“我认识他已有十几年了。我还记得我六岁的时候,那个中秋月圆之夜,在蔷薇山庄之外听到他的琴音,然后认识了他…后来我不幸遇险,也是他尽心尽力相救,我才能平安无事。”

苏挽月心中好奇,不由得追问说:“你对他这么好,他知道吗?”

司寇青阳听到她的话,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低头说:“他或许不知道吧。”

苏挽月见她沉默,料想他们二人之间有些心结,不便再过分追问,她抬头见雨丝渐停,拉着她的手说:“雨停了,小王爷应该已经走了,我们回草庐去看看。”

回到草庐的路上,司寇青阳一反常态,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不停地和苏挽月说话,只是任由苏挽月默默地牵着她的手,默默地向山下行走。苏挽月知道她有心事,但是又不敢乱说,只能温柔地牵着她的衣袖,陪着她一起向前走。

她们二人携手经过一片梨花树的时候,司寇青阳突然停下了脚步,幽幽地看着苏挽月说:“我对他的心事,蔷薇山庄里从来都没有人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苏挽月点了点头说:“我一定为你保守秘密。”

司寇青阳仰头看着天际的浮云,眼里带着无限迷惘,仿佛陷入了回忆里,语气幽怨地说:“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开始,我就再也忘不了他了,我的心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能够进去…可是我…我…”

她神情哀婉,说话之间泫然欲泣。

虽然司寇青阳的措辞很隐晦,但是苏挽月心里明白,她根本不敢对冷霜迟说,她怕他会一种非常委婉的方式拒绝。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现代她的某闺蜜身上,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对于这位江南世家地位尊贵的千金大小姐来说,绝对是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情。

或许对冷霜迟而言,与司寇青阳的邂逅也好,对司寇青阳的帮助也好,不过是人生中一段小插曲,他心里根本没有任何绮念;但是对司寇青阳而言却完全不一样,她是真的对他一见钟情了,而且多年来只能将这段情埋藏在心底,不敢也不能对任何人倾诉。

苏挽月想到这里,忍不住对她说:“等我有机会去问他一问,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司寇青阳抬起了头,眼里迸发出一种期待的光芒,看着她说:“你真的愿意为我去说这件事?你不怕人家知道了说闲话么?”

苏挽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替你当一次说客有什么大不了的?”

司寇青阳立刻微笑起来,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也抹去了刚才她那种哀伤悲戚的神情,与她一起从容大方地走进了草庐。

草庐之内,果然只剩下冷霜迟一个人了,朱宸濠已不见踪影。

冷霜迟低头挑拣着刚采摘来的草药,他看到她们姐妹二人携手进入草庐,立刻很客气地同司寇青阳打了个招呼说:“司寇小姐,请随便坐。”

司寇青阳落落大方地坐下来,完全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开口就说:“这些时日以来,多亏你照顾我的朋友,她才能这么快好转,谢谢你了。”

冷霜迟淡然一笑,说道:“不过是医者份内事,大小姐何必言谢。”

司寇青阳看了苏挽月一眼,紧接着说:“我今日来清心谷,除了看望紫烟之外,还有一事。十日之后是我的生辰,我邀请你们前往蔷薇山庄赴宴,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冷霜迟闻言,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很客气地拒绝说:“我这里俗事繁杂,恐怕不能前往,还请大小姐见谅。”

司寇青阳并不勉强,脸色有些失望地站起身,说:“既然如此,就罢了。”

苏挽月见他们二人一个态度淡漠,一个端着架子,心中暗暗着急,忍不住插嘴说:“最近阴雨连绵,不需要每天捣药晒药,春花所酿的酒也都酿好了,并不是很忙啊!蔷薇山庄近在咫尺,来回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去一趟也很方便。”

冷霜迟听见苏挽月这么说,微微挑了一下眉,脸上似乎有一点为难的神色。

苏挽月见他犹豫,感觉气氛有所松动,立刻趁热打铁地凑到他身边,笑嘻嘻地说:“大小姐诚心诚意前来请我们,给个面子吧!”

冷霜迟似乎从来没见过她这种粘人的招数,他一张俊脸暗了暗,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然后才说:“好。”

司寇青阳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眉目之间不由得绽放出一丝喜悦的神色,说道:“我一定在家扫尘恭候。”

转眼之间,苏挽月在清心谷已经待了快一个月之久。

他们每天坚持做两次针灸,她身上的毒伤渐渐根除,脸上的灼伤皮肤也不再扭曲纠结,五官渐渐恢复了平整,依稀看得出原本清秀婉约的模样。她脸上被灼伤烧焦的黑色疤痕已经褪去了第一层的死皮,但需要每天坚持敷一种特殊的膏药,然后戴上特制的面具,以防吹风或者见水而发炎。

到了针灸的最后一天,苏挽月很听话地趴在木榻上,冷霜迟扎针的手法其实很轻柔,久而久之她已经习惯了,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怕疼。但是今天很奇怪,他的银针刚刚刺入她背部的第一个穴位,她额头上就疼得冒出了冷汗。

“你怎么了?”冷霜迟发现了她的异样,低头关切地问。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好痛啊!”苏挽月疼得呲牙咧嘴,她用胳膊肘弯支撑起半个身子,扭过头来和他说话。她不经意地转身,胸前大部分春光立刻落入了冷霜迟的眼中,他仿佛视若无睹,声音冷静地说:“你不要动。”

苏挽月听到他的“提醒”才知道自己走光了,她立刻闭了嘴乖乖地趴好。

针灸完毕之后,冷霜迟看着她带着黑色面具的脸,说道:“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拆下面具,看看药膏的效力如何了。烈火灼烧过后的伤痕,并不容易消退,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好,”苏挽月知道他马上会拆下那个黑色面具,她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我要求很低的,只要以后走出门不会吓到人就可以啦!”

“你可以不在乎,但是我在乎。”冷霜迟低头看着她的脸,清心谷内四散弥漫的雾气袅袅升腾,微风夹杂着细雨在窗外飘飞,那一头黑色长发落在他的双肩,让他的侧脸看似一块无瑕的白玉,“如果治不好你的脸,我一定会遗憾终生。”

“这么严重?”苏挽月觉得他太较真了,忍不住问,“难道你对每一个经手的病人都这么认真吗?”

“难道不应该这样么?”他轻声反问。

159. 第159章 梨花春雨(2)

苏挽月突然之间无话可说了,冷霜迟毫无疑问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从他身上,她几乎找不出任何缺点或者人性的弱点。虽然唯物主义科学论告诉她,绝对的完美是不存在的,但她依然找不到任何可以攻击他的理由。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冷霜迟是一个没有性别的人,甚至和东厂蓝枭都不太一样。他简直从头到脚都不像人,有一种凌驾于凡尘之上的气质,更像是是活在尘世间的仙人。

冷霜迟向前走了一步,突然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将她脸上覆盖着的黑色面具给揭了下来,他将面具搁置在一旁,两道清润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脸。

“我的脸怎么样了?”苏挽月大半个月来每天都戴着这个硬皮面膜壳一样的东西,实在憋得难受,现在终于可以将这个东西扔掉了,她恨不得能跳起来欢呼。

他默默地注视了她很久,仿佛一个铸陶师在欣赏自己的一件作品,唇角边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说道:“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苏挽月见他神情愉悦,料想自己的脸部情况恢复得不错,她跳下木榻,抓起一面铜镜照了照。镜中的少女果然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她脸上的黑色痕迹果然全部脱落了,脸颊恢复了平整光滑,雪白的肌肤衬着黑亮的眼睛,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与刚来到蔷薇山庄的时候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相比她之前的样子,不但没有变丑,似乎还变漂亮了一点。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让自己变得更加完美,岂不是更好?”冷霜迟温柔地看着她莹白如玉、吹弹可破的面颊肌肤和轮廓分明的五官,“现在的你,就如同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了。”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他无意中所说的这句话,顿时让苏挽月想起了那个落水村的女巫师当时给她的八字断言——“凤凰涅槃、沉浮万状”,莫非那句断言真的被印证了?凤凰涅槃而浴火,是否指的就是观星楼内那场大火?如果这句断言所指应验,那么后面一句呢?她未来还会遭遇什么艰难坎坷的事情?

苏挽月捧着铜镜左照右照,看着镜中的那个宛若新生的人,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冷霜迟看到她落寞的神情,走近她身旁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看到一张新的面孔,有点不适应而已!”苏挽月失去了面具的屏障,担心被他看穿心事,立刻找了个机会从他身侧擦肩而过,假装去放铜镜。

“你虽然卸下了面具,还要坚持擦一个月的药才行,”冷霜迟将一个小玉瓶递给她,“新生肌肤都很娇嫩,若是不注意保养,脸部皮肤很快就会变得粗糙,甚至比以前更差。”

“你连这些都懂啊?”苏挽月看着掌心里的精致小玉瓶,料想那是古代类似“护肤品”的东西,她对他的渊博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像冷霜迟这样的男人确实世间少有,不但性情温柔,医术高明,弹琴造诣堪称一绝,更难得的是他还会自己种花、自己采药、自己养蚕、自己做衣服、自己制护肤品…这种男人不要说在古代了,就是在现代也绝对是奇葩,打着灯笼也难从十万人里面找到一个。

冷霜迟收起了银针,他背负着双手,面对着草庐的窗外说:“你的伤快要痊愈了,不知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苏挽月猛然间听到他问这个问题,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情绪。这种情绪像是惶恐,又像是焦虑,更夹杂着一丝忐忑不安。冷霜迟只是一个医者,她只是一个他受人所托临时照顾的“病人”,她的伤一旦痊愈,他的任务就顺利完成。她与他并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恐怕以后也很难有交集。

她回头向烟雾茫茫的山间看了一眼,随口答道:“我可能会去京城吧!”

其实苏挽月心中一直在犹豫,伤势痊愈之后要不要回到京城去?虽然这段时间在清心谷内过得很是逍遥自在,但她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毕竟京城有那么多她的朋友、那么多关心她的人,她明明没有死,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呢?如果故意不让他们知道,似乎有点不太厚道。

冷霜迟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来自京城?莫非你在那里有知交好友?”

苏挽月听到“知交好友”几个字,不觉心中一动,说道:“我有一位义兄,在京城锦衣卫署衙当差。”

“投奔锦衣卫,恐怕不适合你。”冷霜迟俊眉微微一簇,抬眸看着她,“京城虽然锦绣繁华,但女儿家漂泊江湖总是不妥。你毒伤初愈,体质太过纤弱,未必能保护得了自己。”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们,并不是谋差使,更不是向往京城的繁华。”苏挽月赶紧解释,“我怕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怕他们担心我,所以想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等看过他们之后,我再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过日子。”

冷霜迟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说道:“你若是喜欢清静,何必去京城?我倒可以介绍你到一个好去处。”

苏挽月知道冷霜迟性情虽然淡泊,但说话从来都不拐弯抹角,好奇地问:“你说的‘好去处’,不知道是哪里?”

“金陵城三十里之外,有个古刹叫戒台寺,住持为人和善,是我至交好友。”冷霜迟向远处凝视了一眼,接着说,“离寺不远有座庵堂,你可以去投奔她们。”

——去尼姑庵?

苏挽月顿时瞪大了眼睛:“你要我出家当尼姑啊?”

“这样不好么?”冷霜迟很淡定地接过话,“世间再没有比佛门更清静的地方了。”

“可是,我暂时还没有考虑过出家皈依佛门啊!”苏挽月心中暗自叫苦,拼命摇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空谈‘清静’二字?”冷霜迟拈着手中的一枚银针,语气清淡而悠远,“清静本来自你的内心,如果你心里足够清静,留在哪里都一样。”

苏挽月听着他话语中的机锋,心里隐隐有些领悟。正如他所说,京城固然繁华,但她只要踏入九门一步,必定就会陷入另一个“不清静”的境地。时隔一年,京城里的那些人恐怕都以为她已经葬身于观星楼内的大火之中了,如果她突然现身,会不会让那些古人们吓得灵魂出窍,真的以为自己见鬼了?如果见到朱佑樘和牟斌他们,她又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她的“生还”?再说,即使她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都是历史轨迹上的一些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的命运里都没有她,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自寻烦恼,再去干扰他们已经回到正轨的生活?

或许,她真的不应该再怀念、再留恋那个“苏宛岳”的过去了。

“可是我没有家,”她咬着嘴唇暗自琢磨,轻声嘀咕着说,“不能去蔷薇山庄…也不能去京城…我还能去哪里?”

冷霜迟看了一眼天边的朝霞,轻声说:“如果你无处可去,不如留在清心谷。”

自从苏挽月来到清心谷中,冷霜迟从来不对她说任何暧昧不清的话,更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即便是在那些最令人尴尬的时刻,他对她都没有任何冒犯,更没有过任何让她难堪或不舒服的言行举止,甚至连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挑不出任何语病或瑕疵来。

所以,冷霜迟此时所说的这句话,毫无疑问是他说过的含意最令人难懂的一句话。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对自己这么说,他不是习惯了一个人在谷中生活吗?怎么会主动收留一个人?她有些错愕地站在那里,试图告诉自己他又在开玩笑,并不是当真,却又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这段时间有你陪着我,我才知道,原来我一个人在这里有多么寂寞。”

她不知道该如此理解他的话中含义,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从看到冷霜迟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冷霜迟是一个值得信任、值得依靠、甚至可以将生命交付给他的人。这种信任和依靠,或许起初是源于病人对医生的崇拜,或许是源于徒弟对学艺师傅的尊重,但归根到底,她还是被他的人品和性情所深深打动。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容貌是美丽还是丑陋,也从来不追问她的出身和来历,只是默默地尽到了一个医生的本份,即使劳心劳力也毫无怨言。他是那样淡定,那样从容,那样飘逸,似乎世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的情绪大起大落,他无心于世事,所以就能从红尘俗务中逃离,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就和常人不一样。

对她而言,冷霜迟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对于他的“建议”,她既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必要。

她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说:“你确定愿意让我留在这里?你不会嫌我太吵吧?而且我要事先声明啊,我很笨的,不会酿酒,不会采药,也不会补衣服…很多杂活我都干不好的啊!”

“我留你在此,并不是要你给我当丫鬟,”冷霜迟微微扬起头,很温柔地开口,“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很吵,也没有觉得你很笨。我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你是真的愿意留在这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