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滥杀众生,犯下无尽杀孽。”解黎明苦难,破万载劫世,灰色的僧袍早已陈旧,却是那种了然于心的态,成全了他无欲无求的度。僧人意兴阑珊说着,杀孽那两个字,他说得煞是好听。

雨越下越大,上天仿佛倾泻了玉池,零落了一地的花瓣,也碾碎了女子绝美的容颜,“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呆呆望着泥泞斑驳地面,上天的苦雨,像是能烧灼人伤口的利器,每一滴都让你疼入骨髓。但却恍然无事一般,冷冷吐了那几个字,对一切都不在意。

“我佛,慈悲。”那个老者单掌立胸,簇眉,第一次说出普度众生的法号时皱眉。背后的红莲,摇曳如烛,如同佛祖坐前的红莲圣火一样,永世不熄。

只听“当啷”一声,殿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苏挽月蓦然从那种梦魇中惊醒过来,才知道自己的神思刚才竟然入了幻境。若不是有人出现,她只怕一直沉浸在那些幻想中,感同身受着无法自拔。

被唤回神,一脸茫然望着眼前穿着芒鞋披着外衣的僧人,脑中仍然是刚刚如镜花水月一般的幻境,大口喘着气,感同身受的感觉,似乎如此了然于心那红衣女子的绝望。

从戒台前站起身来,望了下四周,青灯古佛,依旧没什么两样。僧人提着灯笼,望着蒙着面的苏挽月,也没有一丝惧色。

“你是谁?”苏挽月闷声问了一句,退了半步。逼着自己收回了思绪,去面对现在的处境。

清瘦的僧人笑了下,不知道他这抹笑里其中深意。放了手上灯笼到旁边桌上,回过身来看着苏挽月,双手合十,“这位施主,您深夜造访,怎么反倒问起贫僧来了呢?”

苏挽月一时没说话,望了望那人,不愿多做纠缠。摸了下脸上的面纱,确信没有被看去真面目,再退了几步,就想直接从戒殿走出去。

“施主,你今晚是走不出法源寺的。”后头有人说了一句,声音冷清,不急不慢。苏挽月自然是不理睬,才要踏出殿门,却见那盏灯笼猛然被扔落在了面前,挡住了去路。烛光摇曳了几下,一点都没有被刚刚扔来的那种力道,弄得烧了旁边的玄色绸子。

“你一盏灯笼就想挡住我?”苏挽月回身问了一句,心里虽是佩服对方的本事,但嘴上却不能表现分毫。

“施主,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刚刚看到那一幕幻想?”站在黑暗中,清瘦的身形站在佛像下,自有那种出家人的淡定和超脱。轻声问了一句,不急不躁,依旧站在原处等着苏挽月回话。

“不过是些糊弄人的把戏罢了。”苏挽月仍是不理睬,转身跨过门槛,脚下却忽然一沉,跌坐了下来,小腿骨磕到了门槛上,一时疼得不行。慌忙之中,苏挽月也没有踩在门槛上。寺庙的门槛,都是佛祖的双肩,帮众生扛起世间苦难。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年轻的僧人走过来,想要扶起疼得在地上抱着腿的苏挽月。

苏挽月借着月光,看着刚刚打中自己的是粒佛珠,再看僧人手上那串长长的佛珠,自然知道是他使得招。心里有些埋怨自己轻敌,一把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咬牙站了起来又想要出去。跨过这个门槛,她今晚已经试了三次。

“戒殿外边,已经是重重埋伏,施主你何必急着出去束手就擒呢?”被挥开了手,面上也是很平淡的神色,双手合十,长长的佛珠垂下来,他有轻声说了一句。

这次没有别人阻拦,苏挽月迈过台阶的那只脚却停顿了下,心里头有些犹豫。

“你什么意思?”苏挽月侧目问了一句,斜着眼睛,却是要把人望穿一样的架势。

“前天,法源寺便来了一批不速之客。今夜,眼看施主已经是自投罗网。天意让施主有此一劫,贫僧也只能嘘嗟几句。”单掌立胸,话语幽幽如同娟娟流过的细水,轻声细语却没有什么感情色彩。

苏挽月沉吟了下,第一感觉是张菁菁先才和琪儿合伙演了一出戏,其实早就和万通串通好,来个里应外合。思酌了半晌,而后抬眼厉声问了句,“成化十一年,当朝宪宗皇帝宠妃万氏,她有没有来过这里?”

成化十一年,是立储的一年,也是朱佑樘生母纪淑妃暴毙的时间。若是这一年万通真的来过法源寺,那先前在抚仙阁听到张菁菁的话,就未必有假。

“成化十一年,贫僧十岁,万通确实来法源寺,礼佛半年。”如实回答着,清隽的一张脸,显得无欲无求绝然于世。

苏挽月听着,一时没有再回话了,望了下殿外头,依旧宁静清幽的样子。心里想着,不可能凭别人的一面之词,自己就一味躲在这儿。若是有一线可能,自然要去搏一搏的,没有打招呼,直接出了戒殿,走下台阶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异样。

忽然乱箭齐发,苏挽月伸手抓了两把,望着在黑暗中射出来的乱箭,四面楚歌的模样,自知刚刚那个和尚说的不假,已经是埋伏了许久。躲了旁边的几支,苏挽月跳到了廊柱后头,背靠着红漆的柱子,缓了口气,望着仍然开着的殿门和旁边乱飞的利箭,知道此刻自己是插翅难飞的处境了。

无奈叹了口气,一个翻身,还是跃进了戒殿。一把关上两扇殿门,瞬间,殿门外就被钉了几只箭,苏挽月听着那声音,想着幸好进来了,不然变成刺猬。

第241章 夜探佛寺(2)

戒台前的蒲团上,盘腿坐着刚刚那个和尚,苏挽月望着那个背影,有些气急败坏,“你到底是谁?首先那些莫名其妙的景象又是什么?”先才急着出去,没有去细问,如今已经知道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全身而退了,苏挽月自然是想问个明白。

诵经声未断,悠然绵远的样子,不管苏挽月多么暴躁。

“我问你话呢!”苏挽月见不被搭理,走了过去,大声又问了一句。

轻轻睁开眼,微微皱着眉头,他不习惯这么大声的说话方式。没说话,复而闭上眼去,接着把那段未诵完的经文背完,苏挽月虽然着急,但见别人如此坚持的模样,知道那是极为重要的事,便也在旁边一时闭嘴没出声了。

整整全一部地藏菩萨本愿经被诵完了,苏挽月听着外头越来越嘈杂的声音,心里也是越来越烦躁。地藏菩萨本愿经是超度亡灵的经文,而今苏挽月也不知道,这个和尚到底在暗示什么。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无论你刚才从此处看到的是什么,那都是曾经发生过,你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和尚依旧盘腿坐在蒲团上,望着前头目不斜视,同苏挽月说了一句。

苏挽月不置可否笑了一句,而后一字一顿,“我不相信。”

若是人真的有前尘今世,那也是永不会交集的两个平行,奈何桥上一过,不会有再让你回忆起前尘的缘由。苏挽月心里,却是蓦然抵触那个故事,才露冰山一角就让自己莫名绝望的东西,她自然是不想再去知晓的。

那年轻和尚听着苏挽月的话,也不恼,站了起身,走近半步,望着她笑了笑,脸上是那种羸弱的苍白。

苏挽月也没后退,任何那张脸离得越来越近,那个年轻的和尚开口了,依旧是轻软又忧伤的那种语调,他说,“那你相信,贫僧已经死了十一年么?”

这句话,太出乎苏挽月的意料了,理所当然被吓了一跳。跃开了几步,一脸戒备的神色。望了下地面,传说鬼魂走路是离地的,但僧袍垂地,被遮得很严实。苏挽月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看上去很正经的和尚,“你疯了么?”

笑而不语的样子,望着苏挽月的眼,没有说话。苏挽月被看得有些发毛,外头又是十万火急的情况,也没时间在这耗着。凶巴巴回瞪了一眼,转身往后殿走,却发现后殿的门已经被封死了,根本没有出路。

心中恼怒,有些气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但事已至此,再长嗟短叹都是于事无补。走到红墙边上,微微敞开了那扇小窗,抬了手臂上去,示意手腕上那条碎蛇自己爬出去。它永远都与苏挽月心意相通的样子,只要稍加示意,冷滑的蛇身爬过木质的窗梗,再蜿蜒到下头的墙壁,消失在夜色之中。

“你说,那个叫水无忧的,是我的前世?”既然已经没什么事去做,苏挽月索性回了前殿,问着青灯古佛旁的人,抱着双臂,饶有兴致。

并没有立即回答,立在原处,两手直直垂在身体两侧,像一株挺拔的青松,“贫僧并不知晓你看到了什么,只是佛渡有缘人,贫僧只是提点一二。”

“我真的无法去确信,你的话到底有几句真假。”

“你即将大难临头,却好像并不紧张。”年轻的僧人看着苏挽月略显乖戾的那张脸,轻声说了一句,语气显得安宁又神秘。

苏挽月冷冷笑了两声,对于“大难临头”四个字,显得丝毫不在意。

“若真是如此,你以为外头那些人,会好端端放过你?你现在同我在一起,也必然受我牵累。”抬了下下巴,示意着外头黑暗中的那些对手。话说回来,对着面前的人能给自己找这么个麻烦,苏挽月很好奇,“前几天你便知道法源寺来了不速之客,今晚为何还要过来呢?”

“你是不信贫僧已经死了十一年么?”对面那人听着苏挽月的怀疑,清冷笑了一声。苏挽月再听到他这么说一句的时候,胆子再大,心里也隐隐冒着寒气。瞪大眼睛望着那个除了脸色苍白些,再无其他异样的年轻和尚。

隐约闻到了火油的气味,皱皱眉头,望着紧闭的殿门,外头是人影攒动的感觉。苏挽月心里猜想,只怕是要放火烧了这戒台,八百年的古寺,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

“那你十一年前为何而死呢?”苏挽月盯着那人的眼睛,近了半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胳膊。确信那一具躯体有着温热的体温,心里缓缓放宽了些。只是对着外头要放火的对手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还要应付里头装神弄鬼的和尚,苏挽月有些力不从心。

对着苏挽月忽然的举动,只是不急不恼,抬起手来,苏挽月以为他要来揭自己脸上的黑纱,急忙退了两步。

没有理睬苏挽月举动,自顾自抬了手起来,拂开衣袖,露出了伤痕盘错又斑驳的一条手臂,完全看不出本来的皮肤,被疤痕扭曲了所有的肌肤。苏挽月从未看过那么怖人的伤疤,吓了一大跳,“怎么弄的?”

放下手来,脸上依旧是淡淡的那抹笑,“大火。除了脸,我全身都是如此,所以我说十一年前我就死了。”每半年,那些烧伤的疤痕,会逐渐缩紧,整个人都是紧紧绷住,需要重新松皮。每半年一次,年复一年,都要重复那种痛苦,所以向人摊开伤疤的时候,也已经变得麻木。

苏挽月望着那身干净又坦荡的僧袍,望着他苍白的脸,望着他清瘦但韧劲十足的身形,一时没有什么话能去安慰。本想开个玩笑说还好脸保住了,但自觉那样的话语并不好笑,终究抿着唇,什么也没在问。

外头燃起的火光,拉回了苏挽月的思绪,有些着急,快步到殿门前,但发现殿门已经被封死,浓烟从缝隙里挤了进来。这下,苏挽月连出去被乱箭射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今天真来陪我送死的?”苏挽月侧头,看着仍旧无动于衷的那个和尚,有些气急败坏问了一句。

慢悠悠走过来,慢悠悠尝试着推了下殿门,又慢悠悠看着苏挽月眼神焦急,“戒台下面有条暗道。”

苏挽月听着这句话,首先是感觉喜从天降,而后才发现自己被耍了,叉着腰厉声问了一句,“你一直看我急得跳脚很好玩是不是?”浓烟中,苏挽月的眼睛被熏红了,眼泪汪汪的样子,凶着眼前的人。

被呛了几口烟,苏挽月低声咳嗽了几声,而后跟着和尚,到了戒台旁边。三层的汉白玉正方戒台,周身镶着数百尊佛像,和尚取出了最下头最里边的一尊佛像,在浓烟中视线有些受限,苏挽月仍是望到了里头黑黝黝的洞口。

“你确信这能出去?”苏挽月不想既被烟呛死,又把自己活埋了。

没说话,先跳了下去。苏挽月犹豫了下,也跟着跳了下去,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不甚宽敞的洞口,里面倒是挺宽敞。苏挽月跌坐在和尚身上,发觉后立马起身。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周围是什么情况。

“跟着我走。”清冷的一句话,在离苏挽月西北方一尺多远的距离。

苏挽月弯腰勉强站了起来,一手摸着旁边的墙壁,伸手去扯了他僧袍的袖子,只能慢慢摸索着,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苏挽月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那种无尽的黑暗,但仍是看不清周围的样子,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大概的影子。旁边突出一块或者脚下不平坦的时候,总是一个踉跄,几近要跌倒。

“还要走多远?”苏挽月又被绊了一下的时候,有些烦躁问了一句。

“人总是不满足现状,得知必死的瞬间,祈求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事后却嫌求生的路太苦。”没有答苏挽月的问,却是意味深长说了这么句话。

“你在讽刺我?”苏挽月自然是非常不爽。

“不是,一些感慨而已。佛祖教诲,众生皆有佛性,要于细微中见真谛。”在黑暗中摇摇头,苏挽月自然是没瞧见,只是听着那个沉稳又清冷的声音,说着语带禅机的话。

第242章 淑妃遗骨 (1)

从一片被杂草覆盖的洞口爬出,苏挽月垂头看自己,浑身脏得不成样子,除了拽着别人衣袖的那只手是干净的,一身的黄泥和碎草。再看看那个和尚,芒鞋灰袍依旧是整齐又干净的样子,没什么表情看着苏挽月手忙脚乱整理自己。

月色掩映在树枝的缝隙中,摇摇晃晃着些许光线,这儿是法源寺的后山,地势颇高,苏挽月捡了个小山丘站在上面,望着下头的火光冲天。她知道法源寺最大的一次破折,莫过于文革时期千佛殿被毁,但没想到,在明代也有戒殿被焚烧的一幕,只是没有记载下来罢了。脑中浮现汉白玉上的佛像,藻井里的金龙,极尽美轮美奂的彩绘和雕刻,此刻只怕都已经毁于一旦。

“那是你生活的地方,你不伤心么?”苏挽月回过头,望着仍是一脸平静的和尚,有些不解他的无动于衷。

“任何毁灭都是另一种重生,无需伤怀。因果循环,他们也会为今日所做之事付出代价。贫僧需要做的,无非是默默承受,而后坦然接受。”听着苏挽月的问,沉默了下,而后缓缓吐出了这么一段话。

“在你心中,难道不会有恨么?”苏挽月皱着眉头沉吟了下,她没有那样的大度,也没有那样去的气魄去包容和忍耐。

“愤怒和仇恨,只会让你变成面目可憎的人。”和尚看着苏挽月乖戾的表情,云淡风轻笑了笑。

苏挽月没有再问了,眉峰轻轻蹙着,此刻她心里的暴戾之情已经被点燃了。她讨厌自己轻率举止,也憎恶张菁菁演那么一出戏糊弄了自己。心里烦躁到不行,看什么都不顺眼。愤怒和仇恨,真的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苏挽月并不想如此,但已经无法控制内心的情绪。她一生追求随心所欲,最无力也最不想的就是改变自己内心。

“贫僧带施主你去看样东西,可好?”苏挽月仍在发呆的时候,和尚轻轻说了这么句话,意兴阑珊的味道,他不似一般出家人每日诵经念佛般的循规蹈矩,反倒有些隐士的洒脱和神秘。

苏挽月回过头望着他,一时没有说话,不知道卖的什么关子。

也没管苏挽月有没有跟上来,自顾自转身往树林里头走了,芒鞋踩在枯黄掉落的树叶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习灰色的背影快要在视线里消失的时候,苏挽月还是什么都没问,也跟着上去了。他要是想加害自己,并不会这么大费周章从戒殿领着来后山。苏挽月只是不知道前面究竟会有什么等着自己,对于未知的东西,人性是会踟蹰一二的。

和尚走得很慢,像是在回忆什么记号,在每一棵桐树下面都要停下来,仔细看个半晌。苏挽月也没说话,安静待在旁边。

“十一年前,万贵妃来法源寺礼佛半年。那时年幼无知,总想着去看一眼那个宠冠六宫的娘娘是个什么样子。等到真正偷见了尊容的时候,却诧异那张并不怎么好看的脸,还有成天被她关在房里的那个漂亮女子。”和尚很缓地说着话,像是回忆起了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嘴角轻轻泛起了浅笑。只是那抹笑如同被微风吹皱的涟漪,瞬间回复了宁静。

苏挽月没敢插嘴,静静听着和尚说下去。

往西走了数十部,又停在一株桐树前。桐树又叫悬铃木,树叶如同倒挂的铃铛,这株数长得格外枝繁叶茂,像一把很大的伞,倔强撑开站在泥地里,从不低头。和尚仔仔细细看了这株桐树的树干,而后在树皮上找到了个三角形的缺印,痕迹周边流出的树脂像是眼泪一样,时过境迁,已经结成痂,永远烙印在这个伤痕之上。

面向东边站着,直直走了五步,而后蹲下身来,拂开地面沉积的厚厚一层落叶。苏挽月不解,走到他旁边,问,“你在干什么?”

“时候到了。”不像是在回答,反而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双经过长长地道也是干净无比的手,兀自挖起了地上的泥土,原来他并不是不屑于弄脏了自己的手。

苏挽月虽是不解,但也掏出了龙鳞,想要帮着和尚挖坑,但被一把推开了。和尚的眼里有种不容触碰的庄严之感,“不用人帮。”苏挽月自知无趣,站了起身来,望了下四周,颇显无聊。

月光下,那抹灰色的背影,跪在地上,十根手指已经被沙石磨破了,但不知疼痛,仍是一味重复的模样。苏挽月看得有些无趣,踢了踢脚边的石子,问了句,“你说同万贵妃来法源寺的,还有个漂亮女人,是谁啊?”

没有抬头,像是随口答的一句,“是当今东宫的生母,纪淑妃。”

“淑妃不是暴毙在宫里么?怎么还会出现在这?”苏挽月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一时觉得信息量有些大,接受不来。

“当年死在宫里的,不过是个普通的宫女。真正的淑妃,被万贵妃囚禁在法源寺。”越是分量重的话,越是被轻轻巧巧说出来,抬头望了下苏挽月目瞪口呆的表情,嘴角有些讥讽笑了下,“这样你就吃惊了么?”

“你难道还有压箱底的爆炸性新闻?”苏挽月眼睛都放绿光了,蹲了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和尚。

被她那种表情弄的有些尴尬,和尚垂下头去,接着手里的动作。沉默了半晌,也就接着说了,“当时贫僧时常去淑妃房里玩闹,淑妃见贫僧年幼,也经常赏些瓜果。但淑妃终日以泪洗面,不到半年光景,就香消玉殒了。万贵妃一度想焚尸灭迹,直接烧了淑妃的屋子,被师父以命相搏夺了未焚完的半具尸骸,葬在此处。贫僧当日被困在那间屋子,至此得下了满身的烧伤。师父死后,贫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让淑妃娘娘能重新迁葬,不再待在这个荒郊野岭。”

原来他有过大火中被关在屋子里的记忆,所以刚刚面对戒殿着火,显得一点都不惊慌。苏挽月一时没说话,而后侧头,问着自己的不解,“你为什么不去直接告诉太子?这样你就不必等这么多年了。”

“当年殿下尚年幼,羽翼未丰。后来法源寺也一直在万贵妃的监视之下,没有机会。”苦笑了下,世间所有的事,都是那样简单而想当然,就好了。

苏挽月回想着那段无限凄凉而今再说起来,却云淡风轻的往事,也有些感慨万分的意味。望着这个年轻和尚清隽的侧影,若是当年他不曾跑到淑妃的房里,可能一生都会改变,而不必如此多舛。但转念一想,年少的挫折,可能成就他现在的淡然和洒脱。苦难有时候,会是另外一种恩赐。

才挖到半米来深的地方,很窄小的一个坑,苏挽月实在看不下去那和尚这种行径了,“你两个手要到什么时候?我回宫里让殿下叫人过来”

“他们快来了。”依旧没有停下手里动作,依旧是很清淡的那种语气,随口回了一句。

“你是算准了今晚?”苏挽月有些惊讶,没有想到还能真有料事如神的人。

摇摇头,和尚知道苏挽月只怕是想错了,抬眼看了下她,“如今已经不是万贵妃一手遮天的局势,法源寺大火,此种消息,势必会传到宫里。”

第243章 淑妃遗骨 (2)

“那谁能搜到这个后山?”苏挽月仍是疑虑万分,心里想着朱佑樘那个阴森森叫夜枭的护卫赶紧出现,平日里跟得跟鬼魂一样,如今真的需要了却不见了影子。她怕若是先被万贵妃的人发现,又有一场硬仗要打,看着和尚不谙武功的样子,只怕就得靠自己了。

苏挽月没有以一敌百的野心,却往往被逼成了非赢不可的局面。

眼巴巴看着那个年轻和尚,却见他依然不紧不慢说了两个字,“随缘。”

苏挽月一时有种吐血的冲动。

“我去那头看看。”朝着下头望了望,这火一时半会还不会灭,又看了看那头山丘,示意换个地方瞅瞅有没有救兵来。

和尚没回话,苏挽月自知无趣,也就转身踱步走了。

山风凌冽,苏挽月被吹得有些可怜兮兮的模样,站在山头看着下边,想从隐秘的树林里发现些东西。只是等到真的有亮光的时候,苏挽月却不敢冒然招呼了。

直到听到了别人一遍一遍叫自己的名字。

“挽月…”

“挽月…苏挽月…”

苏挽月听出了是云天的声音,瞬时飞奔下去。

幸好是被云天先找着了,不消一会,就举着火把迎面过来了。看着脏兮兮的苏挽月,云天满脸无奈。苏挽月瞧见了云天却是很激动,扑过去就抱了个满怀,云天那身玄色的袍子,瞬间被沾满了黄泥,西一块东一块,威风凛凛的锦衣卫统领,瞬间有些狼狈。

“你怎么找到我的?”苏挽月望着云天,有些诧异。

“苏挽月。”还没来得及回来,却听着后头有人冷冷叫了自己一声。

那个人叫自己全名的时候,苏挽月便知道有事情不妙了,颓然放下自顾自抱着云天的两条手臂,望着在后头走过来的人。侍卫都停在了原处,没有跟上来。月光洒在他身上,不紧不慢踱步过来的时候,如神邸一样的精致无双,斜挑着眼睛望过来,带着些自负的傲慢。

苏挽月被那双眼睛盯得有些窘迫,垂下头来,而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殿下…那边的山头…”

本想全部说出来,但又觉有些不妥,半言半语说了一句。云天看出来了苏挽月的犹豫,拱手对朱佑樘施了个礼,往后退了十余丈,给两人留出了单独说话的空间。

“殿下,我阴差阳错找到了你母妃的遗骨。”苏挽月抢先说了出来,怕朱佑樘把话题先岔到其他地方去了。

明显是没想到她说出这种情况,朱佑樘愣了下,眼睛里的神色很复杂。像是寻觅一样东西很久,忽然得到的时候,那种不真实和不确定感让人有些恍惚。

苏挽月扯了扯他的袖子,看着那张似乎永远傲慢和漫不经心的脸,流露出了忧伤又欣喜的矛盾,有些心疼。

朱佑樘牵了牵她的手,调整了下脸上表情,轻声说,“你带我过去吧。”

侧过了身,望着那张又回复漠然和冷清的那张脸,苏挽月有些无奈的伤感,那样的距离始终遥远。朱佑樘的自尊和隐忍,像是永远横亘在两人之中,苏挽月不希望身旁的是个完美如神邸的男人,她希望朱佑樘卸下那些金刚不坏的盔甲,做一个会哭会笑,有弱点也能真性情的人。

“你会如何处理呢?”示意着方向,苏挽月走在他身侧,轻声问了句。

“重新厚葬。”朱佑樘说得煞是轻巧,苏挽月却是颇为焦急的样子,但也未开口说什么,朱佑樘显然是瞧出了她的犹疑,“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对我不必那么见外。”

“如此一来,你知不知道要翻多少案?承受多少阻力?万贵妃是不会承认当年所做之事的。”明目张胆厚葬十一年前已经在燕郊下葬的淑妃,苏挽月不太清楚朝廷现在的政局,只是完全明白,这样师出无名,会给别人留下太多把柄。年岁太远,已经无从考究以前的证据。

“我知道,只是我若想做,也未必会失败。”朱佑樘瞟了一眼苏挽月,望着她眼里浓墨重彩的担忧,轻声安抚了一句。确实,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想要办成的事情,还没有哪一件是没有完成的。这是种底气,也会在一些时候,让人无法正视得失。

“你母妃肯定不会想让你冒险。她肯定如同当年一样,只想你平安顺利。”苏挽月笑了笑,望到了那株桐树。那和尚似乎已经完成了先前的事,盘着腿背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

在朱佑樘走过去看那具遗骸时,苏挽月挡在了他前面,抬头望着他眼睛,“你可以愤怒,可以伤心,但不要失去了理智。风光大葬是完全可以,但不是现在。你要明白,你现在只是太子,你还不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大臣对你言行依然苛刻,太多的人等着你犯错。你需要忍耐,等到你可以让所有人都俯首称臣,那才是让你母妃真正的安息的时候。”

朱佑樘很少听到苏挽月长篇大论讲这么番道理,或者已经很多年,懒得去听别人的教诲了,但仍是静静听她说完,轻轻点了下头。他知道苏挽月不会害自己,也知道她只是为自己好。

见他点头,苏挽月才让开了道,将心比心,若是自己哪日看到双亲的白骨,肯定会当场崩溃。苏挽月害怕朱佑樘失去理智,做了无可挽回的事。

等到真的望到那个黝黑的深坑时,朱佑樘牵着苏挽月的手,狠狠用了下劲。他应该是没有想到,母妃原来是那么娇小,竟然可以睡在那么窄小的一个地方。像是被黑暗吞噬了般,没有棺木,皮肉早已腐蚀,只剩下皑皑白骨。

“你们别过来。”朱佑樘木然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带来的侍卫不要再向前了。

苏挽月安静拉着他的手,想要给予一些安慰,但朱佑樘那样骄傲的人,似乎不愿意听到任何同情的话。终究只是陪着他沉默了一阵,月光洒在他身上,在他脸上投射出淡淡的光晕,很难得见他有这么柔和的时候。

“他是谁?”朱佑樘侧头,手指着背靠桐树盘腿在那闭目养神的人,问了苏挽月一句。

“我也说不清楚,你亲自去问问吧。”苏挽月想开口说明那和尚的身份时,才发现词穷。她不知道那人的名字,除了知道他十一年前同淑妃有过短暂的相处外,苏挽月发现,自己对那个救命恩人一无所知。

“先才在戒殿,他救了我一命,也是他带我来找淑妃的遗骨的。十一年前,他也差点被万贵妃烧死。”苏挽月想了想,最终只是挑了最简要和最重要的,短短说给朱佑樘听了下。

朱佑樘默默听完,而后侧头看了眼那个依然闭着眼睛的人,“经历比我都有多舛么?”

苏挽月越是听着他满不在乎的语气,就越是心疼,一双眼睛里尽是说不完的话,望着朱佑樘很深的眼底,“你别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