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昙尊者被她的语气弄得皱了眉,“你若要得道,就需要把心倒空。不得有任何人任何事。”于优昙尊者而说,这个徒弟是块顽石,除非她自己想明白,否则谁也别想说服。

“我得道之日,会忘了师父么?”

“不会,你只会见我如同见这世间万物一般,无悲无喜。你再见我的心情,似看朝露,似看这一桌一椅,了无情绪。”多少年的朝夕相处,就只为最后修成正果,脱轮回,登大宝,最后泯灭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优昙尊者轻声说着,嗓音温润,像是潺潺流过的溪水。

“那要换做我能选择,我宁愿这辈子都不愿那样,得道有什么好呢?脱轮回,登大宝,西方极乐没有一个是我想要的…”水无忧忽然一瞥,望到了优昙尊者心里所想。她向来是肯做错事但不知道后悔的性子,不求无过,但求无悔,有些事明明是千错万错的,但也是有着一意孤行的理由和冲动。

心空为得道。

那得道后,心都空了,有什么用呢?

敛了思绪,优昙尊者当时并没有再继续这段对话,不动声色隐藏好刚刚泄露的一点心思,他也觉奇怪,好像很久都没有如此刻恍惚那么一瞬间了。良久的静谧,入定是修禅的入门课,但对于水无忧来说,安静下来是一门及其困难的修为,她至今仍然做不到,“师父,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你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下去修行吧,不要让你师叔来捉你。”挥了下手,如远山清泉一般的温润嗓音,示意水无忧退下。

“师父,我不要被砍尾巴…”怯生生抬起头来看着,水无忧很怕那个红莲行者。

“可以。”很平淡的两个字。

“我也不要看见师父的心情,像看桌椅一般平淡…”眼巴巴望着,水无忧的眸子是最清澈干净的那类。

“可以。”更为平淡的两个字。

第237章 优昙婆罗(1)

画面戛然而止,苏挽月对优昙尊者最后那抹平淡如水的眼神,有种类似刻骨铭心的感觉。优昙婆罗花是佛前的解语花,此花亦是拘那含佛悟道时身后那一棵遮阳避雨的树种。开花,亦结果。优昙婆罗花为祥瑞灵异之所感,乃天花,为世间所无,若如来下生、金轮王出现世间,以大福德力故,感得此花出现。而优昙尊者,就是守护此花的守护星君。按理说,跟着这样的师父修道,水无忧肯定能修得正果。

“后来是如何了?”但可惜结果肯定不是那样,不然苏挽月会投身到了天道,而非人道了。

“阿修罗道极为复杂,若是走了一步邪路,就不能成为‘正神’。只能成为‘邪神’或者‘邪鬼’了。水无忧最终作祟人间,凭其龙族的血脉兴风作浪,黄河一场大水,伏尸百万,佛祖大怒,将其贬入炼狱。”老者悠悠说着,看得出来他年纪很大了,话语之中那份不急不缓的态势,不经历岁月的洗涤是沉淀不出来的。

“水无忧为何要作祟人间?是什么样的怨气,让她做这样的傻事?”苏挽月沉声一问,她忽然有些庆幸,一个轮回将前世今生斩断。既因为新生的记忆和躯体,也因截然不同的一段路,若是生生世世都就着那样的宿命走下去,未免也太无奈和凄凉。

“因为佛祖将优昙尊者贬入了人界,水无忧不服,宁愿鱼死网破。”

“这又是为什么?”

“一个天道,一个阿修罗道,本事师徒却执意相恋。优昙尊者最终不肯悔改,师徒之间,六道之间,无法容下这一畸恋,这就是缘由。”话语刚落,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榕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苏挽月很是震惊,就算已经将炼狱苦楚忘得干干净净,那段往事轻巧被人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动魄惊心。谁都要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优昙尊者是,水无忧也是,一个从天道沦为人道,一个在炼狱受五百年煎熬。

“如果我的前世是水无忧,那优昙尊者的现世是谁?”轻声问了句,苏挽月有些不想听答案。要是一切皆有缘由和因果,那前世的红莲行者是现在的破魔人,前世的水无忧是现在的苏挽月,那优昙尊者,应该只有一个人是能是他。那抹笑,那种云淡风轻的语气。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是当今太子朱佑樘。你们本生生世世不再可想见,但佛祖念你在有忏悔之心,令你们今世得以相见。你切勿再造业障,需一生向佛不可为逆,今生也要尽心尽意辅佐朱佑樘,承受常人不可承受之痛,历经常人不可经历之苦。你本属阿修罗,容颜貌美,擅长迷惑他人,但切记不可让太子过于沉迷于你,他这一生,是属于黎民苍生的。”

苏挽月苦笑了下,生生世世不得相见,这样的惩罚,未免太过残忍。那跨越了六百年,无非是来见前世的恋人,否则就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无奈。只是又如何呢,正如别人所说,他的这一生,应该是属于大明的。

下山的时候,苏挽月什么话都没有说,直勾勾盯着脚下的路。牟斌见她面色有异,也是一直没有问什么,只是静静陪着她走。山风吹在脸上,似乎能穿透皮肤,让人脑子清醒一些。苏挽月此刻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似是层层微波逐渐荡漾开来,溅起心海的涟漪。还在揣摩自己的心意,还在反思自己的人生,还在谋划自己的明天,只是有时候想要暂时搁浅某些极尽伤神费心的事情。但是此刻,却又似乎无欲无求,无牵无挂。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牟斌,你相信人有前世么?”苏挽月轻声问了句,语气柔软温雅,像是怯弱的小动物。

“与其说我相信前世,不如说我期待人有来世,要不然平白无故走一遭,人死了无痕,多可怜。”牟斌听着苏挽月这么问自己,愣了一下,想了想回答了句。

“如果你有来世,你希望做什么?”苏挽月侧目,笑着问了句。不知为何,同牟斌说话的时候总是无比轻松。

随即绽放的笑容一点点的蔓延开来,像盛开在春日山间的野百合。浅笑凝眸,风过起舞,牟斌望着她衣袂飘扬,去似乎也看得见那冷清的春华,“如果有来世,我想做一缕风,来去自由,但吹过你脸的时候,能拂起你的散发。我很爱看你那时候的笑容。”

牟斌很少对苏挽月说这种话,但如此一言的时候,让她沉默不语了许久,亦是苦笑了许久。

……

她问过那个红莲行者,若是和朱佑樘有前世情缘,那此生经历的所有都与前世有关么?如果是那样的话,前世的牟斌是什么样的?很幸运,她得到了红莲行者的解答。

“前世的牟斌是水,你是条金鲤鱼的时候,一直活在他的怀抱中。水爱上了你,但你离开了那片海去修道。后来水向佛祖祷告了一百年,希望他来生能陪伴你左右,在旁边看你喜怒哀乐。”

……

“谢谢你,待我如此好,让我一直无以为报。”苏挽月望着牟斌,似是一眼万年。

牟斌不在意笑了笑,摇了摇头,“若是别人肯定会觉心酸,但不知为何,我能在旁边看着你幸福,就很满足了。”这种似乎永远得不到回报的深情,世间能长情的能有几人?牟斌却愿意始终安静站在一侧,她哭泣的时候去安慰,她快乐的时候便默默为她高兴,有的时候,喜欢本就这么简单,占有是种一念之间的情绪,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一世浮生,本应自在,劝解卓凡,不求挥毫响应大众之势,却也不甘寂寥无从点笔,也不愿平凡的没有一丝波澜。孤置于高楼阳台,闭眸缓歇的思绪,张开双臂无所杂念的拥抱安然宁静的空间。呼吸着如此新鲜的空气,感受着这世间的清新和谐,留几声赞美去抒发自得的情怀。也暗自发现,原来人身处越高也就越坦然开怀吧,看似渺小的尘埃却张扬出生命独特的韵味,每点每滴都蕴藏着无可估计的力量。

处身于烟波凌乱.缥缈犹虚的世间,看太多的世事,听太多的故事,方有种疑惑却是无法论清真假的错觉,也无法把握处于人与人之间的想法,有时候就任人的摆布而继续无动于衷吧,或是看着其他人的表演也进而参加了演绎,装痴,装傻,混着大体的风气拒绝着与众不同。不去问,有些太过于现实的想法,不去猜,有些太过于残酷的结局,不去想,有些太过于牵强的理由,故事总在意料之外顺其自然的发展,让人无法凭空的帷幄。

第238章 优昙婆罗(2)

莫道黯然,止无神伤,红鸾怦动,销魂无处。多柔情又似水的温婉柔绵,熟不知看在有些人眼里就此跌落心上,如此沉重的抑郁难表,唯有独守一字兼程。

“两位,似乎已经跟了很久了。”前路被人挡住的时候,苏挽月并不惊讶。窄小的山道上,这么两两对峙起来,显得有些拥挤。这种紧迫的时候,苏挽月却在心里偷偷感慨,幸亏雪若芊仍然在山顶陪她师父,不然拉着一个不太能打的战友,有点吃力。

“苏姑娘,太子殿下请您速速回宫。”两人对苏挽月的问听若罔闻,直接一拱手,就是要逮人回去的态度,“还请姑娘配合下。”

停留在晨昏斜阳下的身影,看似如芭蕉桂枝般摇曳的身躯,苏挽月飞舞的发丝,显得极为张扬,冷笑了一声,“我愿意去哪是我自个的事,他未免管得太宽了。”

“挽月,你先别动怒。”牟斌在后头拽了下她的胳膊,低声说了句。

苏挽月一时没说话了,抱着双臂站在那,冷冷扫了面前的两人几眼,而后半晌,问了句,“你们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我回去?宫里发生了什么?”

“太子殿下要属下请您回去。姑娘若是不肯,山下还有弟兄们在等着,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请您不要为难我们。”拦在面前的两人其中一个,面无表情解释了这么一段话,应是早已经知道苏挽月会抵抗,所以做了完全的准备。反正在这应天府的辖地,她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

听完那些,苏挽月侧目和牟斌对视了一眼,而后冷笑了一声。

“苏姑娘…”

“不必说了,我随你们回去就是。”苏挽月手一抬,止住了对方的话。

“多谢。”抱拳施了下礼,还算是客气。

“挽月,你真的要这样?那我陪你去。”牟斌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苏挽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是不可能平白无故让苏挽月这么被领走的。

“不用了,你记得日间我拜托你去查的事么?他要留下的只是我,我想暂时也不会把我怎样。”苏挽月笑了笑,示意牟斌不要紧张,盯着牟斌的眼神,望得很深。

“我记得。”牟斌点点头,去查达瀚尔和鹰眼的底细,在不被海无忧濠发现的情况下,暗地里去细查需要一些时间。若是如此的话,他单独一人行动反倒更方便。

牟斌陪着苏挽月行到山下,果然见到下面许多皇宫的侍卫在候命。

苏挽月坐在马车里,想起这些天来所经历的海无忧之事,以及与红莲尊者之间的夙缘,不觉又是一阵神情恍惚。

桃花瘴,销魂瘴,桃花瘴里万魂销。

其实这个暗藏玄机的法术,是红莲行者布下的阵法。

瘴气的味道,吸食进肺里,渗透得心口一阵阵发紧。功力尚浅的水无忧,每吸食一口就让她的身体越加沉重。那和尚已经追了他们二十日,在这必经之路却早已经布下了桃花瘴。

“无忧,你撑得下去么?”优昙尊者依旧白衫飘飘,完全不被影响的样子。回头看了下水无忧,见她锁着眉头脸色凝重,有些担忧问了句。

“桃花。”眼睛不知道在看何处,兀自说了两个字。

“怎么了?”优昙尊者以为她被瘴气迷了心智,有些急了。

“没事,”摆摆手,腕上的金铃叮当作响,“我在想那和尚真是尽责,整整追了我们二十天,还算准了我会回渭水。”眉目如画,但也仅仅如画,水无忧现在的神色,冰冷得不似活物,忽而扯着一侧唇角笑了下,小巧的笑,开在散漫着的毒瘴的林子里,却显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常这样的笑,看得优昙尊者有些不习惯。

她是条金鲤鱼,本应是活在水里的,就算后来离水修道,若是长时间一直未经江湖河水浸泡,就会皮开肉绽而亡。红莲行者就是算准了水无忧已经撑不下去了。

“优昙尊者,水无忧,小的是树妖,天上发威,说是不能让你们过这树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水无忧站着没动,是冲自己来的。

优昙尊者斜着眼睛望着,轻轻笑了下,略微动了下手指。

几阵黑影闪过,快到看不出身形。

优昙尊者挪了挪手袖,缓缓抬了下右手,纤长的手指中轻轻夹着颗银珠,配在白皙无骨的手上,闪着诡异的光。

“区区树妖,嚣张跋扈。”手指一松,只见银光一闪,黑影迅速跌落在地。他们远远不足以,成为优昙尊者的对手。

忽然,漫天的桃花粉雾,凝结为血色的花瓣飘散下来。天下红雨,是逆天而行的道法,那是红莲行者在帮树妖。像是在一瞬之间,逆转局势,逼得两人一时无法动弹,一招两招就能分得出输赢的紧迫里,你若争了他人一时半刻,那赢得就是自己性命了。

地上的人抬头看着这样的情形,笑的有些大声了,“优昙尊者,你也不过如此,是你徒弟害得你如此,逆天而行,你法力再强也无法施展。”什么七窍玲珑,什么天赋异禀,被天道除名了的尊者,名声再响,也不过今日惨败被缚。

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胸膛被穿了个大孔,费力延续着那个笑,却踉踉跄跄着,不可思议低头看着自己胸膛被穿了一个大孔,血流如注。“你还不配,这样同我说话。”这是他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维持着眼睛瞪大的姿势望着优昙尊者,血流了满地,盖过了地上的粉色花瓣,也盖过了天上的血雨,艳丽得惊人。

再无声息,所有异物渗透进泥土再也不现,而最终树林上方的天空终于清白得如同从未有过那场瘴气,蓝得清净,白云飘飘。优昙尊者牵着水无忧的手,在蓝天白云下笑得仿若能颠倒众生,水无忧一直觉得,能得师父这么对自己笑,就算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也是值得的。

“前头就是渭水,我不能陪你走了。以后的你,不要再那么任性。”优昙尊者笑了下,云淡风轻的样子,轻轻放开了水无忧的手。

“师父,你别留我一人。”她脸上的皮肉,已经开始呈现脱水的症状,这种失水的程度,每一瞬都在深化,像是要把她连皮带肉都干涸掉一样。水无忧望着转身既走的人,却是哭不出来,她身体里已经严重缺水,早已流不出眼泪。

这是水无忧最后一次见优昙尊者。他为她被逐出天道,犯下杀戒。树林的这一头,是渭水,那里有让水无忧能活下去的水源。树林的另一头,是红莲行者,他在那等着自己的师兄,答应只要优昙尊者随他回天庭受罚,就放了水无忧一条生路。

……

那个背影,和苏挽月第一次看见朱佑樘的背影重合了。以前很多次,见着那个白衣冷漠的背影就觉得好难过,难过得心里像挖了一个大洞一样,但现在,苏挽月觉得自己一定做过很多好事,就算此刻被烧得灰飞烟灭,毕竟曾经拥有过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毕竟这辈子还是见到他了。

第239章 宫中诡事

月色浓郁,天上薄薄起了一层雾,惹得月亮晕出了暧昧的光。水和月,永远是各自的宠儿。婉转的流水绕过水中小汀,银色的月晕下,花草都似乎睡过去了,一大片的杜鹃花海,像似雪的绸缎,显得静谧又生机勃勃。空气中弥漫着馥郁,流水承载起落花,凄美之外别有一番风情。今夜的月色,让一切显得朦胧又精致。

门上垂下的珠帘,遮住了里头垂泪的人,却遮不住弥漫在四周的伤感。

太子妃张菁菁垂着眸子,眼泪大颗大颗的已经掉了半个时辰了,精细的绣花开襟衫,依旧是她最喜欢的鹅黄颜色。她反绞着双手坐在椅子上,本来就皮肤白,哭得脸上都似失水了一般。琪儿站在旁边,一直在旁边重复着那些话语劝着。

“娘娘,你要当心身体…”

“娘娘…要为小皇子着想…”

“伤心也是没有用的,太子殿下又不知道…还是自个难受…”

最终那些断断续续的柔声劝阻,都变成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皇宫是个大染缸,曾经再单纯的姑娘,到了紫禁城里,也会被渲染得悲春伤秋。这是生存之道,也是适者生存的不变真理。

人是回来了,但是这座皇宫里的一切,都那样陌生。

此刻,百无聊赖的苏挽月,身穿一身黑色夜行衣像猫一样趴在抚仙阁的屋顶上,半眯着眼睛望着瓦缝里头的情景。

她默默地低头观察着屋子里的动静也有一些时候了,看着张菁菁在哭,不知道为何,心里头也莫名有些伤感,伤感之余也有些烦躁。

她不喜欢或者不欣赏太脆弱的女子,虽然自己有时候也忍不住哭鼻子,但从不曾凄凄切切自怨自艾。可是望着别人如此伤怀的时候,似乎能感受到她悲伤的气息。

张菁菁抬起头来,眼睛哭成了核桃,肿的有些过分。她看了看琪儿,又抽噎了几声,“你说…他如今这样对我,是不是就算那个苏挽月不在了,殿下也不会真心望我一眼?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娶我?”

“娘娘,您不能这么说。”对着自家娘娘有些负气的话,她的侍女却是出奇的清醒,“您不能跟殿下怄气,也不要埋怨殿下。那个姓苏的,我们必须要赶走她,要不然等她怀了殿下的孩子,娘娘您就更没有胜算了!”

张菁菁不傻,朱佑樘现在不过是看在她几个月身孕的份上,才对她勉强敷衍一下,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若是真等苏挽月也怀上了朱佑樘的血脉,保不齐就什么都完了。她从小在张府后宅长大,那里虽比不上宫里的惊心动魄,但几个姨娘间的勾心斗角,这么多年,她看都看会了。只是以前不爱学,现在,为了自己,为了孩子的地位和前途,自然不能有一点马虎的。

苏挽月在上头听得很清楚,皱着眉头有些无奈。

她没想过同张菁菁争,那些醋意或者不能笑脸相迎,是无意识的表现,她装不出来热心,也不屑于那样表面的和睦。苏挽月只想要自己的爱情,却从来都不会为了爱情去害人。现在宫中局势依然险恶,虽然朱佑樘已经不怕宪宗皇帝,看似太子方面占了上风,但她毕竟是孤军奋战,暗中陷害她的人比比皆是。甚至有些事,她不能同朱佑樘商量,只能为后头的事情多做一些谋划,也给自己多一些保护自己的胜算。

苏挽月若有所思地凝神听她们说话,下面张菁菁和琪儿二人似乎浑然不知,依旧在那毫无遮掩说着。

“娘娘,您这次答应了万通,可千万不要被殿下发现了。殿下那种脾气,发起火来不堪设想。”琪儿在旁边的铜盆里拧了帕子过来,给张菁菁擦了擦脸,忽然嘱咐了一句。

苏挽月耳朵都竖起来了,万通?他和张菁菁之间有什么关系?

张菁菁被温热的帕子捂过眼睛,胀痛的感觉也没那么厉害了,有时候眼睛模糊了,心却明朗了。她起初没说话,嗓子都哭哑了,再开口鼻音很重,但带着哭腔的声音却说着很无情的话,“谁说我答应了那个老贼的条件?我会告诉殿下,万通当年把纪淑妃的棺木藏在了法源寺。到时候谁都以为,我不过是受人胁迫,也没铸成什么大错,倒是苏挽月,被万通授意想图谋打掉我的孩子,自然会被殿下赶出宫去。”

“可是娘娘,为什么奴婢觉得苏挽月不一定会按着万通的吩咐呢?”琪儿有些不解,疑惑问了句。

“我不信。她早已没有选择,以她的性格,她不会不管那些她在乎的人的死活。我同她是敌非友,又没有什么交情,她自然会千方百计只求救牟斌一命,怎么会顾我的死活?”张菁菁语气忽然阴了阴,这类温柔如水的女子,阴毒起来的时候,寒气逼人。

“若是…苏挽月真的成功了呢…”犹犹豫豫,琪儿有些担忧说了一句。她有些不懂这些人私底下的交易,也不懂她们可能要失去的,和即将得到的,哪个更值得去赌一把。

“那岂不是更好?”张菁菁冷笑一声,摸了下圆圆的肚子,“那样,殿下就永远不会原谅她。”

苏挽月吸了口冷气,虎毒不食子这种事,她没有想到柔柔弱弱的张菁菁竟然肯去做。但是,她心里有那么种感觉,有些佩服张菁菁看人的本事。苏挽月的确不是善意之徒,她也真不会去管无关的人死活,一个人的世界只能有那么大,你只能去关注身边的人喜悲伤痛,无暇顾及其他。但有一点错了,苏挽月不会愿意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因果轮回,你此刻牺牲别人躲过一劫,日后会有更惨痛的代价。她不禁暗自在心中疑问,若是真弄掉了张菁菁的孩子,朱佑樘会原谅自己么?苏挽月却被这个问难住了。要是自己已经变成了面无全非的另一个人,就不必再去希冀别人的垂青和爱怜了。

“娘娘,你不要这样。”琪儿看着沉浸在自己幻境中,有些无法自拔的张菁菁,轻声劝了一句,脸上的神色很是担忧。她虽然平日里,见着苏挽月总是要触别人霉头,但私底下,却没了白日里的泼辣和蛮横,她也怕报复或者报应。

“一个孩子而已,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要漂漂亮亮赢她一次!”张菁菁带着泪容的那张脸,忽然温柔笑了开来,仿佛先前那个懦弱无助,只知道哭泣的女子不是她一样。

苏挽月望了几眼,又见琪儿扶着张菁菁回房了,仍是没急着起身。心里默默回忆着刚刚张菁菁的话,“法源寺”三个字像是浓墨重彩出现了一样。苏挽月对这个寺庙没什么印象,只知道辽代高僧法均和尚在此隐居,广度四众。后来元代出了个月泉长老,明代则是很受英宗器重的凤头和尚知幻。若要讲起明代皇家同法源寺的渊源,似乎也可以扯很远,细细琢磨了下,苏挽月不知道张菁菁的话有几分可信,但仍是愿意走一遭的。

苏挽月独自一人骑马快行在京城的夜色中,周围的风掠过脸面。

她扯紧了脸上的黑色蒙纱,行得越来越急,两旁的树木像是追兵一样排山倒海压过来,黑压压一片,只在月色疏离间透着几许光线。没有万家灯火,没有车水马龙,苏挽月有些恍惚,这个六百年前神秘又浓厚的地方,怎么会变成六百年后那个喧闹而略显浮躁的北京。

法源寺离京城的城区有三十五公里,就算是处在成化年间的明朝,法源寺仍是距今有八百来年的历史。岁月沉淀出一种浓墨重彩的底蕴,离那块地方越近,感觉就越明显。

坐西朝东,建於山麓缓坡上,主要殿堂沿两条东西向轴线建筑而成。大雄宝殿一组居於南侧靠前,由低处逐步升高。戒殿一组居於北侧靠後,全部建於高台之上。殿堂四周分布着许多庭院,各院内有精美的叠山石,葱郁的古松古柏,加上古塔古碑,山花流泉,显得格外清幽。

苏挽月踩在山门殿的琉璃瓦上,望着东西两边不同的建筑,犹豫了下,法源寺占地很广,庭院繁多,若是一一去查找,一是希望渺茫,二是耗时太多。咬了下牙,左选还是右选,犹疑不决,最后决定还是直接往戒殿走,毕竟这儿是法源寺的中心,或许根本没有理由,苏挽月只是随着自己想法罢了。

踩着各殿的房瓦,苏挽月一直往西北方向直奔,但又暗自记下了每个殿的守卫情况和布局。以防自己溜出来的时候,撞到枪口上。那种少林功夫美名扬的程度,让苏挽月对一切寺庙的武僧都钦佩有佳。

西北院内正中大殿即“戒坛殿”,殿顶的上下檐之间有风廊环绕,两层檐角均挂有风铃,上圆下方。戒坛是正方形的三层汉白玉台座,每层石台外围均雕有镶着数百戒神。石龛外还有数十尊身高一米的戒神,环列戒台四周,苏挽月数了一数,正好是二十四尊。

戒台殿顶中央,有一藻井,几条金雕卧龙盘於井壁,藻井最深处一条龙头向下,象徵蛟龙灌浴。戒台最上层中央是释迦牟尼佛像。佛像前置雕花沉香木椅十把,苏挽月望了望这个架势,自然知道上首三把为授戒律师座,而左边三把,再右边四把,是受戒证人座。这就是被称为“三师七证大师座”。而往往戒师开坛必须有皇帝敕命。佛教徒受戒,行仪十分隆重。

苏挽月站在戒殿中央,望着最上层的释迦牟尼佛像,望了好一会儿,终究莫名跪了双膝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个头。抬头望着佛像,在青灯下显得庄严又肃穆,静静俯视着殿中的人。

她侧头瞟过红墙上悬挂着的“六道轮回图”,昏暗而安宁的烛光中,望着画里的巨大怪物坐在地上,却没有一丝害怕的意思。怪物捧在身上一个大车轮形的圆圈,周围彩绘着各种任务和奸、杀、抢劫、欺诈、偷、盗、吃、喝、嫖、赌等恶行劣迹。几股气流将圆轮分成六道。第一道内五色云端中宫阙巍峨,宛若仙境。第二道内市井社会,平民百姓,称“人道”。第三道内硝烟四起,有水、火、旱、涝,称“阿修罗道”。第四道内男女鬼怪,囗内生烟,骨瘦如柴,正受严刑拷打,称“饿鬼道”。第五道内猪狗牛马、鱼介昆虫,称“畜生道”。第六道内刀山冰谷,火海炼狱,鬼怪在受煎熬,称“地狱道”。六道轮回,机会均等。世世代代的人处於不停的车轮般的回旋之中。人死了以後,来世有六种“出路”:或为天神,或为人或为阿修罗,或为畜生,或为饿鬼,或下地狱。而人在来世的归宿,是看现世的表现的,如积善德,下等种姓,下世可成为上等种姓;如劣迹不堪,上等种姓下世也会成为下等种姓,甚至沦为地狱,这一切就是佛教所说的“轮回”。

苏挽月直直跪在戒台前,思绪有些恍惚,望着画里的怪物,仿佛很久以前,也曾久久跪在佛祖面前一样。

她抬头看着殿顶的藻井,繁杂细致的雕花和彩绘,几条金龙盘旋于井壁上,周边莲花飞升,有种举首空旷辽阔的感觉,最中心一条金龙探下,她遥遥望着那条蛟龙,忽而看到了殿顶的异样。

她眼前出现了一片梦魇,似乎是梦魇,又似乎是幻境。

第240章 夜探佛寺(1)

满天的云雾,就像是令人迷醉的瘴气,盖过了华丽的法源寺殿顶。

苏挽月只觉得身体已不属于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奇异的时空之境,她眼前出现了一幕奇怪的情景。

阴霾的天,一片阴霾,遮云蔽日。

满天的阴霾,像是下了许久的雨,迟迟不退的那种潮湿感。

一身灰色僧袍的老者盘腿坐在竹林精舍前,沉吟了良久,一直低头轻轻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周围是大片的桃花,粉白妖娆,美得几乎要渲染了天地。桃树下直直站着一个红衣的女子,一双眼睛,又倔强又绝望。

女子和老人对峙了许久,两人皆是迟迟没有说话。

天上的阴霾更深了,风一直没停,不消一会,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红衣的女子依旧站在树下,被雨水淋得有些狼狈,但却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是很美很美的一整片桃花林,宛若仙境。站在树下的女子,也自有着一股别样的仙气。

“别违抗我。”许久,老者开口说了一句,依旧低垂着头,语调也是温和如恳求,却有不容许违抗的威严。话音刚落,低头转动了一粒佛珠,轻轻的送了一句符法,檀红的佛珠已经被磨损得褪色。

无奈,那女子跌到在一树的桃花下,恨不能,罢不与。瞪着一双眼睛看竹林精舍下的老者,仙气飘渺的一张脸,眼里却满是邪意。满树的桃花怒放如雪,美不胜收的衬着树下无双的女子。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了,她也站在树下整整三天了。班驳着一树的桃花,叫她承受天上苦雨,人间悲怆,终究无动于衷。

“水无忧,你可知道为何下了三日的雨?”老者站起身来,问着桃花树下湿冷憔悴的人,头顶的禅记有些斑驳,灰色的僧袍几近垂地,但眼中的神色,却是波澜不惊的万般沉稳。

魔生而佛起,水无忧几近成魔。

“我不愿去知道那些。”冷冷笑了一句,树下的女子抬起迷离的眼,隔着雨幕看回廊下的人,那习红衣,显得分外妖娆。话语中有些悲哀,望着那个如神柢一样的僧人,原是五方寺庙的破魔僧,背覆红莲,降妖破魔,不止一次见他手中锡杖威武,却始终不再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