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月,你没事吧?”雪若芊轻声问了一句。

苏挽月听着雪若芊的问,才回过神来,眼神有些空洞,望了望旁边已经没有其余人,只剩下牟斌和雪若芊。

“你不是一直要找雪若芊有事么?”牟斌的一贯作风,就是若无其事。轻而易举就把话题扯开了,他不愿意让苏挽月一直沉浸在刚才的事情里面。

苏挽月点了点头,侧目望着雪若芊,后者笑了下,“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

“我方便在这么?”牟斌问了句,怕她们两人要说比较私密的事情。

“你待着吧,那个凤韵兮刚刚的眼神,恨不得把挽月千刀万剐。反正我是打不过她的,你要离开了我不能保证挽月安然无恙啊。”雪若芊笑了笑,依旧是明眸皓齿的那副模样,大半年没见,她和以前一点都没有变。

“你少贫。”牟斌面色铁青,脸若寒霜望着雪若芊。

“雪若芊,你怎么会来应天府?”苏挽月没有给他们两人接着说下去的机会,岔开了话题问了句。

“我师父在锌林山,我过来见我师父的。”锌林山在江南一带,离应天府并不远。

苏挽月咬了下唇,接下来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去询问比较好,思酌了片刻,抬了眼,望着雪若芊那双清透的眼,“我见过了因,在戒殿那我看到了一些影像。你知不知道水无忧是谁?”

“了因让你来找我的?”雪若芊不答反问,笑着问了句。看着苏挽月点了下头,而后接着说,“你全然可以当成一些镜花水月的幻想,那些不过是你误入歧途时最后一丝拉你回头的东西。每个人到这世上的,都有自己的宿命和目的。只是今生为人,都要去珍惜今生的躯体和缘分,你若是一直种善因,就不必害怕会有恶果,做人总会有低谷和彷徨,但心存善念却是永世不变的处事法则。”

前世的苏挽月,那个叫水无忧的女子,是凄风苦雨死在了一树桃花下,像是造了无法弥补的杀孽。有时候看到过往前身是一种累赘,但有时候却是一种恩赐,因为会警醒你自己,不再造杀业。

“我以为,你会告诉我更多的细节,让我知道水无忧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苏挽月望着雪若芊,轻声问了句,语气有些飘渺,这是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心里翻来覆去的问题。

“万事万物都有联系,但除去你眼下经历的,其余都只是故事而已。人心太浅,听了太多的故事会让你迷失自己的。”雪若芊笑了下,声音很软,波澜不惊的意味,抬眼和苏挽月看过来的目光对视着,“这句话是我师父让我告诉你的。”

“你师父?”苏挽月猛然想起首先听着,海无忧好像也上锌林山找过雪若芊的师父。

“我师父是背负红莲的破魔僧人。”每五十年才从生辰和生肖都符合的小和尚里选出一个,后背烙上红莲,修行既满后,就成为奔波在八方大地的红莲行者。破魔,指的是妖魔,也指心魔。

苏挽月似是被点醒一般,忽然忆起法源寺见到的那个影像,水无忧最后死的时候,那个老者徐徐转身离去的背影,亦是红莲摇曳如烛。

第234章 登山求证(1)

雪若芊迎面而来,撞见了谈笑风生的两人,她依旧是一身白衣,永远有一副淡然的神情。也许就是从她一如既往的态度中,苏挽月知道她对人对事都是中庸的态度,事不关己的时候,都不会太过鲜明立场。

“你们在谈什么?”雪若芊行到面前,笑着问了句。

“随便说了一些无聊的话,你这是从哪里来?”苏挽月也笑了笑,不动声色。

雪若芊盯着苏挽月眼睛看了片刻,也没再问什么,侧头看了下阳光明媚的花园,“天气这么好,有没有兴趣去爬山?”

“爬山?”苏挽月和牟斌异口同声,皆是有些惊讶。

“对啊。”雪若芊抿着唇点头。

“那个,我们确定要上去?”黄衫的俊俏姑娘磨蹭了自己的墨云锦靴,缩着脖子畏惧看了看这头的山,又回过身来望着雪若芊。

苏挽月最怕的二事,一个因为嘴拙,平时不爱同人说软话。另一件事是信仰生命在于静止,不怎么爱运动。亏得她武艺还算是上乘,无论爬多矮的山,必是狼狈满身灰土。上次在云南被压着爬格姆女神山,也是快要了半条命去,发誓最近三年都不要再有类似活动。

“怎么你怕啊?”雪若芊暧昧笑笑,已经和牟斌走在了前头,回过头来望着依旧站在那发呆的人,“挽月,爬不动可以要牟斌背你啊。”说得极为欠扁,牟斌脊背很直的样子,没回身,装没听到。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讨厌!”眉毛气得拧成结,苏挽月拔腿就要去追雪若芊。

“好好好,我错了。”眼看那人闪着身形就要来拼命,雪若芊现在可没这种心情。

雪若芊带他们来的地方,位于太平门内西侧。这儿玄武湖毗邻,东接富贵山,是钟山余脉西走入应天府的第一山丘。风景优美,视野开阔。登临山巅,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就算要千辛万苦登顶也不算不值,何况也并非一座险山。就像是牟斌来登这山,如履平地般轻松。

爬到半山腰,苏挽月瞥见天禧寺朱漆的三字,古朴又厚重。脑中一愣,在她印象中,天禧寺中藏有唐朝高僧玄奘的顶骨舍利,是宋朝天圣年间由战乱中被寻来的,珍贵异常,是座名寺。赶忙上了几个台阶,拽着雪若芊,“这儿是九华山么?”

雪若芊有些莫名其妙望着苏挽月,“这是锌林山。”

“这个天禧寺,是不是葬有玄奘的舍利?”苏挽月仍是不死心,紧接着问了句。这儿按地理位置来说,的确是九华山所在,可能当时并不是这个名称。

“那个高僧不是葬在了终南山紫阁寺么?”雪若芊顺口一答,有些疑惑苏挽月的问题。

一时没有说话,苏挽月想着可能是后来考古学上的偏差。或许玄奘根本仍然葬在终南山,也许真的零落于战火,部分舍利被带回了天禧寺,只是不为当世人所知罢了。沉吟了片刻,又看了看雪若芊,“那你带我们来这里,是为什么?”

“我师父要见你。”雪若芊轻描淡写说了句,依旧是她惯常的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见我?”苏挽月一愣,心不甘情不愿迈步,像托着一个乌龟壳,这个坡很陡,只要遇到上坡,就不知道怎么维持自己稍微洒脱些的身姿。

“我师父云游四海,今日肯在这里等你,已属不易了。”走几步,就要回过身来等那人,“有这么痛苦么?”看着苏挽月姿势扭曲面部表情狰狞,雪若芊很是不解。

“见了以后怎么办?”一向纤尘不染的长衫边角已经染上黄尘,苏挽月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并不单单因为平日疏于练武,苏挽月觉得自己体力越来越差,以前仗着那点底子,总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也毫不在意。而今才发现,那些所挨的伤,仍会积聚在体内,一点点掏空自己的身体。

“我也不知道。”略微垂头,看不清面颜,雪若芊有时候安静起来,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那日在练武场,听你说海无忧也来锌林山见了你师父,你知道所为何事么?”苏挽月话锋一转,问了句。并不是偶然想起这出事来,而是这个疑惑一直埋在心里,在等契机到了的时候来问。

“你可以等下自己问问我师父。”雪若芊回过身来,冲着苏挽月笑了笑,也许是台阶较高的关系,有一些居高临下的感觉,她知道苏挽月心里打的算盘,并未让对方如意。

“好小气。”苏挽月满不在乎回了句,既然雪若芊口风这么紧的话,也根本问不出她和海无忧或者烟雨楼有什么交情了。

梓林山向来都有隐者居住,皆说江南地势平坦多无高山,但这座山仿佛是能不能穷尽的,山头连山头,攀过去一座前面雾气缥缈似乎还有更高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苏挽月觉得见一趟雪若芊的师父,有着朝圣般的艰辛。倒是那两个人,走在前头一路走一路聊,像散步一样轻松。叹了口气,若是先天不足,就只能后天更加努力了,埋头迈着简陋打磨的石阶,一节一节好像没有尽头。

“你们知不知道,后面一直有人跟着我们?”喘了口气,苏挽月叉腰对着上头的两人说。不知道是自己体力太弱,还是跟踪的人体力甚好,不紧不慢地,不见消停。

“知道。”牟斌没什么表情看了她一眼,见她如此,还是退了几个台阶,伸手过去扯了苏挽月胳膊。他教的苏挽月屏息之法,自然这方面不会比苏挽月弱,也是早已察觉了。

“很快就到了。”雪若芊望了下前头,答非所问。山风吹过她微汗的脸,迎着日光的侧脸显得有些神圣。苏挽月想了想,觉得用神圣这个词形容雪若芊一点都不过分,总有些绝世独立的意味。

旁边很静谧,只剩苍翠的树木,回头望了下走过的路,才发觉“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话到底多么正确。远处玄武湖波光粼粼,像一颗珍珠一样镶嵌在群山之中,这边的山丘不如北方的高山那么雄伟,但别有江南一方的柔媚,温柔的弧度,精致又亲切的模样。但不知为何,这样的景色总让苏挽月有些伤感,她是个居安仍能思危的人,太过安逸的环境,会让她不知不觉消沉起来。

等到终于走到的时候,苏挽月很诧异这个深山之中,还能有这样规模的建筑。如宫殿一般,只是朱漆的殿门已经斑驳,门口的石狮也是久经沧桑的样子,杂草丛生,殿门前的台阶也是磕磕碰碰缺了很多角。

抬头一望正中的匾额,苏挽月就几乎要背过气去,那上面写着三个烫金的大字——天禧寺。

“我们是绕了一圈,还是走到原处?”苏挽月侧身问着雪若芊,语气有些不悦。牟斌看了看,但没有说话。

“什么是原处呢?”雪若芊装作没听明白,笑了笑。

第235章 登山求证(2)

“你别耍我!”苏挽月是吃不了闷亏的人,就算对方是雪若芊,也能翻下脸来。手伸了过去一把扯着雪若芊衣领,咄咄逼人的语气,“我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小把戏,把我骗得团团转很好玩么?这个寺我明明一个时辰之前就见过!”

修道到了一定境界,就会有些玄妙吧,苏挽月把雪若芊的故布迷雾划成了这一类。她也懒得去猜雪若芊话语中自由乾坤的禅机,事情要是能很简单的话,她绝对不会任由别人把事情搅合得这么复杂。

“挽月,我师父说你是个天性暴戾的命数。开始我倒不信,说你无非乖张骄纵了些,现在一看,果然。”雪若芊仍是没被激怒的样子,还是笑了笑。倒是牟斌一把扯了苏挽月的手下来,低声训斥了一句,“挽月,你想干什么?”

天性暴戾的命数?苏挽月是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东西的,但的确,她一直在控制一些情绪。那种负面的情绪像个深渊一样,只要稍有涉及或者放纵,就是一发不可收拾。苏挽月很清楚心底里的那个黑洞,像是封锁起来的恶魔,被打上了封印套上了千年寒铁的镣铐,却还是可以耀武扬威。

“我只是想随心所欲,不愿拘束自己罢了。”心里是那么想,苏挽月嘴上仍是不服气回了句。

雪若芊没有同苏挽月再多做纠缠了,侧过身朝着斑驳的殿门走去,让人诧异地,没有伸手去敲门或者尝试性推开,而是运足了气一脚揣在残破着红漆的殿门上。随着里头横木的断裂声,似乎紧闭了许久的宫门缓键的开了,黑黝黝的内殿象张能吞噬一切的口。

里头很黑,黑得像是已经几千年不曾有过阳光照射一样。苏挽月站在门口,却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几千年前,或者几年后,自己肯定来过这里。

“所有让你心动的相遇,无非就是久别重逢。没有任何机缘是平白无故的,你有没有想过,先前你在半山腰看到的天禧寺,其实是个幻想,又或者,你我在半山腰的对话,都是你幻想出来的?或者你眼前经历的,都只是一场梦境?”雪若芊侧身望着苏挽月蹙起的眉头,轻笑着说了句。

“恍然如梦么?”苏挽月呆呆说了句,若是这一切都只是个冗长的梦境,六百年前的经历,也无非是自己幻想的黄粱一梦,那却是多么可悲,“不,我相信我只是走回了原点,即便之前我经过了这里,即便我下一个轮回又回到了这里,我确信我现在经历的是真实的。”

最可怕的莫过于被那一道一道的幻影所蒙骗,即便你再肯定,还是会有人开始动摇。若是被动摇了内心那个世界,你能脚踏实地安于这大地上的东西也就轰然倒下了。

“很好,你永远都不要怀疑自己。”雪若芊没在笑了,忽然语气认真说了一句,“你就是你,不要为任何东西所左右。”

“白儿,你们要在门口聊到什么时候?”里头有个苍老的声音问了句,阳光聚集起来,照亮了殿门里头的样子。其实亦有参天的树木,转折的回廊,后头有着客堂和参佛殿,其实也是在市外,但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殿门刚打开的时候,里头是漆黑一片。

苏挽月愣了下,看着雪若芊抬腿迈进了那扇殿门的门槛。她忽然有些害怕,一门之隔,里头那个要见自己的人,会带给自己什么样的触动。

“牟斌,你能牵着我手么?”苏挽月主动伸了手过去。牟斌应声握住,却是一惊,“挽月,你手好凉。”点了点头,苏挽月轻声说,“我忽然有些害怕。”

曾经豪言壮志天不怕地不怕,却莫名害怕一个未曾谋面的老者。苏挽月抬手抚了下放在怀里的龙鳞,却发现这个让保命无数次的刀刃,现在一点都不能让自己安心起来。拽着牟斌的手有些抖,苏挽月前所未有地窝囊着。

“水无忧,你进来。”那个老者沉声说了这么句话,语气很和睦,却有着不容抵触的威严。

水无忧?他在叫谁?是海无忧吗?他只是叫错了?

虽然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名字。但苏挽月却不由自主,抬腿迈进了那扇殿门,无法去逃脱和拒绝,这本身是一种恐惧的来源。若是你把许多种可能看成许多道门,当你进入一道门时,就是选择了其中一种可能性。苏挽月望着斑驳的朱漆门,却不知道这扇门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阳光有些刺目,苏挽月眯起眼睛看着坐在堂院中的老人,一把攒靠背玫瑰椅,一张小方桌,一壶茶袅袅语氤氲,背靠参天的老榕树。雪若芊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榕树是异常聪明的树种,它知道自己的前景不可估量,知道自己逐渐能生出参天覆地的树冠。单靠自己那壮硕主干下的根发从土壤中吸食是远远满足不了生长的需要,就让自其主干和枝干再萌生出些气生根,落下穿至泥土,这些气生根就变为十分能干的帮手。

况且榕树四季常青,任由酷暑寒冻,密麻的叶片从不随风任意飘落。厚实的倒卵形小叶,蜡绿似的光亮,小巧精致的叶片缀在庞大的千变万化的枝干上,遮天蔽日。一大一小,一精一糙,形成了视觉上极大的反差,从而奇异的美也从反差中脱颖而至

能伸能屈,十分包容,十分善解人意。伸能掌起一片天;缩能卷入一只盆。尽它博大的树冠所能容,数千只雀鸟在此安家筑巢;而一棵袖珍榕树,你则可以将它在花盆中肆意折腾,即使将它扭曲成面目全非的怪物,它也会安静地躺在里面清醒地望着你而不发怒。

“老前辈。”发了好一阵呆,苏挽月踟蹰了半晌,轻声打了个招呼,微微屈膝施了个万福。

那老者抬头看了苏挽月一眼,慈眉善目笑了笑,头发和胡须都发白了,但红光满面,显得精神矍铄,抬了抬手,指着一直被苏挽月紧紧拽着的牟斌,“白儿,你带这个年轻人随处走走。这儿北临玄武湖,东接富贵山,风光很是不错。”

雪若芊自然是明白师父的意思,朝着牟斌走过去,一把从苏挽月手里扯了他胳膊揽过来,“我就陪你在周边走走吧,你也难得来一趟。”

牟斌没动,看着苏挽月。“你去吧。”直到苏挽月轻声说了一句,这才由着雪若芊把自己拽走,但还是三步一回头望着紧张成一根棍子的苏挽月。

“你很怕我么?”老者问了句,语气平和带笑意。苏挽月多想自己像雪若芊一样能很自如去交谈,但现在却只是很不安卷着衣角,不敢抬头,“也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咬着唇回答。

“你以前皮得很,完全不似现在这番性格。”老者大笑起来,像是被浑身僵硬,语句发颤的苏挽月给逗笑了。

“老前辈你以前见过我?”苏挽月不解,抬头问了句。这一抬头,恰巧对上了那副老顽童般大笑的面孔,笑容总是能最容易化解尴尬和紧张的东西,见对方这么没有架子,苏挽月也微微放宽心来。

“见过,在你还是叫水无忧的时候。”起身离了那张框架简洁的玫瑰椅,站起了身朝苏挽月抬了下手,示意她走过去。

第236章 红莲尊者

依旧像先前一般,无法去拒绝,苏挽月走了过去,望着那老者含笑的眼睛,皱纹像是岁月碾过的车轮,这是最好的资历和经验。如同身后那株枝繁叶茂的老榕树,根和干胡搅蛮缠在一起,俨然塑成了一堆有根有据的恍然隔世之作。不言不语站在那,就已经是一番好风景。

一棵成年的榕树,你很难辨认出它的树龄,它似乎老态但又生机勃然;它似乎青春却又盘根错节带胡拖须,就像一本有悬念的故事书,让你忍不住地往下看想找出答案。

“我不叫水无忧,我叫苏挽月。”听着别人那么称呼自己,苏挽月倔强回了句。

“这句话的脾气,倒是像你以前。”没有去反驳,依旧那样慈眉顺目笑了笑,抚了一把面上的白须。

“老前辈,水无忧是我的前世么?”苏挽月直勾勾看着那双矍铄的眼睛,也没怎么拐弯抹角,“您是见过我的前世么?”

“若是人能拥有以前的记忆,其实并不应将肉体的轮回作为一个结点。肉体都是由脆弱和幼稚走向成熟和衰老,但灵魂却可以无限延伸。要是没有阴曹地府那么多规矩,死亡不过是一扇门,开启了一种可能,人通过这扇门能进入下一段的旅程。”死亡一直都不是生命的终结,就像是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一样,只是下一段经历的开启。

苏挽月听得有些茫然,似懂非懂,不明白这些道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那我是因为忘记了以前的记忆,所以才分得清什么是前世,哪里是现世么?”要是一切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那最终自己都会搞混。

“许多的人都会像你一样,其实想起来了无非多些感悟,甚至于多些痛楚。但有的时候,我不得不以此为契机,让你们走回正确的道路。”像是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的意思。

“正确的路?”苏挽月不解。

“你应该已经知道前世的你是什么结局,滥杀众生死在红莲行者的佛法下,又在炼狱受了五百年的煎熬,赎尽了所造杀业后,才得以超生。今生的你若是再误入歧途,会是一样的结局。天上一年,人间十年,炼狱百年,我和你师父,都不愿再看你受五百年的苦难。”他们都清楚因果循环的道理,只想着让苏挽月能早日顿悟,方能免下日后在阴曹地府算起账来的时候,要还太久。这也许是长辈的一种私心,也是对自我轮回的一种解脱。

苏挽月电光火石间,脑中想起了什么,侧目一瞥,“那个水无忧是死在一个背负红莲的和尚手里,雪若芊又说前辈你是身烙红莲的破魔僧,那我前世,就是死在您的手里?”

“那个人是我,也不是我。”老者笑了笑,不似幻想里颂扬佛法铁面无私的神情,“我以前妄想杀尽世间所有妖魔鬼怪,须臾了几生几世,终究想了明白,一报还一报,他们成就的杀业由我来惩罚,那我造就的杀业又会沦落成谁的职责?佛法普度众生,但领悟却需要机缘。”

“所以您决心换种方式?在我铸成大错前提点于我?”苏挽月冷哼了一声,“我本无心向恶,但应该也不会懦弱伪善,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我不会听您一席话,就胆战心惊到杀一个欺负我的坏人也畏手畏脚。前世的我要是足够厉害,也不会受尽三天苦雨最后死在您手下。”她无法把承诺说得太满,世间本就无完全的公平可言,大的动物会吃小的动物,厉害的人会干掉弱小的对手,就算一切都有因果,但却真的,善因不一定得善果,恶因也不绝对会不得好死,这一切的规矩和劝导,无非是希冀人能尊善。

“好厉害的一张嘴。”老者感慨了一句,忽而赞许得点点头,却并没有被苏挽月这番话弄得恼怒,“只是若不是老夫告诉你,你却极有可能走了那条旧道。”

“前世是个什么样,我好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但的确,会给我许多警醒,似乎有过切肤之痛一般,总比听别人的故事来得让我深刻。”苏挽月颔首想了一会,如实答道。可能这辈子也会有许多遗憾,但起码不会重复前世的过错了,苏挽月无非希冀一生活得潇洒恣意,但却不希望这潇洒的代价是在炼狱受苦五百年。

“如此这番的话,你此生可得圆满,我也完成你师父所托了。”听着苏挽月的话,老者点点头,若有所思。

苏挽月不懂,“那我的师父是谁?”忽然想起在法源寺看到的六道轮回图,这个世界其实有无数的平行空间,六道轮回,就像人道和畜生道是你看得见的一样,阿修罗道和天道则是你看不见的。但若是修道之人,开了天眼,必然可以看到其他的世界,甚至于往来自如。

“你若是问起,便自己看罢。”老者笑了笑,一抬衣袖,巨大榕树的树冠下,便星星点点聚集了亮光,再幻化成了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苏挽月认得,那个人叫水无忧。

天道、阿修罗道和人道并称为三善道。阿修罗境界,其实便是精灵世界,他们的福报很大,与天界众生相去不远。生于此道中的众生,于过往生中的善业力极大,却因其瞋恨的习气,而并未能生于天界中,只能以这种似天而非天的生命形式投生。

阿修罗本性善良,也是善道之一,但因其常常带有嗔恨之心,执着争斗之意志,常常与天界之众生作战,但往往大败而返,被打至遍体鳞伤。这一道的众生虽然福报、寿元及智力俱大,但却因其瞋恨心而并不快乐幸福。男阿修罗于各道中,常常兴风做浪,好勇斗狠。女阿修罗貌美,时常迷惑众生,使难修行。

水无忧虽是龙族,但本质上也是妖,属阿修罗道。拜入优昙尊者座下修行,希冀再积一生善业,下世可投天道。

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一副很稚嫩的面孔,但眼角眉梢,藏不住的邪气。“师父,你师弟说要刮了我的尾鳞,尾鳞被剥了以后我就长不出尾巴了。”水无忧站在卷帘后说,院落低沉,浅池安静,那帘钩似乎卷了外面的杏花精,隐隐约约的娇小影子。

帘后无声,水无忧撅着嘴巴又等了半天,最后别过头哼得一声,“那谁都会笑话优昙尊者的徒弟是条没有尾巴的龙。”

帘子上的花精咯咯笑出了声,化出了身形,捂着嘴巴一下就不见了。

“师傅师傅师傅…”水无忧抬头看天扯着嗓子干嚎,不停得重复。

风吹了过来,卷着垂帘扬起又落下,银质的帘钩间或被荡出沉闷得声响,最后风停了,垂帘被挽起,扑面而来的篆香。看得见屏风后面,白袍的一角,从来不染纤尘,师父的白衣是不会被尘埃沾污的,就算是影子,也没有人敢踩过去。水无忧眼巴巴看着那抹衣角,希望师父能回句话。

“无忧,你进来。”白袍动了动,听着声音,是从屏风后面走远了。

绢绸的屏风画,薄得能透光,从里面看外面一览无余,但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

扯着衣角走进去,手指卷了又卷,折腾得衣摆皱巴巴的,“师傅…你别骂我…也别打我…”无忧死贴着房住站着,低着头可怜兮兮得说。

白裳人没说话,起身拈香,长身的背影逍遥飘逸,却有种无法言说的冷,他的情绪中是没有大喜大怒的,看淡开来的心境,从淡漠逐渐升华成冷漠。

“无忧,你今日又偷懒没去修行,难怪要被你师叔罚了。”有点类似陈述的语气,白裳人还是没回过身。

“那个背烙红莲的和尚烦死了,我又不是他徒弟,凭什么老是管我?”水无忧自然而然答了句,满不在乎的口吻。

优昙尊者回过身来,望向无忧。水无忧一直觉得,师傅的眼睛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害怕的东西,能看得你遍体生寒,一直冷到心窝里去。

“…”无忧低着头不敢看她师傅的眼。

“你要唤师叔。”优昙尊者叹了口气。

“我才不呢,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收了我。”水无忧哼着声别过头去,当年刚拜入优昙尊者门下的时候,就一遍一遍问过——师傅,你师弟为什么老想着收妖呢?我们虽不是天道,但也并不害人啊。就算阿修罗可为邪神,让人走火入魔,但也是先有邪念,邪神才能趁虚而入,并非我们的错啊。

水无忧从来都不喜欢红莲行者,红莲行者也一直逼着水无忧苦修,希望借由苦修能褪去她一身的邪气,早日修成正道。有的时候正经的师父管得少,倒是这个师叔操了不少心,生怕一个放松,水无忧就能去为祸人间。阿修罗道的众生,本就善念一执念间。

过了很久,水无忧都没听到师父没再回答,不解转过头来,恰巧看见师傅正望着自己。

“你该静下来了。”参道一事,别人或许几十年苦悟一个禅机,水无忧身淌龙血,本就多了很多机缘,可惜别人苦苦追求的她大都不屑一顾。

“我坐不住。”水无忧颇有点理直气壮着回答,干脆站起来跑到优昙尊者面前,“师父师父,是不是你教的方法不对啊?”

“这个世间最难得是随心所欲,最容易的也是随心所欲。”白衣的尊者语义飘渺,望着少不更事的徒儿,无奈慧根再深,不经世事不可能恍然而悟。

“师傅你骗人呢,我最想下山玩儿,你都没让我随心所欲过。”

“山下有什么好?”尊者笑了下,云淡风轻的那种笑。

“说不出来,”歪着头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终究如实作答,“我看得透他们的心,但好像他们彼此看不透,我见过一姑娘吴侬软语说着情话,心里是惦记着那小相公的银两,那书生却很感动,我告诉他那姑娘骗他他还训我。”

“这样有趣么?”

“有趣啊,比看木偶戏好玩多了,后来我见着骗人的事也不多嘴提醒了,谁要他们自个那么笨呢。”手腕足踝都戴着金铃,水无忧爱动,所以她到得地方,都是一路的环佩叮当,站着说话晃了下手,清脆的声音响在静谧的环境里,煞是好听。

身就有双望得透人心的眼,凡人姿态,贪嗔痴者大多,少有几个脱俗清高的,也敌不过她天赋异禀,要么于红莲行者百年修行,当初依旧被她一眼看穿心思,凡体肉身的局限便是如此。

“你只是看得透人心,那佛心,你看得透么?”听着徒儿浅显而自大的话,却也不恼,依旧笑了笑,再问。

“莫说佛祖,师父心里想什么,我都从来猜不透。”水无忧难得老实得回答,抬手抓了下额头,齐整的垂髫被碰得微乱,发髻上别的细小花瑾被风吹的轻声相撞,混着手脚上的金铃声热热闹闹着。

“得道之人,”从白衣的广袖里伸出手来,师傅的手很好看,是细长细长的那种,在白白的衣袖里只露出几根指头,抚着左心的位置,“心里都是空的,若无垠的空地。”

“我不懂,我心里头不可能是空的,始终还有师父啊。”水无忧纳闷一语,有些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