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怀念你那一晚的样子。”朱佑樘见苏挽月的举动,知道只怕又是要吃钉子了。手肘撑着桌子,漫不经心看她红着脸站了起身,不肯坐在自己怀里。脑子里在想在昆明的那一夜销魂,她的身体不是最好的,但于朱佑樘来说,她的发丝,她的眉眼,她的腰线,她鱼水之欢时眼睑下如胭脂的红晕,任意一样,都足够是世间最勾人的蛊。

手撑着额头,倾斜了一头的青丝,脸庞如玉,五官精雕细琢般的华美,似笑非笑的眼神。苏挽月望着这个举手投足都很漂亮的人,心里觉得自己又幸运又自卑,她有着朱佑樘的誓言,似乎得到了他的心,但患得患失中,其实并不好受。想着自己即将要变丑了,更加不太好受。

一时无言,但看着朱佑樘越笑越邪,苏挽月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不准笑了!”

“不让我碰,也不让我想,你现在真是霸道。”朱佑樘没动,看着苏挽月在前头跺脚,意兴阑珊看她闹腾。

“就是不准!”苏挽月捏着他脸,蛮不讲理回了一句。

初八领着马坤,两人在外头僵持了半晌,听着里头卿卿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再禀报去。”马坤一拂官服袖子,推了下初八的脑袋,吩咐他去当这个炮灰。

“大人,您是没看到苏挽月刚刚发脾气的样子,殿下好不容易哄好了,要是被小的搅和了,非撕了我不成!”初八哭丧着一张脸,回过身来,摸着脑袋一副死都不肯先进去的表情。

“老夫有要紧事!”马坤拿着沐府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密报,像个烫手的山芋,只期盼快点送出去,好去烫别人的手。

“嘘!”见马坤这么大动静,初八怕的不行,竖了食指在两唇之间,示意两人小点声。

马坤仍是要把初八推进去的架势,初八也仍是誓死不从的样子,忽然,两人面前的那扇门打开了,朱佑樘面无表情看着门槛外头的人。外头黄鹂叽叽喳喳叫着,天色甚好,阳光洒在他白色的长袍上,像是一袭流动的盛宴,如玉的那一张脸,显得乖戾又邪气。那些乘风而去的仙人,有时候也不过如此吧。

“你们在干什么?”冷冷开了句口,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朱佑樘不动声色把人扫了几遍。

“回殿下,沐府密报。”马坤反应很快,立马屈膝跪了一拜,呈上密封好的折子。

朱佑樘望了一眼,伸手过去接住,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沐国公传来的么,他说什么?”从后头探出一人脑袋,一双杏目还是顾盼生辉的样子,只是那张脸让马坤吓了一跳,一时半会,差点没认出来是谁。若要是苏挽月,难怪刚刚在里头发那么大的脾气,爹娘生的那么一张漂亮脸蛋被毁成了这样,是人都要怒不可遏的。

苏挽月见了马坤惊恐的表情,抬了手起来拿袖子挡住,她一直没照镜子,知道自己现在是猪头样子,但被人那么副表情看着,心里仍是不爽。已经算是心理素质很好的了,苏挽月只是发了几下脾气,没有要死要活,换做别的女孩子,恐怕已经对生活绝望了。

“你们先下去。”挥了下手,朱佑樘很冷清吩咐了句,他不想苏挽月觉得尴尬。

看她阳光下的侧脸,被生硬拉扯起来,特制的密线闪着有些诡异的光泽,那不属于人血肉的东西,看起来有些让人心惊胆颤。朱佑樘承认,她从认识自己到现在,已经不知道受过多少伤,但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像是没什么能击垮她一样,每当这时候,朱佑樘觉得自己多看一眼都是心如刀割。

“应该会说厉英和沐谦的事。”朱佑樘站那没动,撕开了信封,递过去给了苏挽月。他已经知道里面要说什么,既然已经发生,就不想瞒着。

有些不解,但仍是接住,苏挽月抽了信纸出来,展开来,有些费力看着那些文言文的句式。

“你为什么还没看,已经知道了?”苏挽月边看边问,没有抬头。

“夜枭还在外头。”朱佑樘随意解释了句,看着苏挽月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了?”

“厉英果然厉害,又一次平定了宁州流民叛乱。”

“我知道。我会请父皇,派任厉英做云南参政司。”点了点头,很自然说起了自己接下来打算,朱佑樘语气未变,但一向敏锐的洞察,他知道气氛微妙变化了下,但并不知晓为什么。

“那你知道里头写着,慕蝶殉国了么?”苏挽月冷笑了下,那种笑凄美又阴冷,展开了手里的信纸在朱佑樘面前,白纸黑字,让他们两人之间,清清楚楚站到了对立面。

朱佑樘脸色明显很惊讶,他没有想到信里会写这么一出,也没料到牟斌真的遭遇了不测。但仅仅是轻微的讶异过后,脸上仍是那种波澜不惊的神情,若是事已至此,那就更无需隐瞒了。唯一的遗憾,该是没想好怎么去面对。

苏挽月心里像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寒嗖嗖,几乎把人从头冻到了脚。

“慕蝶待我如姐妹,你教教我,怎么去面对这一切?”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场面,多少次命悬一线,苏挽月从未有过连声音都颤抖了的时候,但如今,望着朱佑樘,深深的无助感和愧疚感,像是要把人吞噬干净。

朱佑樘望着她的眼神,看她眼里破碎了的情感,也动容了下,“挽月…”

“其实她可以不必死的。也许她只是不想活下去了。”苏挽月扯着唇角,冷冷笑了一声,望着朱佑樘,也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般。

“你何必如此想?平添烦恼。”若不是因为苏挽月为慕蝶的死伤心,朱佑樘连眉头都不会眨一下。他本就无情无心,若不是心疼苏挽月,不会为之动容。

摇摇头,没有回答,苏挽月垂着头把那封信塞到朱佑樘怀里,再没有抬头看他的意思。转过身往屋里头走,有些故作镇定的样子,她还没想好,拿出什么样的情绪来处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朱佑樘。

望了她背影一阵,却知道今日只怕无法再说什么。她本就是不需要甜言蜜语的人,更加不需要别人去多番劝解什么,她想明白的时候,自然是会明白。

“挽月,我不希望你太内疚,要是可以,你就怪我吧。也许当初我不应该赞成父皇将厉英赐婚给沐谦。”朱佑樘站着没动,也没拦她,只是颇有气魄,说了这么句话。

苏挽月没回头。朱佑樘跨过了门槛,给她带上了门,也是兀自走了。

心如死灰般,苏挽月踱步到铜镜前,望着镜子里头面目全非的自己,竟然也没有怎么恐惧和伤心。再坏的情况,也不过如此了,人都是自私的,舍不得让最重要的人伤心,苏挽月有些愧疚会有这样的私心,但却又是真的,对慕蝶这样的结局,很绝望很绝望。

第249章 桃花迷障(1)

这两天来,张菁菁和琪儿发现抚仙阁被一团粉红色的迷雾笼罩。

诡异的淡粉色,不像桃花的妖娆,也不像杜鹃的清秀,安安静静落在那,风吹不散,日照不透。站在阁楼顶上看,觉得那雾气浓得跟浆糊一样,走进,伸手一抓,却似青烟不着痕迹。

第一日的早上,以为是晨间的雾气,并未放在心上。等到了日中,却发现天上的太阳晴朗得厉害,这周围的浓雾却还是没有散去,好像头顶的天和眼前的景,不是一个世界的,完完全全被分割了出来。人走出去,看得清前头的路和脚下刚移栽过来的杜鹃花,但你就着那条走了八百遍的路走了半天,却发现还是绕回了抚仙阁前头那块坪地。琪儿试了几次,张菁菁挺着大肚子也试了一次,像是鬼打墙般,两人皆是没有办法走出去。

第二日,前头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理勉强睡了一晚,想着再起来,好好瞧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盯着,昨日诡异的情景不会再现。但事实证明,那些不过是侥幸的想法,情况仍是这样。无限轮回,永远走不出的困境。那天晚上,外头有人很大声喊着太子妃,应该是察觉出了异样。里头也能听着,但外头的人也进不来。张菁菁被彻底隔绝了开来。

邵宸妃宫里,也是不得安宁。

宫女们不断发现着各种蜘蛛蜈蚣爬进来,昨天更是发现,外头树上的枝桠上,一条一条盘绕着各种蛇,按理说,只有发水灾的时候蛇会上树,这样大规模见此情景的时候,着实有些壮观。

邵宸妃起初没怎么在意,只是下人忙得够呛,需要不停清理地面,直到蛇蝎蟾蜍,像是蝗虫一样出没,才发觉人力根本无法去控制这种反常的现象。五毒俱到,场面确实有些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继晓匆匆赶到,为了对付安宁宫的五毒。摆了阵法,又升坛做了法,弄了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符水要邵宸妃喝了口。安宁宫的四周都贴满了朱砂画的符咒。也不知道是道场起了作用,还是加派的锦衣卫起了作用,总之安宁宫总算消停了一会。

那些尚可糊弄,但对着抚仙阁的异象,继晓半桶水的本事,着实不知道怎么处理。被太子冷冷盯着后背,装模作样跳了一会大仙,隔在抚仙阁和外头中间的浓雾,还是纹丝不动。

“殿下,贫僧真是尽力了。”继晓一见这事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只得整理好袈裟,放了手中法器,硬着头皮走过去小声同朱佑樘打商量。

时值深夜,皇城里仍是火光通明,邵宸妃和朱佑樘站在了右侧,两旁是严正以待的锦衣卫,中间是从各寺照过来的僧人,佛号雄浑,却仍是驱不走这浓雾。要是再这么下去,里头的人,会被活活饿死。

“我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任你为国师。”朱佑樘看着继晓唯唯诺诺的样子,冷冷说了一句。逼近了半步,继晓连退三步,他很怕这个太子会一怒之下把自己扔进雾里面。

“殿下,您就是杀了贫僧,也奈何不了这妖雾啊。”继晓在三步之外,拱手说了一句,语气有些地痞流氓的无赖。

“那我现在就杀了你。”还没来得及朱佑樘回话,那头有人毛毛躁躁回了一句。

站在中间的众位僧人纷纷让开道,又是几人浩浩荡荡走过来,是张峦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刚刚说话的是小子张延龄,自从攀上这个亲家,这一家人就觉得皇宫是他们开的一样,想来便来,想拿什么就要什么。

“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是谁啊?”继晓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他当然知道那是太子妃的弟弟,但深得皇上宠信,也就不把这个小姑爷放在眼里,故意要给他添堵。

“继晓秃驴!”张延龄年轻气盛,来不得半点激将。

“你好大的胆子!”继晓没想到还有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话,瞬间脸红脖子粗,也顾不得自己是个长辈,卷着袖子就想揍这个小鬼。

“大庭广众,你还敢打人不成?”

“你们够了么?”朱佑樘很轻一句话,足够让张牙舞爪的两人安静下来。因为他是最不好惹的,尤其现在心情不怎么舒畅的时候,更容易拿别人开刀。

周围没有人再出声,朱佑樘侧过身望着张峦,张家似乎只有这个人还算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你们怎么来了?”

“回殿下,臣听说抚仙阁中了妖术,心里担忧,所以过来看看。”拱手答了句,张峦的态度还是很谦卑,不似家里其他人鸡犬升天的样子。

“那需要这么多人跟着来么?”朱佑樘永远是喜怒无常的那类人,你不知道那句话忤了他的逆鳞,本就是冷冷清清问的一句,话锋一转的时候,更是寒意袭人。

“殿下恕罪。”张峦也是久经官场的人,自然察言观色,听出了朱佑樘的不悦,赶忙跪了下去。旁人不知他为何要行此大礼,但张峦知道,尊卑有别,把自己放更低些,摔得也就没那么疼痛些。

朱佑樘一时没有说话,背着手立在那儿。长袍依旧是他很常穿的白色,袖子上细密缝着枝墨色的翠竹,雅致又精巧,很衬他冷傲的气息。抬了手起来,指了指那头的神武门,再看着张峦,意味深长又颇显不在意,“我劝你带着你家眷,好好在家呆着,不要让他们再给我惹任何麻烦。”

张峦惊讶抬头,心里当然知道朱佑樘不单单指今天的事。没有反驳,默默垂下头跪了几拜,起身就要领着金夫人往外头走。

“这儿怎么这么多虫子?”张鹤龄却是低头,看着地上爬过去的东西。

皱了皱眉,朱佑樘望着堂而皇之的这种威胁,却有些无奈。侧头看了看那团浓雾,忽然有些佩服苏挽月的本事了。这样一来,里面的人不被饿死也会被虫子咬死,或者苏挽月的心计也许本来就更毒辣,还想让张菁菁死无全尸。

“苏挽月在干什么?”问着旁边的云天,朱佑樘眉头锁得很紧。

“一切如常,待在宫里,什么都没做过。”云天沉声答了一句,压低了声音,明里暗里,他们都不愿让事情太过声张。

“给我看紧她,别让她添乱。”朱佑樘吩咐了一句,云天也惊了下,因为语气。仍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但朱佑樘心里微微有些暴躁了。他不愿被苏挽月玩弄于股掌之上,不喜欢太厉害的女人,也不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第250章 桃花迷障(2)

除去乖戾的情绪之外,还有一种无奈,因为若不是自己,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牟斌的事情,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苏挽月应该忍着脾气很久了,张菁菁和邵宸妃,她也许一个都不会放过。

京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一夜。夜雨显得有些阴霾了天地。

一名穿着蓑衣的僧人,独自走在湿嗒嗒的小巷里,两旁的灰墙让人感觉很压抑。穿过小巷,行到青石板的街道上,旁边屋檐下嘀嗒着雨水下来,形成一长串深深浅浅的水坑。雨有种越下越大的势头,僧人的鞋袜被水浸湿了,却像本就是行走在水里般,没有丝毫的停顿和迟疑,很是自如自在。一身蓑衣,在夜色中显得寂寥又孤傲。

而他后面,则跟着一个穿夜行衣的人,像鬼魅般,远远跟着前头的那个僧人。灰墙青瓦安安静静看着下头的一切。

苏挽月偷偷溜出了皇宫,她静静地跟着这个人,从法源寺一直跟到了京城,三十里的路,僧人走得不快不缓,却也没有停下休息片刻。后头的人也跟得很是耐心,不急不躁。眼睛都未眨一下,下一瞬间,却已经是不见那个寒天苦雨中暗自独行的僧人,仿佛先前那抹孤傲的背影,一直是自己幻觉。雨夜中不再有人影出没,淅淅沥沥的雨依旧再下,天地浑然中,有种时光交错的感觉。

有没有过一种感觉,对着第一次走的路,第一次见的景,像是以前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和尚就有这种感觉,一样走过重重迷雾,一样走过青烟似的尘嚣。如以前一样,走过雪若芊的桃花瘴。

其实和尚并没有平白无故的消失,只是走进那座雨幕后头的尘雾。浓雾过后,外头的人是看不见也找不着的,如一个结界般,平地伫立起了一番不被人发觉的空间。

这边毓庆宫中,云天和莫殇两人面面相觑,茫然相对,皆是不明白苏挽月到底什么时候不见的?她又是怎么逃离两人的视线就此溜走的?

事实上,苏挽月用了迷障之术,云天和莫殇武艺再厉害,也不可能破解这番的异术,就算是牟斌或者夜枭在这里,也只能是撞上了南墙找不到出路。

雨中矗立着独栋的一座两层的小楼,圆木垒成,屋檐下吊着一串贝壳做的风铃,风吹过去的时候,叮叮当当响着有些嘶哑细微的声音。风铃用红绳串起来,下面系着缕很小面的风藩。

小楼的门被人从里头拉开了,带着斗笠的人跨了一步走出来,斗笠上的黑纱垂下来围了一圈,看不清模样。一双鹿皮靴子,窄袖红装,立在门口看了看站在雨里的人,后面暖黄的烛光也不能缓解人的寒冰之气。

“你是谁?怎么能破我的桃花瘴?”苏挽月很好奇地问。

“雪若芊,她是我师妹。我们同出一门。”

僧人掀开了头上戴着的斗笠,随意扔在了雨里,黑幕下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矍铄的脸。

这张脸,苏挽月认出来了,她在法源寺曾经见过一次。他还算救过苏挽月一命。

“那看来我是班门弄斧了。”苏挽月笑了两笑,自己是照葫芦画瓢从雪若芊那学的,要是这和尚是雪若芊的师兄,那估计布散瘴气的本事,会比自己要高明了许多。

望着那个纤瘦的身影像是要被苦雨吞噬一般,苏挽月面无表情望了他一阵,而后侧开了身,手臂展开来,指着小楼的门口,“既然你是她师兄,自然可以进她的房子。”这儿是雪若芊在京城住的地方,平日里没有人能找得到,所以除了观星楼,她可尽情消失在人们视线之中。

黑衣僧人一直没有再说话,脱了蓑衣,自顾自往里头走。对着苏挽月今日的打扮,也并不好奇的样子。

门口的风铃响了响,苏挽月在黑纱后头,望了那个漂亮别致的风铃一阵,侧头看着已经坐下来的和尚,“我没听雪若芊说过有你这个师兄。”

“我也很少跟人说,有她这个师妹。”一点都不生分的样子,自顾自烧了桌上的那壶茶而后斟满,背对着苏挽月,独自品着。

“那你叫什么?”苏挽月倚在门口,欣赏着这夜雨凄风,也别有一番风味。

“了因。”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屋檐下红绳串着的风铃,响得有些狂躁。

“了因?”

“因果的因。”一杯茶饮尽,站了起身,侧过去看着苏挽月,又望了望门口那串风铃,随着风幡舞动起来,很异域别致的感觉,“你觉得这串风铃是什么做的?”

“难道不是贝壳么?”苏挽月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没有细细想过,只是理所当然觉得。

“那是龙骨做的,一条刚刚成型的小龙。”了因望过来的时候,苏挽月觉得隔着黑纱,也能见到他直直而视的眼神,咄咄逼人又不显山露水,被盯得有些烦躁。

外头的雨下得更急了,苏挽月忽然想起在戒殿看到的那一幕幻象。也是一样的凄风苦雨,那个漂亮的女子跌坐在一树桃花底下,上天像是要倾斜玉池一般,穿着灰色僧袍的老者站在竹舍的屋檐下,静静望过来,无悲无喜。念及此处,了因身上那习僧袍,也如芒刺一样,深深刺痛了苏挽月的眼。

“如果我在戒殿那看到的,真的是我的前世,那我前世犯下过很重的杀孽?”苏挽月记着幻象里那个老僧的话语,下了三天苦雨,只因那个叫水无忧的,滥杀众生。那个女子最终还是没有醒悟,只是冷冷回了一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眼神冰冷,几近成魔的样子。

“没有如果,佛祖让你见到的,一定是你的前世。”了因摇摇头,一把否决了苏挽月将信将疑的态度,而后缓缓道来,那些不曾解开的谜团,“你前世是龙王的小女儿,是条金鲤鱼,在出嫁当日,哭得金鳞逆落,才变成龙。门口悬着的,是你前世的尸骸。你死的那片桃花树,后来也就是你前边的这面荒地。”

字字诛心,苏挽月望着那串被打磨得已然看不出尸骨模样的风铃,有些寒彻心扉的感觉。只怕没有多少人有这种幸运,能知道自己前世是什么样的,能见得到前世的景。也没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悲剧,一世为人,仍然被前尘往事所纠葛。前世没有得到解脱,今生也不得安宁。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苏挽月走过去,抬手碰了下那抹乳白色,很异样的感觉。真的,就像是在触碰自己一般,既熟悉又怪异。桃花树下的女子,应该就是俯身死在了那一地零落的花瓣中,她的尸骨被人做成了风铃,恐怕几百年来,但凡雨夜,都会平添几分寒意。

“枭龙活在水里才自在,她却想活在风中。所有看似无常的事情,都有其因果。就好比你会认识雪若芊,会来到这里,会在这个雨夜,听我这起这些。”

第251章 前世今生

苏挽月阴沉着一双眼,显得有些难以消化这些事情。心里的暴戾之情难以压制,这几日虽是极力克制,但胸腔之中似乎有另外一种人格想要挣脱出来,苏挽月有些担忧,自己会完完全全变成面无全非的另一个人。

龙王的小女儿是条金鲤鱼。

出嫁当日,哭得金鳞逆落才能变成龙。这串风铃是龙骨做成的,那只怕,前世的她刚刚嫁人不久就香消玉殒。何以乘风,竟然希冀不回到水中,或者安于土里。世间一切皆有因果,前世的因,今世的果,很多人都不曾明白从天而降的福泽或者厄运,因为不曾知晓以前做过的事。容颜会变,地位会移,只有你自己做过的事,会永远跟着。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那我今生的果是什么?今生我会是如何?”雨仍在下,苏挽月沉声问着了因。

“你既然已经明白因果循环,就该明白,你每一次善行,或者每一次作恶,都会孕育出你的未来。不是佛祖决定你的今后,你就是自己的佛。”隔着黑色的面纱,了因都似乎看得到苏挽月的表情,也似乎隔着那层面皮,甚至都可看到她的内心。

“我若这次杀了张菁菁和万通,我日后一定会有报应,是么?”苏挽月一点都没拐弯抹角的意思,她知道这个和尚,肯定已经知晓这些无聊的复仇。

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看来前世的我,也是个脾气不太好的角儿。那凭什么要我现在去行善?大不了鱼死网破。”苏挽月冷冷笑了一声,要她放过决定恨上的人,很难。她根本不怕报应,她怕的是对不起自己。

“你在这独自待了三天,有什么感觉?”忽然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愣了下,却也没有问什么,苏挽月冷冷吐了两个字,“清静。”

“因为没有人打扰你,人的眼光是沉重的负担。”羸弱苍白的那张脸,却显得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清静就是不被人注视的那种温馨感觉。你直到现在是不是还未明白,不是别人造就你现在,是你一手造成。你的一意孤行,伤害了关心你的人,也反噬了你自己。最终的结果,不是因果的终止,而后另一轮循环的开始。别人会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也会有其他人,来惩罚你今日的作为。”

“我根本不怕。如果真的有报应,那就放马过来好了。”苏挽月的语气,已经很不好,凤怒自威的意味。扔了面纱在地上,晚风吹起她的秀发,拂过她曼长的瓜子脸,右边的脸颊,却盘横着蜈蚣一样的伤口,黑色的血痂刚刚结好,在昏黄的环境中,有些渗人。

“你的性格做不成好人,但也可以不做个坏人。”仍是不紧不慢的语气,不是谆谆善导那类指向性很强的,像是平静阐述一个事实,苏挽月最终的决定,完全和他无关。也像是完全,看不见她那张破败了的脸。

“有人教过我,若是自己不高兴了,也不要让别人有好心情。”苏挽月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朱佑樘差不多一类的人。

“那个人也会有报应。”了因像是知道苏挽月在说什么似的,冷冷清清答了一句,而后捡了蓑衣起来披上,“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剩余的事,你自己去决定吧。”

苏挽月没去拦,也没有再聊下去的意思,微微侧了侧身,让开了旁边的道。因果是条不变的定理,千百年来,从未变过。她从来都不怕这些冥冥之中注定的宿命,怕的只是将来发现,一切并不值得。到那时候,已经来不及,既是最大的悲哀。

“你介不介意,陪我走一段路?”了因跨出阁楼台阶的时候,苏挽月在身后轻轻问了一句。

“不介意。”他没有回头,没有停步,自顾自走进了雨里。

苏挽月撑了伞起来,也跟着走进雨里。满天的雨幕下,这片荒地很寂寥宁静,很难想象,这里曾有一片绚烂的桃花林,如今却似灰飞烟灭般。除了杂草,没有什么再来光顾。

“雨什么时候会停?”苏挽月看着伞外的世界,被油纸伞隔断了的这方寸之地,雨帘汇了一圈。

“看天意。”了因忘了忘天,他没有撑伞,一身简陋的蓑衣,兀自独行。

“我什么时候会死?”最近这段时间,苏挽月越来越觉得了无生趣。活着若是没有盼头,死亡也变成了解脱。

“看天意。”仍是那句回答。

“真是可惜。”苏挽月听着,不无遗憾感叹了一句。

“没有眷恋的人和事么?”

“有,只是世界太复杂,无法只剩我和他两人。我活得很累,他也并不轻松,在一起不过是两两相累。”这是最近才想明白的道理,苏挽月不是贪恋那点滴温暖的人,也许她生性悲观,看事情总爱做最坏的打算,也愿意坦诚最痛楚的结局。

“那你死后,希望来生是什么样子?”

“来生?我希望有个一般般喜欢的恋人,有个一般般的生活环境,过一般人的生活。”太喜欢一个人,会痛。爬得太高,会险。普普通通的平淡,那才是最真金不换的。

“你真的希望那样么?那你今生就可做到。”笑了笑,了因看着苏挽月的眼神,凭空的想象自然可以绘成最好的画面,但活人不会是浮在半空中的,不可能是一张白纸随便描绘。

苏挽月愣了愣,要是去换一个一般喜欢的恋人,她宁愿要个轰轰烈烈敢爱敢恨的爱情。要是去换一般人的生活,她宁愿跌宕起伏不枉此生。

“其实你舍不得的那个人,只要你舍不得他,只要你记起你们曾经的回忆,仍有感动。你就不应期待来世,而应活在当下。”

有时候只需一个念想,就可浴火重生。如果不能做到无欲无求,就应该好好去经营生活,善良地去追求。苏挽月好像忽然明白,无论前生或是来世,都和自己无关。重要的不过是喜欢现在的自己,无非是去努力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或许骨子里对于杀欲仍然无法克制,但终归不再为那些情绪所驱使。

忽而觉得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忏悔的机会,来生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但若是要苏挽月幻想极乐天堂的样子,无非是打开一扇门,能看着朱佑樘在对自己笑,也无非如此罢了。

作恶种下的是恶因,于事无补。苏挽月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改变主意,她本想活生生困死张菁菁,而后让虫子吃她的肉,啃她的骨,下一个就是万通。如今却只想远远走开了,她们种下的恶因,自然会有她们的报应,无需苏挽月去挑战和打乱那个过程。

“我懂了,不送。”苏挽月笑了笑,没有再同了因走下去。兀自停在原处,看着了因走远的背影。那抹笑有些苍凉,人为成长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你想要成熟么,那就是越来越不怕孤单,却也越来越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