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月很平静听完,侧头望着来告诉自己结局的云天,隔着诏狱牢房的栏杆,轻声说了一句,“替我谢谢他。”

那天的太阳很大,苏挽月抬手遮了下阳光,从指缝中透过来的光线,暖黄的颜色像街角小店卖的蛋黄酥。她从小嗜甜如命,似乎只要有一颗糖,就能从遍地贫瘠中品出幸福和希望来。

兵部和户部负责交接的官员过来了,要把这些钦犯的户籍降为军籍。古代一般将老百姓分为几个等级,民分四等“士、农、工、商”,即读书人、农民、手工业者、商人,四个等级依次降低,读书人和农民为根本,手工业者和商人属于“末”,古代统治者认为手工业者的劳动成功有没有无所谓,商人不创造价值,且追求利益,容易败坏世风,所以历来强调“强本抑末”,对农业大力扶持,抑制手工业和商业。

除去那四个等级的分列外,还有其余四等,即“倡、优、隶、卒”。明代军籍是世袭的,这四等皆有专门的户口,一旦进入就极难出来。这四等没有政治权利,不能参加科举,甚至不能读书。若非是屡建奇功的士兵,可以按军功升上来,否则就连普通的娼妓和奴仆都不如。况且充军在外,往往离家三千多里,可能一辈子也回不了故土了。所以被判充军,实则是很严厉而残酷的刑罚。

交接的手续办妥以后,苏挽月手脚都被换上了便于行走的镣铐,就是比之前的诏狱戴的,链子的距离要长一些。冲着在远处看着自己的牟斌笑了笑,苏挽月觉得自己许久都没这么轻松笑过了。

有时候下定决心放弃一些东西,你就是放过了自己。

风吹起她飞舞的头发,冬天的京城显得隆重又寂寥,她满目含笑的样子,像是精灵一样。牟斌忽然有些恍惚,忆起她小时候的模样,笑起来一口白白的牙,脸上的华彩如同被圈养起来的春色一般,直接能暖到你心里头最柔软的地方。

小时候,他总是站在旁边看她笑,绷着一张脸不怎么愿意走近。她脾气很大从来都不温柔,但牟斌就喜欢见她气势汹汹的样子。长大后,发现其实她亦有温柔似水的时候,但那抹乖顺不是给予自己的。

他的习惯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只愿意安安静静在旁边望着她陪着她,或许从心底里有种莫名的自知,知道自己就算用尽一生,也不会成为她想要的那个人。自古空余恨的是他,千金换一笑的也是他。

苏挽月被带走的时候,回头深深望了牟斌的方向一眼。一眼万年,无论危险的时候还是苦闷的时候,似乎都有他默默在旁边的身影。无需多少言语,静静陪伴着便好。

有些失望至始至终没有再见过那个人,但也仅仅是有点失望。心里的期待不是很高的时候,就无所谓失望带来的伤害了。苏挽月心中只剩下解脱后的轻松,开启另一段人生的期盼,就算前路凶险万分,但总算,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去走一条全新的道路了。

这些年被保护得太好,被骄纵得太厉害,曾天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但如梦初醒的时分,现实无比残酷。离开了朱佑樘,离开了他的庇护,苏挽月什么都不是。

手上的镣铐宣示着自己是个囚犯,作为一个曾经逃跑过的钦犯,要是再犯,可以先斩后奏。苏挽月没有哪个时刻,如现在这般,命比纸薄。被带出京城,旁边除了看押的官兵,全都是罪犯的时候,苏挽月才不再三步一回头,她终于确认,那个人真的不会来看自己了。也好,没有牵挂。

断臂止血这种事虽然痛,但总好过温水煮青蛙,一辈子活得不情不愿又跳不出来。狠狠深呼吸一口气,望了望周围垂头丧气的人,苏挽月应该是这堆人之中,唯一一个还能笑出来的人。

第272章 新宠入宫

云天望着在批阅奏折的朱佑樘,在旁边安安静静望着好一会了。如今他代替了苏挽月的位置,成为了御前第一等侍卫,站在了苏挽月曾经陪伴过的位子,很不是滋味,隐忍了良久,终于试探性开口问了一句,“皇上,您真的打算让挽月走?”还不下令挽回的话,苏挽月就真的会被充军到离京三千里远的地方。

今天的天气格外得好,都不必烧地热的样子,乾清宫里头光线很好,朱佑樘仍是低着头,修长的手指压在奏折上,哗啦一下展开。他月牙白的长衫被撒上了阳光的颜色,漠然低垂着头,狭长的眼尾弧度很漂亮。一派清明的景象中,他坐在阳光里,有种与世无争的感觉。

“嗯?”听着云天的问,朱佑樘微微抬头,侧目望了云天一眼。

“皇上…”

还未等云天再说什么,朱佑樘抬了下手,示意不必再说下去了。修长的手指顿了下,撤了回来拿过一封从没有打开奏折递过去,“这个你等下去吏部送给王恕,让他同礼部商量好纳妃的吉日。是谁都无所谓,让他以后别为这事再来操心了。”那里头是备选女子的名册,朱佑樘连她们长什么样叫什么名都无所谓。

云天心中微颤了下,仍是躬身双手接过,迟疑在当下,仍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恕属下多言,挽月只是意气用事,且皇后没有追究此事,过个几天就能风平浪静了。虽说朝中反对声很多,但实在没有必要就这样把挽月充军西北啊,万事险恶,她此行一定会吃大亏的。”

说不准具体吃什么亏,但众人都以为她在皇上这失了宠,不会对一个钦犯客气的。可以说苏挽月现在是一无所有,没有靠山没有官级,在大西北那种地方,每年戍边死掉的军户多如牛毛,云天有些不敢想苏挽月撑得过几个月。何况她那样的容貌,蛮荒塞外,只怕王法置若罔闻,女子处于弱势也是没有办法。

朱佑樘双手交叉在腹部,十指轻轻合拢,这是他一贯思考的姿势。听着云天的话,笑了一笑,如玉般的一张脸,说不清楚他脸上的是什么表情,“她的性格是意气用事么?那就让她吃些苦吧。”

很久以前,就想把她的棱角磨平,但奈何后来的心软。人都有逆反心理,你愈是得不到的,就愈想要。朱佑樘扪心自问,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占有欲多一些,还是喜欢多一些,也许本来两者就无从分开。

“苏挽月那样的人,若是关在笼子里当金丝雀养,她宁愿扒光了身上的羽毛。放她出去,无非是她想要的自由,有勇气选择,就要有能力承受外头的日晒雨淋。”朱佑樘沉思了一下,打了这么个比方。恰当无比,苏挽月的确是不能圈养起来观赏的宠物,爪子太锋利,野性难驯,要是强留迟早还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他现在的脾气,颇有点想要卸掉苏挽月身上那股子戾气的架势,他喜欢她乖乖的,她又偏偏做出到逆来顺受,这就是矛盾点。可苏挽月要是真的傀儡一般听话,朱佑樘十有八九,又会怀念起她趾高气扬的样子,所以人性都是在犯贱,没有人能例外。

“可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要是挽月被哪个好色之徒掳去了…她厉害是厉害,但毕竟一个人…”云天踟蹰了下,终究敢问了这么一句。他十几岁跟随朱佑樘,看朱佑樘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走马观花一样换。除了苏挽月,没有人让这个野心勃勃的少年天子费神过这么久,为她曾经远涉过云南,为她曾跟宪宗翻脸而被关入宗人府,也曾南下江南亲自接她回来。

除去跟苏挽月的交情,云天也是在自保。伴君如伴虎,他怕朱佑樘有一日反悔今日的作法了,反倒怪罪起旁边的人不曾劝阻。

“她有那么弱么?”抬了抬修长的眉,朱佑樘伸手端了下摆在桌上的茶水,还没有凉好,端到唇边,滚烫的茶水散发着松木腐朽般的香气。从他的舌尖滑落,从他的喉咙滑下去,好像贯穿人的心窝,仿佛炙热的熔浆,融化了一切。

“那你…舍得么?”叹息一声,云天觉得关键不在苏挽月有多脆弱或者厉害,再强悍的人也会有哭泣的时候,再软弱的人也会碰到必须奋不顾身的事情。

“有舍才有得,一直是恒古不变的道理。她曾问过朕,要江山还是要美人。朕那时候的回答是后者,可如今念及那一问,心中答案早已偏颇。”朱佑樘漫不经心笑了笑,眼里目锐如刀的那种狠劲早已炉火纯青,“后来想明白了,为什么不能两者都要?只要苏挽月还活着,她就只能是朕的,无论流放多远,无论她愿不愿意在朕身边。”

为什么不能两者都要?这句话如醍醐灌顶一样,云天从来都没怀疑过朱佑樘的实力和野心,但这几年,总以为外人称颂的那个仁孝治国的君王就是朱佑樘的性格,差不多都忘了,朱佑樘从来不是忠于仁义之人。

他要的东西,有得不到的么?回想起来,答案是没有。云天彻底闭嘴不言了,因为揣摩不好朱佑樘心里真正的盘算,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门口太监传报,朱佑樘应了一声让候着的人进来了。云天在旁侧望着那个英姿飒爽的侍卫进来单膝跪下的乾清宫的汉白玉地板上,是个女子,说的事情,大致是广西地方官芩猛反叛被平定了,奉命前往平息的刘大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未用一兵一卒,将反叛平息了。

朱佑樘看上去挺高兴,但并非喜上眉梢的那种,只是淡然一笑。云天忽然想起刘大夏的苏挽月引荐上来的,当时还在怀疑苏挽月为什么,对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相当赞赏,还要大力推荐他做兵部尚书。只是兵部尚书一职给了马文升,所以刘大夏做了个兵部侍郎,但后来的种种,发现刘大夏此人的确才华横溢。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文官掌兵符,集文武谋略于一身,作事智敏,用兵神速。

“你抬起头来,让朕看一下。”朱佑樘听完禀报,忽然说了一句。

那侍卫抬起头来,扎着高高的马尾,利落又干净,亦是眸子清亮,但眉眼之间稍显稚嫩。是以前没有见过的一张面孔,或者说,以前没有注意过。很年轻的一张脸,有苏挽月五六年前的一丝影子。

云天心中一惊,手里捏着皇上要纳妃的名册,心中五味杂陈。苏挽月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送上门来,虽说是有人安排过的,明显是为了讨朱佑樘欢心。但又如何呢,能讨到点子上才是正事。

“你是新调任上来的?”朱佑樘饶有兴致问了一句。

云天冷冷扫了那女子几眼,在心里暗自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回皇上,属下是新调进宫里来的,以前在镇抚司当差。”声音很清脆,不禁让人感慨年轻真好,朝气蓬勃的感觉,也不怎么怕生,笑起来像个小兔子一样,她笑起来比平日里好看,是让人感觉很温暖的那种样子。

朱佑樘抬起手来,撑着下巴面无表情,若有所思看着跪在前头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张了张嘴,但没有回答什么,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她有种很青涩的味道,浑然天成的那类真挚,比那些浓妆艳抹的精致女子,显得更吸引人,起码对于朱佑樘这类看惯了美人的人,她的确是挺特别的。

朱佑樘也不着急,静静等着她说话一样。静默流转,好像回到了以前,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天气格外的好原因,他心情也不错,所以愿意饶有兴致看着一个闯入自己视线的人。

其实很少有人懂朱佑樘,他的真真假假让人参不透。就像他现在能眉目含笑看着跪在前头的人一样,也许心底里是寒风阵阵,外表的一切都是假象,唯有内心无尽的空虚,才是最真切的感受。

“属下名字叫独孤十二。”过了许久,那女子才幽幽开口。

“好奇怪的名字…”朱佑樘发自内心感叹了一句,双姓独孤,但名字却取得很草率。

这种气氛让云天在旁边有些尴尬了,拱手朝朱佑樘说了一句,“皇上,那属下去办您交代的事情了。”朱佑樘并没有说话,轻点了下头,目光看似虚无,仍是不动声色的那副神情。

今天真的是难得的好天气,云天走出乾清宫的门,抬头看了看天,忽然觉得身心疲惫。连他都觉累的话,不知道当事人是不是已经千疮百孔,他不愿意相信朱佑樘的薄情,但也不得不承认,地位越高,越是生不由己。无论是真情还是逢场作戏,都不能由着自己喜好了。

苏挽月要是在场的话,应该会是伤心的了。她也是极为霸道的人,自己的爱人只能看自己,鸡飞蛋打的飞醋不知道吃了多少,而今却是肯主动拂袖走了。不知道以后的事情会是如何,云天只是在这一瞬间,很想念和苏挽月经历的那些时光。

第一次去执行任务,她拽着云天,不肯下狠手杀了吴皇后。她那个时候是真的善良,懵懂莽撞,也像张白纸一样。

后来跟牟斌打起来,被砍了一刀,她吓得不行忙活了半夜,给自己包扎伤口。

太子大婚之前,跟她去张府送初定礼,她安慰云天不要再苦恋红绡了。

时至今日,云天还记得苏挽月笑着说,满大街的女人都比红绡好。那笑爽朗又豪迈,灿烂若今日的太阳。

看她从云南回来,被晒黑了的皮肤,笑声仍是清朗,在神武门口碰见,笑着说我回来了。

不知道何时,苏挽月不再那么爽快笑了。也许是从封后大典那天晚上,她站在宫后苑里的那株连理枝下整整一夜。还是在朱佑樘抱着朱寿其乐融融的时候,总之她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不快乐。

真的,云天感觉得到,苏挽月曾经收敛起所有的锋芒和脾气,只想安安静静陪在已经是皇帝的朱佑樘身边,看他运筹帷幄,看他君临天下。只是隐忍再久,终究等不到她想要的生活,朱佑樘越来越忙,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她也许觉得朱佑樘不再需要她了吧。

云天有些伤怀苏挽月的离去.

如果紫禁城是囚禁她的牢笼,那这个漂亮的笼子,会因为那只羽翼已丰的飞鸟离去,而黯淡一些。云天尚且如此,他想着,牟斌应该也很难过,皇帝应该更加。只是大家都不说罢了,少了谁太阳还是会照常东升西落,只是人,少了期盼天亮的理由。

第273章 榆林边界(1)

【第五卷 明宫天下之凤临紫禁】

到达榆林边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榆林是明代九边之一,防地东至黄河,西至定边营。苏挽月对榆林这个名字不怎么熟悉,毕竟是古地名,但大概知道是在陕西那一块,明代疆域虽没有元代宽广,但也相当辽阔。

鞑靼和瓦剌时有冒犯,边界一带从洪武大帝起,就不怎么安宁。东北尚且况且有朵颜三卫作为屏障,西北这一方,却完全需要朝廷驻兵防御。再言外藩和中原的茶马交易,也多在这条线上,凡属涉及钱财之事,都是多有祸端险象环生,所以说,苏挽月是来了整个大明最动荡最危险的地方。

十一月的陕西,已经是大雪纷飞,苏挽月的手脚都长满了冻疮,像是柿子一样已经冻烂了,肿得很厉害,稍微有火烤的时候却又痒得厉害。捧着双手在嘴边哈气,苏挽月觉得自个经历了当年红军长征的辛苦,在路上已经累死了两个同行的,这二十几个活着到榆林的,也半死不活的架势了。

没有地方让苏挽月照下镜子之类,她只觉自己肯定已经变老了十岁,皮肤粗糙,面黄肌瘦,但惟独那一头的长发,仍是疯长,绸缎一般像是吸尽了苏挽月所有的精力。

被发配到这儿来的钦犯,都是听天由命的样子,数千里的距离,像是已经和以前的生活彻底隔绝了。男子多要做最脏最累的苦力,女子多要与兵卒为奴。苦寒之地,大都是粗野之人。这儿的兵卒,多数粗蛮不堪,也鲜少有被汉族文化驯化的。

苏挽月一直冷眼望着,那个已经哭哭啼啼一路的小姑娘,有种她活不过今晚的预感。

越是落后的地方,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法则,越加明显。“别哭了。”苏挽月实在听得烦了,沉声训了一句,语气有些凶。

那丫头没有听,哭得更厉害了。苏挽月一声叹息,感叹人的眼泪怎么会有那么多,连水都没得喝的地方,还能有眼泪用来蒸发。

交接的官兵过来了,从京官这签署画押好交接的文件,便是饶有兴致盯着苏挽月看。在他们灰蒙蒙的脸上,胡渣没有剃干净,眼睛也像玻璃珠子一样,不见眼里的华彩,只是看见苏挽月和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嘿嘿笑了两声。

苏挽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双手抱臂回瞪过去,一点也不害怕,她穿着钦犯的囚服带着手铐,却仿佛主动权在她手上一样,无可比拟的咄咄逼人。

男人都被另几个兵卒带走了,要去马场干活。苏挽月和那个小姑娘是被分配到伙房,反正女人少,恰巧少几个洗衣服做饭的。充军的意思,很大意义上,是要为奴为婢。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心态很平和,对于那个很爱哭的小姑娘,也只是凶了那么一句,再就随她去了。

“我以前没烧过饭…”

“现在烧会死啊!”苏挽月在炉灶底下,卖力烧着木炭,被熏得满脸发黑的时候,伸着脑袋出来骂她。

“我以前没洗过衣服…”

“现在洗会死啊!”榆林的冬天,能有零下二十多度,那种堆积如山的衣服,像是这辈子也洗不完一样。但苏挽月也很厉害,烧着热水把领兵的几件绢衣给洗了,其余的全部过一遍水就算洗完。男人大都粗心,也不是十分讲究。不然一件一件认认真真洗完,苏挽月觉得自己手肯定会冷废掉。

她一直没问过那小姑娘的名字,一张巴掌脸,除了干活的时候,其余都在啜泣,苏挽月甚至都没有认真看过她的五官和长相。有些人,你觉得这辈子她也就那样了,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改变,一个月如此,两个月如此,然后接下来的时候,你也就习惯了堕落和伤感。

每天都要做各种琐碎的事情,洗菜切菜,做饭炒菜,而后端着一个个大盆到后院,再像个食堂大妈一样给人打菜。这个驻所大概有总共有三十七个兵卒,十里远的马场人要多些,但也就大概四五十个,得益于明代军籍的世袭制,兵卒的质量也是参差不齐,好像到一定时候,军户每家出一个男丁就行了。而且军户大都分有土地,不是战时,就下地作农,和那种时刻戒备的正规军不同。

在某个晚上,苏挽月劈完柴,动了动两条酸痛的胳膊,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月亮。她不经常伤感,一个月一两天而已,满月的时候,她偶尔会望着圆圆的月亮出一会神。这儿日复一日的生活,会让你忘了过去了多久,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在不知不觉中偷走你的岁月。

每一个满月,苏挽月都会在她房里的墙壁上,拿煤灰画一条杠。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到这的第三个月,数九寒冬,全天下最冷的时候。那个姑娘还是在哭,偶然得知她和自己同岁,苏挽月便在心里冷笑,有些不屑,那丫头心理年龄太幼齿,等哪天哭够了再聊个几句。

她们睡一间小杂屋,屋子里头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苏挽月偶尔会收拾下,但有时候实在太累了,她也不在乎睡在哪旁边的环境整洁或邋遢。

闭目养神,苏挽月每天还会坚持一件事情,便是打坐。她有一天忽然想明白为什么冷霜迟嘲笑自己,因为许久没有静下心来,心静不下来,内息就会别打乱,平时的操练无非是泥塑上的彩绘,你本身是泥塑的话,再华丽的招式也不堪一击。

她没想过像冷霜迟一样追求天下第一,只求有一天,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自己不会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起码被人骂了要敢还嘴,被人打了要敢还手,这个时代女人是处于弱势,但总有例外。

“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今晚只哭了一会,忽然问了苏挽月一句。

她们睡在一张床上,但从来都是背靠背睡着,从来不会有任何交集。被她问到的时候,苏挽月有些惊讶,她此刻正坐在杂物的角落里打坐,地下垫着草席,旁边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的衣服又旧又脏,脸上也灰突突的,长长的头发用绸带简单扎着,但眉眼之间,看得出来她是个有姿色的人,尤其眼角边那朵扶桑花,再灰败的脸色,也压不住那花中似血的娇艳。

“那你叫什么?”苏挽月眼皮子都没睁,闷声问了一句,两手分别放在膝盖上,感受着体内那只飞蛊游走到了心脏。心血流动的时候,苏挽月很怕那只虫子会卡在那里,因为感觉自己的心很浅,浅到容不下任何东西。

“是我先问你的!”那姑娘厉声回了一句,这段时间,足够把她的精神折磨到不堪。也许本是家教得当的大家闺秀,但二十多年养成的教养,已经被几个月的磨难给摧毁。

苏挽月皱眉,懒得搭理她,闭着眼睛没有回话。那姑娘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一把揪着苏挽月的头发,她应该是没打过架的人,现在也只是憋屈太久,想找个人出气。

“放开。”苏挽月睁开眼睛,很平静望着那个行为幼稚的女人。

拽着她长长的头发,抓在手里像绸缎一样,她从没有见过养得这么好的头发,就算在西北的荒漠,也没有被榨干光彩。犹豫了下,而后像是被苏挽月冷若冰霜的眼神吓到了,怯生生收回手,蹲在了苏挽月面前,“你陪我说会话好不好?今天是我父母的祭日。”

“祭日?你不是才来这三个月么?”苏挽月一愣,没有想到离对方被抄家还有她发配来榆林,已经过去一年的时间了。脑子里一转,也就释然了,无论哪个朝代,官方的办事效率永远不要指望太高。

“是啊,只是我家出事是去年的事。我阿爹被抓了死在狱中,同一天我阿娘听到消息,受不了投井了…家里就剩我和我姐姐…阿爹的罪名落下来后,姐姐作为罪人之女,被拉去歌坊做了艺妓。”那姑娘抱着膝盖坐在苏挽月对面,仍是很稚嫩的一张脸,眼神有些空洞,东一句西一句,说了这么一段经历,“我死都不愿意,本来是要以违抗之罪问斩的,上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好心,把我发配来了西北,没有要我的命…”

第274章 榆林边界(2)

有些人说起苦难,会像撒豆子一样全盘托出,真真假假,或许有夸大和记忆混乱。但苏挽月觉得,没有人能感受到切肤之痛,你若是能闷在心里,就最好不要希冀说出来会有人同情。她欣赏的是能对灾厄处之泰然的人,事后平平淡淡说去,如过往云烟一般的淡然,那份气魄和心境,是苏挽月最为尊崇的。

“你阿爹是犯了什么罪?”苏挽月扬眉顺口问了句,家破人亡的结局,也算是个很严峻的教训。

“黄河大涝,私吞朝廷拨给的赈灾款。”没什么表情,说起来的时候,只是声音有些颤抖,像唱噩梦一般,本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忽然什么都没了。

“这件事啊…”苏挽月侧目想了下,黄河大涝就是去年的事情,层层克扣赈灾款的事情被查出来后,朱佑樘很是愤怒,亲自问审,连坐了二十多个官员,这姑娘的阿爹只怕是其中的一个,“你还有个姐姐,这个案子涉案的官员中,只有苏青一人有两个女儿,是双胞胎。你应该是叫苏柔,你姐姐叫苏雅。”

那姑娘眼睛瞪得老大,没有想到只言片语,苏挽月就能推断出来那么多。

“发国难财,早就应该想到这个结果,我并不觉有什么可惜。”冷笑了下,摇头叹息了声,苏挽月接着说了句。

“我阿爹是被逼的!”苏柔忽然怒目圆睁,脸上憋得通红。

“被上级逼迫同流合污?”挑了下细细的眉毛,苏挽月问得漫不经心。

苏柔没有说话了,显然是被苏挽月一针见血说中了痛处。的确,其中再多的无奈,罪名也不会改变。事实便是事实,谁也没有能力去辩白斩钉截铁的事实。

“凡事有因有果,贪污赈灾款的是因,家破人亡是果。不管做那件事的理由是什么,做了就是做了,要承担后果。”苏挽月面无表情说了句,站了起身,她没有什么闲心同情别人。

周围堆着杂物,土墙有些斑驳,又黑又矮的屋子,每天像牲畜一样劳作。天未亮就要起,夜深许久才能睡,这是她最清苦的时候,但日后也许会怀念这段心无旁驽的时光。辛苦也并非是在受罪,要看自己心态如何。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被发配来这?”苏柔斜眼看着站起身来的苏挽月,阴阳怪气问了一句。

苏挽月耸肩笑了笑,在这个谁都不知道底细和身份的地方,忽然有种越戳越勇的兴奋感。这儿没有阿谀奉承,没有冠冕堂皇,一切都是赤裸裸,人性最简单和最尖锐的方面,都被坦露出来。

“关你屁事啊?”苏挽月随口回了句,拖鞋上床。

显然是被激怒了,没有回身都感觉得到扑过来的力道,苏挽月也没闪躲,微微一侧身,伸了右手出去,像拎小鸡一样拽着苏柔的衣领摔到地上。简单利落,速度之快,让只拿过绣花针的苏柔根本没办法反抗。

沉闷的一声响,苏柔躺在地上闷哼,痛得哼了几句就在地上哭了起来。苏挽月没搭理她,吹灭了油灯,继续爬上床。盖上黑乎乎的被子,只把外面的棉袄脱了,里头小衫和绢衣一概不脱,因为被子床单都不干净,贴肉睡了的话皮肤会痒。

小屋里头黑漆漆的,糊上了几层纸的窗户,也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苏柔又哭了一阵,见苏挽月压根懒得理自己,再折腾了一阵,也就默默上床了。习惯用哭泣来吸引别人注意力和达到自己目的,一般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身边的人那时候都是最疼她的人,没有人舍得她哭,所以总是哄着惯着。

像两个蚕宝宝一样分别裹着被子在小床上对着睡,苏挽月的脚冲着的方向是苏柔的头,她每次都是往里头挪了再挪。除去不太爱安慰人以外,苏挽月其实从来不算欺负过苏柔,每天做的事情比她多,起的比她早,就连手上那似乎越加猖狂的冻疮,也要比苏柔多。

“其实我知道你叫苏挽月。”苏柔忽然闷闷说了一句。

这句话让本来阖上眼睛的苏挽月,骤然瞪大,脑子飞速运转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她确信从没有提过自己名字。

“其实我知道你叫苏挽月。”苏柔忽然闷闷说了一句。

这句话让本来阖上眼睛的苏挽月,骤然瞪大,脑子飞速运转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她确信从没有提过自己名字。

“弘治三年,你随皇帝去法源寺上香,我远远看见过你一眼。”苏柔的声音同她的名字一样,轻软无骨,让你感觉她的性格也是如水一般。不对,水都会有自己的韧性,苏柔更像是湿润的泥土,能随意被人搓揉出形状。

苏挽月在心底松了长长一口气,而后说,“几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周围很黑,眼睛适应了黑暗也看不清楚头顶的房梁,苏挽月望着那片黑暗,忽然有种以前宿舍开卧谈会的感觉。

“你忘了有个女子冲撞仪仗队,要被锦衣卫抓走的时候,是你一句话就免我一死么?”平常人很难瞻仰到天颜,所以皇帝出巡,京城是万人空巷都想一睹天颜。可以跪着看,但不可以喧哗,也不能干扰列队,不然可以拖出去当场杖毙。苏柔那天就是拉着苏雅从家里跑了出来看热闹,却被围观的人群挤到了仪仗队里头,当时快要吓死了,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拿刀比着,但后来那个骑在马上的女子淡然吩咐了句,锦衣卫才放开她们姐妹俩。

那人就是苏挽月,她飞舞的长发和马上的红缨相得益彰,很淡然的一张脸,未施粉黛但有说不出来的味道。一手勒着缰绳,微微侧身弯腰,一手拽起了在地上吓傻了的苏柔。前后还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一甩鞭子就往前头走了,但那个身影却一直留在苏柔心里。

后来回家问过父亲,只要提及眼角那朵扶桑花,朝中便无人不识苏挽月。苏柔曾经很羡慕苏挽月,虽只见过一眼,但羡慕她一掌遮天的势力,也羡慕她宽宏大量的气度。

“我真想不起来了。”苏挽月皱着眉头想了一阵,隐约有这么个事,但对于苏柔的面孔,实在是模糊成一团。

“你那样的人,为什么也会沦落到充军西北?”苏柔很陈恳问着,她发觉苏挽月也在发配的名列中时,心中很是惊讶。

这句问让苏挽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不答反问了一句,“你就见过我一次,在你心里我是怎么样的人?”

“总之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苏柔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有些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苏青二十岁高中状元,二十二岁任文华殿大学士,三十岁任两广巡抚,三十七岁调任回京。谁会想得到这个仕途一帆风顺的人,最后会自毁前程,死在狱中?”苏挽月有些佩服自己的记忆力,原来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只对特定的事情。

其实说苏青被逼,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但利益同系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得不如此。或许是替人顶罪,或许是一时糊涂,或许在前面一帆风顺的仕途中,已经被人抓住了把柄。每一次大洗牌中,站错了位置,就会被人清洗出局,官场中瞬息万变是常态。

沉默良久,直到黑暗中又听见了苏柔低低的哭泣,苏挽月长叹一声,很是无可奈何,“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苏柔应该也很痛恨自己的性格。

“你还有姐姐,这世上还有亲人。若有一天你能回到京城,你可以同你姐姐团聚,你的人生还长,不应该长吁短叹。伤心一阵就够了,否则你还打算一辈子这样?那你还不如跟你阿娘一起投井,死的干干净净。”苏挽月不太会宽慰人,劝一次能听的话,她才有耐心说下去。屡教不改的人,就放弃多费唇舌了。

“我不敢死,但也不敢面对以后。”这句话回得倒是坦荡,承认得也算爽快。

“没事,你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了,我动动手就送你上西天。”随口说了一句,往旁边翻了下身,被子有些潮湿,怎么也睡不热。苏挽月觉得自己不知不觉中感染上了苏柔的情绪,像是潜入进了毛孔一般,等到发觉的时候,原来自己也没有那么乐观。

“…你真是不近人情。”半晌,苏柔才闷声回了一句。

第一次长谈,不欢而散。但那晚苏柔却是睡得奇好无比,好像是这一年来,睡得最安心的一个晚上。苏挽月说得对,这个世上还有亲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和姐姐重聚。

第275章 患难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