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出的全身骨骼在灯光下微微闪了闪,非常光滑,所以尽管我没怎么敢太仔细去看它,仍是立刻发现到,这骷髅的骨骼跟我以前见过的真骨头很不一样。

它们是白中透灰的。

白的地方透明得像玉,灰的地方则像花岗石一样闪着星星点点金属样的微光,且骨骼密度很高,所以在灯光的折射下能反射出大理石般平滑的光亮。

褪去束缚后,这骷髅又开始继续翻起面前的抽屉。

我发觉它这么做的时候,总时不时会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有时候还会停下手里的动作略略沉思一下,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那颗颅骨上黑洞洞的眼眶是不会传递任何表情的。过了会儿,它从抽屉里找出一件衬衫抖了开来,再次照了照镜子,随后把衬衣穿到了身上。

我爸爸的衬衣,套在它身上倒也还算合适。

但转眼变成了一具穿着衣服的骷髅,却让它看起来感觉更加诡异,或许它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照着镜子的时候,它嘴角轻轻咧了咧,令它看起来像是在笑,却笑得无比狰狞。

于是在它又一次低下头将手伸进抽屉找着什么时,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床底下爬了出去。

无声无息爬到它身后,无声无息站起身,无声无息扬起手里的羽毛拍,将上面的金属柄照直了它整副骨骼中最为脆弱,也是最为致命的颈椎骨,狠狠一把砸了过去!

随之啪的声脆响。

断裂的却不是骷髅的脖子,而是我手里的羽毛球拍。

那瞬间我非常清楚自己的球拍根本就没能碰到它身体,但偏是像撞到了什么极为坚硬的东西一样,被猛地反弹了回来。

随后我的身体跟着手里断掉的球拍一起朝后飞了起来。

直飞到身后的墙壁处,眼见就要狠狠撞上,那股巨大冲力却突然停顿了下来。

迫使我身体也停顿下来,停在离墙几公分距离的半空中。

而到了此时,那具骷髅方才将头抬了起来。依旧慢慢抬头望向它面前的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咧了咧嘴角。

然后侧过头,似笑非笑对我说了句:“眼泪还没擦干净就急着想当女英雄了么,北棠。”

作者有话要说:

阎王井十三

骷髅说话的声音有种让人定下心神的清澈,或许正因为这样,即便被挂在半空下不去,我也没有过于惊惶,甚至在它低头继续翻着抽屉时,还仔细朝它打量了一阵。

一具活骷髅,不但会走路说话,还知道我的名字,这种匪夷是前所未有的。

我想问问它到底是什么。活死人?鬼?妖怪?还是西方传说里的魔鬼?

但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它把我晾在半空中,似乎已经完全把我忘记了,很仔细地翻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后来它在老张的房间找到了一条男人穿的裤子,才拖了张凳子坐到床边,将裤子套到了它细细的腿骨上,抬起头看着我道:“说吧,你把那件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什么东西…”他突兀的问话把我问得怔了怔。

“五十多年前丘小霞从阎王井里带出去的那件东西。”

“丘小霞?”

最初完全不明白它说的人是谁。

后来才突然想起来,丘小霞是我奶奶。是五十多年前就早早丢下我爸爸和我叔叔,辞世而去的奶奶。

但为什么一具活骷髅会认得她。

“看来你并不晓得那件东西。”看出我眼里的困惑,骷髅似有些遗憾地交叠起了它的指骨,发出喀拉拉一阵轻响:“那你知道你爸爸是当年从阎王井诅咒里逃出生天的第二个人么。”

昨天舅舅在告诉我那些发生在灾荒年的可怕事情时,漏说了一些东西。

不知是他忘了,还是刻意做了隐瞒,那些东西他没有照实告诉给我听。但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其实是很重要的,因为当初被饥饿逼得偷取阎王井里祭品的人当中,除了大舅公之外,还有一个人跟我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

那人就是我的奶奶丘小霞。

奶奶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受过教育的女性,因此也比其他女性更为大胆和现实,闹饥荒的年代爸爸还小,叔叔则刚出世,她想尽办法也没能为这两个小的挣到更多吃食,所以那一天就和其他几人一样,不约而同把目光聚焦在了那口刚刚完成过一场求丰收祭祀的阎王井上。

在从井里偷得食物后,她跟那些偷窃者一样都得了起黑疹子的病,不久后就去世了。舅舅没把这个告诉我,大概是怕我听了难受,但他不知道的是,虽然作为婴儿我叔叔并没能吃到我奶奶偷回家的食物,但我爸爸却是吃了的。

可是我爸爸却没有遭到其他同吃者一样的命运。

他很幸运地逃过一劫。所以说,那场因盗窃阎王井而引发的灾难中,其实是有两个活口的。问题是,我大舅公能逃过一劫是因为他当时刚好远离家乡,而我爸爸却从由始至终都从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所以,他究竟是因什么而存活了下来?

骷髅说,是因为丘小霞从井里带出去的那样东西,保住了他的命。

但也只够保住半个世纪的时间而已。

“五十年一到,他仍是得把这条暂借的命归还给阎王井。”说到这里,骷髅再次把头抬了抬,用它那双黑洞洞的眼廓正对着我,道:“你很难忘记他是么,北棠,所以连离开家都还不忘带着他的衣裳。”

不知为什么,他这句话让我一瞬间很想哭。

但忍住了,我看着他那副骨骼嶙峋的身体,突然间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就是跟着丘梅姐一道从阎王井里出来的那个…”

‘东西’两字没能出口,我怕说出来得罪到它。

它咧了咧嘴,笑笑:“是的,我就是跟着那女孩的尸体一道出了阎王井的那个东西。”

“…我在梦里见过你。”

“是么。”

“梦里你拿着我的手机。”

“呵…”

“本来以为,梦就只是梦而已,谁知却是真的,他们说得没错,从阎王井里拿出来的东西真的会把‘阎王’送进门,只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阎王长的是我这么一副模样是么。”

“你不是阎王。”

“那我是什么?”

他这句话令我朝他仔细看了一眼。

说实话,交谈这么久,听他声音这么久,也看了他这么久,我已经渐渐没法再继续把‘它’这个称谓套在他身上。

如果不去看他身体的话,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个人。

一个话音干净清澈,言行举止总是平静得几乎毫无涟漪的一个人。

且还穿着人的衣裳。

“你盯着我看了半天,是打算在我身上看出些什么。”过了片刻他问我。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一具骷髅要穿人的衣服。”

“因为我在找回做人的感觉。”

我没料到他真的会回答我。

“为什么要找回做人的感觉?”于是我再问。

“总有对一两样东西的怀念是很难被时间剥夺的不是么,譬如你对死者遗物的执着。”

“那你能不能别穿我爸的衣服…”

“多少价,我买下来就是了。”

“用冥币么。”

他看了我一眼。

虽然黑洞洞的眼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但隐隐可以觉察到一种视线在我脸上游移的冰冷触感,这足以叫我立即闭嘴,用力咽了咽自己干燥的喉咙。

“你很紧张是么。”过了会儿他问。

紧张到口不择言。“因为我不知道你从阎王井一路跟我到这里,除了刚才你提到的东西外,还会想要对我做些什么。”

“那么你觉得我会想要对你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五十多年前那些人的死是你造成的话,我就更不想知道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好一阵没再开口。

我以为自己说对了。

所以他沉默了有多久,我身体就僵硬了有多久,以至后来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似的感觉不到自己手脚的存在,因此随后听见他的回答时,我唯一能动的竟只有自己的眼珠。

“那些人的死不是我造成的。”他道。

然后站起身,他在床边慢慢踱了一圈,片刻目光似乎被书桌上一幅我画的画所吸引,低头看了看:“这是你画的么。”

“…是的。”

“画得不错。”

“那么那些人的死到底是什么造成的?”我实在无心去同他谈论我的画。

“这个么,我没法回答你,因为诸多因素,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说起来…你这地方静倒是挺静的,连虫鸣声都没有,是不是平时根本就听不到狗叫猫叫声。”

话锋轻轻一转,不知怎的他就把我急于从他口中探知的话题给带离了开去。

所以我只能点了点头:“是。你怎么知道的。”

他朝窗口方向抬了抬他的下颚:“阴气这么重的地方,自然是听不到那些声音,况且猫和狗何其敏感,没事哪敢在这种地方叫唤。”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刚才能看到那种东西,并非是没有原因的。”说罢,他低头再次看向桌上那张画,在我正要继续开口追问的当口将它拿起唰的声轻轻一晃,突兀对我道:“把它送我好么。”

“…送你?”

“作为交换,我可以送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大约活不过这个夏季了,北棠。不过若是运气尚好,或许可以留个全尸。”

“就是这句??”

急问出口,他却没回答。

因为就在把话刚刚问出口的瞬间,我身子一轻突地从半空跌落到了床上。

忙滚爬着起身想再追问时,那骷髅却已经不见了,连同我桌上那张画。

意识到这点时,不知怎的房间里突然让我感到安静得可怕。

真的静得是连一点虫叫声都听不见的,在这样的炎炎夏夜里,是不是实在有点奇怪?而现下回想起来,自从搬进这地方,也确实没听见周围有过一声猫叫和狗叫,只是如果不是骷髅说起,谁会对此去特别留意呢…

想到这里,突然听见北窗处咔嗒一声轻响,下意识抬头,一眼瞥见那道斜敞着的窗不知怎的微颤着动了动。

那瞬间我感到自己似乎从窗玻璃上窥到了一道人影。

是不是真看到了人影?

我不能确认,也不准备确认,只一把抓起包弹簧似的从床上直跳下地,朝着房门处连蹦带跑就直冲了过去。

所幸这次房门没再发生任何异状来阻挡我。

被我轻轻一拉就开了,只是前脚刚奔到门外,后脚我就听见北窗被一股巨大力量撞击出嘭的声巨响。

是什么东西撞的?

我自然是没那勇气去管。

直觉有什么东西随着那道撞击声从窗外爬了进来,没等它落地,我一把关紧身后那扇门,按着自己急剧加快的心跳三步两步跑下楼梯,随后一路按亮所经一切楼道灯,在那些或昏暗或鲜亮的光线中,头也不回地逃出了这栋老得似乎在夜里全身都会吱嘎作响的老房子。

作者有话要说:

阎王井十四

之后,从午夜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那些早点铺逐一开张,我漫无目的地在路上游荡了整整六个小时。

无处可去,也没敢找酒店住,因为我完全不敢再让自己处在独身一人的环境里。

快到七点时,才发觉自己逃出门时手机忘屋里了,不过即便带着又哪里还敢再用它,所以匆匆吃了点早饭,就径直去了医院,唯恐错过老张醒过来的消息。但到了医院老张仍昏睡着,静静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一张脸由昨天的苍白变成了蜡黄色。

不知为什么,她的脸看起来五官全都凹陷了,死气沉沉像具没有生气的尸体,跟火车上收到她照片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一旁坐着她的爸妈,忧心忡忡看着她,一夜没睡让老俩口憔悴无比,但又强打精神欲言又止,可能是被医生关照过不要打扰病人,所以纵然心里急的跟什么似的,却也不敢相互间说些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声。

见状我正想过去叫他们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但她爸爸一眼看到我立刻站起来拉住了我,压低声问:“昨晚那个男的呢?我们打了他好多个电话都是关机。”

我想他可能还在睡觉,但老爷子并不认同我的说法,甚至还愤怒了起来,在拿着手机到走廊又把刘杰的号码拨了一阵后,他气冲冲返回来对我道:“睡觉!他小子居然还有心情睡觉!就他昨天胡说八道的那些我还不信了!今天怎么着也得跟我一道去警察那儿说个清楚!”

“您报警了??”

“那还用说!要不是孩她妈劝着我,昨晚他在的时候我就应该去把警察找来了!他以为那些鬼话能骗得了谁??好端端躺床上会变成这个样子!屁!一定是那个臭小子跟倩倩吵架对她动了粗,把人打成这样怕担责任,就扯了那么一个荒诞到可笑的谎来蒙人!”

“孩子他爸…”见老头说话声越来越响,唯恐惊扰到了女儿,老太太忙起身阻止他:“够啦,从刚才咕哝到现在,有完没完?什么事不能等到以后再说,别吵着女儿了…”

“以后??就现在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以后还能再找到人??”

“老头子你少说两句成不…”

“少说?丘同学,我问你,你说那小子的话谁会相信,你信?你倒是说说,没碰到撞到,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身上骨头断掉,内脏受伤,脑袋里还出血??你说怎么可能!他怎么不说是外星人干的…”

话还没说完,突然床边哐啷一声脆响,原来老张竟是被惊醒了。

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了开来,用力看着我们,想要说话,但太过虚弱很难发出声音,所以只能伸手拍落了床头柜上的茶杯,以引起我们的注意。

见状我们全都安静了下来,她爸爸更是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急匆匆扑到床边一把抓住她的手,用轻得不能再轻的话音颤抖着道:“你可醒了…倩倩…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手伤到没有啊…不要吓爸爸啊…”

“不是刘杰…”过了好一阵,我才从老张蠕动了半天的嘴唇里分辨出了这四个字。

她爸爸显然也是听清了,脸色顿时一变,费解又带着点愤怒地直起身把手一挥:“你不要替他隐瞒。”

“真…真的不是刘杰…”老张盯着她爸爸的脸,再次用力挤出这么一句话。

“不是他难道是你自个儿弄的??”

老张没说什么。也许是觉得说了也没用,也许是她爸爸的话戳到了她心里某些东西,她眼角突然挂下泪来。

这一下可把她妈妈急坏了,啪的下打在她老伴的肩膀上怒道:“够了!你真的够了!有什么话不能等她好一些再说!”说罢,一把将他朝病房外拖了出去,之前那个强势又高大的老头瞬间如同只被霜打焉了的茄子,任由她一路拖走,居然一声不响,也毫无反抗。

直等二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才在老张身边坐了下来,正寻思该找些什么话安抚下她的情绪,让她别再继续哭,却不料一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我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死死瞪着我,仿佛一瞬间被某种极度恐惧的情绪所包围,连眼球都崩出了几道血丝。

“怎么了…老张…哪里不舒服么…”我吓得赶紧问她。

她摇摇头,随后,见我试图起身,她突然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别走…你听我说…你回过家了么…北棠…”

我不得不重新坐回到了床沿上,因为她这一把抓得还挺用力:“回过了。”

“…那…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