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描淡写一句话,听完让我一怔,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没能听明白。

既然没给过她,又怎能被她从身边带走?

但相比这个问题,我更想知道的却是——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如果不是这骷髅人再次提起,我几乎忘了它的存在,而它既然能在五十年前保住我爸爸的命,那么现今对我是否会有用,至少…是否让我不至于活不过今年夏天…

想到这里时,忽见骷髅人又朝我笑了笑,随后用筷子指向我的脑门处,朝我点点头:“是的,它的确能让你避开一劫多活上五十年。前提是,你得把它带在你身上。”

“那它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么,呵…真可惜,我没法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说。”

什么叫不能说?

没等我将这困惑问出口,他手中筷子突然在碗口上轻轻一敲,随后就听见一阵哭声从天花板上隐隐约约传了下来:

“呱哇…呱哇…”

婴儿的哭声。

本不特别,但怪就怪在,五楼这家的孩子每天早不哭,晚不哭,偏就喜欢在下午一点钟光景哭。且一哭就是持续半个多小时,虽然不至于说是吵闹,但有时候在专心赶稿时,难免会让人觉得有点分心的困扰。

“这孩子每天都这么哭么?”过了片刻听骷髅人问我,我点点头。

“有意思。”他又道。

“什么有意思。”

“你住这儿多久了?”

我愣了愣:“一年多吧。”

“一年多你每天都听见这哭声,不觉得古怪么?”

“…什么古怪?”我再次一愣。

不由自主将目光从天花板移向了他那双黑锃锃意味深长朝我看着的眼睛,过了半晌,突然脑子里咯噔一下,我猛地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突兀问我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和老张在这里住了一年多,竟然从来没注意到过的一个问题。

楼上那家的孩子一年多来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哭。

每天都是婴儿啼哭的声音。

可是哪家的孩子长到一岁多哭起来还是婴儿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登时手脚冰冷,我呆呆看着他,老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孩子怎么长不大…”

“是啊,这孩子为什么长不大。”他反问我,一边低头对着面前那碗已经凉了的面吹了吹。

“为什么…”

“你不妨上去问问。”

刚说完这句话,楼上婴儿的啼哭突然戛然而止,仿佛是怕我真的就此上去询问似的。

我继续呆望着他。

一时不确定他这话到底是认真,还是只随口一提。正想问,却见他目光一转朝我身后瞥了眼,随后从衬衣袋里抽出样东西,伸手推到我面前,指尖在那上面轻轻一点:“顺便替我把这东西带给这家,就说冥公子送的。”

作者有话要说:

阎王井十六

冥公子并非姓冥。

骷髅人说,他在阎王井底待得太久,名字之类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既然不是个活人,所以取个意,旁人可以叫他冥公子。

被冥公子放在我面前的那样东西是块石子。

普普通通一块鹅卵石,白色,细小,隐隐有着水波样的石纹,形状看起来则像枚牙齿。

把它拿起时,我小心翼翼朝自己身后看了两眼,不知道他刚才那一瞥究竟是在看着什么,因为我身后空空,并没什么异样的东西。只是他的眼神未免叫人心里忐忑,又是在这样一种诡异的状况下,怎不叫人要多留几个心眼。

之后将石子塞进衣兜,我朝门外走了出去。

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真的要听冥公子的话,去楼上那户人家问问关于他们家孩子的事。

可能是虽然来这里住了一年多,这家的两口子是我为数不多碰过面、且说过话的邻居吧。虽然那是半年前的事了,依稀记得是很朴实的一对小夫妻,住在我家楼上502,男的和气女的腼腆,在楼下打照面时硬塞了袋可颂坊的面包给我,说是家里有孩子天天哭闹,所以在挨家给每户邻居打招呼。

因此尽管每天都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被他们家孩子的哭声所困扰,从来也没当回事,不知不觉这么多时间过去,直到现在这个自称冥公子的骷髅人出现,才发觉,原来这一家竟还暗藏着这么一档子被人疏忽的怪事。

除此之外,旁的也就没再多想,因为越想我心里会越不舒服。

先是丘梅姐,再是老张,现在自己竟也突然间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所以别人家的孩子还那么小,我就不要随随便便下什么结论了吧,也许半年不见,这家又多添了个孩子也说不定。

就这样一边琢磨,一边踩着梯阶上到五楼,转过弯正要继续往走廊里走,却看到楼道正中间立着扇大铁门。

门将一条走道里的两户人家分隔了开来,把502那间屋锁在了黑幽幽的铁门里面。铁门上贴着两张大红画纸,原以为是过年至今没被撕掉的年帖,走近一看,原来是钟馗和关羽像。两个面色严肃的门神分立左右,器宇轩昂地守着门上那道铁将军,下方则挂着很多大小各异的铃铛。

铃铛没有铛垂,所以长期以来从没听见过一丁点声音,顶部用红绳系着,却并不是系在铁门上,而是远远地同502的门把手系在一起,乍一看真是有些奇怪,不像装饰也不像是防盗工具,着实看不明白这些东西这么摆到底是有什么意义。

奇怪归奇怪,但因着满肚子的心事,我也没多想,抬高手按了铁门上的电铃,虽然没听见有电铃声从门里传出,但不出片刻里头那扇门咔的声被推开,从门里探出男主人那半张白皙的脸:“找谁?”

随即认出是我,他从里头迎了出来,一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稍等片刻,一边摸索着将栓在门上那些红绳一一解开,随后走到铁门边,将那扇沉重的大门慢慢拉了开来:“是402啊,好久不见,有啥事么?”

简单一番寻常的应酬话,从他口中和气问出,倒叫我突然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难道跟他说,是因为听见他家孩子整整一年多哭起来的声音都像婴儿,所以特意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这么一来,未免立刻意识到自己上来得过于唐突,还好脑子及时反应过来,我笑了笑回答:“今晚邀了些朋友在家,刚发现少了几张凳子,别家不熟没好意思去敲门,想问问大哥您家里有多余的凳子能借我用用么?”

“哦,借凳子啊,有有,两张够么?”

“够了。”

“那你等着,我进去拿。”

“我来帮您一起拿吧,正好去看看你家小宝宝,刚听见他在哭呢,是不是睡不着?”

问完,不知是不是我有些多心,我见他眼里闪过一丝迟疑。

但片刻仍是点了点头,将铁门开大了些,一边招呼我进去,一边对着屋里叫了声:“阿芳,楼下402来借凳子,你把不要的东西挪开些让人好走路。”

说完把半掩着的门推了开来,带着我走进屋。

刚进门我不由愣了愣,因为他们家看上去真乱,好像在准备搬家似的,到处堆着了一袋袋一箱箱瓶瓶罐罐的生活用品。

见我面露诧异,从里屋迎出来的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边将手里一团被子轻轻拢了拢,一边将身旁箱子往旁处用力推了推开,腾出底下那张凳子:“别介意哈妹子,这些天在大扫除呢,东西都乱丢乱放的,你还好走吧?”

“好走。”我小心翼翼跨过杂物走到她身旁,正要作势去搬那张空出的凳子,才发觉她手里那团被子原来是个襁褓。

襁褓里一个小小的孩子在里头静静躺着,小得真跟只大老鼠一样,圆鼓鼓的脸泛着隐隐的黄,看上去应该出生才一两个月的样子,面上的黄疸都还没退干净。“呀,姐…”见状我不由凑了过去,一边小心逗弄了几下婴儿,一边笑嘻嘻问女人:“恭喜啦,一阵子没见又添二宝了。”

女人闻言笑笑。

不知怎的笑得似乎有些僵硬,并抬头朝男人看了一眼。

于是男人立刻走过来拍了拍我,并将他手中那只凳子递给了我。接过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脸上依旧很和气,但明显能感觉到对方在下逐客令,所以我没再多说什么,况且想了解的也已了解,便提着他给我的凳子又低头抓起女人身旁那一只,向他们道了谢后转身准备离开。

但刚走到门口,忽然想起冥公子的嘱托,忙放下凳子回转身,一边叫住正搀扶女人往里屋走去的男人,一边朝自己兜里一阵摸索:“对了大哥,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您。”

男人闻言停下脚步。

转身也来到房门口,目光有些疑惑,低头朝我看了看:“有人托你交给我东西?”

“嗯。”

“谁?交给我什么?”

“等等啊…”我回答着,心里却有些不安,因为发觉那颗被我随手放进衣兜的小石头突然在我手心里变成了一张纸。

忙摸出一看,这纸被整齐掖着四角折叠成四方形,四角对叠处写着一个字,但墨迹太淡,根本就难以分清比划。正翻来翻去着的时候,男人凑近了过来,问:“这就是那人叫你交给我的东西么?”

我迟疑了下,点点头把纸头递给他:“是的。”

他接过,默不作声看着上面的字,半晌突然抬起头直愣愣看向我,一脸煞白道:“那个人是谁…”

“啊,忘了说,他说他叫冥公子。”

“冥公子…”不知为什么他一听这三个字双手狠狠地颤了下。随即想将手里那张纸丢掉,可是无论他怎么甩,那纸竟然像被胶水牢牢粘在他手指上了似的,怎样都甩不掉。“为什么?!”见状他猛瞪住我对我低吼。

随着吼声一片青筋状的东西从他脸颊两侧皮肤内一下子透了出来,墨黑墨黑的,衬得他一张脸更是像陶瓷似的惨白。

“什么为什么…”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给吓得连退几步,一头撞在身后那扇铁门上,撞得门上那些铃铛彼此间碰触当当一阵脆响。“怎么了大哥…你怎么了…”顾不上后脑勺被撞得生疼,我匆匆摸了下脑袋问他。

他没回答我。

目光急急转向我身后那扇门,朝我指了指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身后屋子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嬉笑,以及女人一声凄厉哭喊:“阿宝!阿宝啊!!”

随即那些拴在他们家房门上的红绳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狠狠拨弄着,一边颤,一边紧绷而起,带动那扇门嘭的下撞在那男人欲要冲出来的身体上,将他直撞进门内,又在转瞬间嘭的声将那扇门紧紧关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突兀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场景一样,一下子把我给看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我一个箭步跳到502门口,用力朝门上拍了拍:“大哥!大姐!你们没事吧?!大哥?!大姐?!”

拍了半天门,整条楼道里充斥着我喊门的声音,可是屋子里始终静悄悄的,没人回应我,也没有半点婴儿哭闹的声音。

这寂静同之前的对比落差实在太大了。

大得让我不由自主有一种极为强烈的不安感,当即挪到窗户边,我踮起脚朝厨房处这扇窗望屋里看了看。

没想到看后再次懵住了。

这屋里怎么跟一个世纪没人住过一样。

到处是灰尘蜘蛛网,到处是一片狼藉。尽管刚才屋里看着也乱,可是脏不到这种程度,怎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整个屋里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而那对小夫妻呢…那个小宝宝呢…

“小妹,你在干什么??”就在我扒着窗户满脑子混乱着继续朝里看时,突然听见走道另一头有人在问我。

立即回头朝那方向看去,就看到一个老太太一手提着一袋子菜,一手拿着房门钥匙,带着张难以形容的奇怪表情一动不动站在501的房门口紧盯着我看。

我忙从窗台上松开手拍了拍,然后道:“我找这家有事呢,阿婆。 ”

“你找这家有事?”她那张脸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更加古怪了,古怪而苍白,随后微微颤抖着双手朝我摇了摇头,转身打开门,欲要往里走,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再次看向我道:“你是住在楼下402的大学生吧?那家人几个月前就都死了,尸体一路抬到底楼,你不知道?”

“死了…”我睁大眼睛看着她。片刻后肩膀猛颤了下,因为突然明白了过来,刚才这屋里所发生的一切变故,它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家人全都死了,可是魂魄竟然几个月来都留在这里。

但既然是几个月前死的,那么一年来婴儿的哭声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老太再次摇了摇头,一边慢慢往屋里走,一边又咕哝着道:“一年前他们家小宝宝出意外,两口子就有点不正常了,做什么法事要说要留住孩子的魂…谁知道后来还会想不开自杀呢。从那以后就好像一直不大太平吧,不然这扇铁门和门上那些东西干嘛要弄着呢…所以你是不是也听到些什么了…”

问完,没等我回答,老太把门嘭的声径自关上,然后落了锁。

我因着她的话又呆站了片刻。

直到一股风突然从铁门外冷冷吹了进来,吹得铁门吱嘎一阵轻响,也让我同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才一下子回过了神。当下立即感到人有点不舒服,只觉浑身发毛,由衣服外直透进一股寒意,在这四下一片寂静的地方将我团团包围。

于是立刻朝铁门外奔了出去。

一口气奔过楼道跑下了楼,一口气跑进自己家。

家门敞开着,但屋里没有人,里里外外都不见冥公子的身影,让我一腔欲待喷出的话无处指责。

他竟然要我替他带东西给一屋子鬼。

是因为那扇铁门上的门神像和那些铜铃么?

亏得他还叫什么冥公子,哪是能真的同冥王爷所相比的,甚至还不如那个跟他一起从阎王井里爬出来的东西,否则他还需要我替他办事?

又惊又怒地一路闷想到这里,突然我感到身后一阵刺骨的冷。

冷得好像一下子都把我得半个身体给冻住了,随即觉察到了什么,立刻抬起头,透过我面前那张摆在五斗橱上的镜子我看到自己身后多出了一道人影。

一身鲜亮的桃红色棉衣,衬的一张脸白到发青,她两眼圆睁,直勾勾站在我背后看着我,一只手朝我指着,仿佛只要我轻轻一动,她随时就会将那只手朝我抓过来。

见状我原想拔腿就跑。

但无奈,那两只脚就跟被钉子钉似地戳在那儿动弹不得,因此嘴唇蠕动了半晌,直到再无法继续这样僵滞下去,才终于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丘…丘梅姐…”然后腿一软,我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朝着身后慢慢搭到我肩上那只手尖叫起来:

“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阎王井十七

丘梅姐没有回答我。

逐渐冷静下来后,我听见她在我耳朵边发出种很含糊的咕哝声,声音时高时低,听上去就像个哑巴在试图跟你说话。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我长久没有任何反应,她开始用她坚硬的手指使劲抠我肩膀,一次次把我肩膀往后掰,企图迫使怎么都不肯回过头的我将脸朝她转过去。

这让我不得不拼命抓着面前的五斗橱,把自己的脸使劲埋在双臂间,以此躲避她嘴里不停喷出来的冰冷气流。

但没过多久就坚持不住了。

倒不是因为丘梅姐力气有多大,而是我实在很难使出力气,就像做噩梦时常会碰到的那种状况,明明很急很用力了,但使出的力道却总是疲软的,由此凸显出丘梅姐压在我身上的那股力道,无比巨大,那五根细长的手指抓得我肩膀几乎都要碎了,又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不由自主朝后挪,一点点朝着丘梅姐那副冰冷的身体上挨近过去,好像她身体有某种引力似的。

“姐…”当下连话声里都带了哭音,我使劲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别过头迅速朝后看了眼:“…你有什么想交代的,晚上托梦给我好么…你不要吓我啊姐…”

努力说得很大声了,可是她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话。

依旧在我耳边发出那种单调到可怕的声音,似乎在藉此对我说着什么,过了片刻,不知怎的突然沉默下来,她将我肩膀慢慢松开,头也慢慢朝后退了退。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这是打算放了我,可随即发现,大错特错。

就在我刚刚因着这突如其来的自由而尝试逃开时,头皮猛地一紧,她一把抓住我头发阻止了我的动作,再由下而上将我从地上径直拉了起来,迫使我再度面朝向五斗橱上那道镜子。

于是我再次看到了她投在镜子里的样子。

一脸怨恨。

恨到原本那张清秀美丽的脸整个儿扭曲了起来,两只苍白的瞳孔紧盯着镜面,慢慢转动,慢慢对着镜子里的我看了好一阵。

然后再次低下头,手猛地一提,抓着我头发一把塞进了她的嘴里。

“你干什么啊丘梅姐!!”

情急之下我急忙伸手把头发用力拉住,却忘了自己原本是使劲抓着五斗橱的,这一下身子彻底失去重心,一头朝着丘梅姐身上直撞了过去。

同她僵硬身体撞上的一刹那,我听见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