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有些鬼看起来跟活人没什么两样,因为他们还不晓得自己死了,有时候你不小心碰到这种鬼的话一定要小心,它们一不当心会害你的。不过当然了,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有些还很好心,但是到底人鬼殊途,你晓得伐?”

我看了看他,不确定他这么一脸认真地对我说这番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好先点点头。

他看着我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我晓得你肯定当我在说着玩,我就跟你明说吧,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先生,看起来样子蛮好的,但是有点不对头,我也不知道你注意到过没有。”

“怎么不对头。”

“他面孔发青的,而且…”说到这儿顿了顿,他匆匆朝着站在急症大楼门前的冥公子看了一眼,然后在我耳边飞快说了句:“他一半脸有时候看起来是只骷髅头,老吓人的,一上车我就注意到了,但是看你跟他在一起又不好说什么,只好编故事提醒你啊…”

说完,没等我开口,他一转身逃也似的冲向了他的车子,然后逃也似的发动车子走了。

留我呆呆在原地站了半天,直到冥公子走都我边上拍了拍我的肩,才回过神。

当时也不知是该怎么说,只能讷讷对他道:“真奇怪…”

“怎么。”他不动声色看着我。

“那个司机好像能看到你骷髅的样子。”

“那是当然。”

他回答再次让我呆了呆:“为什么?”

“走过黄泉道的人,眼睛一般都比较亮。”

“什么意思…”

“刚才他找给你车钱了是么,拿出来看看。”

听他一说我立刻手伸进衣袋用力摸了摸,片刻摸出一团东西,我看也不看就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

那是一团纸灰。

“原来上了辆鬼车…”然后直到进了住院部的电梯,我才再次开口。

他笑笑:“是的。”

“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不说。”

“说了继续跟你到处找出租车么。”

我朝他看了一眼,竟然无言以对。

“事实上他在车上说的那两个故事,全都是他自己的遭遇,只是故事略微要改一改,改成一个倒霉的司机,在医院接了个刚死去不久的鬼魂后,半道受了惊吓,将车子开进了重型卡车的车轮底下。”

“哦…原来如此…”

“但是死得太快,所以至今还没觉察到自己已经死了,依旧过着每天深夜开车兜揽生意的日子。”

“日复一日么…”

“没错,也算是地缚灵的一种了。”

“怪可怜的,他人还挺好。”

“可怜的好人天下多得是。只能说,命里注定如此。”

“又是命。”我说着这三个字,朝他看了看。

他笑笑。如此美丽的笑,倒真叫人没法再继续说些什么。

只能沉默下来,那当口电梯也已经到了老张所住的那一层,忙出电梯一路走向监护室,岂料到了那里一看,老张的父母竟然没在门口坐着,门里也不见了老张的身影。只有两个护士在里面对床进行消毒,见状我忙跑到服务台,问:“护士小姐,问一下,监护室里那位病人去哪儿了?换病房了吗?”

她看了看我,目光略带惋惜正要开口,我身后突然有人哭着叫了我一声:“丘同学…你来了啊…倩倩走了啊!!我们一直打你电话一直打一直打都打不通啊…她走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缠身三

老张死了。

凌晨三点,当我正在路上满世界找着出租车的时候,她突然体内大出血,被立刻送去手术室抢救。

凌晨四点,当我在为一个陌生女人的入院手续而四处奔波的时候,她在手术台上停止了呼吸。

期间她父母给我和她男友打过无数个电话。

但刘杰的手机早已停机,而我的手机则被我踩得稀烂。

所以,在道别了老张那一对伤心欲绝的父母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停地问着自己,如果当时没把手机踩烂的话,是不是我根本就不会错过老张父母的来电。而不错过来电的话,是不是就能在她最终被夺去生命前,试着把她从这场绝境里救出来。

现如今,一个陌生女人因为我手机的毁坏而被救回一条命,我情同姐妹的好友却从此离我而去。看,命运果真是件极为奇特的东西,它在看似完全没有关联的一切源头之上,像个最高级的游戏玩家一样端坐在那里,看着芸芸众生,精心编织安排好了一切。待等最终结果出现,你会赫然明白,无论自己怎样奔波,无论自己怎样挣扎,其实每一个人早就被串联在了一个个木已成舟的绳圈里面,怎么试图改变行走的路线,走着走着,最后总会被引向它设定好的结局。

于是另外一个问题随之而来。

所谓命运给你安排好的结局,又到底是什么?

我想,除了到它真正揭示给你看的时候,应该没有任何人可以知道这一点。因此没人可以试图扭转命运,包括那个非常强大,但依旧回避不了死亡的命运,并被禁锢在阎王井里那么多年的冥公子。

想明白这一点,对‘死亡’这东西的恐惧,倒似乎反而减轻了些,因为我看到了另一种足以和死亡所睥睨的东西。

它在短短几天时间里以死亡的方式夺走了我身边很多人,我不知道它最终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但在真正直面它之前,我想我绝不可以就此束手待毙。

我必须主动靠近它,了解它,试着抗争它。

因为我不想让那些人都白白死去,更不想让它在终将我也捕杀之后,得意洋洋,且不留一丝痕迹地就此离开,完全不被世人所警惕。

所以,在独自一人闷坐了很久之后,我起身回到冥公子身边,把老张最后一次醒来时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以及后来在老张的病房里所见到的那对夫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冥公子。

他听后沉吟片刻,然后对我道:“听说过无常鬼么。”

我点点头:“是不是专门给阎王爷把死人的魂带到阴间去的那种?”

“可以这么说,不过,跟你们这些活人所想象出来的不一样,阴间没有无常这种职务,但凡人死,自然就会走黄泉道前往阴间,只是难免有时会出现一些特殊状况,会需要特殊的方式去解决,而你所看到的那对夫妻,就是应那种特殊情况而出现的。”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

“有些人濒临死亡,但因为某种原因,譬如特别强烈的生念,或者种种极端的续命方式,令他们魂魄在该离开的时候无法脱离躯壳,被强留在原地,形成一种不死不活的状态,时间久了,他们的魂魄就会完全困守于此,若被有心利用的恶灵占据并吞噬,必然麻烦无穷。所以,先前你所见到的那对夫妻,就是专为勾这样一种魂魄而来的。”

“…哦…”

“这类阴魂没有特定的称谓,多以事故意外死亡的人居多,因为他们死去那瞬所产生出的“场”,同那些濒死又无法彻底死去者,最为接近。因此一旦出现,必能将那勉强拖延在躯体内的魂魄带走,也因此,你所希望我替她驱鬼的那个人,即便将她身上的鬼顺利驱走,也一样救不了她,因为她早已处在死的状态,只因原先你在的关系,她再次被拖延了一阵,一旦你离开,她魂魄被带走那是迟早的事。”

“你的意思是…在那对夫妻出现的时候,其实她应该已经死了…”

“没错,可惜你阻碍了他们。表面看,你朋友因此得以延续几小时的生命,事实上,你却是多增加了她几小时的痛苦。所以,你大可不必为没能接到她父母电话及时赶来而自责,即便你及时赶来,结局仍是一样的。”

“…你能读心的是么,骷髅人。”他这番话让我不由怔怔看了他好一阵,然后勉强朝他笑了笑,扭头避开他那双淡然得让人微微有点愠怒得眼神。“但你这话真不知道是在宽慰我,还是给我第二次打击。”

“两者都不是,我只是处在一个第三者的立场,将这一切明明白白解析于你听,免得你困扰于那些妄想。”

“呵,妄想…”

我对救回老张的希望,被他轻描淡写成两个字,妄想。

但事到如今,我又能说些什么,于是沉默着靠在窗边,看了会儿医院大楼外的风景,然后想了想,回头对着同样沉默中的他道:“那时候听邻居说起过,我们的租屋里曾有个女人自杀,但我们一直都没当过真。现在想起来,如果临走时没把我那个房间借给老张睡,她也许就不会被鬼附身,也根本就不会…”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在这里住了那么久都没出过什么事,偏偏在你从家乡回来这天,她就被附身了。”他打断我的话,问。

我被他问得一怔。

半晌没吭声,他瞥了我一眼,接着又道:“你回来那夜的火车上,我一直都在观察你。”

“…是么?”

“若你还有那晚的印象,你该记得,你曾用你的手机给你这位朋友发送过短信。”

“…是的,当然记得…”

“那短信便是一条通道,贯穿了你同她之间的距离,也因此将附在你手机中的一些东西传递到了她的身边。”

“跟你和丘梅姐一起从阎王井里出来的那个东西么…”

“那东西的煞气,使你住处原有的阴气格外强盛起来,所以原本受制于阴阳界线的阻隔,纵然怨气再重,也只能从精神面间接侵害入住在那里的人,譬如让人得病,让人产生轻生的念头。但那晚之后,它们力量一瞬间得以释放,由此打破了历来阻隔在生与死之间、维持着两者平衡的禁区,也因此…”

“因此在和我通过短信后没多久,我朋友就被附身了…”

“对。”

“…原来是这样…”

说到底,还是跟阎王井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可见我当时任性地没有听从老姨的话将手机扔掉,由此惹出了何其糟糕的结果。而原本这一切本是可以避免的,所以,归根到底是我害死了老张。

想到这里,腿微微一软,我几乎有点站不稳。勉强抓紧了窗框才维持住自己平静的姿势,随后透过窗玻璃的倒影,我看到冥公子慢慢踱到我身后,在玻璃的反光中望着我道:“但也因此,你得了一个机会,北棠。”

“什么机会…”我迟疑着看了他一眼。

“原答应帮你将附身在你朋友体内的鬼物驱除,但现在,显然已是无法办到。所以你现在可得到一个机会,对我提出一个愿望,除了逆天改命之事,我想我都可以替你办到。”

“譬如…”

“譬如,你可以要求我替你除掉那个害死你朋友的鬼物,也算是替她报了仇。”

我苦笑了下,摇摇头:“你错了,骷髅人,真正害死她的是我。如果回来前我听信村里老人的劝告扔了那只手机,老张就根本不会被附身,也根本就不会死。”

“这样的话,三年内她会死于癌症,而你则死于自杀。”

淡淡一句话令我猛地回头望向他:“你说什么…”

“早就说过,既然搬进那栋楼,便是命运使然,早晚都是死路一条,区分只在于是被楼里的鬼魅直接杀死,还是被楼里的阴气侵袭入骨髓而死。”

“而你又无法更改我这个见鬼的命运。”

“对。”

“那你所谓的机会对我来说又到底有什么见鬼的意义??”

“有。”他笑了笑,身子一侧靠到我身边:“你可以替你朋友报仇,然后等你下了黄泉,至少还有脸面对她。”

作者有话要说:

缠身四

人是个矛盾综合体,一面对命运这东西充满信仰和畏惧,一面又会在“命该如此”的时候,满心眼只有一个信念:我不信,我不服,我不接受。

即便是命中注定,在一切没到最后关头之前,纵然心灰意冷,却也没法就此踏实接受那样一种命运。

这种抗拒跟勇敢或怯懦无关,纯粹本能。

所以我没有许愿让冥公子替我除掉那只鬼。原因很简单,除掉那只附身的鬼,对于冥公子这样强大的鬼来说,绝对是举手之劳的事,但仅仅只是除掉那只鬼,根本就治标不治本,对我所剩下的那一小段屈指可数的余生来说,更是毫无意义。

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尽最大程度地利用这个他所赋予我的唯一机会,就好比在一贫如洗的时候,你突然拥有了一笔上亿欧元的存款,但只给你一次兑现的机会,你会打算怎么利用?

他给我考虑的时间只有五分钟。

五分钟后,若没有答案,权利便自动失效。所以我考虑了三分钟,然后对他道:“逆天改命的事你做不了,那么让气候出现短暂的变化,你做得到么?”

“你想要气候做出怎样的变化。”他不动声色看着我问。

“我想要你让这天下一场雪。”

“三伏天下雪?”

“对。”

“为什么。”

“因为这个。”说着,我撩开脖子上的头发,指了指颈窝上方那三颗青春痘一样的黑色东西。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瞥了眼后问我。

“就在今早和你出门前,我照镜子时发现的。”

“所以,放弃报仇的机会,只为了在死前看一场三伏天的雪,是么。”

“报仇没法让我朋友死而复生,也不会让我的状况有任何好转,不如用三伏天的雪给她以及我自己送送行得了。”

“想法倒是很浪漫。”

“能办到么?”

他没回答,只是伸手在我面前的窗玻璃上轻轻叩了两下。

“呀!”然后我听见窗外有人惊呼了声:“下雪了!快看啊!!三伏天居然下雪了!!”

晴空万里的大太阳底下飘着棉絮般的雪。

雪很白,映得天特别蓝,树特别绿,花特别鲜艳。不知道今晚的新闻联播会怎样播报这则诡异气象,但奔跑在雪里那些兴奋的人,以及他们手中忙碌的手机,很明确地昭示着一点,此刻网络上一定为此热闹非凡。

很快,地上和屋檐上就覆盖了薄薄一层白色,很漂亮。这短暂的美丽在灼热阳光下争分夺秒地生存着,我也同样争分夺秒地看着这一片景色,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过了片刻,用力吸了口气回过头,对身旁的冥公子说了声:“谢谢。”

“也谢谢你的东西。”他握着我的画册,对我笑笑。“很不错的画,希望你今后不要后悔眼下这个决定。”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但只当做什么也没有觉察出来,我认真地点了下头:“不会后悔。”

于是他用画册拍了下我的肩,转身走了。

我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又按捺着等了两三分钟。

眼见着外面的雪似乎在逐渐变小,才推开边上的安全门沿着楼梯朝下奔去,一路奔得很快,到底楼心跳得突突的,但仍不敢放慢脚步。

因为冥公子说过,为安全起见,这场雪所维持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

一刻钟后雪停,地上这一层薄薄的雪必然会在头顶灼热的阳光下很快蒸发干净,所以一秒钟都不能再耽搁,我迅速在大楼后面找了块无人经过的僻静处,抓起一把雪用力揉了揉。

揉到手心有点发麻,然后取出包里的水果刀在自己左手食指上用力一划,划出道能让血迅速流出的口子,便一边立刻将血滴在雪地上,一边以此为中心点,在这地方倒退着绕起了圈子。

绕七圈。

其间必须保持血一直往下滴,所以最后一圈之后,地上已烙着深深一团血印子。

我在血圈中间蹲了下来,口中默念:“有请雪菩萨,有请雪菩萨,有请雪菩萨…”

得念七七四十九遍。

如果这时刚好有路人经过,恐怕一定会跑去把精神科大夫找来。

事实上,在今天发现我脖子上冒出那三粒东西之前,我也还始终只将它当做一个迷信可笑的夜间故事。但仅仅几小时后,我就认认真真地按着那迷信的说法一丝不苟地去做了,甚至用掉了冥公子送给我的唯一一个能驱使他为我做事的愿望,可见,死亡的威慑力究竟有多大。

大到它足以逼迫一个正常的人去做一些原本在他眼里极其可笑、乃至极其不正常的事。

不过,尽管如此,尽管我曾经认为它是荒诞的,但它的确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应验过,虽然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想得起来那一段遥远得过往。

否则,我也不会轻易拿着那么昂贵的资源去尝试,不是么。

而之所以促成我仅在三分钟的思考后,就匆匆作下了这样一个决定,其根本原因,是因为我曾经是个“泥巴人”。

我们村的人把那种出生时身上长着大片胎记,以至影响到全身肤色的婴儿,称作‘泥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