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与鬼之夜八

没料想柳相忽然问了这么个突兀的问题,我怔了怔,随后点点头:“当然听说过…”

“马良有支画什么都会成真的笔。”

“对。”

“如果我说世上真有这支笔你信么?”

“呃…不信。”

“为什么不信。”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不过是传说故事而已…”

“众所周知,故事可能只是单纯虚构,也可能源自真实。”

“但这故事是现代作家洪汛涛先生的作品,应该不存在真实性,是完全虚构的吧…”

“对,它的确是现代作家的作品。不过,曾因此有好事者特意探寻过这故事的原形,发觉历史上可能确有此人。”

“是吗…”

“据他们说,通过反复对比和分析,以他们所挖掘到的资料来看,上面针对那个原形所做出的种种描述,非常贴近神笔马良的故事。因此可见,马良以及马良的故事,历史上应该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故事里所说的时代大抵是在明朝,但原形的年代可能要久远许多,他所拥有的那支神笔亦不如传说故事里所描述的那么神,所以,他的最终结局更是没有我们现在所以为的那样美好。”

“…最终结局?它是什么样的??”

“在洪先生所写的故事中,马良画出位于海岛上的摇钱树,诱使恶人远渡重洋,以此计策令他们被淹死在海上。但实际上,漫说没有哪个人智商会低到这种地步,乖乖坐船去故意画出来的海上采摇钱树,就是那些觊觎马良神笔的人,目的也远不止贪图财富这么简单。”

“是为了权利么?”

“不是。”否定之后,他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伸手朝着天空指了指:“据说那支笔能画出入天之门。”

“哦…是为了成仙。”

“对。”

短短一个字的回答,令我从一片好奇中摆脱了出来。

果然,说穿了仍旧是个故事。什么成仙,什么入天之门,绕个弯子之后,抖出的东西仍只是层传说的皮。

虽然这些话并没说出口,但还是很快被柳相从我神情上看出了端倪,因此笑了笑,他问我:“不信是么。”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成仙之类的东西…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么,火箭早登陆月球了,也没看见有嫦娥和吴刚是不是…”

“没错。不过,假如真的有神仙在你身边,你也未必看得出来是不是?所以有句话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譬如清明,你为何而祭拜,又为何而化纸钱?”

“这个么…”对于这句话,我本能地想要反驳。

但突然间,想到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遭遇,立时就说不出任何话来了。便低头沉默了一阵,然后朝他笑了笑:“假设真的有那么一支笔,那么历史上真实的马良,结局应该是悲惨得很的吧,无论哪个年代的帝王,一旦知道他有让人成仙的工具,还不得上天入地的搜捕他,无论用尽什么方式,直逼到他交出手里的东西为止。”

“没错。”

“那么他真正的结局应该是…”

“被害身亡。”

猜想也是这样。

虽在自己心里头仍只将这些当做故事,但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所以说了,故事还是以故事的方式去讲,以故事的方式去做结局,比较好。”

“光明美好的结局是么。”

我牵了牵嘴角,避开了他眼神中的戏谑:“…那么,他死后那支笔被谁得到了?”

“据说是他一个徒弟。”

“哦?”稍稍有些意外,因为没料到那支笔并未被害死马良的人得到。“所以…又开始了对他徒弟的追杀?”

“没有。”

没有?再次出乎意料,我未免开始对这话题专注起来:“为什么?”

“因为那个徒弟先下手为强了。”

“这么看,结局应该还算不错。”

“但那徒弟被活剐了。”

“活剐…”简单两个字,生生叫人条件反射出一阵刺痛。

剐刑,古代最为残酷的刑罚之一。动用在这个徒弟身上,显见他犯下了怎样天大一个重罪。

而被判此重罪,显见是因为他杀了一个怎样了不得的人物。

“…那个徒弟到底杀了什么人,竟然要被判剐刑…”忍不住问。

柳相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史料里没有记载。”

“那么那支笔呢?有那么一支神笔,那个徒弟为什么没有用它逃走…”

“因为那支神笔并没有故事里说的那么神。”

“但至少可以用它逃到天上去…”

“呵,你开始相信这故事了是么?”

“我只是对它开始感兴趣了。”能让人产生种种疑问的故事,总是挺有趣的。

“是么。”对于我的回答,柳相似笑非笑,并将目光再次转向窗外:“可惜现实总是现实,他没能逃到天上去,而是留在人间受尽了身体被一片片零碎割去的折磨。”

“折磨致死…”

“是的。那些人为了从他口中得到神笔的下落,以重罪的名义将他活活折磨致死。”

“好惨…”

“他死后人们找遍他住处的每一个地方,但始终没能找到那支笔,有人说笔早已被他毁了,也有人说笔被他藏在了一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从此不见天日。还有种说法,神话色彩颇为浓郁,说是那支笔极其灵性,在他死后不久,便随着他的遗体一同悄然进入了他的坟墓,从此,被他的魂魄终日守护着,再无任何人能近身觊觎。”

“然后呢…”

“然后,故事结束了。”

“结束了?”尚且还沉浸在故事的结局里未曾自拔,柳相淡淡一句话,却已宣告了故事的终结,真叫我一时无法从中抽离,同时也带着一肚子的疑问。

“但,这跟阎王井有什么关系?”随后挑了个重点,我问他。

“你觉得呢?”他看着我,反问。

我没吭声。

其实答案在刚才的一瞬间就在我脑子里生成了,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所以犹豫了好一阵,才道:“我觉得,阎王井就是那个徒弟的墓,而你之所以对它感兴趣,是因为想知道是不是那支神笔真的在他墓里。”

“说对了。”

“你也想成仙么。”

这句话刚问出口,就见他头朝边上一侧,低低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我皱了皱眉问他,因为觉得自己阐述的分明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会对一个陌生人说上这么多关于那口井的故事,且那人还没有将我当作一个疯子。北棠,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刚才那些东西都是我胡编乱造的?”

“那么它们到底是不是你胡编乱造的?”

我的回答令他短暂沉默了片刻。之后,扬眉朝我瞥了眼,他轻轻捻了捻表带上那两只铃铛:“你可真是具有着你的同龄人所不该有的严肃和认真…但,不管是不是,能在这样一个夜晚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聊聊这些,也是件挺愉快的事。

“你是后悔了对么。”

“后悔什么?”

“后悔对我说了这些,而我可能一回去后就立刻把这些告诉给村里人,然后带着他们去找那支神笔。所以,这会儿你开始希望我把这些当成是你胡编的。”

“噗…”我的话再次引来他一声轻笑,“这一点,倒真不用费神去担心,北棠。一则,那些东西是个传说,有可能始终就只是个传说,虚构出来的,纵然道听途说了一些可能的事实,那事实也只是可能而已。二则,你们村对于那口井的忌讳,历年来已是深入骨髓,只怕听说底下有金矿银矿都未必肯去挖,何况只是区区一个莫须有的东西。你说,我讲得可对?”

还真是叫人无从反驳,遂沉默,我点了点头。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试问有几个人会在意一个青春期荷尔蒙过分发达,所以整天想入非非的年轻小丫头说的一派胡话。你觉得呢?”

这话真叫人由衷地一阵闷然。

即便依旧无法从中反驳些什么,但不悦是显而易见的,乃至他身上那淡淡令人充满好感的气味似乎也无法将之抹去,我将这情绪充分展现在了自己脸上,将头转到一边,决定不再同他说些什么。

见状他不再拿我开心,抬腕看了眼手表,随后起身道:“时间不早了,回去睡吧。”

我没有回答。

他亦没再继续同我说话。似乎正好顺水推舟,以此简单终止了他所不想继续的交谈内容,所以朝我轻点了下头之后,他转身径自往车厢内走了进去。

直至他将车厢门关上,我才重新将视线转回他刚才坐的地方。

想着之前他所说的那些话,脑中琢磨了半晌,然后下意识在纸上涂抹了两笔。

这纸笔原是打算用来画刚才窗外所见那幕异象的,但这会儿草草勾勒出的线条,却是村里那口阎王井。井口边缘又勾了个穿着衬衣的骷髅人,因为边画的时候边在想,如果刚才柳相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么冥公子会不会就是那个“马良”的徒弟,毕竟,听了那么半天时间,我发觉除了时间上还需要考证,两个人实在是非常对得上号的。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头一晚对我所说的那正在找的东西,会不会就是那支神笔?

这念头刚从我脑子里冒出,却又被我迟疑着否决,因为如果他找的东西真是那支神笔的话,当年我奶奶却又是怎么能当着他的面,把它从阎王井里带出去的?柳相不是说,它一直都被“马良”徒弟的鬼魂给守护着么…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我不由用力搓了搓胳膊,抬头朝四周看了看。

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走道里此时温度显得低了很多,且不知什么时候起,连各间车厢里隐约的说话声也听不见了,空落落的孤寂感,从窗外旷野中悄然渗入,伴着低温和头顶冰冷的灯光,着实让人有点待不下去。

当下匆匆收起纸笔,我打算趁着还有大把时间,回车厢里睡上一觉,顺便清理一下我脑子里凌乱的思路。

但就在刚转身预备去开车厢门时,突然眼角一闪间,我发觉自己无意中瞥见了什么。

这发现让我一下子停下了拉门的动作,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因为我瞥见走道尽头的黑暗处,有个人影若隐若现地在看着我。

当意识到我发现了她的存在时,她瞬间隐没在了黑暗里,但过了片刻又慢慢浮现了出来,慢慢抬起头,小心翼翼看了看我。

不知为什么,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心惊胆战的神情,好像在害怕着什么。

“COCO…”于是下意识叫了她一声。

她一哆嗦。

片刻咬了咬嘴唇,她抱紧胳膊似勉强般答了一声:“北棠…”

“你怎么会在车上?”

“因为我想找你…”

“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已经死了,是个鬼…”

“…那,为什么还要找我…”

这问题令她迟疑片刻,并将目光转向我身后,仔仔细细看了两眼。

随后一边缓缓再次退进黑暗中,一边压低了声音,用着一种几乎变了调的声音,颤抖着对我道:“所以我想到,那个老跟在你身后的东西…大…大概也是个鬼…”

作者有话要说:

神与鬼之夜九

COCO的话像道冷飕飕的风,轻轻划过我脖子,让它僵硬得有几秒钟时间完全没法动弹。

然后慢慢转过头,我迅速朝身后瞥了一眼。

可是并没看到身后有任何异样的东西。

正因此想追问COCO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扭回头,却发现她已不见了踪影。只是她原本站过的地方看起来特别黑,黑得似乎连过道的灯光也无法将之穿透,在那个小小的空间留下一道异次元一样的空隙。

见状心里一下子变得更乱了起来,我用力搓了搓手臂,发觉皮肤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

这种既冷又不知所措的感觉直叫我心里一阵发毛,当即用力拉开车厢门匆匆朝里走了进去,不料恰巧里头一个人迎面而出,直接同我撞到一起,将我撞得硬生生连退数步。

“操,走路看着点啊!”随即听见对方咕哝着咒骂了声。

是李信。

他急着上厕所的样子,所以说完话立刻就捂着肚子匆匆走掉了,走远后我发觉手背有点刺痛,遂意识到,刚才倒退时手下意识往边上搭了一下,必然是那时候给撞破了皮,不仅见了红,连带手背还鼓起了一块。

不由心里有点恼火,但见到夏萍在床上一脸歉意地看着我,又不好发作,只能掏出纸巾把伤口处渗出的血擦了擦干,然后闷闷然走进车厢,在她注视下默默关上了门。

夏萍之前应是同她丈夫一起在跟柳相聊着天。

原是绷着一张脸,这会儿李信一离开,神态就活络了不少,一边从包里翻出只橙子切成四瓣递到柳相面前,一边朝我招呼:“来,吃橙。”

这随意的样子几乎叫我忘了之前她边跟李信□□,边直勾勾看着我的那副怪异表情。

但我还是婉言谢绝了。

手背很疼,心里很乱,所以哪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思,只想早早上床把自己塞进被窝里,不然,我觉得我恐怕要克制不住自己当着他们的面开始发抖。

人在冷时发抖,也会在怕时发抖。

而当同时面临这两者的时候,那种颤抖几乎是从骨髓里冲击出来的。

所以很快令夏萍从我身上察觉出了异样,在朝我瞥了短短一眼后,她没再继续同我客套下去,头一低熟练地用手指翻开橙皮,自顾自吮了一口汁,随后看向柳相,皱眉轻叹了口气:“说起来,火车到底是火车,就算是和谐号也照样有老鼠呢。”

“有老鼠的么?”

“是啊,先前我跟我老公都看到了,好大一只,就沿着你床下面一路跑过去,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这么说应该还在车厢里。”

“就是啊。本来我老公想把它撵出去的,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真不知道藏哪个地方去了…”

“哦,那只老鼠我也看见过。”钻进被窝一阵发抖过后,我觉得情绪略略缓和了些,于是伸出头附和了声。

“是吧,”听见我开口,夏萍抬起头朝我笑了笑:“很大一只吧?”

“嗯,个头是挺大的。”

“等我老公回来要他再找找看,别这会儿躲着,等下我们都睡了又出来,东咬咬西咬咬,咬坏了别的没什么,万一肉被它啃下一块来,那可就不得了啦…”

看,夫妻到底是夫妻。

前一阵还如仇敌般恶狠狠骂着,如冤屈般幽怨地诉说着婚后的种种不幸,这会儿却又‘我老公’,‘我老公’地说个不停。所以有句老话说得对,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是善断又能怎样,说不准下一瞬他们又渴望着翻案,当真如天气般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而听到这里,柳相轻轻一声笑,摇头道:“这倒是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老鼠可是什么都吃的。”

“车上油水足。如你所说,那只老鼠养得相当肥大,势必是每天都吃饱喝足的,既然如此,应该还不至于馋到会罔顾危险直接去啃人身上肉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