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血月出现的时候,那道缝隙会出现短暂的衰弱。

这个时候那些被囚禁者立即会趁机而出,在封印的力量未曾恢复前,恣意游走在人世间,以释放自己被困许久的欲望。

当然,逢到这种时刻,通常情形下人类是见不到他们的。

即使与他们面对面擦身而过,也是无法看见,更勿论能碰触到他们。正所谓人鬼殊途,种种条件所限,想见他们并非是件容易的事,否则,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但若那个人恰好时运特别低,或者身体特别衰弱,则就另当别论。

那样一种人存在着千分之一的机会能够亲眼目睹他们降临人间的场面。

不幸的是,一旦见到,则等同于打通了此世界和彼世界的通路,若真如此,那么但凡见到的是所谓‘鬼’者,所见之人会立即横死当场;而但凡撞见的是‘神’者,譬如相柳这类,那么所得的结果既有可能是同见‘鬼’一样立即死去,也有可能则是苟且存活。

只是这种活,却是生不如死。

“那么所谓的生不如死究竟是什么意思?”听到这里时,我忍不住问冥公子。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我,“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送你那枚黑色铃铛。”

“没有…”

“那有没有跟他交谈过?”

“嗯,谈过,他还跟我谈到了阎王井,似乎对那口井很有兴趣的样子。”

“是么。”他目光闪了闪,似笑非笑道:“这也就难怪他会给出那枚黑色铃铛,并让你存活至今。”

“为什么?”

“因为那铃铛并非是给你,而是经你的手转交与我。”

“为什么?”

“因为他想得到我的魂魄。”

相柳有个比较特殊的爱好,他喜欢给人的魂魄划分颜色,并将他比较感兴趣的那些收集起来。

早先以此作为修行用,因此犯下无数杀戒,后来则变成了单纯的嗜好,亦不以杀戮为主,只是单纯困住生魂,将之锁在能穿梭于阴阳两界的老鼠体内,以供在长久被困在时间缝隙中的岁月内慢慢把玩,藉此作为无聊时的消遣。

而在每次收集魂魄之前,他会给看中的猎物一枚铃铛。

铃铛是吸取魂魄的工具,并按照那些魂魄在他眼中所判断出的颜色,由浅至深区分开来。每种颜色都代表着他对那道魂魄的在意程度,其中尤以黑色最为中意,因为那颜色意味着待取魂魄所需花费的手段和过程最为艰难,所以也是最为珍贵。

先前在哈根达斯第一次遇见我时,他就从我身上残留的气息感觉到了冥公子的存在。

只是冥公子被阎王井封存太久,所以一则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已从禁锢中被释放出来,二则不确定对于冥公子这类魂魄的摄取,他究竟能有几分把握。于是寻机获取我的信任,并将那枚黑铃铛放到我身边,以此静心观察和等候,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来决定自己究竟是不是该出手,以及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出手。

但他可能没想到我眼睛里那个寄生者的存在,会影响到他的计划。

寄生者的确是雪菩萨。

就是当年被我妈妈请来的高人所求而来,救了我一命的雪菩萨。

但他虽然名为‘菩萨’,实则跟菩萨完全却沾不上半毛钱的关系,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个妖。

一只被囚禁在雪里的妖,籍籍无名,甚至连山海经都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传说。

当然,这无名或许跟他是由人修炼而成的有点关系。

很少会见到人修炼成妖怪的不是么。人修行都是为了得道成仙,没见过有人硬是把自己修炼成妖怪的。

偏偏雪菩萨的嗜好有点奇怪。

在他还是个人类的时候,他不但喜欢拿炼尸摄魂当做修行,更喜欢拿炼自己的身体作为修行的一部分。可以说,他之所以后来成了妖怪,是被他自己活生生给炼死后尸体后,再炼化到变异,于是成为那副样子的。

活着时是个另类,死后则更甚。

他不单以各种禁术作为自己引以为傲的法术,还以童子血作为引子,制成那些能令他以人类尸骸支撑妖物力量的药,以维持自己源源不断对妖术的索取和释放。

最终这违背天理的作为终究让他遭了报应。

在一次做药引的时候,他误用了活佛转世的童子血,一瞬间全身冻结。

但若是就此被冻死,倒也真算不上是多大的痛苦,偏偏妖怪的不死之身让他根本就死不了,却也逃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困在这种极度的冰冷之中,永生永世,像块石头那样被封印一辈子,连眼珠都无法自由转动。

所谓十八层炼狱里的寒冰炼狱,这种痛苦,没有经受过的人根本无从知晓。

但即便如此,他仍维持着他狡猾的秉性。

他诱使那些渴求异能的人用异术打开寒冰炼狱的结界,以短暂释放出自己。

有时候那些人是为了害人,有时候则是为了救人。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会一一予以满足,只为了能从中得到片刻的自由,以及吸取到一点人类的阳气。

他试图用这些阳气慢慢融化掉那个冰冷的结界。

却不料突然有一天,他会被一个根本没有异能的人用着依葫芦画瓢的方式释放了出来。

且释放得并不成功。

因为在即将成功的时候,释放他的仪式被一个突然跳楼自杀的人给打破了。

于是他被困在了我的眼球里。

漫长的禁锢和我半吊子的召唤仪式,让他丢掉了大量的妖力,所以他被迫从一个牢笼给套进了另一个牢笼。

这实在很难说得清对他而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丢掉了大量妖力的他如今很弱,弱到最初时相柳对他的存在不屑一顾,觉得以一瓶‘眼药水’便能让他溶解在我的眼球里。

但这么一个被寒冰冻结禁锢了不知多久的妖怪,终究有其特殊的坚韧性和特殊的力量。

因此非但没被溶解掉,反而以其力量在警务室里阻止了那些老鼠,让我在相柳成功引出冥公子的时候活了下来,没被他作为一枚弃子给吞噬了魂魄,并且有所警惕地放弃了原本的计划,没有进一步出手,以此避免同冥公子与雪菩萨两派力量的直面抗衡。

否则,这会儿坐在店里狼吞虎咽的,恐怕只是我的一具没有灵魂的空空躯壳了。

听冥公子说到这里时,我不能不感到一阵后怕。

之前那些经历虽然令人恐惧,但因此会产生的后果我却着实没想过那么多,更没想过会是这样。相柳,柳相…一个猎取活人生魂的‘神’,外表和谈吐乃至身上的气味却都是那样的令人赏心悦目。你光看着这样一个人,光同他那样愉快地交谈,怎能感觉得出他竟是比恶鬼还要可怕?

显然火车上夏萍的死就是他的杰作了,因为他曾给过她代表狩猎目标的铃铛。只不知为何他不但收了她的魂魄,还趋使那些老鼠们把她啃成那副模样。如此看来,当时那么多老鼠围着我,难道也是为了啃我?

想到这一点,不由再次一阵后怕,一时面对刚端上来的热炒没了原先的好胃口,低头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过了半晌,才讷讷问了句:“那么,那个相柳还会再来吗?既然他还没得到你得魂魄…”

“不会。血月之夜已经过去,他又回到了时间的缝隙,倘要再出来,必须等到下一次血月的出现。”

“哦…”答案让我略略定了定心,所以胃口又少许好转了点,便低头自顾着又吃了几口。但终究有些话说出口有点难,不说又觉得不太像样,所以憋着沉默了半天之后,我还是坐直了身子,鼓起勇气对着那正兀自看着窗外夜色的骷髅人说了句:“不过…你会专程跑到这里来救我,倒是真让我没有想到…谢谢啦…”

“不算是专程,况且救你也是另有目的。”他头未回,对着我鼓足勇气的感谢这样淡淡回了句。

我不由怔了怔:“什么目的…”

他没有回答。

在店老板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后,直至身影消失在厨房,他方才直起身子朝我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我以为他是要对我说些什么。

正准备仔细听着,却见他将那顶始终戴着的雨帽轻轻扯开了一点,露出他半边脸和脖子:“到底是些普普通通的颜料,经不得多久就成了这副样子,又逢下雨,样子便更加糟糕,这是我无法忍受的。”

我定定看着他那半边脸和脖子…

就如看着一滩水化开了铺在桌上的画,只是这样一种状况却发生在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半张脸和半边脖子上。

色彩稀烂的一片,隐隐可见底下苍白的骨骸。

“…有点糟糕。”很久之后,我才从自己干燥的喉咙里发出这样一点声音。

“所以没个修修补补的人还真是麻烦不是么。”他松开手,整了整雨帽边缘的皱褶。

“所以你需要一个‘整形师’。”

“没错。”

“但会画画的人很多,我并不是你的唯一选择。”

“也没错。”

“那么你救我的主要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看了看我,笑笑:“好,言归正传。你身上那些黑疹子现在是什么状况,北棠?”

突然改变的话锋让我下意识缩了缩手:“很糟糕…”

“给我看看。”

说着将手伸向了我,我犹豫片刻,将自己那条被自己一直遮遮掩掩的手臂朝他递了过去。

“和我预想的一样迅速。”他看完后波澜不兴地说了句。

“还能活多久?”

“难说,视你的状况而定。”

难说?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未免叫我有点意外。

就在两天前他还非常确凿地说出不到一个礼拜可活这样的话,为什么现在随着症状越来越恶化,他却反而说出了‘难说’二字?

正当我这样充满困惑地看着他时,没防备他突然出手如电,迅速在我手腕那些惨不忍睹的黑疹子上用力按了一把。

瞬间痛得我差点叫出声,但因着他目光中某些特别的东西,我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喂!你在干什么??”

“很痛么?”

“当然!”

“怎样的痛法。”

“刀刺一样!”

“没有麻木感?”

“完全没有!”

“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跟你一起去趟你的家乡。”

“为…为什么??”

“我需要你带我去见一个人。”

“带你去见谁…”

这句话刚刚问出口,我突然感到店门口有谁在看着我们。

当即迅速朝那方向望了一眼,就见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站在那儿,一只手拈着支烟头用力吸着,一只手则像痉挛似的微微抖个不停。

“走吗兄弟,”就连说话声也似乎是微微颤抖的,在意识到我俩不再交谈后,他边向冥公子问了声,边抬起手戳了戳腕上那只金光闪闪的表,随后转过身,朝着外头一辆停在夜色中的黑色汽车处慢吞吞走了过去:“趁早上路吧…”

嚯!那居然是辆宾利。

<本卷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天光墟一

——月黑风高寻宝夜

一.

小县城公路上路灯很少,隔着好长一段路才见到一点灯光闪过,因此整条路面显得特别暗,一路行驶,一路仿佛身在隧道似的感觉,除了车头两团晕黄的光,什么都没有,憋得让人隐隐烦闷。

空气是清冷而湿润的。

湿润源自雨后的风,它一阵阵从敞开的窗外吹进来又飘出去,像个无形的幽灵,带着泥土和汽油的味道同夜色模糊成一体,远远看去令整片大地仿佛蒙着层雾。我想,如果这会儿让我再次看到那支孤零零游走在旷野里的神秘队伍,必然不会觉得意外。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它吸引我总忍不住时时朝外看上一阵,久了,脖子扭得发酸,可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又那样执着地看了阵子,我揉揉发酸的眼睛,把头靠回身后的真皮靠椅上。

那种舒适妥帖的柔软让我不由自主轻吸了口气。随后打起精神,再次不由自主地看向前方那个聚精会神开着车的男人。

这个暑假我经历了很多个第一次。

第一次见到鬼;第一次被鬼缠;第一次被妖怪寄生;第一次跟活的骷髅一起吃饭;第一次撞到了所谓的神仙…

都是些超现实的第一次,所以,生平头一回坐上宾利这种级别的豪车,倒是现实得让人不再有任何感触。唯一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个骷髅人到底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一号人物,不单看起来跟他挺熟的样子,还舍得开这么名贵的车连夜送我们去汶头村。要知道,那边唯一通向村里的路,可是出了名的弹簧路。

想问,但是一路将近半个多小时,我始终没能问出口。

因为这名驾驶员的状态看起来实在很糟糕。

他一刻不停地在抽烟,仿佛离了烟就会没法呼吸似的,而抓着方向盘的那只手则总在发抖。

尽管车开得还算稳当,但这么个抖法,实在让人没法把注意力从他这只手上转移开来。我担心稍有不慎他就把车撞到隔离带上去了,他那张脸一副睡眠不足,精神萎靡的样子,却还一个劲地踩着油门。

倘若排开身体因素的话,这明显是心里有事的一种表现。

因为焦虑,所以困倦,所以靠着速度来给脑子增加刺激感。

但到底什么样的事能让一个腰缠万贯,养尊处优的人不安成这种样子

一边琢磨,一边忍不住时不时地朝他手腕看上两眼,他腕上那只硕大的金表和一根手指粗的金手链着实晃人眼睛。

说起来,最初我还以为此人真的只是这辆车的司机。

宾利慕尚。典型的商务用车,会买它的人通常很少会亲自驾驶这种车型,因为配备司机才显有型。

不过凡是跟冥公子这个骷髅人相关的,无论人或者事,总归会比较特例一些。

这位开宾利的款爷姓陈,冥公子叫他老陈。

老陈其实并不老,至多三十末尾四十不到的样子,因为身材瘦削并且穿着讲究,所以看起来颇为英俊。若不是脸色这么糟糕,举止又那样神经质,他外表同他这辆车是一样气派了然的。

但有意思的是,同他不错的穿衣品位相比,他对饰品的嗜好却粗暴直接得让人有点无法直视。

不仅手腕上那两件巨大的金件,他十根手指也都戴满了粗得能当指套用的金戒指,脖子上的金链条更是粗得能当锁链使,并且不单只戴一根,不知是出于炫耀还是真爱,他挂在脖子上的颈链和项链林林总总加起来,能有五六根之多,虽被他塞在领口里,那种闪烁的光芒却哪里能隐藏得住。

这么多链子同时挂在脖子上,又都那么粗,显然是相当不舒服的。

所以总见他时不时朝脖子上拉扯两把,揉捏两下,以减轻脖子的负荷。

不免叫我感到费解,一个人怎么会对黄金饰品持有这么大的嗜好,喜欢得连什么叫适可而止都忘了,甚至可以忍受它们带给自己肉体上的不适。

兴许很快从我眼神里觉察出了我的这些念头,没多久,老陈就把后视镜转了转偏,让我无法再透过镜面继续观察他。

其实早就看出来了,此人似乎对我存有某种排斥感。

尤其是刚见到冥公子带着我径自坐进他车里的时候,他眼里的神情分明是诧异和不悦的,尽管这一点从未明确表示出来,但路上半个多小时,他始终没同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怎么用正眼瞧过我,更没有因为我故意发出的咳嗽声而停止吸烟。